第131章 追罚与诞子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今日日头极好,天气干燥,又吹的东风。
所以延禧宫的火势蔓延极快,迅速地燃起熊熊大火,几乎将清晨的四方天与朱红墙映得艳红。
火势最大时,几乎有一人高,要将人给吞灭。
吴统领、宋尚宫和杜
少监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立刻稳定了慌乱的局势,开始安排、指挥宫人灭火,同时统计延禧宫中留着谁、是否有不知所踪的宫人。
元子、方尚宫和杜仲等是第二批到的,从吴、宋二人口中得知目前的情况,便急匆匆赶了回去、向各自的主子汇报具体情况。
元子格外不同,回去后又多走了两趟,第一趟去请了韩栖云和闫公公,第二趟则是着急忙慌许多,甩着拂尘就到了瑶池殿。
沈知姁正上好了妆,听到元子求见,心中就明白了几分,接过芜荑手中的素银凤钗,不紧不慢地在发髻上簪好,然后由芜荑和箬兰两人扶着,缓缓走到正殿凤位上坐下。
“皇后娘娘……”元子神色急切,想要张口说事,可看到沈知姁略显苍白神色,立刻就掩住了口中的话,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问安:“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让奴才来瞧瞧娘娘如何,并让娘娘放心安歇,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处理。”
“本宫都听芜荑说了。”沈知姁在眼角眉梢扑了淡粉,一副容色憔悴、受了惊吓的模样:“那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至今未曾出来,新年前出了这样的大事,本宫如何安歇?”
元子露出个憨笑,宽慰了沈知姁两句。
沈知姁浅浅一笑:“本宫多谢公公安慰,只是适才见公公神情不对劲,想来并不是受了陛下命令,而是朝阳殿那儿有了些意外情况,是不是?”
“难道陛下也因为走水之事受惊?”
瞧沈知姁一副强打精神关怀的模样,元子眼底流露出惭愧之色,思索几番后骤然跪地,向沈知姁请罪:“请皇后娘娘恕罪,您如今怀有身孕,又晨起受惊,奴才实在是不该打扰您!”
“可事关陛下,盛怒之下,御体难免受损,奴才无用,不能劝阻……”
闻言,沈知姁唇角弯起一点嗤笑:弑母,恐怕是尉鸣鹤心中最不能去触碰、去探知的逆鳞。现下明晃晃地用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尉鸣鹤自然是暴怒难忍,同时心头还有那么点恐慌。
这样的情况下,元子的确是不能劝解。
“陛下又生气了?这可不好。”沈知姁蹙起眉头,无比苦恼,实则心头悄悄地涌出几分难以自抑的笑意。
诸葛院判曾经提到过,人怒气发火时,五脏六腑之间气血逆转,对身体是极大的损伤。
同时,也有利于北疆贡茶功效的发挥。
尉鸣鹤多多地生气才好。
“元公公,你做的不错,事关圣体,的确要及时禀告给本宫。”嗤笑过后,沈知姁憔悴的脸上露出明晃晃的担忧,扶腰起身,吩咐芜荑立刻准备凤辇,前去朝阳殿。
箬兰和白苓等人迅速去准备手炉等御寒之物,还不忘塞给元子一个。
元子握着暖呼呼的手炉,脸上的懊悔惭愧之色更重:“都是奴才无用,才让娘娘孕中奔波劳累。”
他相信,若是师父福如海在场,情况一定不会这么糟糕。
他、他原就是靠着师父身体不好,再加上与皇后、陛下有那么几分前缘,这才侥幸得了御前总管的职位……
正想着,他肩上落下一个轻拍,回头是青葙轻松的笑颜:“元公公,别想这么多啦,娘娘瞧着疲累,但能帮到陛下,其实身心都是高兴的。”
“下回若是朝阳殿有了什么事儿,公公可要记得及时遣人来禀报。”
“陛下若是掉了一根头发,皇后娘娘都心疼得不行。”青葙轻轻叹了口气:“芜荑姐姐的手脚可快了,元公公赶紧去跟着罢。”
“皇后娘娘对陛下的深情,满后宫都是知道的。”元子受了安慰,心下稍安,应了青葙的话:“青葙姑娘放心,我往后一定及时禀报皇后娘娘,不让皇后娘娘不安。”
青葙脸上的笑意更深,又捞了一件披风塞到元子怀中,眨了眨眼:“公公是御前总管,平日里事务繁忙,可以遣个机灵的人来送话。”
“这样一来,凡再有如今的事情,皇后娘娘能及时知道救场,公公也不用焦头烂额了。”
穿上披风、握着手炉,元子一路迎着寒风小跑而来、被冻得没有知觉的四肢有所回暖。
心中妥帖,又觉得青葙的建议颇为在理,元子当即就应了:“姑娘放心,我自然不会让皇后娘娘失望。”
说罢,元子拢紧了披风,脚步匆匆地赶上沈知姁已经起驾的凤辇。
*
沈知姁到朝阳殿后,由元子引向御书房。
刚刚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尉鸣鹤蕴含着暴怒的责问:“所以,你们现在的意思是,因为那韦氏聪慧过人,嫁祸了不少人,让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被耍得团团转,这才给了韦氏自焚脱罪的机会,是不是?”
元子颇为尴尬地立在原地,向沈知姁躬身道:“皇后娘娘,此时奴才似乎不好通报……”
“无妨,取些炭火盆来,本宫在御书房门口等会儿便是了。”沈知姁双手轻轻覆住小腹,容色是一片强行压住的焦急,覆盖了深处毫无波澜的平静。
元子使了个眼色,小鱼子就立刻带人去了炭笼,还搬了个太师椅,上头放了软垫和引枕,十分体贴。
沈知姁坐下后,顺势问起里头的韩栖云和闫旺:“本宫听陛下的话,似乎延禧宫起火之事,和那话本野史有关?里头又有韦才人什么事情?”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昨夜陛下和夜影司、尚刑局其实算是一夜没睡……”元子立在沈知姁的椅子旁,小声将昨夜的查案经过道来:
自离开朝阳殿后,韩栖云就联合闫公公开始查案,夜影司负责追查蛛丝马迹,尚刑局就负责审问所有和此事有所牵连的人,想要撬开嘴巴,探知幕后之人。
顺带一提,尉鸣鹤最先怀疑的范院使,其离京前后的行踪、在京城中往来交好的人,都经过夜影司的仔细调查,最终判定和此案无关。
结果捉捕和审问的过程都算是顺利,只是这结果十分曲折——将话本野史在宫中传得最广的,是吴婕妤宫中的一个小宦官,专门做些倒卖话本的事儿,算是赚些外快,但和源头无关;而人去楼空的印书坊,追究起来,竟是瑜贵仪家中的产业,半月前才脱手,经由审讯,并无不妥;再往下面查,竟连宜昭媛和太皇太后宫中都有些人与此事有些关系。
这样一看,前头搜查出的那些消息。全都是被人刻意放出来的烟雾罢了。
韩栖云和闫旺发觉这一点,立时就发狠咬牙,用了酷刑,终于从一个最早说起话本野史、意图自尽的老尚宫口中,得到了韦淑女的名字。
两人带人到冷霜馆,看了眼满脸惊恐和眼泪的韦宝珠,就转头奔向了延禧宫。
可已经晚了,延禧宫早就起了大火。
因而此时尉鸣鹤恼火,认为是韩、闫二人无用,才让韦才人有了自烧宫殿的机会。
在尉鸣鹤看来,韦才人散播影射“天子弑母”的话本,简直是其心可诛——自焚而死算什么,就该让韦才人被千刀万剐,才能消除他心中的愤怒!
伴着尉鸣鹤诘问之语的落下,随之响起的是物件落地的声响。
从脆响中不难判断,尉鸣鹤在盛怒之下掷了手边的茶盏。
韩栖云与闫旺异口同声的请罪息怒声响起。
但尉鸣鹤不曾应声。
里头半晌没了动静,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渐渐蔓延,叫外头的诸人都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生怕龙颜再次大怒。
沈知姁手指摩挲着手炉上用宝石拼成的小石榴,脸上的担忧更多了点,心里却是想远了:看来尉鸣鹤的确是气晕了,到现在连最关键的一个疑点都没想到。
不过说不准等会儿就会说到,就看韩栖云如何应付了。
应付得好,这件事就会在延禧宫大火中湮灭。应付不好,最先倒霉的就是韩栖云。
果然,不多时,里头传来尉鸣鹤阴森森的话语:“两位爱卿,朕忽然想起一事,这韦氏自小在将军府中长大,先前未曾进宫,何以能编造出一段这样的野史,好几处都与朕的经历相合。”
“尤其是弑母那一段,简直不像是常人能编造出来的!”
这话落在韩栖云和闫旺耳中,就含了截然不同的意思。
在闫公公看来,这是陛下的疑心病又犯了,怀疑韦才人身后还有高人指点,不由得头疼,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查明真相。
而韩栖云却通过沈知姁的计策,猜出李氏之死的确与自己曾经的荒谬猜想吻合,即和尉鸣鹤有着直接关联。
他当下就想通其中关窍:尉鸣鹤已经怀疑起一早追随的人,而他这个曾经被放弃、又复起、一向在天子心中印象不好的棋子就成为了首当其冲的嫌疑人。
韩栖云想到这一点,并未惊慌,而是指尖微动,勾住了右腰侧垂下的鱼形玉佩——这是现在能召令夜影卫的好东西,沈家小女郎那儿有他送的一块。
可小女郎当真是无情又狡猾,并不提醒他,而是任由他现在直面天子疑心。
不过,韩栖云转念一想,便又想起沈知姁昨日晨间曦光下,柔美动人的笑靥与温然绵软的话语。
啧,其实说来,小女郎暗示他多费些功夫查明,说不准就是一种提醒,不过他没明白而已。
“两位爱卿为何沉默不言?”尉鸣鹤话语中添了三分不耐烦。
话音刚落,韩栖云从跪地伏身请罪的状态,变成挺直腰板、拱手出声:“陛下容禀,据微臣调查,韦才人虽不曾进宫,但是自小由韦武亲自带着读书、教养,现下又入宫为妃,想要探知宫廷之事并不困难。而且因为韦氏被抄家流放、韦武被当众斩首。韦才人一时胆大包天、对陛下怀恨在心也是有的。”
“而且微臣先前查抄韦家时,知晓了韦氏不少腌臜的辛秘。”
说罢,他微微抬眼,面上更多了一道新鲜伤痕,仔细看去还有些未干的茶水痕迹。
闫旺亦是一天一夜不曾阖眼,茶盏碎片从他的手背划过,现在正带来一阵刺痛。
他是尚刑局的总管,是有着替皇帝捉拿审问的职责,可闫旺现在累得慌,又无故受伤,眼前这案子瞧着,陛下瞧着要继续追查……
心累心冷之下,闫旺会意地接口韩栖云:“禀陛下,微臣昨日审讯时,也从那位韦尚宫宫中得知了不少韦氏辛秘,其中杀父弑母、谋害兄弟姐妹的事情并不少,保不齐韦才人也做过,所以编造起来十分顺手。”
闫公公的话,让尉鸣鹤心头觉得舒服了不少。
是呀,这普天之下,为了“权力”二字不惜用尽手段的,并不只是帝王家,外头尤其那些高官世家,竞争激烈堪比皇室。
再看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天子皇帝,有哪几个手上是不沾血的?莫说是母亲兄弟,就连杀父的也并不罕见。
更何况,他的生母李氏当时的确染了病,因为冯皇贵妃。
她死了,冯皇贵妃会被问罪,先帝会少一位争宠过剩的妃嫔,他则会获得先帝的怜惜和青眼。
一举三得的好事情。
时至今日,尉鸣鹤回想起当初那一日,李氏那双因病而翳暗、闪烁着惊恐哀求的眼眸,心中仍然无一丝后悔之意。
*
“烦请元公公进去通报一下。”
当御书房中模糊的话语声响起又重新沉下的时候,沈知姁唇角微微一勾,转头对元子浅笑。
元子当即就应了,进去叩门禀报。
尉鸣鹤瞥了眼外头的天色,皱起眉:“皇后这么早便醒了?”
“陛下,现下外头东风冷寒,皇后娘娘担心陛下,已在殿外候了一刻钟,说不许奴才因此打扰陛下与大人商议国家大事。”因进御书房禀报,元子便将瑶池殿的手炉收进了袖中,此时正暖和和地贴着,令元子语气愈发恭敬:“奴才这是偷偷溜进来禀报的。”
“简直胡闹,皇后是有身子的人,皇嗣可是社稷头等大事,快将皇后迎进来。”尉鸣鹤眉心拧成“川”字,转脸望向韩栖云和闫旺:“朕信两位爱卿所言,等延禧宫大火被扑灭后,若韦才人和贴身宫女还活着,便继续审问。若是不在,就将延禧宫剩下的人再审审。”
“新年降至,微臣与闫公公知晓分寸。”韩栖云率先开口,提及还有一旬就到的正旦。
尉鸣鹤略一挑眉,思索一瞬后并未说什么,而是挥手让二人退下。
韩、闫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一松,回去继续做善后工作。
元子则是出去亲迎沈知姁,顺便吩咐其余宫人将御书房的地龙烧热,再去备上暖身的糕点甜汤。
沈知姁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去,而是先去茶水间亲自泡了一盏北疆贡茶,然后亲手端着进了御书房。
尉鸣鹤同样是一夜不曾安眠,此时正站在雕龙鎏金炭笼前拨弄着银丝炭,一边醒神一边等着沈知姁。
见沈知姁亲端着茶盏,尉鸣鹤原先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下意识地流露出紧张关怀和温然和煦的笑意,上前接过茶盏,放在窗边美人榻的小几上,再将沈知姁拉着坐下。
感受到沈知姁的指尖存着温热,面色也红润,尉鸣鹤方松一口气:他是真怕沈知姁被冻着。
“臣妾给阿鹤算过了,这可是倒数第九盏的贡茶。”沈知姁坐下,面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臣妾听元子说,阿鹤昨晚又没睡好,正好喝一盏茶。”
尉鸣鹤自然细细品尝了一番,还对沈知姁赞道:“不愧是阿姁亲手泡的茶,比先前宫人所泡更得朕意。”
“阿鹤就会哄着臣妾高兴。”沈知姁适时地放下唇角,说起延禧宫大火之事:“臣妾今早是被外头的动静吵醒的,在外头等候时和元公公打听了一二,这才知道,韦才人竟是和中伤陛下之事有关,延禧宫起火亦是和其有所关联。”
沈知姁蹙起秀眉,明眸中是明晃晃的震惊和愤怒。
“不错,朕知道时颇为惊讶。”尉鸣鹤啜饮一口,旋即拧眉:“当初韦家谋逆,她身为妃嫔,竟为罪臣求情。朕想着她无罪,也是表示宽仁,就借口病了将她禁足,前段日子更是被她表面的安分所欺骗,将她放了出来。”
“早知道,朕便下令……”
尉鸣鹤正说着,忽然察觉此事前半段和当初定国公府出事、沈知姁求情反被说染病静养极为相似,正是当初自己用来对待沈知姁的手段。
他有些讪讪地住口,颇为尴尬地将茶盏再次端起。
沈知姁心里冷笑,面上却是毫无联想,只叹道:“臣妾见韦才人并非愚钝之人,却被亲情蒙蔽了双眼,做下此等大不敬的荒谬之事。”
“哼,朕听了韩督公与闫总管的进言,才知道原来韦氏族中竟多有弑母杀父之事。”对着沈知姁一双清澈明眸,尉鸣鹤冷哼一声,莫名说起这话。
好像这般说了,沈知姁就完全不会将弑母与尉鸣鹤有所联系,这只是韦氏根据自家腌臜事编造出来的谎言。
沈知姁十分配合地圆睁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竟是这样!这样德行有失、违悖常伦的家族,竟为官做候几十年!”
“臣妾当真是惶恐。”
“阿姁不必担心,朕做天子,必定不会启用这等家
族。“尉鸣鹤立刻宽慰沈知姁,旋即竖起长眉,冷声道:“既然此事已经查明,朕必定严惩韦才人!”
“可是阿鹤,韦才人现在还生死不知。”沈知姁佯装不解,手中端起装着姜汁牛乳的陶瓷小盅。
“韦氏不是还有族人活着么?”尉鸣鹤被问,重新沉入那股子恼羞暴怒的情绪中,凤眸中涌起狠厉之色:“韦才人即便死了,不是还有尸体在么?”
处死三族,碎尸万段,方能平他心中之怒。
沈知姁手一抖,小盅就落在羊绒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和轻微的碎裂声。
尉鸣鹤被这声响唤回神,看到沈知姁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脸色,立刻咽下口中冷酷之言,唤芜荑进来为沈知姁收拾。
“朕的寝室有阿姁先前穿的衣裳,先取来,这冬日穿着湿衣裳不好。”尉鸣鹤迅速换了话题,神色重回温柔。
沈知姁却像受到了颇大的冲击,一时间没回过神,直到去换了趟衣服,眼中才多了点神采,只是容色愈发苍白。
稍稍犹豫后,她软声开口:“阿鹤的意思,难道是处死韦氏一族,再将韦才人处以鞭尸么?”
“朕不过是一时气愤,说了气话,反倒是吓着阿姁了。”尉鸣鹤颇为后悔,口中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想着先将受惊的女郎安抚好,回头悄悄下旨、如此处置了就是。
尉鸣鹤话音落,却见眼前的美人送了一口气,唇角弯起一点儿娇憨又令人怜爱的笑意:“那就好,那就好,臣妾当真是吓坏了,真怕阿鹤这般处置。”
这话就有点要为韦氏求情的意味。
可从沈知姁口中软软说来,尉鸣鹤却并不觉得生气,反而轻声询问:“阿姁觉得不妥么?”
见尉鸣鹤这样的反应,沈知姁不由得莞尔:瞧尉鸣鹤的样儿,的确对她抱着十足的信任与真情。到了如今,“沈知姁对尉鸣鹤绝对真心”的印象,已经像千万年不朽的石板一样,刻印在尉鸣鹤心中。
“阿鹤,实不相瞒,臣妾这几日还预备为后宫妃嫔请赏。”沈知姁敛目,将后宫妃嫔的捐银款项道来:“……上回阿鹤不是说,这笔银钱帮了很多的忙么,还因此将那一套珍贵的象牙雕花送去了瑶池殿。”
“臣妾想着,这并非臣妾一人之功,所以要为妃嫔们请赏。”
“韦才人虽进宫不久,但捐银数目能和宜昭媛齐平,想来是将全部身家都捐出来了。”沈知姁长长叹息一声:“臣妾当时还想着,请封韦才人为芳华,谁知……”
说罢,沈知姁细眉紧紧蹙起,娇容满是哀愁:“新年将近,忽有走水之事已是不祥之兆。而依照祖制,正旦到元宵这段时间与其前后都是要避免见血的。”
尤其是正旦和年节,都要行祭祀之事,拜天地、祭先祖,求得来年风调雨顺,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提起捐银之事,尉鸣鹤亦是一愣:海督公和杜仲已经办好押送、分发赈灾银的任务,此时正在回京城的路上,不过一路的见闻和任务情况已经在奏折上写好了。
奏折上说,北疆灾地百姓对天子感恩戴德,即便生活状况堪堪恢复到勉强度日的状态,百姓们还是合力凑齐了五箱子特产,作为对天子援灾的感恩。
同时,沈皇后带头捐款赈灾之事传颂甚广,太皇太后、宜昭媛和韦才人三人因捐款颇多,名号同样得以被百姓记住。
当时尉鸣鹤瞥了一眼,不曾放在心中,现在想起来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而沈知姁的话亦提醒了尉鸣鹤,这段时间的确不宜见血。
听闻先前有个淑容,在年节被发觉暗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和太子,当时的皇帝自然大怒,可也是生生拖到了元宵后才赐死。
况且,世人都讲究有功酬赏,有错行罚,尤其身为天子,更要在这方面讲究公平,方能使朝臣百姓信服赞颂。
捐银赈灾,是韦才人的功,且是个被不少百姓记住的功。
而借着话本野史对天子大不敬,在不懂的人看来,其实是个颇为牵强的罪名,是天子疑似要对罪臣韦氏斩草除根而用的借口。
毕竟,里头所影射的弑母之事,只有知晓宫廷之事的人才能看出一二真相,且不敢言说讨论,甚至不敢在心中多想,生怕触怒天子。其余的人,譬如纨绔子弟和百姓平民,都单纯是当作话本故事来看待的。
这就基本决定了,尉鸣鹤不能大张旗鼓地搜罗、惩处,刚刚所用的借口,也是有人借此攻讦天子,并不承认话本中的内容和自己的过去有一分一毫的相同。
与此相对的,尉鸣鹤能借此下令销毁所有的话本,却不能以此为罪名,在正旦前诛韦氏三族、将赈灾有功的韦才人碎尸万段,平息自己心中不能被外人知道惶恐与怨愤。
若尉鸣鹤执意如此,就是变相承认,这话本上所写的“皇子不择手段、弑母夺嫡”的野史故事,真的和当今天子的经历有所相合。
沈知姁观尉鸣鹤俊颜上神色阴沉不散,恍若天边聚集的乌云,能随时爆发出一场狂风暴雨,却偏偏被阻挡住,不能发泄,就形成了眉宇间的冷厉不悦。
“我知阿鹤心中不快,但若执意下令,不但违背祖制、恐被朝臣们参奏,还对阿鹤的贤名有所损伤。”沈知姁轻咳一声,压下心中的快意,语气温和而不失担忧,端的是一位贤惠的皇后。
“阿鹤细想想,韦才人现在生死不知,不过延禧宫火势极大,即便活了下来,亦是重伤,生不如死。”
“而韦氏一族流放之地十分荒僻,现下入了寒冬,在路上撑不过的十之四五,即便到了,那儿天气多变难忍,兼之要做苦力,寿命往往不过十年……”
女郎的口吻轻柔,里面掺着对心上人沉甸甸的关切,恍若冬末吹来一缕暖风,拂过尉鸣鹤的心头。
尉鸣鹤薄唇轻抿:他明白阿姁的意思,是指韦才人与韦氏已经罪有应得,不必在这个欢庆的时间节点强行严惩,为新年蒙上一层血色。落在史书上,平白遭人评说猜忌。
他应该如仁善宽恤的君子,轻轻放过,外头与后人反倒会因此觉得“天子弑母”是荒谬之谈。
可道理人人都明白,但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直到此时此刻,尉鸣鹤才扪心承认,自己就是个瑕疵必报、记仇衔恨的小人。
——如果可以,他不仅要杀光所有姓韦的人,还要将谈论、传播这话本的人全都惩处一遍,甚至牵连全家,此事才算作罢。
尉鸣鹤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韦氏。
就在他兀自咬牙犹豫的档口,耳边就传来沈知姁压抑的小声痛呼。
“阿姁,是不是腹部不适?”尉鸣鹤心中一跳,转首看去,只见沈知姁小脸苍白,眉尖略蹙,一手覆在小腹中,似有难言的痛楚。
随着心中涌起的慌乱感,尉鸣鹤来不及多想,先小心将沈知姁横抱起、往寝殿的方向走,随后一个目光横去,元子立刻就亲自去太医院。
不多时,诸葛院判和杨院使便坐着特批的小轿到了朝阳殿请脉。
不错,自范院使卸职离京后,尉鸣鹤立刻就将自己新信任的杨太医提为院使,执掌太医院。
自然,在杨太医看来,自己的贵人是给露脸机会的沈皇后以及指点宁神汤药方的诸葛院判。
诊脉时,沈知姁依旧神色煞白,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瞬后便收回眼神、开始阖眼休息,一副体力不支的模样。
尉鸣鹤坐在一旁,长眉同样紧拧,感受着自己胸腔中传来的不安和紧张。
一刻钟前,那一股子要杀韦氏泄愤的气已经随着沈知姁的突发状况而渐渐偃息,现在已经消失不见了。
沈知姁与孩子的平安,是尉鸣鹤目前最为看重的事情。
除了皇权,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
待诸葛院判和杨院使诊完脉后,尉鸣鹤担忧的目光扫过龙榻上呼吸轻缓的沈知姁,旋即轻轻挥手,召两位太医出去说话。
“皇后在与朕说话途中忽然不适的。”等回到御书房,尉鸣鹤方开口说话:“你们瞧瞧,可是御书
房中有不妥之处?”
元子在旁抱着拂尘,低眉轻声道:“禀陛下,奴才今早一路跟着皇后娘娘前来,除了听闻大火有所惊讶外,皇后娘娘一切正常,吃穿均由芜荑等人看顾,不曾受冻着凉。”
诸葛院判和杨院使先应尉鸣鹤话,将御书房中简单看了一遍,确认无碍后再来回话。
身为专诊瑶池殿的太医,诸葛院判率先出声:“陛下,皇后娘娘脉象还算平稳,只是略显急促有力,腹中不适亦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依微臣诊断,应是皇后娘娘近日受了或是听到什么以致惊吓,才会忽感不适。”
“微臣已经将八宝抚惊汤的药方给了芜荑,皇后服下稍歇两日,就无大碍。”
备受信任的杨院使则负责收尾解释:“禀陛下,女子有孕,本就是世间最艰险的事情,不但要在吃穿用度上精心讲究,而且不能忽略女子的思绪心情。”
“所谓忧能生病,若是女子在孕中常常听闻血腥恐怖之事,或是日夜担忧、惊悸伤心,就会导致噩梦难眠、食欲消沉等情况,对自身、对胎儿都十分有害。”
“皇后娘娘应是自小身子偏弱,经过精心调养,方到现在的中上体质。”杨太医抹了抹自己新留的小胡子,叹气道:“不过到底是底子不牢,所以要格外小心些。”
话到如今,尉鸣鹤便明白,是自己那些“诛三族”、“碎尸万段”的话惊了沈知姁。
他开始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因着一时之气,在阿姁面前吐露真话,不但现在处置颇为棘手,还令阿姁受惊。
就该私下下旨,让夜影司去处置,都按个暴病而亡的由头。
“杨院使,朕放心不下皇后,你从今日起,每日都和诸葛院判一块儿,给皇后请平安脉,务必确保皇后与皇嗣平安。”尉鸣鹤沉默半晌,做了决定:“太皇太后那儿你也要顾及……罢了,朕身子康健,朕的平安脉你抽空请诊即可。”
杨院使刚应下,外头就报太皇太后到。
尉鸣鹤一惊,亲去外头迎接。
“哀家是听说皇后来了,又见刚刚着急忙慌请了太医,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这一年来心情甚好,不过身子不算上佳,小病过三五回,此时嗓音中还有几分咳意。
“皇祖母,事情是这样的……”尉鸣鹤将事情经过道来,凤眸中隐有怒气翻腾,最后化为说到沈知姁的疼惜和悔疚:“是朕气恼于韦氏的举动,说了气话,一时吓到了阿姁。”
“还请皇祖母进去落座,阿姁瞧见您或许好些。”
听闻沈知姁正在寝殿内休憩,太皇太后便怎么也不肯进去:“皇帝年轻,这种受惊的事儿就是要多休息,不能再费眼睛、费神。哪怕是沈夫人来了,也不如让小姁好好休息一两个时辰。”
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风,太皇太后已经略有浑浊的眼眸微微一动,不动神色扫过尉鸣鹤:小姁这两年历经大事,已经成熟稳重不少,能让小姁惊胎,可见皇帝对于韦氏的打算的确是血腥残忍。
再结合弑母之事,太皇太后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心中思绪百转。
片刻后,太皇太后重新抬眼,平静道:“皇帝,哀家前来,还有件事告诉你——延禧宫的大火已经灭了,里头搬出来两具焦尸,已经确认了身份,是韦才人和其贴身婢女。”
“既然皇帝刚刚提到对韦氏的处置,哀家便多嘴问一句,皇帝到底准备如何?”
面对太皇太后,尉鸣鹤一是记着李氏死后、对方对自己的关照,二是顾念着天子孝顺的贤名,便垂眸启唇:“韦才人所做之事,往大了说是诽谤帝王、大大不敬,但细究起来,其中大多是好事人胆大包天、借此胡乱生非、逞口舌之欲。”
“朕一时不决,请皇祖母指教。”
清晨纵火的东风再次吹来。
顶着满脸的寒意,太皇太后神情郑重,一如当年处决皇贵妃冯氏的强硬姿态:“哀家赞同小姁所言——新年降至,宫中失火本就不吉,再动血腥之事,恐怕会触怒先祖。”
“况且皇帝也说了,事出韦氏,事由却不在,只在市坊宫中爱编排闲话的陋习。”
“依着哀家所见,皇帝好好安葬了韦才人,再贬一贬韦氏,此事算是基本结束。”太皇太后沉声道:“哀家会替皇帝处置后宫多嘴多舌之人,前朝就由皇帝自行处置。”
自太皇太后开口后,尉鸣鹤的俊眉就一直紧紧拧着,等听到最后两句,他下压的眉眼才微微放松。
太皇太后见状,口吻软了些,继续道:“哀家知道皇帝心中委屈,可也要为小姁以及皇嗣考虑。”
“就当积福了。”
尉鸣鹤听得眉心一动,若有所思。
而旁边,诸葛院判借着八宝抚惊汤的由头悄然下去,回了内殿,将外头的一番谈话告知沈知姁:“如娘娘所料,请了太皇太后来更有保障。”
沈知姁闻言,只微微颔首,眉眼未动,照旧一副躺床小憩的模样。
她心中轻笑:尉鸣鹤心中正憋着火呢,想来经此一事,前朝后宫中的那些不安定因素,能够稳定到她生产之后。
生产之后,便是秋狩了。
*
前朝后宫皆知,陛下曾下令追查野史话本之事,第二日清晨延禧宫走水,韦才人及其贴身宫女不幸身亡。
沈皇后与太皇太后轮番去了朝阳殿,太皇太后略站了站就离开了,倒是沈皇后,深得陛下疼惜,陪着用了午膳和晚膳,再由陛下陪着回瑶池殿。
翌日,皇帝下令,京中流行的话本中,有一则野史故事被人恶意谣传、编弄天子,是大不敬之罪。然事涉甚广,源头无从辨别,天子禀仁善之心,只命将此话本销毁,不许藏有、私印,再令司法馆司寇重撰律法,严加口舌之罪。
接下来,便是对一些传播话本的纨绔家中的有官职者进行罚俸。
这瞧着是尉鸣鹤仁厚,小惩大戒,实则不然。
现在正旦前,又逢元宁三年,正是官员考察结束的时间节点。这个时间点罚俸,在履历上可是一笔赤果果的差评,不得个“极差”再降职就是极好的了。要想升职,最起码要等上三五年。
这是小惩诛心。
与此同时,有关韦氏与慕容氏,又有一道追罚的圣旨,加重二族在流放地的苦役,说是钦天监上禀,这一年来灾祸颇多、流年不利,追其原因,是去岁韦氏、慕容氏联合昌王、平郡王和土藩谋反,计划谋害天子,甚至不顾百姓会生灵涂炭,这才触怒天威。
既有了正当借口惩处二族,也暗戳戳说明当今皇帝是上天之子、心怀万民之人,不似那一伙乱臣贼子,只顾着自己的利益。
自然,其中有关慕容氏的追罚,是沈知姁贴心提醒的。
至于后宫部分,韦才人被证实是贪图暖气,取了宫人们的炭火暖在屋中,后面屋中缺氧,其与贴身宫女晕厥,这才导致大火难灭,造成了延禧宫大半被烧毁这样无可挽回的局面。
韦才人最终以庶人之礼安葬。
相比起太皇太后雷厉风行,在宫道上杖责了最爱嚼舌根的几名老奉御、老奉仪,让众多宫人前往观刑的消息,韦庶人的葬礼安静得如一片枯叶。
里头的唯一一点波澜就是,韦淑女得知后,先是痛骂了韦庶人一整天,结果在第二日韦庶人从侧门被运出去的时候,韦淑女又哭哭啼啼地去送葬,还斥责殿中省的人办事不力,只给韦庶人准备了一口薄棺。
这便罢了,韦淑女转头就想往瑶池殿去,结果碰见了尉鸣鹤的圣銮,最后被成功禁足。
正如沈知姁推算的那样,前朝、后宫均被震慑,正旦、年节和元宵皆是安然度过,宫里宫外全都迎合尉鸣鹤的心思,办得吉祥喜庆,无事不是在求大定国运昌盛,就是请神保佑沈皇后安然生产。
尉鸣鹤趁着年节那为数不多的假期,将许诺烧给尉沅的京城灯会图给画好了,又和沈知姁一块儿在元宵节的夜晚烧去。
沈知姁的一双杏眸盈盈含泪,被火光映衬得澄澈灼人,里头似缠绕了千言万语的情愫,最后化作一抹对尉鸣鹤的含着难过的痴痴笑意。
尉鸣鹤瞧着心中难受,伸手拭去女郎眼角的泪珠,轻声允诺道:“等明年,宫中便不办元宵夜宴,朕带你出去逛灯会,就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
“还有小沅,不止元宵,等端午、仲秋、重阳、万寿,朕都给他作画一展。”
见沈知姁虽笑得杏眼弯弯,可眼角还残留着细碎的泪珠,落在尉鸣鹤心头,就似雪山绵延千年的碎雪,蔓延出细细密密的疼惜。
尉鸣鹤长眉轻拧,扫过沈知姁已足六月的腹部,想着再哄哄女郎高兴,便道:“朕明日就派人去定国公府,将沈夫人接过来陪你。”
“至于你的兄长,朕瞧他现在实在是不像样,回头朕给他加个闲官文职,让他每日出府应卯,兴许能精神点。”
为着能让沈知姁高兴,尉鸣鹤连对沈知全的那几分不喜都不顾了。
“多谢阿鹤体贴。”沈知姁容色幸福地依在尉鸣鹤怀中,嗓音柔顺淌蜜,心中不动声色掐算着接下来的日子,做着打算。
*
元宁四年的上半年,不论前朝还是后宫,皆是安宁祥和一片。
唯一的大事情,便是沈知姁生产。
然而尉鸣鹤和太皇太后都十分爱护,早早就择选好了稳婆和乳母,并令吴统领暗中加紧巡逻,以防小人。
瑶池殿中,还有沈夫人和宜昭媛坐镇,
史官有记,元宁四年,六月十日,芒种,沈皇后在瑶池殿诞下皇二子。
天子大喜,当场为皇二子赐名,并另外序齿,实称长子。
“尉淙?皇长子?”沈知姁睡了整整一日,醒来后方知这个消息。
她一醒来便急着要见孩子,正撞上乳母喂奶的时候,尉鸣鹤便忙说了别的消息,好转移沈知姁的注意力。
元子在一旁轻声插嘴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听闻母子平安,可欢喜坏了,但听闻娘娘昏睡过去,又十分紧张,连忙推了今日的早朝,一直候在娘娘床边呢。”
尉鸣鹤瞥了一眼元子,似在嫌弃对方多嘴。
元子笑得喜庆,自个儿请了个罪,说着喜得龙子的吉祥话,得了一对沉甸甸小金如意。
“朕说过,咱们的孩子,样样都要是最好的。”尉鸣鹤收回目光,笑吟吟看向面露惊讶的沈知姁,说话时的口吻带着愉悦和满意:“他和旁的皇嗣,在朕心中不同,自然要另外序齿。”
“朕要他占嫡占长,名正言顺。”
第132章 满月与秋狩“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尉鸣鹤清亮疏朗的话语落下,沈知姁一时之间有些怔怔——她知道,这个孩子会是尉鸣鹤最喜欢的孩子,却也没料到尉鸣鹤会为这个孩子单独序齿。
尤其是那一句“名正言顺”,其中所指含义,足以令人振奋。
这就说明,尉鸣鹤对这个孩子的期望很大。
若无意外,将来的太子便是尉淙。
回过神来后,沈知姁杏眸深处就不由得涌起几分光亮与灼色。
她原本因生产而有些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红润起来,闪动着一股莫名动人的气韵。
好像一朵略蔫的牡丹花儿,得了雨露的滋润,又重新绽开身姿,雍容而多明媚。
这抹光彩落在尉鸣鹤眼中,化作他眼角眉梢间欢喜而温柔的笑意:“傻阿姁,怎么高兴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说完,他见沈知姁彻底清醒过来,亲手拿来双喜云锦引枕,垫在沈知姁身下,让沈知姁躺得更舒服。
沈知姁见状,唇角略勾了勾,熟稔地露出甜笑:她是很高兴,不过她高兴的点和尉鸣鹤想的不一样。
她高兴在于,前世她不曾保护好的孩子平安诞生,还顺利获得了比预想中更多的、天子的爱护。
她也高兴,尉鸣鹤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她的喜怒哀乐深深影响。
接下来行事,就方便许多。
“阿鹤如此厚爱,臣妾一时间倒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沈知姁特意缓了缓,抿着唇也掩饰不住娇靥上甜丝丝的笑,眼角眉梢间流淌着亮晶晶的蜜色:“臣妾想问问,是哪个淙字?”
“冉冉淙淙的淙。”尉鸣鹤原想着在沈知姁手心写,却想着太医叮嘱,女子产后不可着凉,便端过一旁的茶盏,用指尖蘸了茶水,在自己手背上写了给沈知姁看。
“朕想了许久,觉得清、涵等字也不错,不过最终还是定下了淙——冉冉淙淙,旭日初升,咱们的孩子将来必定如朝阳,璀璨明亮。”尉鸣鹤凤眸含笑,挑起的眉梢带着几分小自得:“朕也喜欢淙的本意,淙淙流水绵长,安适温润,深仁厚泽,正是适合盛世的仁君。”
沈知姁听到话尾,鼻腔中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尉鸣鹤的志向可不小,是要为大定开创盛世局面呢。
可惜尉鸣鹤既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时间。
九月秋狩,希望尉鸣鹤珍惜罢。
最后一次能自由外出的机会。
虽心中嗤笑,可沈知姁面上却笑意嫣然,对尉鸣鹤道:“阿鹤圣明,必定是开创盛世、名流千古的贤君。”
“臣妾很喜欢阿鹤选的名字。”
“只是臣妾私心,想给孩子取个小字。”说起此事,沈知姁的嗓音轻轻颤抖,心头想起前世失去孩子后的种种伤心悲痛,就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堵着其中翻转的思绪。
眼睫轻眨间,沈知姁就不由得落了泪。
她前世呀,已经为这个孩子取好了小字,最后却只能在心中伴着眼泪反复念诵。
没成想,她再次拥有了这个机会,弥补前世遗憾许久的缺憾。
尉鸣鹤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见沈知姁落泪,只以为对方是喜极而泣,薄唇不由自主地扬起,一边凤眸含笑,一边动作温柔地为沈知姁拭泪。
看沈知姁眼尾嫣红,泪痕湿湿的可爱模样,尉鸣鹤便扬眉哄道:“其实除了寓意,朕也看中淙的半边,就和漮儿一样。”
尉漮因难产体弱,尉鸣鹤就择了半边康字,希其康健。
而淙的半边,是宗。
敬承宗庙,宜接大统。
“臣妾明白阿鹤的心意。”沈知姁明白这个名儿的重要含义,莞尔的笑带着满意和喜欢,口中故意担忧道:“只是臣妾担心,怕淙儿不如阿鹤这样岐嶷聪慧,担不起这个名字。”
“他是朕与你的长子,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尉鸣鹤显然并不为此担忧,反倒说起前朝的事情:“前朝世祖皇帝与皇后江氏共诞下三位嫡子,三兄弟后来相互辞让帝位,倒也是一段佳话。”
沈知姁眉尖一动,娇面上但笑不语,偏过头去做羞涩状。
实则心中冷笑,混着一点儿女子生产后的后怕:昨日她生产,虽是足月,且屋中有母亲和岚姐姐,外头有镇着天子与太皇太后,所有的可能发生意外的外置因素都能保证安全。
可沈知姁还是觉着痛苦与艰难。
那种身体生生撕裂、却要强撑着意识清醒、忍着剧痛用尽力气的感觉,沈知姁绝不愿意再经历第二回。
她能为了自己的孩子心甘情愿,可若是为了尉鸣鹤再有第二次,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尉鸣鹤这话却是提醒了沈知姁:回头就让诸葛院判开一方给男子绝育的药,加在尉鸣鹤的饮食中。
便在这时,沈夫人亲自抱着尉淙前来:“听闻皇后醒了,正好乳母喂完了奶,太皇太后与宜昭媛也走了,臣妇便来请见。”
“夫人快快请起。”沈夫人的膝盖还不曾弯下,尉鸣鹤就起身将人亲自扶起,还顺手抱过尉淙,坐到沈知姁的身边。
瞧尉鸣鹤的姿势,竟是学过怎么抱婴孩。
“要不要亲手抱一抱?朕同沈夫人与乳母仔细请教过,恰好可以教你。”尉鸣鹤往前俯身,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知姁洋溢着欢悦、温柔和激动的面庞。
他如在仲秋看一轮皎洁的圆月,满心欢喜和安宁,不舍得眨眼。
沈知姁犹豫了一瞬,还是摇头道:“臣妾现在还觉着手上没有力气。”
她一边回答,一边认真去看襁褓中的婴孩。
小脸圆圆的,泛着红润,头上稍显凌乱的胎发下,是一对淡淡的弯眉和一双紧闭的大眼睛。
瞧着可爱极了。
沈夫人含着喜意的声音传来:“臣妇瞧着皇子和皇后娘娘刚出生时极像。”
说罢,沈夫人微微一顿,补充道:“而从脸型轮廓来看,与陛下也极为相似。”
“是像阿姁。”尉鸣鹤喜滋滋地开口接话,说话时的嗓音压得极低,生怕将孩子吵醒:“阿姁,小字你可想好了?”
“臣妾从前读过两句解词,很是喜欢。”沈知姁轻轻伸手,放在襁褓边上,感受着小婴儿熟睡时、从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口吻似水一样温柔:“安乐仁和者,熙熙然;清明思危者,澄澄然。”
“澄熙,臣妾取这两字,盼淙儿如此。”
话落,尚在安睡的婴孩小小地嘤/咛了两声,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好像在为得了这个小字高兴。
沈知姁只觉得自己心都要软化了,面上的笑眼弯弯,放都放不下来。
看了半晌,还是腹中的饥饿感唤回了沈知姁。
芜荑在外面站了半日的岗,闻言进来福身:“小膳房一直炖着药膳鸡汤,还蒸着好克化的清淡点心,只等娘娘吩咐。”
“点心就罢了,将鸡汤拿来,再下一小把银丝面。”沈知姁说完,目光才依依不舍地从婴儿的小脸蛋上挪开。
沈夫人上前一步:“娘娘舍不得小皇子,就由臣妇在旁边抱着罢,陛下这两日看护皇后,亦是劳累。”
“朕倒是觉得还好。”尉鸣鹤轻笑,将怀中襁褓小心递去:“人逢喜事精神爽,想来便是这样。”
“不过朕确实撂了朝政两日,现下要借阿姁的书房一用。”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影攒动,进来的是宋尚宫。
为防带进风,宋尚宫只在屏风和多宝阁的转角处停下,行礼恭贺一番后,方提起正事:“殿中省年节时得了一批上好的樱桃木,奴婢们忖度着樱桃木是软木,做成桌椅都不太经用,反倒是给小殿下做成婴儿床极好。”
“这婴儿床昨日已清洗干净,又晒足了一日的阳光,若陛下和娘娘喜欢,奴婢立刻让人抬进来。”
这正送在沈知姁的心坎上,当即就颔首。
片刻后,杜仲就与几名宦官轻手轻脚地抬了婴儿床进来,安置在屋中偏里的地方。
宋尚宫处事周到,虽说方才口中没提,但婴儿床的一应布置都已经备好,选了上好的棉布和绸缎,上头还做了精致帷帘,遮光又透风。
杜仲和芜荑则是对沈知姁微微福身,表示经过检查,婴儿床并无异样。
沈夫人看得连连点头,对着沈知姁轻语道:“这床做得极好,放在寝殿里头,娘娘就不用时时牵挂小殿下了。”
得了沈知姁点头后,沈夫人就将尉淙小心翼翼地放入其中,再将帷帘放下。
尉淙未醒,睡得香甜。
“阿鹤适才说要借臣妾书房。”沈知姁现在只想和母亲说说话,懒怠再见尉鸣鹤,便唇角扯出一抹依恋的笑:“朝政重要,阿鹤快去罢。”
“只是臣妾桌上的茶叶云龙宣纸,阿鹤可不许用。”
这宣纸是江南造纸坊琢磨出来的新玩意儿,以茶叶入纸浆晾晒,入手柔顺有茶香。
不过真正写起字来不算方便,单纯是图个新鲜。
贡上来的一沓子,全被尉鸣鹤送来了瑶池殿。
沈知姁故意这样说,显示自己对其的喜爱和看重,哄得尉鸣鹤眉开眼笑,俯身为沈知姁绾过鬓边垂落的青丝,口中不忘道:“你既喜欢,朕回头让他们多送些,花样也要多些。”
“臣妾想要阿鹤送给臣妾的那些花儿的样式。”沈知姁偏过面儿,用细嫩的颊贴了贴尉鸣鹤的掌心,故意提起他们从前定情后送的花儿。
尉鸣鹤眼底涌起柔情,轻声应了好,又嘱咐沈知姁好生歇息,有事吩咐人去东偏殿的书房寻他。
如此叮嘱了一番,天子方离开。
箬兰来送了一趟熬好的汤药,青葙端上一碟子蜜饯,白苓将小几搬到床上。
一切安排好后,芜荑就带着几人下去,将空间留给沈知姁和沈夫人。
沈知姁端起苦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抬起的眉眼中是真诚的关怀与感恩:“母亲,这段日子实在辛苦你了,我同你多说两句话,你快些回去歇息。”
她与母亲私底下从不用那些虚礼,都是像从前在府中那样称呼。
母亲自入宫来,凡是她入口入手的事物,都要亲自验一遍,确保无误后才能送进内殿。
慈母之心,令沈知姁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先从尉鸣鹤与自己的私库中拣选了上好的、沈夫人喜欢的珍宝,都打包好了,等着沈夫人带回去。
沈知姁还额外备了一名御医,送去定国公府当差。
“我不累,昨儿我担心得很,后头见你平安,陛下又令我歇息,我便下去了,现在一点儿都不累。”沈夫人见沈知姁喝着苦药却无半点反应,面上心疼之色明显:“你从前最不喜欢味苦的药,总要吃许多蜜饯才能用下。”
“女儿经历了许多事情,现在只觉得苦味正好,能叫人清醒。反倒是甜味容易让人上瘾,一个不小心迷糊过去了。”沈知姁笑意温和,口中轻描淡写,又见沈夫人神色犹豫,便直接道:“母亲,咱们母女间没什么秘密,您若有想说的,直接说便是。”
“我在宫中住了几月,瞧着陛下对你当真是情真意切。昨日听闻你胎动,陛下当即就脸色煞白,双手颤颤,眼见的是真心牵动。”
闻言,沈夫人幽幽叹气道:“我知道,你、还有你父兄,都有事瞒着我呢,不想我知道。”
“从你哥哥装瘸来看,我估计呀,是个牵动咱们沈家的大事。”
沈夫人出身名门,自小含珠握玉地长大,及笄后同沈厉一见钟情,入主定国公府。
婚后沈厉爱妻,不曾纳妾,得了儿子后更是亲自教养,不让沈夫人费心。
原先沈知姁也是要这样养的,但她出生时哭声较弱,沈夫人心疼,要自己宠着女儿。
成婚前无忧,成婚后恩爱,沈夫人当真是人生顺遂,现在眼底仍保留着几分向善的纯真。
沈夫人蹙眉轻问:“女儿,其实我觉得,咱们家现在就过得很不错,你们是拿定了主意么?”
有了沈夫人这句话,沈知姁唇边就露出一抹笑意,停了手中动作,目光坚定强韧,像磐石一般不可撼动:“母亲,我们都定好了,再不更改。”
她放下药碗,轻轻牵住沈夫人的手,眼底流露出不再遮掩的厌恶与憎恨:“母亲,我只说一句,伴君如伴虎。”
若想过得轻松,除非上
头执掌权力的“君”,是自己。
看到女儿眸中最真实的情绪,沈夫人猛然一怔,旋即心中涌出带着愧悔的醒悟:她长久呆在内宅之中,却忘了自己的丈夫、儿女全是伴虎之人,身负千斤。
他们哄着她,不愿让她窥见大事,是对她的呵护与关爱。她全都受了,却没能看出家人心中的重担。
看见沈夫人骤然变化的神色,沈知姁轻轻眨了眨眼,喂了一颗蜜饯海棠:“我告诉母亲,是想母亲心中安定的。”
“且看看淙儿,看看父兄,咱们一家子还有许多年要一起好好过。”
海棠浸足了蜜,甜中又带着花木清香,最能安定人心。
沈夫人一点点镇定下来,对沈知姁道:“我心中不能藏事,等你做完月子,我就依照宫规谢恩出宫,这样对你也好——我听外头说,有御史上书,说皇后恃宠而骄,召亲眷入宫陪伴多日,有违祖制。”
“好,接下来确实要有大事发生,还请母亲与兄长呆在一块儿,多多保重。”沈知姁纵然心中不舍母亲,但想着将来的计划,还是决定先送母亲出宫。
“等母亲离宫那日,我会请母亲带些东西给兄长。”
事关秋狩,除了亲近之人,沈知姁谁都不会相信。
沈夫人应下后,稍稍缓了口气,就重新扬起笑容:“女子生产后,月子是最重要的,要比有孕时更精细些,尤其是心情,千万不能伤心惊郁。”
她说起尉淙,将口中的真心话道来:“适才陛下在,我没敢说,这淙儿生得像你多些,只有下颌骨的弧度像陛下。”
“瞧陛下的模样,是真的欢喜。”沈夫人神色中稍有安心:“也不知,陛下会如何赏赐?”
自大定朝开国以来,凡是皇后诞下嫡子,皇帝都会大兴赏赐之举。
重则大赦天下,轻则赏赐百官。
就看皇帝对于皇后和嫡子是个什么态度。
沈知姁浅笑一声,胸有成竹:“母亲你放心,会是个震撼前朝后宫的赏赐。”
*
六月十三,皇长子的贺三朝,在乾正宫举行。
乾正宫身为坐落在皇宫正中的大宫殿,一向承担着举行朝会和登基大典的职责。
有时也会举行太子册封典仪。
而现在,乾正宫第一次为皇子的贺三朝举办典仪。
由尉鸣鹤与太皇太后亲自主持。
与会的朝臣、宗亲和命妇都能明显感觉到天子的意思,面上不约而同地挂着欢喜的笑,口中说着庆贺的词,比自家得了子孙后代还要高兴。
心更大些的,则是想起这两年自己新得的女儿孙女,惦记起十几年后的事情。
虽说是尉淙的贺三朝,但尉淙本人只在洗三时简单露了个面。
走完洗三的流程后,尉淙还睡得香甜,被严实包裹后、由沈夫人亲自抱回瑶池殿,送回沈知姁的身边。
众人远远瞥了一眼襁褓中壮实白皙的婴儿,数不清的赞美之词就如朵朵莲花,落在了乾正宫喜气洋洋的氛围里。
洗三礼结束后,尉鸣鹤当即就宣布了尉淙的名字,并让宗亲府以皇长子的身份上玉碟。
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尉鸣鹤大手一挥,让抱着一堆圣旨的元子上前,宣读起赏赐旨意。
第一道是赏沈知姁与尉淙的物件儿,包括但不限于各色贡品、珠宝、锦缎、摆件和孤本,如高山流水一样,元子滔滔不绝地念了近两柱香,方才停下。
有宗亲府的老官员掐指算了算,口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陛下这是将皇帝私库中多年来的累积,一口气赏了大半给皇后与皇子呢。
没等众人心中算完,第二道便是大赦天下、减轻两年赋税的圣旨。
第三道,百官加俸,凡在朝者均升一阶的俸禄,品阶低者可据资历酌情晋升。
第四道,大封六宫,宜昭媛晋宜淑妃,吴婕妤晋吴淑媛,和贵仪晋和容华,瑜贵仪晋瑜芳华。
惟有冷霜馆的三人不曾被提起。
民间、前朝与后宫都得了恩旨。
因为尉淙的降生。
谁想元子又从袖中拿出一道圣旨宣读。
加封沈夫人为一品宣国夫人,赐良田与庄铺。
消息传到瑶池殿时,沈知姁颇为惊讶:她猜到了尉鸣鹤会高兴到对所有人都有赏赐,却没想到会独独再给母亲封国夫人。
上头写的册封缘由是教女有方,教出了沈知姁这样性秉温庄、柔嘉表范的皇后。
这是拐着弯子让沈知姁高兴呢。
尤其是元子还传了一句话,说是尉鸣鹤下令,要在乾正宫大办尉淙的满月礼,还吩咐尚衣局为沈知姁裁制新的礼服,用的是江南新贡的星夜纱。
据说制纱时将银线编入其中,行走时盈盈有月光洒落晃动的轻皎感。
制成后又以软金丝刺绣成点,仿点点星光灿烂。
整匹的锦纱看去,就好像各色璀璨的星夜落入人间。
富贵华丽得很。
沈知姁心中一动,打发走元子后,目光含着灼意,望向婴儿床中尚在沉睡的尉淙,对身侧的沈夫人低声道:“母亲,你还记得世祖嫡长子么?”
沈夫人回道:“自然记得,那可是咱们朝第一个满月封王的皇子。”
沈知姁颔首:当时,世祖嫡长子的满月宴,也是在乾正宫大办,满朝文武庆贺。等到三年后,册封太子的的诏书就顺理成章地颁下。
“这样才好。”沈知姁想着世祖嫡长子封太子时的顺遂,眉目轻弯。
一转头,她问起芜荑:“杜仲可到了北疆?”
去岁杜仲从北疆回来,带了许多百姓献上的布料,给尉淙纳了一件百家衣。一月前,沈知姁就借此事要为尉淙积福,再让杜仲去了北疆一趟。
实则是让杜仲一路探探这两年来,她给尉鸣鹤埋的雷如何,顺便去华信公主府一趟,将华信公主备好的
“娘娘放心,杜仲今早报了平安,”芜荑正含笑应着,外头珠帘一响,漫步走入青葙的身影。
青葙对沈知姁眨眨眼:“禀娘娘,宋尚宫和杜少监带着赏赐来了。”
听闻杜少监的名字,沈知姁方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见韩栖云了。
她正莞尔的眉眼微平,对着青葙平声道:“你们照常打点,在淙儿的满月礼前,本宫不见任何外人。”
青葙应了下去。
沈知姁温柔的目光重新投向尉淙,对沈夫人轻声道:“母亲,您记得派人去平虏将军府,提醒兄长,一定入宫参加淙儿的满月宴。”
满月宴那日,她要见兄长与韩栖云,商量秋狩的事宜。
*
七月初十,皇长子满月宴。
乾正宫人声鼎沸、衣香鬓影满殿。
因尉淙刚醒,脾气不好,吃完奶后仍是哼哼唧唧的,沈知姁便让芜荑去禀报一声,自己轻声哄着尉淙,给尉淙哼自己幼时听过的歌谣,嗓音轻柔地能拂过春日。
在沈知姁怀中,尉淙一点点安静下来。
一双与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眸子眨巴着,好奇地张望着凤辇顶部垂下的流苏络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天”。
乾正宫中,尉鸣鹤听了芜荑的汇报,面色和悦:“让皇后不必着急,今日横竖是淙儿的满月宴,朕等着便是了。”
太皇太后更是和蔼开口:“若淙儿实在不舒服,不来便罢了。”
底下正要张口的官员闻言,面色就是一顿,默默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咽下:陛下都笑呵呵地说要等着,太皇太后更是言语宠溺,他们还能说什么?
等到两刻钟后,沈知姁的凤辇落在乾正宫外,满月宴才算真正开始。
重头戏自然是试儿礼。
若放在前朝,应是叫抓周,多在婴儿周岁时举行。
然而世祖嫡长子满月时就进行了抓周,并被世祖更名为试儿礼,自此变了大定的风俗。
若家中心疼孩子,便会满月、周岁各举办一次试儿礼,为孩子多说吉祥话。
尉鸣鹤透露的也正
是这个意思。
方方正正的大红绸布上,放着殿中省精心准备的《论语》、书山、蹴鞠、玉如意等物。
布置时,尉鸣鹤朝元子使了个眼色,元子立刻就将一方锦盒放到绸布的边角。
锦盒明黄,绣着九龙飞舞的图样。
尉淙在沈知姁怀中被哄得高兴,任由芜荑抱着放在绸布上,又兴兴头头地跟着沈夫人的拨浪鼓往前爬,爬到一堆精致物件的包围圈里。
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尉淙白胖的一双小手就落在了最后放置的明黄锦盒上。
又因尉淙实在还小,没有任何有关抓、握、抱的意识和能力,便下意识地倒了下去,想用自己最常用的嘴来接触。
就在事成的那一刹那,沈夫人面不改色地抱回尉淙。
元子则是眼疾手快地举起锦盒,使其免受婴儿口水之苦,喜气洋洋地向坐在上首的尉鸣鹤与沈知姁禀报:“禀陛下与娘娘,皇子抓了玉玺,将来必然是功胜千秋、名流万古。”
元子知晓分寸,并不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然而其中之意已经令人深思。
尉鸣鹤朗声含笑,出人意料地封了一道圣旨下去。
是对目前两位皇子的册封。
尉漮封康王,封地沣州。
尉淙封齐王,封地齐州。
乾正宫中微微一静。
彼此熟识的大臣们对视一眼,眼中的琢磨意味都大差不差:历来大定皇子封王,都是由天子随心而定,不过最晚时限是在弱冠之年。若是皇子深受重视和疼爱,几岁封王的也不是没有——可满月封王,尉淙是第二个。
其中荣宠,贵不可言。
再说尉淙的封地齐州,那可是世祖当年起兵成义之地,是大定血脉的发源地。
以此为封地……天子对尉淙的看重,尉淙将来的道路,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贵重。
倒有几人想起一同封王的尉漮,心中明白:一同册封,是皇帝不愿让人议论自己的偏心,是给太皇太后面子,也是对自己第一个儿子的几分关怀,不想让人看轻了去。
而且,宁州行宫那儿有消息,说是尉漮生母霍才人缠绵病榻已有一年,恐怕时日无多。这个封王,算是天子对尉漮年幼丧母的补偿。
不过,尉漮现在还在襁褓之中,对世事不知,有太皇太后的抚养足矣。
朝臣们的琢磨不过一瞬之间,下一瞬,就纷纷拱手,顺着元子的话,赞尉淙将来必成龙凤之才。
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唱反调的。
试儿礼在一片赞颂声中顺利结束。
尉淙被沈夫人抱去后殿照看,并不参与接下来的歌舞夜宴。
剩下便是朝臣/宗亲/命妇轮番献礼或是敬酒祝福的时间,沈知姁已经处理得得心应手。
喝完沈知全敬的酒,沈知姁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颊,转首靠近尉鸣鹤。
“臣妾请旨,想出去吹吹风,顺便和兄长说上两句话。”沈知姁蛾眉轻弯,嫣红的唇勾勒出一抹浅笑。
殿顶的花灯散出微黄的暖光,映照得沈知姁一张娇面如幻,像是一缕轻柔盈巧的风,拂面而来,就足以让尉鸣鹤丢却神思。
“好,这殿内是有些热了。”尉鸣鹤扫过沈知姁双颊泛起的浅粉,连说起沈知全的口吻都从以前的轻微不满变成现在的平静和悦:“沈将军自回京来就很少入宫,今日难得,阿姁自然是要好好叙旧。”
“陛下放心,臣妾记着时辰,还等着一块儿带淙儿回去呢。”沈知姁冲着尉鸣鹤眨眨眼,娇笑一声,便起身离席。
尉鸣鹤被哄得心中满足,却莫名有一瞬的怅然,转首对元子道:“皇后与平虏将军当真是兄妹情深,许久未见,倒是感情未减。”
“沈将军受伤后性情大变,宫外流言不断,更有御史间或参奏。”元子立在一旁,为尉鸣鹤斟酒,眼观鼻鼻观心:“皇后娘娘自是担心。”
“说得不错。”尉鸣鹤想起沈知全现在堪称狼藉的名声,心情重新变得愉悦,又觉得沈知全这样实在是让沈知姁挂心,平白浪费沈知姁的时间,便道:“等会儿皇后回来,你就传朕口谕,皇后可以给沈将军择选一位管事的。”
平日里规劝些,省得阿姁总想着沈知全。
说罢,尉鸣鹤往下眼风一扫,看到海督公身边的位置空了,唇角微微下撇:“韩督公倒是也不见了。”
元子立刻躬身:“奴才适才注意到韩督公举杯不停,受了海督公训斥,想来是下去醒酒了。”
闻言,尉鸣鹤凤眸一挑,将酒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再命元子斟酒。
然后他坐于高堂,愉快地望向下一位敬酒宗亲的谄媚面孔。
*
乾正宫筑在高处,后殿便辟了一处不大的望风台,能让历代帝王由此眺望乾正宫后的重重朱红墙。
箬兰早就命人清了场,带着人远远看着。
沈知姁刚走上望风台,就看到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旋即容色平静,语气中含着轻盈的笑意:“督公来得倒早。”
一月前杜少监随着宋尚宫来,就是韩栖云请见的意思。
所以沈知姁说,在满月宴之前,不见任何人。
没想到韩栖云态度如此积极,比沈知全还要早来。
韩栖云前行两步,给沈知姁行礼。
有轻微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知姁自有孕来,嗅觉就灵敏许多,一时间往后倒退了两步。
“宫宴中美酒诱人,微臣贪杯,冒犯了娘娘。”韩栖云眉眼低垂,看着女郎绣着牡丹的裙摆微微漾后,立时拱手认罪。
说罢,韩栖云就主动提起重要的事情:“禀娘娘,杜仲公公前两日便到了宁州,不过受了轻伤,微臣安排他在行宫暂时休息,预计后日回宫。”
“是谁?”沈知姁眉尖轻蹙,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将心思都放在淙儿和秋狩上,倒是忽略了朝中心思鬼魅、掐尖争强之人。
杜仲是皇后身边的总管,被外派出去到华信公主府,有人会争着表现,自然也有人想要借此拿住沈知姁、定国公府或是镇北将军和华信公主的把柄。
韩栖云的桃花眼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说出了一个令沈知姁意外的名字:“娘娘心中惦记着大事,宫务便交给了淑妃娘娘。”
“蓝县男尚存疑罪,整日躺在病榻上疯癫暴怒。而蓝夫人主持府中大小应酬,亲生女儿因平郡王谋逆至今未有人求娶,见淑妃得皇后看重,自然是满心不忿。”
“微臣记得,蓝夫人的娘家被贬去宁州下的一个小县城做主簿了。”
瞧见沈知姁细眉稍展,面露惊讶,韩栖云唇角勾了勾:“娘娘放心,如今这朝堂上,经过陛下的清洗,像蓝夫人娘家这样的人可不少。”
分明是蠢货,却惦记着祖上的荣光,被牵连了还自命不凡,以为能在外头做地头蛇,贸贸然就想着出手,将沈家给拉下来。
“本宫明日会请吴统领派人照应杜仲,多谢督公出手。”沈知姁想起此次杜仲出去的目的,容色沉着不变,隐隐有寒光闪过:“不过,这并不着急。”
秋狩天子出事,总是要有人被清查的。
韩栖云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心中一动,眼底的笑意多了些,目光流转过沈知姁的耳垂,看到一对新的紫水晶耳坠。
——这是韩栖云在端午通过杜少监献上的,与当初的第一对紫水晶耳坠不同,这一双镶了镂空金边,坠了细细的流珠,水晶质地能含光,行走间恍若光华流转。
倒是与沈知姁身上这件星夜纱很是相衬。
若是将时间线往前推些,端午前后便是星夜纱从江南送往京城的时候。
“娘娘,秋狩之事……”韩栖云眸光沾染了几分夏夜的热气,嗓音压低,再往前行了两步。
与沈知姁的距离更近,几乎一抬手,韩栖云的指尖便能触到沈知姁的面儿。
沈知姁容色郑重,佯装察觉不到韩栖云的动作,反而往前迎了一步,似有要事叮嘱。
“韩督公。”
沈知全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你去醒酒迟迟未归,海督公有些着急,等着你回去一同给皇上与齐王道贺呢。”
听到尉鸣鹤,韩栖云眼底闪过一丝憎恶,神色颇冷地望向正拄着拐杖的沈知全,呼吸略重了一回,似一声哼笑。
旋即,韩栖云重新望向沈知姁,行了大礼:“时间紧急,微臣还未恭贺娘娘与齐王殿下,过后会备厚礼送去瑶池殿,还望娘娘与齐王殿下喜欢。”
说罢,韩栖云利落地离开。
沈知姁立刻上前去扶沈知全,闻见兄长身上满身的酒气,脸上便满是心疼之色:“兄长从前不爱喝酒,为了演戏,真是委屈兄长了。”
沈知全满脸不在乎,瞧见自家妹妹的神色很是关心,和适才闻见韩栖云身上酒气的略微嫌厌并不相同,心里头就是莫名的顺畅和妥帖。
他俊朗的面上露出些笑,又像是从前少年意气的模样,同沈知姁道:“其实那是我骗父亲和母亲
的,参军后我便爱喝酒了——每每打了胜仗,在篝火旁与将士们痛饮一杯,是世上难得的美事。”
“有关秋狩之事,我已经写好了信,等明儿母亲出宫,兄长你就能看到。”沈知姁借着搀扶的动作低低轻语:“今日回去,我设法往平虏将军府中派遣宫人,这样联系就方便许多。”
“其余细节,还要兄长和韩栖云细细商量。”
沈知全轻哼一声:“那小子我看得不顺眼,和尉鸣鹤一样。”
然而他历经流放一遭,心气磨损,又在京中磨练了近一年的演技,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对沈知姁郑重应道:“妹妹你放心,这件事情兄长一定会做好。”
京中全然在议论平虏将军府中连月不断地买聘下人、又不断地有管事辞聘、下人状告,却看不到平虏将军府中已暗中掌握御林军与京郊大营的许多脉络。
当看到联络之人有御林军校尉、京郊大营都尉、夜影司督长、皇商甘氏掌柜时,沈知全便明白,自家妹妹为了定国公复起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和努力。
所以他说服了沈厉安坐北疆,自己揽下皇宫外的诸多事物,好让沈知姁在宫中安心。
现在尉淙平安降生,早早埋下的棋子就可以动用了。
“有兄长这句话,我哪儿有担心的道理。”沈知姁莞尔,又将杜仲之事缓缓道出:“朝中像蓝氏这样的祸患并不少,最好快刀斩乱麻,一齐铲除。”
听到有人对沈知姁虎视眈眈,沈知全眼底就划过一抹厉色:“好。”
说罢,沈知全微顿:“我记得,与你交好的宜淑妃,母家似乎就是蓝氏?”
“岚姐姐对此求之不得。”沈知姁解释了一句。
旋即,望风台下有御林军巡逻的齐整脚步声响起。
吴统领已经和吴淑媛叙完话了。
“哥哥万事小心。”沈知姁很是不舍地叮嘱了一番,先行离开,去后殿瞧了瞧熟睡的尉淙,再回乾正宫正殿。
对上尉鸣鹤询问的目光,沈知姁微微垂眼,粉面含笑,似羞似悦:“淙儿睡得很香,一点儿都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像是小猪一样。”
“臣妾还要谢陛下的细心,令朝阳殿的小厨房为母亲单独制膳。”
瑶池殿的小膳房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可论体面论奢华,自然不如尉鸣鹤的小膳房。
“宣国夫人为朕养育了阿姁,朕自要用心对待。”尉鸣鹤噙着笑回应。
沈知姁闻言但笑不语,只拿起酒杯与尉鸣鹤碰了碰。
元子趁机开口,将沈知姁可恩赐沈知全宫人之事道出。
“多谢阿鹤。”沈知姁听罢,双目盈盈、薄泪真切:“适才见了哥哥,劝了几句就怕无用,有阿鹤这道口谕,臣妾回头立刻就将殿中省最严的管事给他送去。”
“有阿鹤与臣妾的名头,总也能管束哥哥的脾气。”
尉鸣鹤安慰地拍了拍沈知姁的手:“沈将军也二十有余了,府中却没个知心人,阿姁不妨再多赐两个美貌宫女。”
“说不准有温香软玉,沈将军的脾气就不会喜怒无常了。”
沈知姁双眼微微发亮:这正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
赐了宫女,就能以关心沈知全的名义召入宫中。
沈知姁格外真心地与尉鸣鹤道了谢。
底下正好有宗亲起身,要敬帝后。
沈知姁便与尉鸣鹤对视一笑,举手回敬。
端的是帝后恩爱,其乐融融。
三日后,在宁州稍歇的杜仲重返宫中。
他是回程的船只被人动了手脚,一时不查跌入水中,深呛了水,其余并无大碍。
除了华信公主备下的厚礼,杜仲也为沈知姁带来了好消息。
“娘娘,一切顺利。”杜仲笑得眼睛弯弯,像一只年纪不大的老狐狸:“如您所料,奴才这一路过去,都记得娘娘们带头捐款的恩情,尤其感谢皇后娘娘您。”
“对于陛下嘛,倒是同从前江南水患一样,人人缄口不谈,只赞当地的父母官与娘娘。”
“陛下此次大赦天下、减轻徭役,百姓们也多念皇后与皇子。”
沈知姁备了厚赏给杜仲,还赐了私宅一间,算是对杜仲遭人暗算的补偿。
夜间灯下,沈知姁念起杜仲的话,眉眼间似吹入寒风彻骨:谁叫一年多的江南水患,尉鸣鹤为除丞相党羽,未将百姓生死放置于第一位。当时她令韩栖云在江南点破,落了百姓口舌,寒了百姓心肠。
故而在百姓看来,如今北疆等多地遭灾,天子竟要皇后出面,才能引动百官捐款,究竟是无心,还是无力?
不敢深思,却有极为不好的印象。
*
京城的夏季一如既往地让人燥热。
尉淙的满月礼过后,整个皇宫都被无休无止的蝉鸣所覆盖。
唯一的消息,就是沈皇后赐了一位奉御和一位宫女去平虏将军府上。
自此之后,是京中每月笑话一览的平虏将军府就平静了许多。
有不少人为此扼腕叹息。
八月底的一日,沈知姁哄着尉淙睡了午觉,又命人沾了瑶池殿附近的蝉鸣子,才不紧不慢地打着伞、从林荫小道绕路去朝阳殿。
芜荑将甜瓜冰碗装了,也打了把伞缀在后头。
“今日元公公来了两回,说陛下这几日常觉困倦,每日深睡不醒,行动间总觉得手脚麻痹。”芜荑面含笑意地将尉鸣鹤近日的不适缓缓道来,转而为沈知姁担忧:“您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奴婢怕陛下怪罪。”
“淙儿难哄,他又不是没体验过。”沈知姁不以为意,步履不慌不忙:“朝阳殿近日请太医的频率如何?”
芜荑快走一步,轻笑道:“娘娘放心,陛下深信杨院使,而杨院使十分敬重娘娘和诸葛院判。”
沈知姁闻言一笑,眉眼轻松地进了天子寝殿。
元子正在正殿守着,见沈知姁来如蒙大赦:“娘娘,陛下才歇下。”
起身后,元子补充道:“陛下最近身子不爽利,心情不好,午膳没怎么用。”
“多亏公公即使禀报,本宫已经了解情况。”沈知姁从芜荑手中接过食盒,笑着示意芜荑送上赏赐,便抬脚进入内室。
尉鸣鹤正在龙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声响,便睁眼转首。
正如元子所说,尉鸣鹤近日很受折磨,吃睡不香,下颌处消瘦了一圈。
那股子青年登基的凌厉锐气随之消减,变成一股心狠手辣之人独有的狠厉不耐之感。
原先很是漂亮精神的凤眸,也随着多日的难受而缺了眸光,反倒是减了尉鸣鹤面相上因为消瘦而露出的凶恶。
让尉鸣鹤像是一只奄奄一息的恶犬。
“淙儿最近不知怎么地,格外闹腾,所以臣妾来晚了。”不等尉鸣鹤说话,沈知姁便抢先一步,秀眉颦蹙,眸子泛着疲乏,唇角却是甜笑。
一副疲惫不已、却在心上人面前强撑的模样。
尉鸣鹤心头原还因为沈知姁这几日没来,有几丝责怪之意,现下立刻就转换为心疼,又想起白白胖胖、活泼好动的尉淙,愈发单薄的唇角挤出几分真心的笑意:“淙儿调皮,实在是难为你了。”
沈知姁一笑,只关心尉鸣鹤的身体:“臣妾知道陛下近日不好受,可是又熬夜批折子了?”
“朕最近真没有。”尉鸣鹤提起此事颇为郁闷,支起身子靠坐:“朕还特意早歇息了,起来却是困顿不减,手脚还常常出现麻意。”
“朕问询了杨院使,说是长坐不起导致的,兼之时节盛夏,闷热下五内郁燥,所以睡眠不香。”
“臣妾觉得杨院使说得不错。”沈知姁随手递了个软枕给尉鸣鹤,舀起一勺甜瓜冰碗,喂给尉鸣鹤:“现下四海升平,朝中无事,陛下应当寻个时间出去松快松快。”
“说起朝中,倒有两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尉鸣鹤用了沈知姁亲自喂的冰碗,只觉冰凉甜蜜,身体上的不适之感有所缓解:“土藩那儿来了信,说是土藩王已经病故,土藩太子请旨,让朕下旨命他继承土藩王
之位。”
“他态度十分恭敬,还主动提起加每年的进贡,倒是比他那愚蠢的父亲好不少。”
尉鸣鹤轻哼一声,问起土藩大王子与和容华的近况。
“据臣妾了解,土藩王子每日都依陛下之命,去国子监学习,态度认真,只是尚未见成果。”沈知姁手中舀喂的动作不停,面上笑靥嫣然:“和容华过去一年来,被臣妾拘着多读了书,现在都有些不愿来臣妾这儿了,每回来都和牛乳团依依不舍。”
“朕知道,和容华在你怀淙儿时,算是解颐有功。”尉鸣鹤微微颔首:“土藩太子好像是她亲哥哥,既然如此,朕就下旨封王。”
“阿姁,今年和容华的生辰,你记得给她提个位份。”
在大定,皇后亦有升降妃嫔的权力,不过随着朝代更迭,已经很少使用。
皇后所有的凤印,几乎被束之高阁。
沈知姁却抓住这个机会,颇为为难:“和容华再升,就是三品了。”
“三品在后宫已经算是颇高的位置,论理要请圣旨晋封。”
“无妨,回头你拟了诏书,直接用朕的玉玺就是。”尉鸣鹤很是信任地摆了摆手,又道:“说起诏书,此次上奏的贺表中,江南有位姓楚的县令文采斐然,贺到了朕的心中。”
“他近年来的政绩很不错,朕已经将他提为六品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大定并非高官,但是贵在负责草拟诏书,是帝王心腹。
沈知姁唇角勾出一抹如愿以偿的笑:她最早埋下的暗棋,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她口中只道:“陛下英明,既然说楚舍人是个好的,那自然是陛下慧眼识人。”
尉鸣鹤轻咳一声,黯淡的凤眸中露出几分笑意:阿姁从来都是这样支持自己,不似前朝许多人,即便受了提拔,在升官之事上仍是多为私利。
竟对圣命有所劝阻,真是该死。
说话间,一碗甜瓜冰碗已经用完。
“陛下才吃了冰的,不好立即睡的,同臣妾去朝阳殿的后廊下走走罢。”沈知姁上前扶起尉鸣鹤:“多走动锻炼,兴许能帮陛下吃好睡香。”
尉鸣鹤现在身子仍是虚乏无力,脑中昏沉,急切地想要躺着。
然而见沈知姁笑靥,不忍拂意,仍是勉力起身,随着沈知姁去了后廊。
元子见状,立刻就带着一群宫人,在后廊附近布置了十几缸冰块,保证天子和皇后不受一点儿暑热。
因近日身子不适,尉鸣鹤多喝宁神汤,再让杨院使针灸按摩调理,自身的运动的确是少了许多。
刚走两步时,里虚酸软之感,让尉鸣鹤生了退堂鼓。
偏在沈知姁喝一群宫人面前,尉鸣鹤只能咬牙忍着,预备走上一圈就回去。
谁想多走了两步,尉鸣鹤面露惊喜:“朕觉得身上的气力有所恢复。”
再行三步,感到深处的酸乏有些许消退,尉鸣鹤不觉握紧了沈知姁手,笑容湛然:“阿姁,朕要多谢你劝朕出来。”
“朕虽听杨院使的话并不久坐,可到底夏日懒怠,走动也少。”
“这是臣妾应该做的。”沈知姁用指尖勾住尉鸣鹤的手,心头流转过一抹冷笑:若是走动有用,那她的毒真是白下了。
现在尉鸣鹤感觉稍好,不过是适才她喂的冰碗中,加了点能压制尉鸣鹤体内的毒素的东西罢了。
“从明日起,即便淙儿再闹,臣妾也必定每日都来,陪着陛下走一走。”沈知姁双眸弯弯:“说起走动,臣妾忽然想起,陛下说过秋狩要给臣妾与淙儿猎虎呢。”
“阿鹤是一国之君,可不许食言。”
望着沈知姁盛满期许与爱慕的杏眸,尉鸣鹤垂下的左手握了握拳,觉得更加有劲儿,唇角的笑满是宠溺:“朕答允过阿姁,自然不会忘记。”
“再说了,淙儿一天一个样,等到明年秋天,朕说不得还要辛苦多猎一只虎。”
“今年秋天就很好。”
沈知姁闻言,挤了挤琼鼻,容色娇笑:“淙儿是咱们的孩子,阿鹤这话也忒偏心我了。”
“朕当然最最心爱阿姁。”见沈知姁笑靥如花,尉鸣鹤眼底的宠笑更浓:“淙儿是第二位。”
“在臣妾心中,皇上也是第一位。”沈知姁面不改笑,一双眼亮晶晶。
两人便这样相互挽着手,在后廊下走了两圈。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越走越有劲儿,当即就召了钦天监的人,要将秋狩的日子定下。
沈知姁照旧留下旁听。
傍晚,天子的圣谕发往宫外。
九月廿三,霜降,天朗气清,宜狩猎,去往宁州行宫秋狩,来回路程四日,狩五日。
因皇子年幼,太皇太后与皇后留守宫中,其余妃嫔伴驾,五品以上官员随驾,三品以上的官员可带家眷。
圣旨一经下发,立时就有想要讨好圣上、家中又在宁州的官员主动请旨。
尤其是因话本之事遭受牵连的关大人与秦公爵等,格外积极主动,想用一个完美的秋狩挽回圣心。
定国公府、承恩公府均无动作,只对皇宫中自家娘娘格外关照。
夜影司则大张旗鼓地扑向宁州行宫,要确保圣上这一路的安全。
*
九月廿三,沈知姁与太皇太后在正门送圣驾远行。
“臣妾等着陛下的好消息。”沈知姁底下人随手做的平安结给尉鸣鹤挂上,秀眉轻蹙,端的是眷恋不舍:“秋日野兽”
太皇太后则抱了近两岁的尉漮,有意展示尉漮刚学会的“父皇”二字。
尉鸣鹤这一月来,在沈知姁的有意调控下,渐渐摆脱了八月底的虚弱困顿,同时也愈发信任杨院使。
现下他率领百官秋狩,欲展天子猎虎的雄风,俊面上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格外和颜悦色。
应了沈知姁的叮嘱,同太皇太后道别,逗了逗尉漮,最后再问了问尉淙的情况,尉鸣鹤就甩袖一挥,上了圣驾远去。
“元子,本宫有话嘱咐你。”沈知姁浅浅一笑,将元子召到近前:“前些日子杜仲替本宫去拿华信公主的满月礼,路经过罗郡王府,将陛下爱喝的北疆贡茶又拿了两罐子。”
“可他归途受惊,将此事给忘了昨儿才想起来,我命人放在圣驾上了,你记得每日给陛下沏两盏。”
元子眼睛亮亮地应下此事,旋即快速跟上圣驾。
“太皇太后,咱们回吧。”沈知姁瞧着圣驾走远,对太皇太后莞尔笑道:“肯定会有好消息传来的。”
*
九月廿六,距离圣驾出发过了三日。
夜影司急报漏夜传入宫中。
一张布帛被揉得凌乱,上头的字迹亦是匆匆,呈现血干透的暗红色,像是用指尖沾血写成的。
“天子猎虎,坠马昏迷,护送回京。”
送消息的是玖拾。
他是定国公府出身,送到沈知姁手边时神情是久违地激动:“督公同我说,自此之后,娘娘、国公爷、夫人和将军就能放心了。”
沈知姁得到消息时,正借口拟旨,端坐在御书房的御椅上,把玩着颇有分量的玉玺。
闻言,她细眉舒展,是难得真心畅快的笑意:“确实如此。”
细思过后,沈知姁将手中布帛置于灯烛之上,冷眼看火焰灼化密信,唇角扬起难以抑制的弧度。
明光映照在美人面上,与杏眸中流露的喜悦、野心交相辉映,诞生出同娇憨明媚截然不同的光华。
去颐寿宫前,沈知姁拢起双臂,手握夜影司鱼形玉佩,吩咐玖拾:“将京中新任的楚中书请来。”
“天子昏迷,本宫也该教一教他如何草拟诏书了。”
第133章 精心打造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玖拾应下,随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知姁唤来杜仲:“你拿着瑶池殿的宫牌,去将沈夫人和青萝姑娘接来。”
不错,当初借口赏赐美人、好方便与兄长沟通的人选,青葙的姐姐青萝毛遂自荐,做了中间人。
现下尉鸣鹤成功重伤昏迷,为防生变,最好的法子就是将看重之人接进宫来,好好保护。
杜仲颔首:“是,娘娘,奴才肯定安排好。”
说罢行礼退下。
“替本宫准备轿辇,去颐寿宫。”沈知姁放下手中的玉玺,重新执起御笔,拿起一张宣纸书写,口中吩咐箬兰。
一刻钟后,沈知姁写好,将宣纸折叠交给芜荑:“白苓细心,让她将这纸张弄旧些,就好像写了有一年的模样。”
芜荑抿唇一笑:“是。”
随后箬兰进来,请沈知姁坐轿去颐寿宫。
路过瑶池殿时,轿辇略听了听,得知尉淙睡得香甜,这才放心远去。
*
太皇太后是在熟睡中被吵醒的。
一睁眼,她就看见方尚宫惊慌惨白的脸。
方尚宫跟随太皇太后在后宫历练几十年,已经许久不曾露出这样的神色。
“可是漮儿出了事情?”太皇太后下意识地认为是大皇子染了急病,忍不住露出关怀之色:“太医可请了,情况如何?”
却见方尚宫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恐慌,极力压低声音,哑声道:“皇后娘娘请见,说是秋狩陛下出事,受虎袭击,重伤不醒。”
太皇太后双手紧紧抓住锦被,方才还有几分睡意的眼睛迅速清醒过来,含着不可置信:“荒谬!圣驾秋狩,夜影卫和行宫侍卫皆在一旁护驾,那宁州山更是清过一遍,确保只有一只猛虎!陛下骑射自小不错,怎么会被虎袭击?”
“奴婢尚未知晓实情。”方尚宫摇摇头,神色紧张:“不过皇后娘娘亲自赶来,容色难看,总不见得是假的。”
“那还不快将皇后请进来!”太皇太后喝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匆忙下了床榻披上外衣,往外头正殿赶去。
沈知姁已经被方尚宫迎了进来。
在来的路上,她稍微理了理容色,现下鬓发凌乱、眼下青黑,眼尾是一片含泪的嫣红。
见到太皇太后后,沈知姁便颤抖着双手,将夜影司密报的布帛送上,嗓音中满是哭腔:“太皇太后,这是加急送到臣妾手中的。”
“臣妾不敢耽搁,立刻来请见您。”
太皇太后看到的布帛的第一眼,就觉得脑中雷鸣轰轰,倒吸一口气往后踉跄了两步。
“太皇太后,现下该怎么办?”沈知姁上前扶住对方,眼中垂泪:“上头只说陛下昏迷,没说伤势,臣妾实在是忧心陛下。”
“猎虎途中坠马,若是一个不巧,让猛虎逮到机会……”太皇太后缓过神来,紧紧抓住沈知姁的手,在晚辈面前强行压住恐惧不安的神色,沉声到:“皇后,咱们是要担忧陛下的伤势,可更要以防万一!”
沈知姁眼露慌色,又在太皇太后含着镇定安慰的注视下缓缓变成坚强之色:“臣妾明白,太皇太后是怕此事泄露,朝中有潜藏的狼子野心之人,会趁机大做文章,动摇皇位国本。”
“适才臣妾只顾情牵陛下,险些忘了大事,多谢太皇太后提点。”沈知姁抬手理了理鬓发,眸光逐渐变得坚定:“臣妾只做了一年皇后,不如太皇太后声名俱重。”
“还请太皇太后下懿旨,速请承恩公和信得过的老臣悄然入宫,方便商议对策,应变突发情况。”
“至于这则消息,臣妾身边只有心腹知晓,已命他们禁口。”沈知姁福身道来。
“好,皇后说得极有道理。”太皇太后点点头,将沈知姁亲自扶起,眼风扫过方尚宫。
方尚宫立刻心领神会:“娘娘放心,消息亦不会从颐寿宫之中泄露。”
太皇太后放了心,立刻去书房拟了两份懿旨,请了承恩公和养老挂名的太师暗地入宫,还附上了能代表太皇太后的信物。
因事态严重,方尚宫不曾惊动任何宫人,自己去沏了一壶醒神的茶,给两位主子倒上。
又亲自将懿旨送到站岗的颐寿宫总管叶忠中手里,让其时隔几十年、再做了跑腿的差使。
浅浅啜了两口茶,沈知姁看太皇太后不断转动着佛珠,便轻声开口:“太皇太后放心,有您坐镇皇宫,京城中有承恩公府,臣妾的兄长虽伴驾秋狩,但想来此时已经在返京途中,外头不提臣妾父亲,还有罗郡王与镇北将军呢。”
“大定是不会乱起来的。”
“不错,幸而有皇后你在哀家身边。”太皇太后闻言稍有安心,目光中含着欣慰,旋即又转换为担忧:“那布帛上头说,正在护送昏迷的皇帝回京——宁州虽与京城相邻,但行宫到皇宫的路程并不短,哀家担心路上发生什么意外,会有消息传出。”
沈知姁沉吟片刻,抬眸道:“依臣妾来看,这个其实并不妨碍。”
“只看军权,北疆有定国公与镇北将军,京中京郊大营因平郡王谋逆,刚换了陛下信任的统领,应无大碍。”
“若真有人探听到了消息蠢蠢欲动,那也不用过于担心——陛下秋狩出事,必定是底下人没有做到位,这问责罪名还没有追究呢。”
“要有趁势为非作歹之人,可以直接借此理由拿入大牢,待陛下醒来后追究。”
太皇太后眼中一亮:“这的确是个好由头。”
她往下细想了想,觉得此法可行,思绪想起从前的往事,不由得有些可惜:先帝时,因为宠爱冯皇贵妃,在朝政上倚重冯家,办差了好几件事,将朝堂上搞得乌烟瘴气。
那次先帝携冯皇贵妃微服私访,冯家也是弄了纰漏,险些危及先帝安全。
当时她就该强硬些,直接借此问罪冯家,或许后头能免了好几件祸事。
“此事还请太皇太后与承恩公、太师好生商议。”沈知姁将一盏浓茶尽数饮完,主动起身行礼:“臣妾预备先去朝阳殿,将宫人都安排好,再请吴统领前去京城郊区接应陛下。”
“好。”太皇太后面露心疼之色:“陛下之事虽重,但是也不能因此忽视皇子们。”
“你的瑶池殿没有老成的尚宫,只有几个乳母,若是你放心不下,哀家让方尚宫跟着你去。”
沈知姁谢了太皇太后的好意,顺便将接母入宫的事情道来:“方尚宫是照顾漮儿的,臣妾不好带走,适才已让宣国夫人入宫,帮着照看瑶池殿。”
太皇太后正颔首,又听沈知姁继续道:“臣妾想起,陛下任命的中书舍人近日刚到京城——正如您所说,臣妾想将其接入宫中,若真有个万一,您与臣妾不用惹人怀疑和非议。”
要是皇帝宴驾,中书舍人所拟的诏书比皇后、太后的口述遗旨更能使人信服。
“正是,皇帝久久不立中书舍人,哀家倒忘了这回事。”太皇太后瞧着沈知姁眼尾嫣红、仍强做镇定的模样,眼中的疼惜是实打实的:“你放心去罢,哀家与承恩公必定稳住前朝。”
沈知姁立时行礼告退,随后马不停蹄去往朝阳殿。
吴统领已经在御书房内候着,神色颇为焦急:“皇后娘娘夜间急召,可是吴淑媛有事?”
“吴统领放心,吴淑媛在宁州行宫玩得很高兴,也很安全。”
“此番急召,是为了陛下之事。”沈知姁眉目轻缓,眼中的眸光晦暗不明,将去京郊悄然接应帝王之事道出。
“微臣遵命,必当办好。”吴统领拱手领命:“微臣立刻率手下心腹,乔装打扮为运输商队,接到陛下后直奔皇宫最侧的玄化门。”
“本宫得知消息,行宫的太医无用,随行的杨院使碍于人手、药材等难题,只为陛下稍作止血之举。”沈知姁眼底暗光深深,如深渊之底。
“吴统领,你要以最快的速度,送陛下回朝阳殿。”
至于尉鸣鹤的伤情会不会因为路途颠簸而恶化、身上的疼痛会不会因此加剧……
这就不在沈知姁的考虑范围内了。
吴统领却是想到这点,面上稍有犹豫——他是看透了尉鸣鹤的冷漠薄情,但还做不到对人命熟视无睹,且是天子的命。
“吴统领,本宫
今年仲秋时,见吴淑媛闷闷不乐,所以特意问了两句。“沈知姁抬眸,一双杏眸直视吴统领:“吴统领,你知道吴淑媛为何不高兴么?”
闻询,吴统领面色稍灰,摇首不言:自妹妹从小孩成为女郎后,就不再言说内心心事,他一个大男人亦不好多问。
自从有了沈皇后的恩准,能时不时见一见妹妹,也多是问及吃穿用度顺不顺心,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新鲜玩意儿。
“吴淑媛和本宫说,她幼年父母早逝,为大定死在边疆。”沈知姁眼睫微颤,嗓音带了几抹滞涩:“她很可惜,这辈子都没有去父母埋骨之地亲自看一看,不曾为父母上一柱香、贡一份果。”
“本宫亦为吴淑媛深深惋惜。”沈知姁一字一句、沉声道来:“只要皇帝在一日,吴淑媛身为后宫妃嫔就永远不能离宫。”
“她对父母的念想,最后或许只能被带入皇陵中。”
这话深深刺中吴统领的心。
他敬孝父母、疼爱妹妹,如今两者交缠,变成对吴淑媛刻骨的心疼与歉疚——若是他没有识人不清,没有相信薄情皇帝的话语而将妹妹送入宫中,那妹妹就不会有这样许能困扰终生的愿望与惋叹。
吴统领眼角微微湿润,望着眼前沉静威严、而又真心为自家妹妹惋惜的沈知姁,心中下意识地想到一事。
——若是尉鸣鹤死了,沈皇后成了沈太后,她或许会同意自己将妹妹从皇宫这个大火坑中接出来。
只是这样大不韪的事情,顶多只在心中想想,不能说出口。
吴统领手执佩刀,神情坚毅,拱手告退:“从京郊到朝阳殿,马车缓行要两个时辰。”
“微臣必定在半个时辰内将陛下带来。”
待沈知姁一句含笑的“有劳”后,吴统领就大踏步离开。
沈知姁略蹙的眉眼一松,吩咐了一句“去请诸葛院判”,旋即就在心中长叹:吴家兄妹的确是至情至性之人,如今情状,倒是没枉费她在吴淑媛身上所花的时间与真心。
吴淑媛的确活泼率直,不该在皇宫中被困上一辈子。
不光吴淑媛,岚姐姐、瑜贵仪等,都该去外头瞧一瞧山河好风光。
皇宫的朱墙绿瓦,实在是耀眼到令人寒心。
诸葛院判来得很快。
他身为计划的知情者,最近十分积极主动地值班,还得了一个“体恤属下”的美名,将太医院中本就牢固的人心攥得更紧。
“瞧娘娘的神色,必定是一切顺利。”诸葛院判甫一进门,看了看沈知姁的神色,就嗓音轻快地行礼:“娘娘与国公爷、沈将军一样,每每真心欢喜时,便会用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子。”
“院判对定国公府当真了解,本宫往后可不敢多留院判在宫中。”沈知姁回过神来,收回双手,面上调笑了一句。
诸葛院判笑意爽朗地应下:“微臣年老,等再过几年,调/教好了徒弟给国公爷与娘娘您,微臣就要迫不及待地出宫养老了。”
“娘娘可不能短了微臣的养老钱。”
“这是自然,院判请放心。”沈知姁浅笑:“您对沈家有恩,我与定国公府永远记得这一点。”
说笑完,诸葛院判瞬间收了神色,变得正经起来,口中念出一连串的人名:“……这五位太医都是信得过的,家中都与定国公府相联系,不会背叛,微臣和杨院使带着这五人,足够坐镇朝阳殿,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插手。”
“说起来,杨院使的背后是罗郡王。”沈知姁念起这点,口中话头一转,淡淡道:“陛下秋狩受重伤,在场众人身上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杨院使,是唯一被带去随行的太医。”
诸葛院判了然:“杨院使信任微臣,微臣会劝说他主动请罪,让出院判之位。”
随后,诸葛院判又报了六个名字:“前三位擅长小儿病痛,后三位是妇科圣手,这六位日常轮值,保证皇子们与各宫娘娘的日常康健。”
“还有两位行中庸之道,就专门负责世家高管府邸的求诊。”
沈知姁点头:“院判思虑周全。”
“皇帝受重伤,为了方便诊治,你立刻带人搬来朝阳殿,近身诊治,直到皇帝康复。”
太医那儿准备好,沈知姁看着天边微亮的天色,接过芜荑递上来的醒神茶,轻抿一口后启唇:“让朝阳殿的宫人们好生歇一歇,等晚些再叫他们来长阶上集合。”
“顺便将银子带来。”
尉鸣鹤这一重伤,从朝阳殿至少有一半的宫人要被打发出去,剩下属于沈知姁的一半要在外圈辛苦些,不让朝阳殿的正式情况传出。
一为平有人心中不忿,二为赏辛苦之酬劳,沈知姁早就备好了银子堵住人心和众口。
于是乎,朝阳殿的宫人们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一睁眼见天光大亮、已近日上三竿,纷纷慌乱起来,胡乱套上衣裳就往外奔。
这不出去还好,一出去就见皇后娘娘身边的芜荑姑娘与杜仲总管。
一众人冒出一身的冷寒,觉得身上的皮紧了紧,忙不迭上前弯腰请罪,更有胆小的,直接抱着杜仲的腿开始哭喊饶命。
“别吵嚷,皇后娘娘等着见各位呢。”芜荑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沸腾的后苑给定了下来。
早就倒向沈知姁的宫人们急速安静下来,心中有了谱儿。还有些聪明的细想了想,也安静下来不做声儿。
剩下的继续闹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情形不对,赶紧溜到了人群后头。
芜荑轻哼一声,带着宫人们去长阶处觐见沈知姁。
沈知姁稍微睡了两个时辰,此刻坐在朝阳殿长长的长阶上、俯视着底下叩首跪拜的宫人,只觉得神智清醒,带着难言的畅快和激动。
她特意命杜仲,将御书房中雕着金龙的御椅搬来坐。
芜荑直接将适才后苑发生的事禀报了一遍。
“朝阳宫的宫人需精简一半,而接下来事务繁忙,惟有能者能担任。”沈知姁扬声开口:“芜荑,将适才最后安静的宫人们都挑出去。”
“再从剩下的宫人中挑出当差好的。”
“只留一半。”
众人一惊,排在最后的人想要争辩,仰头望了望长阶上瞧不清面目、栖满晨光的皇后,只觉得脖子酸楚、难以开口。
没想到被点出去的人,都被杜仲发了一小袋的银子,并承诺会让殿中省好生安排后续的去处。
被分出去的人转悲为喜,捧着银子露出笑意。
依旧留在朝阳殿的宫人心中则无甚反应:一来朝阳殿油水多、赏赐多,二来留下的几乎都是沈知姁的眼线,跟着主子做事,已经是欢喜不已。
沈知姁的手拂过御椅上雕刻的龙头,杏眸微眯,很是满意地打量着现在的朝阳殿。
——这是她给尉鸣鹤这条恶犬特意打造的牢笼。
尉鸣鹤这条薄情寡义的恶犬,会在龙榻上渐渐腐烂、发臭。
朝阳殿空空荡荡,他那难听的悲鸣,不会被外头任何人听到。
不知道尉鸣鹤现在,是不是正受着路途颠簸的苦楚呢?
可惜今年的秋老虎不够给力,不然再来些热气,保准让尉鸣鹤承受不起。
恰在这时,小小的变故陡生。
“皇后娘娘,奴婢是陛下新近提拔上来的朝阳殿奉仪!”一女官打扮的中年宫女猛然出列,对沈知姁叩首,眼中含泪、语带哭腔,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可话语却含着几分不服气:“奴婢是先帝起就入朝阳殿伺候的,算来已有近二十年。”
“请娘娘看在陛下和奴婢多年苦劳的份上,留奴婢在朝阳殿罢!奴婢必定为娘娘做牛做马!”
说罢,这位中年奉仪连连叩首,声响极大,引人侧目。
先是提到自己被尉鸣鹤提拔,再说自己的履历,最后又献上忠心,磕头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同情。
面面俱到,可以说是在朝阳殿宫人面前,毫不客气地将沈知姁这个皇后给架在了火上。
若一个处理不当,难免会让宫人有所微词,心生不满。
这对一位年轻稚嫩的皇后来说,是极怕应对的情况,也是有些老奴能恭敬地把持着年轻主子的原因。
可惜这奉仪没长眼,将这手段放在沈知姁身上。
还不等沈知姁出声,芜荑便冷笑道:“奉仪这般作态,若磕出了血,定然以此威胁皇后娘娘。”
杜仲则是斥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将这以下犯上的人押走!”
话落,不论是被留下的宫人,还是被赏赐的宫人,都争着上前帮忙,将叩首不停的奉仪给拉起来。
那人额头上果然肿起一块,瞧着十分显眼。
“本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见奉仪被拉住,沈知姁方俯视着幽幽开口,眼底划过一抹暗光:“奉仪的意思是,本宫身为皇后,连裁撤宫人的权力都没有了?”
奉仪四肢被人抓住,闻言,额上滴落冷汗。
不等她巧舌辩驳,沈知姁下面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狠狠砸在她面上:“呵,你说你有苦劳,是将朝阳殿消息传递到宫外的苦劳么!”
当初天子弑母的话本之事,沈知姁要从宫中放消息,手就放得松了些,叫一些人能从宫中探听消息。
这位奉仪便是其中之一,受重金贿赂,专给秦公爵和关大人送消息。原是懒出手教训,想着调去更后头就是,谁知竟是个狂妄贪心的。
见奉仪睁目结舌,沈知姁眸光淡淡:“原是看在你二十年的苦劳上,对你网开一面,既然你给脸不要脸,本宫亦不必手软。”
“拖去尚刑局罢。”
“奴婢知罪,皇后娘娘饶命!”听到尚刑局三字,奉仪两股战战,手中发了疯似的挣扎。
不过一旁的宫人力气更大,直接将人给拖走了。
原地只留下奉仪的一只鞋。
是在挣扎求饶中掉落的。
黑色布鞋映着汉白玉阶,颇有些刺目的感觉。
恰在这时,有人来禀,楚中书觐见。
沈知姁平平的面色稍有转圜,露出一丝笑意。
呦,听命拟旨的人来了。
第134章 回宫“大仇得报”的感觉
第一百三十四章
楚中书是在半夜被玖拾带进宫的。
人原是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见夜影卫的腰牌,再见周遭的红墙绿瓦,一瞬间就给吓醒了,哆哆嗦嗦以为是自己得罪了皇帝,要被秘密处决在皇宫中。
听了玖拾一句“皇后娘娘召见”,楚中书才后知后觉:对呀,皇上去宁州行宫秋狩了,如今宫中只有皇后与太皇太后坐镇。
再一转心思,楚中书眼前就出现一双凌厉而狠辣的桃花眼。
是如今在朝堂上颇有权势的韩督公。
他能一步登天,成了如今的中书舍人,都要靠韩督公在江南水患时、对他的指点与提拔。
楚中书亦曾好奇过,自己当时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令,很可能因为粟州水坝之事被拿去顶包追责,为何韩督公独独看中自己。
韩督公当时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是上头有人慧眼识珠,不忍明珠蒙尘。
“上头”一词,楚中书在初见韩督公的时候就听过的。
当时联系江南一众落马的官员,楚中书明白,是陛下有意压制住江南的官场,借着这场水患排除异己。
若非韩督公及时提醒自己,他估计现在还要在南边哪个犄角旮旯瞧人眼色呢。这还是好的,说不准在陛下的雷霆之威下,会被落个罪名,连子孙后代都不好。
所以这个“上头”,并不会是尉鸣鹤这个皇帝。
楚中书这两年,一边勤勤恳恳地遵照韩栖云的各种指示,一边在心中不断猜测到底谁是韩栖云真正效忠的人。
他将朝中的老臣贵族、皇室宗亲,乃至于和韩栖云同时崛起的新贵都猜了一遍,惟独没往后宫想。
直到现在,楚中书立在御书房正中央,眼睛出神地盯着地毯上的龙凤双纹,一时间还没有消化掉沈皇后竟指挥得动韩督公这件事。
相比之下,连他期待已久的第一回进御书房这事,都变得寡淡平凡起来。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细想了一瞬,楚中书想着现在沈家更上一层楼的煊赫,还是恭恭敬敬对沈知姁行了大礼。
他这人除了文采外,最大的特点就是软弱,上头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对此,楚中书的解释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沈知姁从前世便听闻过楚中书的性子,平声叫起,唇角挂着一抹微笑:“事出紧急,令楚中书漏夜进宫,实在是辛苦了。”
楚中书起身,悄然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位贤名在外、又深得陛下信任的沈皇后。
原以为是个生的端庄菩萨相的女子,谁知入眼是个眉目妍丽娇美的女郎,那一双杏眸尤其漂亮澄澈,亦会叫人觉得,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兴许是个不谙世事、极好哄骗的。
楚中书心中那股紧张劲儿一下子就泄了,甚至连方才的惶恐恭敬都有所打折,转而变成两分轻视。
他在心中理所应当地猜测:陛下尚在宁州行宫狩猎,估计是有什么新鲜旨意要拟定,就让沈皇后传他进宫拟旨。沈皇后纵然出色,可到底是个女子,便令夜影卫急慌慌地将自己带进宫。
当真是……不稳重。
沈知姁不曾错过楚中书眼底的情绪变化,面上的笑意淡下,将腰间的鱼形玉佩掷到御桌上,在御椅上坐下,以手支颐:“瞧楚中书的模样,想是看不上在这份差使。”
玉佩落在桌上,发出的声响不轻不重。
楚中书却被这声响骤然吓到,一抬眼,看到沈皇后坐在了雕刻着龙纹、只有天子才能落座的御椅上。
还没从“沈皇后支使韩督公”这一事中回过神来的楚中书,瞬间又被沈知姁的动作给惊得瞠目结舌。
过了片刻,楚中书才反应过来沈知姁的话是什么意思。
“枕边风”三个字在楚中书心中一晃而过,却莫名又被他心中那股子能保命的直觉给否决了。
再抬眼,那双杏眸已然褪去笑意,清清洌洌如覆霜雪,口中冷淡:“玖拾,将楚中书送出去罢。”
楚中书是夜半悄然入宫,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现下日挂半空,楚中书若此时被灰头土脸地请出宫,外头定是猜测谣言四起。不说旁的,就是那些还没见几面的同僚,因这点就足以对楚中书冷漠相待,让楚中书在京都朝堂永不立足。
更何况,仔细打听后,就知道这位新任的中书令,是得罪了皇后与沈家——楚中书才刚刚起头的仕途,就会自此断了。
只要楚中书有点脑子,都能想到这一点。
果然,闻言,楚中书双目一瞠,额上瞬间汗如雨下,也顾不得身上自诩朝臣和男子的矜持,当即便跪下:“皇后赎罪,微臣生来浅薄粗鄙,又是第一回入宫、得见凤颜,一时战战兢兢、失了礼数。”
“微臣在外早听得皇后娘娘贤名,愿任凭皇后娘娘差使。”
“楚中书当真是青年才俊,不枉本宫当初令韩督公去提点了两句。”见楚中书膝盖软下,沈知姁细眉微挑,嘴角的笑意回漾,让楚中书起身,顺便将尉鸣鹤重伤昏迷、正在被送回宫的事情简单道来。
不用多说,楚中书已经心领神会,一边抹汗,一边起身应是:“微臣明白,到时候娘娘传达圣谕,微臣只管拟旨便是。”
沈知姁轻笑一声,下颌微微一点,立在门口的芜荑便轻移进来,将还未赐下的中书舍人官印用木盘送到楚中书手中。
官印下垫着一方浅黄色的锦布,中间横贯着一条正红色的竖纹。
楚中书拿到官印,双手激动得微颤,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梦寐以求的、天子心腹的象征,便听两句话落在耳中:
“楚中书得封舍人,带着美妻娇妾入京,且妻妾双双有孕,实在是令人艳羡——倒是本宫不好,令中书大人留于宫中,思念家中。”
“中书放心,本宫会命人日夜看顾中书家眷,未免中书担忧。”
沈知姁的话语温柔悦耳,像是一股和
暖的微风拂来,将锦布上的正红竖纹吹起,有如实质,如一根麻绳缓缓束在楚中书的颈间。
楚中书只觉一时间难以呼吸,心惊胆战之感如潮水迎面扑来,将他生生扼立在原地。
一刻钟前他还敢暗中打量沈皇后,现在只求自己能赶紧从御书房离开,龟缩到一方安全的小天地里。
当听到自己去朝阳殿后头的阁楼里暂住时,楚中书如蒙大赦,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后被杜仲领着退下。
芜荑适时地端上一盏蜂蜜水:“娘娘自起来到现在都没怎么用水,现下润润喉罢。”
“方才吴统领命人送消息来,说是接到了陛下,现在正与韩督公一块儿快速回京。”
末了,芜荑补充道:“甘娘子得了娘娘的消息,直接选了几个心腹,带着拉货车由吴统领指挥,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昨日同吴统领定了假借皇商送货入宫的借口后,沈知姁就打发人知会了甘娘子借人。
沈知姁抿唇一笑:她能和甘娘子一直合作到现在,除了彼此间的利益,还有对甘娘子态度的欣赏,从不多嘴多问,也不打听皇室辛秘。
痛快地饮完一盏蜂蜜水,沈知姁回瑶池殿重新换了衣裳,再好生抱了抱刚睡醒的尉淙。
贴了贴孩子软嫩的脸蛋,沈知姁振作了精神,只带了芜荑和杜仲,将白苓箬兰与青葙全都留下看顾,亦重赏了照顾尉淙的乳母与宫人,吩咐她们务必万事周全仔细。
一转脸,沈知姁就看到了门外忧心忡忡的沈夫人。
“你这般急切地接我入宫,定是发生大事了。”沈夫人上前握住沈知姁的手,紧紧攥着,细细看过沈知姁的面容。
等确定女儿神色间的笑意并非勉强而为后,沈夫人方松一口气,转了转有些泛红的眼珠,低声道:“瞧你的神色,对你应当是好事,那我便不多问。”
“有我在瑶池殿,你不用担心淙儿,只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望着永远支持自己的母亲,沈知姁眼底泛起泪花,甜甜地应了一声好,又深深抱了母亲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沈夫人主动结束这个拥抱,给沈知姁理了理发髻,又轻轻拍了拍沈知姁的肩:“去罢。”
沈知姁含泪带笑地应下,回了朝阳殿,在凤辇上抹去属于母亲的泪,换上带着恨意的冷笑。
她要好好“迎接”重伤的尉鸣鹤。
*
午时前一刻,吴统领带心腹亲自扛着一台小轿,从朝阳殿的后门悄然进入正殿。
朝阳殿留下的宫人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认真做着手头的事儿,只要没有旁的吩咐,一个多余的眼神动作都没有。
沈知姁换了身浅粉绣百合的轻纱襦裙,挽着斜髻,明亮的眸子淡淡扫过不断散发出血腥气的小轿,旋即含笑望向吴统领:“吴统领一路辛苦了。”
“不过走几步路的事情,娘娘言重了。”吴统领拱手行礼,神色颇为轻松:“是韩督公护送陛下回京的,现下他正在外头请见娘娘。”
“芜荑,令宋尚宫立刻去安排督公及其他护送人员去歇息洗漱,再开陛下的私库分发赏赐。”沈知姁吩咐完,转首看向吴统领:“瞧吴统领的神色,想来宜淑妃同吴婕妤她们应是无恙。”
“微臣问过韩督公,事发时是陛下领群臣狩猎,后宫妃嫔都在外场,不曾受伤。”吴统领说罢,就主动告退,和来时一样,从后门悄悄离开。
芜荑与吴统领等人一走,正殿就只留了沈知姁一人。
沈知姁缓缓踱步到灰色的小轿子前,心底从昨日就酝酿起的激动如旭日初升,在被刻意妆饰苍白的面容上逐渐显现。
带来一抹奕奕动人的亮色。
小轿中有男子极虚弱的呼吸声传出,时急促时缓无,还带着一点因为剧痛而不自觉带上的呻。吟,颤颤巍巍诉说着身体所承担的痛苦。
像是路边恶犬奄奄一息时的喘。息,并不剧烈,却让人心头泛起厌嫌与恶心。
然而这是沈知姁精心布置的结果。
于是在她耳中,尉鸣鹤这饱含着难受与疼痛的呼吸声,就多了几分硕果丰收后的喜悦。
有一种诡异的悦耳之感。
沈知姁并不着急掀开轿帘,而是打量了小轿一番——轿布陈旧,泛着布匹特有的、被潮气闷烂过的腐气。
且这小轿的确是小得很,适合十岁左右的幼童单独乘坐。若是尉鸣鹤这样的身量,要头贴着轿顶、双腿蜷缩才能勉强坐在里头。不提伤口卫生,成年男子光坐在里头就觉得局促难受,更别提这一路上路途颠簸,伤口处必定被粗糙的轿布不断地摩擦。
偏生里头的天子重伤昏迷,不能言说,只能硬生生承受下来。
对尉鸣鹤来说,这不是护送,而是一场隐秘的折磨。
沈知姁的指尖摩梭过粗糙的陈布,唇角勾起一抹轻微的笑意:这样精巧的小轿,定然是韩栖云的主意,旁人是再也想不到的。
正打量着,里头就传来几分挪动声,随之响起的,是尉鸣鹤的痛呼声。
喑哑难听得很。
不过也就响了两声,想是尉鸣鹤依旧昏迷的缘故。
轿帘被沈知姁轻轻挑开一掌宽的缝。
难闻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随之而显露的,是尉鸣鹤苍白憔悴到极点的面容,头上乌发干枯凌乱,面上嘴唇泛紫干裂,一副狼狈且命不久矣的模样。
最引人注意的,便是尉鸣鹤从右肩贯通到左胸的伤口,用白色的纱布草草包扎了一遍。许是因为路途急而簸,没有时间去仔细处理伤口,所以不间断地有鲜血渗到纱布上,又因时间早晚变色,在大片的白纱布上勾勒出斑驳的血色。
即便是这样,尉鸣鹤仍旧维持着自己的呼吸,长眉微微蹙着,有一种要和死亡对抗到底的决心。
沈知姁心中喟叹:恶犬的生命力,就是如此顽强,令人心惊。
相比之下,尉鸣鹤圣旨阴影下的人命,就像草芥一般,随手就被折了。
不过,生命都是有限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心头被压抑许久的仇恨恍然泛出,流水一样行遍全身。
但和从前许多回不同,这回行得畅快通透,将她心中堵抑许久的空洞都给冲开了,连带着心跳怦怦,隐秘而激烈地跳动在空荡荡的朝阳殿中。
沈知姁甚至有一瞬的恍然。
原来,“大仇得报”,是这样一种感觉。
痛快到她的双手都在无意识地轻颤。
“杜仲,将陛下抬去床上。”沈知姁回神,平复了片刻,才扬声唤来杜仲抬人:“再命人传诸葛院判,让他领五位太医来为陛下救治。”
杜仲带了自己的徒弟小喜子,和小鱼子一样,十来岁的年纪,胜在机灵听话又嘴严,还是自小做洒扫的,力气大。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尉鸣鹤从小轿中扒拉到地上,再一头一尾地抬到龙榻上。
沈知姁在旁抱臂冷眼看着,并不在乎尉鸣鹤因为挪动而受痛的低吟与落下的冷汗。
待人被放好后,她轻声颔首:“你们手上沾了血,先去浣洗一下,再好好守着殿门,专门传本宫和太医的吩咐。等会儿除了芜荑与本宫传召的人,谁都不许进来。”
“奴才明白。”杜仲双臂下垂,郑重应下,带着小喜子利落下去。
沈知姁的目光复又落在尉鸣鹤身上。
见了全景,沈知姁才发觉尉鸣鹤身上穿的,是她当时随手一指、说好看的玄色缎绣金龙纹骑射服。
现在已经被一道爪痕割开,散开的布缕沾满血污,里头全是渗着鲜血的纱布。
沈知姁记得,这件骑射服是东洲进贡的,用了双面绣的技艺,正面是金龙纹,反面是福寿万全图,正反皆可穿,两侧的袖口花纹也不一样。
现在毁于虎爪,沈知姁只觉得万分可惜——这是人家绣娘一年的成果呢。
回头让宋尚宫好好赏赐下去。
旋即,沈知姁从袖中扯出帕子,罩住指尖后毫不犹豫地按过尉鸣鹤的伤口,力道极大,用指尖戳过虎爪下的每一道爪痕,丈量它们的深浅和长短。
……这是成年猛虎用尽全力的一击。
随着沈知姁按压的动作,尉鸣鹤的神色骤然变化,长眉从轻蹙变成深蹙,薄唇随着下意识地痛呼张开,本就苍白的俊颜皱在一块儿,瞧着格外狰狞难看。
尉鸣鹤嘶哑的痛呼声外,诸葛院判冷静的嗓音传来:“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起身,看向诸葛院判。
对方身后跟着可信的五位太医,俱是垂眼低眉,根本不敢看沈皇后适才有何动作,只心道陛下这般痛苦,可见所报的重伤不假。
“院判来了。”沈知姁收起手,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放在床头小几子上,神色未变,淡定应道:“本宫适才检查了陛下的伤口,果真是严重得很。”
“幸而陛下对疼痛还有反应,并非真的意识昏沉。”
“娘娘放心,微臣立刻率诸位太医救治。”诸葛院判接话:“陛下是受猛虎袭击,创口颇大,清理很需时间——娘娘眼下青黑,不如稍作休息,亦能更好地照料陛下。”
“院判细心。”沈知姁颔首离开了满是血腥铁锈气的内室。
芜荑已经回来,正在正殿立着,见沈知姁便上
前行礼:“娘娘,韩督公已经换洗完毕,在御书房外求见。”
内室传来太医们低低的商议声,还有尉鸣鹤连绵不绝的哀疼吟息。
“那就走罢。”沈知姁充耳不闻,要去见韩栖云。
芜荑从袖中拿出一精致小盒,浅笑道:“这是青葙送来的,是韩督公贺娘娘诞子送的那一副嵌翠宝石寿字流苏耳环。”
她们几个大宫女都晓得,韩督公是娘娘一手提拔上来的,逢年过节的总爱送各地各式各样的耳环首饰来。
娘娘也很给面子,每次见韩督公都会戴着,以表重视。
“幸好你们细心。”沈知姁面上露出几分安心的笑意,伸手就换了一副耳饰。
她由芜荑扶着手,往御书房去,只在踏出朝阳殿正殿时微微一顿:“杜仲,陛下需要静养,挑几个宫人,将朝阳殿里头透光的地方都罩上黑纱。”
这样一来,朝阳殿这个笼子,就更牢固了。
第135章 情况沈家小女郎,真妙。
第一百三十五章
韩栖云一身玄色装束,立在御书房门前。
沈知姁刚从朝阳殿正殿出来,还没走两步,韩栖云便敏锐地回过头,往正殿的方向看去。
果见有一位聘婷雍容的身影出来。
韩栖云在那一瞬就认出来人是沈知姁,唇角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抹笑意,上前迎了两步,直到看清沈知姁的模样方拱手行礼。
如往常一样,他的桃花眼转过沈知姁的耳畔,看到了自己精心挑选出来的耳饰。
照常见礼请安后,韩栖云唇角噙着浅笑,对沈知姁赞道:“这浅粉色极衬娘娘,而这对寿字流苏耳环更显娘娘……华贵。”
他原想说“玉颈纤纤”四字,到嘴边发觉颇为唐突和放/浪,绝不能出现在沈家小女郎的面前,于是短暂的停顿后换了词。
“督公伴驾去宁州行宫,在言语上愈发精进讨喜了。”沈知姁挥手令他起身,耳畔的流苏微微晃动:“瞧督公的衣裳上有磨损,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督公怎么不去稍作休息,换一换衣裳再求见?”
说话间,两人一同步入御书房,芜荑立在门外。
沈知姁熟门熟路地在御椅上落座,韩栖云亦是娴熟地立在御桌旁,挽起袖口、开始磨墨——先前尉鸣鹤右手受伤、沈知姁代写诏书的那些日子,若是韩栖云来请旨,御书房中总是这样一副情形。
沈知姁对韩栖云的磨墨之举保持着默许的态度。
她纵容韩栖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靠近之意,同佩戴韩栖云送来首饰一样,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对方。
“沈将军和宜淑妃还留在宁州行宫。”韩栖云一边不紧不慢地磨墨,一边嗓音愉悦地回答适才沈知姁关怀的询问:“娘娘重情重义,心中最挂念的当然是这二位。”
“微臣身为护送之人,理应将二位的近况汇报给皇后娘娘,使您宽心。”
“娘娘放心,沈将军与宜淑妃安全无恙,行事俱照咱们的计划,一切顺利。”
“本宫要知道,尉鸣鹤受伤的完整前因后果,好去回禀太皇太后。”沈知姁下颌微抬,沉静的明眸与韩栖云对视。
她虽想了计划,亦安排人手,可到底没有亲去宁州行宫。为了以防万一,她现在要知道事情的经过和细节。
韩栖云轻笑一声,将墨条放下,清了清嗓:
“陛下的銮驾刚到宁州行宫,就听见山中有虎啸震响,惊鸟乱飞。他当下就起了兴致,举办了秋狩开始的典仪后,就迫不及待地骑上御马、率领众臣猎虎。”
“应陛下的命令,海督公率夜影卫护持左右,微臣则留在后方保护后妃与臣眷。”
“据海督公所说,那老虎生得雄壮,且当日宁州天朗气清,所以天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老虎,并令夜影卫在内的众臣后退数十米,自己躬身、策马上前猎虎。”
“谁知那老虎嗅觉灵敏,瞬间就发觉了陛下。可它不但没逃走,反而兽性大发,发狂地往陛下面门上跃起扑咬。”
“陛下本是能跳马避开的,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陛下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说到此处,韩栖云才稍稍有所停顿,与沈知姁对视的桃花眼中闪过莫名的笑意。
他并不清楚有关北疆贡茶的功效,心里头却有一种直觉,狗皇帝在这关键时刻的要命迟钝,多半是出自沈家小女郎的手。
沈知姁不退不避地迎上韩栖云带着笃定意味的笑眼,颇为惊诧地挑起秀眉,只做猜测样:“想来是他第一回直面猛虎,被吓傻了吧。”
闻言,韩栖云哂笑一声,话归正题:“恰在此时,御马受惊不受控制,将陛下从马背上颠下,猛虎抓住机会扑咬而上。”
“海督公率领夜影卫上前护驾,从背后攻击猛虎,陛下则是抓住机会、一击重伤了老虎——不过到底是有些迟了,老虎狠抓了陛下一下,伤口极深,当场血流不止、陷入昏迷。”
“海督公将猛虎击杀,派人速请了微臣与杨院使到场,为陛下紧急包扎、处理伤口。”韩栖云再次抬眼,深深望向沈知姁:“期间陛下短暂清醒过一回,说了句话。”
沈知姁眉心一跳,心中顿时涌现出无数猜测:“他吩咐了什么?是说要封行宫,还是要回宫?”
听到沈知姁的话,韩栖云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低低哑笑:“陛下深情,只吩咐要记得将那虎皮献给娘娘。”
可是瞧沈家小女郎的模样,是半分都不在乎的,狗皇帝好容易奉了一次真心,重伤还惦记着小女郎,结果竟是这个结局,真是让人觉得好笑。
不过也对,谁会要一匹豺狼恶狗的真心?
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听闻与朝政无关,沈知姁略松一口气,旋即心底翻涌起几分好笑。
笑尉鸣鹤这不合时宜、比草还贱的迟来深情。
“沈将军与淑妃那儿怎么说?”沈知姁心里笑完,将这事撂在一旁,只关切询问自己担心的人。
“陛下再次昏迷后,微臣与海督公决定先秘密送陛下回京医治,再由微臣禀报娘娘,商议接下来前朝后宫该如何行事。”韩栖云眼底对尉鸣鹤的讥嘲更甚,不过全都被压在深处,面上仍是对沈知姁的恭敬:
“沈将军身为皇后兄长,又在军中长有威望,理所应当地暂掌行宫里外的侍卫与官兵,封锁陛下受伤的消息,同时用虎符调动京郊大营部分士兵前去支援。”
这亦是沈知姁同沈知全商议的一环。
天子虎符近身携带,不轻易示于旁人。
沈知姁见过几次,这回秋狩临行前,特意从白苓那儿要了个新缝制的龙凤香囊,收拾时将虎符放在里头,再亲手放到尉鸣鹤胸前。
尉鸣鹤很是欢喜,连声说“阿姁妥帖”。
沈知姁则含羞带怯应了,回头通知兄长,等尉鸣鹤昏迷后,找到那龙凤香囊,虎符也就到手了。
自然,若是找不见也不打紧,沈知全照样能支使得动京郊大营的人——京郊大营现任营官是从前沈厉的部将,中下层官兵中有数十位定国公府出身,都是在平叛中立功升职的,只认沈家人。:
在天子昏迷的情况下,沈知全以天子名字借调人手是很轻易的事情。
但有虎符在手,就更名正言顺,外头亦不会起什么谣言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