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尉鸣鹤也看不出来。
挑好花样之后,沈知姁又和青葙议定了料子与颜色,再看夜漏,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芜荑叩了叩门,嗓音中难掩雀跃:“元子公公送赏来了。”
“快请进来。”沈知姁带着笑道了一句,回头对青葙道:“你可能见到带着你姐姐的宋尚宫?”
见青葙点头,她微微一笑:“那你帮本宫带句话,只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机会。”
若是聪明人,自会联系白果香之事,意识到殿中省将会被清掉一拨人。
现在正是扶持自己人的好时机。
第36章 白青“还是阿姁最得朕心。”……
“本宫给宋尚宫一日的时间考虑。”沈知姁温声定下时间:“本宫愿意提拔宋尚宫,可并不愿意大发善心。”
宋尚宫总要给出自己的诚意才对。
“奴婢晓得,哪有娘娘吃亏的道理。”青葙脆生生地应下。
自沈知姁无偿救了自己母亲,青葙整个人都投入了瑶池殿,暗中发誓至死都要忠于娘娘。
沈知姁看着灵动的青葙莞尔:“你跑腿多,等年底给你包个大红包。”
青葙摇头:“这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况且奴婢能常见姐姐,是个好事情。”
听见外头动静,实心眼的青葙立刻主动告退。
沈知姁则在窗边摆好姿势,做出遥望宫外、颇为哀愁的模样。
芜荑带着元子行至正殿,后头只跟着两三人。
与福如海送病中赏玩之物的规模相比,差了不少。
沈知姁生了疑惑:根据尉鸣鹤的话,是要“以护龙体安康有功”的功劳来奖赏自己。难道她猜错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令尉鸣鹤改变了主意?
“元公公来了?”纵心中转过万千思绪,沈知姁眼中依旧是清凌凌一片:“芜荑,怎么不和本宫说?”
“娘娘切勿怪罪,是奴才怕打扰道娘娘休息,才自行过来。”元子拍了下手,身后三个小宦官立刻将手中的托盘呈到沈知姁面前,随后又麻利地告退。
在这期间,沈知姁遵循“痴情人”的设定,口头表达了对尉鸣鹤的关心:“陛下昨日晚睡,元公公定要多劝陛下注意休息,不能伤了精神。”
元子点头应是:“娘娘放心,陛下龙体康健,一切都好。”
他见沈知姁眸光隐有神伤,适才还望向宫外出神,语气就故意激动了些,向沈知姁介绍这回的赏赐:“陛下下早朝后就夸赞娘娘功劳,特命奴才来亲手挑拣的赏赐。”
沈知姁打眼一瞧,一盘金锭,一盘银锭,再配上一盒金银锞子双拼,是亮闪闪的金银全家福。
很实用,却体现不出什么心意。
唔,或许对于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能意识到失去母家支持的妃嫔需要金钱,就是一种真心了。
“娘娘,重点在奴才怀里呢!”元子故意压了嗓音,像献宝似地上前两步,从袖中抽出一叠纸。
纸薄而少,却被上头殷红的户部印章生生增了许多重量。
元子将纸平铺在沈知姁面前,欢喜道:“娘娘请看!”
沈知姁的心在瞥到户部印章时就不由得开始加速跳动。
等她将五张纸细细地看过,眼底的讶异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尉鸣鹤竟给了三张田契、一张地契和一张店契。
都是从帝王的私产中划出来的。
一共是六百亩地、一座京郊庄子和……萬香楼?
“萬香楼的掌柜是个乖觉的,知道王师傅牵扯进大事还自尽之后,就通过查案的副统领向陛下献上萬香楼,以证清白,并立刻就将店契送进了宫。”
“陛下刚拿到手,就立刻决定给娘娘您,嘉奖您护驾的功劳。”看沈知姁面上已无伤心之色,立即笑呵呵地对沈知姁解释:“萬香楼虽是三年前才来的京城,但每年报上来的税收在京城商铺中也数得上名号。”
元子还多解释了一句为何私下给:“陛下一是为娘娘低调,二是在明面上,这些属于陛下私产,不必上交税收,娘娘也可多些体己赏人。”
“烦请公公替本宫多谢陛下的体贴。”沈知姁在脑中算着往后每年的入账,有些热泪盈眶,对着元子盈盈行了一礼。
元子哪里敢接,立刻扶住沈知姁:“诶诶,奴才可受不起娘娘的礼。”
“娘娘,先让奴才将正事做了。”
这里正事,就是尉鸣鹤昨日说的,让元子帮着查一查瑶池殿的库房。
“芜荑,让白青带齐了东西过来。”沈知姁颔首吩咐,旋即对元子轻笑:“说起来,这到底是瑶池殿的事情,所以本宫预备着亲自来查,但在要紧处需要公公的帮助——公公觉得可好?”
沈知姁想要清掉瑶池殿的硕鼠,也愿意帮着元子立威,可决不能让自身在瑶池殿重新树立的威严再次和帝王的宠爱挂钩,更不能驳了皇帝给予的殊荣——即便这件事情的本质,不利于沈知姁自身的生存。
最好的解决法子,就是沈知姁占主导,元子在要紧处犀利一问,立起元公公不好糊弄、严正守纪的形象。
“奴才都听娘娘的。”自受过沈知姁的点拨,元子感激不尽,这点小要求,焉有不应的道理?
说话间,白青就带着账本、簪子,提留着徒弟小丁子来了。
沈知姁收好这回的赏赐,丢去一个眼神,白苓和连翘就行礼出去看门。
屋中只剩元子、芜荑和箬兰。
白青对上元子淡淡的目光,心里就是一紧,忍不住在腹中疯狂咆哮:怎么沈昭仪唤他的时候,偏偏朝阳殿的人也在?这让他怎么糊弄沈昭仪?
啧,想来是沈昭仪复宠,小离胜新婚,反倒让陛下更关怀了。
他睨了眼战战兢兢的小丁子,理直气壮地想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己带了这混小子一年,让他顶个罪不算过分吧?
“娘娘,这是自您入宫以来,仓库的登记和支取册子。”白青生得白白净净的脸上布满谄媚的笑:“至于昨日的簪子之事,奴才已经查明白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小丁子推跪在地上,指着呵斥道:“你这糊涂崽子,本看你稳当,才让你看几日库房钥匙做历练!”
“你呢,竟值夜的时候贪杯放纵,还糊里糊涂进了库房,弄乱、弄丢了娘娘的东西,真是该死!”
白青说着说着,胸脯上下起伏,用拂尘抽了小丁子一下,一副格外气愤羞愧的模样。
沈知姁看在眼中,笑在心里,将手边的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
“不过两日没见,没成想白青你威风了许多。”
“本宫还没出声问话呢,你就帮本宫定了罪,跳到了处刑环节。”
这后一句就是在点白青有贼喊捉贼、不打自招的意味。
听得白青心惊胆战,连忙收好拂尘,直说不敢。
元子将怀中的拂尘换了一边,双眼盯着白青轻笑:“娘娘不必生气,等奴才走的时候,将白公公带去尚刑局学学规矩就好。”
听到“尚刑局”三字,白青的脸一白,本就因心虚而紧张的神色更绷不住,哗一下迅速跪下请罪:“奴才没调教好徒弟,愧对娘娘,一时间深觉气愤,冲动下失了规矩,还请娘娘宽恕。”
然沈知姁并未有回音。
白青在地上跪了半晌,小心瞥了眼沈知姁寡淡的容色,第一次意识到茯苓口中“沈昭仪变了许多”是变在哪里。
从前的沈昭仪是多么纯真和气好说话。
他方才对着小丁子的那一通“怒其不争气”的斥责,要是放在一个月前,沈昭仪只会反过来劝他消气,再照着宫规简单处罚,哪里会是现在这冰冷冷的样子?
“让元公公看笑话了。”沈知姁见白青额上开始发汗,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将册子呈上来。”
“芜荑、箬兰,你们都来,本宫看一遍,你们俩人再各看一遍。”
“请元公公坐着等一等。”
说罢,沈知姁就接过册子,认真翻看检查起来。
每看完一本,她就递给芜荑,由芜荑看过后交给箬兰。
这副场景看得白青头皮发麻、眼前发昏,恨不得上去阻止这样细致的检查。
——他知道,沈昭仪在管账方面可不是糊涂的,箬兰更是颇有管理天赋,再加上素来细心的芜荑,找出这账本上的问题,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可沈知姁没让他起身,他只能和小丁子一样跪着,眼睁睁看着沈知姁的神色从平淡到凝重,舒展的细眉也一点点皱起来。
于做贼心虚的白青而言,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而且旁边还有元子的打量。
有那么一瞬间,白青想直接冲上去,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顺便把茯苓给拉下水,大家要死一块死!
但人他心中还存着侥幸心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沉默等待。
半个时辰后,沈知姁和芜荑、箬兰用目光简单交流了几句,随后就将册子甩在桌上,对着白青淡淡道:“这登记册子上的问题,是你自己来说,还是本宫帮你说。”
“奴、奴才不明、明白娘娘在说什么,还、还请娘娘明示!”白青被问得一哆嗦,张口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忍着痛哆嗦着装傻。
“本宫入宫后的前三个月,这册子上的登记都是没错的,那个时候你还没胆量暗度陈仓,行中饱私囊之事。”沈知姁目光愈发冷冽:“前三个月,册子上登基的赏赐和份例,全都是双数。而三个月之后,这上头竟是有了单数。”
因开国皇帝,大定朝人一致认为双数为吉,单数则不然。
尤其在皇宫之中,就更讲究这些吉利名头。
白青听到这一句,眼瞳一缩,猛地抬首,骤然意识到自己作假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里头最不对劲的,就是元宁一年六月入库的十一柄织锦扇子。”沈知姁嗓音轻婉:“织锦扇子的作用其实并不在扇风,而在于赏玩。”
“一整套的织锦扇子,基本都是十二柄,意在能一年十二个月都有新鲜花样可看,也有取团扇团圆和美的意思。”
殿中省要是真送十一柄织锦扇子……往小了说,可能是负责的宫人一时粗心;往大了说,就是在诅咒主子一年不得圆满安生!
事关差事性命,殿中省的人可不敢疏忽。
说到末尾,沈知姁带了点凛然的笑意:“白青,你觉得殿中省那儿,会不会有记档?”
“你真以为,造假了登记册子,又连夜补上自己从前所贪墨的,就能将本宫给蒙骗过去么!”
“奴、奴才绝对没有!”白青仍在下意识地否认,然话说出口,他就感到不对劲。
连夜补上贪墨?昨日沈昭仪不是在朝阳殿么,怎么知道这些?
白青的眼神中有一丝迷茫和疑惑。
然后他看到……箬兰与芜荑的目光很有默契地望向他身后。
“请娘娘恕奴才知情不报的罪!”小丁子高声哭喊了一句,随后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前,磕了两下头,像倒豆子一样将白青素日里欺上瞒下、用权贪财之事都说了出来,末了哭得可怜:“奴才原本是不敢的,也想要告知娘娘,可白青仗着是奴才的师父,处处挟制威胁。”
“奴才没法子,才为虎作伥到现在!”
“若奴才不吭声,白青他还打算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奴才身上,好继续欺瞒娘娘!”
“白青,你可还有话要辩解?”沈知姁并不意外:昨日芜荑回瑶池殿后,就依据她的吩咐,找了箬兰盯着白青的一举一动。
箬兰做过洒扫,接触过小丁子,知道此人随白青,是个好财的,偏生性胆小怕事。昨夜小丁子心惊胆战帮着白青奔走的时候,被箬兰捉住,简单三两句劝说,就令小丁子不声不响地反水。
小丁子所供出的证词时间明晰,甚至将白青造过假的地方都指出大半。
若白青再嘴硬狡辩,直接去殿中省查过往记档,就能知晓真相。
意识到自己无可抵赖的白青瘫倒在地,手中捧着的木盒滑落,轻轻倒在地上。
“娘娘,娘娘!”白青像拿着救命稻草一样捧起那盒子,膝行到沈知姁面前,面上痛哭流涕:“奴才只是一时间鬼迷心窍,才犯下大错,还请娘娘原谅!”
“奴才入瑶池殿侍奉一年,时时刻刻都将娘娘的话放在心上,即便没有功劳,也请娘娘想一想奴才的苦劳!”
“请娘娘看,这是奴才昨日寻了一天才找的簪子。”
盒中静静躺着一枚玲珑精致的白玉响铃簪。
沈知姁双眉轻弯,叹惋道:“白青,你与茯苓在一块久了,竟也变得口舌伶俐,惯会颠倒黑白起来。”
芜荑听白青适才的言语挣扎,早已是面有怒色,此刻沉声轻斥:“你掌管库房,却寻不到娘娘要用的东西,现在找到了,不
说请罪,竟来邀功!”
她怎么以前没看出来,白青竟是这样的厚脸皮!
“还请元公公看一看,这簪子有何问题。”沈知姁拿起簪子,递给元子,望着一脸迷惘的白青微微一笑。
她是用簪子给白青挖坑跳呢。
光动白青有什么意思?
要动就要将这一条钱财往来的线给彻底断掉!
区区一个白青,若无人帮助,哪能顺顺利利地将作假的物件送出宫换钱?又如何在一天一夜间补上大半贪掉的物件?
这条线上的人,估计都是白青通过茯苓接触到的。
只可能是慕容氏的人。
沈知姁心中一阵舒畅:这第三份“清人大礼”,可是她给慕容婕妤最用心的一个礼。
只盼是个巨大的惊喜。
“白公公是入宫后才侍奉昭仪的,可能不知,这白玉响铃簪虽是昭仪带入宫中的,却是陛下所赠。”白青看了眼簪子的底部,就知晓不对劲之处:“是陛下在宫中元宵节时得来的头彩,由司珍局打造,胜在精妙巧思。”
“外头的首饰铺子近些年流行仿制宫中样式,但仿得再像,都不会像昭仪的这枚白玉响铃簪一样,有司珍局的宫印。”
白青万万想不到,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压箱底且材质平平的一枚簪子,竟出自陛下之手!
偷卖御赐之物,这可不是打不打板子的问题了,这是性命保不保得住的问题!
白青这下不跪了,整个人都伏在地上磕头,真心实意地哭求沈知姁的原谅。
殿内一片聒噪的哭泣躁响。
“让杜仲找人来,将白青拖到院子里,令所有人都来看着。”沈知姁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做了决断。
这正是个杀鸡儆猴的好机会呢。
抿完茶,沈知姁略眨眨眼,带着一丝伤心与元子说话:“此事涉及陛下,恐怕还与宫外有所牵连,本宫不好擅自处置,请公公同陛下说一声,让陛下给本宫支个主意。”
“奴才省得。”元子也想到其中利害,站起身,口中宽慰:“这等刁奴一贯心黑,娘娘不必因此怪责自身,陛下也定不会怪罪娘娘。”
“娘娘且将这刁奴打一遍板子,奴才这就去请示陛下。”
杜仲近日通过了芜荑的观察审核,十分有干劲,带着两个大力宦官,三下五除二就将口中大声哀求的白青拖到庭院中,放在专打板子的长凳上。
小丁子察言观色,主动躺到了旁边的长凳上。
被要求围观的宫人们见状就是一默,胆小些的更是心中害怕得直打鼓:昭仪素性和善,他们几乎都忘了,身为一宫主位,昭仪是有职权对奴才处以刑罚的。
这样一看,先前那些个偷懒的宫人,只被降了职位、罚了份例,真是昭仪开恩了。
沈知姁站在廊下,下巴微抬,眸光平静地在宫人们脸上转了一圈,注意到茯苓格外苍白的神色。
她抿唇一笑,不急不缓地开口,将白青与小丁子的罪行简单道来,再行判决:“依据宫规,白青行五十大板,小丁子行二十大板。”
宫人们听后,忍不住悄悄去看沈知姁,见沈知姁姿仪端庄、容色和静,眉目间是从前未有的沉稳威色,心中就莫名一阵紧张,对沈知姁愈发恭敬起来。
他们心中对沈知姁的判决倒无异议:私吞主子库房、造假登记册子,天爷呀,这罪名他们是想破脑袋都难以想到的,更别说大胆去做了!
就算今日沈昭仪一怒之下将这二人打死,旁人也会赞同。
这几十大板听上去多,可实际上还是有四分活路的,只要你自己身子骨硬朗、撑过去就行。
阿弥陀佛,他们真是跟了个施威亦存良善的好主子。
因为老实做事而被赏赐过的宫人心中更是这样念佛。
“行刑。”沈知姁眼风一扫,口中轻飘飘吐出二字。
大力宦官举起了手中的板子,状似十分大力地打下——他们适才已经得到白苓姑娘的提醒,要那种看似用力、实则并不会伤及五脏六腑的打板子手法。
沈知姁还要白青来指认与还钱呢。
小丁子嘛,算他反水有功,不至于要他半条命。
“啪——”
木板子狠狠打到人身上,声音并不响,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沉闷低声。
一旦听到,就像小钢珠落到耳朵里,难受而无法忽视。
下一瞬,沉闷的板子声就被白青凄厉的叫声给覆盖住。
白青入宫二十年都是顺顺当当的,来瑶池殿后更是贪着享受,事情都交给徒弟去办,养得身体都娇气起来。
此时受了三下板子,白青就觉得疼的不行,四肢忍不住地扭动蜷缩,身体中的五脏六腑好似要移位。
他在极痛中勉强睁开一点眼睛,正看到往后缩去的茯苓。
“娘娘!娘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检举瑶池殿心怀不忠之人和宫中其余敛财贪墨之人!”事关性命,白青也顾不得茯苓对他的保证与警告,大嚷着想因揭发有功而获得减刑。
沈知姁满意一笑:“先行二十大板。”
*
御书房中,尉鸣鹤难得早早就批完了要紧奏章。
一是月中本就事少,二是今日小朝会,众位大臣知晓昨日之事,都十分有眼色地少说话,连尉鸣鹤提出让喜公公领一支新卫巡视京城、暗中搜查如王师傅一样、怀揣坏心的人,都无人反驳。
夜影卫的重设完成了第一步,尉鸣鹤心情甚好,催了催户部的账本就宣布散朝。
批完奏章后,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后宫之事。
白果香之事能清掉一批慕容氏在殿中省的人,但尉鸣鹤犹嫌不足。
正在思索,元子就进来请见。
“昭仪可还喜欢朕的赏赐?那仓库总管可找着问题了?”尉鸣鹤未曾回首,以为事情解决,询问了这两句。
“娘娘喜欢得很,当下就落了眼泪,高兴得不行。”元子先讨喜地说了送赏之事,再正色将沈知姁的话道来:“……娘娘的意思是,白青中饱私囊之事,必定有瑶池殿外与宫外的人相助。”
尉鸣鹤正愁该如何从别处开刀,如今一听,凤眸扬起,竟合掌开怀:“还是阿姁最得朕心。”
第37章 狗急跳墙的茯苓她要扶持小文成为新的……
今早一直在旁侍墨的福如海颇为惊讶地看了眼元子,不由感叹:他就说吧,沈昭仪和陛下是有缘分的,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说是稀里糊涂的“心有灵犀”。
你瞧这次,陛下正想着怎么打瞌睡呢,沈昭仪就送了个枕头来。
这搁谁身上不高兴啊?
后宫哪位妃嫔都没有沈昭仪这样的好福气。
元子见尉鸣鹤高兴,忙不迭补充了沈知姁对尉鸣鹤的关怀之语。
“摆驾瑶池殿。”尉鸣鹤听后唇角微勾,直接起身,预备去见沈知姁。
顺便亲自审一审白青这条被抓出来的小鱼。
瑶池殿中,二十大板已经打到了结尾。
途中小岑子搬了个圈椅给沈知姁坐着。
小丁子被打时一声不吭,打完后倒也没有皮开肉绽的惨状,只是腰以下肿了许多。
“看在往日主仆一场的情面上,先抬回他自己的房间,等伤略好后,再送回殿中省罢。”沈知姁温声细语地开口:“芜荑,拿些伤药给他。”
围观宫人听罢,由白苓领头,行礼赞道:“娘娘仁慈。”
沈知姁容色含笑,转而将目光落到白青身上。
对比起小丁子,白青就显得凄惨许多,脸色青白地瘫在长凳上,进气少出气多。
不过宫人们都觉得可能是方才白青叫喊得太大声,没了力气,才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除了这个原因之外,白青心中更多一重后悔:适才他被板子给吓懵了,为了保命直接将茯苓和外头的人给供了出来!
打完这二十板子,白青才明白过来:沈昭仪压根没打算要他的命,是要以重刑诈他,让他吐露出更多东西!
这些东西能保他在瑶池殿不死,可出了瑶池殿,恐怕茯苓背后之人就会弄死他!
白青眼神中透露出绝望。
更绝望的是福如海的唱报——“皇上驾到!”
“臣妾参见陛下。”沈知姁面带感动地上前行礼,美目含情,楚楚动人:“陛下是为臣妾特意来的么?”
掺了其他目的的尉鸣鹤赶紧将沈知姁亲手扶起,语气中是不易察觉
的一点儿心虚和歉疚:“当然,朕本就打算今日来陪阿姁。”
“再说了,阿姁不是有事询问于朕么?”
“是,臣妾适才行刑,白青说他愿意将功折罪,检举揭发和宫外私通之人。”沈知姁将尉鸣鹤迎进庭院,脸上是有些无措的神情:“此事牵扯宫外,臣妾不便擅专,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只能打扰陛下了。”
“朕前日才与你说过,若有不懂,只管来问朕。”尉鸣鹤俊颜柔和,如春风拂过:“问讯这种小事,让尚刑局的人来做即可。”
沈知姁杏眼微圆:“陛下,尚刑局可是只有您或太皇太后才能下令的。”
前世她将茯苓扔进尚刑局前,是花了银钱疏通的。
“阿姁既助太皇太后协理六宫,自然也有这个权力。”尉鸣鹤轻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承诺了一句。
沈知姁含着微笑应了,待尉鸣鹤于廊下那张圈椅坐下后,便立于其后,对白青问话:“你适才说要检举对瑶池殿不忠之人,还有和宫外私联之人。”
“前者暂且按下,后者你对陛下细细道来。”
“再拿一张椅子来。”尉鸣鹤看着沈知姁坐下,方冷眼看向白青,如同在看一个死物。
目光森然淡漠,有一种下一瞬就会出言赐死的冷感。
白青面对沈知姁,尚有犹豫挣扎,可对着尉鸣鹤,是半个字都不敢撒谎。
他撑着双臂,从长凳上爬下,忍着疼痛行跪礼:“禀陛下,自奴才猪油蒙了心以来,一开始接触之人是奴才的师兄,采买局的孙皓……”
说出几个人名后,白青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决绝感,抬首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最后面的茯苓,扬声道:“元宁五月十七,娘娘身边的茯苓发现奴才行作假之事,却并未选择告发奴才,而是帮着奴才欺瞒娘娘,还给奴才介绍了获利更高的路子!”
“有御林军的执戟李飞让……”白青轻颤着说出这个名字,庭院中霎时静若无人。
沈知姁一双细眉惊讶地挑起,有种随意甩饵却钓出大鱼的惊喜感:她原先以为,和白青利益输送的,顶多是殿中省外、其他部门的宦官宫女,没想到竟牵扯到御林军。
御林军,负责皇城的日常巡卫,是天子安全的保证者。
结果里头却出了违背宫规、因公营私之人。
即便是最末等的执戟,行此之事,传出去亦会有损帝王威严。
在尉鸣鹤看来,或许更多的是慕容氏对皇权的挑衅。
“陛下……”沈知姁故作担忧地望向尉鸣鹤,见对方面色沉下,颇温柔解意地从芜荑手中接过一盏清茶奉上。
尉鸣鹤对上沈知姁关切的神色,阴沉不悦的神情略缓。
他慢慢饮了半盏茶,方重新开口:“阿姁,朕要将他带回尚刑局审问。”
事关御林军,尉鸣鹤必须拿出对待朝政的十二万分谨慎,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自然,陛下是皇宫的主人,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沈知姁眉眼柔和,像清风中盛开的一朵桃花:“只是陛下,臣妾请陛下留白青一条性命——他擅盗库房,昨日虽补上许多,但还差五百两银子。”
“好,问完话后朕会打发他去做苦役,他的年例俱交到瑶池殿。”尉鸣鹤当下就应了,对沈知姁轻笑:“阿姁若心疼银子,朕给你便是了。”
“臣妾这叫勤俭持家。再说了,陛下给的怎么能与此相提并论?”沈知姁眼笑眉舒,言语间是久违的轻嗔。
看到尉鸣鹤眉峰略展,她便趁此再求了一句:“白青刚才提及臣妾身边的大宫女,臣妾想问个清楚。”
尉鸣鹤心情转好,自无不应的道理。
“白青,你说茯苓帮你隐瞒,甚至介绍路子,可有证据?”沈知姁转首问话,言语间对茯苓有十足信任:“她是瑶池殿的大宫女,平日里本宫的赏赐不少,怎么会知法犯法,无缘无故协助你做这等事?她难道有从中抽成?”
白青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横竖自己小命不保,那就知道多少说多少,拉更多人和自己一起死——虽茯苓往日没说过,但他对茯苓投诚之人是有所猜测的。
毕竟现在后宫妃嫔少,有能力做到的主儿现在只剩兰心堂那位了。
可知道自己能留下一条命后,他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既然还能活着,就不必再多得罪人。虽然他话中已经漏出茯苓,但只要回得巧妙,就能给茯苓留下回转余地。
“回、回娘娘,茯苓的确从中有所抽成,娘娘只管去查就能知道。”白青思来想去,只叩首说了这一句。
“臣妾已经问完,陛下将人带走吧。”沈知姁得了计划中的回答,起身行礼恭送尉鸣鹤离开,语气中满是关怀不舍:“此事重要,可陛下更要注重自己的身子。”
“不必行礼。”尉鸣鹤伸手握住沈知姁的手,温声道:“朕晚上来看你。”
福如海正让大力宦官们抬走白青,闻言忍不住算了算:算上万寿,沈昭仪已经连续三日得了陛下探望了。
在宫中又是独一份的。
沈知姁面露娇羞,满是不舍地送尉鸣鹤出去。
随后依照流程,再目送圣驾回銮。
*
待龙銮离开后,不等沈知姁说话,茯苓就先行一步,背脊挺直地跪在沈知姁面前,脸色不复方才观摩行刑时的心虚和苍白。
她似受了莫大的冤屈,双目含泪,请沈知姁做主:“娘娘,白青他眼见自己下场不好,就想着拉奴婢下水,您可不能轻信他呀!”
“奴婢攒下的银钱一应都放在房中床下的箱子里,旁边还有记账册子,您都可以查证!”
说起银钱,茯苓最不心虚:她从慕容婕妤那儿得来的银票,每日都装在里衣多缝出来的内侧口袋里,即便搜身都不会轻易被发觉。
“芜荑,你去查一查。”沈知姁吩咐后对着茯苓轻叹一声:“除了白青所说之事,你可有旁的事和本宫交代?”
这话让茯苓紧张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一边在心中回想自己近些日子有无错漏,一边做忠心状:“奴婢在娘娘身边服侍,一言一行都落在娘娘眼里,并不知晓娘娘所指,还请娘娘明示。”
“取绢花来。”沈知姁让小岑子取下今日的绢花,放到茯苓的面前,眼神中流露出失望:“本宫让你扎绢花,并非是看中你的技艺水平,而是取你对本宫的一片赤诚之心,时时以本宫为先。”
“自有绢花以来,本宫睡得安稳,也赏了你。”
“可本宫让你带一带连翘,并不是让你有机会偷懒,借旁人的花来献佛。”
“娘娘,奴婢知错!”茯苓闻言松了口气,满脸的追悔莫及:“奴婢这两日心系娘娘,扎绢花时总是出神,做得慢,所以就让连翘帮着奴婢做了些。”
“回娘娘,并非是两日,而是至少有五六日。”白苓斜了眼茯苓,带着连翘上前行礼:“连翘嘴笨心软,还是奴婢见她指尖近日新增了不少细痕,反复询问之下才得知此事。”
“况且白青受刑时曾说,要检举的是对娘娘不忠之人,最后却改了口,只说了茯苓相助,不能不让人怀疑。”
围观的众人彼此看了眼,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赞同白苓的说法——比起不负责任、骨头软的茯苓姑娘,还是嘴快直爽、认真做事的白苓姑娘说的更多。
茯苓因心虚和不明不白的畏惧,在沈知姁面前小心俯首。
但对着白苓,她就回到先前口舌伶俐的水
平:“白苓,你和连翘素日交好,近日又受娘娘倚重,说出这些话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有些对不住连翘,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能在娘娘面前信口雌黄,污蔑我有异心!”
正说着,芜荑持着沉稳公正的模样,对沈知姁行礼:“禀娘娘,茯苓的账务没有问题。”
茯苓看到空手出来的芜荑,挺直了腰板,轻哼着回斜了白苓一眼:“怎么样,有的小人没话说了吧?”
白苓毫不退却,扬声道:“只是房中的账本没查出来罢了,况且还是你主动提供的东西,谁知是不是狡兔三窟?”
“你若是真不心虚,就自请让娘娘彻底搜查房间,连身上都要彻彻底底地搜一遍!”
“倘若如此也搜不出来,才能证明你真的无辜!”
“包括娘娘在内的诸位都是见证。”白苓面容如霜:“茯苓当真是无辜的话,奴婢愿意当众叩首三下,以表歉意。”
话音落地,掷地有声。
宫人们既惊讶于白苓此话之重,又诧异于白苓和茯苓间突如其来的针锋相对。
他们看了看白苓身侧的连翘,悄悄将“仗义重情”这一印象给贴了上去。
茯苓则是被问得措手不及,一时间张口结舌、愣在原地。
那一句“彻底搜房与搜身”,当真是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扎在茯苓的面门之上。
她怕真这么说了,沈知姁真让人去仔细搜查,然后发觉不对劲之处来。
茯苓没有孤注一掷、豪赌沈知姁对自己信任的勇气。
她双手紧紧攒住衣裳,心里惶惶不安,逼着自己赶紧想出一个万全的答案。
“茯苓,你为什么不敢在娘娘面前应下?”芜荑并没有给茯苓开口辩驳的机会,皱起眉头疑声询问,
箬兰亦出声:“娘娘,其实奴婢方才也在疑惑,怎么白青到最后都不攀扯旁人,反而说了和其关系颇好的茯苓,还指出一条最易查证的证据。”
“奴婢想得多,怕他们是早就料到有这种情况,便准备断臂求生,保下一人以徐徐图谋。”
这话猜了个半对。
茯苓心中越发慌乱,顾不得许多,当下就举起手,发了毒誓:“若是奴婢有任何对不住娘娘的地方,奴婢下半辈子将永受除草之苦,直到累死!”
除草之刑,是比去浣衣局或掖庭最底层还要苦累的刑罚。
受罚者被派到帝陵周边的山上负责除草,每日睡两个时辰、吃两个馒头,其余时间都要连续不停地干活。
若是偷懒,就会有带刺的鞭子落下。
很多受罚者往往撑不到一个月,就被转送去乱葬岗。
沈知姁将这话记在心里:茯苓都为自己挑好结局了,她可不会拂了人家的意愿。
“茯苓,你何必发誓呢?”沈知姁眸光渐暗,带着失望深深长叹:“你是本宫亲自选的大宫女,只要你说一句敢受搜查,本宫就会信你。”
茯苓动作一僵,怔在当场,连呼吸都顿了一瞬。
“你从前都是坦坦荡荡的,何曾有过要以毒誓来博取本宫信任的时候?”
她别过脸,用帕子轻轻抹在眼角,似在抹泪:“罢了,念在你以前侍奉有功,本宫并不追究此事。”
“但是你蒙骗本宫、欺压连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沈知姁摇着头起身,一副心寒不欲再见的模样:“本宫降你为三等宫人,希望你能好好反省。”
“箬兰暂代茯苓的职责,剩下的二等空位由白苓和连翘补上。”
芜荑扶着沈知姁进屋,箬兰扬声命宫人散去做事。
宫人们依言散了,不过走动时都避着茯苓走,窃窃私语起今日之事,都觉得茯苓的反应确实心虚。
“咱们往后离她远点,别被牵连了,纵然昭仪念情,可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消磨。”
“昭仪真是个好主子,咱们往后老老实实地做事,待遇差不了!”
这些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茯苓耳朵上,密密生疼。
“茯苓,你且去收拾收拾屋子,明儿在做洒扫的活。”箬兰走前关怀了一句,还特意提示道:“洒扫的工具都放在后殿最边上的小屋里。”
箬兰的语气格外温和,茯苓跪在地上听着,就想起沈知姁册封昭仪那一日,新分派的宫人入瑶池殿。
箬兰、青葙、白苓、连翘,她们都在这批宫人之中,对自己这个瑶池殿大宫女恭敬行礼,听从自己的指令。
然而现在,她变成了最末等的三等宫人。
她最自傲的大宫女身份、最享受的阿谀奉承、最贪图的赏赐份例……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茯苓捂住心口,一时间难以接受。
“茯苓姐姐,先起来吧。”小文清甜的嗓音响起。
茯苓抬眼,看到小文清秀舒丽的面庞,想起慕容婕妤和自己说过的话。
她借口收拾屋子,急匆匆地将小文拉回单间。
原先就有种子的想法如枝蔓出芽、遍地横生,变得愈发疯狂与执着:既然她做不成瑶池殿的大宫女,那她就换个主子做!
她要扶持小文成为新的宠妃,和慕容婕妤联手,一起将沈昭仪给踩下去!
至于自己早就背叛沈知姁之事,茯苓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
“沈昭仪肌肤雪白细腻,日日都要用珍珠润肤膏。”茯苓握住小文略有粗糙的双手,笑容略带阴狠:“那是贡品,咱们平日里闻都闻不到,不过可以用雪肤膏代替。”
小文听到“贡品”二字,眼底有向往的精光,再听能用雪肤膏,脸上已是止不住地喜色:“姐姐,你没开玩笑吧,那雪肤膏一盒要二十两银子呢!”
像她这种一个月四串钱的三等宫人,不知道要攒多久呢。
“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慕容主子的话了么?”茯苓压低声音:“你有我的调教,有慕容婕妤的帮助,只要事情成了,你便能用上珍珠润肤膏!”
她用一双染着偏执的眼紧盯小文:“你若是不想,我也不强人所难。”
“不不不,姐姐,我愿意!”小文想起尉鸣鹤的俊美容仪,一张笑脸登时羞红了,连忙点头:“倘若我成了妃嫔,定不会忘记姐姐的功劳!”
*
“娘娘,成了,奴婢瞧着茯苓拉着小文走了。”箬兰带着浅笑进殿汇报。
昭仪就是要借白青逼茯苓进入窘境,再迫使其狗急跳墙,从而牵动茯苓背后之人。
沈知姁揉了揉额角:“白苓,找人悄悄去兰心堂看看有无美貌宫女。”
此时青葙不在,沈知姁便不打算再靠着她姐姐青萝打听消息,准备试试白苓从同乡中发展出的人脉。
“用过午膳后,箬兰与芜荑随着去一趟颐寿宫。”沈知姁做了打算。
去颐寿宫,一则是病愈后给太皇太后请安,顺便想法子借力送信去北疆;二是重新拾起协理六宫的权力,三是借权做事,将殿中省中所有疑似慕容氏的人都打发出去。
“好好看着茯苓和小文,但不必拦着她们做什么。”
沈知姁算了算事情时间:慕容婕妤举荐美貌宫女,和小文受激励意图爬床,都是年前发生的事情。
还有两个月,倒是要紧紧盯着。
安排完大致事情,箬兰等人就默契散去。
沈知姁去书桌前练字静心,想着该如何给父兄写信,又如何透露藩王会谋反之事。
她一直魂不守舍,直到午膳前半个时辰,青葙带来了宫外的消息——“采买的小宦官说,您的家人已经平安出了京城,瞧着都挺精神,身上穿着布衣,没有外伤,不像其他流放的人,戴着枷锁,只在脚腕处绑了镣铐。”
沈知姁方能吃下两口午膳,心中弥漫着苦涩的嗤笑:没让戴镣铐,大约是尉鸣鹤因为父兄无辜,而给予作微小补偿的体面。
而午膳后,元子亲自跑了一趟:“陛下让奴才告诉您,蒋少尉带着沈夫人他们走水路,已经过了京郊河,顺顺当当地往北边走。”
沈知姁佯装感动地谢过尉鸣鹤隆恩,胸腔中的不安消散许多。
等浣过面、漱过口之后,她扬起面儿,又成为太皇太后眼中明媚乖巧的沈昭仪:“去颐寿宫。”
等到了地方,方尚宫领着沈知姁往里走。
她笑呵呵道:“太皇太后正惦念昭仪呢,谁知昭仪正好来了,岂不是让她老人家高兴坏了?”
说话间,就到了颐寿宫暖阁。
室内燃着足量的炭火,又点了地龙,还有佛寺里常常燃起的素香。
太皇太后正坐在罗汉榻上,一手绕着檀木佛珠,一手持着佛经,轻声念诵。
她头发已然花白了大半,只用一支香木珠钗利落地挽成一个高髻。念经时,方额上零星的几条皱纹跟着微微颤动,显示出几分菩萨样的慈和来。
听到外间响动,太皇太后抬首,露出个祥和笑来:“小姁来了?”
“哎哟,来得正巧,哀家正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头疼呢。”
第38章 太皇太后来颐寿宫的第一个目的顺利达……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沈知姁上前行了大礼,态度恭敬,动作用心,挑不出来一丝错处。
“快起来,快起来。”太皇太后放下佛经,用眼神示意方尚宫将沈知姁扶起,满脸都是温和慈爱之色:“这才刚病愈,行大礼做什么?小心身子还没好。”
太皇太后说完,便意识到今日是小雪,是沈知姁母家的流放之日。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多了几分无奈与一分怜惜:“你若有事要求哀家,现在皇帝不在,你尽管说就是,但哀家恐怕不会应你,只能听一听、也为你开解开解。”
虽然尉鸣鹤不曾对太皇太后言明定国公之事,但通过母家承恩公府递过来的消息,结合自身经验,太皇太后能猜出几分实情。
所以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太皇太后都对沈知姁有明显的疼爱和看护。
然而沈知姁听闻太皇太后的话,心知肚明:太皇太后确实对自己挺疼爱的,可还没到帮着自己说话、给定国公府求情的地步。
先前自己在病中,太皇太后对尉鸣鹤有过劝说,其中只有两分是对自己的偏疼,五分是希望尉鸣鹤不要为此动怒生气,伤了龙体、耽误朝政。
还有三分,则是太皇太后不愿见慕容氏与韦氏过分得意,毕竟承恩公府和这两家出过矛盾。
“臣妾给太皇太后行大礼,一是请罪,二是谢恩。”沈知姁心中转过种种分析,眼中流淌出明亮纯粹的感激与愧疚:“太皇太后染病,臣妾未曾来照顾,故而来请罪。”
“同时,臣妾要谢太皇太后,在臣妾钻入牛角尖,糊里糊涂、一意孤行的时候,还愿意在陛下面前为臣妾说话。”
沈知姁被方尚宫扶起身后,又行了一次大礼。
随后自己起身。
太皇太后眼底划过惊讶与欣慰。
万寿节前,尉鸣鹤来请安时,曾说“阿姁当真懂事明理了不少,仍愿意信任朕”。太皇太后当时虽笑“难为皇帝用的法子不对,小姁还能扭过来”,心中却隐隐藏了份担忧:她怕沈知姁是假装乖顺,实际上却因为母家之事恨上皇帝。
如若这样,太皇太后是万万不能留沈知姁继续呆在宫中。
即便定国公府之事是皇帝对不住沈家,对不住沈知姁,她也不能容许妃嫔对帝王生出恨意、有动摇皇权之心。
君臣之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想起万寿节上,沈知姁在众人面前再次请罪、诚心祝寿,再加上尉鸣鹤这几日源源不断地赏赐。
太皇太后此时看着沈知姁的目光是满意的、充满怜惜的:“你能自己想明白,这很好嘛,也不枉费哀家的信任。”
“哀家到底是人老了,总有精力关注不到的时候。”
“小姁,你要记得,身为后妃,务必以皇帝为先。”
“是,太皇太后,臣妾受教。”沈知姁垂面点头,语气乖巧:“臣妾已经知晓,阿鹤不单单是臣妾心中的夫君,更是天下的君王,在大事上不能因儿女私情而更改决策。”
“臣妾亦不能只顾母家,而令陛下为难。”
沈知姁抬眼,对上太皇太后眼中更浓的赞同和疼爱,脸上的笑容盈着释然和深情:“臣妾昨日读了一句诗,‘不辞青山,相随与共’,觉得格外贴合心意,好像为臣妾指明了一条道路。”
她幽幽吟诵来,声音格外低沉柔婉,似裹挟着无限痴情和爱恋。
听得太皇太后这个旁观者都感动不已。
同时和尉鸣鹤一样,心生愧疚。
“知书达理,和婉温姁。”太皇太后笑容慈祥和悦:“小姁的名字当真是没有取错,是个极好的名字。”
沈知姁面上含笑,心中酸涩不已:这的确是父母对她的期许,可惜她在上书房时调皮好动,不曾做到。
如今彼此见不到了,她才实现这样美好的期盼。
不过,既然太皇太后主动提及她的名字,何不妨顺势说到她的父母?
“多谢太皇太后夸赞。”沈知姁弯起了眼睛,站起行礼,一副欢喜娇憨的模样。
然而起身时,两行清泪从沈知姁的眼角蓦地流下。
像夏日里,从荷叶上摇摇滚落的清露。
被人骤然看见,心上就泛起了涟漪。
沈知姁杏眼圆睁,在原地呆愣了片刻,不自觉地抬起双手,摸向滚过热意的脸颊。
触手是湿漉漉的一片。
“请太皇太后恕罪!”沈知姁捻了捻指尖的湿意,回过神来,来不及擦拭眼泪,就手忙脚乱地下跪请罪。
方才还轻柔的嗓音瞬间变得哽咽:“臣妾、臣妾不知怎么地就流了眼泪,并不是怨怪您或是陛下的意思!”
“哀家知道。”太皇太后只觉是自己失言:说起名字,自然会想起父母。
今日于沈知姁本就是个心痛之日,哪里能说起这些?
“你如此是人之常情。”太皇太后这回不使眼色了,从罗汉床上下来,亲自将沈知姁扶起:“你这孩子,从小就是重情念旧的——哀家就是喜欢你这点。”
她拉着沈知姁和自己并排坐下:“想必今日你难受得很,难为你还来看哀家。”
比起尉鸣鹤的薄情寡义,太皇太后就显得心软好说话许多,总想着关照和帮衬沈知姁一二:“倘若真的难受,就和哀家说一说。哀家不和皇帝一样嘴笨,也没那么多限制规矩。”
沈知姁含泪带笑地摇首:“陛下开恩,午膳时特意遣人告诉臣妾,说臣妾的父母兄长平安出京,臣妾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要说难受,臣妾只遗憾,往后很难知晓母亲的情况,难报生养之恩。”
她微微侧过脸,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水,实际上将自己眸光中蕴含的难过悲恸,都无声无息地展现在太皇太后面前。
沈知姁知道,她的话语和姿态,足够打动太皇太后内心深处的遗憾:太皇太后虽然身份贵重,可从没养过小孩子——她亲生的一儿一女幼时夭折,先帝过继来时已是要定亲的年纪。
唯二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一个是华信公主,另一个就是幼时常常入宫、九岁后住在颐寿宫当伴读的沈知姁。
相较于华信公主的腼腆胆小,沈知姁的活泼好动更能打动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望着沈知姁的泪眼儿,不免想起从前她与华信公主满颐寿宫给自己逗趣的模样。
小姑娘可从不曾哭成这样。
然后思绪再往外发散发散,就想起沈厉和沈知全带兵护国的功劳,想起每年沈夫人觐见时的温柔关怀……
一家子都是实诚人,偏不会做臣子,惹了皇帝不喜。
皇帝又是那样的性子……
“这也不算难——等你有空,来哀家这里给华信写一封信,寄过去就是了。”太皇太后思虑一番,最终温声提起此事:“正巧哀家晨时收到了华信仲秋送来的信,上头还催你给她写信呢。”
沈知姁眨了眨眼,做出没适应话题转换的疑惑神情,旋即又往后缩了缩,摇首道:“臣妾劳请太皇太后,在信中提一句臣妾就好了。”
“臣妾如今家中得罪,还是不要和公主有过多来往的话。臣妾怕会连累公主。”
她压着语调,落在太皇太后耳中,便是难掩惶恐和卑微。
“傻孩子!华信是皇室公主,金枝玉叶,哪个不要脑袋的敢因此中伤华信?”
太皇太后一边感叹沈知姁的为他人之心,一边对沈知姁不懂她老人家的言下之意而无
奈:“华信和她驸马不就在北疆么?”
“你给华信写信,就可以问问她你母亲的近况,或者请她暗中帮忙照看一二。”
“这不比你在宫中得不到消息、自己急得团团转强?”
“臣妾真的可以这样么!”沈知姁明眸发亮,面上是明晃晃的感激和欣喜,一直微微握紧的右手缓缓松开:总算顺利让太皇太后开口,主动提及写信之事,也不枉她前面一番眼泪与唇舌的铺垫。
来颐寿宫的第一个目的已经顺利达成。
太皇太后的笑容跟着明亮许多:“怎么不可以?而且有哀家的专属信差送,不怕路上拖延或是被不上心弄丢了。”
“太皇太后最好了!”沈知姁的眼变作两轮弯月,甜声向太皇太后道谢,起身就要行大礼;“臣妾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被太皇太后抬手拦住。
“哀家上午在蒲团上礼佛,腿有些酸。”太皇太后就爱看小辈活泼的样子:“你若要感谢哀家,就乖乖地给哀家捶腿,然后帮着哀家将宫务都处理了。”
“等你什么时候升作妃了,哀家就可以将凤印给你了。”
很想享受闲暇太后生活的太皇太后由衷期望。
“臣妾还指望能得您一辈子的教导呢。”沈知姁在方尚宫搬来的小圆凳上坐下,给太皇太后捶起腿来:“而且,臣妾觉得,这宫中位份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陛下心中有臣妾就行了。”
“而方才您同意的送信之事,臣妾准备先和陛下说一声。”
“是该说一声。”太皇太后赞同沈知姁的话,心里愈发感叹起来:她认同这话,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是个疑心深重的。
要是不提前打声招呼,过后给皇帝知道了,定会生气,然后怀疑一通,指不定会觉得承恩公府与华信公主府要一起谋反呢。
而小姁呢……小姁要告诉皇帝,是出于对心上人的坦白赤诚之心。
“但是小姁,你要记住,在后宫中,位份还是很重要的。”太皇太后叹着叹着,忍不住多添了一句:“皇帝日理万机,总有顾及不到后宫的时候。”
“皇帝看不到了,底下人就会懈怠偷懒,专欺负好性子的主子。但只要你位份够高,那些小人就不敢作乱了。”
“是,臣妾受教。”沈知姁将捶腿的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不轻不重,太皇太后倚靠着印花引枕,微微合上双眼享受。
趁此机会沈知姁将话头引到先前的话题上。
“说起名字,臣妾一直觉得陛下的名字很好听。”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陛下的名字应是取自此处罢?”
太皇太后睁开双眼,神情略微复杂。
她挥了挥手,示意方尚宫带着芜荑她们下去,然后抬起下巴,让沈知姁附到耳边。
“哀家知你对皇帝真心,才和你说一句,你往后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及有关姓名之事。”
“皇帝的名儿,是他生母李氏取的。”
“先帝在皇帝出生的那一年,很喜欢听白鹤鸣叫。”
第39章 二更“女子之能不输男子。”……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沈知姁都是第一次听到尉鸣鹤姓名的由来。
太皇太后短短的两三句话,就透露出不少讯息:
本朝凡是皇子起大名,要么是礼部拟好了给皇帝择选,要么是皇帝自己取选……由生母起大名的,尉鸣鹤绝对是头一位,而且其生母还是不识字的宫女。
与其说是先帝给其生母的殊荣,倒不如是对尉鸣鹤的毫不关心。
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竟直接给儿子取这样明晃晃讨好先帝的名儿,将自己的心思全都摆在了台面之上。
对待儿子竟像是对待一个邀宠的物件儿。
与之相对的,是尉鸣鹤在登基之后,遵循旧例追封和册封先帝妃嫔,太后之位追封给了先帝早薨的皇后洛氏。
对生母,尉鸣鹤则取御史“出身实在不高,难以追封”的谏言,只追封为德妃,平平无奇地葬在妃陵,完全没有一个帝王生母给有的尊荣。
沈知姁快速思索着,恍然意识到,这位存在感极低的李氏,对尉鸣鹤的影响恐怕不小……等后头有时间,定要去查一查这位李氏。
查得越多,就能越了解尉鸣鹤,找到他的所惧、所厌与所喜的来源。
知晓来源,就好应对与拿捏。
也能顺便利用这点信息差,给敌人们挖坑跳。
将脑海中的思绪快速瞥去,沈知姁将面上的震惊之前逐渐转变成心疼之色:“竟是这样……”
“太皇太后放心,臣妾绝不会在陛下面前多嘴。”
“哀家知道小姁是有分寸的人。”太皇太后放心一笑,又唤了方尚宫她们进来。
示意方尚宫将一本名册放到沈知姁手上后,她的神色郑重了些:“昨夜朝阳殿发生的毒香之事,哀家已经全都知晓。”
“有些奴才实在是不像样!竟打量着新帝登基,自己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就事事疏漏,险些酿成大祸!”
这话说的就是云总管和黄院判。
“你且看看,这本小册子上,写的都是在殿中省里、工作中多有疏漏的宫人。”太皇太后用眼神点了点那册子,对沈知姁沉声道:
“皇帝将这册子给哀家,意思就是借由此次毒香之事,将那些没本事、吃干饭的奴才都裁出去。”
皇宫中可不养闲人。
沈知姁看着名册上的名字,心中有些羡慕:这便是皇权下命的效率么?
她通过青葙的姐姐青萝暗中打听十来天,也不过明确了三四个人,还有两个在明面上就和兰心堂的往来多。
“臣妾明白。”沈知姁抱着册子,对太皇太后甜甜一笑:“等臣妾给您再锤一遍腿,就去对照殿中省的名单册子,将这些人的去处,还有填补的人都给确定了。”
这样一来,她来颐寿宫的第二个目的——重拾协理六宫之权,也成功达到。
“你是第一回处理这样的宫务,就当是历练,有不会的尽管来问哀家。”太皇太后颔首:“长御以下的人都随着你定,但是少监、奉仪之上的可以先等等,让下边的人或是有能力的暂掌事务,也是给他们一个展示能力的机会。”
“不过今日的当务之急,是将接替总管之位的人选给定下来。”
“是。”沈知姁将册子放到一边,先给太皇太后继续捶腿,期间时不时和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说起沈知姁没来的几次请安:“当时你在病中,哀家一个人处理宫务,的确有些力不从心,想过找人暂时帮衬。哀家记得,当时慕容婕妤很是主动地要替哀家分忧。”
“可哀家见她这般积极,反倒是不太想给她宫权——若她来寻你说好话、要宫权,你可千万别轻信了她。还有,那个韦氏的女儿话太密,总是想方设法地说你坏话,不过你现在不用搭理。”
“臣妾多谢太皇太后提醒——臣妾和慕容婕妤都没说过几句话,哪能轻易交予宫权?至于韦宝林……臣妾现在转过弯来了,不会与人起口舌之争。”
沈知姁对太皇太后这一番话颇为感谢:明面上是提醒她小心慕容婕妤,忽视韦宝林的挑衅,暗地里则提点了她两次:一,等会儿去安排岗位时,要注意不能用如慕容婕妤一样、有才能却过分重权的人;二,在后宫之中,若是她沈知姁感到孤军难挡,可以考虑和蓝容华交好。
沈知姁垂眼一笑,想起廊下开始落叶的迎春花:她正有去凝碧阁拜访一次的打算呢。
蓝容华对她抱有善意,出身不俗,不争宠爱,是个可以争取的同盟。
沈知姁还记得,前世蓝容华和慕容婕妤共同管理六宫,后来有个宠妃后来居上,被慕容婕妤扶持着拥有了六宫之权。
结果在二对一的情形下,蓝容华先是查出宠妃滥用职权,再直接去朝阳殿检举慕容婕妤心怀不轨、暗插人手。
证据多
而确凿,让她们两人难以辩驳。宠妃被禁足降位,就此失宠。慕容婕妤彼时已深陷涉嫌谋害沈知姁的孩子,蓝容华此举给予了慕容氏致命一击。
蓝容华在这之后顺顺当当走了十余年,没有被靖文侯府的事情连累,成为执掌六宫的庄贵妃。
回想间,沈知姁已经完成了捶腿的活儿。
“太皇太后,那臣妾就在窗边的桌上写,有不懂的也好问您。”沈知姁起身,得了太皇太后的首肯后,就带着芜荑与箬兰去处理殿中省清人之事,顺便点清殿中省呈上来的九月账本。
芜荑和殿中省接触多,能帮沈知姁理清宫人间的恩怨关系。
箬兰则是独一份的算账天赋,用来查账极好。
太皇太后浑身轻松地重新看起了佛经。
方尚宫去张罗茶水点心,心中无奈叹气:她家小姐呀,从小就是个闲散性子,要不是入了宫,要不是为了母族荣耀,小姐是半个心眼子都不肯动的。
其实先帝登基时,小姐就想放权了,谁知先帝是个痴情种,纵容独宠皇贵妃冯氏,导致贤惠体弱的洛皇后被冯氏生生气死。小姐为了宫权不落到冯氏手中,只能担起大任。
嗐,希望沈昭仪争气点,让她家小姐圆了闲散梦罢。
*
两个时辰后,沈知姁带着箬兰与芜荑到罗汉床前汇报。
“禀太皇太后,九月的账本并无问题。”沈知姁将账本放下,又呈上重新写钉的新册子:“至于殿中省的人手运作,臣妾已经做了简单的安排。”
最前头写的都是长御以下的人手安排,沈知姁还将提拔原因和落选原因都写在旁边,一眼看去就能明了。
至于奉御、奉仪等一局管事,沈知姁多是安排上一级别的宫人暂代,避免出现有的宫人生性张扬,骤得权力就失去了管束,肆意妄为,结果最后都归咎于自己安排不当的情况。
太皇太后是越看越满意。
然而看到总管之位的暂代人选是一片空白、底下两位少监都被画“×”时,太皇太后满脸地不解;“小姁,这是怎么回事?”
她记得她还特意说过,务必要选出一个暂时统领的人呀。难不成小姁给忘了?
“回太皇太后,臣妾以为,殿中省这两位少监,都没有资格做殿中省总管的候选人,甚至连暂代都做不到。”沈知姁神色认真,眉眼坚定:“殿中省总管一职,掌六宫份例,分六宫赏赐,管六宫日用,有时还要和前朝接洽。”
“继任之人,必须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同时稳而不讷,慎而不惧。”
“依据臣妾入宫来的观察,目前的中年宦官之中,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些。”
“反倒是尚宫、奉仪之中,有人能胜任。”
“其实臣妾一直很奇怪。”沈知姁喃喃道:“自古以来,都是女子掌凤印,管后宫,为前朝分忧,可见女子之能不输男子。”
“但为什么殿中省的总管,一直以来都是宦官担任呢?”
第40章 殿中省(修)他们都想借沈知姁的手……
太皇太后听得眉心一动,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问题她并没有思考过,但听后到有些感触:自她入宫到现在,方尚宫一直陪伴在她左右,帮着出谋划策、排解烦忧,是个绝佳的帮手与心腹。若没有方尚宫的助力,她这一路走来,恐怕要困难得多。
反观颐寿宫的宦官,她能用到的只有一个总管叶忠中,专门负责跑腿事务。倘若真出了事,靠他一个人,必定不顶用。
“臣妾一时好奇感慨,倒险些说岔了正事。”沈知姁见太皇太后有思索之色,面上一笑,转而回到殿中省的两位少监身上:“臣妾之所以说那两位少监担不起大任,是从自身的所见所闻出发。”
“李少监年岁颇长,说起来比云总管还要多上几年阅历,却始终呆在少监之位上。”沈知姁的语气淡了些,显得平静而客观:“殿中省给各宫分发贡品时,李少监曾负责过几次瑶池殿。”
“臣妾见他面相阴狠,对臣妾说话时虽是客客气气的,但对旁人却隐有傲气,总是爱在言语上占便宜。”
“能力不足,不修口舌,绝对不能选他做下一任总管。”
太皇太后眉眼间流露出赞同,旋即问起另一人来:“那范少监呢?听说如今尚未满三十,是个年轻可用的。”
“范少监就更不行了。”沈知姁轻叹一声:“太皇太后可知道前几日,殿中省有个老宦官被打板子的事情?”
“哦,竟有此事?”太皇太后看了眼方尚宫。
方尚宫上前陪笑:“当时您尚在病中,这等小事,奴婢就没有禀告给您——那老宦官奴大欺主,打量着昭仪在静养,就胆大包天地将昭仪宫里的份例给扣下,先给韦宝林处发。”
观太皇太后眼中划过一分怒气,沈知姁清浅一笑,将二者间的关联娓娓道来:“臣妾当时气愤,但在陛下为臣妾出气后,臣妾就发觉此事有蹊跷之处——分发例银的官不高,胜在此事轻松、油水多,那老宦官敢如此嚣张,背后必定有人撑腰。”
“臣妾派人去查,发觉那老宦官是范少监从前的师父,故而有所优待。”
“知恩图报是个好事,范少监却纵容师父不受宫纪,擅欺妃嫔。”
“假使他知道此事,那就是包庇之罪,连少监之位都配不上;假使他不知道此事,那说明此人耳根极软,性子糊涂,恐有任人唯亲之迹。”
“小姁说的甚对,这两人都是不堪重用的。”太皇太后点了点头,笑望沈知姁:“能从这些细枝末节处识人,哀家年轻时可不如你。”
“太皇太后可不许夸臣妾,不然臣妾就要骄傲自满了。”沈知姁俏皮一笑,转而引出殿中省的几位尚宫:“相比于两位少监,臣妾觉得殿中省的几位尚宫,虽性情迥异,官职较小,但都是安分勤恳的人呢。”
“方尚宫常去殿中省,知道的一定比臣妾多。”沈知姁将话题抛给太皇太后最为信任的方尚宫。
“依奴婢来看,昭仪娘娘言之有理。”方尚宫精明干练的脸上闪过一抹深思,将如今殿中省尚宫们的来历都一一说给太皇太后与沈知姁听:“白尚宫年纪颇大,已经有退下去行宫养老的想法,不可重用;靳尚宫资历深厚、处事老练,可有些过于不留余地,在尚宫局风评不好;纪尚宫和慕容婕妤有所来往,也要排除在外……”
“倒是有个宋尚宫,喜好助人,做事温和,虽有些慢性子,可细心谨慎,很是不错。”方尚宫对宋尚宫的观感颇佳:“先帝在时,槐花蜜之事就是她最先发现的端倪。”
沈知姁对此事有些印象:当事人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并且闹去了上书房。
她还记得,教书太傅正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课,结果外头忽然想起一阵尖锐的女子哭叫。下一瞬,一个满脸红疹的女子就闯进来,正是尉鸣鹤的生母李氏。
李氏抱着尉鸣鹤不放手,说自己今日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定是冯皇贵妃要害他们母子,让尉鸣鹤陪着自己去求见先帝。
整个上书房中都闹成一团,宗室子弟们都兴奋地要将这宫中秘事传扬回家。
太皇太后与先帝气得不行,直接驾临上书房,要现场查明此事真相。
一来免得皇室风评无端被害,二来事关妃嫔皇嗣,的确要重视。
然而殿
中省和尚刑局联手,查了四个时辰都没查出来东西。
李氏在一旁孜孜不倦地抹眼泪,控诉冯皇贵妃的下手狠辣和隐秘。
眼见事情的真相要不了了之,先帝要落个“后宫倾轧”的不贤名声。
在这关键之处,有个气质沉稳的奉仪出列,指出李氏今日用的是槐花蜜,先前则多用桂花蜜。李氏这满脸的红疹,有可能是对槐花蜜过敏所致。
经过御医们的检验,当真如此。
先帝见宗室子弟平了口舌,大喜之下直接将这位奉仪提拔为尚宫。
没想到竟是宋尚宫?
当真是不显山不露水。
“哦,原来是她?”太皇太后挑了挑眉,随后笑眯了眼睛:“如此看来,就让宋尚宫暂代殿中省总管一职,要是过了正旦都没出问题,那就定下是她了。”
沈知姁将方尚宫的名字提笔写上:“是,太皇太后,等臣妾过会儿告退的时候,就将这名册带去殿中省宣读,让填补了奉仪以上的宫人,来颐寿宫接管局印和账本。”
她说完,唇角带着笑意抬头,不出意料地看见太皇太后皱起眉头,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哀家刚刚风寒才好,困顿得很,这些印章和账本册子,就劳烦小姁你带回去吧。”
“是,太皇太后好生歇息即可。”沈知姁软声应下,见外头夜幕渐起,便行礼告退:“臣妾就不在颐寿宫蹭饭啦。”
“好,快回去吧,仔细夜风。”太皇太后看见芜荑和箬兰将账本全部捧走,感觉身上有块大石头被搬走,浑身轻松:“这几日你且注意着殿中省,等十五请安过后,再来陪哀家一起礼佛。”
沈知姁乖巧颔首,行了一礼后由方尚宫送出门,再乘坐肩舆直奔殿中省。
原以为临近晚膳,殿中省中宫人会少一些,谁知都热热闹闹地挤在殿前,在议论着什么,看到沈知姁方退散行礼。
“奴婢/奴才参见沈昭仪。”宫人们照规矩行礼。
大力宦官们放下肩舆,芜荑上前搀扶沈知姁下来。
沈知姁正准备开口让宫人们起来,谁知有个小宦官直接从人群中心冲上来,满脸的愤懑委屈:“还请昭仪替奴才的师父做主!李少监他无凭无据就欺负奴才的师父!”
小宦官瞧着身板小,可嗓门挺大,硬生生压住了宫人们行礼的声音。
“都免礼。”沈知姁瞥了眼小宦官,略挑秀眉,口吻平和的免礼。
宫人们起身,都悄悄地拿眼角余光观察沈知姁:面色红润,眉眼和气,还残留一分病中娇弱,越显美貌。
这位昭仪,依旧是得圣宠的模样呢,只是莫名给人一种“不再好应付”的感觉。
其中有些人精儿就将目光放在箬兰手中的盒子上——他们都知道,每月一次去颐寿宫呈账的时候,云总管就会用这盒子将局印和账本都打包带走。
他们对于沈知姁忽然前来的目的,就有了揣测,带出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拜。
范少监就是人精儿中的一位。
他看见芜荑皱眉,心下就道不好:他这新徒弟也太冲动了些,本来此事只要在殿中省的宫人面前收尾,留下个“李少监仗势欺人”的印象,好对李少监成为总管有所阻碍就行。
没想到沈昭仪竟在这时候来了殿中省,更没想到他这新徒弟直接冲上去喊冤。
不过这样似乎也不错?毕竟沈昭仪年纪小,好说话,也好糊弄。
不像在太皇太后面前……粗俗点说,他们这些人裤子一脱,她老人家和方尚宫就知道接下来要放什么屁。
“小鸥子,你这规矩都学哪儿去了?进殿中省三天了,还没学会!”范少监上前,先对着小宦官怒斥一声,而后给沈知姁行礼请罪:“小鸥子初来乍到,又见奴才被冤枉,正巧见您来,认为您处事公正,定会为奴才做主,这才一时情急,忘却了礼数。”
“还请昭仪娘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小鸥子这一次。”
这话听得沈知姁眸光渐冷:不过两三句话,就给她戴了不少高帽。
要是她罚了刚学规矩的小鸥子,岂不是成了那等罔顾事实、刻薄冷眼的主子了?
眼见李少监在后面神色焦急,也预备着上前行礼说话,沈知姁鼻腔中就哼出一点儿笑音:看来她来得很巧,正撞上李少监与范少监为了总管之位别苗头、踩对方。
见她来,就想借她的手处置对方。
可惜他们忘了,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们此番争执,是给她沈知姁搭了过桥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