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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宋尚宫(二更)“宋尚宫不愧是太皇太……

“谁负责教他规矩的。”沈知姁容色淡淡,似随口一问。

范少监见事情并未如自己预料那般发展,神色中就平添了一分慌乱。

“回娘娘,小鸥子方才自己都说了,范少监是他的师父,这规矩自然也是范少监教的了。”李少监趁此机会上前,对着沈知姁行礼,言语间给范少监递了个挑衅的眼神。

然后颇为期待地看着沈知姁,希望能在下一瞬看到范少监被吃瘪惩罚。

沈知姁点点头,毫不理会李少监的话茬,继续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个个不做事都围在这儿?”

这回轮到范少监精神了,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拱手陈述:“禀娘娘,适才奴才正常路过,谁知被李少监的徒弟小楼子污蔑,说奴才偷窃李少监的腰带。奴才的徒弟小鸥子不忿,和小楼子发生了争吵,这才引得旁人围观。”

“娘娘不知,小楼子他气焰嚣张,险些要对奴才和小鸥子动手!”范少监说着就晃动身形,一副后怕不已的模样。

沈知姁这回毫不客气,嗤笑出声:“本宫瞧范少监和李少监的模样,就想起从前见过一对顽童,为一块泥巴争得面红耳赤,然后见了父母来,又争先恐后地去告状。”

“本宫不知,自己何时成了两位少监的父母?”

“不但要为两位少监做主,还亲自处理小宦官间的口舌争执?”沈知姁板正脸色,冷笑着问道。

“奴才并无此意!”范少监和李少监都被沈知姁的不按常理出牌给弄蒙了,也不争锋相对了,先跪下异口同声地请罪。

宫人们都老老实实地低下脸,竖起耳朵认真听两位少监难得狼狈的时候。

沈知姁缓缓长叹一声,里头似饱含着失望与恨铁不成钢。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盯着地上的两位少监。

殿中省的庭院内一时寂静无声,周遭的气压却在一点点降低。

宫人们都没想到,有一日竟能在爱娇爱笑的沈昭仪身上,体会到什么是威压。

当两位少监额上渐渐覆上冷汗时,沈知姁再叹息了一声:“你们除了那一声辩解,竟然连半个处理法子都想不出来了?”

“是预备本宫处理好了,将饭喂到你们嘴边是么?”

范少监与李少监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想的默契,都想先请罪,以退为进,让沈昭仪给他们提出个最终法子。

毕竟沈昭仪是主子,谁受的处罚轻,就说明在主子那里越得脸面。

也对登上主管之位更多一层可能。

谁能想到,沈昭仪竟然是这么想的?

“娘娘,奴才……”范少监率先回过神来,想要开口解释。

“四位尚宫也在,不妨教教两位少监,该如何处置此事?”沈知姁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浅淡笑意的目光转向了四位尚宫。

年龄最大的李尚宫保持沉默,只行一礼,说自己不论如何处置,都比不上昭仪娘娘的聪慧才智。

靳尚宫抓住机会,言语尖刻,意思是好好惩治两位少监,杜绝往后出现这等德不配位之事。

与慕容婕妤有所来往的纪尚宫紧跟着提出建议,明面上看是两边都不得罪,但话里话外都是帮着范少监说话的意思。

都和方尚宫的描述十分符合。

沈知姁眸光沉静,流转间望向宋尚宫。

眼底划过一抹旁人无从探知的好奇和期待。

宋尚宫对上沈知姁的目光,喉间一紧,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上前行礼时,她就想起昨日在青葙那里听到的话——“尚宫姑姑,我家娘娘说近日天气不好,却有机遇守得云开见月明,只看个人抉择,姑姑您说呢?”

自从昨日晚膳时,先是尚刑局前来搜查,接着云总管就面色苍白地跟着尚刑局的阎王闫公公走了,至今未归,宋尚宫心里面就明白:殿中省,不,整个皇宫中就要出大变故了。

变故中往往跟随着机遇。

宋尚宫虽然性子温和,可并不是个随遇而安的,她愿意孤注一掷、抓住机遇,往上走到更广阔的世界里。

只是再上一级的少监和总管惟有宦官能担任,她也就渐渐歇了心思。

然而沈知姁的暗示与目光,渐渐唤起了宋尚宫心中沉寂已久的野心。

宋尚宫恍惚间觉得时间倒流,回到了她年仅二十,就被凭着细心大胆,被先帝亲口擢升为尚宫的那一日。

胸腔中冷冻多年的热血缓缓苏醒。

“回娘娘,奴婢觉得,两位少监不能管束自己的徒弟,尽师父的教导规矩之责,首先就要为此给娘娘请罪,而不是放任徒弟,只顾着给彼此上眼药,甚至用言语误导娘娘的判断,妄图暗中主导娘娘的选择。”宋尚宫的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脸上依旧带着浅笑。

但是熟悉宋尚宫的人都发觉了,宋尚宫那一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神,渐渐发亮起来。

像是终于见到日光的、即将干枯的一口井。

“至于方才小鸥子和小楼子发生争执之事,虽涉及两位少监,但归根究底,只能算作小宦官们无根无据的口舌之争,偏两位少监有所偏帮、上纲上线,才导致矛盾愈发激烈,最后险些到了动手的地步。”

宋尚宫完全无视李少监和范少监似要吃人的目光,不急不徐地一句句道来:

“其实这件事情查起来很容易——宫人们吃穿用度都在皇宫之中,所用皆有记档。只要查一查李少监是否真有镶玉腰带丢失,再对一对范少监的用度与剩余,就可知晓。两位少监其实很不必在那里口头争执,还引得殿中省内诸人围观。”

不少宫人暗自点头:是呢,现在可是用膳的时辰。时间不等人,要是没在规定范围内吃完饭,就得饿着肚子做晚上的活了。

“不过……许是事关清白,两位少监一时气愤上头,又被娘娘您看见,这才导致如此。”宋尚宫话语一转,给两位少监留了一点儿薄面:“奴婢近日也带了几个小宫女,年轻气盛,生出摩擦是常有的事情,奴婢惭愧,有时候有心留意也制止不住。”

“宋尚宫,顽石不是璞玉,再怎么样,都是很难雕琢的。”沈知姁听着宋尚宫说了这一席话,心中格外满意:难怪在前世,协理六宫的高位妃嫔变动频繁,宋尚宫却始终做得如鱼得水呢。

她提点了这一句,转而扫了眼眼前众人,示意箬兰将更换后名单的名册交给宋尚宫。

沈知姁笑意和善,语气欣赏:“宋尚宫不愧是太皇太后夸赞的人,今日见识过一回,本宫方心服口服。”

“太皇太后既指定了尚宫暂代总管一职,尚宫便放心去做。”沈知姁的嗓音略放大了些,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楚。

底下的宫人中多是面带诧异,还有不少神色高兴,可见宋尚宫平日里人缘不错。

而和宋尚宫同一级的三位尚宫,眼中除了惊诧,多多少少都有些疑惑和不服气。

至于李少监和范少监……就是纯纯的不愤气和难以置信。

他们从昨日晚上起就将对方列为唯一的竞争对手,制定了种种针对对方的计划等待实施,并畅想若自己当了殿中省总管之后,该是如何的风光。

谁知道第一个计划还没实施完,这殿中省总管的位置就落到了宋尚宫头上?

宫女哪儿能当总管?从开国皇帝到现在,还没出过一个宫女总管呢!

然而沈昭仪刚刚从颐寿宫中出来,所奉的自然是太皇太后的懿命。

他们又不是向天借了胆子,那敢去质疑太皇太后的命令?

两位总管和三位尚宫同时在心中安慰自己:幸好幸好,只是个暂时总管,说明他们还是有机会上位的,只要宋尚宫在任职期间犯了大事……或者小错不断就行。

“宋尚宫今日且回去看一看册子,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记得明日来瑶池殿寻本宫。”沈知姁唇边绽开一抹笑容,说罢就上了肩舆,预备着回瑶池殿。

她方才的种种举动,意在从普通宫人那儿给宋尚宫搭桥,快速树立起宋尚宫处事面面俱到又善于理解的形象,便于其快速笼络人心。

如今桥搭好了,宋尚宫也顺利走过去了。

剩下的两位少监和三位尚宫,是宋尚宫自己要面对的难题——若是处理不了或是不能平衡这些人,那宋尚宫的总管之路,注定走不稳妥。

既然自己都走不稳,那她沈知姁就不必花心力去扶持了,再找一个更合适的就是。

自然,若是宋尚宫明日献上的诚意足够大,沈知姁也不介意再帮上两把。

宋尚宫郑重接过名单,指尖微微颤抖。

“是,奴婢定不会辜负太皇太后的重望,也定会牢记娘娘的吩咐。”她回答的话语沉稳有力,带头恭送沈知姁回宫。

待沈知姁走后,殿中省但凡有些头脸的人,都想知道名册上有何变动。

“青萝。”宋尚宫抱着名册,借机登上台阶,发亮的眼眸看向李少监和范少监:“两位少监的事情还没有掰扯清楚呢,你去查一查。”

*

这两日内,宫中可谓变故不断。

当宋尚宫暂代总管之职的消息传出,并伴着殿中省清人的名单,后宫中一精致宫苑,第一次传来砸瓷盏的声音。

第42章 令牌狗皇帝又自顾自地感动起来

“主子息怒!”黄莺与黄鹂跪在兰心堂的里屋,额头冷汗涔涔地劝慕容婕妤冷静。

她们还是第一次见慕容婕妤这样失态。

不过实在是今日传来的消息,对于兰心堂来说,实在是打击过大。

首先是钉在瑶池殿的钉子茯苓,被贬为三等宫人,再不得重用,也不能为兰心堂探听一手消息。但是茯苓对兰心堂愈发忠心,综合看来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然后是殿中省有所动作。

——那些犯了错被贬位或是逐出殿中省的人,有不少都是丞相和主子在这一年内花费金钱和心力培养出来的人脉。

最重要的是,被寄予厚望、能接任殿中省总管之位的范少监,竟是出师未捷,不但没得到总管的位置,还因失了规矩被罚俸一月。

谁知这还不算完,刚用完午膳,御林军处、采买办处、掖庭处等都传来清人的消息,说是陛下下令,要趁此机会彻查皇宫。

这几处地方,也都是慕容氏下了功夫插入钉子的。

慕容婕妤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毯上被打碎的茶盏,眼神含着冷光,似要将这茶盏的下场实质化到某人的面上。

半晌后,她轻叹一声,眼角上扬,端庄和气地微笑:“起来罢,本宫又不是韦氏那个蠢货,每次遇到挫折就和拆迁一样,在自己宫里打砸一通。”

“不过扔东西发泄的确很爽,越是蠢钝,就越需要这样发泄。”

黄鹂和黄莺战战兢兢地从地上起来,不敢搭腔说话。

“云总管是个不中用的,居然有脸和本嫔信誓旦旦地说能避免陛下的问责。”慕容婕妤想起被直接捉去尚刑局的云总管,脸上的微笑险些端不住:“幸好父亲谨慎,素日里没通过云总管做大事。”

云总管骨头再软,顶多只能吐露出一些小虾米。

对慕容氏的人脉来说,伤筋不动骨。

可再加上御林军……当真是有些难办。

“黄莺,你明日传口信给父亲,就说宫中御林军有变,再加上十一月初的选拔宫女,让父亲好好准备着,再送些可用的人入宫。”慕容婕妤将要紧事情做了,随后说起殿中省:“宋尚宫竟然能得到太皇太后的赏识,破例令她暂代总管一职,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鹂呈上一盘蜜饯,笑道:“真是呢,平日里奴婢瞧着她不声不响,竟有这般本事。”

“主子,这件事是在沈昭仪去了颐寿宫后定下的,您觉着可有沈昭仪在其中插手?”黄莺谨慎开口:“而且今日瑶池殿中,茯苓被贬,白青被捉,更是直接牵连到了李执戟……”

“你说的这些,本宫也有所怀疑。”慕容婕妤捻了一块糖霜杏仁,笑容变淡许多:“可偏偏放在沈昭仪身上,本宫就有些不信。”

要是沈昭仪真有这样的筹谋,这样的聪慧,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也不晓得沈昭仪会不会病中开窍,且仔细再看着。”

“此番清洗虽折了大半的人脉,但还剩一些,先暂且不要联系,保全他们最为要紧。”慕容婕妤凤眸一转,面上满是运筹帷幄的冷静之色:“韦宝林那里折了英儿,从里头再选个得用的顶起来。”

“还有范少监,他要是有上进之心,本嫔不介意帮他一把。”

黄鹂与黄莺齐齐应了。

“禀婕妤,奴婢今日细细观察了一番,觉得有个叫秋蝉的宫女可用。”黄鹂见慕容婕妤面色好转,立刻说起自己负责的事情:“她一直牵挂着家中的老母亲,人生得圆润甜美,又身强体健,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模样。”

“让父亲找人照顾她的母亲,你就好好调教调教她。”慕容婕妤颔了颔首,挥手让两位心腹都下去。

实则自己心中有些烦恼:黄院判在“失足”之前,曾为她诊脉,说她天生体寒,一时之间难以有孕来提升自己的位份。

偏三个月后的大选,她的四位堂姐都跃跃欲试。慕容丞相出于“广撒网、多押宝”的保险赌徒思维,并未多加阻拦。

慕容婕妤绝不能让第二个姓慕容的女子进入后宫。

她就想了提拔宫女、杀母夺子的法子。

等秋蝉被提拔起来,瑶池殿的茯苓和小文定然按捺不住。

真是好奇,等到事发时,究竟是瑶池殿多出一位主子,分走沈昭仪的恩宠,还是沈昭仪提前发觉,大发雷霆?

沈昭仪近些时日可是给她添了不少堵呢。

慕容婕妤面上浅浅一笑。

*

沈知姁回了瑶池殿。

暖阁中的晚膳掐着点儿刚刚摆上,正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

沈知姁赐了几道膳食下去,让其余人都下去歇息,只留下芜荑一个人在侧。

她的心不在用膳上,而是将母亲塞给自己的两样小东西拿出来。

是两块令牌。

沈知姁在定国公府常常看过它们——桃花样子的令牌专管后苑,号令府上婢女;豹子模样的令牌与之相对,号令府上小厮。

这两块令牌生得小巧,只有女子半个手掌大小,但是做工精巧,背后有一中空的空间,可以塞入单张纸条传递讯息。

听闻随开国皇帝征战时期,这两块令牌曾帮助定国公府立下大功。

沈知姁想着母亲最后嘱咐自己的话,缓缓深吸一口气,将两块令牌的背后缓缓拆开。

里头各藏着一张薄纸,纸上各有一句话和四五个很眼熟的名字。

“娘娘,这上头都是小厮和丫鬟的姓名,是和奴婢同一时间进府的。”芜荑为沈知姁解惑。

再看母亲留下的话,大致意思是,自己再去边疆前,不愿牵连府上无辜,就将手中的身契全都散给下人们。可有好几个婢女小厮,在世上举目无亲,又受过定国公府的恩惠,不肯离开,誓死追随。

母亲无奈,觉得沈知姁在宫中孤身一人,需要人手,就将他们留在京城的住处,听由沈知姁的派遣。

沈知姁心中一动,想起十一月底的宫女选拔和今日白青供出御林军之事,还有前朝尉鸣鹤预备成立夜影侯之事。

定国公府的婢女品性头脑一向可靠,而小厮都是会些拳脚功夫的……

她顾不得用膳,先急急取过笔墨,重写了两张纸条,放入令牌之中。

桃花令牌中说了宫女选拔之事,豹子令牌中则是提了军营征兵之事。

“你先收着,等宫中清人的风波过去,再通过采买的宦官,送到他们手上。”沈知姁将令牌合好,交给芜荑:“不过要递出去一句话,本宫只要心甘情愿做事的。若是自己有了主意,想要追寻出路,本宫不会阻拦,还愿意看在他们的忠心上,提供一笔本钱。”

芜荑温声应下,将两块令牌小心放到怀中后,就催促沈知姁:“娘娘快将这燕窝粥给喝了,都有些凉了。”

等用完晚膳之后,白苓和杜仲并肩来请见。

白苓汇报的是早晨沈知姁吩咐的美貌宫女之事。

“奴婢打听到,兰心堂中算得上美貌的宫女共有三位。”白苓行礼:“正巧奴婢这同乡是在司膳房负责送膳的,她去兰心堂送膳时,正看到慕容婕妤身边的黄鹂拉着一洒扫宫女说话。”

“那宫女名叫秋蝉,生得喜庆俏丽。”

“做得很好,动作也很迅速。”沈知姁惊喜一笑,挑了个沉甸甸的银锭递去。

随后她微微侧首,和芜荑交换了一个目光。

是让芜荑将令牌递出去时,托他们查一查秋蝉家人的意思。

杜仲已经换上瑶池殿总管的衣裳,此时抱着拂尘行礼,还有点不习惯:“禀娘娘,司寝局来报,今夜陛下翻了您的牌子。”

“适才奴才还看到陛下的銮驾去了颐寿宫,莫约是去陪太皇太后用晚膳的。”

“奴才今日站岗,没有看到兰心堂和冷霜馆的人,倒是碰见了凝碧阁的紫薇姑娘,似是路过,只远远看了咱们瑶池殿两眼。”

沈知姁也给了赏赐:“很好,往后也要这般眼观八方才好。”

“只是心中要渐渐有杆秤,懂得总结。”

杜仲表示受教。

“娘娘,既然今日陛下来,那可要奴婢们好生准备?”白苓行礼请示,语气多了几分委婉,言语却是一如既往地辛辣:“恕奴婢直言,今日娘娘虽然伤心,但不好在陛下面前过多展示,当下还是以陛下的圣心为首要。”

白苓是从后宫的典型妃嫔思维出发,说的有道理,却不能全部采纳。

“本宫知道。可假若本宫真的盛装打扮,陛下心中会另有所想的。”沈知姁温声提点了白苓一句:“去准备热水,选些香气干净简单的澡豆即可。”

白苓若有所思,下去准备。

沈知姁沐浴后回到寝殿之中,将做风领的材料搬出,做出一副要日夜不休、加紧完成的模样。

于是,在尉鸣鹤不必通报,悄悄进到瑶池殿中时,所见的就是一副“美人灯下刺绣”的图景。

令尉鸣鹤想起昨夜,永远等待他的那一盏光亮。

帝王又自顾自地感动起来。

第43章 疑心“只有陛下您,能为臣妾想到这一……

悄悄走近了些,尉鸣鹤打量起美人的装束。

一袭舒适简单的浅粉绉纱睡裙,及腰的青丝用一枚玉簪挽起,耳垂上缀着雕琢成铃铛模样的玉质耳坠,周身萦绕着浅浅的澡豆香气,是一股好闻又清爽的药香。

不因为侍寝而刻意隆重,也不因为母家之事无心装扮、有所敷衍。

和从前无数个侍寝的日子一样,平常而不失亲密。

令尉鸣鹤格外满意。

他在多宝阁前停下,转身对福如海招招手。

福如海立刻将怀中的牛乳团给献上。

尉鸣鹤接过牛乳团,拍了拍它胖墩墩的小屁。股,让它向沈知姁的方向窜去。

“喵呜——”一日未见沈知姁,牛乳团甚是想念,用自己圆鼓鼓的脑袋去拱沈知姁,嘴里咪呜咪呜地撒娇。

桌上的锦绸被牛乳团一蹭,滑落在地上。

沈知姁眼明手快地将手中的针线收好,抱住牛乳团**了一把。

然后抱起沉甸甸的牛乳团,起身给尉鸣鹤行礼:“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也真是的,臣妾正在用针线呢,要是牛乳团给踩着了,或是那细针掉到地下找不

见,可怎么好呢?”

闻得沈知姁的软嗔,尉鸣鹤低首一笑:“是朕没看清。”

他伸手扶起沈知姁,顺势在小几的另一边坐下。

福如海将地上的锦绸拾起,重新放回桌上。

“这么点衣料,是预备给朕做个娃娃衣裳?”尉鸣鹤长眉略挑,含笑问道。

“是要给陛下做一条风领。”沈知姁一边摸牛乳团,一边仰面说话,眼眸中是亮晶晶的光芒:“臣妾想了想,依着臣妾的女红水品,再给您重新做一套寝衣时间也忒久了些。倒不如先做风领,冬日里既能用上,也好给臣妾练练技艺。”

“陛下,您瞧这金蓝色好不好,显得人贵气又英俊。”沈知姁眉眼一弯,就是笑吟吟、甜滋滋的模样:“嗯……为着感谢您的赏赐,臣妾愿意给您多做几条,将什么卷草纹、狮子纹、祥云纹都练一遍。”

尉鸣鹤跟着笑起来,伸手去捉沈知姁的鼻尖:“你要是将狮子绣成了小狗,还不是朕戴着丢人,你便是这样谢朕的?”

“可见对朕的赏赐不满意。”

“陛下怎么这样想?”沈知姁抬起牛乳团的一只的猫爪,按住尉鸣鹤的指尖,红唇以抿,格外委屈可怜:“臣妾辛辛苦苦做风领,陛下不珍惜也就罢了,竟然还这样揣测臣妾。”

“臣妾很感谢陛下的赏赐。”沈知姁眼儿一转,感动之色洋溢在面上:“只是臣妾在宫内,有份例和陛下的赏赐,日常开销也是够用的。倒是陛下您,赏人的时候多——您就将它们收回去吧。”

“臣妾有陛下的一颗真心就够了。”

尉鸣鹤闻言一愣,眼中眸光渐深,带着清俊的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沈知姁。

见眼前的女郎容色坦然,笑意明媚,眼底湛湛,没有半分故意表现或算计的模样,只是在单纯为心上人的财务担忧。

他心头一暖,深深的眼眸亮了些许:“真心是要在具体方面有所体现的。”

“就像你对朕真心,就会为朕绣荷包、做衣裳,愿意花费时间将真心呈现出来。”

“朕身为帝王,坐拥天下,怎么会连一点儿真心都不舍得表现呢。”

尉鸣鹤现在还记得,先帝恩宠冯皇贵妃,对其许诺真心,给出的可不止田地店铺、金银珠宝,还有沾染前朝事务的权力。

幸而被太皇太后和诸臣制止,否则大定就要有牝鸡司晨的祸事。

“那些地契和店契你就放心收着。”尉鸣鹤神色宽慰沈知姁:“朕的私产每年都有不菲的收入,比给你的多上几十倍不止呢。”

再加上各个皇商、世家和附属国的进贡,估计是沈知姁手中的千百倍。

明明自己不富裕,却还为他担心。

当真是……一个傻姑娘。

“陛下这样说,臣妾就放心了。”沈知姁神情放松,转而将正在啃咬自己衣袖的牛乳团的嘴巴给握住,颇有些哭笑不得:“又咬袖子,难道今日陛下饿着你了,没给你用晚膳?”

福如海被尉鸣鹤瞥了一眼,赶紧上前解释:“来之前,小主子用了一大盘蛋蓉鸡胸肉呢。不过来朝阳殿后,元子每晚都会给添些零嘴,小主子莫约是习惯了。”

“难怪胖的这么快,可不能再吃了。”沈知姁摸着牛乳团毛乎乎的实心小肚子,眉心微蹙:“陛下,臣妾已经病愈,牛乳团就还住回瑶池殿吧。”

“臣妾真怕过两日再见,牛乳团真要变成团子了。”

牛乳团乞食许久,都不见回应,一双鸳鸯瞳中满是不解,叫声愈发可怜起来,还颇有心机地用猫尾勾着沈知姁的手腕。

“芜荑,让连翘好生照看,给牛乳团减减重。”沈知姁心软一瞬,很快就硬起心肠,唤来芜荑。

牛乳团可怜无助地在芜荑怀中满出来,对着尉鸣鹤“喵喵”叫,求救的意味十分明显。

“臣妾问过诸葛院判,猫儿吃得太胖,对于寿命是有损的。”沈知姁阻拦下正要开口的尉鸣鹤,目光中染了几分寂寥:“臣妾想牛乳团多陪咱们几年。”

“朕也想。”尉鸣鹤轻叹一声,凤眸中流转过情意。

芜荑将牛乳团抱走后,福如海观室内情状,十分识趣地退下。

尉鸣鹤眼角微扬,对着沈知姁湛然一笑:“朕瞧你比早晨精神多了,心情瞧着也好了些。”

这话似平常闲话,可底下藏着深深的探究之意。

沈知姁明白,这是在问她今日去颐寿宫之事呢。

往常的她,心情低落时只会在瑶池殿闷着,不会轻易外出。更何况她从颐寿宫出来,拿着账本和局印,还去殿中省走了一趟。

这些消息估计早就传到了尉鸣鹤的耳朵里。

难为了他,竟然忍到现在才询问。

听杜仲的汇报,尉鸣鹤晚膳时去陪着太皇太后用膳。

太皇太后定会提起送信之事,并且实话实说,说是她老人家主动提起的。

尉鸣鹤在表面上定然不会有所质疑,还会故作大度地说“小事无妨”“皇祖母慈爱”等话语。

可心中绝对会因此感到别扭不适,想着是不是沈知姁还牢牢惦记着自己的父兄,哄着太皇太后包揽了此事。

沈知姁不会再让尉鸣鹤生出疑心。

主动问起好呀,这样一来,主动权就在她手上了。

“臣妾心情变好,都是陛下的苦心。”沈知姁起身,坐到尉鸣鹤的身边,伸出一截莹白的小指,勾住帝王修长的指尖,眼角眉梢俱是含羞带怯的绵绵情意。

她软着声音,将与太皇太后商议的送信之事说了一遍,随后仰面笑道:“太皇太后虽然心疼臣妾,可一向是不管杂事的。”

“只有陛下您,能为臣妾想到这一点。”

她勾起的指尖挠了挠,同时凑近身去,让身上的清淡香气轻轻环住尉鸣鹤。

“阿鹤,谢谢你。”沈知姁在尉鸣鹤的面颊上留下一个浅吻,同时落下一滴微烫的泪,打在尉鸣鹤的锁骨上。

望着怀中女郎秋水一般的真切眼瞳,尉鸣鹤心中的那点儿怀疑烟消云散,甚至还因为冒领了太皇太后的功劳有些心虚。

他动作小心地抹去沈知姁眼角的泪水,目光微闪:“这有什么的,朕只盼着你高兴。”

这话只能从耳朵里过一遍。

沈知姁柔声应了,又在尉鸣鹤怀中窝着,端的是小鸟依人,令人怜惜。

她心中清楚:经此一事,尉鸣鹤对她起疑心的概率又小了一点。

等此刻温存时间足够后,沈知姁就和尉鸣鹤说起殿中省之事:“……臣妾觉得殿中省总管之位颇为重要,也相信自己平日里的所见所闻,故而大胆向太皇太后提议,启用宋尚宫暂代,且看看效果。”

“要是宋尚宫不能担当大任,臣妾就从少监或尚宫中择表现优异者。”

尉鸣鹤记得当初上书房之事,自然也记得宋尚宫。

当时他被李氏牢牢拉着,在宗亲的看戏目光下,当真是羞愤窘迫极了。

要不是宋尚宫,这桩“中毒之事”恐怕会迁怒到他。

“殿中省中是该有所变动。”尉鸣鹤并不在乎此事合不合“宦官做殿中省总管”的潜规矩,他用人只遵循一项原则——看这人有没有能力,值不值得。

就比如喜公公,当初在宫中犯下的可是该杀头的罪名,他不也照旧保全了此人,并送其进了前朝做事?

“陛下觉得可以就好。”沈知姁提起今日账册一事:“臣妾今日去颐寿宫,观太皇太后总有劳累之色。臣妾虽帮着协理,可管起事来心中总没有底,怕出错。”

“所以臣妾想请示陛下,能不能为臣妾找个帮手?”

尉鸣鹤眼帘微垂,将“蓝容华”的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遍,语气不明:“哦?阿姁可有推荐的人?”

沈知姁直起身,目光清凌凌看去:“臣妾不过是协理六宫,这样的事情,臣妾都听陛下的安排。”

“你就不怕朕安排慕容婕妤给你?”尉鸣鹤轻笑一声:“朕记得你和朕说过,不喜欢慕容婕妤。”

“处理六宫事宜,为陛下和太皇太后解忧,是公事,无关私情。”沈知姁眉眼间俱是清澈之色:“如果陛下真觉得慕容婕妤好,臣妾自然没有意见。”

“臣妾愿意为了陛下和慕容婕妤好好共事。”

尉鸣鹤听得唇角轻弯。

第44章 双更(捉)“臣妾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男子在听到女子愿意为了自己受委屈时,内心总会升起一股满足和怜惜之情。

尉鸣鹤亦是如此。

“慕容婕妤不好,她心思不正。”尉鸣鹤的嗓音柔和下来,认真和沈知姁分析:“那宫中只剩下一个蓝容华了……朕记得,你和她并不怎么来往?”

至于韦宝林,尉鸣鹤连想都懒得想。

“是,臣妾之前和蓝容华并不怎么熟悉。”沈知姁樱唇一弯,神色中有几分恍然:“臣妾总以为,蓝容华是个冷冰冰的人,可在臣妾病中,她竟主动帮了臣妾两回。”

“可见蓝容华是个外冷内热的,她又素来恪守宫规。”

“帮你两回?”尉鸣鹤略有惊讶。

沈知姁软声解释道:“臣妾是后来听芜荑说才知道的,一次是殿中省领份例,蓝容华身边的紫薇帮了芜荑,还有一次在您探望过臣妾之后,韦宝林也想跟着来探望,僵在瑶池殿前不肯走,幸而蓝容华路过。”

说到这,沈知姁轻笑道:“臣妾后来想了想,许不是蓝容华热心,而是她喜静,韦宝林又太烦人了些。”

尉鸣鹤颔首赞同这一点,不由想起蓝容华自入宫以来的淡漠态度。

不争圣宠,不顾母家,不为自身。

外头靖文侯送信入宫,蓝容华从没有过回信。

好像入了皇宫,蓝容华就完成了身为蓝氏女儿的任务,开始爱咋样就咋样起来。

不过这点真好,不与母家过从亲密,不对宫权有所贪恋,而且头脑聪明,是个很适合协理六宫的人选。

要是蓝容华得了此权之后,就开始显露锋芒,那尉鸣鹤就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思缜密。

“那朕就让蓝容华来帮你。”尉鸣鹤定音:“福如海,明日去凝碧阁说一声,再让蓝容华来瑶池殿。”

他吩咐完,垂首看沈知姁,特意道:“你的位份比她高,支使她、教导她都是应当的,可别傻乎乎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这话倒有一半是真心关照沈知姁,还有一半是怕宫权被人利用。

“臣妾知道。”沈知姁推着尉鸣鹤肩:“陛下去沐浴吧——臣妾今儿用的药澡豆可好闻,您也去试试。”

说话间,女郎身上好闻清爽的一点药香萦绕于鼻尖。

尉鸣鹤俊颜含笑,从善如流地去沐浴洗漱。

当寝殿内的龙涎香淡去后,沈知姁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散去。

她让芜荑进来:“快,去拿纸笔来,我要现在就将信写出来。”

“再让小膳房将备好的宵食端来。”

即便刚才已经让尉鸣鹤顺利散去疑心,但为着以后打算,沈知姁决定每回送信前,都将信的内容写出来给尉鸣鹤看。

如此几次,等他彻底放心之后,沈知姁就能在信中附上银钱。

算着尉鸣鹤沐浴的时间,沈知姁紧蹙眉头,凝神提笔写信。

一封给华信公主,一封给自己的母亲。

待到尉鸣鹤重回寝殿后,沈知姁的两封信也写好。

“陛下来看看,臣妾这样写可以么?”沈知姁娇面上一派坦荡之色,很是放心地将手中的信纸递给尉鸣鹤。

尉鸣鹤反倒愣了一瞬:他都做好让底下人在送信前拦截,私看内容的准备了。

没想到沈知姁这样主动坦然。

这是不是代表着,阿姁格外信任自己呢?

也说明阿姁做事坦诚,不会欺瞒于自己。

这样的想法在尉鸣鹤心中油然而生,似春风拂过,缓缓生暖。

他满意起来,接过信纸后也不急着看,而是望着沈知姁所带的一对玉铃铛耳坠:“朕审过白青后,就将他押去做苦役了,每年他的年例会由殿中省直接发过来。”

“白玉响铃簪……朕让司珍局重新去打了,这回用羊脂白玉的。”

沈知姁杏眼弯弯:“臣妾就知道陛下最好了!”

正巧芜荑送宵食进来,她就递来一小碗咸杏仁茶:“您晚膳是在颐寿宫用的,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爱吃甜食,恐怕不大合您的口味,所以臣妾就特意让小膳房备下了宵食。”

“阿姁当真是贴心。”尉鸣鹤心中的春风吹拂更甚,带来更妥贴的暖意。

他接过杏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一边看过沈知姁所写的信件。

起笔问候的是沈夫人,字里行间都是对沈夫人的关切询问,比如北疆天寒,千万不要吝啬银钱,要买足炭火;又比如在咳疾要紧,若是药丸快吃完了,务必要提前说。

其中也有提及沈厉父子,让他们劳作时注意旧伤与保暖,定要时时牢记天子圣恩,在北疆的落脚处安分守己,不再做触犯王法之事。

最后,沈知姁说自己会在京城认真侍奉陛下,请母亲不要过分挂念。

这封信情真意切,关怀母亲,劝诫父兄,还能看出写信人对天子的绵绵情意。

尉鸣鹤目光含笑:“阿姁写的家书,自然可以。”

他眼风一扫,扫过另一封给华信公主的信,却并未说话。

“臣妾写信时,对母亲是从女儿的身份来写,对父兄……更多的是以陛下妃嫔的身份。”沈知姁轻轻一叹,似有感不争气的悲哀。

她并未错过尉鸣鹤的视线,很自然地拿起另一封信,放到尉鸣鹤眼前:“这是臣妾给华信公主写的,上一回写信都在一年前了,想多写些公主爱听的趣事,陛下可愿意告诉臣妾一些?”

尉鸣鹤快速扫去:这信写了一半,开头是对华信公主的寻常问候,中间只简单提了一句,托华信公主将信带给自己的母亲。

“什么趣事,她分明是想听京城中八卦——华信还是改不了她那个性子。”

尉鸣鹤看过内容,叹气轻笑:“朕来说,你来写,就先说她从前最讨厌的那个安宁伯钱家……”

灯烛微晕,在窗纱上映出一对看似亲密的影儿。

男子嗓音低沉,带着轻微笑意,有一种古埙吹奏时悦耳动人。

对面的女郎执笔写字,耳边的铃铛影儿添了俏皮。

远远看去,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璧人图”。

“好了好了,陛下别说了,臣妾手都写酸了,这些估计够公主看的了。”沈知姁记着尉鸣鹤的话,详细写了十个京中八卦,洋洋洒洒写了三大张纸。

转手腕休息的时候,她心中微惊:尉鸣鹤虽然是新帝登基,可是在京城中的眼线似乎不少,能从高门大宅中探听出这些消息,且颇为详细。

虽是八卦,可也能从中察觉出世家官场间的关系变化。

尉鸣鹤有些好笑地看着沈知姁劳累叹气的模样:明眸失亮,红唇微撇,自有股娇憨可爱。

“你听了就没感想?”他对着沈知姁伸出手。

沈知姁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尉鸣鹤的意思,将手腕放到男子掌中。

她明白尉鸣鹤的话中之意,但神色全是纯真的不解:“臣妾能有什么感想?”

“嗯……安宁伯真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蛋?”

女郎的腕白如凝脂,置于帝王带着薄茧的掌心中,更显纤细。

而触碰起来,则似软玉,柔嫩得令人生出小心珍惜之感。

尉鸣鹤轻轻揉着沈知姁的腕:“你方才也说了,太皇太后她总觉劳累,那年节宴席诸事,恐怕要你仔细安排。”

“诸如座次,就要避免关系不好的坐在一块儿。”

“陛下是这样想的么?”沈知姁杏眼轻眨,流泄出清泉一样的笑意:“臣妾还以为,天子赐宴,座次顺序当是自身本事与恩宠的体现。”

“若不想和讨厌的人坐在一块儿,该是自己发奋上升,争着往前坐,而不是依靠您的体贴。”

“再说了,皇宫宴席,即便和不喜之人同席,他们难道敢在陛下面前闹起来吗?”

对于尉鸣鹤这样生性自负、喜好掌控的帝王来说,沈知姁这话正正好说在他的心坎之上。

尉鸣鹤很愿意在臣子们面前表现得宽仁体贴,可实际上,他更希望朝臣们识相一点,有事听自己指挥,没事别

来烦扰自己。

做一个拥有智慧、能处理琐事的木偶最好。

“阿姁说得有道理。”尉鸣鹤若有所思,手中按揉的动作渐停下。

“陛下,娘娘,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福如海一直盯着夜漏的时辰,看着过了歇息的点儿,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提醒。

同时心里纳罕:陛下这年轻气盛的,居然一连三日都只和沈昭仪说说话。

这不论是顾及沈昭仪刚养好的身子,还是念着沈昭仪的低落情绪,都证明陛下重视沈昭仪呢。

沈知姁将信纸折好,放到梳妆台前的小屉里,预备十月十五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带过去。

尉鸣鹤在床榻上侧撑着身子,凤眸紧紧盯着沈知姁的动作,直到对方迈着莲步,躺入自己怀中,方心满意足地睡下。

女郎身上的淡淡药香有如实质,令尉鸣鹤神思放松,好梦一场。

翌日醒来时,格外神清气爽。

“去外间换。”看着沈知姁柔美恬静的侧眼,尉鸣鹤没让福如海带着伺候的宫人进来,而是自己起身,用气声吩咐了这一句。

换上龙袍后,尉鸣鹤又交代芜荑好生看顾沈知姁,随后坐上龙辇,转首问福如海:“元子最近事情办得如何?”

白果香之事后,金侯因着福如海的求情和当真不知情,留下了一命,被打发到陇州行宫里,一辈子不许回皇宫。

福如海手底下只剩了一个徒弟,就放开手开始认真培养元子,让他渐渐和前朝事务接洽。

“回陛下,都做得不错,关键是不多嘴也不瞎打听。”福如海应了一句:“等教到奴才不行的时候,他也能勉强顶上了。”

尉鸣鹤“嗯”了一句,想着今日小朝会的参加人员,心情又莫名愉快了几分。

入御书房后,几位朝臣已在里头候着。

刚刚被贬的韦中尉亦在其中,站在最后,意图用目光杀死最前面的慕容丞相。

等行了拜见大礼之后,韦中尉抬眼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尉鸣鹤,率先上奏,直言自己因用人不察而险些犯下大错,贬低纠责自身一番后,他义正言辞道:“臣事后得知,在臣被传召入宫的当晚,京中有官员出现异常举动。”

“白果香之事虽是因臣大意而产生的偶然,可为以防万一,臣恳请陛下重视京中治安和朝臣之心,避免再出现下一个定国公父子。”

话落,有几个素日与韦氏走得近的官员表达赞同。

——他们原想立刻和韦氏进行切割,有姻亲的、缺德些的,家里休书都准备好了。可听到韦中尉率兵调往东郊营任职,他们就又按捺住了,觉得韦氏还有翻身的机会。

慕容丞相倒是想反对。

但他清楚,帝王心中估计还因为白果香窝着火呢,同时肯定从韦氏父女口中听到了慕容氏的名字,起了疑心呢。

近日还是暂时不要忤逆圣意。

“中尉如此细心上奏,朕定当重视,将专司给建立起来。”见无人反对,尉鸣鹤当下就做了决断。

照常催促了户部的账本后,他就宣布退朝。

看着韦中尉比从前佝偻一点的背影,尉鸣鹤忽然想起一事:户部账册之事,在喜公公的准备中,最后会落在韦家人的头上,再借此拆散慕容氏和韦氏的联盟。

现在提前完成了目标,户部之事就能往深处再查一些。

“传喜公公。”尉鸣鹤靠在龙椅之上,反手叩了两下桌子。

*

“奴婢参见沈昭仪,昭仪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宋尚宫对着上首的沈知姁行了跪拜大礼。

她是掐着沈知姁用完早膳的时候求见的。

“宋尚宫有礼了,快起吧。”沈知姁态度和善,带着微笑温声请起。

宋尚宫谢恩后起身,先说起昨日两位少监之事:“奴婢昨日已经查明,偷盗之事实属子虚乌有。”

“小楼子污蔑少监,小鸥子不识规矩、冲撞娘娘,均被奴婢送入掖庭。”

“两位少监不能管束徒弟,奴婢罚了他们一人两月的月银。”

沈知姁满意点头:宋尚宫的处置合情合理,想来昨天借着此事立了一波威,暂时压住了蠢蠢欲动的两位少监。

“娘娘给的名册,奴婢都仔细看过了,但并未当场宣布,而是暂时压下。”宋尚宫将名册恭敬递去:“上面勾画出的名字,就是试图重金贿赂奴婢之人。”

沈知姁接过名册,简单看了两眼,但笑不语。

杏眼一弯,瞧着单纯好糊弄极了。

宋尚宫却不敢如此。

“奴婢受了娘娘提拔,定会报答娘娘。”宋尚宫弯身行礼:“奴婢身为暂代总管,要负责十一月底的宫女选拔,其中有许多章程不懂,想要请教娘娘。”

她略微一顿,听沈知姁没有动静,便继续说道:“奴婢虽然不才,可在宫中亦有熟识的同乡和指点过的徒弟。”

“采买办、园林局、掖庭……都有奴婢认识并熟悉的人。”

这就是宋尚宫带来的诚意——人脉。

她昨日思来想去一夜,觉得能打动这位昭仪娘娘的,就是其在后宫中最缺少的。

那就只有人脉了。

定国公府不会经营,沈昭仪亦是一脉相承。

宋尚宫想得明白:自她昨日接下暂代总管时,在有的人眼中,自己已经是沈昭仪的人了,要是再想和从前一样维持中立、独坐木舟,那定会两面受敌、翻船不起。

既然如此,倒不如孤注一掷,带上自己最大的诚意,坐上沈昭仪这一艘船。

从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宋尚宫人缘极好。”沈知姁眼底的笑意真切许多,亲自起身扶起宋尚宫。

宋尚宫神色诚恳:“娘娘协理六宫,可唤他们一见。”

“不必,他们素日里不用和瑶池殿有联系。”沈知姁示意芜荑将一盏清茶端给宋尚宫:“尚宫手底下,是不是有个叫青萝的宫女?”

“是,她是奴婢一年前新收的手下,很是得用,这回托娘娘的福,成了宫正司掌记。”宋尚宫笑道:“今日她跟着奴婢来了,正在外头候着。”

“娘娘可要奴婢着意提拔?”

宋尚宫知道青萝和青葙的姐妹关系,故而有此一问。

心中想得更多些:宫正司负责纠察宫廷、责罚戒令失职的宫人,是非血腥版的尚刑局。在里头做事,官职不高,却更得宫人们敬畏,素日里做事也方便。

“不,本宫想要青萝永远在安全的地方。”沈知姁摇首,目光看向宋尚宫手中的清茶:“尚宫说了这么多话,请先喝茶。”

宋尚宫道是后饮茶,脸上出现惊喜陶醉之色。

“本宫听闻宋尚宫爱茶,尤爱花茶。”

“这茶叫茉莉龙井,取的虽不是好龙井,但烘制时加入了茉莉鲜花,冲泡时自生茉莉清香。”

“本宫不爱花茶,正好赠予宋尚宫。”沈知姁弯起细眉,看着箬兰将一小巧玲珑的茶罐送到宋尚宫手上。

“本宫信宋尚宫的眼光,也知宋尚宫的分寸,尚宫只管自行安排名册之事。”沈知姁缓缓道:“至于宫女选拔——尚宫有不明白之处,来瑶池殿问本宫就是。”

“是,奴婢多谢娘娘。”宋尚宫将花茶盒子放入袖中,拿着名册行礼告退。

那小小的花茶盒子如冬日里的暖炭,在宋尚宫的掌心渐渐发热,却不烫人,带来的只有如春日般渐渐复苏的生气。

“宋尚宫。”通过适才的一段对话,沈知姁对宋尚宫的诚意格外满意,又觉得和宋尚宫说话舒心,就多添了一句话当作提醒:“做总管不能像云总管那样。”

先前的云总管行

事极为圆滑,却有一点不好,喜欢亲手拨弄底下人,时不时提拔这个、贬低那个,以此来平衡。

然据沈知姁前世总结,应是高位者稳坐,提拔人手时就要思虑制衡之事,方能长久。

宋尚宫再次郑重行礼。

青葙颇为不舍地送走青萝,进来对沈知姁谢恩。

刚在娘娘说要保护姐姐,她可都听在耳朵里呢。

“快午膳了,将你们爱吃的写出来。”沈知姁笑意浮上眉眼,如常招呼了一声。

随后望着摆在庭院中晒太阳的两盆迎春陷入沉思:初次登门造访蓝容华,该带什么样的礼物呢?

*

“你放本嫔出去,本嫔定要手撕了那个贱/人!”

蓝容华怀中抱着简州猫儿,慢悠悠在冷霜馆前踱步走过,就听里头传来女子的叫骂。

紫薇听得头都大了,生怕自家主子又和韦宝林杠上,凑上前小声道:“主子,您不是要去瑶池殿么,咱们快去吧。”

“不急,慢慢走,走到瑶池殿正好可以蹭一顿午膳。”蓝容华摸着怀中的猫儿,见猫儿双眼炯炯地望向冷霜馆,冷清清的面上就是一笑,对紫薇道:“你瞧,这小狸奴也想看呢。”

此时,被两个宫女奋力阻拦的韦宝林仍是冲到了冷霜馆门口。

接连三日没滋没味的饭食,四处都有的冷嘲热讽,让韦中尉的警告都失去了效果。

韦宝林满脸阴沉愤恨,瞥见蓝容华,当即就炸了毛:“怎么,你是来看本嫔的笑话么!”

“你是不是和慕容贱/人是一伙的!”

蓝容华面如霜雪,淡然指出韦宝林的不妥之处:“你如今只是七品宝林,只有五品四仪之上才能自称本嫔。”

韦宝林被一噎,转瞬更是怒目圆睁,一张银盆脸儿发青。

“你现在这样,让她看了更是得意高兴。”蓝容华不急不徐地吐出这一句,令韦宝林愣在原地。

怀中的猫儿似是看够了热闹,喵叫了两声。

蓝容华摸摸猫头,不再看韦宝林,往瑶池殿慢慢走去。

只丢下一句话——“除非你能拿着簪子带着仇人一块死,否则你最好别擅自出去”。

等到了瑶池殿后,里头正是一片饭香飘散。

沈知姁听见蓝容华到来,微怔后亲自迎了进来。

然而对着芜荑吩咐道:“快去让小膳房多加一道酱瓜茄,再添一道胡瓜肉丸汤。”

说罢,沈知姁对上蓝容华有些恍惚的眼,惊觉自己失言:她前世与蓝容华相交过两年,知晓对方的口味,可今生是绝对不能知道的。

落在蓝容华眼里,就是自己窥探凝碧阁许久。

她正愁该如何解释,就听蓝容华第一次软了嗓音,叹道:“明明都记得我爱吃什么,怎么之前就认不出我呢。”

“小姁妹妹。”

第45章 前缘(捉)“姐姐别哭,春天已经来了……

素来冷冰冰的人忽然温声细语,给人的冲击力是极大的。

更何况,蓝容华这一声“小姁妹妹”,实足亲密,还带着些许委屈和无奈。

令沈知姁一时间有些呆愣。

等回过神来后,又觉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一直随沈知姁长大的芜荑亦是满头雾水。

幸而白苓动作快,出来行礼道:“里头午膳已经摆好,奴婢去催催小膳房的人。”

“娘娘与容华进来坐罢。”

蓝容华怀中的简州猫儿眼瞳亮亮,弓起身子,四处打量,一副要蹿出去肆意玩耍的不羁样子。

“是嫔妾冒昧了。”蓝容华被猫儿一拱,见沈知姁的反应,就知自己一时激动下可能说错了话——万一是沈昭仪自己也爱吃这些呢,又或是沈昭仪只是随口说了两个简单快捷的膳食。

蓝容华本就是情绪内敛、不爱言辞之人,当下就恢复冷色,举起手中的猫儿,轻声道:“嫔妾近日养了狸奴,有许多地方不懂,就想来向娘娘请教。”

“兼之福公公传话,让嫔妾来瑶池殿一趟,所以臣妾大着胆子来蹭一顿午膳。”

沈知姁回过神来,唇边漾出和善的笑意:“我一直想和容华共用午膳呢——容华下回可以遣人来说一声,好让御膳房多备些菜。”

她伸出手摸了摸格外活泼的简州猫儿,轻声解释着:“它之前没和牛乳团见过,我怕牛乳团欺负它。要是容华放心,我就安排人将它先带去后殿用膳。这猫儿瞧着年龄小,可吃羊乳拌肉茸?”

“它什么都吃,恨不得将凝碧阁的木头都啃下来。”对上沈知姁满是笑意的眼儿,蓝容华放松了些,语气中多了几分轻快:“至于午膳,嫔妾没那么多讲究,能在昭仪这儿用一碗白粥就行。”

连翘刚给牛乳团送了午膳,此时闻令,就来小心抱过简州猫。

正好她身上有牛乳团的气味,也让小猫儿提前熟悉一下,省得等会儿见到猫高马胖的牛乳团被吓到。

沈知姁伸出手,甜俏的面庞上浮出笑意:“我素日爱在暖阁用膳,容华不介意吧?”

女郎将掌心向上,纤纤玉指莹白中润粉,微微勾起,是诚意邀请的姿态。

与蓝容华记忆中的一双小手渐渐重合。

她目光微恍,犹豫一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上,由沈知姁带着进入暖阁。

圆桌上简简单单放着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还有一道鲜菌清鸡汤。

蓝容华略皱眉头,关切看向沈知姁:“昭仪的份例不该如此……要是御膳房有意偷懒,娘娘应当加以惩戒,有昭仪的风范和威严。”

沈知姁望着容色严肃的蓝容华,心中想起刚入宫时,蓝容华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当时自己是位份最高的婕妤,有一日殿中省失误,将瑶池殿与凝碧阁的冰块给送错了。还是蓝容华亲自送过来,殿中省才发觉出错。

除了冰块,蓝容华还带了两盆迎春上门,其中想交好的意思不言而喻。

负责送冰块的是个圆脸小宫女,哭得很是可怜。

沈知姁彼时刚刚入宫,就觉得放过这小宫女一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旁的蓝容华出声阻止,说要加以惩戒,才明宫规。

想到这,沈知姁就别过脸,有些羞愧地不愿再回想下去:她那时还处在瞎眼爱恋尉鸣鹤的阶段,对随着自己入宫的三位贵女虽不厌恶,但总有些隐隐的敌意。

她记得她当场就驳回了蓝容华的话,并直言不会与人交好,请了蓝容华出去。

自那以后,“瑶池殿主子好性儿”的名声就传了出去。

也为瑶池殿宫人松散之状埋下了初始的祸根。

“他们不敢。是我将菜膳赏人了,横竖太医也嘱咐我要吃清淡些。”

沈知姁面颊上覆上淡淡的红,语气中满是歉意:“我要同你道一声歉,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现在才知道容华当时建议的苦心。”

“原来是为那件事。”蓝容华细想了一下,展颜一笑:“嫔妾当时是有些灰心,可细想想,嫔妾要是昭仪,面对一个冷脸的、有竞争关系的同僚,态度估计还会更差一些。”

“同僚?”沈知姁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格外新奇。

“妃嫔入宫,又不是嫁给帝王,而是称礼聘和选秀,这与前朝的察举和科举有多大区别?”

“朝臣做官,要么是光耀家族门楣,要么是得一份体面温饱,做天家嫔御,不也是这两个目标么?”蓝容华眉目冷清,口吻平静。

沈知姁细想一想,发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她眼底流转过几分悔意:“若我能早些想明白这个道理,多和容华说说话就好了。”

“现在也并不迟。”蓝容华难得说劝慰的话语,有些不大熟练:“人还活着,还

有精气神,就能做很多事情,改变很多局面。”

沈知姁莞尔一笑:这话蓝岚前世也和她说过呢。

可惜她当时半死不活,几乎毫无生欲,难以改变局面。

说话间,酱瓜茄和胡瓜肉丸汤被呈了上来。

一道色泽红润,酱香浓郁,一道颜色清爽,味淡鲜香。

搭配在一起吃,当真是美极了。

“听容华适才的话语,似乎我从前与你熟识,还知晓你的口味?”沈知姁为蓝容华亲手盛了一碗胡瓜肉丸汤,疑惑询问:“可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忆。”

“容华会不会是认错人了?”

沈知姁一双甜润的眼直直看向蓝容华——只有从蓝容华口中知道答案,她才能思考要不要信任蓝容华,接下来又该如何布局。

“我不会认错人。”格外坚定地说完这句话后,蓝容华面上闪过失落之色,垂下眼帘:“我不信你不记得。”

她一向恪守宫规,此时却并不自称“嫔妾”,就可知蓝容华心中的心绪震动。

蓝容华的表现情真意切,沈知姁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难道她真的忘了什么?

“芜荑,你从三岁时就跟着我,你记得蓝容华么?”沈知姁转头,询问陪着自己从小到大的芜荑。

要是芜荑也没有印象,就说明她与蓝容华是三岁之前见的……

倘若真是如此,那蓝容华惦记着不放,就有些令人可疑。

沈知姁目前对蓝容华的观感很好,并不愿意以最坏的目的揣测蓝容华。

可她前世吃的教训太多了,她不得不慎重。

“回娘娘,奴婢确信没见过蓝容华……”芜荑稍稍回想一番,就口吻确定地摇首。

蓝容华见状,本就有些灰心的眼眸中流转出沉沉的失落,似乎不欲再多言。

然而就在这时,芜荑眼眸一亮,对着沈知姁激动道:“娘娘,奴婢有一年生病,没跟着您!”

“就是您六岁那年,国公爷因伤回来修养,养得差不多了,就要去江南拜访旧友,顺路在江南那儿玩一圈儿。但撑不住您也要跟着,就将您给带了去!”

“当时夫人为您安排了许多仆从,偏奴婢当时崴了脚,被留在了府中,就没有跟着您去。”

沈知姁听得满头雾水:“我去过江南?”

怎么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不过这倒是能对上,靖文侯府一开始是在沆州的,近五年才奉诏回京,留在京城。

“娘娘您去了大约半年的时间,”芜荑明白了结症所在,细细解释道:“回程时,夫人咳疾复发、卧床不起,您与国公爷十分焦急,顶着暴雨往回赶。”

“谁知回了府上,您就发了高热,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倒是没有大碍,只是……不记得在江南的游玩经历了。”

“国公爷和夫人怕您知道后,会因为忘记美景与趣事而伤心,所以勒令府中上下不许提及您去过江南。”

这样一来二去,十年过去,连芜荑都险些忘了这一遭。

听到此处,沈知姁终于明白前世,蓝容华傲傲娇娇丢给自己的那一句“你自己想去”,是什么意思了。

她以为自己是想不起,没成想是压根就因为外力忘了。

“可以和我说一说么?”沈知姁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唇边弯起的笑容有几分苦涩。

蓝容华素来冷淡如冰的眼神难得怔住,颇为迷茫地问了芜荑一句:“你没骗我与昭仪么。”

不等芜荑说话,紫薇就拽住了自家容华的袖子,低声道:“容华,您想明白些,芜荑和昭仪的反应都不是骗人的。”

再说了,骗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便得了容华一时的支持,后面还是会露馅的。

“原来你因着高热忘了……”蓝容华的心绪转了过来,耳朵尖像桃花一样嫣然分红:那她自进宫以来,对着沈知姁不时的示好和提醒,落在对方眼里,岂不是莫名其妙的?

就像是一个心怀不轨但又不明目的的同僚。

“我与你满打满算,玩了五个多月,要从头说起有点长。”蓝容华捧着汤碗,开始思索该从何处开口。

一个冰山美人,面上满是认真的苦恼,和平日的冷酷模样差别颇大。

这种反差感落在沈知姁眼中,令她莫名觉得很……可爱。

就好像透过蓝容华冰冷的外表,看到了一个娇憨的小女郎。

而且自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沈知姁被自己的这种联想惊了一跳,望着蓝容华的目光就带上了点心虚:要是这想法被蓝容华知道,恐怕她是要不高兴的。

“先用膳吧。天渐渐冷了,膳食也凉得快。”看着蓝容华手中、热气渐渐有些消散的汤,沈知姁轻声提醒:“等用完,我让芜荑去备下午茶,咱们可以慢慢说。”

听到“我”与“咱们”这样亲近的字眼,蓝容华眸光微暖,轻声应下,抿了口汤,不熟练地提起话头:“这胡瓜汤好喝,不像大膳房里面,做得也鲜美,但回味总有些涩意。”

“可紫薇她们喝过,并不这样觉得,许是我舌头特别挑剔的缘故。”

“这简单,回头我让小膳房的师傅去大膳房做个培训。要是你不愿这样麻烦高调,想喝时遣人来瑶池殿就行。”沈知姁接过话头,并自然作了延申:“你尝尝着这酱瓜茄,是师傅用什么祖传的秘方腌的,酱香味很浓,口感也保持得很好。”

“你要是喜欢,我就送一大罐给你,只盼着你不要嫌弃。”

面对热情柔声的沈知姁,蓝容华隐有羞红之色,一边喝汤,一边道好。

紫薇被芜荑请下去用膳,临走时望着自家主子,觉得有些热泪盈眶:天呐,容华自进宫以来,就再没有这样好好吃过饭了!

而且,主子今天话也变多了,这一中午就将三天的话给说了!

一顿午膳热闹又和谐地用完。

沈知姁观察到蓝容华摸了摸肚子,英丽的眉蹙起一点儿弧度,心中有所猜想。

蓝容华这样,应当是……吃撑了?

“咱们去院子里走一走,消消食。”沈知姁主动拉起蓝容华:“正好可以先说说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等走到后院廊下,蓝容华一眼就看到了沐浴着日光的两盆迎春。

“这迎春居然还在?”她眉毛略微扬起,轻喃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将它们扔了。”

“虽说当时我糊涂,但唯一明智,就是觉得这到底是别人送的礼,不好扔掉,照旧养着。”沈知姁指了指其中一盆:“只是我先前不用心,这一盆的枝条被牛乳团咬断了两根。”

“不过我让司林局的来看了,说会再长出来。”

沈知姁侧首一笑,猜测道:“咱们是不是因为迎春花认识的?”

“是的。”蓝容华眼眸亮起,如冰雪化水:“我的母亲,是被靖文侯甜言蜜语蒙骗的良家女郎。入侯府后,才知靖文侯的好。色薄情、当家主母的刻薄善妒。”

“你到靖文侯府赏迎春的那一日,我母亲被嫡母折磨得病重,又被嫡母关在院中,还勒令我不得出门,说恐冲撞了贵人。”

“我见母亲病得晕过去,就带了剩下的一点儿铜钱,偷偷溜出去,想着请个赤脚大夫也好。可到花园时,嫡母身边的婆子发现了我,斥骂并责打我。”

“是你发觉不对,没理会嫡母与婆子的污蔑说辞,相信我的清白和孝心,请求你的父亲为我母亲请名医治病。”

蓝容华沉浸在往事中,素冷的面容有化不开的悲色和感动。

她抬起如冰似雪的眼眸,想起记忆中拿一双小手,笑容浅而动人。

“名医为我母亲诊治时,我忍不住哭了。”

“是你剪了一条迎春,给我编了个花环,对我说——”

“姐姐别哭,春天已经来了。”

第46章 交心前世,韦氏只有个韦宝珠在后宫啊……

蓝容华的尾音缓缓落下,格外温柔和煦。

她抬起眼,能看见眼底有泪意流转而过,裹挟着感恩和近乎崇拜的神色,深深凝视着沈知姁。

“所以,我一直很感谢你,感谢你救了我母亲一命,同时也挽救了我的人生。”

有一滴晶莹如珠的泪自蓝容华眼角划过。

沈知姁被蓝容华的目光盯得颇为羞赧,拿出帕子小心地为蓝容华拭去眼泪,口中格外不好意思:“姐姐是不是把我太过于美化了?”

“我可能当时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而且我好像不会

编花环?”

这一声“姐姐”,唤得有些生疏,可足够令蓝容华眸光亮起。

“扑哧。”蓝容华听到这话,破涕为笑,眼中带了几分促狭:“妹妹的确不会编花环……你送我的那个花环,还没递到我手里,就散了。”

但小女郎的心意和善意,她一直记在心中。

蓝容华目光转向那两盆迎春,对沈知姁轻笑:“我猜你肯定想不到,那截散掉的花环,被我母亲种在盆里栽活了。”

“我进宫前,特意带了三盆进来,选了两盆好的给你。”

“那我可要将它们好好收起来——牛乳团平日里就爱在这后院跑,时不时会撞倒一盆花。”沈知姁面露惊喜,忙不迭喊过杜仲,让他将这两盆花搬到安全的地方去。

“其实被撞倒也不妨事的。”蓝容华唇角轻弯:“我母亲说,迎春好养活,很结实。”

就像她一样。

沈知姁摇了摇首,认真道:“再好养活也不能随意养着。”

凡事最讲求的,就是做事人的态度。

“说的也是。”蓝容华抿唇一笑,看到芜荑和紫薇将下午茶送来,就提议去往池塘边的小亭子,口中感叹道:“我原以为凝碧阁住着算舒服了,结果感觉还没有瑶池殿的一个后院大。”

“以后你会住一个比瑶池殿还好的地方。”沈知姁将一碗牛乳茶递去,心里想道:未来你住的地方,可是后宫中第三宽敞的钟粹宫。

第一个是太皇太后的颐寿宫,第二个是皇后住的椒房殿。

瑶池殿按地方大小,大概排在第五,不过胜在位置好,旁边就是朝阳殿。

“那就借妹妹吉言。”蓝容华对此一笑,将自己手边的樱桃饼放到沈知姁面前:“虽十余年过去了,可我还记得,你偏爱樱桃。”

当时靖文侯为了讨好沈知姁,急吼吼地命管家去采购樱桃的样子,她尚且还记得呢。

从此以后,见靖文侯失态,就成为了蓝容华为数不多的爱好。

“沆州靖文侯府还有一片假山,我们在那儿玩了好多次躲猫猫……”

随着蓝容华淡雅细语,两人看着池塘中曳尾畅游的锦鲤,将一幅幅幼年童戏图缓缓描绘出来。

讲了足足两个时辰,落日开始渐渐西沉,蓝容华才叙道末尾:“你是年节最后几日来的,走的时候是六月。当时东湖的莲花正要进入盛放期,咱们还说好要一起去划船赏莲、挖莲藕呢。”

“当时下了难得的暴雨,你走得匆忙,只让人送了口信。”

蓝容华容色温柔,对沈知姁再次道谢:“幸而你在口信中说了,有空邀请我去京城玩,所以接下来两三年,靖文侯对我与母亲还算不错,嫡母也不敢再那样肆无忌惮地刁难。”

她转首,对上沈知姁紧蹙的眉头。

“怎么了,是我哪里讲得不清楚么?或者是有地方讲错了?”蓝容华以为是自己叙述有错,引起沈知姁的怀疑。

正欲询问解释,却见沈知姁抬眼,眼中流露出止不住的担忧和歉意:“那三年之后呢?是不是你和你母亲,又回到了从前受人欺负的境地?”

若当真是如此,那她沈知姁实在是愧对蓝容华。

“你放心,没有。”蓝容华挑眉一笑:“三年时间,足够我母亲养好身子,也足够靖文侯注意到我这个可培养的女儿。”

“我的嫡姐比我长一岁,可被嫡母娇养惯了,没长脑子,性子刁蛮,活脱脱是韦宝林翻版。”

“靖文侯要是把她送进宫,估计和韦中尉一样的下场。”

蓝容华深吸一口气,对沈知姁沉声道:“小姁妹妹,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你为我争取到的那三年,已经足够我在靖文侯府立起。”

“你于我而言,只有我报答不完的恩情。”

“我实在没有做什么。”沈知姁用手捂了捂发烫的面颊,摆手道:“咱们就像幼时那样,不必记挂着什么恩情,说来说去怪生分沉重的。”

她是真没觉得自己对蓝容华有恩。即便真要偿还,蓝容华前世成为庄贵妃之后,对瑶池殿的种种照顾,也足以抵上了。

见蓝容华点头,沈知姁方忧道:“那姐姐进宫,岂不是要留母亲一个人在靖文侯府?”

这剧情多熟悉啊,将棋子最重视的人留在身边,逼迫着棋子不断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