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为沈知姁“小产之事”的影响,尉鸣鹤变得比上回更加敏感小心,有种恨不得替沈知姁承担所有风险的感觉。
沈知姁轻轻啜泣着,并不回答尉鸣鹤的问题,而是扑到对方怀中,柔软好听的嗓音微颤:“昨晚,我梦见小沅了。”
“他手上拿着一条拇指大小的金蛟,说是要送给我。”
“没想到,没想到今日院判来诊平安脉,居然诊出我有孕了!”
对尉沅,对这个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尉鸣鹤始终怀着未曾保护好对方的悲痛与歉疚。
沈知姁衣裙上的血迹,如同一块印记,深深刻在尉鸣鹤的脑海中。
他与沈知姁一起,为尉沅烧过可爱小巧的肚兜小鞋,为尉沅抄写过祈福的经书,为尉沅主持过七七祭礼。
这样铭心的参与历程,使得“尉沅”这个名字,成为尉鸣鹤心中沉甸甸的一块区域,不可触碰,并将对其的情感,加倍投放到了沈知姁的身上,成为对沈知姁爱意中较为重要的一部分。
如今骤然听到尉沅的名字,再听内容,尉鸣鹤不由得相信,眼角微湿,低头在沈知姁鬓角边留下温柔一吻:“咱们都知道的,小沅是个好孩子。”
这个孩子,必定是小沅见自己亲生父母一直惦念着自己,所以特意送来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等会儿小沅在天上看见了,还以为咱们不喜欢他送来的弟弟呢。”尉鸣鹤搂着沈知姁,彼此互相依偎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像是哄孩子一样耐心劝慰。
“好,我听阿鹤的。”沈知姁小小地吸了一下鼻子,从尉鸣鹤怀中起身,破涕为笑道:“可是阿鹤,说不准小沅送来的是妹妹呢。”
“阿姁忘记了,你方才不是说了,小沅送来一条金蛟么?”尉鸣鹤俊秀的长眉挑起,眉心一动,唇角含了三分笑意:“朕昨晚闲暇时读了一本地方志,正是曾经有化龙之事的龙州。”
“上面提到,天子俱是真龙天子,而皇子则是江海中的蛟龙,经过天子的点拨教导,才能化蛟为龙。”
“这不是正合了阿姁的梦?也合了朕的心意。”
“原来竟有这样的说法。”沈知姁杏眸圆睁,圆翘的眼尾还挂着一滴眼泪,瞧着可怜又可爱:“我都不曾听过,还是阿鹤见多识广,不愧是大定的君主。”
见尉鸣鹤颇为自得地轻哼一声,又含着得意的笑来帮自己拭泪,沈知姁赶紧佯装羞涩,将尉鸣鹤推开:“阿鹤不许靠太近,我刚刚才哭过,一点儿都不好看。”
借着拿帕子擦脸的功夫,沈知姁用指甲在自己掌心狠狠掐了两下,才止住自己的笑意。
那本《龙州地方志》自然是有的,不过放在尉鸣鹤御桌上的,是经过沈知姁亲自编纂的版本,在较为靠前的地方加了尉鸣鹤所述的故事。
打量着自己近期极有可能有孕,沈知姁就找机会放到了尉鸣鹤手边,让对方在能看见。
这样一来,不论听“尉沅送金蛟”之事是何时所说,都能让尉鸣鹤产生这就是未来太子的想法。
至于为何不直接说“送金龙”……沈知姁以防万一,怕后面两年,尉鸣鹤突然权欲更重,觉得这孩子恐怕是天命所归、生出忌惮。
蛟需要龙的指引,只需要这一条前置条件,就能让尉鸣鹤放下心防。
沈知姁忍完笑意,转过头,就是一副恍然惊讶的模样:“等等,那、那阿鹤你的意思难道是……”
“这是你与我的孩子,是大定的嫡子,自然当得太子之位。”尉鸣鹤瞧着沈知姁傻乎乎的样子,只喟叹对方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权势,含笑解释道:“有朕这个真龙天子教导,还怕不能化蛟为龙么?”
话说到此处,尉鸣鹤眼底已经开始泛起期待的亮色。
江山与皇权稳固以后,尉鸣鹤早就将目光放到了子嗣继承上,希望能有嫡子,令外头屡屡暗示选秀的大臣们安分下来。
自然,尉鸣鹤生怕给沈知姁带来压力,这一年来都不曾提及此事。
芜荑和诸葛院判掐着点儿回来请见。
尉鸣鹤大手一挥,让外头等着的范院使与杨太医也一同进来,为沈知姁诊脉,看沈知姁这一胎有无大碍。
经过会诊,范院使做了汇报:“禀陛下,皇后娘娘的胎像颇为稳固,无需像霍才人那样多多用药,只需每日用安胎药即可。”
闻得胎像稳固,尉鸣鹤眉头一松,不过还是颇为不放心地多问了两句,确定沈知姁与腹中孩子都十分健康后,方重新扬声笑起。
“传朕旨意,皇后有孕,朕心大悦,赏皇宫上下一月月例,从朕的私库中出。”
“皇宫中有犯禁关押者,特赦一层。”
听到这儿,正垂首含羞的沈知姁眸光一动,望向范院使。
范院使也很快接受了沈知姁的意思——韦才人可以被放出来了。
赐下赏赐后,众人纷纷退下,该开安胎药方的开方子,该熬药的熬药,将安静无人的正殿留给欢喜高兴的天子。
沈知姁轻抚上自己的小腹,眉眼带笑,散发着珍珠一样圆润柔和的光泽:“阿鹤,昨儿小沅还和我说,正月十五时京都大亮,问我是为什么。”
“我想着,画上一副京都元宵灯会图,烧给小沅看一看。”
“我从现在开始画,到了元宵那日就差不多了。”
尉鸣鹤立刻想起,刚才杨太医有提到,即便是身体健康、胎像稳固的孕妇,也最好不要长期做劳心费神的事情。
“作画要长久用眼用手,对你不好。”尉鸣鹤将此事包揽了下来:“朕画就行了,正巧朕这两日手痒,总是想画东西。”
沈知姁点点头,仰头吻了一下尉鸣鹤的颊,将对方哄得笑意灿烂。
不过很快,继东南地动的半年后,北疆也传来遭受地动的消息,还引发了雪崩。
几乎是同一时间,皇宫中忽然传出一种说法。
说是自去年万寿,沈知姁封后之后,这大定的江山就不曾安定过。
这意思是在说,沈知姁为后,上天不允。
第127章 毒茶尉鸣鹤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这事儿沈知姁的人脉网络一开始竟没有察觉。
还是有一日,上林苑总管来报,说是培养的初冬绿梅开了。
右手渐渐好转的尉鸣鹤闻言,兴致勃勃地要去采来给沈知姁看,在路上听到的。
不过回来后,尉鸣鹤不曾告诉沈知姁。
是沈知姁察觉出他眼底残留的怒气,让芜荑去暗中问了元子,才知道上林苑中发生了什么——有两名洒扫宫人,在梅苑角落的假山后偷懒,说起近日北疆地动的事,还联系起这一年来的天灾,得出“这些天灾都是在那道封后圣旨之后出现”的结论。
这便罢了,那两人还提起从前定国公府与沈知全受腿伤之事,说也是在沈知姁入宫之后,实在是惹人深思。
元子特意对芜荑提起,尉鸣鹤当场就发作了那两名宫人,命人拖到僻静处杖毙。
不过沈知姁听后并不在意。
瑶池殿中,众人听着白苓收上来的情报,面色俱是愤懑不已。
——这完全就是有人刻意污蔑,目标便是想要娘娘的皇后之位不稳。
那些话表面是些闲话讨论,可实际上事事结尾都直指沈知姁这个皇后,言语间都是暗指沈知姁有不详之意,先前是影响父母亲人,后面做了皇后国母,就不由得祸殃连累到整个大定。
只瞧着这一点,散播谣言之人的心思就已经昭然若揭。
更为可恶的是,这样荒谬而无厘头的闲言碎语,却会引起前朝不轨之人的兴奋揣测。要是传入民间,只要加以引导,大部分百姓都信奉神佛,自然也会对“沈皇后不详”之事有所相信。
若任由此事发展下去,国母不详,朝野质疑,民间恐慌。
即便是大权在握的尉鸣鹤,亦会感到头痛烦恼。
愈演愈烈之时,保不准尉鸣鹤会为安抚人心,让沈知姁自请退位。
自然,尉鸣鹤会对沈知姁感到更深的歉疚,对沈知姁给予更加丰厚的物质条件,并且肯定会将幕后之人揪出。
不过,在此之前的条件是,沈知姁一定要自请废后降妃。
因为在尉鸣鹤的逻辑中,沈知姁这样深爱天子,理所应当地会不让天子为难,还会反之安慰尉鸣鹤本人。
而尉鸣鹤投桃报李,会为沈知姁找出真凶,在感情物质上更多地补偿沈知姁,十有八九会许下承诺,说此事平息后就复位沈知姁。
想到这一点,沈知姁一双柔软明亮的杏眸中闪过一抹坚定——皇后之位极其重要,在天子病危时,皇后可以代行皇权职责。
这个皇后之位,是再多的珍宝钱财、再纯挚的真情实感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尉鸣鹤的爱情本质基础是利己,一点儿都不纯粹,送给路边的小花小草都不会有生灵要。
沈知姁迅速理清自己首要做的事:将天灾的发生与自己这个皇后撇开关系。
不过在此之前,她能用这件事情,让自己的势力发展更上一层楼。
负责探听人脉消息的白苓咬牙切齿,迅速做下决断,请示道:“娘娘,此事是奴婢失职,请给奴婢半日时间,一定会将散播消息的源头查清!”
“能悄无声息地避开瑶池殿散播谣言,就说明此人下了极大的功夫,本事不小,并非你的失职。”沈知姁定下心神,眼底眸光一转,流泻出三分笑意:“现在倒是不急着查清幕后之人,咱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局面,来做些事情。”
芜荑眉心一动,也跟着轻笑起来,领着几位心腹上前屈膝:“奴婢/奴才静听娘娘吩咐。”
沈知姁唇畔的笑意轻轻一漾:“其实主使并不难找——现下这谣言只在皇宫中传播,就说明对方也在这皇宫中,且外头能用的人很少,正在想方设法地从宫中渗透到外面。”
“既然如此,本宫何不帮一帮那人?”
如今朝堂上瞧着风平浪静,可那是对于尉鸣鹤而言。
现下朝中,不论是世家还是新贵,都从谋逆的阴霾中走出,转而将目光投向更为长远的投资。
比如尉鸣鹤空空荡荡的后宫。
又比如完全有可能被取而代之的皇后之位。
说罢,沈知姁起身走向书房,眉目舒展,语气轻松:“杜仲,白苓,你们准备着联系外面,将这则谣言有控制地传给那些近日不安分的人,除了那几位大人,皇商中也要挑拣些。”
“我去给母亲写一封信报平安,顺便给兄长送一些名贵药材,等半日后,你们俩各送了去。”
杜仲与白苓二人应了退下。
青葙主动请缨,借着去见姐姐青萝,去查一查嚼舌根、被杖杀的两位宫人是在哪儿做事的,祖籍何地。
芜荑随着沈知姁到书房研磨,眉头略蹙:“娘娘,这样一来,朝阳殿定会知道这个消息,难免来问。”
“他知道了正好,担忧之下,就不会想着探究我联系母家之事。”沈知姁提笔写信,容色别有一番沉艳:“元子不是说了么,将近年关,朝政繁忙,尉鸣鹤还要着手画京城灯会图。”
“事务繁杂,难免脑中昏昏沉沉,需要一盏好茶来醒神。”
“芜荑,你去亲自泡茶。”
沈知姁说罢,唇角微勾,眼中像落了一场细碎冷冽的冬雪。
*
一年多来,沈知姁在朝阳殿附近花费心力布置的人脉起了作用,正好卡在半日后将消息递去朝阳殿。
彼时将近晚膳,尉鸣鹤勉强用好了大半的右手批阅完奏折,将手边一卷画纸打开,预备勾勒线条。
谁知元子急慌慌地进来,禀明沈知姁给沈夫人送信之事:“专送信的宦官前来禀报,说白苓送信来时神色不对,特意不许声张。”
说罢,元子乖觉地将信递上:“奴才悄悄取了来,给陛下瞧一瞧。”
尉鸣鹤眉头拧起:“近日宫中无事,阿姁为何……”
元子听后思索了片刻,出声提醒:“陛下可还记得,前几日在御花园听到的污言秽语……”
这让尉鸣鹤猝然一惊,面上溢出浓浓的不悦之色:“朕不是已经下令,说此事绝不允许传到皇后耳中!底下是怎么办事的!”
这话便有责问元子办事不力之意。
元子满脸苦色,忙不迭跪下请罪:“陛下,您亲自下令,奴才怎么敢怠慢?奴才亲自去封了口,为了防止万一,也将在场知情的人都调到了宁州行宫。”
“只是皇后娘娘天性聪慧,难免会察觉到什么。”
尉鸣鹤面色冷峻,先将沈知姁的信展开一看,见上头言辞冷静,是报平安之语,还讲了这些日子他是如何照顾体贴。
言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爱慕情愫,让尉鸣鹤脸色稍缓。
“陛下,奴才立刻吩咐摆驾瑶池殿。”元子从尉鸣鹤的神色变化中猜出信件的大致内容,抓住了这机会,顺势将尉鸣鹤的注意力转移。
“快去。”尉鸣鹤将信件递回去:“让他们将皇后的信速速送去,莫让皇后忧心,再准沈夫人近日递交帖子、入宫请安。”
他自己则是换了身常服,要去瑶池殿安慰因为流言蜚语而惶恐的沈知姁。
在路上,尉鸣鹤着意问了一句:“那两名宫人可查过了?”
他疑心重,当时就怀疑有人刻意操纵,让元子去查了。
元子当即应道:“禀陛下,那两人的确没有受人指使的痕迹,素日里就是爱说闲话的,钱财往来也并无问题。”
“让宋尚宫留心,着意宫人口舌。”尉鸣鹤极为厌烦爱嚼舌根的人,当即就下令:“快到年关,朕与皇后的耳朵里不想再听到什么污言秽语!”
这便是可以下狠手、杀鸡儆猴的意思。
吩咐完,尉鸣鹤心中的火气泄了些许,匆匆进了瑶池殿。
沈知姁仍然坐在书桌边,正眉眼柔和地给腹中孩子念故事。
见尉鸣鹤前来,她扶着腰身起,姿态盈盈地请安行礼:“陛下来了。”
自然,礼行到一半,就被尉鸣鹤扶起。
不等尉鸣鹤开口,沈知姁就仰面,将容色中的伤心、烦恼与勉笑展现在尉鸣鹤眼前:“亏得臣妾还想尽力隐瞒,结果还是逃不过阿鹤的火眼金睛。”
“阿鹤真是厉害。”
“朕已经下令严修宫人口舌,绝对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尉鸣鹤眼底涌出心疼之色,拉着沈知姁坐下,当下就做了保证:“朕不是同你说过,要是遇见什么,就和朕说么,不要一个人揣在心里。”
沈知姁望着尉鸣鹤抿唇一笑:“臣妾不是不想和陛下明说,只是觉得陛下既瞒着臣妾,那臣妾便不想辜负陛下的苦心。”
“况且,一点儿流言罢了,并不是什么大事,臣妾不会往心里去。”
这倒是出乎尉鸣鹤的意料:虽做了皇后,这半年多来也帮着自己撰写诏书,可在他眼中,沈知姁依旧是个深爱自己的娇憨女郎,是依附于天子心尖的娇花,有了身孕后更需要小意呵护。
没想到眼前的美人竟是脆弱与沉静并存,其中坚定更占上风。
“臣妾很感激,也很喜欢陛下呵
护臣妾与孩子的心意。“沈知姁瞧出尉鸣鹤心头的一点儿小失望,及时出言,笑意甜得像久酿的蜜饯:“所以臣妾为陛下准备了一盏新茶。”
“陛下要不要品一品臣妾的茶?”
芜荑掐着时间,将一盏清茶端上。
尉鸣鹤被沈知姁一番话说得心中妥帖,那点儿没能安慰美人的失望褪去,伸手将茶盏掀开。
顿时,便有一股清新醒神的清冽之感扑面而来,让人联想起北疆的巍峨雪山。
尉鸣鹤是爱品茗的人,当下便眸光一亮,端起茶盏饮了两口。
伴着天子啜饮的轻响,沈知姁面上的笑意愈浓。
——在触碰茶水的那一刻,尉鸣鹤就已经步入他的生命倒计时了。
第128章 推手“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饮完茶,尉鸣鹤的神色彻底舒缓下来:“阿姁这茶,味道清冽,醒神却不似薄荷那样有时会冲人,偏入口醇厚,回味甘凉,是极好的茶。”
“朕倒是不知宫中何时有这样的好茶。”
说罢,尉鸣鹤又忍不住饮了两口,觉得这些时日因朝政而颇为混沌的头脑有了几分放松和清明。
“这原不是殿中省贡上的,是罗郡王妃送给臣妾的。”沈知姁伸出素指,点了点已经见底的茶盏,面上是盈盈笑意:“陛下不是将凉州分了一半罗郡王么,他们夫妻为了表示对陛下的感恩敬意,从凉州北山中搜罗出这茶叶。”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特意先给臣妾送了一盒,想看看有没有资格做贡品。”
“臣妾先前用了一盏,十分喜欢,可惜如今有了身孕,要少碰茶水。”沈知姁幽幽地叹息一声:“只好便宜陛下了。”
尉鸣鹤被沈知姁幽怨的一眼逗笑,目光温柔地扫过沈知姁的小腹,浅笑道:“这样的好茶,的确是朕占了便宜。”
“罗郡王夫妻也算是有心。”
“陛下来瑶池殿有一会儿了,净顾着关心臣妾,都没说自个儿。”沈知姁用眼神示意芜荑添茶,眼波流转间就是浓浓的情意:“陛下右手才好,这些日子政务又忙,可别疏忽了保养。”
“无妨,朕要紧的才用右手批阅,剩余的都是用印章阅过。”尉鸣鹤将右手伸到沈知姁面前,转动两下,浅笑道:“朕来之前,已经将京城灯会勾了个草稿,手腕处也未见不适。”
“为陛下诊治的那位孟大夫,的确是擅长骨科。”沈知姁笑意如春风拂面:“陛下可要重赏他。”
尉鸣鹤颔首:“这是自然。孟大夫直言不愿入宫,只愿多行医事,所以朕赐他兼代院判之位,只需在受传召时入宫,还赏了他京城的一座宅邸与一座医馆。”
涉及自身,尉鸣鹤一向是极为大方的。
“陛下成全孟大夫的心愿,可知陛下关爱子民,宽仁体恤。”沈知姁转而提起杨太医:“昨日诸葛院判过来请平安脉,说陛下抬了杨太医为院判。”
“杨太医是孟大夫的举荐之人,于朕的右手亦有功劳。”尉鸣鹤解释道:“范院使年纪渐长,多一位院判,也能让他轻松些。”
得了预想中的回答,沈知姁娇靥含笑,赞了一句“阿鹤宽和”,旋即就问起即将到来的正旦、年节与元宵。
“你如今有孕,将事情都交给宜昭媛去做吧,再由皇祖母掌掌眼,应无大碍。”尉鸣鹤不想沈知姁累着,将这些琐事都交给别人:“朕听闻,这两日和贵仪来了瑶池殿,想邀你去骑马?”
“朕回头让她别来叨扰你。”
“和贵仪年纪小,性子活泼,与臣妾说些土藩趣闻,很能给臣妾解闷。”沈知姁为仙姬解了难,又为蓝岚请赏:“臣妾有孕,宜昭媛要在宫务上辛苦许多,陛下可不能吝啬。”
“阿姁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是一位贤良的好皇后。”尉鸣鹤颇欣慰地喟叹一声,端起芜荑重沏的新茶啜饮:“元子,立刻去殿中省一趟,让他们从今往后,以淑妃的待遇给宜昭媛。”
沈知姁捧起眼前的红枣牛乳,目光落在芜荑身上,是让对方有空给钟粹宫送礼的意思。
见芜荑明白,沈知姁秋波一转,说起自己的最终打算:“陛下,那些流言虽是荒谬之言,却大大地提醒了臣妾,往后一年,宫中还是少办些宴席,即便是要紧的年节,也要尽量素简。”
“节省下来的那些银子,可以充作灾款,助受灾百姓早日恢复安定。”
“臣妾打算理一理瑶池殿的库房,将无用的器物和少用的首饰都拿出来,当了银钱后赈灾。”沈知姁容色婉婉,笑意如春日细雨一样润泽:“这是臣妾身为国母的义务。”
尉鸣鹤亦被提醒,望着沈知姁的柔和目光中添了赞赏之色:“阿姁有这样的用心,真是令朕感慰。”
沈知姁俏皮一笑:“回头臣妾再与母亲、兄长说一句,定国公府和平虏将军府都为灾地捐款——这样一来,陛下就可以瞧瞧朝中,有哪些是真心为陛下着想的。”
毕竟皇后与皇后母家都做出了表率,还得了天子的赞赏,明白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这便是沈知姁的破局之法:传她不详,不过是想沈皇后的名声受损,让朝中猜测纷纷,让灾地百姓心生埋怨,动摇民心,从而威胁沈知姁的皇后地位。
可当沈知姁的私人赈灾银一到,百姓感激,那人的目的就达不到了。
若再硬要提起谣言,这司马昭之心便再也瞒不住了。
落在尉鸣鹤眼里,可是对帝令的挑衅,是大不敬之罪,最少也是个斩首示众。
而要用大量的银子,沈知姁能拿出一部分,剩下的就要拜托甘娘子。
与之相对的,甘氏能得到更多的商路资源。
尉鸣鹤听了这一番话,心意大动:他虽扶持了心腹,做到皇权在握,可国库中因为先帝冯皇贵妃的挥霍,的确是不富裕,做不到受灾地区款项充足。但要是他的爱卿们主动献出部分家产……
“朕来时,已经允了沈夫人随时入宫探望阿姁。”尉鸣鹤当即笑道:“既如此,就请沈将军一块儿入宫,正好也令孟院判为沈将军瞧瞧。”
沈知姁做出感动的模样,口中只道:“这都是臣妾与沈家应做的。”
“听闻兄长近日脾气愈发坏了,若有人闹到陛下面前,只请陛下小惩大戒,莫要重罚。”
“沈知全是大定的功臣,即便因伤脾气变差,做的不过是苛责下人的小事,并不触犯律法,朕怎么会惩罚他?”想起沈知全的近况,尉鸣鹤只觉神清气爽,笑意温和地略过此事。
讲完正经事情,尉鸣鹤的眸光温和下来:“算一算,朕已经有四五日不曾陪你了。”
“是呀,臣妾很想念陛下。”沈知姁眉眼弯弯,伸手勾住尉鸣鹤的手,细眉间满是欢喜,然而却带了三分眷色:“不过,陛下也许久未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与她老人家一起用膳了。”
“还有,太皇太后将尉漮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的,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沈知姁主动提及此事,是想着要查清谣言的幕后主使,这几日懒怠应付尉鸣鹤。
而落在尉鸣鹤眼里,此事自然而然地美化成“沈知姁情自难舍,却为自己履行皇后职责、劝诫君王孝顺爱子”。
尉鸣鹤俊颜上顿时就覆了一层柔云。
思虑半晌后,他决定不辜负沈知姁辛苦做下的抉择,也愿意以此宣扬沈知姁的贤德的美名。
圣驾去了颐寿宫。
沈知姁长呼一口气,舒舒服服地用了晚膳,再听心腹们对于上午吩咐之事所得的结果。
杜仲与白苓自是圆满完成,青葙那儿也有收获。
“奴婢一开始是真没发现问题。”青葙最初查出的结果和元子并无区别,可她不死心,将两位宫人的踪迹查到了十年前:“直到奴婢去翻了殿中省记录,发觉他们从前是近身服侍韦昭仪的人。”
韦昭仪,是先帝嫔妃,不算得宠,郁郁而终。
细论起来,韦昭仪是现在韦才人与韦淑女的堂姑姑。
再算算谣
言起来的时间节点,正是尉鸣鹤赦罪后宫,将韦才人从病中放出来的时候。
谁是推手,已经昭然若揭。
“韦才人真是给我一个好大的惊喜。”沈知姁哼笑一声,转首望向窗外浓浓夜色:“走罢,咱们去见见她。”
第129章 新故事“天子弑其母”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话一出,连芜荑都不免露出几分惊色。
“外头夜深露重,娘娘当真要此时前去?”芜荑有些迟疑:“韦才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必定深以娘娘为恨,您如今有着身孕,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若真是青天白日地去,反倒是惹人注意。”沈知姁笑意温和,口吻是一种柔和的坚定:“现在夜幕深深,本宫去见她是正好的。”
“而且,韦氏还有许多人活着呢,她若不想带着剩下的族人一齐去死,就不会做出傻事。”
“朝阳殿的动静如何?”沈知姁眨眨眼,多问了一句。
连翘应声道:“娘娘放心,朝阳殿已经传了宁神汤,想来是准备歇下了。”
宁神汤,是杨太医献给尉鸣鹤的养生方子,味道好,效果佳,现在尉鸣鹤每日都会在睡前饮用,还将方子给了沈知姁一份。
不过诸葛院判看过后,说沈知姁的体质较弱,不宜进补过头,所以此事就此作罢。
尉鸣鹤是不会知道,这个深得他心的宁神汤,背后亦有诸葛院判的手笔,与北疆贡茶中的“好料”能相互呼应,使得药力渗透更深。
“青葙留下守夜,在我寝室窗边燃起烛光,做出本宫已经睡下的模样。”沈知姁沉着吩咐:“白苓你去联系吴统领,让他今夜安排御林军巡逻时绕开韦才人与本宫的居所。”
“杜仲,你与芜荑一同跟着本宫前去。”
说完话,芜荑已经取了一条暗紫色的披风出来,请示沈知姁:“小膳房已经将安胎药呈来了,娘娘是现在用了,还是先放在炭炉上温着?”
“药不宜多放,现在趁热拿来吧。”沈知姁将头上的珠钗拿下,重新挽了个简单的低垂髻,仰脖将安胎药饮下。
而后,她便穿上披风,带上同换了暗色服侍的芜荑与杜仲,从瑶池殿的后门悄无声息地融入皇宫的夜色中。
*
延禧宫东侧殿,韦才人的居所。
宫女如意端着一碗温热的甜汤、满是笑意地进来,将肩膀上的霜寒抖落,走进内屋,对韦才人行礼笑道:“才人,您要的甜汤,奴婢给您端来了。”
“没想到大膳房的人还挺好说话,奴婢只花了半串钱。”
“奴婢想起来,您在养病期间,殿中省也不曾亏待咱们。”如意端着甜汤,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您当时将存银都取了出来、精打细算的,结果咱们的月银根本没缺。”
“现在天冷了,那些个炭火也没少。”
如意叽叽喳喳地说完,才发现韦才人许久不曾说话,床榻上也根本没有身影。
她唬了一跳,连甜汤都忘了放下,在偏殿转悠了一圈,最后在侧殿后头的一扇窗前看见了韦才人。
韦才人正盯着黑洞洞的西侧殿看。
那儿原来住的是洛氏,后来被打发去冷霜馆住着,整个延禧宫就只剩下了韦才人。
兼之尉鸣鹤许久未来,这儿就渐渐寥落,夜里宫门口就只有一盏昏昏暗的宫灯。
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座鬼宫。
“才人,你在看什么呢,快喝甜汤。”如意顺着韦才人的目光望去,被那几乎要将人吞进去的漆黑给吓一激灵,忙不迭上前两步,劝韦才人回去:“现在时辰不早,才人也该歇息了。”
如意这样说了几句,韦才人才缓缓转过头,略带憔悴的脸上挂出苍白的笑意:“我今日要甜汤,是专门为你要的。”
“你上回不是对它念念不忘么,所以这碗是我赏你的。”
如意惊喜地睁大眼睛,还没谢恩,就听韦才人幽幽的一句话落下:“我已经打点了殿中省的人,明日你就去殿中省的藏书司做事。”
“藏书司虽说油水少,可那儿清净事少,你攒攒体己钱,二十五出宫,在外头远了京城,回你的祖籍好好过日子。”
这话一说出口,如意的手上一抖,那碗甜汤就落在地上。
“才人……奴婢是打小儿跟着您的,当初您从牙婆手中选了奴婢时,奴婢就发了誓,与才人您生死相随的。”如意顾不得衣服上脏了甜汤,急慌慌跪下,嗓音哽咽:“您是不是嫌弃奴婢愚笨,帮不上您什么忙,奴婢往后会改的……”
说着说着,如意嗓音一抖,动作顿住,蓦然睁大双眼,望向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您做的那件事情,被发觉了?”
如意是韦才人的贴身宫女,虽不能提供什么聪明主意,但凡事都是经手过的。
比如散播沈知姁谣言之事,就是如意根据韦才人的吩咐,去大膳房取膳食时接触了那两人。
“才人,可上回即便是陛下听了发作,处死那两人,再让元公公去查,也不曾查到咱们头上来。”如意想起几日前那心惊胆战的光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出声宽慰:“现在风波都过去了,才人您不要过于担忧。”
“我白天得了消息,有人去查了十年前的宫人记档,是瑶池殿的大宫女。”韦才人在寒夜呼出一口热气,好看的唇角扯出一抹复杂的笑意:“可见这位沈皇后,的确如我预料的那样,并不简单。”
“至于朝阳殿,什么元公公,什么吴统领,都是唬人的。”
如意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先前韦才人同她分析,宫中曾发生的几件事情,比如白果香之事、兰心堂宫人投井之事、宫人小文争宠累及慕容庶人之事等,后头恐怕都有一位推手。
韦才人猜测的人,正是沈皇后。
然而如意一直觉得是韦才人过于疑心。
毕竟自她随着韦才人进宫以来,瞧见的沈皇后一直都是痴心善良的形象。
只要你不去招惹沈皇后,对方也不会对你挑刺为难。
直到现在,韦才人说瑶池殿大宫女翻查记档,如意方才相信韦才人的话。
“才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先去瑶池殿请罪?”如意慌乱起来,满眼无措地望向韦才人,脑中急速思考着退路:“不不,不过是那两人曾服侍过韦昭仪的记档,与谣言之事无干,这样无凭无据的,沈皇后也不能拿咱们怎样……”
“才人,我先去将与那两人接触的凭证都抹去!”
“那两人已死,此事的确是没有证据指向我。”韦才人看着如意惊慌失措的模样,笑意愈发温和而惨白:“可是如意,你难道忘了,证据是宫中最容易被捏造的东西了。”
“而且咱们这位天子多疑,我又是罪臣之女,敢与诽谤皇后这样的大罪牵扯在一起,就是不死也要落入冷宫。”
“皇后新封,地位不稳,却正是与陛下柔情蜜意的时候,还身怀有孕,金贵无比。”
“恐怕沈皇后不必言说,陛下自会雷霆大怒。”
韦才人话音落,如意身子软下,有些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才人,难道咱们就在这儿等死么?”
“不,我不是替你打点好了去处么?”韦才人摇摇头,看着如意的眼神有几分柔和。
说话间隙,有刺人面颊的夜风袭来,伴着延禧宫外传来的一点儿细碎动静。
韦才人眸光一厉,抿起唇,与如意低声道:“我记得,御林军巡逻到延禧宫附近的时辰,基本上都是在后半夜。”
现在不过是刚熄灯的时辰,外头绝不可能是巡逻的人。
“如意,快将侧殿的门关紧!”韦才人深知自己自入宫后就不曾承宠,更因韦家之事遭人不屑,只能勉强维持住妃嫔的体面。
她底下的那些宫人,能走的早就走光,剩下几个粗使看门的便全是敷衍,到
了夜间将门一合,就自去睡觉。
见如意已经起身、快速离去,韦才人亦敛起衣裙,从廊下回内室,要将屋内的夜灯吹熄。
然而她刚将琉璃海棠的灯罩挪开,就有一阵凉风从背后袭来。
韦才人动作一僵,深呼一口气后缓了心跳,若无其事地将灯罩重新合上,转过身去,对上来人。
一抹惊诧从韦才人的眼底划过,在片刻后变作行礼的动作,嗓音略颤:“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沈知姁将暗紫披风的兜帽放下,并未第一时间搭腔,而是扫视了一圈屋内情形。
物件整齐,摆放错落精致而不失格调,即便处境落魄亦未曾改变。
可见居住者心性坚韧,有自己的坚守。
惟有床头小柜的高颈花瓶空空,显示韦才人近日来的心神不宁。
“韦才人见到本宫,似乎很是惊讶。”沈知姁打量完,含笑出声,提步往屋,回首与门外的杜仲、芜荑对视了两眼。
芜荑二人会心一笑,将身上的披风往上拉了拉,再缓缓关上门。
连同身后满脸惶惶的如意也一起隔开。
“本宫还以为,韦才人提前得了消息,会知道自己败露。”沈知姁在垫了软垫的圆凳上落座,口吻温和,并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实行处置的。
韦才人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闻言眉眼憔然,低声道:“嫔妾知道自身败露,并不惊讶有人前来,唯一想不到的,是娘娘您亲自来了。”
她抬眼,端正有神的眸子中闪过几分复杂情绪:“临近新年,宫人探亲,嫔妾所散播的谣言,或许很快就会传入朝臣、百姓的耳中。”
“况且您还正有身孕,即便您再生气,也不该冒险前来,与嫔妾对峙——您应当在瑶池殿好生养胎,再让手下人迅速封口此事。”
“那韦才人你呢?”沈知姁秀眉弯起,颊边的笑意像是天边被薄云掩住的月牙儿,显不清真正的情绪:“你既然传播谣言,意图以国运中伤本宫,又何必提醒本宫这些?”
韦才人闭眼缓了缓,半晌后才哑声道:“嫔妾自出生以来,就受教于父亲,要为韦氏一族的荣耀付出自己,要不惜一切代价铲除韦氏的敌人。”
“可嫔妾也记得生母逝世时,叮嘱嫔妾,所有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
“嫔妾不是傻子,在韦氏落难、嫔妾养病后,延禧宫所用的一应月例开销竟无短缺,所烦恼的惟有宫人生出异心,这是嫔妾自己御下无方的缘故。”
“放眼宫中,能让殿中省如此听话的,不过四人:陛下、太皇太后、您与宜昭媛。”韦才人倏然睁眼,望向沈知姁:“陛下冷漠,太皇太后要关注大皇子,宜昭媛处事高冷,绝不会关照嫔妾。”
“只有娘娘您,能对嫔妾的处境感同身受。”
“因为这一份恩情,所以嫔妾提醒娘娘,目前当务之急,是阻止流言传播。”韦才人见沈知姁仍旧沉着坐着,一时拿不准沈知姁的意思,轻蹙着眉头,努力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她素来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韦才人起来吧。”沈知姁眸光温和,眼底是尽在掌握的笑意:“不知韦才人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说的是凡事皆有好坏,不能一言以蔽之。”
“若是用的好了,伤人的流言也会变成捉人的利器。”
韦才人心中一凛,通过沈知姁的话,迅速想到了流言的另一种用法:以此为饵,钓鱼心怀敌意的人。
在韦才人看来,此举风险极大,收益却不确定,若非迫不得已,她万万不会用这个法子。
而沈皇后在半日内就敲定应对法子,足见沈皇后思维敏捷,做事果决而有魄力。
远胜于她与父亲韦武。
想到这,韦才人并未起身,而是顺势跪下请罪:“嫔妾为了韦家,报复您与定国公府,私自编排、诽谤皇后——此罪,嫔妾认下,只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放过已经流放的韦氏族人。”
“瞧韦才人的意思,是将韦家流放和韦武斩首之事,怪罪到了本宫头上。”沈知姁挑了挑眉,直接了当地问韦才人:“才人难道是手上有证据?”
“若是没有证据,那才人就要罪加一等了。”
韦才人被问的一愣:她在深宫中,自然不知道外头政事的弯弯绕绕,对于韦家覆灭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
她唯二确信的消息,就是自家父亲,和昌王、平郡王谋反之事,确实毫无关联;而先前定国公府被诬之事,韦家的确参与其中,且是领头之一。
再结合韦氏倒台后,获益最大的人是复职回来的定国公沈厉,加上前面对后宫诸多事件的重新梳理,最终推算出了沈知姁。
若问证据,韦才人确实是没有的,她所相信的,是自身的推算和直觉。
“嫔妾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猜想,请娘娘给嫔妾加罪。”韦才人只觉自己死路一条,敛起面上的疲乏,只剩下坦然面对的不悔和棋差许多招的叹息:“只求娘娘放过嫔妾的族人。”
她动用堂姑留下的人时,就预见到了自己可能会落得这个结局。
此时韦才人心头无波无澜,唯一一点不甘,就是自己才进宫,还没来得及推动家族晋升,就已经没有了希望。
就好像一位苦读多年的读书人,怀着梦想进了考场,希望能凭借自身的本事为家族带来荣光,可刚提起笔,就被通知家族得罪,失去了考试的资格。
韦才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想着据自己推出的结论,再尝试挣扎一番。
沈知姁看到韦才人眼底的不甘,轻笑了一下,轻描淡写驳了韦才人的话:“本宫无权降罪你的族人,惟有天子才能追究。”
“韦才人,相信韦氏参与谋反的是天子,下令抄家流放、斩首韦武的亦是天子。”
“结果到头来,你将罪责都扣在本宫身上,本宫觉得甚是委屈。”
沈知姁的嗓音轻飘飘,恍若从树上落下的一枚酸果,砸在韦才人冷若死灰的思绪中。
她眼睛圆睁,用一种震惊、撼然、恍悟又带了一分奇怪的眼神看向沈知姁。
——不论先前,韦才人是如何猜测沈知姁藏拙设计,都不曾怀疑过对方对于尉鸣鹤的真心。
毕竟人前,那样时刻温柔明亮、爱慕痴情的目光,是做不得假的。
可方才沈知姁的话语,不论是语气还是内容,都让人感受不到半分的温情。
若要硬究情绪,只有冷笑和嗤嘲。
韦才人发觉了这一点,不过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沈知姁那句“天子下令”上。
沈知姁勾了勾唇,娓娓开口分析:“你猜想是本宫害了韦氏,必定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上——比如,韦武曾经联合慕容丞相一齐陷害我父兄,抑或是此次韦氏倒台,定国公府受益最多。”
“可是韦才人呀,你似乎忘了,在朝堂上官员更替、你死我活的时候,不是有一人一直在得利么?”
“咱们,咱们的父亲族人,在那人眼中,不过都是棋子罢了。”沈知姁的嗓音渐渐冷下,如坠寒冬:“只要能巩固他的地位,棋子的死活,他并不在意。”
伴着沈知姁冷然的尾音坠下,韦才人脑中就有轰雷想起,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娘娘是指,陛下?”韦才人额上冒出涔涔冷汗,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声说出口,掌心生出一片冰冷的粘腻。
是呀,她怎么忘了,朝堂龙椅之上,有一位永远的胜利者。
不论是当初的韦氏,还是复起的沈氏,都是势弱的那一方。交接更替间,流失的权势全都涌向金灿灿的龙椅。
沈知姁轻轻叹惋一声:“所以韦才人,你可恨错了人,也报复错了对象。”
“现在这种情况,你连重新报复的机会都没了。”
“明日天子知道此事后,必会大怒,恐怕
就要吩咐夜影司做事了。”
这样轻盈而充满惋惜的叹息,轻而易举就将韦才人眼里的不甘勾起。
本来家族覆灭,她抱着决不让敌人得利的决心,想要自损一千、伤敌八百,结果却发觉自己使劲使错了地方。
“一切都是嫔妾的错,嫔妾愿意将韦氏剩下的一点儿人脉奉上,只请娘娘能在陛下发怒时,为韦氏求情。”韦才人脸色发灰,将手中最后的筹码说出,为自己的族人争取最后的生路。
“韦才人,你该知道,你的条件对本宫来说毫无吸引力。”沈知姁喟叹一句,将韦才人微薄的希冀打碎:“而且本宫和韦家素有仇怨,又是受害者,如何开口规劝?”
“依着天子的性子,本宫只怕引火烧身。”
又是一阵夜风,从窗棂间隙伏伏出来,绕身不去,融入韦才人的脊骨之中,让她遍体生寒,容色似故去数日的死人,了无生气。
韦才人几乎能想象到,等明日此事传到朝阳殿,等待韦氏必是一道断绝生路的旨意,或许韦氏流放之人会在路途死绝。
“不过,本宫想了个法子,能帮到你,只看你敢不敢。”
在韦才人绝望之际,沈知姁轻柔的话语就像拨开乌云的旭光,笼罩住她的心神。
“若能保全韦氏,嫔妾敢于冒险。”揣度着沈知姁的心思,韦才人斟酌应下:“不过,嫔妾即便胆子再大,也难做谋害君王之事。”
做了,便是个诛九族的把柄,那倒还不如乖乖认罪呢。
沈知姁嫣然一笑:“怎么可能是谋害天子这样的大事呢?”
“本宫不过要借韦才人的手,给外头的人说个故事。”
“嫔妾请问娘娘,是怎样的故事?”韦才人细眉微蹙,贝齿紧咬着下唇,犹豫片刻后选择直言询问。
沈知姁弯起明眸,樱唇开合:“是一位不知道哪个朝代的皇子和他生母的故事,算是野史秘事。”
说罢,沈知姁将其中关键细节简单道来。
韦才人初听时云里雾里,可再将故事顺序捋一遍,便惊悚地发觉,这位野史上的皇子信息,不论是年龄还是经历,都能与尉鸣鹤对应起来。
这样一看,整个故事论起来,便能用一句话概括——“天子弑其母”。
“韦才人,如今你都听了本宫的故事,这下可不能推辞。”沈知姁前头说了软话,这会儿口吻多了三分的不容拒绝,言笑宴宴:“本宫先前说,无情无据为韦氏求情,会牵连自身。可要是落井下石,还是能有把握说服天子的,且并不贻误这个故事的传播。”
言下之意,便是韦才人同意合作的话,韦氏尚有一线生机。要是不同意,沈知姁也有自己的法子,韦氏却会被堵住所有生路。
恩威并施下,韦才人眉心凝结着沉重之色,倒没有失去理智,慌慌张张地应下,而是深呼一口气,沉面思索起来。
她额角的青筋随着烛蜡的滴答声鼓起,最终在韦才人端丽的眉眼间凝成一股决绝:“陛下忘义,对弃子如弃敝屣;韦氏曾为自身的荣华富贵,对付过定国公世子;嫔妾也因家族之私,妄图中伤娘娘——娘娘想要施行报复是正常之事。”
“可在嫔妾看来,韦氏与去岁的沈氏一样,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治罪,算是一报还一报。”
“嫔妾适才细想了想,要是嫔妾帮娘娘您办了这件事情,不同于您的谣言,陛下必定要查清幕后主使,甚至会为此用尽酷刑。”
“嫔妾即便动用十数年前的人,也必定会被挖出。”韦才人冷声道:“娘娘方才也说了,帝王雷霆之怒下毫无办法,又岂能如答允嫔妾的那样、护住韦家尚在流放路上的族人?”
“嫔妾死有余辜,可就算帮了娘娘,韦氏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娘娘要利用嫔妾,总该找个完满的理由。”
沈知姁迎上韦才人眼底的厉光,唇边漾出清浅的笑意:“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只要你死了,本宫就有信心保下你想保的族人。”
韦才人面色一僵,显然没想到沈知姁会提出这个解决法子。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的确是最好、最直接的路——天子好面子,既然罪魁祸首主动伏诛,那故事又未曾点名道姓,天子即便大怒,也不会追究到底。
毕竟有时候,人的恼怒程度,能间接反映出事情的真实性。
况且现在快到新年,前压逆贼,后宫中正是一派喜庆祥和的气氛,更有皇后有孕之喜,两相冲和,定能将此事压下。
而韦才人心中为韦氏死而后已的决心并未改变。
再三思索后,韦才人应下此事,眼角溢出决然的泪花:“嫔妾明日便为娘娘做事。”
“恳请娘娘做到答允嫔妾的事。”
“你既应下,本宫自会说到做到,保证韦氏尚且存活的族人平安到达流放之地。”沈知姁凝望着韦才人片刻,语气郑重地做了承诺:“不过不要明日,等半月后罢。”
韦才人抹去眼角的晶莹,面上已经有了赴死的决然毅色。
目的达成,沈知姁的眼角眉梢笼上一层愉色,起身预备离开。
行到韦才人身后时,只听对方低低问道:“嫔妾还有一件事情想问问娘娘,韦淑女她……”
沈知姁脚步一顿,便想起前世韦家倒台前,韦宝珠对自身的诸多磋磨。
虽说因为韦宝珠自身智谋不足,只在口舌上嚼说,可她每次舌尖吐露的辛辣讥讽污蔑之语,都是扎在沈知姁心上的刀。
“若她自身不折腾,她会一直是住在冷霜馆的韦淑女。”沈知姁淡淡回答:“与你一样,素常的月例不会缺她的。”
只是对于韦宝珠来说,九品淑女的月例压根就不够用。
“不过,本宫很惊讶,你竟会主动问到韦宝珠。”沈知姁眼底闪过一分好奇:“瞧韦宝珠的性子,可不会与庶姐关系和睦。”
韦才人缓缓起身,面向沈知姁露出一抹淡笑:“韦宝珠骄纵跋扈,总是瞧不起嫔妾,不过她与嫡母都没起过害人的心思,亦未苛责过嫔妾。”
“最重要的一点是,韦宝珠是韦氏人,嫔妾自当护住。”
沈知姁听罢,抬眼望向韦宝珠,只觉得对方肩上沉甸甸,压着一座不该属于对方的大山。
“韦宝珠倒是幸运。”沈知姁轻叹一声,明眸间流转过几分浅淡的恸色:
“韦才人,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本宫的确和你有几分感同身受。”
说罢,沈知姁不再回首停留,而是重新穿好披风,挽起散落在鬓边的青丝,将眼前紧闭的殿门推开:
“你半月后帮本宫办成这件事情,你对本宫做的事便一笔勾销了。”
撂下最后一句话,沈知姁和芜荑、杜仲一块儿离开延禧宫。
廊下的如意又心慌又恐惧又焦急,待三人离开后,第一时间就冲进屋内,将韦才人上下看了一遍,确认对方身上没有伤痕,高悬的心才放下一些。
想着沈知姁离开时并不算难看的面色,如意抱着乐观心态询问:“才人,咱们这算是没事了吧?”
韦才人摇摇头,强撑着去床边坐下,又在枕下拿出一纸名单,将它攥在手中,眼中的光亮就像是烛火熄灭前最后的挣动:“如意,去箱中将所有的银子取来,联系韦尚宫。”
*
一夜一日无事。
惟有翌日晚上,白苓去了宫门口一趟,杜少监又来瑶池殿送了新进的冬桃。
而太医院这儿,范院使照例休了旬假。
第二日,沈知姁要去颐寿宫请早安,早早便醒来,简单洗漱、饮安胎药后,就坐着轿辇出发。
待到了钟粹宫,蓝岚正等在门口,见到凤辇便迎了上来:“可是要去请安?我预备着走过去呢。”
“正好姐姐和我一块儿。”沈知姁手中握着镂金手炉,在十一月
的清晨呼出一口雾气:“在轿辇上坐着舒服是舒服,就是坐久了身子僵。”
看到蓝岚抱着的手炉上粘着猫毛,沈知姁便笑:“芝麻团还是这样活泼爱闹,不像牛乳团,自进了秋日就长胖许多,现在就爱陪我一块儿哄暖,顶多动一动它的长尾巴。”
“那小混蛋昨晚非抱着这个手炉不放。”蓝岚笑叹:“偏我也喜欢这个手炉,可不让给它。”
沈知姁抿唇笑而不言:岚姐姐素来嘴硬心软,口头是这么说,实则已经吩咐殿中省重新做个一摸一样的了。
蓝岚细细看过沈知姁的容色,皱眉道:“你眼里有点儿红红的丝,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我适才听底下人汇报过,说昨晚见你宫里的杜公公往太医院走——我库房中还有些好药材,宁心静气的,回头给你送去。”
沈知姁笑吟吟地受了:“那我将今年年节送赏的事情给姐姐,要是姐姐有喜欢的,直接留下就是。”
“你难道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么?”走了半晌,蓝岚想到了这一点,面色犹豫地询问。
她现在协理着六宫,对于御花园之事有所耳闻。
“姐姐放心,碍不着我,昨日是临时想起事情告诉诸葛院判。”沈知姁笑意不变,只请求蓝岚道:“姐姐既然看出我昨夜睡眠不佳,还请在太皇太后面前一提,好给妹妹我搭个话台子。”
蓝岚当即应下。
等沈知姁二人到了颐寿宫,方尚宫忙不迭过来迎。
正殿里已经坐了吴婕妤和瑜贵仪。
自谋逆之事过去,吴婕妤对尉鸣鹤失望至极,只为兄长而对天子维持着足够的敬意和礼数。她不曲意逢迎尉鸣鹤,尉鸣鹤自然不予宠爱,不过看在吴统领十分得力的份上,每月见上两三面,赏赐更不曾少。
至于瑜贵仪,虽说父亲早就分家,目前在朝中也算得用,可她亦在宫廷冷暖间觉出尉鸣鹤的无情,横竖她现在位份不低,与其费劲争宠,倒不如自己舒舒服服地过好日子。
恰好吴婕妤晋位搬宫后,和瑜贵仪的住所相距不远。
这一来二去,两人关系渐好,经常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相比较尉鸣鹤,这位只一心抚养大皇子的太皇太后明显好伺候得多。
且多露露脸,留个孝顺的印象,将来熬资历晋位更顺理成章。
瞧见沈知姁和蓝岚进来,吴婕妤、瑜贵仪面上露出真诚和气的笑,起身请安。
沈知姁落座不久,太皇太后便出来。
见到沈知姁,太皇太后明显惊讶:“小姁怎么来了,哀家不是让方尚宫说了,你不必来给哀家请安了吗?”
“太皇太后心疼臣妾,不过臣妾是想太皇太后了。”沈知姁笑意温婉,说起太皇太后近日的膳食,将自己备好的礼呈了上去。
太皇太后明显笑意欣慰:这一年来,小姁先是要帮着皇帝书写奏章,后面又身怀有孕,自己和皇帝都吩咐了,日常不必来颐寿宫请安,各宫妃嫔们也不允许去瑶池殿叨扰。
可即便事务繁忙,小姁明显还是顾念着颐寿宫的,可见孝顺。
蓝岚接过话头,顺势引到沈知姁昨夜不曾安眠的事上。
对上太皇太后关切的目光,沈知姁浅浅一笑:“并非臣妾自己多思,而是陛下近日为外头北疆地动的事情烦扰,这边出事,前头东南地动的灾祸影响尚在。”
“陛下烦忧,臣妾身为皇后,理应为陛下分忧,所以昨晚想了个主意。”
说罢,沈知姁将在尉鸣鹤面前说过的捐款事宜缓缓道来。
太皇太后听罢十分赞同,用一种极为欣赏的口吻赞道:“小姁不愧是皇后,此举不但能彰显陛下对百姓的仁爱体恤,亦能彰显国母风范。”
“有小姁你这样的榜样在前,朝中宫中都应当学习才是。”
话音落,蓝岚就带着吴婕妤和瑜贵仪起身,表示自己也同沈知姁一样,愿意捐出钱财和库房中无用之物。
见众人皆是如此懂事,太皇太后亦大方地捐款。
稍后又是一阵闲话家常,说起宗亲中的事情。
最后是大皇子哭闹,乳母哄不住来请太皇太后,此次请安方退。
*
到了午时,各宫都派了大宫女,过来送捐款的单子和东西。
担着为受灾地赈灾的名头,兼之蓝岚等人并非爱财自私者,所拿来捐赠的东西堆满了瑶池殿的半个院子。
让沈知姁有些惊讶的是,韦才人同样遣人送了份捐款单子,里头还包括了韦淑女的那一份。
想起前夜韦才人冷静坦荡的模样,再看现在韦才人即便肩上压力巨大,依旧对宫中大事耳聪目明,及时送补。
沈知姁心中很是惋惜:若韦才人不是韦武的女儿,若没有进到宫中,绝对会比现在自在出色许多。
感叹完,沈知姁吩咐白苓和连翘带着宫人核对单子,自己抱着牛乳团,在廊下用着点心,晒着冬日里少有的日光浴。
待夜幕降临、宫灯点起。
“娘娘,东西都核对完了,奴婢立刻去联系甘氏换了银子,再送去朝阳殿。”白苓完成核对,上前汇报,顺便将剩下的流程道了一遍。
“不必经手朝阳殿,去请他来吧。”沈知姁歇了一下午,此刻振作了精气神,给腿上沉甸甸的牛乳团喂了块鸡肉干,口中平静道:“芜荑,去泡茶。”
青葙将牛乳团小心抱走,箬兰扶起沈知姁:“娘娘的意思,是想要亲自指定送赈灾款的人么?”
“若是可以,本宫属意杜仲,再不济也要咱们的人。”沈知姁眼底闪着细碎的暗光。
她已经是皇后了,身为国母,表达对于灾地百姓的关切是职责义务,派遣身边的宦官总管去,更显仁恤。
这院中加起来数万两银子,都是后宫妃嫔的仁心,尉鸣鹤能借此缓解灾地状况,但别想借此给自己添上半点美名。
去岁江南水患,她还给尉鸣鹤埋着雷呢。
不多时,白苓回来,后头跟着金黄的圣銮,即便在夜幕下也显得熠熠生辉,让人下意识地抬首仰望。
尉鸣鹤进来时的脸色不算好。
沈知姁只弯起眼眸,浅浅一笑,佯装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昨日白苓得了外头沈知全传进来的消息,说果然有人上钩,按捺不住,上书奏报皇后不详之事。
除了先前早早提议选秀的一两位老公爵,竟还有上位的新贵。
而昨晚到来的杜少监是奉了韩栖云的命令,将更后头更为详细的关系道来。
譬如新贵关大人,昨日中午去了秦公爵府上共用午膳。
和甘氏向来不合的另一位皇商,新进开了两家店,掌柜是上头那位关大人的两个小舅子。
“陛下瞧瞧这单子。”沈知姁牵起尉鸣鹤的手,将其引到暖阁,把下午整理好的单子奉上。
桌边已经放了一盏北疆贡茶。
趁着尉鸣鹤专心看单子,沈知姁佯装心疼开口:“不过两日未见,阿鹤眼底怎么乌青了许多,面色也有些疲惫,快饮盏茶清心醒神。”
“阿姁有心,不过是为着外面赈灾之事。”尉鸣鹤想起几位大臣吵嚷的皇后不详之事,只觉得心头一片怒气。
此刻他手握价值不菲的赈灾单子,用着喜欢的茶水,感受着沈知姁的温柔体贴,那股子怒气就化为了怜爱,将外头的那些针对沈知姁的言论隐去,面上只能看出对沈知姁的温柔之色:“有了阿姁的这份单子,想来朕就不会为前朝烦心了。”
“能为阿鹤分忧就好。”冷眼瞧着尉鸣鹤将茶水饮尽,沈知姁笑得温婉甜美,顺势提出让杜仲负责监督物资的押送:“……臣妾也想让杜仲代臣妾看看,这批赈灾款能否切身实地地帮到百姓们。”
“若是不够,臣妾想着再筹一筹,帮帮阿鹤。”
不过一个监督的虚名,尉鸣鹤未曾多想,立时就应了,还颇多感慨:“没想到阿姁竟这般心系黎民百姓,视金钱如粪土。”
“因为臣妾有阿鹤的信任与爱重,远胜于珠宝俗物。”沈知姁笑眼弯弯,甜蜜的话语信手拈来:“至于臣妾心系,不过只有阿鹤你罢了。”
“是阿鹤胸怀天下的缘故,才让臣妾心胸亦变得远大。”
这话落在尉鸣鹤眼中,就是十足的妥帖和悦耳。
他龙颜大悦,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当即就吩咐元子,将因年节新贡的珍品尽数送来瑶池殿。
元子机灵,不等沈知姁起身谢恩,就带着喜气扬声将此事应下,又细心提醒:“陛下,御膳房已经在传膳,可要奴才遣人去太医院请诸葛院判和杨院判来请平安脉?”
尉鸣鹤颔首:“快去,朕已经有两日不曾听皇后的平安脉了。”
元子当即就点了小鱼子。
谁知用完晚膳颇久,也不见小鱼子带着太医回来。
“啧。”尉鸣鹤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朕竟不知太医院当差这么慢了,还是朕御前的人腿脚竟不可用?”
元子方才还一脸喜
色,见尉鸣鹤隐含怒意,当即就敛了笑意,亲自去太医院瞧瞧情况。
一刻钟后,元子气喘吁吁地提溜着小鱼子,后头跟着神色凝重的诸葛院判。
几人行礼后,尉鸣鹤扫了两眼:“院判先为皇后请脉,你们俩人说发生了何事。”
沈知姁坐在美人榻的另一侧,见状放下解乏的话本,和诸葛院判对视一眼,一边将手伸出,一边温声开口:“小鱼子素日做事也算利落,可是太医院出了事?”
元子叹一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同情:“禀陛下,禀娘娘,是小鱼子去奉命传召,可一刻钟前杨院判因故和马太医换了值班,让小鱼子一时为难,犹豫不决,决定先遣人去追回杨院判,这才等到现在……”
太医院的太医除了每日值班的,都有固定的离宫时辰,就在晚膳时分。
但要是太医宫外有急事,可以进行换班。
自杨太医引荐名医合力治好尉鸣鹤的右手、晋升院判后,尉鸣鹤对他就十分信任,平日里若要诊脉,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杨院判。
因杨院判对值夜之事一向十分积极,尉鸣鹤便问道:“既如此,杨院判人呢,可是宫外之事实在难以推却?”
“禀陛下,是范院使突受重伤、昏迷不醒,其母求托其他太医诊治。”元子同情之色更浓:“杨院判素来和范院使关系亲厚,得知此事后主动前往。”
听到范院使出事,尉鸣鹤眉梢一挑:“范院使为何受伤?”
诸葛院判此时正诊完脉,闻言回道:“陛下,范院使自两三月前,就染上酒瘾,每每旬休都要约臣或其他同僚饮酒。”
“据微臣所知,范院使最近似乎在古玩上再度受骗,酗酒更甚,于方才在酒楼失足滚落楼梯,头部撞伤昏迷。”
尉鸣鹤闻言眸光泛冷:“难怪朕总觉得范院使懈怠许多,竟是酗酒的缘故。”
原就对范院使颇为不满的尉鸣鹤冷淡道:“既如此,就让范院使就此卸职返乡,院使之位由杨院判接任。”
“陛下,范院使在太医院就职多年,算是颇有苦劳。”沈知姁浅笑出声:“臣妾做主,给范院使一笔赏银。”
尉鸣鹤颔首赞同,便将范院使的事抛之脑后,问起有关沈知姁脉象的诸事。
而十日后,即范院使苏醒的第五日,其变卖宅子、带妻母返乡的消息,是范院使在皇宫中留下的最后一点儿波澜。
在这十日期间,沈皇后慨然解囊,与太皇太后一齐领后宫妃嫔为灾地捐款的消息传出。
旋即,定国公府、平虏将军府和承恩公府率先上书,表明愿意捐出一半身家,为陛下解忧。皇商中则是甘氏最先出来,直接捐十万两白银并无数急需的粮草衣被。
其后,一场上至官员,下至富商的乐捐风潮就此展开,今年内受灾的地区情况得到迅速缓解。
“沈皇后不详”的言论稍稍冒了个头,还没来得及乘风而起,就被这阵风潮扑灭。
韩栖云递给沈知姁的名单同样呈在御案上。
尉鸣鹤可没手软,放出严惩的风声,让先前勇于上书的几人掏空了家底,还顺手撸了背后有联系的皇商。
而多出来的资源,理所应当地作为赏赐,赏给皇商甘氏一族。
杜仲奉旨前往灾区,除了监督、视察,更多的是在隐秘处埋下尉鸣鹤冷眼无作为的风评。
元宁三年十一月廿三,有一则有趣的野史故事,在皇宫中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京城一家印书坊中,开始日夜兼工,印刷新的话本。
第130章 盛怒宫中有一处起了大火
第一百三十章
自见过韦才人,说过那一则影射“天子弑母”的野史秘闻后,沈知姁就将再没提起此事,只要芜荑他们不曾禀报,就说明事情一切顺利。
再次听到,是在十一月底、和贵仪的口中。
即便已经在后宫中顺利生活三个月,和贵仪周身的气质与举止仍然是土藩女郎那股坚强洒脱的劲儿,像是随时能从规规矩矩的宫装躯壳中冲出来。
和宫中爱养狸奴狗儿不同,和贵仪弄了两只大乌龟来养。
“他们和我说,这乌龟能长到大石头那么大。”和贵仪进来时一边比划一边笑:“到时候,说不定可以给你的孩子骑着玩儿。”
暖阁中早就备好了和贵仪爱吃的茶点。
沈知姁笑意盈盈地应了和贵仪的话:“那我就先替孩子谢过你,你先多吃点瑶池殿的茶点,就当我的谢礼——要不要带个厨子回去?”
和贵仪摇摇头:“我不喜欢下人那么多,横竖瑶池殿就在这里,我想吃来找姐姐就是。”
将盘中茶点扫空,和贵仪正了正面色,问起沈知姁正事:“姐姐召我来,说是有关我哥哥?”
“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前两日土藩来信,说是土藩王病重,你哥哥孝顺,替父亲向大定求药求医。”沈知姁浅浅一笑:“圣旨已经发往北疆,让我父亲派遣人护送军医药材前去。”
“等过了年后,你就可以备贺礼了。”
她答允过仙姬,要助土藩太子顺利登位,所以和沈厉提前打过招呼,送了一颗药丸。
土藩太子倒不笨,回去后就手脚利落地下了药,外头演戏也没落下,用求药的方式,给沈知姁递了消息,好方便沈知姁给他送去人和物。
“多谢姐姐。”和贵仪难得笑得眼睛弯弯:“阿娘和哥哥总算是要心愿得成了。”
“只是姐姐,我到现在都还没帮上你的忙呢。”和贵仪有种白占便宜的不安感,稍显稚嫩的脸上有一股急切感。
“不用着急,你会帮上的——你先告诉我,最近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沈知姁口吻温和,眼中带着安抚之意,唇边勾勒着一抹浅笑,支着头询问和贵仪。
就好像真的是单纯好奇后宫中的新情况。
和贵仪点点头:“有呢,前几日我和几个小宫女玩蹴鞠,玩累
了就问她们讲故事。”
“我最近新听的,好像是个野史故事,倒挺有趣的。”
说罢,和贵仪将那故事复述了一遍,赫然是沈知姁说给韦才人的故事。
“这故事曲折精彩,的确不错。”沈知姁满意颔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不过听着可不像是宫人们能胡诌出来的,倒像是哪位文人编写的。”
提到这茬儿,和贵仪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嗓门:“姐姐,我同你说,你可别怪那些小宫女——是她们自个儿买了宫外流行的新话本看的。”
宫规森严,尤其对于宫人,理论上是绝不允许和宫外有物品、金银交易,就怕有些不利天子的东西流进宫中。
不过,对于针线日用这些的杂物,宫人们是有正规渠道购买的。
但可不包括话本、戏册这样玩意儿,若是被逮到了,至少要吃一顿板子。
“外头流行的?难怪这样有趣。”沈知姁闻言,笑意更深:哥哥的动作的确迅速快捷,想来这样的话话本,在京中已经传播颇广。
但凡对先帝后宫有些了解记忆的,就能从中窥见端倪——那话本虽改动了不少地方,可有些要紧的大事是能对得上的。
只不过,朝臣宗亲极少有爱看话本的。
现在仅在民间流传罢了。
“大王子在京中已经住了三月了,明日我召他入宫,妹妹让小宫女们再将这故事说一遍。”沈知姁轻声道:“还请妹妹帮我,举办一场家宴,和大王子详细讲述这个故事。”
“再让大王子,在京中玩乐时同那些贵族纨绔细细说来。”
土藩太子离京前,为仙姬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敲打、震慑作为质子的土藩大王子,让他在京中安分呆着、做些无害不上进的模样,并且全力保障仙姬的安全、听从仙姬的指挥。
大王子和仙姬关系并不算很亲近。
可此时在异国他乡,两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就愈发显得珍贵。
和贵仪毫不犹豫地应了:“姐姐放心,我会让大哥做到的。”
说罢,和贵仪悄悄拉了拉沈知姁的袖子,愁眉苦脸地询问如何在元旦和年节的宴席上请假。
她今年在万寿节,穿着沉重的吉服,好容易行完了叩拜礼、说完敬酒贺词,谁知还要在座位上枯坐好几个时辰。
和贵仪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若是让她选,她宁可在自己宫中,和小宫女们玩游戏。
“元旦和年节都是大定重要的节庆日,除非病重,否则都要参加,更何况你现在代表着土藩。”沈知姁瞧着和贵仪眉眼间透出来的古灵精色,容色温和:“不过你年岁小,来到京城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可以借故早些退场……”
沈知姁低声含笑,为和贵仪出着主意。
接下来的几日,传闻说是野史的这个故事,沈知姁陆续从吴婕妤、瑜贵仪甚至颐寿宫中听到。
相对应的,尉鸣鹤这几日不曾踏足后宫,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焦头烂额。
太皇太后为此略留了一次沈知姁,面上神色忧心忡忡却不知如何言说,只能委婉问道:“陛下近日如何?小姁耳中可有听见什么新鲜事情?”
“陛下近日只遣元子早晚来问安送膳,说是前朝事务繁忙。”沈知姁垂下眼帘,做出一副懵然的模样:“至于新鲜事情……臣妾安心养胎,当真是不知,难道宫人们又兴胡乱议论的做派,污了您的耳朵?”
“皇后娘娘放心,后宫无事,是太皇太后担心您日常提不起兴致,故有一问。”方尚宫冷静接口:“太皇太后还特意吩咐了殿中省,让他们去民间请有名的杂耍班子,好逗皇后您一乐。”
沈知姁当即就露出感动的神色,谢恩后告退。
太皇太后的面色从忧心转为苦闷:“哀家真是糊涂了,小姁不曾经历过先帝的事情,即便是听见那话本野史,也不过一笑了之。”
“方尚宫,若那故事是真的,那哀家……”话到此处,太皇太后的嗓音难得生了颤意。
弑母之事,实在过于骇人。
而敢弑母,甚至在弑母之后伪装成受害者博得同情的人,又该是如何的狼心狗肺、狠辣无情?
方尚宫赶紧劝解:“不过一话本故事,太皇太后您务必不能当真。”
“哀家知道。”太皇太后听出方尚宫的言外之意,已渐白的眉须中愁意更甚,脑中思绪一转,不由得想起上回承恩公夫人进宫、见了大皇子、脱口赞扬“太皇太后精心照料、大皇子日渐康健”的话。
这话要是落在皇帝耳中,说不准就是承恩公府有意匡扶大皇子……
“你去递个消息,让承恩公府最近几月不必递牌子请求觐见,年节时的外命妇请安,就推说病了。”太皇太后长叹一声,愁眉不展地安排下去:“告知宜昭媛,年节将近,宫务繁忙,令宫人不许偷懒玩乐,尤其不许流传话本。”
“若是还明知故犯,就治以重罪,以儆效尤。”
*
“禀娘娘,陛下正在朝阳殿怒发雷霆,奴才们实在是劝止不住!”刚从颐寿宫回来,沈知姁便见到满面惊容的元子,急匆匆上前,请沈知姁往朝阳殿救场。
“本宫三日前见陛下,陛下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生气?”沈知姁斜斜地坐在凤辇上,明黄色的帷帐掩住她娇面上的漫不经心,只剩下尾音倏然含怒:“究竟是前朝的事情,还是御前的人伺候得不好?”
元子拿着拂尘的手一抖,面中委屈地拧起,将事情始末仔细说了一遍:“……陛下从旁人口中听说了一个故事,说是取自京中流行的话本。”
“谁知陛下听后,亲自要了那话本,看完后勃然大怒,当场掷入火盆中,还宣召了夜影司的韩督公速速进宫。”
“正是在韩督公进去后,奴才就听见里头陛下的呵骂声。”元子抹了抹额角的汗水,哀求道:“奴才知晓皇后娘娘有孕辛苦,可里头动静实在不小——奴才适才大着胆子进去,刚看到那绒毯上沾了血迹,就被陛下用镇纸砸了出来。”
“奴才实在怕出事,不得已才来请娘娘。”
听到韩栖云疑似被尉鸣鹤打了的消息,沈知姁容色中的满不在乎才渐渐消失,转而换成嗤笑:
尉鸣鹤这是觉得,这颇为流行的野史故事,极有可能是韩栖云弄出的手脚。而韩栖云受了无妄之灾,满口否认,自然而然地引起天子怒气。
这两人可都是格外记仇的小心眼,这会子指不定已经决心要了对方的命。
“事关陛下,本宫必定会前去,多谢元公公告知。”沈知姁缓了语调中的笑意,用轻飘飘的焦急声道:“别落辇了,快去朝阳殿。”
“白苓,你先别着急跟着,回去将北疆贡茶送来。”
到了朝阳殿门口,沈知姁便见一道俊影立在长阶上。
由芜荑搀扶着,沈知姁下了凤辇,最终在朝阳殿前雕龙刻风的汉白玉庭院中正和韩栖云相遇。
将近一年多未见,韩栖云的一双眼瞳愈发漆黑,好似深不见底的渊底,弥漫着寒光和难以压抑的戾气
起因或许就在于韩栖云一高一低的肩膀,和桃花眼角泛起青紫的蹭刮痕迹。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到沈知姁,韩栖云面上似被朦胧了一层薄雾,硬生生压住那几分和尉鸣鹤相似的狠厉,化作笑意:“许久未见,微臣还不曾恭贺娘娘,家中重获清白,自身有孕之喜。”
韩栖云的目光流转,最后落在沈知姁小腹处,似乎要透过厚厚的绒裘披风,亲眼看到沈知姁尚且四月的身孕。
“韩督公快快请起。”沈知姁假借扶人,上前两步,紧紧盯着韩栖云青紫的眼角,一双杏眼清凌凌,似乎含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怀:“本宫记得,你在封后时送了两盏夜明珠碧玉灯,本宫很喜欢,一直都放在床边。”
“有督公的明珠在前,往后再多的好东西,相比之下,不过是脚下泥罢了。”
“偶尔只有杜少监送来的东西能看个新鲜。”
这番话既是婉转驳了刚才韩
栖云“久久不见、相互生疏”的指控,也是暗中谢了韩栖云让杜少监传入宫中的消息。
“能得娘娘喜欢,微臣便万死不辞了。”韩栖云眼底的厉色缓缓褪去,勾起的唇角温柔而迷人:“只是……微臣知晓,娘娘关怀灾地万民,不但以身作则、为民捐款,还派遣了身边的大宦官亲去灾地,确保灾民得助。”
“北疆地广物丰,百姓淳朴厚道,想来杜仲总管会为娘娘带回许多百姓的谢礼——在赤诚之心面前,微臣的心意不过一点萤火。”
“娘娘一向心软仁善,自会有好报。”韩栖云说这句话时,尾音近乎气声,将重点放在前一句。
沈知姁眸光微动,清澈的杏眸倏然闪动,直直对上韩栖云含着暗笑的漆黑眼瞳。
韩栖云直觉猜出,现下话本野史之事,源头在于沈知姁。
他十分高兴而欣赏,但可惜沈知姁过于心软,竟然只是单用这样的舆论映射尉鸣鹤。
应该直接点名道姓,让天下人明白天子的虚伪和卑劣,这才痛快。
不过……
韩栖云眼眸轻转,望向面前笑意清浅而不变的女郎。
一年未见,女郎似乎在宫廷中并无变化,仅因为有孕而变得圆润了些,整个人气质愈发柔和甜美。
像是一颗在光下熠熠生辉的珍珠。
这样美好的女郎,要真是和尉鸣鹤那样的混蛋同归于尽,的确可惜,尉鸣鹤也不配。
沈家小女郎,生来便是享福受宠的。
韩栖云从自己这一句推测“心软”中,骤然窥见了沈知姁真正想要的东西。
——在尉鸣鹤之上,有更值得人去费心追逐之物。
“微臣多嘴。”韩栖云弯下身请罪,眼底却像是被点燃一样,骤然燃起灼灼光亮,映出沈知姁裙摆上翱翔九天的凤凰。
“无妨,韩督公太过守规矩了。”沈知姁想起耳中听到的前朝消息,眼眸中的甜笑就带了几分淡色:“可本宫在后宫中,总能听见有关韩督公的传闻。”
“说是督公年纪轻轻、心狠手辣,抄家杀人均是毫不留情,为陛下铲除异己,地位可谓是水涨船高。”
韩栖云目光一闪,口中谦辞:“一切都是海督公领导有方的缘故。”
“其实微臣十分怜香惜玉,并不如海督公办事果决。幸而海督公奉命离京办事,微臣才有幸重新得见天颜。”
他是在告诉沈知姁,他依旧蛰伏在海督公的后面。
“本宫听闻陛下盛怒,想来召见韩督公亦是为了此事。”沈知姁浅笑掠过韩栖云的“怜香惜玉”之语:“本宫身居后宫,还请韩督公为本宫解释一二。”
“陛下是听了外头的一个野史故事……”韩栖云躬身愈低,笑意更深,似乎牵到了脸上的伤痕,多了些些低低的嘶声:“原没有多大的事情,不过其中几处恰巧合了陛下,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夜影司只追查到一家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坊,线索在皇宫处断了,故而陛下发怒,惩戒了微臣。”
“现在微臣正要戴罪立功,去尚刑局联合闫公公,一块儿在皇宫中搜查。”
“有心人竟意图中伤陛下,可见是个胆大心细的。”沈知姁明眸一眯,正色说道:“想来韩督公要费些功夫了。”
“微臣明白。”韩栖云拱手应下,得了沈知姁叫起后方重新抬脸,本就墨黑的眼瞳愈发深邃漆黑,带了些意味深长:“皇后娘娘,昨日钦天监有禀,说明年开春瑞雪,丰盈兆年,等到了秋黄叶落时,或许是个捕猎秋狩的好日子。”
沈知姁用手略扶了扶腰,心神一动,幽幽叹息道:“本宫还记得年幼时,曾参加过一回先帝秋狩。”
“先帝为冯皇贵妃猎虎为袍,情深如此,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韩栖云面上拂过浅笑:“依着微臣看,陛下对娘娘,倒是不输先帝,在秋狩上必定会有所表示。”
“微臣告退,娘娘有孕辛苦,快些进去为好。”
说罢,韩栖云行拱手礼转身离去。
两个肩膀仍旧是一高一低。
“走罢。”沈知姁笼过手中的手炉,换上焦急神色,快步进了御书房。
“出去!”
“朕不是吩咐过,任何人不许进来么!”
迎面便是尉鸣鹤饱含怒气的厉呵。
然而就在尉鸣鹤不耐烦地蹙眉抬眼后,那抹恨不得杀人解恨的恼怒,就化为十足的尴尬和懊悔:“阿姁怎么来了?外头天寒,若想见朕,让人来请便是。”
“元子,快去吩咐御膳房精心备午膳。”
尉鸣鹤将压抑住心底的怒气,瞥了眼元子,下意识地不想让沈知姁知道这样的糟心事情。
他不愿将自己和“弑母”一事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尤其是在沈知姁面前。
“陛下别想瞒着臣妾。”沈知姁斜了眼尉鸣鹤,施施然在芜荑搬来的凳子上坐下,随手将手炉搁在御案上:“臣妾在外头可是遇见韩督公了,被唬了一跳,问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过一编造的野史故事,竟有人借此诽谤陛下,实在是可恶!”沈知姁眨了眨杏眸,顷刻间就红了眼眶,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陛下抓住这些人后,万万不能留情,定要严惩!”
尉鸣鹤微微一愣,没想到沈知姁竟不必他开口、就是这样绝对的信任。
心底的杀气和怒意渐渐蛰伏、散去,被人信任、爱恋和维护的幸福感逐渐占据上风。
随着脸上浮现出轻松愉悦的笑意,尉鸣鹤长眉扬起,深深地认同沈知姁说的话:“没错,有人意图以谣言中伤朕,朕必定彻查整治!”
话音未曾落下,尉鸣鹤就被女郎纤细却温暖的手握住。
“阿鹤。”沈知姁容色温柔,眼底带着深深的心疼之色,眼尾嫣红:“臣妾明白无端端经受谣言的不爽和痛苦。”
“臣妾恳请,陛下一定不能为了这些小人而生气、甚至损伤龙体,平白让他们得逞。”
这话一说,尉鸣鹤感动之余,就想起了半月多前、沈知姁遭受的那一场所谓“不详”的无妄之灾。
短短时间内,帝后纷纷遭受流言困扰,若说后面没有旁人的推动,多疑的尉鸣鹤是万万不相信的。
抓住这一点,尉鸣鹤的凤眸中厉光一闪,下颌微微咬住:看来朝堂上表面尽在掌握,可实际上仍有不服之人、意图不轨。
细想想,昌王已死,现在先帝的皇子只剩下他一人,有人不安分、想要另立君王,就只能从关系较近的皇亲中筛选。
尉鸣鹤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皇亲的名字,眼底的决心更重:这等包藏祸心的人,绝不能留他们到明年!
瞥见天子眼底的狠决,沈知姁目的达成、细眉一挑,示意赶来的白苓将北疆贡茶奉上:“陛下累了,先喝盏茶醒醒神,松快松快。”
“近日奏折政务颇多,朕总是想着这一口醇香清凉的茶味。”尉鸣鹤发了一上午的火,此时的确口渴,当即就饮了半盏,面上如微风拂过。
“算算杜仲已经去了半月了,臣妾想问一问灾地情况。”沈知姁适时开口:“顺便请示阿鹤,正旦与年节要不要素简些,多节省银钱。”
“阿姁献银,带动朝野皇商乐捐,实在是帮朕解决了大难题。如今灾地情况稳定,百姓们至少有足够的衣粮过年。等来年开春,百姓就能重新耕作、恢复安定日子。”
尉鸣鹤说起日渐变好的灾地,语气轻松不少,将剩下半盏茶饮尽:“正旦与年节素简些也好,过于热闹对你和孩子不好。”
“朕这几日虽然不曾去瑶池殿,不过都有询问你的平安脉。”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得知你胎像安稳,即便朕为朝政烦忧,也心中安定不少。”
“朕回头给诸葛院判的多发一笔年赏。”
“就是朕忽然想起,那范院使当真是回了老家?”
尉鸣鹤的尾音微微渗出几分冷意。
听闻此话,沈知姁娇容上笑意不减:“臣妾倒是不清楚太医院的事——不过,诸葛院判今日还未曾给臣妾请安,干脆召了他来就是。”
尉鸣鹤点头同意。
沈知姁便让白苓去太医院跑一趟,顺便撤了桌上的茶具,眼底划过一抹冷暗的光:尉鸣鹤的确多疑,即便范院使一向老实胆小,又提前离开,还是逃不过被怀疑。
不过,尉鸣鹤这辈子都不会找到范院使的。
不多时,诸葛院判便来朝阳殿请平安脉。
汇报完沈知姁与腹中孩子一切平安的消息,诸葛院判便受了尉鸣鹤询问。
“禀陛下,范院使养伤的这些日子,往来的都是太医院同僚,不曾有什么身份不明的人。”诸葛院判神情坦荡,将范院使急匆匆离京的始末说来:“……除了古玩被骗、钱财大损外,范院使的妻子闹着和离,母亲年岁高、想念家乡,家中不得安宁,被街坊议论,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正巧陛下体恤,赐金卸职,范院使想着远离是非,这才堪堪养好身子、出发回乡。”
“朕知道了。”尉鸣鹤听完,双眼微微阖上一瞬,并不言信与不信。
诸葛院判会意地退下。
沈知姁在这一瞬便知道了他接下来的打算:尉鸣鹤疑心深重,必定要亲自查过才放心。
不过沈知姁一点儿都不害怕:范院使的确不曾接触过旁人,他向来胆小怕事,自看出尉鸣鹤有扶持杨太医的意思,就无时无刻怕自己会被天子无情灭口。害怕之下,正好又遇到了古玩骗子,家中妻母关系的确不太安宁——几方相加,让范院使迅速地接受了诸葛院判的建议,用了一出苦肉计,迅速逃离京城。
想着自己给夜影司下的三日通牒,尉鸣鹤勉强平息了因为此事引起的怒火和深处的恐惧,转而笑望向沈知姁微微有些隆起的小腹:
“朕闲暇时看了看宫中的记事册子,上面有记录,皇后孕期可以召家眷入宫陪伴。”
“等年节过后,你的身孕已经有五六月,朕便召沈夫人在瑶池殿陪你住着。”
说罢,尉鸣鹤倏然想起一事:“朕已经和礼部商讨过,今年正旦和年节的祭拜,依旧按照前几年的流程。这样一来,阿姁你不必有着身孕早起、还要穿戴整套的吉服头面劳累。”
沈知姁正想找机会提起此事,谁想还没打瞌睡,尉鸣鹤就无比体贴地送来枕头,不由得笑眼弯弯,眉眼间像抹了层亮晶晶、甜丝丝的蜜糖:“臣妾与孩子多谢陛下。”
“不过,臣妾身为皇后,总不能因为身孕而一直缺席。”
“那阿姁便在后面歇着,到了关键处再出来。”尉鸣鹤定了主意:“诸葛院判要随驾,还要御膳房也要随时准备着。”
沈知姁满面感动之色,颔首谢恩后扬起面颊,下颌是一抹柔美动人弧度:“臣妾想得远些,陛下自登基后未曾行狩猎之事,明年可要安排?”
天子秋狩,一方面可展天子骑射俱佳、威严煊煊,另一方面亦是给予皇室宗亲、官中子弟表现机会,优胜者得赏得青眼。
这样一举互利的活动,是天子政行中的重要环节。
自然,为了动物繁衍生息,秋狩往往是三五年举办一次。
提起秋狩,尉鸣鹤凤眸微眯,在沈知姁面前十分温柔的神色一沉,慎重中透出一点不愉,明显是想起了极为厌烦的事情。
生母李氏尖锐的声音久违地在尉鸣鹤耳边再次响起——“尉鸣鹤,这次秋狩,你一定要猎得虎皮给你母亲!”
“冯氏那贱人有的,我也要有!”
“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被气个仰倒的模样!”
然而先帝尚在,谁敢、谁能越过先帝去猎虎?
——这是大不敬之罪。
但这并不在李氏的考量范围内,她自觉生了皇子,理所应当该比生不出儿子的冯皇贵妃更加尊崇。
她的儿子,必须要给她这个生母带来荣华富贵。
幸而先帝最后一次秋狩前,冯皇贵妃行事跋扈不改,在路上生生打死了五个所谓“意图勾。引圣上”的宫女,惹得先帝不喜,不再猎虎皮赐予冯皇贵妃。
李氏颇为高兴,也就没追究尉鸣鹤。
“阿鹤怎么了,怎么面色有些难看?”沈知姁见尉鸣鹤眉头微皱,明眸轻眨,故作关怀地开口,上身微微前俯,鬓边的青丝随之垂下两缕。
晨起时、发髻上轻洒的冬桂香气尚有几分残存。
将尉鸣鹤从回忆中唤醒。
“朕只是想起先帝在时,总会为冯皇贵妃猎兽。”尉鸣鹤回神,用一种随意一说的口吻提起往事:“尤其是一张虎皮大氅,当时羡煞了不知道多少的京中贵女。”
“还有那等闲散文人,为此作诗、歌颂先帝对冯皇贵妃的情意。”
说到此事,尉鸣鹤长眉一动,凤眸眼底涌现出几分笑意:“朕倒是起了兴致,等到明年,朕也给阿姁做一件虎皮衣,好不好?”
沈知姁勾起唇角,莞尔甜笑,双手抚在小腹上,娇声不依:“臣妾自然要谢过陛下,但臣妾的孩子难道没有么?”
“那朕就猎两只虎,剩下那只给孩子从头做到脚。”尉鸣鹤薄唇扬起,伸手小心覆在沈知姁的双手上,感受到女郎的手柔软温热,心中不自觉地涌起安乐之意。
此情此景,不知情的人端然望去,只觉尉鸣鹤就是个仁德和乐的天子。
沈知姁趁势动容谢恩,眸子里面亮晶晶地落了碎星:“阿鹤英武过人,一身的天子浩然之气,群臣万民无不臣服,更何况两只老虎?”
说话间,御膳已到,里头都是沈知姁近日爱用的菜品,尉鸣鹤亦是十分关切殷勤,为沈知姁夹菜。
午膳后,沈知姁佯装太过思念尉鸣鹤,哄得尉鸣鹤美滋滋地陪着休了午憩、用了下午茶点。
尉鸣鹤点明要再喝北疆贡茶:“杨太医的宁神汤虽好,可到底一股药味,不如北疆贡茶好,神清气爽又不失滋味,罗郡王府的确是有心。”
“就是朕这两日熬了点夜,那股劳累感倒是鲜明不少。”
“所谓两相比较、方明区别,阿鹤素日清醒惯了,这熬夜的疲乏不久被衬得更加鲜明了么?”沈知姁笑靥明媚,含着蜜糖的话语轻而易举就获得尉鸣鹤的赞同。
“再过两日就是分赏宗亲的日子,臣妾让去罗郡王府的人带个话,多弄些贡茶来奉予陛下。”沈知姁见将尉鸣鹤糊弄了过去,浅笑嫣然地转了话题:“都是臣妾不好,将这茶忘了几月才拿出,过了这贡茶的产出时间。”
正说着,外头元子进来,颇为战战兢兢地汇报了目前夜影司的调查成果。
尉鸣鹤是听了新贵腾大人的禀报,方知话本野史之事,再往下追究,就是腾大人素来纨绔的胞弟……如此顺藤摸瓜,摸到了土藩质子与和贵仪的身上,最后则是早已经人去楼空的印书馆。
同时,宫中亦查出了蛛丝马迹,比印书馆印书的时间更早些。
“原来源头竟在宫中!”尉鸣鹤眉心重新凝聚起怒意,沉声斥道:“告诉韩栖云和闫旺,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查出此人!”
“传令下去,有人借此话本故意污蔑朕的名声,三日之后,再有买卖此话本、或是传播话本者,视为大不敬之罪!”
“另外,方才提到的、推动话本传播的纨绔们,家中官员一律罚俸半年!”尉鸣鹤余怒再起,冷哼着处置起与这件事有关的人。
然而说完,尉鸣鹤微微一顿,方继续道:“再安排土藩质子进入国子监学习,不许每日玩乐闲散!传令和贵仪,不许总去御马场,像什么妃嫔的模样!”
沈知姁在旁边听着,容色微微含笑:这就是她让和贵仪帮忙的原因。
既然是从土藩来的,那么自然不懂话本野史中的映射,只是单纯觉得有趣才讲给别人听。且有外族的身份做保障,尉鸣鹤还想有个亲和边疆部族的贤名,自然不愿意严惩,只能这样不痛不痒地安排。
“和贵仪年纪小,闻言肯定要伤心了。”沈知姁寻机起身告退:“臣妾去安慰安慰和贵仪,就不打扰陛下了。”
尉鸣鹤跟着起身,代替芜荑扶沈知姁到门口的凤辇,凤眼中涌现出不舍和担忧之色:“朕这几日会很忙,或许没有时间去瑶池殿探望,你若是想见朕,只管来朝阳殿就是。”
“朕已经下过令,朝阳殿上下永远不会拦住阿姁。”
说罢,尉鸣鹤拿出贴身的黄龙玉佩,郑重放在沈知姁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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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灯烛煌煌,黄龙玉佩在宫灯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
“奴婢听说,陛下登基时曾让人造过一黄龙玉佩,想来正是这个。”芜荑端重的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恭喜娘娘,有这个玉佩在手,行事实在是方便不少。”
往后若是尉鸣鹤病重,娘娘就可带人随意出入朝阳殿。
沈知姁轻笑着点头,旋即正了正面色,轻声道:“人都安排好了么?”
芜荑重重点头:“娘娘放心,奴婢已经叮嘱过宋尚宫了……不过,杜少监鬼精鬼精的,想来能猜到事情的始末、告诉韩督公。”
“随便他告诉,横竖这事触及不到他韩栖云的利益,顶多被他再笑两声心软罢了。”沈知姁不以为意,将黄龙玉佩小心放入怀中。
半晌后,沈知姁从桌边起身,打开侧边窗棂,在扑面而来的夜色中遥遥望向东南方向,容色平静,似乎带了一抹浅笑:“不过,有时候那不叫心软,只是让自己心里面畅快些。”
“熄灯罢,明儿可是多事之日。”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宫中就有一处起了大火。
是延禧宫,在瑶池殿的东南方向。
“送出去了?”沈知姁被外头的叫喊声与救火声吵醒,脸上还残存着几分朦胧的睡意,只是口吻极淡,似乎在询问一件于己无关的小事。
芜荑端来温水,为沈知姁洗漱浣面的同时,用极轻的话回道:“娘娘放心,一切顺利。”
“宫外也有人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