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地狱变
别看这出来的人不少, 可一无阵型二无策略的,一对上便像是一群散沙打一群无头苍蝇,端看谁的劲儿大, 谁的人多才能赢。
这群魔修是被奇袭,所以毫无准备。
可他们呢?
如若叶珉早有营救的准备,为何没有半点的准备就放他们出来?禁制里的人虽不能随意出入, 可看是看得见的, 根据魔物的分布规划营救的路线, 策划每一队的人数和出入的位置, 但凡有个计划,都比这样一窝蜂得让他们从大门口冲出去得好。
“我的天呐。”杨心问面无表情地叹气,“都轮到我一个魔物来出谋划策了, 仙门真玩完儿了吧。”
他一身的红衣, 一开始是挺惹眼的,可众人打着打着,身上大多糊了一团的血,便跟他成一个色了。
以前以为陈安道给他弄个红衣是为着吉利, 现在想想,这颜色跟血一模一样, 估计是为了遮掩他的伤口好太快的事实。要是一袭白衣被人捅了腰子, 满身的血就愣是看不见伤口, 有心之人很快便会发现他骨骼清奇, 有魔修之姿。
杨心问四下看看, 瞧见了小跳楼。
他就近抓了个修士, 指了指小跳楼道:“上那儿去, 把这一代魔物的分布画出来。”
被他随手抓的人一愣, 没吭声。
“那里够高, 还有一定的庇护,上去快点,魔修瞧不见你。”杨心问说,“快去,当心我踢你屁股。”
那人还是没动静。
杨心问终于屈尊转过了头,发现竟然是个熟人。
“方……”
“杨心问!”方崚和一点就炸,“你指挥谁呢你!”
杨心问想起来他叫什么了:“指挥你啊,你没听你们代宗主说嘛,我官儿大,你们要听我的。”
“少来这套!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跟陈安道是一伙的!”方崚和说着还要冲他挥剑,“星纪长老之死必然也有你一份!”
杨心问曲膝一顶,直接往这人的肚子上拱。
方崚和腹中翻江倒海,偏头就要呕出酸水来,杨心问顺势一掐他后颈,压得他抬不起头,沉声道:“把图画出来,我记你大功一件,现在对我刀剑相向,你还回得去吗?”
方崚和被他掐着脖子,连酸水都呕不出来。
杨心问凑到他耳边说:“现在外面乱成这样,方家再不出点人才来,姚家不乐意保你们了怎么办。”
“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出山,是为了给你的家族挣脸的,还是来跟我闹的?”
方崚和不动弹,好像被他掐死了,死人有点排不上用场,杨心问松了手,要去抓下一个画图的,便听方崚和剧烈咳嗽了起来,又死死地抓着他的胳膊。
“……我画。”方崚和的嘴角还有点涎水,咬牙艰难道,“你答应我要把这功报上去的。”
杨心问弯着眼笑:“好说。”
叶珉没有给这些人做任何的安排,甚至连个能管事儿的长老都没放出来,杨心问已经隐隐嗅到了点味儿。但现在也没地儿说,说了也不过是乱了人心。
玉阶前的战局久久未推进,魔祟像是无穷无尽,可境界却不是很高,修士这头的伤亡也同样不多。可这样消耗下去,不等见到更厉害些的魔修,修士的灵力怕是要先告罄了。
杨心问后撤到了白归身边。白归正与一个穿着碎布衣的走肉过招,那走肉很灵巧,生前有可能是个飞贼,死后成了走尸也蹿得格外快,本来根本不是白归的对手,但凭借着这混乱的战局和自己灵巧的身手,竟叫白归一时拿不下他。
“你身上还有那种烟花吗?”杨心问从白归的身后靠近,白归一个急转便就送出一剑,杨心问忙用剑鞘挡住,“没有就没有呗!凶什么!”
那走肉在人群里时隐时现,根本不知它要从何处袭来,白归一晃眼才发现是杨心问,粗喘着气道:“……你怎么……”
你怎么看起来无所事事的?
这话她咽回去了,握剑的手稍微松了松,另一只手便从袖中拿出了一支烟花筒来:“你要这个做什么?”
杨心问接了过来:“看你们用着眼热,试一试。”
“试什么?”
“速战速决。”
“啊?”
“你后面。”
“啊?”白归转身,就见那走肉五指勾爪,就趁着这档口冲了过来,她连忙背身横剑,锵然撞断了那走肉的指甲,随后一蹬那走肉的腹腔,举剑再刺,利落地削掉了这走肉的脑袋。
再去看杨心问时,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从这个方向走到尽头,是家酒铺,酒铺的对面,则是家糖水铺。
糖水铺的老板从前关照过杨心问一家,杨心问从她铺子前跑过时,她总悄摸给他塞点吃的。可镇上的人都只喊她苞米娘子,因为她爱弄些带苞米的汤水,杨心问也是很久之后才知晓她的名字的。
“常采薇……”杨心问被阿芒问烦了,回答道,“不是,不是我娘,只是照顾过我和我娘的人。”
“……也不是我娘子。”
“更不能是女儿!”
阿芒被她母亲抱在手里,恍然大悟:“那我们一样的!”
杨心问穿行在街道中,昔日熟悉的街景,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浮图岭下的岁虚阵成型不到一月,其中诞生的魔物便已将这破坏至此,一路上活人没见到,死人也大多支离破碎,杨心问甚至不知道常采薇是不是还活着。
米铺到了。
如电的身形一顿,杨心问望着对面糖水铺门前一长串拖拽的血痕,从屋子里一路朝着对面的米铺延伸。
直到米铺门口的缸中。
久久不去的血腥渐渐已经闻不到了,这世上似乎本就飘荡着这股气味。
米缸里也不过是更浓重些而已。
杨心问走到了米缸边,伸手拿起了那米缸的盖子,向里头凝望了许久。
米是被人自稻穗上撕扯下来的作物,脱了壳,去了衣,放在这缸中,那魔物的食物又是用什么去储存的呢。
他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也不必去想了。
方崚和画好图之后便有些不知所措。他躲在小跳楼里,进来的时候周围还没什么人,这会儿确有四五个魇镇和走肉在下面游荡。
虽然那几个大魔都留在原地没动,可就这几个他单枪匹马的也很难对付,如今这浮图岭里魔比人多,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又会跳出个玩意儿给他来一下。
这地方和擂台全然不一样,哪儿有那么公平的一对一。
简直就像——
方崚和想着又轻啧了声,把那念头给按了回去。
他龟缩在小跳楼上,开始捉摸怎么把这图送到杨心问的手上。
可我连他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人不会是来耍我的吧?”方崚和眼珠子滴溜着,“他一直看我不爽,说不定就是这样呢?”
那自己在这儿躲着,错过了立功的时机,岂不正中杨心问的下怀?
这般想着,方崚和攀着小跳楼的围栏探出了头。那几个走肉巡到了东面,西面还空着,且正对着一个巷子。
从这儿快两步冲过去,应该不会被围攻。
简直像是知道他在这儿着急一般,巷子右侧的铺子里骤然跳出了两个人来。两人都是寻常百姓,身上挂满了黑绿色的菜叶,一副刚从咸菜坛子里跑出来的模样,慌不择路地撞开窗条跳了出来!
方崚和吓了一跳,连忙缩回身子,只敢从栏杆的间隙里往下看。
那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男人,正是最身强力壮的年纪,可眼下看着像两个骷髅架子在横冲直撞,显然是躲了太多天,已经饿得脱相。
虚成这样了,依旧没命地跑着,在他们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着寿衣的孩子。那孩子蹦蹦跳跳的,竟不是走肉而是祟物,两只手一步一拍,小脸上洋溢着童稚的笑容。
“你们要去哪里呀?”他脆生生地喊着,“捉迷藏已经结束了吗?”
那祟物的双眼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漆黑,身上除了寿衣,头顶还带着小儿鬼的草冠。他扬起双臂,寿衣的宽袖便在风中摇摆,像只小鸟一样朝着那两人追去。
所有的祟物里,小儿鬼往往是最凶的,方崚和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小儿鬼至少有巨啸境的威能,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
可周围又没有别的修士,那两人其不是要死定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这春雨打进泥土里,渐起说不出的潮气和恶臭,方崚和死死捂住口鼻,龟缩在小跳楼里,看着那祟物戏耍着那两人,远了便加快两步,近了又放缓了步子,像在逗弄耗子的猫。
他颤颤巍巍地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符来,一张破邪符,一张疾行符。
以他的修为,破邪符只能稍稍拖延那祟物的步子,之后将疾行符贴在剑上飞走,说不定能成。
可一旦失手了……
方崚和抓紧了符咒,将它揉作一团:就算救了这两人,周围也无人瞧见,算不得自己的功。我出来又不是为了救人的,是为了立功的!
那祟物还在笑闹着:“跑快些,跑快些,我要追上你们了!”
逃命的两人早就没气力了,只有双腿还在麻木地腾挪着。雨水让地面变得更滑,其中一人“啊”地摔倒在地,再没力爬起来,下意识地朝着他同伴伸了伸手。
另一人听到了动静,脚步一顿,回过了头。
随即那张瘦猴一般的脸上咧出了个大笑来,两眼闪着对生的喜悦,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摔在地上的人茫然地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祟物双手捂在口边,“他怎么走了?”
那孩子一边惊讶着,一边抬脚踏穿了地上那人的胸腔。
方崚和险些惊叫出声。
男子甚至没能多挣动一下,魂魄便被那祟物吸食。方崚和攥紧符咒缩着打抖,再不敢动冲出去的念头,可不过眨眼的功夫,那还温热的尸体周遭便有魔气环绕,方崚和竟眼睁睁地看着那尸体又站了起来。
透过胸口的大洞里,可以看到路尽头舍他而去的人。
透骨的寒意席卷了方崚和全身,他看见新起的走肉奔跑在街巷里,胸口的洞兜着风,吹奏出一曲怪异的曲调。
疯了。
方崚和不敢再看,背过身来捂住了耳朵,齿关打着颤,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都疯了。
谁都要死。
谁都会死的。
第212章 共渡
杨心问回到小跳楼时, 一打眼没看见人。在小跳楼里的鼓边转了一圈,才发现鼓面的一边被切开,里头躲着一个人。
“你在干什么?”杨心问沉声道, “图画好了吗?”
鼓里的人缩了缩,半晌举起一只手,将手心里被抓得皱巴巴的纸露了出来, 杨心问皱着眉接过, 将纸铺平打开。
纸上大致地画着浮图岭小镇的简单地形, 几再用黑圈标注了有大魔驻扎的位置。
杨心问扫过了糖水铺的所在, 见那处画着条线,还有其他地方也零星画着这条短线,便开口问道:“这些线代表什么?”
方崚和像是被这句话吓到了, 止不住地打颤, 说出来的话都带着波浪:“成、成群游街的……走肉……”
在如今的浮图岭中,尸身化作走肉也不过寻常事。
只是这种图上的走肉群,莫名叫杨心问觉得有些古怪。
“都要死了。”方崚和忽然道,“魔杀人, 人成魔,魔再……再杀人……都完了……”
杨心问低头看着那图, 米缸中的惨状还在他眼前不断来回, 他自己好像也变得头重脚轻, 耳边的鬼哭狼嚎有如一只报丧鸟, 恍惚间天空的乌云被卷动, 涡流一般卷走了这片大地的生机。
他真的累了。
可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别吵。”杨心问将那命途多舛的纸又揉成一团塞进兜里, “生怕魔祟看不见你吗?”
方崚和红着眼眶不说话了, 他的绝望并非作戏, 但真要他即刻去死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小跳楼周遭的魔祟不算少, 这里离临渊宗的山门也有一段距离。杨心问从衣襟里拿出那筒烟花,对方崚和说:“我在这儿用这玩意儿,临渊宗的人看得懂我在叫他们吗?”
方崚和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杨心问便也点头:“那你别在这碍事,走远点。”
方才那小儿鬼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小跳楼周遭便聚了些祟物来,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魔,但方崚和已经被吓破了胆,闻言面色煞白:“我、我我我我我不走!我就待在这儿!”
“你确定?”杨心问斜眼,“要逃可就趁现在了。”
方崚和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双手扒着栏杆不肯动。他对杨心问盲目不信任,对杨心问的警告一点都听不进去,似乎对方说的每句话都是意图坑害他,决计不能信。
“要出去你自己出去。”方崚和说,“我才不要下去喂走肉。”
杨心问勾了勾唇角,懒得理他,爱死不死。拿着那烟花就飞身上了小跳楼的楼顶。
这里便是整个镇子的最高处了。
春雨细如牛毛,淅淅沥沥地打在他身上。
杨心问闭了闭眼,上次站在这里,还是元宵节的晚上,他和陈安道站在这里,望见了千万盏明灯飞天,百家灯火如星河闪烁,人群熙攘,烟花爆竹的声响与笑闹声响了整夜,家家户户都在期盼着一个美满的新岁。
再睁开眼,他居高临下,入眼只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凶祟横行,人命如草芥。
那个风雪夜好像只是他的一场梦,那场梦中的人,再不会有新的一年了。
杨心问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抽出剑来,剑尖重重地插进地面,随即眉心金光大作,一柄化形的巨剑悬在他头顶,方圆百里都能望见的庞大,而他浑身的灵力外露,巨啸境的灵场全数倾泻,掺杂着滔天的怒意,威压排山倒海地冲去四周,从屋舍、接道、小巷一路扫荡而去,贯穿整个浮图岭,直抵临渊宗!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了这灵压,就连天矩宫前压阵的姚不闻都微微抬了眉,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高悬天际的元神剑。
“这……”姚不闻迟疑着,对身旁的叶珉道,“这动静……”
叶珉脸上没有姚不闻想象中的凝重,反倒是蓄着一丝欣慰的笑:“果真是天纵奇才,不过刚入巨啸,便能化出这等元神剑来,少年时的宗主,怕也远不及他。”
姚不闻说:“你还这般自在,如果他真把人全都救回来了,又该怎么办?”
“如今的猖王已有静水境圆满的威能。”叶珉垂眼看他,“若连他都无法从杨心问手中夺出无首猴,那我等的筹谋,都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谁都无能为力。”
“都是命。”
方崚和感知到那灵压,本能地害怕,可随即更深的恐惧反倒叫他冲破了本能,瘫软的双腿忽然有力地跳了起来,再用点力能直接把小跳楼的楼顶冲破。
他攀着楼顶的翘角,尖叫道:“杨心问你疯了!”
这灵压外放极耗灵力,可对境界相近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退敌之能,华而不实,往往是大能用来警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的。
杨心问这一手,相当于一口气挑衅了整个浮图岭的魔物,还生怕怒火中烧的魔物们找不到人,在头顶上悬了个巨大的标识,一派“蝼蚁速来送死的”嚣张气焰。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方崚和看着那快速聚拢的走肉和魔群,现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那大小不一,美丑难辨,如虫灾般的堕化之物已然朝着小跳楼聚集。
没有人智的走肉被灵力吸引,有人智的魔祟魇镇都迫不及待地前来吞了这在自己的地盘上为非作歹的修士。
方崚和怒吼道:“你要死为什么非得拉着我上路!找死就不能换个地儿吗!”
杨心问就在这楼顶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从姚垣慕那儿打劫来的剑搭在一旁,手往后撑着,仰头看向自屋檐下冒出来的方崚和:“我没叫你跑?”
方崚和气急:“我——”
我什么呢?
跑了又怎么样呢?跑了便能活了?跑了便能把爹娘接回临渊宗了?
或许是死到临头,方崚和成日里的火气终于歇了,像是被这春雨浇灭的火,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雨开始密了。
雨滴并不大,却无孔不入地濡湿着衣衫,方崚和看见杨心问墨色的发丝被雨水束在了一处,只那红色的发绳似一丝血线流下,高挑的眼尾如料峭春寒里山崖飞斜的一枝桃花,却不是用来迎春,而是为已逝的寒冬送葬。
死亡在那双眼里似乎既不可怕,也不肃穆,只是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在这片遍布死亡的大地。
乌云压城一般的魔物从四面八法压来,层层叠叠似连绵的山峦,无尽的尸山。
杨心问甩了甩脑袋,湿发飞出的雨滴四溅,像小狗甩毛。
“谁要找死了。”
他终于舍得站了起来,同时把那耀武扬威的元神剑收起,把插入地面的剑拔了出来,随即把信号烟花对着天空拉响。
“干完这票我还要去接我师兄呢。”
轰鸣之后,长剑当空。
玉阶前的弟子们本在与群魔鏖战,可那灵压一来,那些魔祟便立刻往镇中过去,给他们留了个背身。他们虽有疑惑,可万没有放过这破绽,眨眼间便反向包围了那群魔祟,各自踏着剑阵除妖斩邪,尚未杀尽,便见当空一柄元神巨剑,那剑身火红,两边剑镗镶着人骨,看起来诡谲异常。
“可、可是那猖王出、出寨了?”
“啊呸,你灵场是不是有毛病,魔气灵力你分不清?”
“那、那是……”
“管他是什么,先把这群妖邪给杀了再说!”
与此同时,曹竹佑等人已收了五六个板车的伤患。他们虽乔装成了魔修,但魔修与魔修之间也不甚和睦,瞧见他们像是要屯粮,便有几个魔修围了上来,叫他们把粮食给留下。
他们人少,又怕暴露,正在左右为难时,那灵力有如一阵穿堂的阴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跳,他们尚未分辨,那几个魔修便已暴跳如雷,丢下他们跑了。
“就趁现在!”曹竹佑望着那当空的巨剑,竟已在脑海中浮现出那同门评价魔修口感的模样,“快!快把人都搬回结界里去!你——你们三个,负责运,我们趁现在去找剩下的活人,多搬几趟!有戏!”
几人连忙散开,争分夺秒地在这片断壁残垣上寻找一息尚存之人。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就能救,必然要救!
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在信号烟花升空的瞬间达到了顶峰,阶前弟子已快杀完了就近的魔,见那群魔汇聚之处升起了集结令,便知是有人号令,要与这些妖魔决一死战!
方才的小胜叫他们杀出了血性,可刚才过去的魔潮非同一般,一时间人人举棋不定。
白归见状猛地咬牙,自齿间磨出一声“懦夫”,剑鸣锵锵,扭身便朝着小跳楼飞去,如一道飞星急落。
“诸位同门,咱们出来前不就知道,此行凶险,九死一生。”徐麟借着雨水擦着自己命盘上的血,朗声道,“如今有人以身为饵,给我等留了个起阵包剿的机会,怎么反倒开始瞻前顾后,踌躇不定了?”
他擦好了命盘,将其收入袖中,双手背后,以疾行符朝着小跳楼快步走去。众人发现,他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雨声缱绻似情人的耳语,可偏偏落在这不解风情的坟堆里。
只听一声嗡音,姚业同一甩他符箓上的血水,踩剑腾飞,面色阴鹜:徐家跟白家,加起来不如我姚家半数的升仙大能,小门小派的出身,谁准你们露脸了!
口上则说:“除魔卫道,生死不论!”
他飞身过去,紧接着便又有三四人追去,人群如决堤的洪流,朝着那一线倾泻而去。烟花的剑形尚未全然消失,众人便已踏起剑阵,围在了小跳楼边。
可那里却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群魔乱舞,亦没有想象中的酣战。
蝗灾般的魔潮静立在原地,一尊尊似被风化的石像,嘴角挂笑地闭着眼,像是在做一场美梦。唯一在动的只有那些走肉,正顺着小跳楼奋力往上爬,一个手持长剑的弟子正据险固守,玩命儿地把这些一个个爬上来的走肉消灭。
小跳楼顶还站着一人,也是一动也不动。
浑身湿漉,七窍血涌不止。
白归的剑比人更快,悍然刺入了那一动不动的魔群之中,剑气激荡,眨眼便冲散了三具祟形,而此时她的人才落下,足尖踏着剑柄再飞,跳到了杨心问身边。
“你怎么……”白归看到杨心问血涌,悚然道,“快同我回去!大梁长老——”
这么大的嗓门在耳边大喊,杨心问才回神,漆血的眼珠慢慢地转过去,半敛的眼睫轻颤,须臾笑道:“琢磨着你俩总归会来的,没想到还能叫来这许多人。”
“你——”
“快杀。”杨心问的笑轻飘飘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第213章 龟壳
一时间, 白归甚至有些恍惚,不知对方要他快杀的究竟是这些魔物,还是他杨心问。
离得远的徐麟没看清杨心问这认不认鬼不鬼的样子, 想也没想便念诀开阵,祭出他的宝贝命盘,口中念念有词, 随即即刻行宫:“帮把手, 乾位来人!”
众人如梦初醒, 立马按着《俯瞰二十四式》的百人剑阵站开。整套《临渊剑法》中, 只有这一式百人剑阵——众生相,不需互相打招呼,自然而然地散成了个六棱剑阵。
以现在的日相, 乾位为阵眼, 剑修之中当下修为最高的便是白归。白归再不忧疑,拍了拍杨心问的肩,纵身踏入剑阵之中,随即徐麟速拨命盘, 告天地求吉凶,其余众人纷纷立剑身前, 百来道金光同时指出, 剑意交织成网。
众人自东向北绕行, 那剑意便转成一轮漩涡, 越转越急, 越转越快, 远观有如一座金光佛塔朝着阵中悍然压来!
杨心问咳出了一口血来。他伸手擦了擦嘴角, 顺势挖掉了已经失明的右眼。
他踩的楼顶下面, 方崚和还在跟走肉搏斗着。他刚踹了只走肉下去, 就瞥见杨心问面无表情地捂着右眼处,毫无伤口的皮肤都在微微渗出,急切道:“你别这时候撑不住了啊!众生相是封阵,这么多魔祟一旦醒来,所有人都会被反噬至死的!”
“这不还有你吗。”杨心问的鼻子汩汩往下流血,他只能抬起头来,以免自己喝进去了,“到时候大家都倒了,你力克千百妖魔,不世之功啊。”
方崚和听得心惊肉跳的:“你、你到底怎么了?还能不能行啊?我就没见过这么邪性的幻象术,能把施术者弄成这个样子的……”
新的右眼已经长好了。
杨心问松开了手,顺势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两颗血丹咬下,一边咬一边胡诌:“你没见过多稀奇啊,这是雾凌峰的绝学,大家都会,姚垣慕也会,怕了没?还敢欺负人吗?”
“姚垣慕要是有这能耐,姚家早被他踏平了。”方崚和不以为意,随即便听一声罡音荡来。
他忙扭头去看,金佛塔已如山岳坠下,千丝万缕的剑意将那木桩一般的妖魔搅碎,不过眨眼之间,那群魔林立的怪象,便成了一片碎肉血海,在被雨水浸润,流进了泥土。
那些妖魔甚至没能在死前发出一声惨叫,便在梦中死去了。
方崚和抓着栏杆,激动得快把指甲给抠进木头里。
“我们……”
我们赢了?
剑阵中的人大多一身狼藉,猛喘着粗气,地上有些许的肉块还在缓缓蠕动,可再也拼不起来了,小跳楼前的空地上,除了几只略显寂寞的走肉还在“嗷嗷”地凑上来寻死,那铺天盖地的魔潮竟当真被他们一网打尽了。
“胜了?”
“我们胜——”
“大凶!”却是徐麟极其煞风景地高喝道,“跑!”
他手上的命盘指针急转,死门洞开,却连一座生门都算不出来,东南西北无处不是大凶,他只喊了一句跑,却连跑去哪里都说不出来。
姚业同就在他旁边,亲眼看着那死气森森的命盘算不出个出路,猛一咬牙,帖符落地,双手掐诀的同时大叫:“都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有不少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没反应过来,方崚和又是其中离得最远的,甚至没能听见姚业同那声大叫,尚未来得及再问,便感到自己背上一阵剧痛,却是杨心问的剑鞘在他背后猛敲,将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才刚落地,姚业同的符纸便已金光大作,泽被群山术顷刻间自土中抽出万千枝条,徐麟以坎艮两位为其助阵,白归抓着最后几个人自缝隙合拢前钻入,锐利的眼一扫,却是猛地回身:“杨心问!”
杨心问缓缓地抽出剑来。
他自丹田处涌来一股股动荡不安的魔气,贪婪地摇曳着。
或许是觊觎这具灵力衰竭的□□,又或许是魔物相噬的本能,越是大魔,越是这般难以自抑。
铺天盖地的魔气似云雾般卷来,弥散的气息是有毒的,泽被群山层层叠叠出的藤蔓甚至开始慢慢枯萎。姚业同不得不再补符箓,可也禁不住这没完没了的枯萎,只能涨红着脸道:“借点灵力给我……”
“杨心问还在外面。”白归攥着拳,指甲将掌心刺出了伤口,“放他进来。”
姚业同怒道:“你当这阵说起就起说撤就撤的?我又没有春时柳,此地灵脉也早就被魔修掐断了,榨干了剩余的地灵才成这一次,撤了可长不出第二回了!”
笼中一时静默。
徐麟须臾道:“你能撑多久?”
姚业同回答:“所有人轮流注灵,这毒雾若是不变得更浓,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所有人都灵力告罄,再暴露在这毒雾中也无法自保,龟缩在此于寻死无异。”一修士开口道,“不如趁着还有些灵力能与毒雾相抗,出去为那道友助阵,找出散毒的魔修,一举杀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敢出来的!”姚业同平日惯爱装模作样,鲜少这般频繁地动怒,“这毒雾是猖王的象征,猖王原身是彦家淬毒的箭矢,他成魔之后,所到之处便会萦绕着这魔气。你要一举杀了他?不省君和掌兵使可都是在此人手下重伤闭关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黑暗的笼中一时落针可闻,大胜的喜悦尚未沸腾,便被冰冷的现状冻结。徐麟在角落处坐下,将命盘放在身前,轻拨算子。
所有人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最后的指望。
第一卦出来了。
“若是现在出去。”徐麟看着这结果,与白归对视了一眼,还是咬牙道,“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方崚和是被远远地踹进来的,缓了好久才勉强能爬起身,闻言微微一怔:“那杨心问……”
那杨心问就关在外面不管了?
任凭他去死?
“你管他去死?”姚业同冷冷道,“不着急,一个时辰后我们就该去陪他了。”
“一个时辰之后……”徐麟却又说,“有一线生机。”
众人的眼一时亮了起来,忙道:“怎么做?”
徐麟看着那卦象,摇摇头:“命不由己,生死他人定。”
“说人话!”方崚和道,“你又不是山脚算命的,能说清楚吗!”
“这有什么听不懂的。”姚业同寒声,“意思是我们能不能活,全看外头那个撑不撑得住了。”
方崚和不解:“我方才就在他旁边,他的的确确不过是巨啸境,怎么可能一个人跟猖王对峙?况且这毒雾……不会毒死他吗?”
“闭嘴!”姚业同死死地瞪他,眉头却拧得快能夹死苍蝇了,“就你知道得多!”
其他人却在此时反应过来了:“那、那毒雾以灵力为食,蚕食灵脉,灵脉枯竭的人和修士自然都会毙命。”
另一人接道:“可对魔物是无害……”
徐麟举起命盘就朝那人头顶拍去:“显摆什么啊你!”
那人被敲懵了,捂着头道:“我、我没显摆……”
“人那灵场是没荡到你还是怎么着?”徐麟又狂敲两下,“还那么大个元神剑,你是不是瞎啊!”
“我也没说他是魔,而且、而且……“那人眼珠子轱辘了一圈,怪机灵的,”元神成形后便会落入灵台,不会随着入魔便消散,保不齐他是入魔前就凝了元神剑呢……”
“是什么有关系吗。”白归厉声,“今日我们若活不成,那是输在猖王手下,不算丢人。若是侥幸活了,那就是杨心问救了我们的命,他若是魔你们打算干什么,恩将仇报吗!”
这狭窄的笼子里,就属她最能打,自然无人与她对呛,只细碎道:“可若真是魔……”
“那可是要吃人的。”
//
杨心问从嗅到魔气的时候便摸了摸口袋,这下不省着了,把兜里剩下所有的血丸都吞了下去,就留了一颗,宝贝样得揣进怀里。
小跳楼下来了个人。
他垂眼往下看,那人看起来二十五六,衣衫褴褛似破布条披身,一手持杖,一手端碗,是很标准的乞丐模样。
“好香啊。”那比杨心问的乞丐像样许多的乞丐说,“好香啊。”
看他这幅垂涎的模样,杨心问犹豫了一会儿,把最后一刻血丹也拿出来,吞进了肚子里。
“哎呀。”乞丐大叫,“没啦!”
“没啦。”杨心问笑道,“给我的东西,没你的份。”
乞丐倒地大哭,泼皮一般四肢打地:“黑了心肝的玩意儿!你都吃得打嗝了也不肯给我一个,我快饿死了!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你!”
杨心问蹲了下来,一手托着下巴道:“我夫人给我做的东西,我就是吃吐了也得把吐的再吃回去,你就不行了,你没有夫人。”
乞丐哭得更厉害了,呜呜了许久,口中喊着“没天理了,杀人了,欺负乞丐啦”。他长得骨瘦如柴,面颊深凹,确实像是块饿死了。
就这么哭了好一会儿,他才捂着脸,眼睛却自指缝里露出,试探道:“你夫人这般香甜,能不能借我——哎呀!”
幕天席地的剑意排列在杨心问身后,他神色冰冷,浅色的瞳孔里翻涌着红腥,抬手微微一指,随即下压,那漫天的金光便朝着乞丐压来!
第214章 斗魔
“杀人啦!”乞丐这回喊了句真话, 抱头在地上打滚,狼狈不堪,却又精准地避过了每一道剑意, “不借就不借!我不要了,不要了!英雄饶命!饶命啊英雄!”
“戏这么足,你到底是个魇镇还是戏班子的靠旗。”杨心问浑身充盈着魔气, 那魔气将他破破烂烂的躯体迅速地缝合, 而仅剩的灵力被他全数压榨出来, 凝成比这春雨还要细密的剑意, 往那乞丐身上连绵不断地刺去,“没上过学,‘唱’和‘猖’怕是没分出来吧。”
被他这么说, 那乞丐却忽然跳了起来, 三四道剑意同时洞穿他的身体,血肉横飞,他却毫不在意,指着杨心问的鼻子骂道:“我上过学, 他妈的我上过学!”
“在哪儿上的?”
“东南府!”
“谁人的学堂?”
“家、家里的……”
“哦。”杨心问挑眉,“还是个公子哥啊。”
那乞丐便不哭了, 一边的手袖掩着嘴, 嘻嘻道:“当年可是富甲一方呢。”
杨心问盯着他身上渐渐愈合的血孔, 剑是他同时扎进去的, 距离脑袋最近的那个血孔愈合得最慢。
“可惜后来不行了。”乞丐还在嘻嘻笑, “家中最出息的少爷被送出门做事, 就再没回来, 大师心灰意冷, 又让你们这些名门正道打压, 一蹶不振。还有个小叛徒去了雒鸣宗,去之前把我的兄弟姐妹们通通扔进炉子里炼了,就剩我一个没能耐的,苟延残喘至今。”
杨心问见他笑得很开心,不由道:“你家道中落,怎么还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乞丐说,“若非家道中落,我一个小小的箭矢如何出得了头?得亏他们人人都不把我放在心上,就连那小叛徒都没想着将我销毁,活该,活该!”
这魇镇像是很有时间,也很有耐心。这或许是他一贯的战斗方式,先用毒雾和废话将对方的灵力消耗殆尽,然后才开始不紧不慢地玩弄被耗死的猎物,可惜杨心问本来就不剩多少灵力了,耗着谁还不一定呢。
“有此等运势,又封号称王,动静闹这么大,你图什么?”杨心问不知道那藤蔓龟壳里的人着急,还顺势坐上去了,悠哉道,“把这里赶尽杀绝了,你以后该吃什么?”
血腥味被雨水冲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腐臭味儿。堕化之物的尸身溃烂得极快,方才还红艳艳的血海,转头就变成了乌黑发臭的黏液,乞丐站在那臭肉中间,认真答道:“去别的地方找好心人要吃的。”
“你们十几天就屠光一个镇子,不说别处还有其他魔物先下手为强,单你这吃法,不出一年就要断粮了。”
这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乞丐探头:“那该怎么办?”
“自然是循序渐进,不可竭泽而渔。”杨心问拍了拍自己身下的藤蔓,“人杀了多可惜,养起来,慢慢吃,男的交了精就杀,女的生产完再杀,小孩儿大了再生,养鸡养猪那样世世代代养下去,那便永远都饿不着了。”
“嘿!”乞丐眼睛一亮,“这主意好!”
杨心问换了条腿架着:“不错吧。就这龟壳里的人,大都有望冲击巨啸境,巨啸境的口感和非巨啸的口感可不一样,现在杀了多可惜,不如叫他们养着,突破了境界,再生两个娃出来,岂不美哉?”
猖王极其上道,把豁口的碗敲得震天响:“美哉美哉!”
两人仿佛达成了共识一般在雨中相视一笑,狼狈为奸得看起来很是投缘。
可他们都只是笑着,没有人行动。
猖王说:“你身上一股子魔气,却还有人味儿,这是尚未完全入魔的模样。可你迟早是要变成我等的同伴的,现在又为何守着那群人不放?”
“我觉得他们能养肥点再吃。”杨心问说,“守在这儿以免你太心急。”
“你吃的血丹那般香甜,想来你是有自己的口粮的,又不肯施舍些给我。”猖王道,“还杀了我的臣民,抢走我的口粮,青天白日这么欺负人,你还想跟我讲道理?”
毒雾在混杂了尸毒之后更显得难闻,附近的雨水都在变色,灰暗的泥浆一样砸在地上。
蓄积在泥地里的积水倒映着浑浊的天空,秃鹫盘旋在其上,鸦群飞过,落下了数根黑色的羽毛。
就在黑羽轻触水洼的一瞬,那乞丐在杨心问眼前消失了。
下一刻鸦群惊飞,不速之客撞进了它们的队伍之中,杨心问被一击打得倒飞出去,胸腔凹陷,肋骨直接扎进了肺部!
肺部吸不上气来,杨心问却连调整空中姿态的闲余都没有,下落的同时,他一双眼紧追地上的猖王,可那臭乞丐呲牙拄棍,重踏飞身,如鬼魅般闪现在杨心问身边。
杨心问紧盯着他,连转头这种动作都会导致他追丢,只余一对眼珠飞速转动着。
猖王一棍自下方再打来,杨心问立刻侧身躲过。似是没想过这一击竟会落空,乞丐的动作有一瞬的迟缓,杨心问立马伸手扣住了对方的小臂,脚踩长棍借力,猛地将人抡圆了掼出,同时反手抽剑下刺。
乞丐连忙把碗往他胸前一扔,正正是杨心问被扎穿了的肺,杨心问的浑身都在发青,眼前一黑又亮,已然窒息,手却没松,目录凶光,将剑刃刺穿了猖王的喉咙再猛地一拧,两人齐齐坠落在地,渐起一片雨水。
“咳……咳咳……”
杨心问踩在猖王的胸口,随后抽出剑,慢慢往旁边走。
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水洼倒映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最终眼前一黑,无力倒地。
不过片刻。
猖王喉咙的血洞开始愈合,他呛出了一口血沫来,略微凸出的眼球倒映着阴沉的天幕,莫名地苦笑一声,随后缓缓坐起了身。倒地的杨心问手指曲了曲,沾满泥土的双眼睁开,肺部重新开始鼓动,腥臭的空气再一次吸入他的气管之中,他拄着剑,也慢慢地站起来。
盘旋的食腐鸟们失望地飞远了。
细雨声连绵不绝,它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了,亦如这场生死往复的战斗。
“你个还没入魔的,咳咳……怎么那么邪性?”猖王支着他的拐蹲下,伸手搓着脚趾缝的泥,“我被捅了脏器都得歇一会儿,你为什么这就好了?”
杨心问一甩剑上的泥水,已是再点地翻身而来。他的锻体在猖王面前全然不够看,只见对方仍旧蹲在原地不动,似是对他的近身毫无惧意,一剑荡来,那猖王已是横棍立地,棍端指向他面门,杨心问略偏头,那猖王便臭不要脸地抓起地里的泥巴往他脸上招呼。
泥水在他面前散开,杨心问自缝隙间看向了猖王,眼中蛛网蔓生,猖王一愣,可又迅速凝神相抗。
就在他凝神的瞬间,杨心问却撤了蛛网,仰首避过泥水,踏着忘泉门的吞形步法在顷刻间绕后。
“狡猾的小鬼!”猖王一时追丢了杨心问的身影,终于收了嬉笑,一脚踏地,毒雾骤然凝缩,在他周身如羽衣般飘荡。
杨心问就要削掉他脑袋的剑刃忽然一滞,随即骤然寸断!飞落的断片扎进杨心问的脸上,转眼便只剩一个剑柄在手上,可他仍旧前压,眉心金光大作,手上便已握着自己的元神剑,悍然砍断了猖王的脑袋!
与此同时,他感到了灵台一阵剧痛,手中的元神剑在这魔气之中惨烈地悲呼,杨心问也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去追着那滚落的脑袋再砍,而是将自己再压抑不住的魔气同时放出,朝着那猖王的毒雾扑去。
乞丐大叫了起来,双目圆睁,嘴巴大张,几乎要将自己的颞骨崩坏。
一根箭矢自乞丐的嘴里缓缓升起。
杨心问冷笑:“现原形了?”
说着提剑前刺,可那猖王的毒雾已经将箭矢拢在其中,元神剑在与黑雾相触的瞬间便开始被腐蚀溶解,杨心问的灵台动荡,元神被撕扯,抽筋扒皮一般的痛楚刺激着他已然麻木的痛觉。
他的步子慢了些许。
“本命剑自元神灵脉中生来!”乞丐的声音在浓雾里嘶吼,“本命剑能再生,灵脉可说没就没了,你这一身修为都不要啦!”
尸骸遍野之处,残存的骨血如应召般齐鸣,那些毒雾愈发浓郁,除了溶蚀杨心问的元神剑,甚至开始消融杨心问本身,他的皮肉溃散,露出内里的肌骨,细雨滴落在他消解的头皮之上,持剑的手变成了一具白骨。
毒雾深处传来狂笑:“你找死!”
杨心问终于化作了一具白骨,轰然支离倒地,而那毒雾还在蚕食着他仅存的骨头。
狂风渐歇。
那柄元神剑也终于弥散成一缕青烟飘远。
那根箭矢自渐淡的毒雾中飘出来,悬在杨心问的头骨之上,不远处的乞丐脑袋冷笑:“我家当年万众瞩目的小少爷,据说便是败在你手上,如今你死在我的毒雾里,想来我已比他强了不少。”
乞丐的身体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箭矢慢慢走去。
“不过你说的圈养人类倒是有些意思。”箭矢缓缓飘动,准备融入身体之中,“就从这些少年修士开始吧。”
“你——”
咔嚓。
一阵清脆的断音响起,猖王用了许久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箭身。
乞丐的身体伸出了双手,握着箭矢的两端,用力一折。
箭矢应声断裂。
他操控的乞丐脑袋还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具无头尸,以及那本已消融,现下又迅速开始生肉长皮的杨心问。
“怎么会……”
杨心问没有回答他的话,画先生正在他的蛛网里夸耀自己的画皮术有多么了得,这已经吵得他够头疼的了。
“看吧,还得是我们画皮术,想换谁的身体就能换,再配合你那个怎么都死不了的身体,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后狼再——什么,你要回去?回吧回吧,但是现在回的话还——”
杨心问心魄归位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并非疼痛。
而是虚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脊的位置,据说庄千楷当年以身祭祀,叫后人知晓,灵脉在血相里就存在于此处。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杨心问想。
并非是不可忍耐的疼痛,也不是难以形容的折磨。
只是空荡荡的。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调用灵力也是在雨天,一群人弄得什么采英关,害得陈安道淋雨,他支起了一道避水诀,给他们两个人避雨。
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要小心啊。”画先生咕哝道,“你现在元神受损得厉害,三相互相影响,你的心魄如今也必然虚弱,我们倒还好,那只死猴子你可要注意了,他最近安静得古怪……”
“我知道。”杨心问说,“我现在还能控制住。”
他的一应服饰和法器在那毒雾中都消融了,赤身裸体地站在雨里,新长出来的头发也披散着。他把乞丐的衣服扒了下来,套在了自己身上,低头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没能找到那根红发绳,也没能见到那金玉手链,只有那断箭的残骸尚未灰飞烟灭,尾部的“彦”字在血污里模糊不清。
“回去再跟师兄讨一个吧。”水洼里倒映出杨心问苍白无神的面孔,“他还会给我亲手编吗?”
第215章 同室操戈
这个问题自然无人回应, 他也没有在询问任何人。
杨心问慢慢走到泽被群山术便,拿了颗石子往上面打:“结束了,出来吧。”
这结界够瓷实的, 外面什么动静里面都听不太到,只是感知到了那毒雾散去,才慢慢抽开。
杨心问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 看着里头一群人神色各异, 像附近村里的婆子用竹筐卖的一窝小狗。
就是远不如小狗可爱就是了。
“回去吧。”杨心问几乎要站不住了, 便也没空笑他们, 抬步往临渊宗走。
方走出两步,便听闻“噗嗤”一声,剑尖从他的胸口冒了出来。
到了这时候, 他的听觉和视觉都比触觉要敏锐得多。非要眼睛看清了, 耳朵听见了,才能发现自己被一剑穿心了。
他回过头,持剑的弟子他不认得,人抖得厉害, 果真像被人挑走的小狗,就是眉目可憎许多。
“你是魔对不对……”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里滑落, “我、我没杀错吧……”
还不等他完, 白归已神色骤变, 上前便往那人后颈猛敲。那人立时松手软倒, 剑还留在杨心问的后心。
杨心问抬手便去拔, 徐麟忙去截他的手:“别拔!先回宗!拔出来出的血更多!”
杨心问无所谓地推开他的手, 用另一只手把剑拔了出来, 随手扔在了地上。
铁剑落地, 叮当声像是另一场战起的预兆。
“要杀魔, 剑要注灵。”杨心问缓缓开口,“光捅进去没什么用的。”
姚业同的面色最是难看:“你——”
“先别说这些了!”一名弟子喝道,“此间事了,我们先回去吧。”
杨心问看了那人一眼,肥腮窄额,眼睛还往外凸,像只青蛙。
他有点印象,好像是蛙兄。
蛙兄一边说着,一边眼珠子提溜提溜地转,不停地给人使眼色:“此地的猖王虽灭,但还有其他大魔。我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先走吧。”
一群人竟无人反驳他的意见。
众人便拾步上山,在山脚下还遇见了被杨心问派去送伤患的曹竹佑等人。
曹竹佑一打眼看见杨心问,很是震惊。
之前杨心问在一群青衣里头穿着红衣,很惹眼,现下他在一群人里头穿一身破布,还是很惹眼。
“你的衣服怎么……”曹竹佑不理解,“驱邪还要换衣服的吗?”
杨心问眼下光是行走便已精疲力尽,一句话都懒得多说,随意点个头便从他身侧走过。曹竹佑一怔,随后蛙兄便走到他旁边,与他耳语了一阵,曹竹佑闻言脸色大变,周围几人也都是惊疑不定的神色。
“怪不得他能面不改色地吃了那魔修的——”
“嘘!”
“那、那现在怎么办?”
“先上山,让山中长老把他收拾了。”
“可是……”曹竹佑在一旁有些犹豫,“他毕竟是临渊宗弟子,还杀了猖王……”
“你傻啊,临渊宗上一个魔修是陈安道,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而且魔物本就有同类相残的习性,他杀猖王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
“我也觉得还有更好的法子。”另有一弟子舔了舔嘴唇,眼里浮现出贪婪的神色,“你看他现在一身狼狈,连路都走得不太稳,想来杀猖王对他来说消耗极大,若是我们不借助长老,就在此把他围剿了——”
蛙兄闻言神色也有些触动,但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不行,我们摸不清他深浅,万一没死在猖王手上,反倒死在他手上,我们冤不冤?”
“唉,元兄,我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心下山的,如今又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
“杀了他,不仅这个功我们能揽下,就连诛灭猖王的功,我们也能……”
“什么乱七八糟的!”旁边另有两个弟子怒道,“蝇营狗苟的下流小人!你们要诛魔是假揽功是真!如今世道已这般艰难,你们不操心如何济世救民,只想着戕害同门抢功上报,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人,真是书读狗肚子里去了!”
他喊得有些大声,蛙兄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都噤声!不是说了吗,此事交由长老们处理,我们把他押解上山就行了,别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了!”
与此同时,白归和徐麟不动声色地靠在了杨心问身边。
雨声很好地盖住了他们的轻声耳语。
白归轻道:“你还能动吗?”
杨心问掀起眼皮看她:“难道现在是你抱着我走的吗?”
“她是问你还能不能御剑。”徐麟把命盘抬起,挡住自己的嘴,“离盘龙柱还有二十步的距离,你要御不了剑就用跑的,千万别回头,我们能料理的。”
“料理什么?”
“还能料理什么?”白归眼中寒芒乍现,“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杨心问看了看他们两人,半晌笑了笑:“不必了,我现在爬这三千玉阶都够呛,哪儿都逃不了,而且我也不——”
“邪魔就在眼前!”
忽听一人高喊道:“尔等视而不见,意欲何为!”
恰巧春雷闷响,天边划过一道光亮,随后隆隆声似擂鼓助阵,屋脊在这暗沉的天光下如连绵的山脉,尸骨的流水绕山而行,晦暗之中不见一丝光,唯有惊雷亮起时,才得见些不慎清晰的惨状。
那人又喊道:“于此斩魔,再无后患!”
那闷雷似在为他助阵,渐渐有人声应和:“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诛魔除祟,此乃天道!”
白归忍无可忍,径直抽剑刺向那带头的弟子!旁边的蛙兄横剑招架,忙道:“白归!你剑指同门,该当何罪!”
“我指便指了!”白归目露红腥,一张向来清清冷冷的脸已布满青筋,“你怎样!”
那领头的弟子回神,提剑便绕过白归,朝着杨心问刺去,铿锵一声刺在了徐麟的命盘之上。
命盘岿然不动,就是上头的灵石被撬动了,徐麟一阵抽气:“你赔我!你赔我!”
“你让开!”
“你赔我!”
“徐麟!”那人气道,“你家是高枕无忧,我家可不行!反正他上山也是要被长老杀了的,为什么这功不能给我!”
徐麟不跟他打嘴仗,回头招呼杨心问:“快跑!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你就是爬也得爬走!”
可他再定睛一看,却发现杨心问周身已经围了三四个人。
第一剑已经刺进去了。
杨心问好像感觉不到,犹自拾阶而上。
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
注灵的剑刃在他反复愈合的身体里拧动。
若是那第一剑还带着惧怕,那接下来的便只剩“不信邪”。他们就不信了,世上还当真有不死之身?
白归见状立马要回身相护,可身后又有四五人持剑拦着她,人人都身着青袍,腰佩临渊宗的弟子令牌,那令牌正面刻着他们的姓名,后面刻着“克己修身,慎独慎微”。
徐麟被杨心问拾阶而上流下的血烧红了眼,猛地拨盘召灵,企图再榨出一丝灵力来,可方才为了维系泽被群山术时他便已灵力告罄了,狂怒之下只能掷出命盘,企图砸晕那么一两个修士。
另有些人看不过去,吼道:“你们疯了!”
十几人冲了过去,一脚一个踹开了围在杨心问身边的人。
曹竹佑还作着魔修打扮,他忙从乾坤袋里把剑提了出来,与其他十几人围成了剑阵,就守在杨心问身边。
“你们、你们与这魔修勾结!”追击而来的人喊道,“曹师兄!姚师兄!大梁长老那般看重你们,你就这样报答她!”
姚业同不说话,翻了个白眼。
“滚!”曹竹佑怒喝,“少在那血口喷人,我今天之前压根不认识他!”
“那你做什么护着他!”
旁边的另一弟子横眉冷喝:“我家里宰猪都是一刀了断的,你们在那一刀刀捅什么意思!我也不认识这人,不知道他是不是魔修,可他刚杀了猖王,救了那么多人,没道理转头就被你们凌迟!”
“你们——”
“杨心问!”白归还在喊,“上山没有活路!叶珉他什么心思你看不出来吗!跑!快跑!”
所有人都在喊打喊杀地叫嚣着。
那喧嚣穿透了雨幕,穿透了高天,雷声电光在前,而后自己才悠然跃下。
杨心问什么也听不见,他满身的剑伤没能愈合,架在心魄与骨血间的元神已轰然倒塌。
他只能听见脑海深处的那声笑。
“我是不是早就与你说过?”无首猴轻巧地扯断了如真正的蛛丝般脆弱的魇梦蛛网,自悬吊处跃下,慢慢走到了杨心问身边。
他珍重地拍了拍杨心问的肩膀。
“从今以后,你们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善恶皆是敌非友,亲朋具不可尽信,当年是我们,如今轮到了你们。”
无首猴甚是怜惜地笑道:“你我同病相怜,我再助你最后一次。”
“这次不要再选错了。”
他说着,身影渐渐弥散在杨心问的识海之中。
雷声震天,叶珉如有所感地抬头,恰巧见一名弟子御剑飞来,观其方向,是从后山那边来的。
“代宗主,代宗主!”那弟子着急忙慌地跳下剑来,几乎是跪在他面前道。
“那无头妖物果然醒了!”
叶珉闻言轻笑,点点头遣了他,随后与姚不闻站得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