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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23204 字 7天前

第221章 请求

如若世间苦痛总如层峦叠嶂, 一山连着一山,一面遮着另一面,翻过一座, 便见下一座更高的伫立在前,而人生在世不过是翻过这一座座山的过程,那人又何苦心怀侥幸, 总盼望着下一次登顶之前, 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而非另一座高山。

人是给自己吊胡萝卜的驴。

陈安道以为自己这头家畜已然足够勤勉, 足够劳碌,他在磨盘前一圈圈转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活, 从未尥过蹶子, 从未挣脱过缰绳,只是埋头拉磨,等待卸磨杀驴的那一天。

可那一天他真的等了好久好久。

海腥味翻涌着,陈安道的手脚一片冰凉, 浑身的血液像是与海水一同被带走了,他的目光追在李正德架在自己脖子下的那柄窄剑上, 两唇张了张, 须臾又见合, 在那一刻他的惊慌与恐惧已然消失, 心脏在以一如既往的节律跳动着,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任何的武力和招式在李正德面前都是笑话, 哪怕以性命相逼也只会落着一个被敲晕的结果。

能依仗的只有言语——只一句, 第一句, 第一句话,第一句话——

陈安道站在原地,微微抬起了眼。

他站在幽暗处,如诘问的亡灵般开口:“先慈她,是为何而死的?”

李正德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我天生灵脉,生而有异象所致……”陈安道缓缓开口,无神的双眼追着李正德飘忽不定的目光,“不,哪怕我不曾出生,她也一样会走上三元醮,被上官赞和盛衢分食。”

地上的血阵未干,香注的轻烟在这逼仄的洞穴间飘散,每一丝声响都有无尽的回声,陈安道的每一句话都有如万人齐鸣。

“她不是为了我死的。”

“她是为了你的出生而死的。”

李正德一时怔然,喃喃开口道:“别说了……”

“那么多人。”陈安道恍若未闻,“那么多人为你的降生而死。”

“别说了。”

“你还要再杀他们一次吗?”

“别说了!”

“李正德。”陈安道轻声道,“你连听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去死的。”

李正德嗫喏着,胸口剧烈起伏,他举着剑的手还在发抖,好像就要抓不住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扫过那剑刃上的一点流光,那是香火在其上的些许映射,如明灭的萤火,随着剑身轻颤着。

可他到底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正德须臾道,“这世上恐怕除了叶珉,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这么做。”

见李正德并未如自己所设想的那般就此放弃,陈安道竟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师父一直是那么得怯懦而又毫无主见,任何事都像是需要别人帮忙拿主意,因为他是那么害怕被人责骂,若是他人指使他做的,那最后这通责骂便不会落在他李正德头上,这一切都并非李正德的过错。

李正德总是不愿承担任何的责任。

“可我总是想,用这么多人命堆出来的祭祀当真是对的吗?”

陈安道说:“这已非对错的问题,若你身死,叶珉的三元醮势在必行,彼时——”

“可我又想。”李正德打断道,“如果三元醮本身就是错的,那我呢?”

“如若出生本就是错的。”李正德露出了个有些害怕的笑容,怯生生地望向了陈安道,“我究竟是什么呢?”

陈安道竟一时没能回答。望向他的眼睛像是个打碎了杯盏的孩子,带着显而易见的害怕与讨好,是李正德每次做错事之后都会有的眼神,可那胆怯之后的眸色变得更深,如晕染不开的夜色那般宁静。

这双眼在想些什么呢?

陈安道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去细想过。

李正德垂下了眼睑,那香已烧去了一半。

“算来,我比你还小几个时辰。”李正德说,“还有岳华兰的血脉,连这幅模样也是你娘希望你生出来的样子,若不是李家养了我,我怕是得叫你一声哥。”

“……不过陈柏看见我时肯定膈应。”

“我以前还真以为他讨厌我是因为我棋下得烂。”

“……虽然我的棋确实下得不怎么样就是了。”

李正德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周遭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

陈安道从未如此时此刻这般那么看不透一个人,李正德在他面前就有如一团迷雾,絮叨的每个字都被他拆分咬碎了去探究其深意,企图从中把握李正德的情绪。

可李正德就好像与平时没什么两眼,自得其乐地傻笑。

“我们山上以前就属我下棋最臭。”李正德回忆着,“杨心问一开始完全不会,被我压着打了两天,他就不乐意玩儿了,后来也没机会再较量,对他我可是无一败绩!那姚垣慕看着呆呆的,下棋竟然还行,跟我竟然不相上下!”

陈安道听着他的话意:“来日方长,和杨心问下棋并非难事。”

李正德便又傻笑:“那还是算了,再下我怕是下不赢他了。”

香燃尽了。

“师父!”陈安道再想不出什么计策,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没有办法了,双膝一折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没完地叩首,“此事关系重大,决不能——”

“不能擅自行事?还是不能任性妄为?”

李正德忽然打了个响指,一片昏暗的蛊中霎时亮起了一片金光,那金光带着些珠光宝气,衬得李正德的脸都透亮起来,陈安道的眼被闪了一瞬,看不清李正德的样子,只能听见对方那依旧没心没肺的声音。

“你和杨心问都被那什么画皮术给弄得元神不稳,再磕下去小心真磕出个好歹来,这之后还得靠你来收拾呢。”

之后?什么之后?李正德身死之后的人间吗?可哪里还有将来?哪里还有什么之后,炼狱之中只有无尽延伸的苦痛。

“师父……师父——”陈安道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朝着李正德爬去,“李正德你给我停手!”

“诶,一个两个的孽徒。”李正德笑着拎起那剑,手已不抖了,“你们都要活久一点啊。”

陈安道在那片刺眼的光里茫然地摇着头,他的前额被磕得稀烂,发带松散,他忘记了如何站起来,跪趴着朝李正德而去。

他想象不出李正德自刎的模样,毕竟他的师父那么胆小怕事。

可当那柄剑划过那脖颈之时,很快,很稳,血线绽开,如桃花怒放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李正德最后看他的眼里没有怯懦和动摇,像是个真正的得道宗师那样镇静而慈爱地望着他,似是原谅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和苦痛。

“师父……”陈安道伸手死死掐着李正德的脖子,企图将那些喷涌而出的血堵住,“你怎么会流血……你怎么……你怎么会……”

他连李正德受伤的模样都从未见过,从小到大李正德受过最大的伤也就是那次天涯咒。

“止血……要止血……”陈安道想写凝血令,可那柩铃已被拔了舌并不在身边,只有那散发着魔气的棺铃,仿佛在庆贺着深渊归位而得意地震响,陈安道一把抓起那棺铃往地上砸去。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你不能……不能……不能这样……你不能死……你不能……”

再度陷入黑暗的洞穴里,一声声喃语和呜咽淹没在海潮之中。这里就像是龙卷的中心,宛如墓穴般的死寂,而在百尸蛊之外,万灵悲哭,群魔动荡,李正德亲手落下的七道鬼蜮封阵悉数消散,与春苗一同自漫长的冬日中苏醒的,是那些藏匿了十几年未敢露于人前的邪魔。

三宗齐鸣警山音,七门四十二家在各处封地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悉数开启禁制,各地听记寮急传烽火流金令,可在这全胜的妖物面前依旧如螳臂当车。

陈安道感受到手心里的血液已变得冰冷,李正德已死的事实就在他眼前,在他掌心。

“怎么办……”

他痛苦地捂住了脸,随即手指骤然用力,甚至抠破了自己的脸:“怎么办?”

怎么办?

快想。

快想。

李正德为什么会死,姚垣慕为什么会助阵?叶珉开了条件——快想,是什么条件,能威胁到他们两个?显而易见是我,是我和杨心问,这样能保全我们二人,可他们为何能笃定叶珉要的祭品不是我和他?

除非他们亲眼见过另一对骨血和心魄。

无首猴还活着,只要叶珉设法让杨心问将它从心魄里解开,无首猴就是心魄的第一人选。骨血,问题是骨血,他们从何而来的骨血?

陈安道猛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他赴京前那日让姚垣慕抄录的功法再次浮现在眼前。

姚不闻传给姚垣慕的功法,并非姚家的炼丹术,甚至不是什么内门功法,只是寻常的锻体术。就像姚垣慕一贯所学的那样,姚家千里迢迢将其带回家,不加管教,不督促其修习,甚至纵容内门弟子打压,却一定要他拜在李正德门下,有什么目的?

除了意外上山的杨心问,他和叶珉都是对世家而言重中之重,绝不能有闪失的东西,所以放在了李正德身边,受李正德的庇护。

姚垣慕重要在何处?

那磅礴得几乎怪异的灵力,不曾引气入体便被姚家带走的天赋。

“为何如今才想明白……”陈安道双眼猩红,“姚垣慕分明一直在我身边。”

杂念丛生,姚垣慕背着箱笼,端着小山样的信函狂奔,却被门槛绊了一跤的傻样,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陈安道闭上眼,默念: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骨血心魄具在,元神自然也不成问题,叶珉还需要人命。”

下界已乱,要在妖魔的地盘绑上万个活人成三元醮几乎不可能。

把人带回山上?

“对……”陈安道说,“以避难为由将流民带回山上。”

可是,且不论粮食能供多少日,临渊宗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尤其是三元醮之事对宗中弟子还是隐秘,万人血祭准备的动作决计藏不住,宗内还有杨心问他们,叶珉藏不住的。

血祭必须被三宗和世家分摊。

岁时倒置,天地不辨,此间即彼间,天涯共此时。

四年前司仙台和阳关教便借天涯咒,将平罡城内的岁虚阵起在了临渊宗。

这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不是唯一的选择。

可对于陈安道来说,这是仅此一招的生死棋。

他慢慢地松开捂着脸的手,转而去抓地上的那把剑。那把窄剑的剑身灵气蒸蕴,想来不用多久便能成灵,是柄不可多得的宝剑。

陈安道有些着迷地将那沾血的剑刃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下。

只要轻轻一划。

这样的静默只过了片刻,他移开了剑,将剑刃重新对准了李正德的脖子,双手高举,随后重重落下。

他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一步步走出了百尸蛊。

刺目的阳光下,第一个向他奔来的是陈勤陈勉,落后一步的是雒鸣宗的长老,姚不闻和霈霖仙人紧随其后。

白沙依旧细腻透亮,海潮汹涌如旧,飞鸟盘旋在海面之上。

他听见了深渊归位的声音。

又或许深渊由始至终都在那里,如死亡一般永恒,此间消逝的不过是一个李正德。

不过一个李正德而已。

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家主!”

“陈安道!你、你手里的是——”

人群喧闹,陈安道被海之骤然提起了领子也不曾挣扎,只是紧紧地怀抱着手中的头颅。

“李正德死了。”海之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眼睚眦欲裂,“你怎么敢活着的?”

李正德已经死了,陈安道便已没用了。

作为陈家人,作为岳华兰的孩子,作为先天灵脉,作为骨血,作为李正德既定的容器,作为陈安道这个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是杨心问还需要他。

“我要活着。”陈安道借着这一瞬的阻挡,将一个小小的锦囊滑进了她的袖口,“我不会死。”

海之察觉到了什么,稍稍一愣,一旁的陈勤陈勉立马把她挡开,将陈安道护在身后:“家主!你先走,我们——”

“我哪里也不去。”

长明宗毗邻平罡城。

当年他们就在岁虚阵上再起了一个天涯咒。平罡城内的百姓对长明宗积怨已久,此后必定大乱,比起收留流民,长明宗大可以以“平定暴乱”为由,屠杀平罡城内的百姓。

而那里有现成的天涯咒。

纸条包裹着的小竹筒被陈安道放进了陈勤的后衣领里。

“杨心问在哪里?”

“我不能留他一个人。”

第222章 晴日雨

那颗被冰冻的头颅外覆着白霜, 在春日晴阳的倒映下显得分外瑰丽。眉心间写画的咒令如太极鱼盘旋,千万灵丝受召而来,浓郁的灵场笼罩在整个天矩宫前。

和李正德全胜时期相比自然不足一提, 说到底不过是残存在遗体里的些许灵力,但,够用了。

平罡城富宁镇, 雒鸣宗临海台, 临渊宗天矩宫, 群起的天涯咒将三处连接在一起, 那埋藏在天涯咒之中的李正德的一点点血迹在此时召阵。

临海台上病民的呻吟随着海潮渐熄,对不起仙人站在其中,被海风扬起的一头蓬草乱舞, 叫他看起来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或许他本就是个落魄的老头, 只是沉湎过去的少年意气,豪情万丈,便误以为自己也配得上个“侠”字。待真正叩问他心可正矣,意可坚否之时, 他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无力的老人。

连直视他年轻弟子如芒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如若年轻个三十岁,我约莫会与你站在一处。”对不起仙人垂眼, 自袖中缓缓抽出他的玉如意, “可我太老了。”

血阵之上罡风吹沙, 海潮汹涌如旧, 亘古如此。海之的披袄被风吹起, 发髻松散, 是很邋遢的模样, 可那双眼前所未有得清明, 一手抽出长鞭, 赤足踩地,站在流民身前,雒鸣宗的大半长老之前。

监理长老眼见阵势有异,惊惧道:“你对天涯咒做了什么!”

那天涯咒爆发出的并非纯粹的魔气,其中有磅礴的灵力与之交融,作为祭品的百姓的魂魄竟被抽出,朝着那阵中卷去!

“魂魄离体!”一名长老高喝,“这是什么邪术!”

海之不语,只重鞭地面,鞭身卷起一地白沙。

对得起仙人手中的玉如意骤然伸长,宛如一柄长枪横在手上:“海之,画皮术将人魂魄抽离,这与杀人又有何异?三相缺一即为非人,你这又是何必?”

海之回身绕鞭,指着那血阵,须臾道:“宗主,你可知秦葬为何自尽?”

玉如意已杀至海之眼前。

“因为他已没得选了。”

“我们难道就有的选了吗!”彦页捂住耳朵,把叶承楣越抬越高的后脑勺用力往下按,两人如同缩头乌龟躲在井里,“剑在姓陈的贱人手里,我们不帮忙,他把剑折了怎么办?”

城内屠杀流民的修士已发现阵有问题,集群朝着阵眼逼近。各种各样的法术箴言在上空交错,富宁镇上的岁虚阵里人来人往,那些旧日的残影很快就被修士捣毁,逼到这井里也不过时间的问题。

“这什么邪术要折腾那么久!”彦页被吵得要死,整个平罡城将死的百姓的心魄,都被扯进了这井中,朝着井下的天涯咒源源不断地注入,濒死的惨叫尚且萦绕在这心魄之中,吵得彦页心浮气躁,一边还要盯着叶承楣叫他不能擅动,“最多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能行行不行算了!”

叶承楣神色无比悲戚,悲戚过头的表情放在他脸上反倒显出些浮夸的搞笑来了。

“若三相不齐……与死人又有何异……”他出神道,“我们此番相助,当真是义举吗?”

“你他妈都成祟几十年了还在纠结这个?这群人被姓陈的抽魂是死,生祭三元醮更是死,你管他们怎么死的?只要剑能保住,这些关我们什么事!”彦页冷冷道,“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你若排不出个甲乙丙丁来,临到头你谁也护不住!”

“你自己选。”

彦页望着洞口处那迫近的灵力,自脊骨里抽出一杆长枪来,头也不回地对叶珉说:“选为生还是选你那道义,那是你自己的剑。”

只听一声巨响,洞口在瞬间被一道剑气破开!虚假的雨幕也被一剑荡开,如乱云狂卷的神魂齐齐发出尖叫,有些被当场击碎,剩下地本能往井的深处涌去。

乌云密布的天际,被剑气展开的阴翳之间有日光洒下。

彦页抬头,额角流下一滴汗来,咬牙看向那立于一线天光之间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撑伞,渺然如那天光之上飘落的仙人,只是再看,那白衣污糟,长剑蒙尘,盘虬的长髯发白,双眼无神,于是又像是提线的旧木偶,一生都由他人的手指摆弄牵动。

他垂着眼,深深地望向富宁镇那跨过小河的桥。桥早就断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有人再修,早已被人遗忘,就像那桥上的人,他至今也不知是否有人将那雨夜的两具尸首收殓。

叶承楣本能觉出恐惧,下意识问:“那是谁?”

“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彦页说完踏地飞身,祭出浑身的兵刃绕身,挡在洞口前,朝那人抬了抬下巴,“你追查了那么久的案子,真凶岂不就在眼前?”

季闲微微抬眼,那浑浊的眼珠在彦页身上停留片刻,随后道:“彦家的兵匣原来躲在这种地方。”

“你当我是自己想来的。”彦页一边说一边负手,指尖微动,比划着让叶承楣藏深一点,“若是有法子出去,我还会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季闲恍若未闻:“彦家猖字红羽箭业已肃清,你可伏诛?”

“猖字红羽箭,下三等的耗材,连搭我的蝶骨弓都不配,竟还能掀出风浪来,我看你们仙门——”

话未说完,绘着黄叶芦花的纸伞便如蓬缨长枪飞来!彦页连忙侧身,伞尖划破他的脸颊,也瞬间堵塞了井口的通道,彦页扭身震枪,挑开伞面,季闲却已如鬼魅般飞身而来,踩在他挑飞的伞面之上,抽剑压来。

彦页微微眯眼,瞬息间盘算该不该躲,却听天空一声惊雷,那一线天光乍合,白色飞火如长钩索命笔直地劈向季闲!季闲神色微动,踏壁转身,躲过了这天外一击。

井壁被劈得焦黑,岁虚阵中还在游荡的虚影齐齐抽搐着,溃散着,雨幕缓缓散开,露出眼下灼目的晴阳,连那满地的积水,都如海市蜃楼,一眨眼就消失了。

叶承楣从地上捡起了季闲的伞,随后朝着季闲用力掷去。

季闲反手抓住,从遮住视线的长眉间隙里看到了叶承楣。

和他的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叶家距不世之功只一步之遥。”季闲合伞,“为何为了邪物阻我?”

只叶承楣的身遭乌云密布,作为这岁虚阵真正的主人,此间的方位、吉凶、岁时、皆在他掌握之中。他自无形里变幻出一把长剑,剑身覆金,似有成灵之相。

他咬了咬牙,拿着那柄剑站在了彦页身前:“不世功还是千秋罪,如今也说不清了。”

“我与人约好,要看着他长大,当符修还是剑修都可以。”叶承楣攥着剑的手青筋外露,望着当年他也曾憧憬过少年天才,一字一句道,“这很重要。”

一旁的彦页闻言愣在了原地。

季闲转剑沉声:“比叶家百年声誉还要重要?”

叶承楣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季闲便知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须臾眉心剑光乍现,嘴角却微微弯了弯。

“这很好,你能知晓心中真正所求。”两相剑出,锵然声间,他叹息道。

“不似我彷徨惘然,一无所得,终其一生,也不过随波逐流四个字。”

飓风席卷着整个临渊宗,新抽的枝叶被生生扯断,汇入天矩宫前涌动的风云,似陆上的龙吸水直冲天际。飞沙走石,树折根起,只有那阵眼中心如墓穴般沉闷,不见丝风,只那磅礴的心魄源源不断地注入了李正德的头颅。

“画皮术!”

在所有人都陷入惊惧之时,只画先生大叫道:“他怎么会这个!”

杨心问也有一阵恍惚,须臾想起陈安道方才说的话,回道:“我们对他用过一次。”

画先生悚然:“可那就一次!而且、而且术式还没结束就——”

“已经够了。”杨心问转回视线,紧盯着叶珉念咒的唇,“对他来说够了,再用那些兔子摸索没看到的那部份,他不会失手的。”

“他是不会失手。”叶珉冷冷道,“可他不失手,就是置天下苍生于死地!你可知这一月不到死了多少人,没有三元醮,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杨心问这几天养在陈安道的身边,他这身皮肉跟水藻样的,见了骨血就能长好,虽灵台尚且不稳,可也还没傻,眼看着几个长老齐齐围上来,立马转身抄着陈安道的腰跑路。

春时柳霎时分藤追来,杨心问灵台剑碎,只剩个元神之形而分不出剑意来,只能猴子样的上下腾跃,勒着陈安道的腰道:“师兄,小心咬了舌头!”

陈安道紧抱着那头,眼见那黑潮源源不断地涌入,竟还能分神去看杨心问,眼里的柔情快把杨心问都泡软了,配合着那颗头看起来格外诡谲。

杨心问看不懂诡谲在哪儿,险些被关华悦的灵宠挠了腰,也要偏头去亲一亲分明在跟他索吻的陈安道。

“师兄啊。”亲完之后杨心问两腿一夹那仙鹤的脖子,荡了上去,“其实仔细想想,我们两人一头和和美美地被乱箭射死好像也不错。”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又仰起脖子去亲杨心问的下巴。

杨心问很体贴地伸手盖住了李正德的眼,低头又回应了下去。

第223章 出逃

这视旁人如无物的作派属实威震八方, 连似毒蛇出击的藤蔓都凝滞一瞬,姚不闻震惊不已道:“你们!你、你们——”

关华悦银针出帘,漫天冰棱般朝着杨心问飞去, 眉间莲花形显。杨心问立刻抱着陈安道后撤,可那仙鹤却在此时张开长喙钳住了陈安道的衣角,只这一瞬的凝滞, 那针便已逼近眼前, 赫然是朝着他怀中李正德的面中而来!

陈安道背身要挡, 杨心问当即扯过那仙鹤的翅膀, 只听一声凄厉的鸣啸,仙鹤的白羽霎时消融出数个空洞。

“百田!”关华悦惊叫,可随即又自那空洞里看到了令她绝望的一幕。

那黑潮将尽。

临渊宗、雒鸣宗、平罡城, 上万祭品的魂魄, 就要全部注入这颗头之中了。

“不可……”关华悦的嘴唇颤抖着,“不可!”

如果这次的三元礁没能成功。

如若这上万的人命被毫无价值地剥夺。

他们不就是单纯的刽子手了吗。

“住手!”姚不闻越过呆愣在原地的关华悦,几乎是扑倒在地,“你们想干什么, 你们无处可逃,又为何要、为何要——你们逃不了的!”

他们处在禁制之中, 外不可进, 内不可出, 杨心问全盛之时或许有机会只身脱离, 可如今灵脉已毁, 再加上一个累赘, 他们绝不可能逃走。

更别说陈安道的颈上还有梵咒锁链。

杨心问比他们更清楚这件事。

他对陈安道想做的一无所知, 更无从得知能否成功, 是否正确。

只是, 如果破坏了这次的三元礁意味着对全天下的背叛,他希望自己是陈安道的共犯。

无论生死。

那汹涌的黑潮汇聚成型,对他们的围捕也已迫近。杨心问抓着仙鹤的脖子站在了天矩宫的屋顶,四下再无出处,手持仙剑的长老和弟子织就一层金网,将他们团团包围。

听猎户说,上山捕猎时,需要有人在前面敲梆子,惊扰野兽,将它们赶到一处,其他人再将其一网打尽。

“还真是没拿我们当人。”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罢了,这群人一贯如此。”

“陈安道!”

最响的梆子敲了起来,叶珉再无法维持方才的从容:“为了阻止我,你不惜搭上全天下人的命,你当真担得起这罪责吗!”

诘问震耳欲聋。

“你谁也救不了!你只是在害人害己!”

杨心问听到自己耳边响起一声不耐的叹气。

这叹气听起来有些孩子气,情绪外露,毫无掩饰。

陈安道慢慢地扭过头,从杨心问的怀里抬起头,厌恶地看向叶珉:“全天下?”

晴空鸟语,天矩宫顶一览无余,那纯粹的嫌恶似乎叫这万里无云的天际都笼上了阴翳,周遭静了下来,陈安道略显沙哑的声音似一声压抑的春雷落在天边。

“让全天下的人都陪你去做那场美梦吗?”

几位长老俱是一怔,不知他所谓何事,只是茫然地看向叶珉。而叶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们,骤然转过了头。

无需在人群里寻找。

那巨鼎就在眼前。

青铜的三角巨鼎悬立在那堆死尸的正上方,古朴的纹路中夹杂着锈迹和刮痕。那上面并没有传说中的人猴起舞,只是寻常的回字纹,光从外观来看甚至有些不起眼。

鼎上升起了缕缕白雾。

无首猴坐在鼎的边缘,盘腿抖着,一手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扔进了鼎里,居高临下地看向叶珉。

或许是叶珉此时怒目圆睁又惊惧不已的表情取悦了他,他多看了两眼,发出了像猴子一样的“叽叽”的笑声。

叶珉怒火中烧,手心的扇骨应声断裂:“无首猴,你多年求索的梦里桃源,成功已近在咫尺,为何要叛!”

无首猴用右手挠了挠左肩,摇晃着自己不存在的脑袋说道:“叛这词儿太重了,说来不好听。”

一旁的长老和弟子却已听出不对,姚不闻攥紧了春时柳,怒道:“叶珉,陈安道所言可是真的?”

“你将我阿姐的牺牲当作什么!”叶珉依旧森然地望着无首猴,他将折断的扇骨作锤,重击桌面,有节律地敲击出一阵小调,“休想临阵倒戈,休想,休想!”

他越是愤怒,其他人的疑心却越重:“代宗主,那妖猴所谓究竟何事!”

“什么梦里桃源?”

“到底——”

巨鼎锵然一声,高空梵文织就的禁制霎时分崩离析,破碎的金光如照入丛林间的晨光。

杨心问抬头,那碎光似是要落到他眼里。

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人推了推自己的胸膛。

“你该走啦。”陈安道项上的锁链隐隐发着暗光,他抚摸着杨心问的脸,“我不想把你交给他,但现在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杨心问一怔,反手抓住了陈安道的手腕:“你要留下?”

陈安道垂眼,偏过头露出了他的锁链:“这是画地锁,一旦踏出了界定的距离,它就会将我绞杀,我走不了,也不打算走。”

他将李正德的人头推到了杨心问的怀中。

“带走他们。他们从骨血里抽出的时间很短,元神未散,或许还有救,你带着它和姚垣慕走。”

“我不要!”杨心问就快捏碎陈安道的腕骨了,“你想甩开我一个人去死,门都没有!”

“我不会死。”

陈安道扬起头,面色阴沉地看向那鼎上与众人周旋的无首猴。无首猴在鼎上嬉皮笑脸地望回来,看着陈安道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他的神色,反而越发愉快。

“……你和姚垣慕离开,他们就不得不保住我这个骨血,或者逼叶珉生下一个女儿,无论如何在找到下一个骨血或者心魄之前,他们不可能杀了我。”

巨鼎的影子打在天矩宫之上,随着无首猴的动作而腾移。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里,那光下的脸能看见细微的金色绒毛,随着每个字句落下而轻微地颤抖着。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救我。”

再没有迟疑的时间。

杨心问对着陈安道的手腕猛地咬下,随后松口,朝着被破开的禁制穹顶飞身而去,三条藤蔓被叶珉的著我十诫附上了不怠戒,急如飞火,霎时缠上了杨心问的脚踝。

杨心问当即旋身,在天矩宫的金乌翅沿踢断了腿,立马又生出了新的,踩着藤蔓悬空一瞬。

山风拂面,乱发遮掩了他的视线,而后又被吹开,此处能俯瞰整个临渊宗。

他还是第一次这样看这个地方。

巍峨的,宏伟的,神圣的,虚伪的,肮脏的,平凡的。

“这小孩儿,可别睡了,我带着你们两个要逃可没那么容易。”无首猴拗过脖子,对鼎中努力想爬上来的姚垣慕说,“就属你灵力多得没处使,你带你大哥。”

姚垣慕由始至终没能插上一句话,茫然地扬起头,只是无力地敲着鼎壁,试图从里面出去。

无首猴看着他的表情,“啊”了一声。

“哎呀。”无首猴看也没看,反手抓住了朝它飞来的藤蔓,“看起来还有人不愿意呢。”

“你们谁也别想跑!”禁制已破,姚不闻也无暇去跟叶珉算账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至少一个心魄和那颗人头留下来,“杨心问,我念你年少无知,不知轻重!你若就这么走了,不仅叫这万条人命付之东流,更是——”

他话未说完,一股灼热感便涌了上来,姚不闻一惊,但见自己的春时柳生出的藤蔓被无首猴握在手中,一簇黑火自那掌心窜出,沿着藤蔓迅猛无比地朝他烧来!

“哪来的邪火!”

姚不闻身前的弟子立马挥剑断了这火索,眼见那落下的藤蔓已被黑火吞噬成粉屑,残火落在天矩宫顶,竟是将那瓦片都烧穿,一路跌进了天矩宫中。

而姚不闻的面色更是惨淡,他知晓无首猴已有静水境的威能,可他同样知道无首猴研习的是心魄道,除了幻象术之外,对别的邪术钻研不深,如果他和关华悦联手对敌,想从这猴子手上夺回那两人一头应当是不难的。

至少在当年无首猴离开临渊宗的时候是这样的。

应该是这样的。

“啊,你说这个。”无首猴手掌朝上,甩了甩手腕,无所谓道,“小友啊,这可不是什么邪术,是你们老祖所创的仙术,叫什么来着,永……永……,啊,对对对,永流金,叫这个来着,简直不知所谓,我头回听见时也觉得——唉!”

话说一半,关华悦的银针已从身后刺来。无首猴连忙起身,却见那针即刻变向,朝着姚垣慕飞去。

这蠢小子还在无知无觉地叫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银针已经逼到他面前了!

“啧!”

无首猴只得回身敲鼎,罡音震落了一片冰棱般的银针,而关华悦已经和那只断翼的飞鸟呈夹击之势朝杨心问冲去!

“列阵,凝神!”姚不闻见势厉喝,“心法不要停!决不能让他们跑了!”

那边的无首猴抓住机会立马抬鼎升空,可杨心问没有剑更没有灵力,无法御剑飞行,眼见着那鼎已要离他越来越远了。

关华悦的长剑已逼至眼前。

关华悦的剑尖闪着虚幻的光,杨心问仰首望向那渐远的巨鼎和鼎上朝他伸手的无首猴,须臾收回了视线,回过头,看向了陈安道。

杨心问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是人力难以雕画的复杂纹路,好像在流动,好像在每个眨眼的瞬间变化,陈安道伸出了手,分不清是想要挡住朝杨心问刺来的剑,还是想要触摸那双眼睛。

日光灼目无比。

杨心问在那剑尖下朝着陈安道笑出了声,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意。

陈安道的眉心震抖不已:“你——”

“你得亲自送我一程。”杨心问忽然将手里李正德的头往后一扔,落在了无首猴的手上。

关华悦没能先行夺下那人头,却也无半分犹疑,径直刺穿了杨心问的脖子。

对于人来说,这一剑就够了,但是对于魔物来说不够,关华悦的左手也搭上了剑,注灵横推,将杨心问的整个人头给切了下来。

而杨心问甚至没有扭头看她一眼。

就在关华悦要抽剑的刹那,陈安道忽然起身,抱住了杨心问飞落的人头,几步上前,朝着高空猛地扔了出去。

那颗人头与烈阳重叠,飞旋的血液有如光圈四溢,一举冲出了剑阵!

众弟子一愣,只关华悦不管不顾地追上,随即所有人都看到了这叫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颗飞旋的头颅在日晕下如含笑的佛陀首,迅速抽出了经脉,倒落的躯体在一瞬消失,随即便见一个完整的人凭空出现在了高空。

脖子上那一圈血线是最后残留的,也迅速在他们眼前消失,仿佛那不是个确切的断面,而是一线可以被轻易抹除的血迹。

魔物。

魔物。

“魔物!”关华悦厉喝上前,在心底的某处分明知晓这不过徒劳,仍是对杨心问刺出了下一剑,也就在她出剑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

像是在答谢她一样,杨心问没有躲,任由她削断了左腿的膝盖,而后右膝微屈,踩上了那血染的剑身。

轻盈的,似春枝之上的小鸟振翅,只震落了些早春残雪。

而后轻轻地落在了那已高远而去的巨鼎边缘。

无首猴伸出的手落了空,只能尴尬地收回,在兜儿里擦了擦。

“别看了。”无首猴说,“这才逃了第一步呢。”

杨心问捂着刚连上的后颈,慢慢扭了扭,望着视野里的陈安道被团团围住,刀斧加身。

“大哥……”姚垣慕抓着他的裤脚,“为什么——”

无首猴伸手拍拍他的肩:“看吧,小友,我是不是早就说过,你该到我身边来,我们才是——”

“我不觉得我们有生死与共的交情。”杨心问骤然打断,接过了无首猴抱着的人头,低头望向那御剑追击的修士们。

“可悲的是,我似乎确实和你待太久了。”

“你在想什么,希望我做什么,我好像都能猜出来。正如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无首猴朗声大笑。

“不错不错。”无首猴笑得前仰后翻,在鼎里腾跃不止,“不是叶珉,不是陈安道,只有你我在这一瞬能明了的事。”

“只有我们才能给这出闹剧谢幕。”

杨心问偏过头,看向无首猴此时在他眼里倒映的陈安道的脸。

“不。”杨心问说,“是我结束这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手感冰凉,删了写写了删,感觉是这阵子忙离职导致输入太少了[托腮]但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打算先硬着头皮写完再回头修,宝儿们可以先屯屯等完结修了再看[比心]

第224章 惊鸟飞

惊螺响起的时候, 彦度飞正操着匣里的一枚短钉,朝着封灵阵的阵眼慢慢移动。

不远处用来收容难民的死牢里传出些咿咿呀呀的唱调,是《清忠谱》*的唱段, 本就有杜鹃啼血的凄厉,在这牢狱之中便更显森然。

彦度飞叹了口气,只希望那老翁别把看门的唱醒了。他被吊了快半个月, 前几天才因为死牢要用来停尸, 才被放进了普通的牢房。

他是所有参与叛乱的弟子里被吊的最久的, 可能是因为他确实冒头, 也可能是因为他姓彦。

无论如何,总归是活着转进寻常牢房里了。更没想到柳暗花明,收缴的法器竟都堆在了牢房前的石台上, 他的兵匣也在那里。

大多数修士失了灵力, 便无法操控法器,除非是器已生灵。但他们彦闻两家都有自己独有的法门,哪怕被封灵阵封了也能驱动。

钉子尚未钉进去,便听宗门惊螺震响, 他连忙把钉子控到牢房的阴影处,与此同时打瞌睡的弟子猛地坐正, 擦了哈喇子, 神色肃然地站起身。

惊螺是宗门急召用的传讯法器, 优先级在其他所有事项之上, 哪怕是牢房才锁一半也得立马丢了钥匙去集合。

那瞌睡的弟子完全醒了, 连滚带爬地冲出了牢房, 彦度飞见他走远, 立马用那峨嵋钉打穿了阵眼。

滞涩的灵力再度运转起来, 彦度飞深吸一口气, 破开牢门。

可走出牢门后,他却又有些恍惚。

自己该去哪里呢?

除了自己以外,大多数人都被早早释放以腾出地方收容难民,想来外界已然大乱。他亲眼见到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走出来,这事儿肯定没错,自己逃出去了,在这邪祟横行的下界,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正犹豫着,他便听见惊螺又响了起来。

连响两次螺音,想来是出了大事。

彦度飞浑浑噩噩,拿上了自己的兵匣,犹豫半晌,还是循着惊螺指引的方向去了。

那老翁的唱调在身后渐轻。

“天意堪必,天意堪必……默转君心匪石。”

穿过白沙地,漆砖廊道,黑白交错的行径之路上,只有他一人规律而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惊起了一只落在窗框上的飞鸟,他抬起头,那鸟便扑闪着翅膀要逃,可不知怎的却没能飞起来,从窗框上猝然跌落。

他的心跳莫名停了一刹。

紧接着海螺里又传出了海潮的响音,彦度飞回神,从那不知生死的飞鸟身上收回视线,往临海台跑去。

他躲在临海台不远处的礁石旁边,见临海台上密密麻麻地站着临渊宗的弟子。他们围着一个巨大的血阵站着,血阵的中心有一人女人披头散发地坐着,膝上盘着一根长鞭。

那女人浑身浴血,早已没了生息。

彦度飞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邪祟杨心问、无首猴,携□□姚垣慕,持旧深渊的头颅逃往鬼蜮,临渊宗和长明宗的门人现已合流追击,我等也当助一臂之力。”

对得起仙人的声音嘶哑,年岁的车辙在他的胸腔里碾过一道不愈的伤痕。

他对着众人说话,浑浊的老眼却没能从海之的尸首上挪动半分:“此事不强求。”

虽是不强求,可在场的人人都知眼下是什么情形。

追入鬼蜮是死,龟缩不前也是死。

他们没有退路。

讨魔的队伍浩浩汤汤,在禹州一线与临渊宗、长明宗的修士汇合了。彦度飞混进了队伍里,却又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不过如同被海潮裹挟的泡沫,沿着那起伏的波纹,朝着不知终幕的终点飘去。

他本以为要混进队伍中需要费不少功夫,他一个囚徒,自然不能和自己同门的人待在一处,只得混进临渊宗和长明宗的人里。这两大门派向来盛气凌人,看不上雒鸣宗出身的,彦度飞觉得棘手,可谁知这一路上竟无人轻慢于他,只是寻常待之,仿佛看不见他那一身粗布衣。

门规宗训,道法理则,那么多的教化叫人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到头来真能去了那一身威风的,竟只有人人自危的此时此刻。

事件百般不平事,唯死亡视万物如刍狗。

奔波数日,彦度飞从同行的修士那里知道了不少秘辛。

比如长明宗在平罡城里养岁虚阵,岁虚阵不知为何碎去,随后暴出了一起惊天血案,说是数十年,十几条牙行线,近千人在富宁镇上被拐杀,且此事与长明宗长老脱不开干系。

又比如临渊宗的代宗主叶珉,原来竟暗中与那妖猴勾结,要借深渊之力,将天下之人的魂魄悉数网入一席朝露之中,叫此间再无生死离别。

“他们犯了这样大的事,竟还能安然无恙?”彦度飞闻言,不免觉得自己很冤,他虽然伙同长老监禁了宗主,又意图坑杀叶珉,可到底没成,却也被关了这些时日,这群犯下滔天大罪的人,倒是半点惩处都没有。

“眼下情形不同,他们是要紧的战力,再大的事……”那临渊宗的弟子吞了枚丹药,眼下一片乌青,“也得等把那几个邪祟抓回去再说。”

那人说完便阖眼躺下,嘴里哼起了不知哪儿的戏曲。没有唱词,便显得那调子有些奇怪,应该是热热闹闹的一出戏,听起来却格外落寞。

周遭一片昏暗,明火诀在尘沙里摇曳。他们不眠不休地追了一个月,一路上与不少邪物交过手,伤亡不多,但劳神费时,从长老到弟子,每个人都看起来狼狈不已,不仅是□□上的疲惫,更是心里的无望。

已经一个月过去了,就算他们把人抓回去,那些被抽离的魂魄当真还能复生吗?

没有人将这疑惑问出口,像每头蠢笨的驴子那样,穷尽此生都不会问,眼前的胡萝卜究竟能不能吃到。

只是奋力地往下跑。

哪怕沿途遇见了被妖魔驱赶的百姓,他们也没有停下帮手。

哪怕人头被串在旗杆之上,在一片火光里起伏,断颅的长发如旌旗飘扬,宣昭着一场屠杀的胜利,他们也没有多看一眼。

哪怕站在鬼门关之前,他们的步伐也不曾停滞半分。

鬼蜮的风沙在岩层间哭嚎。

早已习惯了血腥气的他们甫一踏入鬼蜮,那股已融进这片大地的血气和魔物的恶臭却无端消失了。

“戒严,列阵!”叶珉发号施令,几个宗门的长老没有人摆架子,纷纷传令下去,三个宗门各成雁形剑阵,朝着鬼蜮深处走去。

不见鬼怪,不闻人声,光秃秃的黄沙戈壁似一方坟冢,孤零零地伫立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

一旁的人唱出了声:“罢!恁地腐烂,还要完好怎么!

离黎明还有一个时辰,天幕的星光寒芒闪烁,似被打破的琉璃盏落入水面,又冷又利,照不清前路,只衬得这夜越发幽暗,隐约有夜行的鸟飞过,彦度飞不知道它是否能活着越过这片鬼蜮,只是从内心深处这么希望着。

“怎么了?”

他看得太久,旁边那爱唱曲儿的人停了停,出声问道:“有什么异动吗?”

“不……只是看见了一只飞鸟……”

“这地方哪有什么飞鸟啊。”另一个长明宗的弟子扭头道,“只有会飞的妖兽而已,别盯着看,这群长翅膀的妖兽眼神很好,看到发亮的东西就会激动,你小心眼睛。”

“是吗……”彦度飞迟疑道,“乍一眼看像是寻常的飞鸟。”

而且朝着他们前进的地方而去。

“休整结束了。”前头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抽出了剑,“日出前可能就要交战了,都做好准备。”

一月的追击消磨了所有人的斗志,他们像是被驭尸人驱赶的尸体,麻木地横跨了大半个北岱,哪怕在要迎敌的现在,也不见多少人振奋起精神。

“无论赢不赢都不一定能活啦。”一人说,“只是我家里早就没人了,也没什么牵挂,死就死呗,至少瞧着壮烈些。”

又一人说:“比起去做什么莫名其妙的梦,死在邪祟手下听起来也没那么差。”

还有人说:“反正都要死了,至少宰了那个姓杨的叛徒先。”

只有唱曲儿的那人没说话,他好像哼到高潮的部分了,轻易不肯断。

彦度飞勒紧了兵匣的背带,对着夜空长出了一口气。

不眠不休地追到这里,自己又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或许是太累了,彦度飞有一瞬的恍惚,自己好像忽然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座红火的戏台,没有戏子在台上,或许是幕间,而周围有许多旁的听众,只是面容匿在暗处,他看不清。

再一眨眼,那幻象又消失了,想来是旁边的人唱了太久,才叫他有了这样的错觉。

“快跟上。”

周遭有人喊着,看到寨子了!

鬼蜮之中没有城郭,只有几个相邻的寨子。那寨子里住着各种各样的魔物和邪修,据说在仲夏之夜里,那寨子的虚像会在千里之外的海面上出现,变成海上的鬼城,魑魅魍魉踏水而行,浪涛声掩盖了那些魔物的厉声狂笑,只剩那影影幢幢的鬼形,似乎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有鸟叫。

彦度飞抬起头,红光自透亮干净的天幕中射出,那洁白的飞鸟沿着那一线天光疾飞而去,他的目光追在那飞鸟之后,落在那鬼寨的最顶端的草盖之上。

草盖上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背对着方出的圆日,坐在草盖上,两条腿悬了下来,双手撑在两侧。

叶珉喊了些什么,彦度飞没有认真听。他只是看着远处杨心问背光的那张脸,没有恐惧,也没有得意,长而密的羽睫低垂着,神色平静,带着些微不可查的哀伤。

像是在为谁送葬。

“*天日重光,欣遇着天日重光。今日里拜新恩,紫泥三降,惊醒了短梦黄粱。”

彦度飞忽然明白了。

他再度置身在那戏园里。戏台亮了起来,三弦骤响,曲笛再出,周围响起了喝彩,他看清了在他身边的听众。

“听什么曲子?”秦葬拧着眉头问,“岂不曰玩物丧志,自甘堕落!”

“别这么说,劳逸结合嘛。”海之伸了个懒腰,“而且这都快结束了,对吧,度飞。”

彦度飞一愣,怔怔地望着他们两个。

随即轻且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嗯。”彦度飞放下了自己的兵匣,像是卸下了千钧的担子,与那一众他或认识或不认识的亡者一同看向了戏台。

“这是最后一折了。”

//

*取自戏剧《清忠谱》

第225章 人鬼

有鸟鸣声。

杨心问缓缓睁开双眼。

入眼的是姚垣慕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魔物的碎骨还在胃里摇晃,让杨心问觉得不太舒服,他捂着胃, 靠着身后的柱子站起来,慢腾腾地走到姚垣慕身旁,用鞋面踢了踢姚垣慕的膝盖。

“受不了的话, 我能让你睡过去。”杨心问的语气温和, 温和得不像他, “等醒来的时候,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残破的吊楼上连屋顶也千疮百孔,这楼上最大的空洞,是一日前被杨心问击落的一个邪修砸出来的, 星夜如同一片补丁缝在上面, 投下一片惨白的光柱。

姚垣慕在那光柱中发抖。他干燥的手指正在掉皮,指尖不住地撕着那些将掉不掉的白屑,被撕薄的皮肤下透着红,很快就要流出血来了。

这一个月他滴水未进, 粒米未食,清减了些, 那宽大的弟子服也显得空。

“先吃点东西吧。”杨心问对屋顶那大洞边晃荡的无首猴说, “弄点吃的来。”

无首猴盘着腿, 正认认真真地数星星, 被杨心问打断, 叹气道:“鬼蜮里哪来的活物, 魔物倒是还剩一点, 这位小友有忌口吗?”

杨心问竟然还真迟疑片刻后问:“魔物你吃不吃?”

“我不要!”姚垣慕把头从臂间抬起头来, 那双小眼下生了乌青, 眼窝凹陷,显得大了不少,“大哥,跟我回去吧!”

姚垣慕说着,两手撑地,竟是朝着杨心问爬了过来:“还来得及,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

“来得及什么?”

杨心问看他:“来得及将外面设下的祭阵抹掉,还是来得及把那些人的神魂归位,把他们重新被投进三元醮?”

姚垣慕已经爬到了杨心问的面前,直起上半身抓住了杨心问的衣角,哀求道:“无论哪种都比现在要好,大哥,我们如何能…如何能…”

杨心问蹲下身,握住了姚垣慕的手,随后扯开。

“不是我们,是我。”

“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只是我为了保住师兄才不得不带走的人。”

“你不过一介局外人罢了。”

姚垣慕怔怔道:“大哥……”

“看好师父的头。”杨心问打断道,“若此事能成,他们,还有蛛网里的那些人,都能重新作为人活下去。”

“巡鸟飞回来了。”无首猴抬起一边的胳膊,一只白鸟落在他手臂上,无首猴朝他嘬了嘬,那鸟便嫌弃地背过身来,用屁股朝着他。

无首猴哈哈大笑,随即又立刻冷下脸来,对姚垣慕道:“这个活的,还新鲜,你吃不吃?”

杨心问抬头:“追兵到了吗?”

“等了他们这么多天,总算是到了。”

“多少人。”

“不到一千,但是所有有名有姓的老不死都在,巨啸境以上的几乎是倾巢出动。”无首猴顶着陈安道的脸吹了声口哨,“应该是够了。”

杨心问点了点头,踏地飞上了屋顶。

姚垣慕看着他就那样远去,伸出的手最终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杨心问落在了无首猴旁边,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只白鸟。

“还剩一个请神的。”杨心问一手拂过那海巡鸟的羽翼,“我不会让姚垣慕做这件事。”

无首猴说:“当然,如果连请神的活儿都让别人做了,我这天底下头一份的老不死还有什么用?”

杨心问冷眼看他:“无论你想做什么,你当真觉得自己能如愿吗?”

“尽人事,听天命。”无首猴说,“你的诞生已经是这天命给我最大的惊喜,我当然有理由接着下注。”

“哪怕你根本无法见证那一天的到来?”

“或许小友能给我托个梦?”

“白日做梦。”

“哈哈,真无情,我顶着这张脸你也忍心说这么重的话?”

“就是因为你顶着这张脸。”杨心问的眉间跃动着杀意,“你怎么敢的?”

“冤枉,是你对他日思夜想我才会是这副模样的,你忒不讲道理了。”无首猴摇头晃脑,“我要去焚香了,你别背后捅我一剑。”

那巨鼎化形,悬在夜幕之中。远处隐隐得见天光,万里无云,无首猴看着那鼎,手心燃起黑色的火焰,笑道:“今个儿天气也不错啊。”

杨心问看着那漆黑的火苗,须臾道:“梦魇之中,倒是不曾见你用过这招。”

“那是自然,我本也不愿用这永流金。”无首猴顿了顿,“这是我师父当年用来烧我那鼎儿的火。”

“你恨他?”

“不,我怕他,所以趁他疲弱,我杀了他。”无首猴点燃的香,是一串被竹竿串起的魔兽尸首。永流金一点点吞没那些尸身,散发出的气味却带着淡淡的花香。

那是什么花的气味?

“这么多年,我总害怕他是对的,我是错的。”无首猴开始在身上写祭文,“结果穷尽此生,兜兜转转,我却是在证明他的高瞻远瞩。”

杨心问皱眉:“提刀客到底想做什么?”

无首猴的笔尖一顿,随即扬起手,笔尖朝天:“我给两个人讲过这个故事,一个是叶斐,一个是陈安道。叶珉继承他姐姐的遗志,给出了与我一样的答案,陈安道不肯由我摆布,现在或许轮到你了。”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

无首猴笑笑,用笔杆挠了挠头,无奈道:“瞧瞧,遗言都不让我说长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那我精简一些,只问你三个问题。”

“我没兴趣。”

“第一,飞升究竟是什么?”无首猴像是听不见他的拒绝,兀自道,“第二,灵力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也被带走,再回不来,那岂不是只减不增?”

现今的杨心问浑身萦绕着阴郁的气息,竟是对无首猴的喋喋不休动了真火:“我说了我没兴趣!”

无首猴张开双手,如拥抱苍穹般将整个星夜揽入怀中。

“第三,邪神应人怨念降下堕化之力堕化之,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为何堕化之力却又只增不减呢?”

一声锵然,剑刃已经抵在了无首猴的胸腔:“我对你,对提刀客的夙愿毫无兴趣,无论灵力的来源是什么,深渊的本相又是什么我都不在乎,因为今日我就要了断一切!”

“小友,你掩耳盗铃。”无首猴痴笑,“世上只有死亡才能算了断,可你已永恒,在千万年后,你仍是今日的杨心问,还是下一个深渊?”

“我就是我。”杨心问目光森然,“我只能是我。”

写就的祭文在无首猴身上如绞索般蜿蜒,他像是变回了被采生折割的那只人猴,浑身绑着锁链,在高高的祭坛上,绕着那黑火跳着诡谲的舞蹈。

“那便祝你千秋万岁!”剪影摇曳着,“永垂不朽。”

地平线上日已将出,金色的光辉照映着对面涌现的白潮,杨心问回身,最后看了一眼向那灼目的晨光,随后跃至最高的草房之上。

围剿他的人已经到了。

那如草芥的白潮。

那如血海的白潮。

喧嚣声里,叫骂声里,却又晕染着最绝望的底色。每个人都如行尸走肉一般冲他挥舞着刀剑,只有叶珉的双眼里天光跃动着,从左眼,再到右眼,那是在灰烬里不灭的火星,哪怕在所有人都已放弃的此刻,他的杀意也没有半分动摇。

“杨心问。”叶珉的长剑隔空遥指他的眉心,“不要再负隅顽抗了,跟我回去,你和陈安道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在梦中吗?”

“我们不会任由叶珉这般行事的!”姚不闻站了出来,“将人首交出来,老夫以性命担保,绝不会让叶珉如愿!”

霈霖仙人不欲多言,已要抽身向前,也叫姚不闻拦住了:“如今再做这种无谓的争端又有何用?”

霈霖仙人的神色空洞,雨泽剑在她手中摇摇欲坠:“除却生死相争,我们又能怎么办?”

“杨心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关华悦朝着那高楼走近了些,“闹得天下动荡,鸡犬不宁,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浑圆的太阳从那楼顶跃出,连绵的草楼似在故事结尾方浮现的仙阁,金边镶嵌的剪影在天穹一方升起,那是生在鬼蜮的白玉京,而坐在其中的仙人仅有一个,生着妖魔的模样,摇摇晃晃地,像是随时要跌倒那般,站了起来。

鸦羽般的睫毛抬起,那邪祟开口道:“雒鸣宗训山三戒,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对得起仙人闻言一怔,雒鸣宗的弟子也忽而愣住了。

“长明宗宗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修道问天,仗剑平不平。”

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对视一眼,却不知他所谓何事。

“临渊宗宗训,克己修身,慎独慎微,生杀为民,持心正道。”杨心问稍微歪了歪脑袋,“可有误?”

姚不闻皱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们宗门的训诫,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姚不闻道,“若非为了天下人,我们何至于追你到这鬼域中来?又何至于要办三元醮?”

“可哪怕是先天灵脉制成的骨血也终有衰竭的一天,再坚韧的心魄也终究会被深渊侵染。”杨心问的双眼浮动着红光,那是彻底入魔的征兆,“哪怕一月前的三元礁能成也绝非一劳永逸。”

“如今大厦将倾,众生存亡之际,你去思虑百年之后又有什么意义!”姚不闻怒道,“你将那数万人命带走,不过徒增杀戮罢了!”

“所谓三相,骨血,心魄,元神尔。”

杨心问说着跃下高楼,众人立马严阵以待,可他那不知在哪里捡的剑并未出鞘,他只是缓缓走到了几个长老面前。

“能为三相者,骨血需剔除灵脉而不死,心魄需直面深渊而不罔,元神需灵台凝形有物。三相者,百年难求其一。”

他伸出手,搭在了姚不闻的肩上,却是看着关华悦说:“可世间仅有一人,或是天意,或是人为,或是这世间万物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必然,元神入巨啸成型,心魄与深渊相约,骨血不死不伤。”

日光刺破了永夜,可在那猩红的背景里却宛如血染的夕阳。

“我一人可成深渊,永垂不朽。”

四下死寂,唯有飞鸟啼鸣,巨鼎里的人影还在狂舞,分不出是祭祀的舞蹈,还是被滚水烫死前的狂乱。

原来耳边呼啸的并非风沙,而是终焉的铜角。

“你要什么?”

姚不闻苍老而喑哑的嗓音缓缓道:“无论什么。”

“那些只有心魂的人我能救,无论是师兄抽出心魄的万人,还是如今奄奄一息的伤患。”杨心问低下头,“但我救不了作为祭品死去的人。他们的神魂飘散,我帮不了他们。”

叶珉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只剩扇骨的扇子还被他揣在腰侧,或许他是个念旧的人,扇面换了这么多次,那把扇子的扇骨却始终不肯丢。

哪怕已然支离破碎。

季闲失神地望着自己的鞋面,须臾抬起头,和杨心问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是最快理解了这句话的人。

相比寻常人,以灵力充沛的修士为祭品,所需要的人会少很多。他明白,并实践过,在那小镇上,木桥边。

姜崔崔和季铁的亡魂迄今仍然在他梦中久久不散。

“你要我们——”姚不闻踉跄一步,眼球几乎要从那干枯的眼眶里掉出来,干瘦衰老的身体如一根腐木,“杀了……”

没有任何犹豫,叶珉几乎是立刻转身御剑,同时张开嘴,朝着人群喊道:“邪修杨心问妖言惑众!长老中计了,快——”

长剑自后洞穿了他的胸腔,叶珉并不回头,立时去抓腰间的陶埙要吹著我十诫的不伤诫,可指间并未碰到冰凉的陶埙,而是带着温度的手指。

他口吐鲜血,茫然地看着瞬身自他面前的杨心问。

那染血的陶埙在杨心问的指间。

亦如他当初将其作为见面礼送到他手上那样。

又一把剑自后洞穿了他,叶珉跌落在地,腰间的折扇落进了泥中。他身后的季闲和闻芠拔出了剑,隔着尸身与杨心问相望。

杨心问俯身,摸了摸叶珉的脉搏,须臾将那陶埙放回了那尸身的手上,回身看向那些尚且茫然无措的年轻修士们。

“这是你们种下的因。”他背对着那些长老,声音很轻,却像是在他们的胸腔里嗡鸣震响,“你们来决定。”

第226章 人神

飞升并非成为神仙唯一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