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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拜见沈知全“瘸腿”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对了,今日满月宴,不曾见过韦才人,可是上回告的病还没好全?”沈知姁在与蓝岚相视一笑后,转了话题。

韦明珠,这个自参与选秀就被列入重点关注的女郎,不论面容还是气度,都是温婉柔和、令人见之心生好感的。

是尉鸣鹤会时不时想起的妃嫔类型。

沈知姁原以为,韦明珠入宫后,会对后宫格局产生些许的变化。

可她前脚受到韦宝珠的拖累,后面被慕容燕算计,现在又因为韦家拖累——自韦中尉被族人告发,韦才人尚且受着祈福的懿旨,可等斩首流放的判决下来,韦才人就再也顾不得许多,去朝阳殿为自己的父亲母族求情。

要知道,尉鸣鹤对沈知姁尚有真情,在面对沈知姁违抗圣意时仍能狠下心禁足、沈知姁不服软就绝不探望。

更遑论与之毫无情分的韦才人?

韦才人当即就被押回了自己的宫室,对外称病,告病至今,不曾外出。

若不是正值平定了叛乱的欢喜时刻,宫中宫外都讲究喜庆吉祥,尉鸣鹤定不会将韦才人置之一边。

沈知姁只叮嘱了宋尚宫,千万不许苛待韦才人,其余事情并不曾多问,不如蓝岚经手的多。

蓝岚便轻叹一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我知你嘱托了宋尚宫,生怕底下有小人阳奉阴违、坏了你的名声,特意借太皇太后的口谕去探望了一下。”

“谁知她见我就跪下,求我带她去朝阳殿,为她那贪赃枉法的父亲、作威作福的族亲求情。”

“韦才人是个聪明人,怎么事到如今,反倒不明白?”

“她一看就是自小被韦中尉精心培养的,其中亲情难舍,是人之常情。”沈知姁轻轻一叹:其实韦明珠和慕容燕有几分相似之处,都是家族中培养出来、助力家族飞黄腾达的棋子。

慕容冽以利益为主,慕容燕便有学有样,行事如毒蛇,一旦有一丝生存可能,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头咬在慕容一族身上,以求自己生存。

韦中尉与之相较,对儿女更多了几分真心,让韦明珠愈发以家族族人为重,用尽全力、冒着飞蛾扑火的危险,也要挽救韦氏。

对于韦明珠来说,韦家就是她的天与地,是自己身死也不能倒塌的存在。

*

将该说的事情说完,沈知姁最后摸了摸芝麻团愈发圆茸茸的脑袋,就拿着作为借口的殿中省账簿,从钟粹宫离开,回了瑶池殿。

芜荑手中还多了两罐子桂花酒酿。

将金灿灿、沉甸甸的凤印放在手边,沈知姁沉吟一瞬,给华信公主和罗郡王妃写信道贺,贺喜前者平安诞下郡主、早有封号食邑,贺喜后者的父君得了更多的信任与封地,地位稳固。

写完信,杜少监就借口送东西,送来前朝的最新消息。

——因喜公公重伤是夜影卫出了叛徒,尉鸣鹤自觉被打了脸,早就让沈知姁执笔,给新上任的海督公下令,重新肃整夜影卫,精简人手,惟有做到十足忠心才能留下。

韩栖云便借海督公的手,将不可用的人排出,提拔了玖拾、玖一这样有着定国公背景的人。

尉鸣鹤为皇权设立的夜影司,已经渐渐在暗处,被韩栖云掌握大半,最终间接归于沈知姁手中。

韩栖云还道,皇商甘氏依旧愿意资助他们,主事人仍是甘娘子。

沈知姁心中安定,眉目含喜地再开瑶池殿的库房,备下十日后的中秋贺礼。

除了宫中、宗亲,还有不少是为尉鸣鹤的心腹——那些新提拔上来、暗中与韩栖云交好、还朝着瑶池殿送过礼的三五位官员。

上回他们送礼,沈知姁带着在尉鸣鹤面前光明正大过了一遍,此番回礼,就借着上次收礼在尉鸣鹤面前袒露的不安,再次走了一趟明路。

“阿鹤上回虽说,那些大人们给臣妾送礼,是间接感谢您。”御书房中,沈知姁奉上一盏桂花茶,并一张回礼的单子。

她尾音愉悦,像奏响了古乐的琵琶:“可臣妾难得收礼,心有不安,想着借中秋回礼。”

“阿鹤觉得怎么样?”

对于自己亲手提拔朝臣,尉鸣鹤正处在颇为满意的时候,心中觉得此事不过是小事。

不过见沈知姁杏眸一眨一眨,颇为惴惴,像只诚惶诚恐又懵里懵懂的猫儿,不由得薄唇一勾,接过茶盏,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先将那张回礼的单子细细看去。

上头几乎都是些名家书画的真迹。

对文人自是价值千金,可对要多花金银的仕途明显无甚帮助。

尉鸣鹤看完,愈发觉得沈知姁一片赤诚心肠,并没有一点儿想要粘手前朝政务的主观意愿,便愈发放心地让沈知姁帮着骨折未愈的自己撰

写诏书。

从十分信任,变成了十万分的信任。

“阿姁亲自所备,自然甚好,到时若人手不够,尽管用朝阳殿的人。”尉鸣鹤随口应下,转而提起一事:“前几日,元子去瑶池殿送赏赐,回来同朕说起满殿的桂花酒酿香气。”

“怎么到了朝阳殿,竟用桂花茶敷衍朕?”尉鸣鹤凤眸一挑,言语间轻松亲昵,竟带了恋人间的撒娇意味。

沈知姁自然不会将蓝岚亲自做的桂花酒酿给尉鸣鹤品尝。

“那是臣妾想在仲秋节给阿鹤的惊喜。”沈知姁殷红的唇一抿,眉眼一弯,就是一副娇憨动人的美景:“阿鹤就等仲秋节好不好?”

尉鸣鹤深深望着沈知姁的笑靥,只从上面看出溺人心扉的爱恋,眼底常含冷酷的目光渐渐怔愣,又柔和出几分暖意。

一下就从自私寡情的帝王,变成了浸润在爱意中的少年郎。

“好。”尉鸣鹤恍若出神一般,伸手为沈知姁挽起鬓边的一缕碎发,语气轻柔,满眼都是期待与信任。

*

然而几日后,仲秋节前,尉鸣鹤再没有想起桂花酒酿的机会。

因为沈厉传来消息,说已带着土藩王的三位儿女往京城出发。

其中早早被俘的二王子和前来谈判的太子并无可说,瞧着都是一副老实本、被打怕了的模样。

倒是那位三公主,对大定官话颇为熟悉,精通西域的舞蹈音律,又正当妙龄……土藩王献女求和的目的昭然若揭。

尉鸣鹤并不介意在后宫中安置一位藩属国的公主,甚至能给对方荣宠与皇嗣,以安抚土藩。

可是来报上说,这位三公主性子极为不安分,甚至可以用“勾花招柳”与“浅薄张扬”来形容。

这与尉鸣鹤设想中,至少得维持住表面和睦的后宫大相径庭、格格不入。

尉鸣鹤还自作多情地预设了沈知姁的反应:事关边疆国事,阿姁明白事理,定不会对土藩三公主入宫有所阻拦。就怕这位三公主处事跋扈,挑衅阿姁,或是在后宫四处惹事,让阿姁心力憔悴,这样就不大好了。

除了这样的担忧,尉鸣鹤还对即将回京的沈厉与沈知全有着几分忌惮。

然而等过了仲秋,到了八月底,尉鸣鹤在朝阳殿接见沈厉父子后,那点不安与顾忌就彻底烟消云散。

*

“禀陛下,定国公与平藩将军已到乾坤门求见。”元子执着拂尘来禀:“土藩王子与公主亦求见。”

提及土藩,尉鸣鹤眼底闪过一抹冷光:“去传礼部侍郎,让他带土藩使团前宫的鹿呦馆安置。”

“朕现在政务繁忙,等朕有了闲暇,再行召见。”

即便已经准备接受土藩的臣服,尉鸣鹤还是预备冷一冷对方,让他们明白大定天子的不满与怒气未消。

“可要奴才去瑶池殿请贵妃来偏殿候着?”元子应下,转而问起沈知姁。

“不,不要去找贵妃。”尉鸣鹤神色微淡,撂下一记眼风:“这个消息不必走漏,将定国公父子二人好生请来即可。”

“等朕将边疆之事了解完,再吩咐你去找贵妃。”

元子心里悄悄打鼓,临出门时向小鱼子使了个眼色,才向乾坤门匆匆走去。

尉鸣鹤在御书房一边饮茶,一边等候沈厉与沈知全。

等过了预计时间,外面仍旧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心底阴影处漫出的忌惮就如潮水一般,越涨越高——难道定国公父子经了这一遭,反倒自觉功高盖主,有了不敬之心?

足足小半时辰后,外面才有声响。

尉鸣鹤放下已经冷掉的茶水,阴沉的面庞微微缓和,摆出一副平易亲和的模样。

看见沈厉时,尉鸣鹤站起身来,亲迎过去:“国公在边疆受苦了……”

话音未落,他的眼角余光就看到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沈知全。

那个少年成名的天才将军,此时满面的风霜疲惫,毫无从前的意气张扬。

似乎青年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条耷拉着的左腿而去了。

“平藩将军这是怎么了?”尉鸣鹤心头第一时间生出高兴之意,咳嗽一声后方掩饰住眼底的喜色,忧心忡忡地关切询问:“快赐坐,赐坐。”

沈知全与沈厉连忙谢恩。

尉鸣鹤注意到,沈知全的嗓音格外沙哑,像是含了沙砾:“微臣谢过陛下。”

沈厉满脸歉意地解释道:“禀陛下,犬子在终战时率兵冲锋,不慎中了霍叛贼的陷阱,跌入沙漠深坑,不但导致左腿受了重伤,而且嗓中呛入大量沙砾,污了陛下耳朵。”

“将军是大定功臣,岂有脏污这等说辞?”尉鸣鹤长眉蹙起,颇为正色:“朕立刻就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唤来,必定能治好将军。”

沈知全的一双剑眉耷拉着,眼中无光,闻言露出意气全无的苦笑:“微臣已是废人一个,陛下不必再耗费太医院的人力物力。”

“微臣此次回来,便是求陛下能恕臣无能之罪,让臣能够在京城修养。”

“范院使和诸葛院判都是国手,将军先不用灰心丧气。”尉鸣鹤温声安危,长眉挑起一个极为轻微的弧度,久久地、不动声色地打量沈知全。

他已经看不出,眼前这位,是四年前,厉目含笑、警告他远离自家妹妹的定国公世子。

在这一瞬间,有一种极为隐秘的、姗姗来迟的激动和优越。

尉鸣鹤眸光转过,流动一抹秘光——这是终于、终于见自己所厌恶的人跌落谷底才有的快感。

曾经意气风发、俯视于他的沈知全,在现在,也只能低首屈从,说自己的无能,求他、求大定天子的原谅与宽恕,从而乞得在京城的安稳修养之所。

尉鸣鹤如在三伏天畅饮冰酪,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快意的笑。

*

瑶池殿,小鱼子派人悄悄登门,禀报了沈厉父子进宫面见的消息。

沈知姁正在对镜描眉,吩咐青葙给了赏赐送人后,细眉忍不住挑起,对心腹们冷哼道:“我便知道,尉鸣鹤疑心最重,既需要将才,又十分提防有功之臣。”

白苓蹙眉:“娘娘今日还打算见一见老爷和少爷。”

“若是在朝阳殿应对不得当,娘娘恐怕就要等些时日——可要奴婢去备轿辇?”

“不急,等朝阳殿的消息。”沈知姁将细眉描得弯弯,似含着甜笑:“我信父兄能应付过去。”

现在去朝阳殿,恐怕小鱼子这条线,要被扯出来。

“正巧连翘昨日又绣出一条腰带,芜荑你带了这双金镯子去,让连翘送来。”沈知姁沉了口气,冷静吩咐:“若我猜得不错,土藩使团入宫,应是住在前宫最边上的宫室,不是鹿呦馆,就是蝉鸣院。”

她也能猜到土藩王让自己女儿入京的打算。

正好能趁此机会,假意吃味,换一个出宫回定国公府的机会。

沈知姁尚在思索,外头杜仲步履匆匆进来:“娘娘,外头有位奇怪的宫女,自称仙姬公主,要见您。”

“奴才见她身上服侍穿得杂乱,皮肤偏黑,有股野性儿,不是宫女的模样。”

第122章 万字章爱意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沈知姁闻言,迅速想起了土藩使团中的三公主。

据沈厉来报说,是个极跳脱而不安静的性子。

如今刚进宫,竟是寻到了瑶池殿前?

倒是不用她再去费心寻。

“好生请进来,去备一些牛乳茶和新鲜点心,送到正殿西窗下。”沈知姁想着前世,倒是也有土藩使团入宫求和,不过没送公主,许是几年后,土藩王膝下已经没有适龄公主。

而土藩使团最能让人记住的,就是喜好乳制品,尤其喜欢羊乳。

不过羊乳太腥膻,宫中制作乳茶只用牛乳。

前世为此,后宫妃嫔们还嘲笑了几日,说土藩人实在是粗鄙不堪,专

爱下等东西。

杜仲瞬间明白沈知姁的意思,扬起和气的笑容出去。

沈知姁点上最后一点儿胭脂,嘱咐白苓远远盯着朝阳殿的动静,旋即就去了正殿。

转过大扇的屏风,到了西窗边上,沈知姁就对上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眼窝深,大而有神,眼瞳泛着沈知姁从没见过蓝色,给人一眼惊艳、久久难忘的印象。

这是域外人才有的蓝眼睛,也昭示了来人的身份——土藩王的三女儿。

沈知姁屏了一瞬呼吸,不错眼地上下打量一番。

眼前的人肤色近似小麦,生得方颌圆额,蓝色眼瞳滴溜溜地转,正好奇地打量着瑶池殿的陈设,不时有新奇夹带着惊讶的情绪从眼中闪过。

和杜仲形容的一样,这位三公主穿着宫女服侍,却并不规整,头发乱糟糟地挽成一团,衣裳也不合身,宫装袖子有些局促地缩在小臂半途,露出有些健壮的小臂肌肉。

再配合上浓眉蓝眼,一股子野性和难以驯服的气息就自内而出地散发。

和大定宫廷格格不入。

像是金丝笼中飞来一只未长成的海东青。

那双蓝眼睛咕噜噜一转,落在了沈知姁身上。

“你便是宸贵妃?”

“一路上我都打听过了,你是大定天子最宠爱的妃子。”一抹惊艳从女郎眼中流露,旋即就微微抬起下巴,脆生生道:“果然生得不错,瞧着也和善,比我阿父新得的那位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我通汉文,土藩的名字太长,你们大定人也不懂含义,你可以唤我汉名——仙姬。”

正殿内此时已经清了人,只留下沈知姁的心腹,青葙与连翘去小膳房看着茶点。

芜荑、杜仲等人闻言,都不由得轻轻皱眉:她们自小都是听着规矩长大的,眼前的仙姬公主从言语到举动,全无一丝规矩,既不行礼也不问安,完全可以看作对于沈知姁的挑衅。

土藩王既然要献女求和,会疏忽大意到连宫中规矩都不请人教导么?

而且此时土藩使团才刚刚进宫,受到陛下冷落,被安排在位于犄角旮旯的鹿呦馆,按常理应是如缩头乌龟一样,老老实实地等待尉鸣鹤召见。

可仙姬公主这一身宫女服饰,明显就是偷跑出来的,还特意跑来瑶池殿,其中的意味让人不由得深思。

是以土藩公主的身份求见,还是以未来妃嫔的身为寻衅?

芜荑当即上前一步,就要温声开口提示。

不过被沈知姁微微抬手制止。

“我瞧你们都在看我的衣裳,是我用一对碧玉镯子和一位小婢女换的。”

“土藩或许在金银上远远逊色于大定,可玉石翡翠方面却是难被超越。”仙姬的下颌越发抬高,颇有自豪之意。

“你们大定人总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我也体验了一番。”仙姬浓眉一挑,有股飒爽英气扑面而来,还带着一声不屑的轻哼:“只是这衣裳也太繁杂了些,就像大定人,做事总扭扭捏捏不爽快,让人看着就心烦。”

“对了,宸贵妃,你每日穿这么复杂的衣裙,脑袋上带那么重的钗环,脸上还要抹东西,不嫌累么?”

说话间,青葙与连翘已经带了茶点回来。

青葙年纪小,自进了瑶池殿后,还没见过敢在沈知姁面前这样言语颇为放肆的人,兼之仙姬身份特殊,当即便竖起细眉,低哼道:“竟这样同娘娘说话,还说大定人如何,半点都不提土藩人阴险狡诈、野心勃勃,没那本事还敢学前人逐鹿。”

青葙虽然有意压低了嗓音,可这话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仙姬耳朵里。

众人都看见,仙姬的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却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在西窗边大咧咧地坐下,和沈知姁面对面,将刚刚端上的牛乳茶和点心细细品味一番。

宫中御膳都是以精致出名,到了点心这儿更是多了一项规矩,一块只有一两口的大小,这也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养生之道:要按时用三餐,不许贪嘴甜咸点心,吃多了痴肥。

仙姬的动作极为豪迈,用手将一块叉烧酥和一块乳卷一齐拈入口中,再一口气饮完半盏牛乳茶。

拍了拍指尖残留点心残渣,仙姬脸上出现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口中却亦道贬意:“味道的确不错,就是不知道背后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说罢,仙姬的眸光扫过沈知姁平静含笑、没有半分怒意的面庞,略蹙起浓眉,似是感到疑惑,想要张嘴欲言,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你们都下去吧。”沈知姁此时温声开口,转首对仙姬笑意盈盈:“我宫中有新进的红玉石榴与琥珀葡萄,仙姬可想尝一尝?”

仙姬闻言一愣,眼底先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期盼,转瞬便黯淡下去,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轻狂傲气:“任凭什么新鲜果子,贵妃难道打量我没见过?”

“仙姬公主也是说见过,而并非亲自用过。”沈知姁笑意不减,温声细语:“现在刚过中秋不久,京城中的秋老虎还都在呢,想来比北疆要热上许多。”

“鹿呦馆距离瑶池殿可不近,公主一路过来辛苦,不如先尝一尝新鲜果子?”

说罢,沈知姁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到仙姬面前。

仙姬现在正是额头汗珠粘腻的情况,见状犹豫了一下,不再出声,只接过帕子,认真将自己的额头与颈脖擦了擦。

帕子是昨日芜荑亲自洗的,放了栀子香粉与新鲜薄荷叶熏染,味道好闻又清新。

擦完汗,仙姬见手中精致的帕子因为自己变得乱糟,又见芜荑端上来、剥好的石榴与葡萄,皆是颗颗圆润、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是拿来待客的上品。

她的态度一下子绵软起来,伪装出来的轻狂被卸下,转而带出“人生地不熟”的卑怯:“我了解过,对于您,应当尊称‘娘娘’。”

“贵妃娘娘,我适才那副态度,那样的挑衅,您都不生气么?”

“你眼瞳的蓝色很漂亮,很引人注意,所以也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做出适才举动时,其实并非出自你的本意。”沈知姁见仙姬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若你的眼神再凶恶不屑些,我就信了。”

“想来路上有关于你的传闻,也都是你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将莲叶形状的果盘推到仙姬面前,沈知姁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想以此方式,先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再来惹我生气,让我告知皇帝,从而令你能够遣返回土藩?”

从仙姬先前的话语来看,她对自己的父亲土藩王有明显的怨怪,可见是被逼迫着来的,自然想着尽己所能地回去。

见自己的打算被戳破,仙姬反倒是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一边用小勺去舀石榴,一边故作冷静地轻声道:“娘娘猜得不错,我知道土藩兵败,要奉献出积年收集的珍宝,可并没想到,阿父会愿意将我也当作物什送出去。”

“当时阿父召我赐宴,我不过饮了一杯青草酒,就昏迷过去。”

“等再醒来时,我已经和哥哥一起,走到大定的凉州了。”

说完这句,仙姬的眼儿瞬间就红了一圈,嗓音也带出几分哽咽,强撑着拿了个葡萄:“中途逃走定然是不行的,土藩好歹是我被生养的地方,若是我逃走,那土藩必定再起战事。”

“我也知道,大定天子是惹怒不得的,一不小心就容易丢了性命,所以就想了这个折中的法子——当真对不起,冒犯了娘娘您。”

说罢,仙姬竟起身,给沈知姁鞠躬道歉。

观察了仙姬的言行举止,沈知姁扶起仙姬,深深蹙起了眉:“旁的先不说,我想问一问你,你今年年岁多大?土藩王素日对你如何?”

根据土藩王上报,仙姬公主正是十六七的年岁,从身量肌肉粗略一看,觉得并无问题。

可对方处事冲动、又极为容易放下心防、信任别人,瞧着和上报的年龄并不相符。

仙姬重新坐下,手中下意识地拈起两颗葡萄,乖乖回答:“今年十一月初五,是我

的十五岁生辰。阿父和阿母一向对我很好,我要什么几乎都会给我。”

沈知姁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她原意为尉鸣鹤已经是世上少有的薄情寡义之人,没想到这土藩王竟与其不相上下,为保住自身权势、讨得大定君主欢心,竟不惜将自己尚且年幼、素日心疼的女儿给送来。

吃完甜滋滋的葡萄,仙姬湛蓝的眼睛含着希冀望向沈知姁:“娘娘,我相信您是好人,您能帮我和大定天子说一说,将我送回去么?”

“阿母与阿奶说了,今年的生辰要给我大办一场,还给我打一双好看的翡翠镯子。”

仙姬歪着头,双目似蓝玉,端的是个天真无邪的受宠公主。

“那我再问一问你,仙姬。”沈知姁长叹一声:“你已经知道土藩王、你的父亲在利益情感前是如何选择的,那么即便你能获得特许回去,可你也不曾完成土藩王在你身上的寄托——为土藩争得更多的利益与和平。”

“土藩王会怎么看你?”

一个被退回去的进贡公主,一个不能为土藩求得长久利益的公主……

想也知道仙姬回去后,定会被土藩王厌弃。

经过沈知姁的一番点拨,仙姬仔细想了想,面色瞬间就有些不好看,原有些泛红的眼睛泛起泪花:“阿父他……”

“依着我看,你来到大定,已经是偿还了他的养恩。”

沈知姁浅浅道了一句,不再多说:这件事道理浅显,回去细想一想就能知晓真相。

“你偷跑出来,事情颇大,若闹出来,按宫规要处置不少人。”沈知姁转了话头,对仙姬莞尔一笑:“要不要在我这儿换个衣裳,咱们去骑一骑马?”

“你同我说一说此次随行的两位兄长,我帮你想想法子——虽不能帮你回去,可至少能让你在宫中逍遥自在一两年。”

仙姬生于土藩,自小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在马车上颠簸两月,闻言就起了兴致,当下点了头。

蓝眼睛滴溜溜一转,分明还含着泪,却又带出笑:“娘娘,我能端着这一碗果子去么?”

“它们比那些农书上形容得还好吃。”

沈知姁微笑颔首,转而拍手唤来芜荑,让她准备一套适合仙姬穿、较为简单的衣裳,再派人去朝阳殿通知,最后去殿中省找杜少监。

*

范院使与诸葛院判奉诏来到朝阳殿,依次为沈知全的左腿诊断。

在重复了太医诊脉、摸骨,沈知全痛得五官扭曲、太医叹息这个流程两遍后,范院使向尉鸣鹤遗憾汇报:“禀陛下,沈小将军的腿骨伤势严重,里头碎骨颇多,兼之受了路途拖累,要想痊愈,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微臣与院判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保证沈小将军能依靠拐杖出行。”

尉鸣鹤听在耳中,爽在心间,痛在脸上神情:“怎么如此!平虏将军是难得的清俊英才,为大定立下赫赫战功,怎么年纪轻轻……”

“太医院当真没有办法么?马太医呢,朕记得他在正骨方面十分在行。”

见尉鸣鹤一脸痛心疾首,沈知全撑着一张疼色未消的面庞,翕动着苍白的薄唇,拱手行礼:“陛下对微臣的关心,微臣记在心中,感激不已。同时,微臣也明白自己的情况,能保得一条腿完整已是万幸,再不能奢求其他。”

“现在当务之急,是请陛下安排可用之人、接替微臣的职位。”

“将军放心,这是必然的。”尉鸣鹤长眉微舒,眸光一闪:“只是朝野上可用之臣众多,国公与将军可有推荐之人?”

沈厉与沈知全对视一眼,双双恭敬俯首,齐声道:“陛下英**眼,臣等皆认同陛下的人选。”

“朕登基未满三年,许多事情还要向爱卿们请教。”

得到了预想中的回答,尉鸣鹤满意起来,心中想道:沈家父子去北疆亡山磋磨一趟,身上那股子让人不舒服的耿直总算是磨没了,倒是能放在朝中继续用着,而且沈厉已经步入中年,能执掌军令的年岁并不算多了,足够他培养出自己的心腹。

而沈知全变成残废一事,让尉鸣鹤心中长存的不愉一瞬消散、畅快不已,对定国公府从原先的担忧、忌惮转为安心。

尉鸣鹤的用人之道其实只有两条,一是听话,二是有用。

二者合一最好,若是不能两全其美,那他就会优先选择第一条。

提拔海督公、提拔关、腾等人,都是基于这两条原则。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元子传令下去,重重赏赐沈家父子,对沈知全的赏赐尤其丰厚——除了金银珠宝,还贴心赐下了宅邸、太医与宫人。

“这些都是粗略的,还有一些细致,朕要写成笺表,防止底下人记不住。”尉鸣鹤的右手尚缠着纱布,笑意温和:“来人,去请贵妃过来。”

“贵妃听闻父兄在此,必定激动,记得提醒贵妃带伞,今日日头晒着呢。”

沈厉与沈知全再次起身,为尉鸣鹤对沈知姁的体贴谢恩。

“阿姁在宫中帮朕良多,值得朕如此。”尉鸣鹤薄唇勾起,目光柔和。

恰在这时,小鱼子进来请示:“陛下,瑶池殿的芜荑求见。”

这时机实在是掐得巧妙,让尉鸣鹤长眉微微一挑,眼中多了一丝沉光:“快请进来,可是贵妃那儿有要事?”

他不由得思索起来:不知瑶池殿有了什么事,是为了沈厉父子而来,还是后宫中有别的事情?

沈厉与沈知全虽在饮茶,可耳朵双双竖起,想知道自家女儿/妹妹究竟是为何遣人来。

然而芜荑带来的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禀陛下,贵妃碰见了在宫中迷路的仙姬公主,带着公主简单换了衣裳,现在一齐去了御马场。”

“贵妃觉得事涉前朝,让奴婢过来请示陛下,也派遣宦官去鹿呦馆说了一声。”

“朕自然要去。”事关土藩使团,尉鸣鹤颇为上心,刚动身就想起来,沈厉父子还在等着见沈知姁一面。

“陛下与贵妃有要事,臣等告退。”沈厉扶着沈知全起身告退,神情与言辞俱是谦卑恭敬。

“国公与将军放心,过几日朕再召你们入宫,让你们同贵妃见面。”尉鸣鹤满意于二人的识趣,便颇为慷慨地许下承诺,安排吴统领送两人出宫。

随后,尉鸣鹤就乘着圣銮,到了御马场。

刚踏进去,就听到里面有疾纵的马蹄声、陌生的女子笑声。

再往里走,尉鸣鹤最先看见的,就是马场上一匹正在驰骋的骏马,上头坐着位从未见过的女郎,麦色皮肤与靛蓝银纹骑装撞出生机勃勃的美感。

在风中能瞥见一双和蓝天一样的美目。

在遮阳伞下,则是沈知姁浅紫色的窈窕身影。

“陛下来了。”沈知姁早就瞥到明黄色的圣驾,掐了个时间,让箬兰举着遮阳伞去接仙姬,自己迎着日头去尉鸣鹤面前行礼。

和往常一样,行到一半就被扶起。

沈知姁笑意清浅,将“偶遇”迷路仙姬之事简单道来,末了道:“臣妾见这仙姬公主并不像传报上所写,是那

等举止轻浮的人,倒是见皇宫恢弘、偷跑出来的举动颇为孩子气,就留心问了年纪。”

“谁想仙姬公主今年不过十四。”沈知姁特意将仙姬的虚岁说出:“想来土藩那儿比咱们礼数少些,对男女大防并不强调,仙姬又是好动的性子,所以才会有那些所谓的传闻。”

尉鸣鹤对沈知姁是百分百相信,当下就如沈知姁预料一样,拧起长眉:“十四?”

他是不介意后宫中多一位土藩妃嫔,可他没想到这位公主的年纪这么小。

“臣妾听到时,也和陛下一样的想法呢。”沈知姁轻叹一声,旋即又露出几分甜笑:“不过臣妾适才和仙姬相处了一会儿,她性情率真可爱,只爱骑马与乳品,倒像是妹妹一样。”

“不论仙姬年岁如何,她既然已经被土藩王送来,若被送回去,肯定会遭罪。”沈知姁侧首,目光望向被芜荑带领而来的仙姬,投去温和、带有鼓励的目光,口中对尉鸣鹤软声:

“臣妾建议,还是照着从前对待和亲公主的章程,照常册封,由臣妾带她两年——陛下觉得可不可行?”

说话间,仙姬已经到了近前,用方才学到的万福礼姿势,并不算规矩地给两人依次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娘娘。”

仙姬的眼睛有些好奇地扫了眼尉鸣鹤,旋即又低垂下来。

“起来把,这皇宫中的马儿如何?”沈知姁亲自扶了一把,笑吟吟询问。

“皮润亮,腿脚壮,是养得极好的骏马。”仙姬靠着沈知姁,闻言便笑了起来,语气都轻松不少:“就是没有土藩的马儿那么高那么壮,骑起来还有点儿不习惯。”

仙姬额上有亮晶晶的汗珠,神色兴奋,即便身量与沈知姁差不多,尉鸣鹤看在眼中,只觉得对方的确如沈知姁所说,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尉鸣鹤自认不是禽兽,连带着将对方纳入后宫之事都变得有些古怪

因着要冷土藩使团,尉鸣鹤只淡淡颔首,对着元子道:“送仙姬公主回去,使团这一路上辛苦,且在鹿呦馆好生歇息月余。”

元子立刻上前,笑意和善地请仙姬回去。

仙姬望了沈知姁一眼,见对方眨了眨眼睛,便乖乖跟着走了。

等对方的身影走远,尉鸣鹤方重新拧眉:“的确是年岁不足。”

“既然阿姁心中有了主意,那一切便有劳阿姁了。”思索一瞬后,尉鸣鹤同意了沈知姁的建议。

其实对于仙姬的去留,尉鸣鹤并无其余想法,他只关注对方的到来会不会给他平添麻烦。

既然沈知姁主动接手,尉鸣鹤自无不应的道理,满是肃色的俊颜柔和下来,握住沈知姁的双手:“还是阿姁贴心,为朕早早想好了法子。”

沈知姁温柔贤淑地一笑:“臣妾等会儿就给仙姬安排一位礼仪奉仪,再让宋尚宫她们好生安排鹿呦馆伺候的宫人。”

身为外藩使团,周边的宫人一定要眼明嘴严。

听罢,尉鸣鹤惬心颔首,只叹沈知姁思虑周到,旋即眼底有一分愧色,将今日沈厉父子入宫之事道来:“……朕会张贴皇榜,召集天下名医,必定尽全力治好你的兄长。”

沈知全“受伤”的前因后果,沈知姁早已经从韩栖云中得知,明白是兄长为沈家而甘愿隐藏锋芒,在尉鸣鹤面前做一个废人。

沈知姁浓密的睫微微颤动,在眼底投射出痛惜之色:“兄长他……”

她稍别过脸,耳坠上的流苏贴住纤长的颈脖,好像是裸/露在外的血管,随着叹惋声微微颤抖:“臣妾记得,父亲总是说兄长在战场上行事鲁莽,少不得要受些教训,没想到竟是一条腿的代价……”

尉鸣鹤虽然为此事心中痛快,可见沈知姁难怪,畅快的心情便散了些许,转而温声劝慰,让沈知姁放心。

“有陛下在,臣妾自然放心。”沈知姁等尉鸣鹤安慰完,便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带出一抹惹人怜惜的嫣红,连着底下的一个浅笑都有几分勉意,令人心疼:“不过,兄长受伤也助了北疆安宁,完成了陛下的命令,即便是不能痊愈,对于兄长来说,亦是一种荣幸。”

“你兄长有功,朕已经为他安排了宅邸与太医,让他下半生能够好好养伤,阿姁不用太过担忧。”得到沈知姁的善解人意,尉鸣鹤十分自然转换了口吻,从“尽力医治”变成“养伤”。

不愿再用沈知全的意思可谓昭然若揭。

沈知姁只作听不出来,杏眸饱含着爱意与感恩,代替沈知全行礼谢恩,末了还道:“臣妾心知陛下厚待兄长,有臣妾的缘故。”

“知道陛下关怀臣妾家人,那臣妾在后宫中便安心了,即便没有机会见母亲父兄,臣妾也不会忧心。”

秋阳微灼,映在沈知姁眼中,倒是将那装出来的恋慕照映得澄澈。

她心中算得清楚:父兄才立功回朝,且兄长有伤,在尉鸣鹤眼前变得顺眼起来,自己这儿又及时处理了仙姬之事,算是功劳未酬。

配合上满是信任的似泪非泪眼儿,就能轻而易举地引动尉鸣鹤心中的愧意,让他跟着沈知姁的思路,主动将话地递出来。

果然,尉鸣鹤长眉泛柔:“皇宫中又不是什么牢笼,你是贵妃,又久不见家人,朕回头就为你安排,让定国公与沈夫人进宫……就定在下个月,看你何时有空。”

沈知姁的眼如弯月,就着尉鸣鹤的手微微屈膝,仰面甜笑:“臣妾多谢陛下。”

元子在一旁及时屈身:“已快到了用膳的时候,陛下不如带着贵妃娘娘回朝阳殿用膳?”

“是了,朕今日还有圣旨要劳烦阿姁。”尉鸣鹤牵起沈知姁的手,一齐往龙辇走去。

沈知姁特意放缓脚步,对着御马场边上的一道人影唤道:“杜少监,你快回殿中省,传本宫的话给宋尚宫,让她选了去鹿呦馆的宫人集成名册,由本宫再挑一挑。”

“至于方才本宫与仙姬公主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

“是,娘娘。”杜少监小跑上前,行礼道:“奴才都听到了,回去就让司衣局给仙姬公主做上相应的衣裳。”

沈知姁浅浅一笑,颔首后便加快了脚步,挽住尉鸣鹤的手。

杜少监已经听懂了她的暗示。

——她与仙姬谈了有关土藩的情况,知道土藩王三年前新得了两个美人,今年又有了幼子,格外疼惜,对其他儿子却是淡了下来,尤其是将来会继位、仙姬的亲哥哥太子。

仙姬到底年纪不大,有用的消息只能问出这些。

不过由杜少监传到韩栖云耳中,对方会明白沈知姁的意思,安排相应的人手接触使团中的土藩太子。

沈知姁已经和仙姬达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约定:她帮仙姬在宫中平安渡过两年,仙姬同时亦要反过来助她,到时候仙姬可以自己选择去留。

但仙姬将选择权交到沈知姁手中,只提起了一个要求——保证她哥哥顺利继承王位。

沈知姁听闻后颇为惊讶,原对仙姬有所改观,稍作询问后才知道,仙姬提出这个要求并非政治因素,她单纯为了能让阿母与阿兄高兴些。

*

九月中旬,太医院在种种尝试后,对沈知全的左腿做出最终决断,宣告再无接骨康复的可能。

隔日,尉鸣鹤就兑现了承诺,让沈知姁选一日召见家人。

沈知姁早就通过元子知晓准备何时接见土藩太子,便特意挑了哪一日,免得一家人相叙一半,让尉鸣鹤坏了兴致。

尉鸣鹤并不知晓此事,还笑吟吟地说自己与沈知姁心心相知,美滋滋地陪了沈知姁半日。

九月廿九,天子在圣仁宫召见土藩太子,贵妃在瑶池殿设宴传召家人。

这是自沈知姁入宫来,两年内第一次一家团圆,中途又历经风雨、满是波折,彼此见面,自是满含热泪、有诉不尽的话。

就是一贯不曾落泪的沈厉与沈知全,都是双目通红。

用过午膳后,沈知姁服侍困倦的沈夫人去了内殿午憩,然后将芜荑他们遣到正殿前后守着,任何人都不能轻易靠近。

“父亲,哥哥,你们总算回来了。”沈知姁亲自为二人斟了两盏香气扑鼻的茶,桃腮杏眸中还残存着适才叙情的激动。

沈厉与沈知全的神色同样如此,不过其中情绪更加复杂,多了愧疚、心疼与自责。

他们在北疆受到沈知姁不断寄来的书信提醒与银钱,又在后来遇到了二下北疆的韩栖云,自然知道女儿/小妹为了还定国公府清白,做出了多少努力。

对于沈知姁如何得知昌王、平郡王有异心,又是如何能支使韩栖云这样的新贵,沈厉父子现在并不在意。他们只愧疚自身不够警惕,不防家贼,连累家人,更心疼沈知姁所遭受的身心伤害,为此自责。

“小姁,你既知道你兄长的腿伤,便也明白定国公府接下来要走的路子,大抵是一个低调稳固、后继不行、不惹猜疑的路。”沈厉一向坚毅有神的目光扫过儿女,多出几分黯然:“我与你兄长想知道,你往后打算如何走?”

依照沈厉来看,

他们一家现在重获清白,甚至更为显赫,那行事就更要谨慎小心,绝不能重蹈覆辙,白白辜负了女儿的努力。

而尉鸣鹤对沈知姁十分宠爱关怀,据朝中所说,礼部近些日子有点神神秘秘,或许是在准备天子封后的事宜。

若沈知姁有想要成为皇后的想法,沈厉自然会鼎力支持。

假如沈知姁只想要做个富贵闲散的贵妃,沈厉亦不会反对。

“不若先尝尝这茶如何?”沈知姁笑意甜甜,示意父兄先品茗。

沈厉细细品了一口,叹气道:“可惜我是个粗人,无论什么茶水都一个味儿,你们母亲为此可说过我不少回,没成想还要在儿女面前丢人。”

“横竖小姁的茶,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茶。”

相比之下,沈知全说得便详细不少:“茶味醇厚又清冽,有冷霜之感,却没有薄荷之类的气息……像是从北疆那儿晾出的高山茶。”

“很是不错,有提神醒脑、宽心平气之效。”

说罢,沈知全眼神微动,那双和沈知姁极为相似的眼瞳一转,已经没有在尉鸣鹤面前的颓丧之气:“即便奉在御书房,也拿得出手。”

“这是罗郡王世子夫妇送来的,说是罗郡王夫妇酬谢,的确是北疆的新茶种,让我瞧瞧够不够格做贡茶。我尝了后觉得不错,不过一直未曾告诉尉鸣鹤。”

沈知姁轻飘飘念出天子的名讳,又格外突兀转了话题:“这些日子,诸葛院判在闲暇时研究出一种很有意思的药。”

“融了前朝秘药,还有北疆的几味药,熬成药膏便有茶香,磨成粉末再融入这北疆茶中,倒是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沈厉闻言一惊:“这药是治什么的,听着倒有些奇奇怪怪。”

沈知全则是端起茶盏,又抿了口茶,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亮闪过。

“专治那些健康体格好的人。”沈知姁轻笑一声,嗓音如铃:“诸葛院判说,服用后能让那人渐渐四肢无力,再也离不开床榻,后期说不定还会导致疯病。”

“不过用量与时间尚未确定,还需要进行尝试。”

试验人选已经选好了,是当时夜影司追捕霍家主和霍长子时,从沿途山中碰上的一伙匪徒,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适合先来体验一番。

“哦哦,那倒是好药……”沈厉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应着,话说出口才愣住,瞪圆眼睛看向沈知姁。

“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将忠君报国作为人生信条,这也是咱们沈家祖先定下来的祖训。”

沈知姁脸上的甜笑一点点淡下来,目光严肃,面颊紧绷:“可是历经流放之事,我与兄长已经明白,有些君主并不值得效忠。”

“比起忠君,报国才是最重要的一条。”

话音落,沈知姁见沈厉显露出惊色,便不由对沈知全莞尔:“我就知道,兄长你还不曾告诉父亲。”

“你让韩督公单独告诉我,不就是先瞒着父亲的意思么?”沈知全叹一口气,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转首斩钉截铁地告诉沈厉:“小姁已经确定,陷害定国公府的主谋,除了慕容丞相与韦中尉,还有一位。”

这一位是谁,观沈知姁与沈知全的态度,沈厉已经猜到。

从沈厉的曾祖辈开始,一代一代的定国公都是忠厚憨直的性子。

当初定国公府定罪时,沈厉虽对尉鸣鹤这个新帝失望,却没更多的怨怪,只将矛头对准慕容冽和韦武。

乍然听闻这个消息,沈厉定在当场,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硬朗沉着的面容上下意识地泛起不可置信与恍然。

然而只需想想定国军现在各自流向何处,就能明白当初定国公之事,究竟是谁获利最多。

“我去瞧瞧你们母亲睡得如何。”半晌后,沈厉才僵硬地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去了后头的寝殿。

沈知姁兄妹不曾阻拦,给沈厉接受这个讯息的时间。

*

沈厉离开后,殿中寂静半晌,甚至能听见熏香燃烧的细微声响。

“小姁,我记得,尉鸣鹤身边有一位范院使。”沈知全在沉默中开口,直截了当地提出关键问题。

他在尉鸣鹤面前倒真不全是做戏,北疆苦劳一年,已经将他从意气风发的性格变得谨慎少言。

因先前叙情时,已对沈知姁说过不少心疼的话,沈知全便强忍着满腔的话,先说要紧的事情。

沈知姁细眉微微扬起:“兄长放心,范院使心中对尉鸣鹤芥蒂不小,而且与尉鸣鹤生母生母李美人之死有所牵扯。”

“我已经派人去暗查,有了点儿收获。”

还要感谢当时的尉鸣鹤无甚钱权,没法对服侍过自己与李美人的宫人赶尽杀绝。

“范院使现在特别相信诸葛院判,都是拜把子的兄弟了。”沈知姁轻嗤一声:“尉鸣鹤确实思虑周全,有意选了新太医培养成心腹。”

“只是选了罗郡王妃赠予我的太医。”

沈知全身子微微前倾,直直盯着沈知姁:“小妹,若他们全都……”

“我手下有专门的人料理。”沈知姁歪了下头,北疆样式的耳坠精致漂亮。

“韩栖云么?”

“那小子瞧着不大对劲。”沈知全眉头拧起,想起自己在北疆与韩栖云的会面,就和几年前、初见尉鸣鹤时一样,有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他如今经历多了,能看出韩栖云的心思有隐秘的、不可告人之处。

“我知道,哥哥不用担心我和从前一样被骗。”沈知姁勾了勾唇角,同时伸出手指,缠住耳坠的流苏:“这是韩栖云从北疆给我带来的。”

看沈知全“腾”地站起,沈知姁眸中笑意澄澈,带了点儿胸有成竹后松弛,轻声解释道:“我今日带,是因为我会见杜少监,让他代我向韩栖云传递命令。”

“韩栖云明面儿上欠着我两套耳环,自打他入朝做事起,就会从各处搜罗特色首饰,所以十有八九,他会问杜少监我的装扮。”

“从韩栖云身上,我明白了,共同的利益是合作最为关键的稳固基石。”

“而这最浅薄的感情,不过是牵动基石方向的绳子。”

沈知姁清楚知道,对她的爱意情愫,都是她套在韩栖云与尉鸣鹤颈脖上的项圈。

唯一的区别是,韩栖云若不出错,会通过沈知姁的牵引,明白前进的方向。

而尉鸣鹤只会从现在开始感到窒息,直到走向死亡。

第123章 封后圣旨与前世那道圣旨,一字一句不……

第一百二十三章

猛然站起的沈知全缓了缓,闻言再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沈知姁的容色。

直到对上沈知姁沉静含笑的杏眸,沈知全方从内心的震动中回神,彻底明白妹妹真的变化了许多。

不论是从人手调动,还是处事手腕,妹妹在这一年内飞速成长,撑起了沈家的一片天。

沈知全眼底的自责内疚:小姁已经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不谙世事的妹妹,这一年来,小姁过得既辛苦又痛苦,都是因为他与父亲保护不力的缘故。

从前他们父子瞧不起官场上的交往应酬,亦认定领兵者当有能者胜任,认为天子身为君王,理应任用贤能而非心腹。

因此,定国公府孤身立于朝堂,疏远于天子心思,偏手握重兵,成为众矢之的。即便有老臣与手下愿意相信清白,可没有足以撼动人心的利益纠缠,绝没有人会出手相助,顶多是上两封规劝的折子。

除了伤心自愧,沈知全倒也有几分欣慰和骄傲:小姁这样聪明,能在短时间内勾连前朝后宫,其中的用心巧计必定是旁人难及。

比自己与父亲强多了。

一转念,沈知全想起刚才被沈知姁提及的药,紧张问道:“小姁,你能保证万无一失么?”

他对尉鸣鹤这个天子自然是百般不满,亦有杀心,可真要落实到行动上,还是会被“弑君”二字压住手脚。

上至百官,下至平民,这都是与谋反同一级别的重

罪,只要有那么一丝丝的涉及,就会被君主世世代代地忌惮、打压,就会在史书上留下遗臭的一笔。

沈知全很愿为了沈家,支持沈知姁动手,却不愿沈家因为尉鸣鹤这个烂人而被后世唾骂。

想到这,沈知全再前一步,弯下腰来,像是雄鹰护住雏鸟:“小姁,现在京中人人都相信,我的腿已经废了,我性情大变,在平虏将军府中闭门不出。”

“小姁,我想知道你从一开始布局的所有举动,你要说给我听。”

“然后,若是事情不妙,你就能代我顶罪。”沈知姁亦缓缓站起,与沈知全对视,说出沈知全的打算:“到时候,你打算一人赴死,是不是?”

想起前世,父兄死前再次蒙冤、母亲自尽的结局,沈知姁眼中就有薄泪涌出,闪过决绝,口吻如高山般坚定不移:“哥哥,自我从高热中醒来,面对瑶池殿封禁、定国公府流放的局面,我便做了决定。”

“沈家可以做忠臣,可以为大定出生入死,可效忠的天子决不能再是薄情寡义之人。”

“这件事情要做成,前期的准备便要做好,涉及方方面面,的确不易。”沈知姁眸中有点点光亮燃起:“正如哥哥所说,你在将军府中,能让我在京城中的行动方便许多。”

她不会将前朝的要紧事都交给韩栖云。

“至于哥哥所问万全的问题……”沈知姁沉声道:“现在动手,有五成几率被发觉,而再过几年,我能保证十成。”

“兄长,尉鸣鹤现在膝下不过一位体弱的大皇子。”见沈知全略有疑惑,沈知姁温声解释:“我觉得,做一位没有亲子的太后实在过于脆弱,也过于无聊。”

“承恩公现在看着老实,可若是有掌权的机会,我不信他不会改变。”

在沈知姁心中,她不相信除了父母兄长、芜荑心腹之外的人。

人心善变,无论放在何时何地,都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有她沈知姁手中握着实权,才能长久。

沈知全听懂了沈知姁的潜台词:再等几年,一边完成布局,一边为后诞子,最好再哄尉鸣鹤早早立了太子,这样即便尉鸣鹤身亡,朝野上也不会有所动荡。

身为流着相同血的兄长,沈知全清楚地知道沈知姁骨子里执拗劲儿,在大事上做了决定,就决不可能改变主意。

他不再尝试以询问婉劝沈知姁,而是拿出同样倔强的神情:“妹妹,我还是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沈知姁露出无奈地浅笑,在接下来小半个时辰内,将甘娘子在内的几位皇商、韩栖云暗中交好的新贵以及在军营和夜影卫中的自己人都简单说了一边。

“哥哥你既然养伤,那前两者就不宜再动,惟有军中和夜影卫可以暗中联系。”

“我会通知他们。”

沈知姁语气轻巧:自她“救回”尉鸣鹤,又日日悉心照顾,用诸葛院判开的膏药为尉鸣鹤换药,勤谨而充满爱意。

尉鸣鹤当即就感动得不行,说要给沈知姁留夜影卫,暗中保护她,省得再发生逆贼谋反之事。

沈知姁自然一口应下,还随口说和上回的玖拾、玖一颇有缘分,也算熟悉。

“他们一个叫玖拾,一个叫玖一,不过玖拾得了升迁,是海督公的得力手下,朕将玖一给你,有事就拿这个唤他。”尉鸣鹤将一枚鱼形玉佩放入沈知姁手中,凤眸中柔情款款。

他心中正高兴:阿姁这样坦然,可见并不怕夜影卫窥探到什么私密,足见阿姁当真满腔赤忱。

沈知姁回以盈盈杏眸,心中波澜不惊地将第二枚鱼形玉佩收入怀中。

现在正好拿出来给沈知全。

兄妹二人说罢,便一前一后去请沈厉和沈夫人。

沈夫人已经醒来,正在嫌弃沈厉笨手笨脚画不好眉。

见一双儿女,夫妻俩人俱是欢喜笑起,惟有沈厉的笑沉重了些,好像带着无数的忧心。

轻轻拽了拽沈知全的袖子,沈知姁上前为沈夫人重新描了眉,语气轻柔:“父亲、母亲、哥哥,我等会儿陪着母亲去颐寿宫请安,父兄则由杜仲带着去圣仁宫谢恩。”

“你们此番出宫后,就好好歇歇,养好在北疆受的苦,那些应酬往来,都推到明年再说。”

其余三人俱是应下,反过来叮嘱沈知姁在后宫中要万分小心。

当日晚些时候,开怀醉酒的尉鸣鹤来瑶池殿宿着,告诉沈知姁,今日沈厉父子在宴席上恭敬谢恩,那位被俘的土藩王子见状,许是忆起自己如何在睡梦中被捆住的,当即就两股战战、面色苍白,出了不小的丑。

土藩使团的姿态放得更低,说定的每年贡品也十分丰厚,几乎占到土藩年产的一半。

沈厉父子算是间接立功。

沈知姁抿唇浅笑:“这都是陛下用人得当、指挥正确的缘故,才令土藩外族那般惶恐如见天神。”

说罢,她细眉微蹙,请求道:“陛下,臣妾今日见了父亲,发觉父亲苍老许多。臣妾私心,希望陛下能让父亲在军营中少待几年,早日回京养老。”

“这是自然。今年万寿,定国公就要变成朕正儿八经的岳丈了。”尉鸣鹤伸手抚平沈知姁的眉眼,笑意柔和:“哪儿有国丈在外征战、令国母担心的道理。”

沈知姁顿时含了两汪感动的眼泪,红着面儿扑到尉鸣鹤怀中,伸手环住尉鸣鹤的颈脖。

她动作紧紧地,似带着千万斤重的爱恋。

*

尉鸣鹤今生说话算话,在十月初八,万寿节那日,宣告了沈知姁的封后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宸贵妃沈氏,毓出名门,地华缨黻,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仁惠以膺多福。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故封为皇后,赐皇后金册金宝,钦此!”

元子宣读的声音利落、洪亮,像正月里放起的炮仗,满是喜庆之意。

沈知姁跪伏在地上接旨,却愈听愈觉耳熟。

在谢恩起身的那一瞬间,沈知姁想起了在哪儿听过——这就是前世,她临死前被封为皇后的那一道圣旨。

一字一句不差。

第124章 皇后贤良沈知姁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沈知姁思绪微顿,想起了自己前世刺杀尉鸣鹤的那一日。

大定后宫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若有妃嫔即将亡故,只要对方不曾犯下大恶事,天子出于仁慈怜恤,理应及时进行最后一次晋封。

毕竟生前册封,妃嫔还看得到,总比死后追封要好些。

所以前世,太医去朝阳殿报了沈昭仪病危吐血之后,尉鸣鹤便立刻带了册封圣旨来,让总管宣读。

亦有不少妃嫔赶往瑶池殿,一是想在皇帝面前表示自己善良而拥有同理心,二是想知道,这位被冷落多年、又是罪臣之女的沈昭仪,在四妃中会占去哪个位置。

不错,前世尉鸣鹤妃嫔颇多,不过在二品之上的少之又少,尤其是一品四妃,当时只封过两个——已废黜的惠贤妃慕容燕,以及现在的庄贵妃蓝岚。

两人都是执掌六宫大权的。

偏当时沈知姁近乎十年不曾侍奉,出身也不好,这晋封的位置就格外引人好奇。

再有一点,是沈知姁无宠无子,却稳坐昭仪之位,在不少宠妃之上,素日里出现也不搭理人,人缘极差。

当时就有几个妃嫔在殿前扬声讨论起来,说陛下估计才记起还有个沈昭仪,四妃之位尊贵,罪臣之后配不上,顶多是赐个封号。

恰巧尉鸣鹤到了,听见这话,当场便发作一通,将说话声音最大的两位妃嫔拖了下去。

旋即就让总管在众人面前宣读了晋封圣旨。

沈知姁当时正躺卧在床榻上,眉眼平静,淡道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接旨。

瞧着面色惨白虚弱的沈知姁,尉鸣鹤从长眉间倒是蓄满了哀伤柔和:“无妨,安排一位替你便是——你贴身的大宫女呢,朕记得是

叫连翘。”

彼时沈知姁已经托了尉鸣鹤,将连翘等一干可信的宫人送去了距离京城最远的一处行宫,待事发后便能自行散去,各自生活。

闻言,沈知姁紧蹙眉头,从口中逼出一抹红艳艳的血色,略过尉鸣鹤的问题,眸光望向床帐,略沙哑的嗓音压着冷意:“瑶池殿中这么多人,陛下随意唤一位就是。”

底下诸人面色微变,觑着沈知姁,只觉得对方不识好歹,竟仗着自己病重、陛下心软,就这般对天子说话,难怪不曾得幸。

她难道不知,陛下近两年来,格外喜怒无常么?

谁料向来阴晴不定的天子竟然不曾发怒,反倒愈发温声细语:“这是你的晋封圣旨,朕总不好随便随便指一个。”

沈知姁只记得自己心中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恶心与厌恶,唇角带着一缕讥嘲,在锦被中握紧铁簪,近乎有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若论情谊,我与陛下最深,不如就陛下来罢?”

天子自己在圣旨下跪着灵智,倒是个不错的场景。

尉鸣鹤眉头微微拧起,似要开口,凤眸转过沈知姁又生生忍住。

轻嗤一声过后,沈知姁目光划过眼露担忧的蓝岚,又落回帝王脸上:“我开个玩笑罢了,陛下就让她替我跪着罢。”

她素手一指,落在刚才挑起“罪臣”话头的宠妃身上——这些年议论定国公府的妃嫔不少,可适才那样污蔑她父兄在军营中为非作歹的人,倒是头一个。

尉鸣鹤没有片刻犹豫,立时就应了下来。

总管宦官总算能展开圣旨,扬声宣旨。

一开始念前头话的时候,众人反应平平,等到过了三五行,总管口中的赞美颂扬之词还没结束,方觉出几分不对——这么长的一骨碌话,怎么比庄贵妃的册封圣旨还长呢?

等到末了“皇后”二字被说出口时,总管宦官张口结舌了一瞬,磕磕绊绊地将最后几字说完,就退下到一旁,化为雕塑。

到场的妃嫔没有总管这样的克制力,当场就如沸水扬扬,轰然出声。

素有威严的蓝岚亦管辖不住。

最后是尉鸣鹤微微扬手,凤眸一扫,才让瑶池殿重新归于平静。

沈知姁反倒是轻笑出声,眼底燃起一簇火焰似的明光,像是寒风中的一朵凌霄花。

可因为这笑,她嘴角亦涌出血沫。

引得尉鸣鹤眼底哀伤更浓,直接将其余人等赶出内殿,只留自己一人与病重将死的沈知姁叙话。

也给了沈知姁刺杀的机会。

当时沈知姁全心全意都扑在“刺杀尉鸣鹤”一事上,将圣旨内容抛之脑后。

现下再听一遍封后圣旨,便刺激了沈知姁的记忆,让她想起此事。

为什么……前世临死前给她的那一道晋封圣旨,与今生这一道,是一模一样的呢?

难道同大皇子一样,有些大事节点的内容是不可改变的么?

即便生母不一样,可诞生时间、生母是宫女且难产等情况却是不曾变化。

“奴才恭贺皇后娘娘!”

元子一声响亮的道贺声,让沈知姁思绪回笼。

“臣妾多谢陛下厚爱,必定不负陛下众望,做到为陛下分忧。”

沈知姁口吻恭敬而温柔,不过神思回转,身体上的动作就微微迟滞了些。

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沈知姁忽然娇面发白,身形有些不稳。

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提衣下座,走下阶梯,将在大殿中央受封的沈知姁扶起。

此时众人尚未起身,正跪着聆听圣旨,眼中是地板上吉祥喜庆的花纹,耳中只能听见自上而下的脚步声,还有冠冕旒珠微微的颤动声。

最后是天子格外温和关切的口吻:“皇后快起,可是旧伤未愈,身子不适?”

宸贵妃,不,沈皇后在乱军入宫之际,为救陛下而冒生命之险的事情,他们都知道。

只看陛下这般关怀,就明白沈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如何。

若说旁人对此是警醒,那定国公府便是安心。

同样安心的,还有土藩太子——他日前去御花园赏花,在山茶花树丛别碰见一位脸白眼黑的官员,像是恶鬼一样,冷冰冰地骇人,自称韩督公。

韩督公简单道了自家妹妹与沈皇后的交易,说了会在北疆驿站安排帮助的人手,就甩袖翩然离去。

土藩太子听得云里雾里,回去后问了仙姬,方知前因后果。

他身为太子,面对日渐变得猜疑、暴戾的土藩王,自然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人手,也没有胆子。

从大王子那儿打听到韩督公是当初带队镇压叛乱的主力之一,如今再得知沈皇后深得大定君主信重,原先惴惴不安的心渐渐平稳。

*

“多谢陛下关怀,臣妾无事。”沈知姁装作柔弱地往尉鸣鹤怀中靠了一瞬,又迅速挺直身子,就造成了“身子虚弱,但为了尉鸣鹤强撑着”的情形。

她低声补充道:“院判说了,臣妾小产的亏空已经基本补全,肩膀上受的伤也愈合了。”

这样一提,尉鸣鹤眼底愈发担忧,亲手扶着沈知姁在上首落座,在后头的宴席上十分上心,略冷些的膳食都不许沈知姁用,甚至屈尊降贵、为沈知姁剥了一颗青玉葡萄。

沈知姁双眸盈盈地用了那颗葡萄,借着用帕子擦嘴的功夫,往大臣席那儿扫了一眼。

她看见父母兄长眼底的忧心忡忡,瞥过韩栖云弯起的桃花眼,自然也不曾错过有的大臣眼中,是敢怒不敢言的反对之色。

“臣妾敬陛下一杯。”沈知姁勾唇一笑,举起酒杯,算是开了敬酒的头。

接下来有不少大臣纷纷起身,就平定叛乱之事道尉鸣鹤是万世难见的圣主。

这般悦耳动听的喜言喜事,尉鸣鹤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不过他没忘柔声叮嘱沈知姁:“你适才与朕饮了一杯酒,可不许再喝了,只能用果子露。”

“那臣妾给陛下斟酒。”沈知姁娇俏一笑,乖顺应了尉鸣鹤的话,从芜荑手中取过一壶新酒,轻声道:“臣妾让人在这酒里加了果子露,陛下放心喝。”

“明日陛下的豪爽与好酒量,就会变成京中美谈。”

尉鸣鹤闻言,笑声畅朗,当即就饮了一杯:“皇后贤良,朕心甚慰!”

底下顿时又掀起一番奉承的谄媚进言。

像是涂了蜜糖的夹子,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的思绪绕成糨糊,浸在蜜里。

沈知姁抿唇含笑不言,娇靥泛粉,似是羞涩。

可她手中倒酒的动作一点儿都不含糊。

——她方才说的自然是假话,里头加的可不是果子露,而是极易醉人的果酒。

沈知姁要今日的尉鸣鹤酩酊大醉一场,方便她演戏,也方便她在御书房探查。

第125章 双更她的孩子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年的万寿节格外热闹,人人尽欢,惟有太皇太后因为担心大皇子,在中途就散场离去。

最后是以“天子醉酒”收场。

自然,天子都醉了,底下的臣子便要醉得更深。

沈知姁顺势安排散场,再唤过元子,让他负责安排土藩使团与官员家眷的离开。

“皇后娘娘要奉陛下回朝阳殿,这等庶务交给奴才就好。”元子笑得乐呵呵:“若出现意外,奴才便去请教宜昭媛。”

“您就同陛下一齐返回朝阳殿歇息罢。”

尉鸣鹤已经醉了五分,此时正被杜仲和小鱼儿一起扶着。

沈知姁使了个眼色过去,两人就会意地半架尉鸣鹤,恭恭敬敬地往圣銮那儿走。

一阵夜风吹来,沈知姁抬手挽过鬓边的碎发,柳叶形的耳坠微微摇曳。

她抬眸,目光先扫过土藩使团,再略过韩栖云。

土藩使团中,土藩太子恭谦地行了个注目礼,仙姬则是提着沈知姁特意吩咐过的食盒,笑意纯然地对沈知姁眨了眨眼。

韩栖云则立在一盏高挂的琉璃宫灯下。

许是灯烛暖黄的缘故,韩督公不同于在朝堂上冷面黑脸,而是带了一抹可以用“柔情”来形容的笑意,隔空、无声无息地对沈知姁道了“恭喜”二字。

沈知姁圆翘的眼尾弯起,一一扫视过去,最后示意芜荑收好自己的封后圣旨,对要走的元子浅笑道:“元公公,不知是不是本宫眼花,总觉得这道圣旨瞧着颜色淡些。”

“娘娘好眼力!”元子脚步一顿,惊叹一声,旋即压低声音,对沈知姁恭喜道:“这道圣旨,是陛下从御书房书架最上头的匣子中拿出来的。”

“这说明,陛下早就有立娘娘为后的心呀!”

沈知姁低首轻笑一声,打发走元子,坐上了自己的銮驾。

宋尚宫已经接到消息,候在旁边,将一张长长单子递上:“奴婢恭喜皇后娘娘——这是殿中省上下整理出来的、要给娘娘更换的用具物品,请娘娘过目。”

“宋尚宫看着办就是。”沈知姁随意扫了眼单子,多是用品规格的升级,并不在意,而是颇有深意地

望向宋尚宫:“宋尚宫成为殿中省之首也有大半年了,做得非常不错,本宫相信你的能力。”

“有皇后娘娘的指点与领导,奴婢做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宋尚宫看到沈知姁眼底的疲乏,很是识趣地拿回单子,立下保证:“往后奴婢定会更加用心,为皇后分忧。”

沈知姁将帷帘放下,容色中总含着的浅笑彻底淡去:“芜荑,将圣旨拿来我瞧瞧。”

待圣旨到手中,沈知姁又仔细读了一番,确定与前世的确一模一样,再结合元子的话,心中便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这道封后圣旨,是尉鸣鹤早就写好的。

时间一定在尉鸣鹤登基之后、定国公府出事之前,且极有可能是在尉鸣鹤登基之初、她们二人感情最纯挚浓烈的时候。

这样想着,沈知姁倏然觉得从心底生出一抹寒意,从内里冷彻到四肢百骸。

旋即,沈知姁脑中灵光一动,明白了当初慕容丞相是如何说动尉鸣鹤朝着定国公府开刀。

封后须得与重臣商议,这是避不开的流程。

慕容丞相知晓此事后,以尉鸣鹤最想要巩固的皇权为由头,再用沈厉父子刚直不阿的硬性子为托辞,捏了一套尉鸣鹤最为惧怕的理由——陛下厚爱沈家女,可沈厉父子手握重兵、一向有自己的主意,要是沈家女为后,定国公府露出桀骜不驯的真面孔,陛下到时候可不就成为傀儡了?

于是乎,尉鸣鹤心中本就有的猜忌更盛,封存了早就已经写好的圣旨,将矛头对准定国公府,默认慕容氏与韦氏的动作,再坐收渔翁之利。

直到现在,叛贼逆王被肃清,定国公府后继无人、即便手握重兵也不会威胁皇权。

再加上沈知姁“深爱”尉鸣鹤到不惜用性命去相救,尉鸣鹤自然万分动心兼放心,就将这封圣旨拿了出来,算作补偿。

沈知姁想清楚前因后果,眉目如霜,唇角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几分杀意,笑意阴森。

让掀帘的芜荑都微愣了片刻,方缓缓道:“娘娘,杜仲他们已经将陛下扶去内殿了,您接下来有何吩咐?”

“将我素日用的伤药拿来,再备上见效最快的醒酒药膏。”沈知姁将圣旨随手扔在轿辇上,自己提着裙摆下了辇车。

想起与仙姬的约定,沈知姁微微一顿,叮嘱道:“仙姬的生辰宴,你亲自去殿中省取来章程,本宫要亲自过目。”

“再备上一批江南的贡品,着人送去华信公主府与罗郡王府,还有在外头的宗亲,都备上差不多的。”如今已经做了皇后,沈知姁与宗亲们的往来就要方便许多,不像贵妃时,要事事从尉鸣鹤手中兜个圈子。

此次封后礼部早有消息泄露,华信公主、罗郡王妃与京中新贵已经备了厚礼相赠,沈知姁自然要准备回礼。

不过,去往凉州与北疆送贡品的人,会经手韩栖云安排,与土藩使团同日出发,再在进入北疆后,会见土藩太子。

*

夜半晚风凉。

尉鸣鹤在一阵凉意中醒来,觉得头晕乎乎的,身上凉沁沁,有些难受。

尤其是尚未好全的右手,隐隐泛着刺痛。

再扫一眼殿内,昏昏暗暗,只在拐角点上了两盏暗灯。

鼻尖能嗅到风凉油的味道,刺激着他有些闷钝的脑袋。

尚未理清楚脑中混乱的思绪,尉鸣鹤下意识地起身往殿外走去,内心渐渐涌起不满:元子是怎么做事的,怎么灯烛也没点,人也不在。

可转过多宝阁,在其与屏风分割出来、放了美人榻的地方,尉鸣鹤倏然顿住脚步。

高脚灯下,沈知姁身着浅色睡莲长裙,香肩半露,细眉蹙起,樱唇咬紧,正侧首盯着自己左臂、小心上药。

女郎纤细白嫩的臂膀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看着极为可怖。

只盯着这一道伤痕,尉鸣鹤心尖就是一颤,似乎回到了落马时,望见沈知姁身影的感动与震颤。

顿时,尉鸣鹤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消弭,惟有款款深情与心疼。

“你还骗朕,说伤好全了。”尉鸣鹤当下就忘了右手的疼痛,先关怀起沈知姁的伤,长眉紧锁,小心伸出左手,想去轻触这一道疤痕。

尉鸣鹤自己都未曾发觉,他伸出的指尖,格外颤抖。

“臣妾不敢欺君,伤是好全了,就是疤痕有些深,还要继续抹着药。”相比于尉鸣鹤明显的不悦,沈知姁显得轻松平静,双眸含笑地回望而去:“臣妾觉得,不过一道疤痕罢了,能换得陛下平安无事,让臣妾断一双臂膀也是值得的。”

“不准胡说。”尉鸣鹤下意识地抵住沈知姁的唇:“有朕在,不会再有人动你的。”

沈知姁抿唇轻笑,眼底亮晶晶一片:“臣妾知道,陛下为了臣妾能得封皇后,做了不少努力。”

——这是沈知姁让韩栖云安排的,暗地里找人挑动剩下的几个老牌世家与清流,谏言尉鸣鹤三思皇后人选。

人数少,不会真的让尉鸣鹤因为朝臣言论而思虑封后之事;偏出声的都是颇有资历之人,话语不轻,能叫尉鸣鹤起逆反之心——他平定逆贼土藩,年纪轻轻便大权在握,自诩功绩高过前头数位帝王,怎么会容忍朝臣对自己的决定指指点?

沈知姁便是要以此引出尉鸣鹤前世数十年才显露出的自负独断,顺便叫尉鸣鹤觉得封后之事成来之不易,自然愈发珍惜。

“所以臣妾相信陛下,也会为了陛下做一个好皇后。”沈知姁浅浅一笑,将肩膀上的伤疤往尉鸣鹤眼底递了递,容色含怯,像是一朵初绽的春桃。

有幽幽香气从沈知姁身上飘来,将尉鸣鹤鼻尖的醒酒药膏的气味冲淡。

尉鸣鹤唇角无意识地勾起笑容,脑中复又渐沉,轻轻拥住沈知姁,手指指尖在刺目的伤疤上轻轻摩挲。

从龙纹方镜中,可以窥见帝王的神色是那样地弥满爱恋与不曾察觉的依赖。

可以用“沉醉”二字来形容。

像是一位乱世中的匪雄,爱惜守护着自己费了劲儿得来的宝贝。

却全然不知,宝贝中间其实藏着剧毒。

*

醉酒与放纵,让尉鸣鹤才好些的右手又受了损伤。

范院使即便对尉鸣鹤存着埋怨和惧怕,见状也不由得规劝道:“陛下,您虽然身子强健,可也要注重保养,务必不能像昨夜那样……放纵。”

尉鸣鹤瞥了两眼范院使,冷淡应下的同时心生不愉:范院使虽说医术高超,性子软好控制,可近些年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不如新进来的杨太医多矣。

偏范院使知道那件事情,这些年亦帮了不少忙,是宫里宫外都知道的,要是随便料理了,难免会让心腹寒心。

罢了,先留着吧,回头若他识相,就和福如海一样,在京中好好呆着就是。

范院使则是被尉鸣鹤冷厉的目光扫过,浑身微颤,只觉心头堵得慌,从前那件事情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每每午夜梦回,想起李美人的死状,总是骇人。

可事关天子,范院使绝不敢与他人言说,至死都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唉,他明日旬休,再请诸葛老兄去小酌两杯罢。

*

请平安脉的功夫,沈知姁简单过目了殿中省送来的生辰章程,听见范院使离开的动静,便莲步迈出,嗓音轻轻柔柔,含着歉疚:“都是臣妾昨晚胡闹,延缓了陛下的康复时间,还请陛下责罚。”

因今日无见礼,沈知姁挽起侧髻,柔顺的乌发与金银二色流苏在微微泛粉的耳垂处坠下,显得女郎格外温婉娇媚。

也让尉鸣鹤想起昨夜,金龙帷帐中的沈知姁,亦是风情妖妩、动人心魄。

尉鸣鹤眉宇间满是柔情:“是朕贪杯贪阿姁,怎么会是阿姁的错呢?”

他还记得,昨晚旖旎间,听沈知姁提起过尉沅的名字。

尉鸣鹤明白:阿姁自小产后便偶有寡欢之状,定是在想念没有缘分的尉沅,也想再能闻有孕之喜。

他与阿姁夫妻恩爱,更是年轻帝后,早日诞下嫡子亦有助于社稷安康。

所以尉鸣鹤昨夜颇为把持不住,再伤了右手,此时正在泛着隐痛。

他不会怪到沈知姁头上,更不会反思自身。

又因此事被范院使点了出来,令尉鸣鹤颇为尴尬,就顺势迁怒到了范院使头上。

沈知姁看得明白,并不点破,而是樱唇微抿,佯装娇羞又幸福地别过头去,缓了一阵后才递上章程。

“陛下,这是殿中省拟定的仙姬公主生辰宴规格。臣妾看过了,与华信姐姐当年的章程一样。”

“臣妾已经吩咐人将瑶池殿旁边的延禧宫收拾出来,给仙姬公主居住。”

说到正事,尉鸣鹤的目光认真起来,细细看了一遍,做了决定:“华信当年是太皇太后亲自抚养,及笄的规格本就比一般公主高,让殿中省降四分之一就行。”

沈知姁眸光一动:“陛下已经想好了如何册封仙姬公主?”

“土藩对比大定,虽是一边陲小国,可在北疆众多小国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尉鸣鹤此次狠狠宰了土藩一笔,每年定下的进贡数量亦是丰厚,对土藩胆敢肖想大定之事谅解了一丝。

同时,他觉得没必要针对仙姬一个小姑娘,倒不如大气些,也能让土藩更心悦臣服:“就算土藩王是三品,朕预备先封仙姬为五品贵仪,赐个封号‘和’,每年生辰晋一级便是。”

“陛下圣明。”沈知姁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浅笑着屈膝行礼:“臣妾会好好教导和贵仪的。”

尉鸣鹤用完好的左手扶起沈知姁,面带浅笑:“朕让礼部定了,十二月十二是你的封后典仪。”

“朕会安排好一切的。”

*

十一月初五,是仙姬的及笄与册封宴,也是土藩使团离京的日子。

宴席就在仙姬往后居住的延禧宫中。

尉鸣鹤未曾亲到现场,而是让元子来宣读了一下圣旨,自己则是送了土藩使团到宫门口,旋即就回了朝阳殿,后头的事情交给了夜影司的海督公。

沈知姁顺利主持了这场宴席。

其实宾客不过寥寥几人:太皇太后派了方尚宫来,蓝岚、吴婕妤。

霍才人早已被送走,韦才人仍然在“病中”,韦淑女、何更衣与洛更衣已然有名无实,余生几乎难出冷霜馆。

如此放眼望去,天子的后宫真是冷冷清清。

难怪韩栖云递了消息,说有人已经上奏,请尉鸣鹤再行选秀之事。

可尉鸣鹤要名声,今年年初才选过,他至少要等两年才会办第二次选秀。

沈知姁垂眸算着时间:看来她要抓紧时间了,尽量在第二次选秀前对尉鸣鹤出手。

这后宫的妃嫔,还是越少越好。

送走蓝岚,约定好一齐给牛乳团、芝麻团剪指甲的时间,沈知姁转头就看到握着圣旨、神色迷惘、远眺土藩离去方向的仙姬。

她今天穿上了宫妃繁重的衣裳,浑身上下明显写满了不适应。

“今日感觉如何?”沈知姁笑意温和,像询问小妹一样轻声问询。

仙姬回过神来,将浓眉间明显的离别愁绪压下,对沈知姁勉笑道:“很累,不过菜肴都很好吃,是在土藩吃不到的。”

“你放心,我回去就让殿中省给延禧宫安排一个小厨房,再从大膳房调两个厨子来。”沈知姁看向华丽却空空荡荡的延禧宫,再扫过仙姬落在殿中的寥落影子,叹了口气,多说了两句话。

“我同御马场打了招呼,你随时都可以去骑马,记得回去时从颐寿宫走,顺路给太皇太后请个安——你可以说些北疆的趣闻,太皇太后会喜欢的。”

“多谢皇后娘娘。”仙姬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随后很是担忧地问道:“皇后娘娘,我的哥哥会……一切顺利吗?”

提及此事,沈知姁唇角勾起,眸光明明,闪着让人不由自主便相信的灼光。

“自然会的。”

等到了年底,沈知姁的封后大典亦是顺利举行。

尉鸣鹤很用心,将大典举办得极其隆重热闹,甚至还仿了寻常夫妻洞房花烛夜的流程,同沈知姁正儿八经地掀盖头、用生饺、撒桂圆莲子和对饮合卺酒。

观完流程的沈厉与沈夫人俱满含热泪,尤其是沈厉,对沈知姁先前轻飘飘、看似儿戏透露出的消息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心中愈发相信女儿,只管在尉鸣鹤面前扮演一个老实忠诚、逐渐年迈的定国公,在第二日就自请去北疆镇守。

自然,手中无兵的沈厉要请尉鸣鹤调兵。

尉鸣鹤满意沈厉的态度,又从夜影司那里得知沈知全一直在平虏将军府中养伤,听闻性格大变,有些喜怒无常,不许旁人提及腿伤,连多看一眼自己的腿都不行,甚至为此打伤了一位做工的小厮。

当然,沈夫人替儿子收拾了残局,给出了不菲的赔偿。可即便如此,沈知全在京城中的风评飞速下降,已经不再是三年前广受羡赞的定国公世子。

原先在尉鸣鹤心中印象极为深刻的、沈知全居高临下的目光已经渐渐淡去。所以尉鸣鹤大手一挥,格外大方地给沈厉重新整合了定国公府,和从前别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就是其中大半人手是沈厉不曾接触的士兵。

沈厉恭恭敬敬地应下,翌日就收拾好了简单行囊,当即出发去往北疆,连年节都不打算在京中过。

沈知姁适时地表现出几分伤感,就哄得尉鸣鹤又从私库中掏出许多宝贝,甚至在元宵节乔装打扮,与沈知姁共游京中的元宵灯会。

其后大半年,尉鸣鹤的生活可谓是顺风顺水,在朝堂上军权皇权俱是在握,在后宫中有爱他懂他的沈知姁,其余妃嫔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不曾闹出事故。

可唯一不满足的有两点,一是这段时间内发生了西北沙灾、东南地动与琉州海啸三次大天灾,国库调动频繁、今年税收颇受影响。

二是尉鸣鹤的右手骨折处,至今还不曾完全养好,写上一炷香的字就会发疼,让尉鸣鹤苦恼不已:幸好有阿姁帮着他批阅奏折,不然真不知该怎么办。

元宁三年十月廿

三,尉鸣鹤照常召了范院使和杨太医,商量右手的治疗法子。

与朝阳殿沉重凝滞的气氛不同,瑶池殿此时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恭喜皇后娘娘!”芜荑率先领人跪下,高兴地含泪贺喜:“恭喜娘娘有孕!”

沈知姁眉如弯月,满面柔意地轻抚自己的小腹。

她有意控制着,在与前世相同的时间有孕。

她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让芜荑等人去朝阳殿报喜后,沈知姁留下了诸葛院判。

“院判的药研制地如何了?”沈知姁淡声询问,眉眼依旧含笑,只是变成了冷意:“御书房的茶水总该换了。”

第126章 谣言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说起药物研制,诸葛院判拱手应道:“两月前就已经大功告成,只等娘娘垂问。”

说罢,他捋了捋自己蓄出的胡须,颇为自豪:“微臣都没想到,微臣自己竟算有制药天赋。”前朝遗留下的毒丸,他竟然能研究分析出成分,再取其“无色无味”与“药效温缓”两环,重制出一味药粉。

“经过试验,放入茶水中,能确保无色无味、不被查验——若是没有标注,恐怕微臣不经意间也会拿错。”诸葛院判将使用方法缓缓道出:“每日都服用的话,不出三个月就能生效。”

“娘娘若是想缓一缓,可以每月用三五次,三年之内亦能成事。”

“多谢院判。”沈知姁秀眉挑起,对这方送给尉鸣鹤的新药十分满意,从袖中取出一纸单子:“这是院判的酬劳。”

上头除了金银存票、古玩珍宝,还有京城中一处三进的四合宅院和京郊外一座年产颇丰的庄子。

诸葛院判性子谨慎,心中虽喜沈知姁的大方,可面上却犹豫道:“娘娘,自沈兄恢复清白、重复官位,盯着微臣的人多上许多,邻里间也换了不少新面孔。若是微臣忽然间搬到一处好宅院,还有了庄子与银钱,恐怕会有有心人猜疑打探。”

“我知道院判的顾虑。”沈知姁早就想到这一点,此时唇畔带笑,温声解释:“我此时有孕,你身为瑶池殿的专用太医,身上的功劳可是极大的,这上头的银钱古董,我会让人放置在宅院中,再以皇后的名义赏赐给你。”

现在宫里宫外人人都知,当今沈皇后做贵妃时,受了慕容庶人算计,不幸小产,很是伤心。现在再度有孕,沈皇后惊喜之下重赏诸葛院判,是件合情合理的事情。

外头即便议论起来,也只会羡慕诸葛院判的好运气与沈皇后的出手大方。

“至于这庄子……还要请院判去甘娘子府上一趟,替甘老夫人诊一次脉。”沈知姁浅笑道:“甘氏财大气粗,甘娘子又是极其孝顺的,愿意用几处庄子请动太医院院判。”

如此一来,诸葛院判手中的财产全然有迹可循,都是本人通过高明的医术勤勤恳恳挣来的,即便有人要针对,也查不出什么。

诸葛院判听罢,面上满是服气:“娘娘思虑入微,远胜微臣许多。”

二人正在说着,去朝阳殿报喜的芜荑就回来了。

她满面喜色,一向沉静的面容竟能用“眉飞色舞”形容,跑动时宫女的窄袖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得了尉鸣鹤上好的赏赐。

“禀皇后,陛下知道此事后高兴不已,当即就停了诊断,带着范院使和杨太医来朝阳殿了。”芜荑将旁人都留在外面,自己进了内殿,压抑着喜色,将在朝阳殿看到的一切简单说来。

沈知姁立时询问:“尉鸣鹤召见两位太医,可是在说他右手骨折处迟迟不曾养好之事?”

诸葛院判在一旁坐下饮茶,闻言便露出一分讽笑:天子的骨折想要彻底养好,恐怕是没这个可能了。

沈知姁唇角轻勾,亦露出相同的神色:她请诸葛院判折断尉鸣鹤右手时,院判本就用了狠手,令尉鸣鹤受伤颇深。后来包扎固定时。诸葛院判更是用了妙法,将内里的骨头刻意放歪。

再配合上药效温和的方子,尉鸣鹤这骨折一辈子都别想好。

在死之前,尉鸣鹤都得依赖着她沈知姁来批阅奏折。

芜荑颔首:“回皇后,奴婢去时听到了几句话,说陛下有意在民间征集擅骨的大夫入宫,再和太医院的太医们一块商量着。”

这倒不是怀疑宫中太医的意思,而是尉鸣鹤真的十分急切地想要恢复自己的右手。

沈知姁容色不变,唤来青葙,让她去殿中省找一趟杜少监,传这则消息给韩栖云:“请韩督公打点好入宫的名医,留一位给杨太医引荐。”

杨太医能和范院使一齐被召见,就说明尉鸣鹤已经有了提拔之意,只要等一个立功的契机,就能彻底变成尉鸣鹤的心腹。

杨太医自被罗郡王妃举荐入宫来,就投向沈知姁,不过前头有诸葛院判,他又少来瑶池殿,平日里只蹲在太医院研究医术,所以明面上他是宗亲进献给天子的太医,理所应当获得了天子的注意。

在半年前,也就是杨太医第一次被传召到朝阳殿诊脉后,他主动将在罗州定居的一家老小都迁来,在定国公府附近租了间宅院住着,意思十分明显。

沈知姁得知后,立刻将那所宅院买了交给杨太医,开始暗中帮助杨太医获得尉鸣鹤青眼。

青葙离去后,诸葛院判将茶盏放下,神色多了两份凝重:“看来微臣回去,就要劝范院使早日退下了。”

瞧天子的意思,实在是不妙。

沈知姁明白诸葛院判的意思。

上回尉鸣鹤右手再受伤时,范院使被天子迁怒,郁闷地去找诸葛院判喝酒,醉酒中将天子生母,即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多透露了两句。

沈知姁从诸葛院判的原句复述中,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尉鸣鹤不但与自己生母之死有关,而且是最直接的关联。除此之外,尉鸣鹤还用了手段,将范院使坑成了间接凶手,从而迫使范院使成为尉鸣鹤最开始的心腹。

弑母……

沈知姁见过李美人来上书房闹事,知道李美人并非善类,甚至是那种最爱惹是生非、贪占小便宜又蛮不讲理的小人,能让周边人都恨得牙痒痒。

可沈知姁没想过她的结局竟是被自己的儿子亲手害死。

沈知姁的思绪不由得飘开,想起尉鸣鹤第一次对自己不算正经地送礼、所送的那个莲花砚台,就是在李美人死后、先帝对尉鸣鹤这个儿子抱有愧疚、赐下丰厚赏赐之后发生的事情。

若是确切来说,李美人之死,的确是尉鸣鹤人生的转折点。

往深处细想了想,沈知姁只觉得浑身发寒,从心底涌出几分呕意。

“范院使现在还不能退下。”沈知姁抿了口茶,压下心底种种思绪,冷静分析道:“尉鸣鹤多疑,范院使又一直是小心翼翼、兢兢业业的形象,让范院使主动提及退下之事,不好。”

“院判难道忘了两月前,咱们陛下刚刚断了一起案子?”

诸葛院判神色微凛。

两月前,京兆府尹奏呈了一件难断的案子,说是京城东边葫芦巷子,出了一起六岁儿童恶意纵火案,烧了两间民宅,导致死亡三人、重伤五人。

按照律例,应判死刑,可犯人尚不足十岁,求情之人甚多。

京兆府尹原执意要判绞刑,但拗不过民意,只好上奏请尉鸣鹤决断。

尉鸣鹤思虑良久,让沈知姁判了这样一句话:“犯事甚恶,然其年幼,有教化之机,判牢二十年,观其情况”。

京兆府尹许是觉得太轻,后头又上了一份奏折,不过尉鸣鹤没搭理。

半月后,第三份奏折,就是京兆府尹的告老还乡折子。

平心而论,京兆府尹已经年过半百,处理此案时遭遇重重困难,又受到恶童亲人的污蔑抹黑,闹事数起,觉得精疲力竭想要返乡,亦是人之常情。

可尉鸣鹤觉得,这是京兆府尹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帝王决断表达不满,当场就要了京兆尹为官的履历,挑了人家的错处,将人家的告老金从三品削成

八品,还顺带发作了对方的一位好友。

就是近日才下旨的事情。

即便沈知姁婉转劝了,外头让韩栖云联系新贵们委婉说了,也不曾改变尉鸣鹤的主意。

也就是说,尉鸣鹤现在的掌控欲愈发强,只要不符合他的设想,引起他的疑心,就会被视作冒犯天威,从而获得帝王的报复。

诸葛院判想起此事,浑身一颤,不再想范院使提前退休的事。

沈知姁眸光一转,给诸葛院判出了个主意:“若范院使真想退下来,少不得吃点苦头,做出重病或是意外受伤的情况,不得不离开太医院。”

“如此一来,尉鸣鹤说不得会大加赏赐,让范院使顺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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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外头的箬兰与连翘脚步匆匆地进来,禀报尉鸣鹤即将到达之事。

芜荑手脚麻利地收了桌上的茶盏,带着诸葛院判先下去。

沈知姁则是坐在了窗下的美人榻上,伸手弄乱了些许鬓发,旋即缓了缓情绪,让自己迅速进入“喜极而泣”的状态。

——经过两年多的联系,沈知姁已经能在几个呼吸间挤出眼泪。

这也是尉鸣鹤爱吃软的缘故。

于是乎,当尉鸣鹤脸上洋溢着笑容、大步跨进瑶池殿正殿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一张桃花样的娇面,含笑带泪,似喜似哭。

细眉轻蹙间,就让尉鸣鹤心上微疼,被带出心疼、焦急之意。

“阿姁,这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哭了?”尉鸣鹤收了脚步声,缓步上前,像对待一件独一无二、脆弱易碎的瓷人,用丝绸帕子小心拂过沈知姁脸上的泪痕。

等轻手轻脚地擦拭完后,尉鸣鹤捧着帕子,忽然惊道:“不好,这是冰绸帕,乍一下凉人得很——阿姁,你可有觉得不舒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