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立华镇,小雨绵绵。
镇中心的立华茶馆依旧人声鼎沸,未曾受到洪灾影响,顶多是暴雨日子出行不便,外加衣裳总是晾晒不干、容易发霉罢了。
徐良是立华镇有名的富商,素日里最爱来茶馆听戏听说书,一来凑热闹,二来听消息,保证消息灵通。
现在茶馆中热议的,就是立华镇收留叶家庄等地暂无居所的百姓村民。
“到底是咱们楚县令心善,不但允许灾民暂居,还亲自来咱们立华镇,为灾民安排居所和粮食。”徐良侧耳听着别人的议论,顺嘴赞了赞新上任的年轻县令。
“仁兄此言不错,县令是好的,就是可惜……”
一道温润好听的声线撞入徐良耳朵。
他侧头,就发觉自己的桌子旁坐了位翩翩公子,用折扇遮住半边脸,惟独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徐良顿时有些不悦:他是立华茶馆的常客了,谁不知他最不喜欢和陌生人同坐。
然而徐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这位公子温和道:“仁兄恕我冒昧,您就是徐记布庄的东家罢?还有福六记、金玉赌坊、百味阁……”
这话令徐良大惊:布庄是徐家放在明面上的生意,后头几个可都是他暗中收购的,寻常人压根不知道。
尤其是金玉赌坊这种赚黑心钱的……
徐良再不敢显露情绪,而是认真打量了这位公子:衣裳九成新,用的是上好的锦缎、时兴的花样,加上周身的容仪气度,应当是哪个大官、大商人的公子,或是年少有为的新贵。
唯一让人疑惑的,就是公子的衣裳略有破损。
“徐兄不用担忧,我不过是路过叶家庄,又因洪灾挪到这儿来暂住。”公子语气温润:“因早就听闻徐兄大名的缘故,所以特来相交结识一番。”
说罢,公子让小二上了最贵的雨前龙井来。
徐良面色顿时缓和:“我见公子一表人才看,亦有结交之心,只是不知公子姓名……”
韩栖云在折扇下勾勒出一抹冷笑,借了罗郡王妃母家的名号——横竖江南离罗州远,就凭徐良这生意规模,做到下辈子才能和有名的皇商接触。
旋即,他就将话题引回到自己方才有关县令的话上。
徐良的态度变得热络起来。
“公子说的对,这位楚县令虽说年纪轻,处事圆滑却利于咱们百姓,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徐良喟叹一句,疑惑道:“不知公子可惜些什么?”
“可惜上头呀……楚县令难以出头。”韩栖云压低了声音,似有避讳。
徐良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唉唉,公子,这上头的大人物,哪里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
“咱们能做的,只有多支持楚县令的决策。”
韩栖云间徐良唬得连吞两大口雨前龙井,唇角的笑意愈发冰冷,惟有语气依旧温润:“徐兄放心,咱们在茶馆中不过闲聊一二,哪儿能传到皇宫里去?”
这回徐良直接吓得手一抖,将茶盏落在地下,引得众人侧目。
小二赶紧过来收拾,顺便问了句:“两位客官可还要添茶?”
他的手有点发颤:这可是掌柜口中,价比百金的雨前龙井啊!这还没喝两口,居然全都洒了!
“备一间雅间,再添一壶雨前龙井,外加一壶君山银针。”韩栖云吩咐了一句,再没看徐良一眼,而是举着折扇,去了上头。
徐良想着韩栖云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消息,笃定了对方是从京城门户出来的贵公子。
因涉及天子,他有几分退缩之意,可商人骨子里那种“富贵险中求”的劲儿,让徐良咬牙跟了上去。
别的不说,那雨前龙井他还没喝够呢。
徐良进入雅间后,就见韩栖云施施然坐在窗边,赏雨品茶。
“公子,您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徐良惊讶于韩栖云折扇下较为扑通的脸庞,陪着笑,带了点谄媚地望向那双桃花眼,小心翼翼地询问:“上头……是皇宫中的谁?”
韩栖云浅浅一笑,反问道:“皇宫中又有谁能统领百官,掌控朝堂?”
徐良心中有了答案,精明的脸上顿时惶惶不安,缓缓退到门边:“额……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被人听到告发了,可是要砍头的。”
污蔑天子,这可是大罪呢!
“徐兄说得对。”韩栖云不慌不忙地呷了一口茶,口吻悠然:“不过不必担心,一来这话并不是我胡说,二来不会有人胆敢告发我的。”
说罢,含笑的桃花眼骤然凌厉:“除非他想比我先死。”
徐良被盯得心口狂跳,愈发笃定眼前人出身不凡,是个有家世又有本事的。
竖起耳朵四处听了听,确保雅间四周无人,才难掩八卦之心:“额……在下拙见,要真是‘上头’不好,今年洪讯的损失也不会这样低。”
“您从林家庄来,还不明白么?”
韩栖云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徐兄,你细细想想,林家庄,不是韩巡抚和楚县令的功劳么。”
“自然,朝臣们都是说……御下有功。”
“徐兄也是管着诸多产业的人,自然也明白用人的道理——有时候用人,是功劳还是祸事,可要看此人的本事。”
“要是立功,自然是家族有光,若是闯祸,亦损害不了家族利益。”
“管事人所要的,不过是借他人之手,获己之利益。”
“至于手下人会背上美名还是骂名,与管事人何干?”
徐良听得冷汗涔涔:这道理他自然知晓,就譬如那金玉赌坊,他交给了家族中最不喜欢的四堂弟。
若是能借着金玉赌坊弄钱、除掉对手,家族中自是称颂他徐良聪明,早早盘下赌坊做黑色产业。
可要是金玉赌坊摊上了官司,挨骂的就是四堂弟,他在旁边作壁上观。
见徐良明白其中关系,浑身上下几乎要被汗湿,韩栖云弯起了双眼,好心宽慰道:“不过这些事情嘛,和咱们又没有多大的关系。”
“不过是雨天无聊,闲话了两句。”
“看在我和徐兄有缘的份上,我便多说一句——徐兄聪敏过人,有经商头脑,自然是想做皇商的。”
“可这泼天的富贵,要是没命享用,那也是白搭。”
说罢,韩栖云搁下茶盏,只留徐良浑浑噩噩地和两壶好茶待在一块儿。
半日后,徐良想明白利害,从雅间一下子冲进自家马车,回去和族中长老商议以后的路线。
再顺便和至交好友说一说。
*
接下来十日,韩栖云照旧带着面具,不过换上了普通的布衣,混迹在立华镇各个饭馆戏院之中。
也是天助他,这几日雨水稍歇,顶多是小雨淅沥。
立华镇衙门,最里头的一间大房中。
韩栖云卸下面具,用温水敷面,方动了动僵硬的面部,看向屋内十余个黑影:“可都按我的吩咐做了。”
领头的应道:“禀巡抚,属下都照做了,在立华镇周边十余所城镇中,主要对着平民百姓进行了交流传言。”
“果然套出不少有用的讯息。”
“不过,巡抚……”领头的略有犹豫:“属下觉得,这套话的由头,恐怕有点儿损伤圣誉……”
虽说都是胡诌的,说的也浅。可要是有多心人,再往深处想一想,就极容易留下陛下纵容官员、放任百姓不管的印象。
“我问过陛下,陛下说他自有主意。”韩栖云沉稳应答,转而继续吩咐传令:“陛下刚刚传来密令,工部侍郎供出了粟州刺史,明儿便启程去粟州拿人。”
说罢,韩栖云接了一句:“玖拾,你带人连夜去粟州附近勘察,尤其要注意山匪。”
粟州有山匪,扎根在两座相邻的矮山之上,应是很好剿灭的。但矮山上树木生长茂盛,沟壑较多,兼之山匪熟悉地形,布下陷阱,导致衙门官兵屡屡剿匪失败。
韩栖云多心,怀疑这里头恐有官匪勾结。
随着玖拾应声,屋中的黑影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要是沈知姁在,就会惊喜地发觉,这玖拾,就是从前定国公府上拳脚最好的小厮。
她安排人卡在夜影卫选拔的点去军营参选,就是为着能将可信的人插入其中。
现在都给韩栖云用着。
就在韩栖云思索着该如何拿下粟州刺史时,外头的门被人敲响。
来人是楚县令。
楚县令今年刚二十五的年纪,生得一副正直眉眼,看上去就是个好官。
可韩栖云知道,楚县令一直知晓江南官员贪污之情况,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升职,暗中间接协助过一二。
可以算作从犯。
但韩栖云没拿下楚县令。
他记得自己去江南前,收到了沈知姁的信,里头说了江南有位年轻县令,姓楚,正是在粟州堤坝一带做事。
这位楚县令没有什么真本事,惟独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深谙赞颂天子之道。
简而言之,楚县令很会拍马屁。
沈知姁要韩栖云,先去保下楚县令,赐予恩情,拉拢其人。
再到合适的时候,让楚县令上一封极尽赞美之词的奏章。
前世,尉鸣鹤生辰,楚县令当时因粟州堤坝之事被贬为九品主簿,却因这封奏章重新获得帝王的赏识,最后一步步坐上中书舍人的位置。
就纯靠一手好文章哄尉鸣鹤高兴,再加上胆子小,一切事情都听皇帝安排,没出过什么大岔子。
不过韩栖云知道,这个“合适的时候”不是现在。
现在尉鸣鹤正为尉沅的七七祭礼操心。
韩栖云虽不在宫中,但能通过杜少监知晓后宫动向。
他能猜到,“贵妃失子”这一事件,估计是沈家小女郎精心谋划的。
重点在拿捏尉鸣鹤,顺便将慕容氏推到悬崖边上。
以身作饵,施苦肉计。
即便皇帝那狗东西再怎么多疑猜忌,也不会怀疑单纯良善、又是受害人的宸贵妃。
想着想着,韩栖云唇角就勾勒出嘲讽的笑意。
转而,韩巡抚的思绪偏了偏:新年时,他送了一对雪莲紫晶耳坠给沈家女郎,是浅浅的紫色,倒是挺适合丧期佩戴的。
也不知,小女郎有没有带过呢?
半晌后,还是楚县令带着讨好的颤抖嗓音唤回了韩栖云的思绪。
桃花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县令放心,本官明白你的苦衷。所以愿意保下你,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段时日除了治理县务,县令可要多多地读些书文,练一练文章——本官会有用到你的时候。”
楚县令十分拘谨地站着,闻言连连点头:他的把柄都被韩巡抚握在手中,家中还被韩巡抚“贴心”帮着雇佣了下人。现在就算韩巡抚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敢不应呀。
点完头,楚县令又道:“下官听到底下人的汇报,说是这几日百姓中渐渐议论起涉嫌堤坝贪污的官员,还有不少人话语间隐有牵扯陛下……”
虽说言语间十分隐晦,可聪明人仔细想想,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哦?他们可明说了么?”韩栖云没想到传播人言的效果这么好,眼尾微微弯起。
看见楚县令摇头,韩栖云很是严肃地说道:“既然不曾明言,那就不必刻意管束,只要让他们别议论得太过大声就行。”
“咱们天子可是明君,最不兴搞咬文嚼字那一套。”
*
“什么,陛下有所不适,提前结束了朝会?”沈知姁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地站起,耳垂上的羊脂玉铃铛耳坠随着动作摇曳了两下。
小鱼子抹了抹额头上密密的汗珠,急道:“贵妃娘娘,奴才不敢骗您!”
“朝会刚行进到一半,底下还在汇报粟州堤坝之事,陛下莫名地呼吸急促,面色变得惨白,有些半恍神地说不上来话。”
沈知姁不再多问,而是带着芜荑等人直接小步疾走去朝阳殿。
白苓会意地去颐寿宫走了一趟,顺路请了蓝岚一块儿去。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现在天气又渐渐热起来,还是别让她老人家奔走。
等朝阳殿稳定下来,或是有了危急情况,再去喊太皇太后,也是来得及的。
沈知姁一边疾走,一边思索着近日尉鸣鹤种种举止。
昨日是尉沅的七七祭礼。
尉鸣鹤如其所言,为尉沅立了牌位,还请了祈国寺清心住持为尉沅念经祈福。
祭礼结束后,尉鸣鹤留宿瑶池殿。
他表现得有点奇怪,对沈知姁欲言又止:“阿姁,明日起朕恐怕需要你的帮助。”
虽说是帮忙,可语气间是帝王的不容置喙。
沈知姁便知道了,这个忙,估计是事关朝政的。
眼下最要紧的朝政,莫过于江南水患。
这事儿沈知姁绝对帮不上忙。
往深处想一想,为的应当是后头藩王谋反之事。
现在尉鸣鹤的模样,就是要以江南水患大刀阔斧地削去丞相府的势力,逼迫藩王作乱之事提前。
从前世来看,帝王定是要示敌以弱,给丞相府和藩王来个请君入瓮,在京城这个大瓮中捉鳖。
帝王的弱点有哪些呢?
其中最能让狼子野心之人蠢蠢欲动的一条,不就是帝王卧病在床么?
而且后宫中还有个有孕的霍淑女。
昌王要是个聪明人,定会叫丞相府先在京城中作乱,然后自己打着勤王的名义入京城,挟制住霍淑女之后,就可以安排一出“年轻帝王不幸病逝,贤明藩王扶幼帝登基”的戏码。
要是昌王不聪明,那更好了,一头热地就冲进了京城。
等思索的差不多了,沈知姁就到了朝阳殿正殿。
慕容丞相、靖文侯和承恩公三人正在里头等候。
猛地撞见沈知姁,三人俱是咳嗽一声,不约而同地低头行礼:“微臣见过宸贵妃。”
沈知姁现在“心系”皇帝,自然无暇顾及他们,随意摆了摆手后,便进了寝殿。
“看来贵妃在朝阳殿是出入自由。”慕容丞相因手下人频频出事,正是灰头土脸的时候,对尉鸣鹤心中正窝着火呢——混账小子,当年装得一副懦弱模样,骗得他扶持上位,这才登基一年多,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瞧见尉鸣鹤身子出了问题,慕容丞相表面担忧,实则内心高兴得不行。
又见沈知姁,就不由得恨乌及屋,顺便给其他人留个“帝王沉迷美色”的印象。
靖文侯处于中立,闻言就打了个哈哈,继续为陛下的病情愁眉苦脸。
“丞相此话差矣。”承恩公得了一门好姻亲,亲家罗郡王近日受到重用,连带着承恩公的腰杆都挺直了:“贵妃不过是关心陛下罢了。”
“反正出入朝阳殿,可能是贵妃,可能是宜婕妤,亦可能是瑜才人——反正不可能是谨容华了。”
慕容丞相黑脸的档口,沈知姁正越过跪在龙榻前诊脉的范院使和诸葛院判,小心地掀起绣着双龙戏珠的帷帐。
然后就看到外头“大不好”的尉鸣鹤,凤眸清明地盯着自己。
“阿姁来了。”
第97章 批阅(二更)距离她手握朱笔的那一日……
第九十七章
尉鸣鹤目光温和地看向沈知姁。
见她鬓发微微凌乱,衣裳略皱,额角上是疾走后留下的细汗,尉鸣鹤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温柔:“上回范院使给你诊脉,才说过你身子的底子虽养得好些了,可凡事都要注意着。”
“坐着轿辇来就好,哪儿用得上这么气喘吁吁地跑来。”
“陛下,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沈知姁蹙起眉头,伸出手去轻抚帝王的面庞:“您都在朝会上不适了……”
话没说完,沈知姁瞧着指尖上带着香气的白/粉,愣愣地张着樱唇,有几分懵懂可爱的滑稽。
“这脂粉是你一月前留下来的。”尉鸣鹤挑了挑长眉,用下颌点了点元子:“元子的手艺还不错,只要不是近看,就看不出来朕这苍白的脸色,全是上了妆的缘故。”
“范院使,陛下没有骗本宫吧?”沈知姁将信将疑,转头问范院使和诸葛院判:“陛下的情况究竟如何?不许说谎!”
诸葛院判对着沈知姁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范院使则转换了一下神情,大声悲恸道:“禀贵妃,陛下近一个月来一直处于哀思悲伤之中,恰逢朝政繁忙,陛下夙兴夜寐,以致元气损伤、血不归肝、心火亢盛,才有了今早的心悸心烦、潮热盗汗、将近昏厥的情况!”
“陛下,幸而您及时被送回来,不然这后果不堪设想呀!”
“若是不加以修养,陛下极有可能会风邪入体,从风疾、颤病再到头风都有可能发作!””
尉鸣鹤看着范院使表演,唇角勾了勾,伸手捏了捏沈知姁的指尖,顺便将上头的脂粉抹去。
沈知姁故作无奈地看了眼尉鸣鹤,“心有灵犀”地提高了声音,惊慌问道:“范院使,陛下要如何调养?”
范院使声音更高:“陛下,请您接下来务必卧床静养,养足睡眠,辅以药物——您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长时间地批阅奏折了!”
“滚出去,朕不想听!”尉鸣鹤等范院使说完,就将腰间的玉佩丢了出去,正正好砸在屏风上,发出一声闷响。
诸位太医狼狈地退出。
尤其是范院使,是被其他太医生拉硬拽出来的,满脸都是病人不听话的绝望感:“陛下,您不要仗着年轻任性呀……”
这太医们前脚刚出正殿们,里头寝殿又发出声音。
是沈知姁带着恐慌的惊呼:“陛下,您怎么……”
后头的话语被硬生生咽下,让人听不清楚。
片刻后,元子出来,说是奉贵妃的命令,送慕容丞相三人出宫。
慕容丞相就开始琢磨起来:不是陛下的命令,而是贵妃的命令……再结合太医的表现和贵妃适才的惊呼……
应当是天子知道自己病情会影响朝政后,气恼之下将太医们给轰了出去,结果气急攻心,在里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说不准是吐血昏迷,这才让贵妃代为下令。
想到这一点,慕容丞相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这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若是他能多加利用,买通朝阳殿的人或是太医院的人,让陛下病得更重些……
这并不是不可能。
只是皇宫中有吴统领看守巡逻,传递消息有些困难。
啧,说不准还要用到他那个废物女儿。
*
寝殿内。
沈知姁缓了缓声音,慢慢抿了两口清茶,语气略带嗔意:“臣妾演得怪尴尬的。”
“现在想想感觉都起鸡皮疙瘩了。”
“阿姁的演技比起范院使,是有几分拙劣。”尉鸣鹤想起沈知姁方才的表现,忍不住弯起了眉眼。
心里满是愉悦:他就知道,阿姁最是单纯,从没演过戏、骗过人,故而表现生疏。
不过敷衍外头那狼子野心的家伙,足够了。
沈知姁又嗔了一眼尉鸣鹤,让芜荑端了一盆清水来,她拧了块干净帕子,给尉鸣鹤擦去脸上苍白的脂粉。
“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装病?还让太医们做出一副您不愿意接受治疗的模样?”
尉鸣鹤留了元子和芜荑,让其他人都下去。
然后他简略说了说慕容丞相和藩王之间的勾结关系。
“所以陛下是要以病体示人,让那些乱臣贼子起了反心,再来一招黄雀在后,将他们全都一并处置了?”沈知姁杏眼圆睁,口吻疑惑。
“阿姁聪明。”尉鸣鹤轻声道:“正好昨日是小沅的七七祭礼,朕神思忧烦也就有了理由。”
沈知姁内心冷嗤一声,容色却是全然爱慕与欢喜:“没想到,臣妾和小沅,还有在朝政上帮到陛下。”
“那陛下接下来是要如范院使所言,好生养病么?”
尉鸣鹤含笑握住沈知姁手,摇首道:“不妥。”
“朕一向身强体健,纵然生病,也只是小病,还远远不到放手朝政的时候。”
“所以朕明日会继续上朝,不过是小朝会,同时抓紧处理朝政,并不听范院使的叮嘱。”
“小沅的百日,正是六月中旬。”尉鸣鹤凤眸中微光涌动,口中低语:“那个时候,北疆化雪,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会真正病倒,以至于卧床不起,给了贼人胆子。
“陛下这个主意真好。”沈知姁算了算时间,发觉慕容氏活不过这个夏天,唇角不由得露出一抹甜笑,眼底适时地露出亮晶晶的崇拜:“不过这里头,好像没有臣妾能帮到
忙的地方。”
“怎么没有?”尉鸣鹤浅笑:“朕既然身体不适,那有些折子,只能让阿姁代劳了?”
“折子?代劳?”沈知姁圆翘的眼尾微微上扬,忙不迭地摆手:“臣妾不过是后宫妃嫔,也不懂什么朝政大事。”
“往日连来御书房侍墨的时候都特别少。”
“陛下,这忙臣妾可帮不上,您找信任的朝臣罢。”
尉鸣鹤格外看重自己的帝王权力,并不先帝那般,在批阅奏折时会传召妃嫔,红袖添香。
算一算,当今的后宫妃嫔之中,不过沈知姁得了两回侍墨的殊荣。
尉鸣鹤自然知道沈知姁不通政事,也知道沈知姁全身心爱慕于他、忠诚于他,所以他放心让沈知姁帮这个忙。
现下见沈知姁认认真真地推脱,满脸都是“后宫不愿干政”的惊慌,帝王清俊面庞上如沐春风,笑容和煦:“天下之大,朕惟独信任阿姁。”
“而且阿姁不用担心,现在朕的‘病情’还不重,你帮朕看一看请安折子就好。”
瞥见沈知姁眸光深处散不去的哀色,尉鸣鹤语气更加轻柔,近乎哄着:“朕知道,阿姁尚且为小沅难受,如此是为难阿姁了。”
“不过这事儿简单,就当看看咱们大定各处的日常趣闻,也不用阿姁动笔写什么——先帝为着偷懒,让礼部造了个玉印章,上头是个‘阅’字。”
“阿姁看完后,盖章即可。”
沈知姁眸光融融,眼波流转间是全然的感动:“陛下竟然如此信任臣妾。”
“既然陛下都如此说了,臣妾愿意为了陛下一试。”
看到沈知姁娇面上凝起几分坚毅,尉鸣鹤心头更软,阿姁向来是软性子的,听到为了他,却是少有的坚定。
仔细想想,上回阿姁这样,是为了母家向他请罪陈情时,诉说自己的忠贞深情。
“不过阿姁,你帮朕这个忙,对你自身不大好。”尉鸣鹤心软下来,就不由得说了更多:“外头或许会传,你是蛊惑天子的妖妃。”
慕容丞相也不是个蠢笨的,要借着昌王名头谋反,就要先找一个合适理由。
最有可能攻讦的,就是代笔折子的贵妃。
“陛下觉得,臣妾是蛊惑你的妖妃么?”沈知姁弯起杏眸,软声温和询问。
尉鸣鹤自是毫不犹豫地摇首:“阿姁不是妖妃,是朕的爱妃与贤妃。”
沈知姁便呵笑一声,笑声清脆,眉眼娇憨:“陛下这么夸赞,臣妾倒有些害羞了。”
说罢,她甩了甩手,嫣然道:“臣妾得了陛下的夸赞,在意外头小人的闲言碎语做什么,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况且这是陛下的计划,即便受些委屈,臣妾甘之如饴。”
沈知姁双眸弯弯,像是春江花夜上的两轮弯月。
皎洁而湛然,清凌凌动人心弦。
尉鸣鹤听得感动不已,起身将沈知姁轻拥到怀中:“朕知道,这天底下,惟有阿姁能为朕做到这样。”
“阿鹤……”沈知姁放柔了声音,将脸埋进龙涎香的怀抱中。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笑意盈盈的眼底布满霜色:现在尉鸣鹤果然对她有所不同。
要是放在一年前,尉鸣鹤不会对她细说这件事情的坏处,更会处处试探,防备着她真有野心、试图窥探朝政。
可经过将近一年的软语示爱,尉鸣鹤对沈知姁已经是深信不疑,甚至会轻而易举掉入她甜蜜的言语中,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沈知姁为了帝王付出良多、受了许多的委屈。
要知道,天性冷心冷肺的帝王,只会觉得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就算让你背上“妖妃”的名头,也是你的福气。
但现在呢,尉鸣鹤满眼都是愧疚之意,说话更是温柔:“还没同你说,沈夫人已经到了宁州,再过两日就能到京城了。”
沈知姁骤然抬首,眼中惊喜含泪:“臣妾多谢陛下垂爱。”
“等事情结束后……”尉鸣鹤跟着笑起来,稍作犹豫后方才继续:“朕一定会好好感谢阿姁。”
原本他是想说,若十年后,沈厉和沈知全在边境依旧安分,他可以特赦回京。
不过这件事情,还是等等再看吧。
毕竟帝王很不喜欢沈厉父子。
“陛下不用感谢臣妾,也不用送臣妾什么。”沈知姁重新将头窝在帝王肩头,清甜的嗓音像掺了槐花蜜:“只要陛下一直这样陪着臣妾、信任臣妾,就好了。”
至于之后用什么样的形态陪伴,是骨灰还是牌位,这可就说不准了。
尉鸣鹤放在沈知姁背上的手温柔地拍了两下,薄唇不自觉地漾起愉悦的笑意。
帝王自诩真心地应道:“好,朕肯定会做到。”
*
纵然帝王不愿配合治疗,范院使还是尽职尽责地熬了药送去朝阳殿。
据朝阳殿传出来的消息,帝王直言范院使危言耸听,不但不肯服药,还要打范院使的板子。
最后还是贵妃在旁边劝着,才让帝王息怒。
不过帝王还是以违背圣意为由,停了范院使的职位。
目送着范院使被押下去,沈知姁有些忍俊不禁:“没想到,范院使竟然还有几分演戏的天赋。”
唱念做打样样齐全,看得人津津有味。
“范院使从前和朕说过,对唱戏很有兴趣。”尉鸣鹤亦是失笑:“后来被父亲痛打了三顿,乖乖学医去了。”
正说着,元子将今日的奏章都捧了过来,放在龙榻上的小几上。
要紧的放一摞,请安的放一摞,再将笔墨和印章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沈知姁轻咬着下唇,有些紧张地拿过一份请安折子。
奏折是写在上好的宣纸上,外头用祥云锦缎镶边的壳子套着,外壳正中写着请安人的姓名和官位。
眼前这份正好是罗郡王奏上的。
翻开奏折,上头用正楷写了罗州近期的治理情况,顺便称颂尉鸣鹤的英明,才令罗州境内一片安宁向好。
其中值得一提的,就是说了句罗州水坝修缮顺利,马上就能完工。
“阿姁怎么了,这第一份就皱起了眉头?”尉鸣鹤没急着看自己的奏折,而是先观察着沈知姁。
见她紧蹙着蛾眉,温声询问。
“陛下,这上头写了有关朝政之事,是不是要给您过目?”沈知姁眨了眨眼,将有关罗州水坝之事给沈知姁看:“还有,罗郡王也写了关于罗州的近况,应当也属于政事。”
尉鸣鹤长眉舒展,含笑对沈知姁解释道:“这些算是涉及政事,不过只是寻常提一嘴儿,算作日常。”
“要真是罗州出了事情,外加罗州水坝遇到问题,罗郡王会专门上奏的。”
沈知姁点点头,恍然大悟:“请安折子上的,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主要是用这些事情来夸陛下的。”
“所以朕懒得看。”尉鸣鹤点了点沈知姁的鼻子:“你放心用那个印章,要真有不确定的,再来问朕。”
沈知姁将折子拿回,伸手拿起玉印章。
白玉触手生温,衬得底下殷红的印泥格外亮眼。
将印章挪到折子的末端的空白处,指尖用力一案,一个鲜红的“阅”字就映在了上头。
周边用龙纹修饰,一瞧就知道是御书房出品。
沈知姁的唇角抿起,唇边露出两个隐隐约约的笑涡:虽然算不上正儿八经地批阅奏折,可她已经成功迈了一步。
有了这个铺垫,距离她手握朱笔的那一日,还远吗?
第98章 演戏(一更)当权者的思维与寻常人是……
第九十八章
顺利批完了第一份请安折子,沈知姁心中一定,接下来的动作都顺畅许多。
请安折子上的内容大同小异,官员们都是汇报近期自个儿的工作如何顺利,再在后面说都是陛下天子保佑,陛下真乃天下楷模,微臣永远忠心等等赞颂之语。
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新鲜的话倒是没什么,
值得一看的就是折子上偶尔会提起各地的特色风貌。
譬如西北地区,会提起连绵不绝的高山;东海地带,则常言与海相关之事,或是今年圣上保佑,渔民出海收成顺利;或是提起海货贸易的盛景,恭敬询问尉鸣鹤要不要品尝。
尉鸣鹤瞥了眼那折子,对沈知姁轻笑:“要是朕记得不错,前两日刚有一批海货到御膳房,正是这位刺史发来的。”
“天气渐热,海货路上易坏,倒是比折子先到京城。”
“阿姁忘了么,昨儿你还说那一碗瑶柱瘦肉羹不错,应当用的就是新贡来的海货。”
见沈知姁面露惊讶,尉鸣鹤多解释了一句:“若是这类问朕贡品的,折子和贡品都是一块儿送出去的,即便朕不喜欢,赏给别人亦是圣恩。”
沈知姁杏眸水润,了悟般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思绪开阔了些:各地官员贡上来的,必定是极好的东西,或是京城中没有的新鲜玩意儿。
请问帝王是否需要,是展示自己身为臣子的恭敬。
而臣子的本分,自然就是将手边的好东西都无条件地贡献给帝王。
所以当权者的思维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
就如尉鸣鹤所说,哪怕贡品不受他喜欢,臣子们也要尽责进贡上来,不喜欢的就当作恩典给别人。
而对朝臣们来说,这样一来,贡品肯定会从帝王手中经过。
这送贡品的人不就能给天子留下印象了么?
这皇权当真煊赫耀目,能让人迷花了眼睛,前仆后继地上前讨好谄媚。
而沈知姁印下的一个个“阅”字,虽简单,却也能从极大地程度上代表皇权。
印下去的那一瞬间,有一种沉甸甸的快感。
最后一份请安折子,是华信公主的驸马镇北将军所写。
上头说明北疆安定,然后道了公主的预计产期,对皇帝和太皇太后送去嬷嬷关照之事万分感谢。
“没想到华信姐姐再过两个月,就要做母亲了。”沈知姁提起华信,面上绽开的浅笑带着衷心的祝愿:“臣妾还记得,她在定下驸马前,拉着臣妾一块儿出宫,要去看一看名单上的候选人。”
“谁知第一个就是镇北将军,让华信姐姐满意得不得了,高高兴兴地回宫准备出嫁了。”
提及往事,尉鸣鹤唇角勾了勾,睨了眼沈知姁的笑靥,故作没好气地应声:“这事朕记得——你们后头被当场捉住,还拿朕来做借口。”
“说是因为朕发了高热,想吃鲜肉圆子,所以出宫来给朕买。”
“偏皇祖母信了你们。”
“陛下可不能这么说。”沈知姁撇了撇嘴,一双妙目横嗔而去:“难道您没有吃到鲜肉圆子么?您吃完后,那高热不就退了?”
“事实倒是如此。”尉鸣鹤看完手上的折子,便伸手捏住沈知姁颊肉,挑眉笑问:“不过,朕倒是想起来,阿姁还是没有和朕说明白,为什么一份四个的鲜肉圆子,到朕手上就剩下两个了?”
依着他看,当时她们俩出宫,根本就没想着他,只顾着看镇北将军和买鲜肉圆子去了。
最后被发觉,见还剩下两个鲜肉圆子,就灵机一动,借用这个编造了借口。
沈知姁面不改色心不跳,任由尉鸣鹤捏着自己的脸:“陛下有所不知,那是小份的鲜肉圆子,是专给我与华信姐姐做的。”
“就会贫嘴。”尉鸣鹤对指尖细嫩的触感十分满意,唇角勾着浅笑:“既然阿姁口舌这样伶俐,朕就将给华信写书信的任务交予你。”
“你告诉华信,让她安心生产,等孩子满月时,朕即刻就封孩子为郡主或是郡王。”
镇北将军将有大用处,尉鸣鹤并不吝啬对于华信夫妻的赏赐。
再说了,不过是个爵位名号,又没有食邑,既能让镇北将军感恩戴德,也能显示帝王体恤手足,爱重宗亲,何乐而不为呢?
沈知姁笑盈盈地应了:正巧,她预备着给北疆去一封信,正烦恼着不能再借用母亲的名头,谁知尉鸣鹤就送了理由上来。
将镇北将军的请安折子阖上,沈知姁软声开口:“按照陛下的计划,臣妾应当亲自去太医院为您请药了。”
“好。”尉鸣鹤因“病着”,不曾起身相送,轻声叮嘱:“路上小心些。”
“元子,去御书房取朕临摹字帖来,送到瑶池殿。”
对上沈知姁疑惑的目光,尉鸣鹤微微一笑,只解释道:“阿姁要是有空,照着这字帖摹一摹。”
“往后说不定有用到的地方。”
“陛下这样说,臣妾必定上心,每日临摹。”沈知姁心中一动,行礼后便款款离开:“臣妾等会儿先去颐寿宫,让她老人家安心。”
然后再将出寝殿时嫣然回首,留下含情脉脉的一瞥。
尉鸣鹤亦是深情回望。
*
翌日,御书房的小朝会如期进行。
只是参与的朝臣都发觉,尉鸣鹤的脸色比寻常要苍白一些,也不让朝臣们上前禀报。
而看一看发回来的奏折。要是说正事的折子还好,陛下照旧批阅,顶多是字句简洁了不少。若是请安折子,上头就只用印章盖了个“阅”字。
朝臣们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要知道,新帝勤政,就算你请安折子上写的都是废话,陛下也不会吝惜朱墨,会给你提笔写上“朕已阅”。
再加上昨日宫中出来的传闻:陛下坚持自己无碍,范院使被停职,宸贵妃在朝阳殿侍奉了大半日,直到晚膳才出来。
不多时,就有一则消息悄无声息地在朝堂上流传:陛下虽说身子无病,也如常上朝处理政务,可实际上只是不肯服输和不愿放手朝政。
昨儿陛下批阅奏折时耐不住,还是让宸贵妃盖章了请安折子,这才勉强处理完。
原先这消息不过算是小道传闻,有一大半朝臣都是不信的:陛下年轻力胜,现下江南水患事态紧急,陛下埋首其间,对请安折子不上心也是有的。
哪有直接说陛下身子不好的?小心掉脑袋。
可五日后,巡抚韩栖云上了紧急奏章,汇报粟州刺史和山匪勾结,意图灭口外派巡抚、损毁自身贪赃枉法的证据。
现下粟州刺史正和余下山匪龟缩山林之中,还有部分官兵追随着粟州刺史,帮着混肴行迹、误导官府判断。
末了,韩巡抚保证能在三日之内拿下粟州刺史,上书请奏陛下如何处置。
小朝会上的几位臣子都瞧见,尉鸣鹤听到这则消息后大怒,拍掌向桌,却在中途莫名停住,脸色发白,口中强行转了话头,只说自己要自行思索一下,就说了退朝。
不多时,慕容丞相等六七位臣子,和带着诸葛院判的宸贵妃擦肩而过。
慕容丞相慢悠悠地行了礼,沉稳老辣的眼眸中闪过一分思索:宫中这几日纪律略乱,被他找到了机会,联系先前侥幸躲过清扫的人,花重金买通了朝阳殿和太医院的人。
陛下身子有疾的消息,就是他让人悄悄透露出去的,一是慢慢地动摇人心,二是试探天子虚实。
可就目前而言,皇帝身体的确出现了一点问题。
但还是要再三确认,才够保险。
最好再找一找,天子的枕边人……
宸贵妃肯定不行,瑜才人和洛宝林近两个月不曾承宠,那后宫中还有谁适合呢?
*
听到尉鸣鹤第二次提前结束小朝会,沈知姁就如上次一样,带着早就候着的诸葛院判匆匆赶到朝阳殿。
她遵尉鸣鹤的意思,让杜仲去太医院唤别的太医一起前来。
这回的道具更加逼真。
小鱼子满脸惊慌颤抖地端着一盆水从寝殿内匆匆赶来,里头放着尉鸣鹤贴身的龙寿纹手帕,有鲜红的鲜血自手帕丝丝缕缕地漫入清水之中。
沈知姁淡淡一扫,明显感觉到殿中有两道窥探的目光。
“这么慌张做什么,还在陛下面前弄伤了自己。”沈知姁换上紧张的神色,对着小鱼子呵斥了一句。
“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小鱼子愣了片刻,旋即就反应过来,主动请罪:“幸而陛下宽容大度,不曾责怪奴才,还让奴才去太医院看一看。”
沈知姁轻咳一声,调整了神色:“既然知道,那就快去吧。”
随后,她轻移莲步,进了寝殿,等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前来,配合帝王又演了一场戏,戏的内容是“帝王气急攻心有吐血之兆,自诩体健不愿听太医之言”。
待到太医们面色难办地下去,尉鸣鹤从龙榻上迅速起身,掀开帷帐,将跪在榻前的沈知姁扶起:“今日阿姁辛苦了。”
“听闻昨日沈夫人咳疾复发,可要紧?”
“多谢陛下关怀,母亲一切都好,是为着路上奔波辛苦,才导致复发。”提到前两日以“医女”身份
入住瑶池殿的沈夫人,沈知姁忍不住地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沈知姁想起了给母亲配药的范院使:“对了,臣妾听诸葛院判说,范院使正按照您的要求,在家中勤勤恳恳地表演借酒浇愁呢。”
“听说酒量都喝大了。”
“这是他身为太医院之首该做的。”尉鸣鹤不过置之一笑:“等事情结束之后,朕将后宫的美酒都赐给他。”
“臣妾有一件事情要禀告陛下。”说了些闲话,沈知姁正了正神色,说起要紧事情:“据臣妾观察,朝阳殿中有几个宫人不大对劲,总是格外关注您、元子和小鱼子的一举一动。”
“还有刚才来看诊的太医,从前为慕容庶人看病的那位林太医,似乎有些过于积极。”
“阿姁观察入微。”尉鸣鹤眼底划过一抹冷光,对沈知姁轻声道:“朕既然展示了自己现在的弱点,就要顺势在严丝合缝的宫墙中露出一点缝隙,让有心人闻到胜利的味道。”
沈知姁内心不由得补充道:就像苍蝇爱叮有缝的臭蛋。
尉鸣鹤见沈知姁敛目深思,眼中笑意多了些:“朕猜,不光是朝阳殿和太医院,这后宫之中,或许也已经不干净了。”
此时,远远隔着大半个皇宫的冷宫,第一回有人造访。
第99章 密谈(二更)尉鸣鹤,多谢你的敷衍冷……
“宝林,咱们真的要进去么?”小琳望着眼前破旧萧瑟的冷宫,心中直打鼓:“这冷宫阴森森的,看着就不吉利。”
“宝林,您小心沾染了晦气。”
洛宝林瞧着眼前的冷宫,美艳的眉眼间全是嫌色:“你以为本小主想来么?”
她的父亲亲自给她写了家书,说要她来冷宫见一见慕容燕,听候慕容丞相的吩咐。
洛宝林清楚,要是自己不从,就是断了父亲的仕途,让自己缺少助力的同时,还将烂摊子丢给了自己的母亲。
就凭父亲那宠妾灭妻的性子,定然会扶正自己心爱的小妾。
“再说了,本小主已经一个多月都没被传召侍寝。”洛宝林想起宫人们拜高踩低的模样,冷笑自嘲道:“那住所都和冷宫差不多了,哪里会觉得冷宫晦气?”
说罢,洛宝林对慕容燕的怨气多了两分:前脚慕容燕害得贵妃失子,后脚她就失了宠,这显而易见就是被对方牵连的——毕竟满宫里都知道,自己先前和慕容燕走得近。
交好时不能帮她固宠,做了糊涂事却要牵连倒她。
洛宝林心中愤愤不平,却只能咬牙掏出银钱,让小琳打点给看门的宦官:呵,不过是托生了一个好肚子,进了冷宫都有丞相惦记着。
等进了冷宫的门,洛宝林首先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两下。
再看到自己新做的裙子拖在又脏又旧的地砖上,就是一阵心疼与懊悔:现在司衣局对她一点儿都不殷勤,凡是要添置新衣裳,就必须要花钱。
于是到了慕容燕住的屋子时,洛宝林的面色可以用“难看”二字形容。
“你来晚了。”慕容燕早已不复满头钗环,只用一根木簪挽起有些发枯毛糙的青丝,身上穿着旧衣,眉目间俱是冷意:“方尚宫每回都是午膳前后来,你难道不知道么?”
可惜慕容燕脸上全是因掌嘴而形成的红肿,鼻唇肿胀,瞧着令人发笑。
“本小主又不曾切身体会方尚宫的本事,所以不大清楚。”洛宝林本就抱着埋怨,刚来就被数落了一通,眼底转过几分不服气,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
慕容燕嗤笑一声,忍着鼻唇上传来的疼痛,站起身子,扬起变得尖瘦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洛宝林:“要是洛宝林想体验,我不介意让我的父亲帮帮你。”
“没想到洛宝林对我当真是姐妹情深,愿意陪着我一块儿待在冷宫。”
洛宝林很想硬气地回怼,可想想自己的母亲与父亲,想起丞相府滔天的权势,只能忍气吞声地后退一步:“丞相要我来见你,究竟是什么事情?”
“父亲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做到了吗?”慕容燕不答反问。
“我已经和林太医联系上了。”洛宝林别过脸,有些不情不愿地答道:“将丞相封起来的字条送给了他。”
“朝阳殿那里,我也帮着打点了。”
慕容燕闻言,面上的冷意少了些:“还算做得不错。”
提起这件事情,洛宝林只觉得心慌慌:依着她的看法,既然人都在冷宫,还背着谋害贵妃与皇嗣的罪名,就该安安分分的,了此残生。
怎么还要搞这么多动静呢?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次牵连到她。
“我不过输了一次,成王败寇,我也算认了。”慕容燕一眼就看出洛宝林的看法,暗嘲一句“没用的废物”,就冷声开口:“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在这冷宫待一辈子!”
尉鸣鹤偏心沈氏,不惜用重刑彻查真相,看不到她往日的好,还将她打入冷宫。
那行,她们慕容氏就换一个皇帝扶持,她慕容燕照样有机会登上皇后之位!
洛宝林没理解慕容燕的意思,以为对方是想让慕容丞相为自己求情,求陛下放其出冷宫。
那张红润的唇更往下撇了:若她是慕容丞相的女儿,肯定早就成为宠妃,和宸贵妃分庭抗礼了,哪会儿沦落到冷宫里头?
“自从贵妃失子以来,你可有得到陛下的召幸?”慕容燕凤眸一挑,冷哼道:“我即便在冷宫,也听闻这两月内,陛下除了贵妃之外,就只召了何宝林与吴美人。”
“不,人家现在是吴良仪了。”
“再让我想想,等吴良仪过个生辰,就会成为四品容华。至多再过两年,九嫔之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呢,你那个时候指不定还在宝林的位置上挣扎呢。”慕容燕知晓洛宝林和韦淑女有相似之处,都是性子急躁的人,最不能被激怒。
果然,洛宝林艳丽的面庞涨得通红:“我和瑜才人为何忽然失宠,难道你不知晓么?!”
“瑜才人和我一族,因为我失宠也说得过去。”
“可是你有没有细想过,陛下并不是无辜迁怒的人,冷落你几天也就罢了,缘何会一直不见你?”慕容燕心中唾了声“没良心”,便端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引导洛宝林。
“不过是贵妃趁此机会,将你这个后起之秀给折掉。”慕容燕循循善诱:“本来新人中,就你和瑜才人出色,这一下就弄掉两个,贵妃自然高枕无忧。”
洛宝林微微一怔,觉得慕容燕说得有几分道理。
陛下虽然为贵妃的孩子伤心,可
万万没有冷待自己这个尤。物的道理,必定是有人说了些什么。
宸贵妃的确最有可能。
慕容燕就趁热打铁:“洛妹妹,你现在最缺的,不过是家族助力。”
“我现在在冷宫暂时出不来。你帮着我父亲做事,不就能享受丞相府的帮助了么?”
半晌后,洛宝林缓缓点头:“我愿意帮衬慕容氏,可至少我要能见到陛下吧?”
想起自家父亲已经收拢了何宝林,慕容燕沉吟一下,对洛宝林很是自然地扯谎:“贵妃不是刚为那个福薄的孩子办了七七祭礼、陛下还参加了么?照着贵妃独霸陛下的性子,百日肯定也要办典仪的。”
“你且继续练着舞,等陛下心情好的时候,不就能一鸣惊人了么?”慕容燕说话说得多了,只觉得从嘴唇到牙花都泛着痛:“现在就看何宝林与吴良仪两人争宠吧。”
“妹妹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什么叫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吧?”慕容燕眼底闪过算计的光芒:“要是她们争不起来,妹妹可以帮她们一把……”
“尤其是吴良仪,那可是个蠢笨好骗的。”
*
“陛下是说吴良仪么?臣妾觉得她性子纯良,是个没心眼的。”
沈知姁细眉弯起,柔声笑道:“陛下怎么忽然说起吴良仪?”
尉鸣鹤长眉蹙起,沉声说道:“朕觉得,还需要吴氏兄妹配合着,多演几场戏。”
吴统领一直是他的心腹,替他统领御林军,将皇宫守卫得铁桶一般。
想也知道,御林军肯定会被慕容丞相视为心腹大患。
若是这个时候,吴良仪在后宫出事,甚至牵连到吴统领被斥责,从而令其心生不满,对御林军不再如从前那样仔细……
慕容丞相和昌王必定心动不已。
“阿姁,你回头就去和吴良仪说一声,让她过段时日忍些委屈。”尉鸣鹤说得理所应当。
沈知姁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柔婉:“陛下不亲自和吴良仪说么?”
“臣妾到底不是陛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吴良仪有竞争关系,她不一定相信臣妾的话。”
“粟州刺史之事,朕还不曾处置,实在是没空去吴良仪那儿。”
“若她怀着争宠之心,分不清形势,那受委屈更是应当。”尉鸣鹤语气冷漠:他是答应了吴统领照看好吴良仪,可这要在皇权稳当的前提下。
既然忠于他,从他这儿获得宠信,就要做好付出的准备。
尉鸣鹤目光一转,转而想道: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做戏的同时能试探吴统领的忠心有多少。
沈知姁软声应了是,垂下的眼睫颤颤:尉鸣鹤,多谢你的敷衍冷情,让她在吴氏兄妹身上有了可操作的余地。
对于热忱纯贞的人来说,失望是很容易的。
第100章 吴良仪(双更合一)“陛下说的事情,……
沈知姁垂眸想着此事,一时间没注意到尉鸣鹤望来的目光。
让尉鸣鹤俊颜含笑地询问:“在低头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夸陛下呢。”沈知姁回过神,扬起明媚的笑靥:“陛下这样洞若观火,明察世事,真是让臣妾心动不已。”
“陛下说的事情,准没有错,臣妾等会儿就去永安宫,和吴良仪说。”
“阿姁一张巧嘴,口齿伶俐,也是让朕喜欢。”尉鸣鹤捉过沈知姁的指尖,对于沈知姁所言十分赞同。
尤其是那一句“陛下说的事情,准没有错”。
的确,皇帝是天子,代表了天的意思,怎么会有错呢?
还是阿姁懂他、会欣赏赞美他,会对他深信不疑。
尉鸣鹤被哄得高兴,便想着让沈知姁也一块儿高兴。
他拉着沈知姁,凤眸含情,温声说道:“等将朝中肃清之后,就再无人掣肘朕了。”
“到时候,朕是天下之主,身边站着什么人,都由朕说了算。”
帝王口吻轻柔,嗓音低沉悦耳,眼眸似荡漾着星光,能将任何人都看得沉溺进去。
然后忍不住俯身谢恩,感激天子的垂爱宠溺。
可沈知姁知道,尉鸣鹤是在说情话,也是在对自己允诺。
不过这样含混又似是而非的话,并不能够当真。
这是尉鸣鹤长期多疑留下的习惯,一种下意识地、画饼样式的试探。
帝王掌着权力,自然明白,过高的权位如同上好的熏香,能轻而易举将香气熏染进人的思维中,让一个纯白的人渐渐染上对权力的渴望,变得疯魔狂乱,为了权力不择一切手段。
尉鸣鹤不将“封你为后”这样的话说出口,是怕沈知姁往后自诩皇后之位十拿九稳,行事渐渐骄纵起来。
就像定国公府刚出事时,阿姁变得对他极不信任。
幸而阿姁对他的爱足够,想明白后愿意低头,才让事情有了转圜。
内心流转过千万种冷意,沈知姁面上只倏然一笑,眸光灼灼:“我祝愿阿鹤早日心想事成,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遗下流芳千古的美名。”
既然尉鸣鹤话说得模糊,那她就干脆忽略后头那句,表现得单纯为对方高兴就行了。
这样才对得起“深情爱恋”之词。
见沈知姁全没听出自己的暗示,尉鸣鹤轻叹一声,有些无奈地看了眼面前的美人,却又被那双杏眸中单纯的欢喜给感动。
“朕会的如阿姁所愿。”尉鸣鹤发出喟叹,眼底似有春日落下的桃花:“朕到时候,定不负你。”
沈知姁眨了眨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掩住眼底冷色的同时,做出一副娇羞可人的模样:这话听听也就是了,留在耳朵里都嫌脏。
她要的东西,一定会自己弄过来,而不是听尉鸣鹤讲好话。
外头元子轻轻地行到屏风面前,对里头轻声道:“陛下,娘娘,诸葛院判说,药已经熬好了,还给林太医看过了。”
“臣妾又要劝说陛下喝药了。”沈知姁顺势从尉鸣鹤手中抽出自己的双手,浅浅笑道:“陛下记得等会儿多拒绝几次,才能让众人信服。”
沈知姁出去时,小鱼子像一尾鱼似的游进来,惊喜汇报:“禀陛下,果然有几个二等或是洒扫宫人,借着讨好奴才,来看奴才有没有受伤。”
“确认奴才没有受伤后,就在一个时辰内借口离开了朝阳殿一段时间。”
现在,吃里扒外的一众人,估计将“陛下吐血”的消息给传出去了。
加上贵妃和御前的人表现得有意遮掩,探听消息的人估计深信不疑。
尉鸣鹤神色愉悦,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做得不错。”
“下面配合贵妃演戏。”
如此,等到了下午,宫外头有些人就知道了,今儿陛下因粟州刺史之事大怒,以至于疑似吐血,后头又是贵妃劝了许久,陛下才将药给喝下去。
听闻太医院前前后后重熬了三副药。
而向来午憩不超过二刻钟的陛下,今日睡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醒来后就召见了中书舍人,写了对于粟州刺史之事的惩处:粟州刺史即刻革职,抓捕后押送到京城天牢,等着午门问斩。粟州刺史全家流放到琼州做苦力,三族之中,为官者剥夺官职,五代内皆不得参与选举,亦不得读书。
而参与此事的山匪和为虎作伥的官兵,被捉拿后全部就地处死,家中人亦是流放琼州做苦力。
“爱卿怎么神色凝重?”拟旨时,尉鸣鹤顺便传召了吴统领觐见。
说完对于粟州刺史的处置,让中书舍人下去后,尉鸣鹤抬眼就见吴统领浓眉大眼的脸上布满沉重之色,就开口询问。
吴统领摇了摇头,拱手道:“微臣只是想起,前些日子韩巡抚的奏章,说粟州衙门的官兵中多有儿啼之喜,甚至有五六家合着办了满月礼。”
他自幼失去双亲,和妹妹相依为命,对被牵连的家中人,天生就有一股怜悯同情之心——可怜那些孩子,或许还没记住自己的父亲,就因为刺史作乱,永远失去父亲,或流放琼州这样的苦
热之地。
可落在尉鸣鹤的耳朵里,就是有几分觉得天子过分冷酷无情的意味。
“既然家中有幼子,就更该谨慎考虑。”尉鸣鹤眼底闪过两分不悦:“他们宁愿助纣为虐,也不想保官兵的骨气,那就该有连累家人的觉悟!”
自己都不珍惜家人,难道指望他这个天子帮着珍惜?
更何况,现在正要抓地方官员营私舞弊的典型。
惟有严惩粟州刺史和官兵,才能起到杀鸡儆猴的威慑作用。
吴统领长在军伍之中,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并没听出什么不对,而是赞同地点点头:他最看不起那种投身敌人的士兵,软骨头!
随即行礼询问:“不知陛下唤微臣何事?”
看到吴统领只点了点头,甚是敷衍,尉鸣鹤刚刚出现的那两分不悦,就变成了四分不满。
原是要和吴统领说明白的话,在尉鸣鹤嘴边转悠了两圈,才缓缓说出:“无事,朕只是想问问你,要是有一日朕对你不再如今日一样看重,你可会怨怪朕?”
“陛下无需担心。”吴统领被这问题一惊,直接行了单膝礼,浓黑的眉毛竖起,沉声道:“不论陛下是否看重微臣,微臣都会尽忠职守,谨遵帝令,为大定肝脑涂地!”
“微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求陛下,若哪一日微臣牺牲了,请您一定要善待微臣的妹妹!”
尉鸣鹤对吴统领的回答,说不上满意,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点儿。
就因着那几分不满不悦,连带着看吴统领有点不顺眼,挥手让对方下去的同时,就想到了喜公公:还是宦官好,没有父母儿女、姐妹兄弟,对朕的忠心更纯正一些。
*
前朝对于粟州刺史的处置一传出,沈知姁就让人备轿辇,去永安宫西侧殿,见一见吴良仪。
同时心中琢磨着这条消息:她倒是想起来,当时父兄定罪时,只说是流放北疆,并没有说要强制做苦力,所以才有了接沈夫人回京、借用华信公主的名义通信这样可操作的地方。
这条惩处,明显和“涉嫌通敌叛国”这样的罪名不相符。
唯一的解释是,尉鸣鹤身为刚刚登基的帝王,对遭受诬陷的定国公府有一丝丝的不忍,所以在处罚时留了余地。
沈知姁想到这里,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她在前世就该看出这一点的,早点将尉鸣鹤手刃才是。
“小姁怎么这样苦恼?”沈夫人温柔似水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在陛下面前受了委屈?”
“母亲,您今日还咳嗽么?”沈知姁回首,看到面庞削瘦的母亲,眼底就是满满的心疼:“您放心,我在宫中好的很,没有人给我委屈。”
“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有些多,所以烦恼些。”
沈夫人眉眼沉柔,让人莫名联想起千年的沉香:“原来如此,小姁真是幸苦了。”
说罢,她抬起有些干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沈知姁的脸,感受到女儿的脸嫩滑如鸡蛋,和进宫前的肉感相差无几,沈夫人的心才放下来:“我见芜荑出去让人准备轿辇了。”
“我等会儿去给你煮一碗红糖酒酿卧蛋,你记得早些回来。”
沈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温声细语地叮嘱了一句,眼底险些落下泪来:天知道,她听到自己得以回京的原因,是女儿小产,心中是多么地痛苦和悲伤!
她宁愿自己在北疆咳嗽到喘不过气,也不想这样回京城养着。
在瑶池殿住了好几日,沈夫人一直压抑着自己,不在沈知姁面前提起有关孩子的事情。
就怕女儿二次伤心。
沈知姁的目光触碰到母亲神色下压抑的悲色,立刻反应过来缘由:这些日子她正忙着配合尉鸣鹤演戏,再加上批改请安折子上,给尉沅绣肚兜,确实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母亲说起自己“小产”的真相。
想着吴良仪这事不算着急,沈知姁就坐定了,低声询问自己的母亲:“母亲,我想问一问你,对于咱们定国公府的事情,你、父亲和哥哥是怎么想的?”
“我们都清楚,父兄绝对是被冤枉的。”
“要是父兄当时用高祖父、曾祖父和祖父积累下来的战功,求得事情真相,也不是不可能。”沈知姁轻轻呢喃。
这条路唯一的坏处,就是父兄会彻底得罪尉鸣鹤。
不过沈知姁知道,这是父兄最可能走的一条路:他们可以死,定国公府的忠贞却不容污蔑。
不过,父兄最后却并未这样做。
沈夫人听到女儿骤然提起此事,神色还有些恍然:她本就是性子温吞内敛的,家中遭遇巨变,她对此事下意识地就有回避。
但瞥见沈知姁坚定的目光,沈夫人躲闪的心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柔柔的语气重了些:“到了北疆之后,我和你父亲说了一遍此事。”
“你父亲说,朝堂险恶,里头吃人的豺狼一匹接着一匹,实在是应付不过来,现在来北疆过着平民百姓的生活,倒是不错,犯不着赔上定国公府上下的性命。”
“他还说,只要你在皇宫中富贵平安地过一生就好。”
沈知姁听得鼻头发酸:原来,父亲顺从,并非心甘情愿,更多的是为了定国公府诸人,为了她这个不算孝顺的女儿着想。
“母亲,那哥哥呢?”沈知姁微微哽咽:“哥哥是那样一个有傲骨的人……”
沈夫人提到自己要强的儿子,无奈点头:“你兄长一直不服气,一路上还是你父亲强压着,才平安到达北疆。”
“说起来,咱们一家刚到北疆那几个月,真是处处不习惯,事事被刁难。”沈夫人提到先前的难处,忍不住抹了抹泪水:“幸而后头接到了你的信,你父兄才从类似行尸走肉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像是有了希望。”
“小姁,你是不是和你父兄计划着什么?”沈夫人生得聪慧,这一番话梳理下来,就明白了些什么。
眼角眉梢染上了几分担忧。
沈知姁安抚地握住母亲的手,笑意温暖:“母亲,你等着我晚上回来,一边吃您给我的吃食,一边和您说。”
“您记住了,多放两个蛋进去。”
沈夫人含泪一笑,对沈知姁道:“快去吧,可别耽误了你做正事。”
*
“嫔妾见过贵妃娘娘。”吴良仪站在侧殿的门口,对着沈知姁恭恭敬敬地行礼。
秀美俏丽的面上满是面对不熟悉的、高位妃嫔的局促和紧张。
“吴良仪快起来吧。”沈知姁目光一扫,发觉这永安宫的西侧殿光照甚佳,是个好住所。
再一扫对面的西侧殿,明显就光线不足,略微暗一些。
殿内有一窈窕的身影一闪而过,明显是何宝林被动静所吸引,悄悄地在自己屋子里观察。
“本宫贸然到访,没有打扰到吴良仪吧?”沈知姁对着吴良仪浅浅一笑:“本宫是来感谢你送去瑶池殿的那一支百年人参。”
为了对贵妃失子一事表达遗憾,后宫妃嫔们送的都是珠宝首饰、花瓶装饰,惟有吴良仪没心眼地送了最容易做手脚、又是入口的药材。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支人参品质极好,也没问题。
沈知姁那个时候就笃定了,这吴良仪当真是个像雪一样单纯的人。
吴良仪对此有些惊讶,面颊上泛起一点羞赧的红:“瑶池殿的好东西多如牛毛,贵妃竟还记得嫔妾的礼。”
“那支人参,能有助于娘娘就好。”
这时候,吴良仪身边的宫女绿芮拉了拉吴良仪的衣袖,脸上泛着急切的红。
“贵妃娘娘快请进来。”吴良仪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堵着门口,没邀请贵妃进来呢。
她请了沈知姁去正殿饮茶,又在路上握了握拳,鼓起勇气解释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一时惊讶,忘了第一时间请您进去。”
“吴良仪不必如此,本宫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沈知姁对吴良仪颇有好感,有意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本宫刚刚进宫时,待人接物比吴良仪不如多了。”
吴良仪眉梢闪过惊讶之色,又因为自己被夸奖,忍不住抿唇笑起来:“贵妃娘娘谬赞了,嫔妾怎么能和贵妃娘娘相比呢?”
说话间,两人在正殿的桌子旁坐下,绿芮拿了宫中最名贵的茶叶,亲自去冲茶,还嘱咐腿脚快的小宦官,紧急拿着银钱,去大膳房拿一盒精致点心来。
“妹妹生得美,品性又好,不要妄自菲薄。”沈知姁真心夸赞了一句,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唔,这是新进的碧螺春,当真是好喝。”
吴良仪闻言,想起这茶是上回尉鸣鹤来赏赐的,心中顿时就有一些坐立不安,担心宸贵妃会觉得她是故意选了这茶来泡,好炫耀自己的恩宠。
可经过吴良仪的仔细打量,发觉眼前的贵妃眉眼明媚,神色中的笑意更是真挚柔和,并非和洛宝林一样,是故意阴阳怪气。
吴良仪不由得微微愣住:这样舒服的善意,自她入宫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虽说有个何宝林在身边嘘寒问暖,但到底不像真正的朋友那样亲密。
想起兄长对自己的叮嘱,吴良仪便咬了咬牙,抬眸直直望向沈知姁,小鹿似的眼睛亮晶晶:“贵妃今日前来,肯定是有事情找嫔妾。”
“不知嫔妾有什么地方能帮到贵妃娘娘?”
这话让绿芮险些急得跺脚:小主诶,您这话怎么能说的这么直接!好歹多和贵妃说两句话,等气氛融洽了,再婉转问出来。
“吴良仪和吴统领不愧是亲兄妹,都是这样快人快语。”沈知姁莞尔一笑,坦坦荡荡地对上吴良仪的眼睛,实话实说道:“本宫今日前来,有几分是想和吴妹妹交好的缘故。”
“但更重要的是,本宫是奉陛下的意思前来。”
提到尉鸣鹤,吴良仪的神色一愣,旋即有些担心:“嫔妾听闻,陛下近日身体不佳,甚至为了不耽误朝政,不愿意接受太医诊治。”
“嫔妾无召不得入朝阳殿觐见,也不想贸然去打扰陛下,故而不曾知晓详情。”
“难道是陛下果然不好,需要嫔妾等侍疾么?”
“陛下目前一切安好,吴妹妹放心就是。”沈知姁语气淡了些,略提了一句,转而又盈了笑意:“在传达陛下的意思之前,本宫想问一问吴妹妹对陛下的看法。”
她放下茶盏,有些好奇地望向眼前姝色动人的女郎:“陛下是真龙天子,拥有天下,又年轻英俊,还是妹妹此生唯一的夫君。”
“妹妹可从内心爱慕陛下么?”
绿芮站在吴良仪的后头,右眼一跳一跳,暗中着急地咬牙:果然,宸贵妃这是见陛下生病,就要料理颇为得宠的小主呀!
小主,良仪,您可别犯糊涂,对方来势汹汹,您千万不要说实话、说您喜欢陛下!
“禀贵妃,嫔妾并不爱慕陛下。”吴良仪听了问题,沉默着思索半晌,认真地摇了摇头。
绿芮刚送一口气,就听吴良仪噙了一抹轻笑:“要是仔细讲究起来,嫔妾对陛下,更多的是对一名英明君主的倾慕。”
“就有点儿像,哥哥对陛下那样?”
“毕竟自哥哥为官以来,嫔妾就常常听他说起陛下是如何的冷静睿智,又是怎样的智绝无双,”吴良仪捧着茶盏,从回忆中抽身,目光灼灼地望向沈知姁,语气直率干脆:“嫔妾觉得贵妃您是个好人,所以愿意实话实说。”
“本宫多谢吴妹妹的信任。”沈知姁听到吴良仪的回答,内心松了一口气:吴良仪可比她聪明多了,并没有陷在少女怀春的爱情中。
等着吴良仪用完一块点心,沈知姁方重新开口:“吴妹妹这样很好,若往后有朝一日不再得宠,亦能过好自己的生活。”
“嫔妾觉得,即便陛下不再召幸嫔妾,也不会任由旁人苛责了嫔妾。”吴良仪察觉到沈知姁耐心等待的细节,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嫔妾和哥哥都认为,陛下是天下第一等公平公正的人,不会由着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沈知姁垂眸一笑,带了点自嘲的意味:曾经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她们都忽略的,尉鸣鹤的本质,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只要帝王需要,黑白颠倒又如何?
天底下没有人敢指出来。
对吴良仪有了底,沈知姁就将尉鸣鹤交代的话缓缓道来:“吴妹妹的心意,本宫知晓了。”
“陛下要本宫和吴妹妹说一句——妹妹往后可能会受一些委屈,还请妹妹万万要忍耐。”
随着尾音落下,沈知姁唇角露出笑涡:这的确是尉鸣鹤的意思,她不过是没有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道来罢了。
吴良仪和吴统领不会想到,他们会受的委屈,其实是来自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天子。
等到事发的那一日,尉鸣鹤表现得有多绝情,吴氏兄妹就会有多伤心。
伤心积累到一定程度,改变效忠者就轻而易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