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魄已有。”叶珉说,“骨血可已准备妥当了?”
姚不闻的表情说不出喜悲来,似这被雷雨笼罩的群山,迎过冬,送过夏,再多的风霜都不会真正埋葬这山脉,也没有风雨能真正撼动他的山体。
他已经过了会为他人落泪的年纪,无论这人是谁。
“明知故问。”饶是如此,他还是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姚家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准备的吗。”
第216章 生死轻
杨心问好像失去了意识, 又好像没有。一股纯粹的魔气蕴养着他破碎的元神,缓缓将他的心魄和骨血重新连上,这期间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那身体仍旧拾阶而上着,听不见徐麟白归的嘶喊,感受不到护法在他周遭的剑阵, 也不觉得捅进他身体里的剑有多么锋利。
他只是念着回去而已。
天矩宫前站满了人。
他们恭候多时, 杨心问也一样。
“代宗主!此人是魔修!”
“大长老!此役杨心问居功至伟!我们不能过河拆桥, 斩了功臣啊!”
“魔物就是魔物, 说这么多干什么!”
“师父!这些人想先斩后奏,揽功自矜!”
“你放屁,我没有!”
“谁不打自招就是谁!”
一时间唇枪舌战, 人人各怀心思, 群情激愤,几个长老和叶珉都站在那里,却无人发现他们镇静得过分了。
只有杨心问沉默着,摇摇晃晃地朝着他们走去。
他站在叶珉面前, 须臾开口道:“让我见师兄。”
叶珉深吸了口气,点了道避水诀遮在他身上:“如今你被指认魔修, 我只能将你关起来。在那之前, 我可以让你和陈安道再见一面, 只是我劝你, 如今的陈安道, 你还是不见为妙。”
杨心问说:“让我见师兄。”
“我就知道劝你没什么用。”他侧过身, 用眼神示意了两名弟子, “压进后山牢房——进去之前, 放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那二人得令, 压着杨心问的肩头便走。徐麟冲出了人群,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名弟子的衣袍,随后求助地看向季闲:“师父!杨心问哪怕当真入了魔,也绝不可能害人!他才救了那么多人,如今已是乱世,我们不能自毁长城啊!”
“长城很快便会有的。”叶珉安抚道,“相信我。”
“相信你!”徐麟喝道,“你号称为了两个师弟问罪徐苶平徐苶遥,如今你自己把他们害成这样,你怎么不去死啊!”
季闲闻言浑身一抖,攥着拐杖的手指骤然收紧。
“不得对代宗主出言不逊。”大梁长老轻喝,“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她话音未落,便听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师父。”
她循声望去,她的弟子白归遍体鳞伤,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犹自挣动着,一张小脸黢黑,却倔强地望着她:“师父,你们不能这样!你们在装聋作哑,你们分明什么都知道!”
“陈安道没错,杨心问也没错,你——你们明明都知道!”她被人按着头,艰难而愤恨道,“你教我明辨是非,可你呢,你呢!”
大梁长老脸上血色骤然褪去,她别开了眼,沉默不语。
“骗子!”白归对着她喊道,“你们都是骗子!”
“什么济世救人,什么狗屁临渊宗!”
杨心问被压走,天矩宫前一时只有她一人的嘶吼声。
闷雷滚滚响。冬时丰年瑞雪,春来喜雷长响,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白归的眼泪淌进了雨水之中。
“都是骗人的。”
//
“响雷了。”牢房前的一名大弟子眯眼抬头,朝着洞外望去,“不知道我家那边下没下雨。”
坐他旁边盘腿调息的小弟子闻言接话:“师兄你家近吗?”
“挺近的,从后山下去也就半日的脚程。最开始上来避难的那群人里就有我家里人。”
小弟子不□□露出羡慕的神情:“真好,家住得近,还不是南侧的那些倒霉蛋。我家里人在雒鸣宗那边,那儿没几个靠谱的,又人满为患,眼下书信又不通,我日日提心吊胆的。”
“知足吧,都还活着就不错了。”话头都到这儿了,那人也不摆师兄的谱装模作样地修炼了,“你看今天下去的那批人,许多都是家里人还没着落,得他们自己下去挣脸的。咱们的家里人还齐活,就已经烧高香了。”
他们坐在后山里新抬的桌子旁,桌上点了灯。这几天潮得要命,墙上挂满了水雾,时而淌两滴下来,像是石壁在哭,连火光看起来都像是湿嗒嗒黏糊糊的。
牢房里更是湿冷生潮,时而又传出一声尖锐的兔子叫,愈发阴森恐怖。
“……我来这儿之前,都不知道兔子会叫的。”小弟子听着那转瞬即逝的尖叫,摩梭了两下自己的手臂,“代宗主也是,哪怕是同门师弟,他都干出欺师灭祖的事了,怎么还这么纵容他?”
那大弟子看他一眼,表情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久到底没说,只是叹了口气道:“雾凌峰的水深着呢,你来宗门才多久,别乱说话了。”
小弟子不解,还欲追问,石门外却来了人。
淅淅沥沥的雨雾里,杨心问始终垂着脑袋,叫一众人押解到了门口,推进去,也不过踉跄了两步。
看守的弟子问:“这是……”
“宗里抓出来的魔修。”
“代宗主说,让他和里面那个见一面,再分别关押。”
“里面那个?”小弟子倒吸一口凉气,“里面那个都疯了,见来干什么?”
“疯了?昨日我在这附近轮值,没听说啊。”
“就今天的事儿啊。莫名其妙得突然在里头撞墙寻死,代宗主还来了一趟,为了安抚他还送了一大窝的兔子。”
“送兔子干什么?”
“里头那个要的呗,结果兔子来了,他又全给拧死了。”
正说着,里头又传来一声兔子的惨叫,四人齐齐露出了不忍的神色,小弟子义愤填膺道:“这种人早就该杀来祭旗了!”
“行了,代宗主的决定,照做就是了。”大弟子引着人往里走,牢房前没有锁,能进得来石洞便能进牢房。
这魔修瞧着也失魂落魄的,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待跨进了牢房,姓陈的正怀抱着一只兔子的尸体。那尸体软趴趴的躺在他手心,若不是两眼睁着死不瞑目,还以为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兔子不大聪明,同伴死了它们也稀里糊涂的,有些踩在同伴的尸体上蹦跶,有些还在嚼陈安道的衣角,尚且不晓得大难临头。
“进去吧。”大弟子推了推杨心问,“就一会儿。”
杨心问踏进了牢房,指尖在门上轻轻一抹。
潮湿的地面覆着薄薄的苔藓,像走在冰面上一样光滑。他慢慢走过来,站在陈安道跪坐的草席边。
陈安道对来人无知无觉。他才拧断了一只兔子的颈骨,还在抚摸着尚且温热的皮毛。
杨心问垂眼,看向陈安道蜷缩着的左手。
他半跪下来,将陈安道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整理好,又将那兔子抱起来放到了一边。
兔子被抢了,陈安道也不闹,半侧过身去摸那只啃他衣角的兔子。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他并不知道抢他兔子的人是谁,也不晓得是谁拨弄他头发,可他已经不会怕了。
杨心问牵过他蜷缩的那只手,慢慢拨开那只手的五指。
掌心里是一条断了的金玉手链。
被人拨开了掌心,陈安道的神色才忽然有了变化。他猛地推开了杨心问,铁链发出了锐利的声响,惊吓到了一群兔子,他双手握紧了那手链,半跪半爬地往放着匣子的角落躲去。
可被铁链拴着,他也躲不到哪里去。
杨心问跟了过去,蹲在了陈安道不过一尺的距离。
像是察觉到了危险,陈安道双手死死捂着那断了的手链,整个人受惊的兔子样的发抖。斜射的阳光晦暗不明,飘进来的雨滴反倒是丝丝分明。
那惊惧却无神的眼是杨心问从未见过的,像是某种暗示和无声的耳语。
杀了我。
杨心问慢慢地抬起了手,环住了陈安道的脖颈。
脉搏自掌心传来,温热的,鲜活的。
陈安道没有抵抗,连战栗都停了下来,温顺地垂下脑袋,下巴抵在他的手背上。
“我总觉得我们该同生共死。”杨心问轻轻开口,不在乎陈安道能不能听见,“可是活着太苦了,我不想拖着你了。”
守门的弟子一惊,连忙大喝:“你干什么!”
杨心问恍若未闻,手还在收紧,几个弟子连忙开门要冲进来,缺发现门上被贴了禁行符,竟一时打不开!
“开门!”小弟子又急又怒,“你个魔修!”
大弟子忙给他一肘子:“杨道友!你且冷静些,有事好商量,眼下实沈长老神智不清,是生是死岂能就这样草草决定了!”
陈安道呼吸不了了,他安静地闭上了眼,一滴水溅在了他脸上,一开始他以为是雨水。
可又似乎不是那样,因为雨水不会有那么热。
那便是血吗?
他闻不到,便以为是血。那血珠蜿蜒进他的嘴角,终于滴了进去,是咸的,并不腥。
原来是眼泪。
谁还会为他的死哭泣呢?
杨心问眼里的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然落下,神色却别样的坚定,仿佛那眼泪并非他流出来的,十指逐渐收紧,缓慢却不忧疑,一切都只是告别的一环。
身后的吵闹他听不见,雨声渐急,落在他耳边的不再是如丝的春雨,而是那日破庙前的瓢盆大雨。
那天陈安道没能抱起他,两人双双跌进了泥地里,如若那便是最初的征兆,或许自后的年月都只是那场暴雨未干的水渍。
杨心问闭上了眼。
手心里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抵抗。
第217章 师徒
方才还如人偶般任人摆弄的陈安道, 忽然如一条失水的鱼一般挣动起来,挥舞的手数次打过杨心问的小臂,促使杨心问松开了手。
陈安道伏在一旁深喘着咳嗽, 气息未顺,便跪伏着往杨心问这边爬来,伸出一只手, 碰到了杨心问的脸, 从额前, 眼睛, 鼻梁,一寸寸地摸了下去。
许久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四个弟子终于破开了令咒闯了进来, 一人一边架起了杨心问, 把他往外拖。
杨心问被他们拖拽着,眼睛还定定地落在陈安道身上。陈安道的手落空了,半晌重新握紧,正坐回了原处。
“对你们这群魔修, 真是半点松懈不得!”小弟子忿忿地将杨心问推进牢里,“人要是死了, 被问责的可是我们!”
杨心问也被关进了牢里, 牢内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锁链, 也没有封灵阵, 叶珉并不觉得他有可能丢下陈安道一个人逃跑。
又或许是自己对叶珉已经没用了, 逃跑与否都并不重要。
如今他已失了灵脉, 蛛网间的无首猴也已被放出。元神以至灵台的裂痕不知还要多久还能好, 最重要的是——他累了, 他真的已经累了。
师兄你呢?
为什么不愿意死在我手上呢?
你还要挣扎些什么呢?
悠远的钟磬音自窗外飘来,隐隐还有些人声。临渊宗里收留了一些上山避难的百姓,各自分散在山里帮忙做些琐事。
他听不分明,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山脚下和娘一起的那个棚里,棚顶有些漏水,往来的人声在梦境里变得朦胧,而那盘龙玉柱之上的仙门飘来磬声,遥远得似从天边而来的仙音。
他闭上了眼。
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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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梅雨季。”无首猴真诚道,“娃儿啊,你不能换个时节再把我弄出来吗?”
自那日春雷之后,漫长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断断续续下了快十日,还不见将息的征兆,山里的挂画、书简都开始发霉生斑,被褥里的棉花受潮,结成一坨坨的,劲儿大的能徒手拧出水来,日日都得用明火诀烘烤一番才能睡人。
各峰顶上的山花倒是开得很艳,花粉散在水气里,这空气便又臭又香的,半日下来身上的衣服就带了味儿。
无首猴盘坐在窗口,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的腋下,又扳着脚底板搓泥,屋外的桃花瓣打着圈儿转到他头顶,他也不弄下来,专注地搓着泥道:“这季节容易犯困,毛发还打结,浑身都难受,你们这山里更是潮得没边儿了。”
叶珉躺在他的贵妃椅上,脸上盖着册子,不知睡没睡着,睡着了这会儿也被吵醒了。伸手把那册子拎了起来,斜眼看向窗边的无首猴:“你连头都没有,还操心头发?”
“我是猴子,没有头发,也是有毛的嘛。”无首猴把搓下来的泥丸往窗外扔,“山上有多少人了,你那册子给我看看。”
叶珉没有搭理他,翻了个身,册子随手放到了一边:“这是统计流民口粮的。算上十天前从浮图岭带上来的流民,有两千出头了。”
无首猴“嚯”了一声:“这么多人,只拨出这么几个观,下饺子都没这么挤吧。还是这种天气,我都不敢想那是什么味儿。”
叶珉说:“这已经是挤占了山中弟子的住所,他们若有能耐,自行下山便是。”
无首猴闻言便笑,嘲弄无比:“我倒是真想知道,这些人若知道狼前虎后,左右都是个死字,究竟会如何行事?”
“看了上百年,你还没看够?”
“看不够,再看千年也不够,这世间唯有这‘人’字意趣无穷,至情至性,至恶至凶,有你这样的人,有你姐姐那样的人,每个人都相似,又每个人都不同,我看着快意,高兴。”
听他提及叶斐,叶珉的神色便沉了下去,冷冷道:“仔细着你的舌头。”
无首猴便笑:“我连头都没有,小心舌头做什么?”
与这等泼皮无赖做口舌之争毫无益处。叶珉将那册子拾起,复撇在了台上:“长明宗晨间传信,平罡城的暴乱已起,城内暴民逾四千,再加上雒鸣宗的四千人,我宗的两千余人,数量已经够了。姚不闻推出三日后的午时便是吉时,你可需准备些什么?”
无首猴倒挂在窗台:“我又不是大姑娘头回上花轿了,有什么可准备的,倒是你那边。这山中的流民有不少是宗内弟子的亲眷,你可想好了如何解决?“
“妖祸既除,那些也该下山了。”叶珉顿了顿,“设宴在天矩宫饯行,除却几位长老和世家弟子,其余人都不得入内。”
无首猴鼓掌:“想的周全,你这般坑杀流民百姓,是如何说服对得起仙人的?”
叶珉没答,在桌前摊开了纸笔。
屋里新挂了几幅画,都是叶珉画的,具是屋外那秃头桃花的画。不知是谁把那树给撞断了,本以为熬不过冬天,谁想春来竟又抽出新枝来,开得比往年的都要更艳。
他下意识往窗外望去,无首猴道身影却将整个窗子挡得严严实实。
叶珉微微一怔,就那么看了一会儿,须臾低头作画。
“他没得选。”他一边写画一边说,“全天下的百姓都危在旦夕之时,三元礁是唯一的答案,哪怕有些人把主意打到我身上,这乱世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无首猴抚掌,又问:“可无人知你真意,无人知我的真意,等事成了,在梦中我给他赔罪。”
叶珉的笔锋渐急:“梦中之境,无所谓对错是非,无关乎苦痛离分,何来赔罪?”
墙上新挂的画让近来的潮气濡得利害,微风吹不动纸张,便只那丑极怪极的桃花木桩在那儿巍然不动,像是趴在墙上的大虫。
无首猴看着那画,欣赏不来。
“我师父曾经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无首猴忽然开口道,“飞升是否便有如踏入梦中境,无苦无痛,无生无死。”
“提刀客?”叶珉头也没抬,无甚在意地接着画,“提刀客自己都不曾飞升,是否有如梦中境,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无首猴自身上拔下一根猴毛来,朝着那画吹去:“那几年他把自己关在后山,闭关前与我说,这灵力生人,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再也回不来了,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叶珉闻言冷笑:“提刀客死在你手上,你如今倒是惦记起师徒情了?”
无首猴不睬他的冷嘲热讽,尤自盯着墙上那桃花木桩的挂画:“深渊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这样算来,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你想说什么?”
无首猴见他满心戒备,心下作罢,点了点那画,转移话题道:“想说你这画着实太丑了——听说陈安道疯了,你去瞧过没有,真的还是假的?”
“真假都不重要,三日之后,所有人便都能脱离苦海。”叶珉的笔上飞墨四溅,看起来不像再作画,而是狂草,“我也好,他们也好。”
他眼里闪着疯狂的精光,却又柔情蜜意地笑着:“我们很快便能一同回去了。”
“只待那一日……”叶珉骤然收笔,将笔架在一旁的笔山上,掀起纸来吹了吹。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无首猴却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坐在窗子边晃,须臾往后倒去,后仰翻出了屋子。
走出了几步,却又折返回来,扒着门口笑道:“娃儿,我实在好奇,你方才频频看我,在你眼里,如今我是谁的模样?”
笔尖滴答下一滴墨来,在梨花木桌上晕染开来。叶珉手下一顿,眼睫微颤,须臾又仰天大笑,一拍桌上挥笔立就的人像画,负手转身,擦着无首猴身侧自观门阔步离开了。
无首猴挠了挠脖子,走近桌边来看那画纸。
纸上的李正德正坐在窗边前后晃荡着自己的身子,盯着他撞坏的桃花树,头顶落了片桃花。
一脸傻样。
第218章 备选
杨心问时而觉得自己会就这样烂死在这牢房里。
可遗憾的是, 这烂命何等离奇,他哪怕真烂了也不会死,只是寸断的灵脉似乎不回再回来了。
他只能感到四溢的魔气在他的的身体里洗涤着他的骨髓, 冲刷着他的经脉,报复被压制了那么多年的仇怨,而元神好像永远也无法接受灵脉已然一去不复返的事实, 叫嚣撕扯着他的神经, 让他时醒时睡, 醒是疼醒的, 睡是疼晕的。
偶尔睁开眼,眼前也只有一片昏暗,约莫山上真是吃紧。牢房里的烛火都省了下来, 只留了一盏挂在墙上, 入眼不是那点灯火,而是被那灯火映衬出的更幽深的黑暗。
朦胧的人声从远处传来,他已分不清远近了,只隐约听见“饿死”“魔气”之类的词语, 吵得他头疼,门锁落臼, 他被人背了起来, 走近了那更为幽深的黑暗之处。
背着他的人有一只宽大的福耳, 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
“大哥……”
“你一直饿着, 这样下去不行, 我求叶珉让你和师兄待在一块, 他同意了。”
“师兄现在也神志不清, 你去了可别欺负他。”
好熟悉的声音, 可偏偏杨心问的意识被拖入了深处, 没法从泥地的沉沙里打捞出这个名字的主人。
“叶珉说三日后就能放你们出去。”那人说着,好像有些许雀跃,“他跟我说好了,你们要去哪里都不许拦着。”
叶珉……
叶珉?
叶珉是谁……
“可惜我不能一起去。”
后山牢房里这短短的甬道,杨心问从未觉得有这般长。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又说:“大哥,我说一件事,你不要怪我。”
“你在百鬼蛊里问我,为什么我在引气入体之前就能被姚家发现?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师兄也曾这么问过我,他还说,若是专程捡了我回姚家,为何不好好教我锻体、教我念书、教我功法,反倒是一直这样放养着,像在家里养头猪——最后这句他没说出口,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问我,是几岁引气入体的。”
“可我不记得了。”
石洞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仅有的一点烛火被山风吹动,他们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倏忽明灭一瞬。山石一般厚重的身影,将杨心问往上颠了颠,接着说。
“过年前,我下山去找过我的家,我家里人却都已经搬走了。”
“我四处去问,只有一个老婆婆还记得我们家。她用拐杖指着我笑,说,是不是有个吉祥小子的那一家?”
“我问她什么吉祥小子,她说,就是出生时,有百鸟来朝的那一家呀。”
洞顶凝结的水汽落了下来,滴在了面前那白花花的,蒲扇一般的大耳朵上。杨心问见那耳朵动了动,又往内蜷缩着,像只容易害羞的蚌。
他认出了那耳朵。
他听清楚了那声音,猛地开始挣扎,可瘫软的手脚如泡软的海草那般无力。
“我不够聪明,快回到临渊宗时才明白过来,生来便天有异象,不需引气入体便能吐纳灵力,而灵力又多得跟不要钱样的……只有先天灵脉。”
那人腼腆地笑了,似乎想要挠挠脸,但两只手托着杨心问,便只能作罢:“只是和师兄不同,我只是世家的备选,只用像只猪一样安稳地长大,顺道磋磨磋磨我的性子,以免真要我顶上的时候,我会反抗他们。”
“那年能过弟子大选,我以为是自己当真很厉害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其实无论我成绩如何,我都会拜在师父门下,养在离师父最近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牢门慢慢打开,生锈的转轴发出了刺耳的惨叫。
“我想现在就是那个时候了。”
杨心问挣扎着开口:“你别——不要……求你了……”
这或许是杨心问第一次求自己,姚垣慕一愣,两只小小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随后又笑成了一条缝。
“但这次不一样的,大哥。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他们的。”
姚垣慕蹲下身,将杨心问放在了陈安道旁边。
“那天我去找了大长老。大长老看我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我已知晓了真相,我太莽撞了,如果他当时把我关起来了怎么办?但是他没有,他带我去见了叶珉。”
“叶珉告诉了我,我能救师兄。救了师兄也就是救了大哥你,我能救你们两个人,就像师父那样。”
杨心问闻到了很好闻的气味,他本能地要扑上去,如一条野犬。可他事实上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有人将他架起来,慢慢调整着他脑袋的位置,对准了一处瓷白的皮肤。
他想吃的就在那下面,可那处被他的泪水打湿了,水滴蜿蜒而下,盈在锁骨的一点凹陷里,晃荡着,晃荡着亦如池塘里被春雨刺破的水面。
“求你了……”杨心问已经分不清自己在求谁,面前的陈安道,还是身后的姚垣慕,“不要死……”
姚垣慕吸了吸鼻子,想来是哭了,可没有与他报做一团痛哭,而是往他的兜里塞了样东西。
“师兄,大哥,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姚垣慕在他身后跪下,双手伏地,随后重重磕了下去,“大哥你费心救上来的百姓,同雒鸣宗、长明宗,还有部分世家收容的流民,都是这次三元醮的祭品。”
“我不知道这样到底是对是错,一万人和千万人的命到底能不能做交易,我只想你们记得,这些人命不是你们害的,十五年前的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永远也不会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你们都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杨心问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能茫然又无助地重复着“不要死”。
姚垣慕再拜:“万望珍重。”
顿了顿,又俏皮地破涕而笑道:“百年好合。”
别走。
不要走。
不要走!
衣物的摩挲声后,渐远的脚步回荡在长廊里,斜风细雨从窗口锥形的光里落下,似人影幢幢。
杨心问分不清哪个是牛头哪个是马面,他等啊等,却迟迟没有索命鬼来,他恍惚念起儿时生病,一家人都要急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滚鸡蛋的,煎药的,换衣服的,好像他是这寰宇的最中心,离了他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一样。
可是他始终没有死,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离他远去。
他再次晕了过去,又或许没有。
他坐在桌前,桌上挤满了人,那桌一时是儿时的木桌,一时是雾淩峰上桃花树下的小石桌,每个人都在。他们喝了酒,还唱了歌,李正德和他父亲唱得最差,他自己唱得最好,于是每个人都给他叫好。
娘笑眯眯地看着他,托着腮,偏过脑袋说,乖宝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讨媳妇呀?
其他人便闹,他不害怕,拉着陈安道的手跳上了桌,如凯旋的将军般大声道:“就差成亲了呀!”
二狗哥说,还没提亲呀。
爹又说,也没有聘礼呀。
李正德受不了他们,揣着袖往旁边走了,拎着个壶在那浇桃花树,嘴上念念有词;浇死你,浇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开。
姚垣慕便毛遂自荐,我是童男,可以给你们滚婚床的!
白归和徐麟瞪大了眼,不同意,说你都多大了还滚婚床,床塌了他们睡哪里?
众人便发出一阵爆笑来。他们喝了许久,唱了许久,他困了,头一歪便枕在了陈安道的腿上,眼睛咪咪地看着陈安道的侧脸,撒娇道:“师兄,我渴了。”
陈安道点了点他的鼻子,随后给他拿了杯茶。
“要师兄喂。”
周围的人便长长地“咿——”了起来。
陈安道却给他喂了,随后在他耳边轻道:“困不困?”
杨心问的心像是被蜜浸了样的甜,昏昏沉沉道:“困的。”
“那便睡吧。”陈安道的一只手轻轻地遮在他眼睛上,“接下来的便交给我。”
“我还不想睡。”杨心问抱着陈安道的一只手,两条腿啪嗒啪嗒地打着地耍赖,“我还要玩儿!”
“这都几岁了。”他爹就笑他,“你小子怎么这么丢人?”
杨心问也不记得自己几岁了,只记得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确实很困了,但还不想闭眼,于是挣扎着坐起来,把脸埋在陈安道的颈窝里,八爪鱼样的抱着:“师兄唱歌给我听……”
陈安道便慢慢地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来。
那曲子的曲调平和,悠扬,就在他的耳边回响着。桃花香和酒香萦绕在周身,还有那一丝苦药味,随着春风婉转回旋,他合上了眼,却能看见白云如浪涛逐岸,陷入沉睡,却尤能望见陈安道含情脉脉的一双招子,这世间最纯净的爱意便流淌在他指尖。
“睡吧。”
轮值的小弟子摸了摸鼻尖,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探头望去。
被梵链锁着的那个正坐着,膝上躺着另一人。坐着的那个正小声哼唱着一首曲子,或许是因为禁听咒,那人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于是曲不成调,荒腔走板的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显得格外阴森。
“喂,你别哼了!”
“别喊了,他又听不见。”
轮值的弟子才想起这回事,皱眉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颇为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石子昏暗的甬道里飞滚,擦过墙壁,掠过积水的小洼,撞在了牢房的门槛上。
陈安道拍着杨心问的手微微一顿,如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长发在地上铺就一层黑纱,遮面的发间露出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锁链在黑暗里轻轻地摇晃。
第219章 烽火
雒鸣宗的后山祠堂从前是用来做度化法场的, 但由于大部分邪祟都是当场处决,鲜少有能带回来的,最终也就没什么人用了, 除了偶尔的祭祀,大部分都是落灰用的。
如今倒是用上了,就是多少太热闹了点。
地上横七竖八地铺着草席, 人挤人地窝在一处睡。初春的天气, 地上阴冷潮湿不说, 还碰上了梅雨季, 哪哪儿都是湿的,不过三两天便爆发了场疫病。
秦葬和海之本来被关在雒鸣宗的训诫堂里,结果为了安置病患, 不得不把他们给放了出来。对得起仙人觉得他们不能吃白饭, 又将照顾病人的活交给了他们,以劳代罚。
罚了小半个月,海之便和一个四十出头的大爷处出感情来了。那大爷很热情,已经在那上吐下泻, 全身冒红疹了,还能抓着海之的手跟她唠女儿的事。
“我闺女看男仔的眼光好。”大婶儿做贼样的从包袱里抓出个小手帕来, 偷偷打开给海之看。里头包着几片干馍, 他把最中间的干馍拿出来, 两手掰开, 便见馍中间藏着个金珠。
“男仔勤快, 田里收成也不错, 农闲的时候也不待家, 有船跟船, 有货走货, 一年到头从不闲着,赚了钱又全都紧着我闺女,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可美,还孝顺,总给我这寄东西。”
他把那银珠子往海之手上塞。海之没曾想这辈子还能收到贿赂,也是愣了一瞬,要塞回去,那爷病恹恹的劲儿却挺大,包着她手指叫她握着那金珠。
“可妖怪出来了……”大爷的眼睛对不准了,涣散地荡开,“我也没他们消息了。”
海之不知该不该接话。大爷约莫是烧糊涂了,前几天他还说亲眼瞧见了闺女女婿被个七头的海蜇给生吞了,今天又成没消息了。
烧了五天,就属今天格外精神。海之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脉,没摸着动静,心里有了数,便没再推拒,收了那金珠。
那大爷便放心了,絮絮叨叨地又说了许多话。声音越来越小,以海之的耳力都要趴得很近才能听清。
“仙人啊。”大爷说,“收了我的珠子,就帮帮我吧……”
海之伸手,把他额前的乱发往后捋了捋:“您说。”
“我闺女不见了……”大爷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她还那么小,从没出过远门,您帮我去找找她。”
海之说好。
那大爷便笑了起来,须臾合了眼,头歪过了一边。
海之俯身将他的头发理好,又用那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就这么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朝那边登记人数的弟子挥手。
“空出一人的位置。”海之弯腰把大爷的尸体背了起来,“排队等位的可以放人进来了。”
弟子的脸上绑着白布,几人走来,把席子卷好抱走去烧。
海之背着大爷也去了焚化炉那边。东海这边说含着金子下葬,来世能过得富贵,不知道东阳府那边是不是也这样。
“东阳府的大魔弑杀,没有折磨的癖好,你女儿想来早就脱离苦海了。”海之把那人的尸身放进推板上,将金珠放在他舌头下面,“她或许还在等你,不要徘徊人间,快些去找她吧。”
高耸的出烟孔冒着滚滚黑烟。
这烟已经烧了十几天,似乎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
或许永远也不会停了。
海之在那里站着看了会儿,忽然见一个弟子抱着只机巧鸟匆匆跑过。
那弟子脸上没有覆白布,不是在疫区做事的弟子。海之叫住了他,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那弟子抬头见是她,脸上闪过些许不悦。
“这是临渊宗代宗主亲传给宗主的机密信件。”那弟子把机巧鸟抱得更紧,从她身侧走过去了,“就不烦睡不醒长老操心了。”
海之回头看他,拢了拢披袄,叹了口气。
和秦葬联手把宗主关进训诫堂的时候,她想过失败了或许便是一死,如今她和秦葬的命还在,甚至连长老之位还在,她也该知足了。
“这儿又空出两个位置了!”
“快点!避水诀又失效了,这谁画的,快来补!”
“东南角的那几个在呕血,医修人呢?”
“在北院忙呢,下午才来。”
凛冬时节海之都能赤脚穿双木屐,如今却后知后觉地觉得冷了。她慢慢地往手心里哈出了口气,回身继续照顾病患。
几日后,对得起长老的大弟子来了他们训诫堂,早上把秦葬请走了,没说去干什么。
晚上秦葬回来了,没跟她搭话,径直入房休息了。
次日,她推开秦葬的房门,抬眼见秦葬的尸体悬在房梁,瘦削的影子打在墙上,如一柄废弃的铁剑高束,一旁的桌上留着遗书,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我有愧。”
海之是第一个发现的人。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见到的死亡太多,她一时竟不觉得吃惊,也不觉得难过,麻木的心脏迟钝而缓慢地跳动。
她拿起了纸,去临海台找到了对得起仙人。
临海台在春晴时能见碧海蓝天,天阴时便不大行了,海水看着灰扑扑的,连白沙都变了颜色,是泥浆与黄土勾兑出来的色泽,总能叫她愈发犯困。
对得起仙人打着赤膊,穿着短裤,盘腿坐在临海台边,背对着她观海。海之走过去,尚未发声,便看见了临海台上血字铭刻的法阵。
一笔一划,无比规整,不像是写画的咒令,更像是名家的书法。
是秦葬的字迹。
海风吹卷着对得起仙人全白的须发,这个瘦削的小老头看起来快没有自己的胡子高了。他察觉到了身后来人,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位置,没说话。
海之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她把那张纸递了过去,踢掉了木屐,两脚踩进细沙里,抱膝说:“秦葬自杀了。”
对得起仙人接过那张写着“我有愧”的纸页,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随即往天上扬去,海风卷夹着着页纸飘向了海面。
“事关重大。”对得起仙人道,“天涯咒不能有差错,除了他,我都不放心。”
木屐被风吹倒,斜斜靠在海之的脚踝边。
她同对得起仙人一同望着那色泽黯淡的海面:“什么时候?”
“明日。”
“所有人吗?”
“所有人。”
潮气粘附在人的皮肤上,似要卷走那仅存的一点温度。
“我们费心费力救那么多人,全都是为了这个?”
“不错。”
“长明宗,临渊宗,还有那些世家救助的流民都是?”
“不错。”
“从一开始——”
“从一开始。”对得起仙人打断道,“从陈安道抱着李正德的脑袋从蛊中出来开始,一切都是为了明日准备的。”
海潮扑岸。
那沙响澎湃,带着辽阔和虚无,循环往复,无论春夏秋冬,也无关庸人的生离死别。
或许是作为捕食者的时间太久,人们已不习惯为他人所狩猎,分明杀猪宰羊时觉得死亡是理所应当的,为何轮到自己时却觉得苍凉至此?
海之将双手拢在膝上,低头埋进手臂间:“为什么选择叶珉?哪怕真要有人做这件事,我也不希望是他,我从始至终不信任他。”
“因为没有人愿意做这件事。”对得起仙人说,“如今已没有条件给世家和宗门开合会再商议了,这天大的罪责不会再如以往那般,每个参与合会的人都是共犯,每条人命都平等地落在每个人的肩上。”
“叶珉牵了头,策划了这一切,所以都是他的错。”对得起仙人阖眼道,“不是我们选择了他,是我们推给了他,而这恰巧就是他想要的。”
海之偏过头,枕在自己的双臂上。看着白沙被清风拂过,飘起一层轻纱样的沙砾。
“可秦葬不那么想。”
对得起仙人佝偻着背,轻声道:“他这人,无论什么事都无法事不关己,所以才事事要揽在自己身上,每日都事务缠身,烦得很。”
海之说:“他的号起得那么贴切,宗主,你呢?”
花白的胡须如蓬草翻飞,对得起仙人的叹息自那白草丛中飘出。
“我年轻时自以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后来才发现一个人如若对得起自己,便决计无法对得起别人,辗转半生,踌躇不前,却是误人误己,到头来竟是对不起任何人。”对得起仙人说,“你呢,如今可还日日睡不醒?”
海之微微直起了腰,回首看那血阵。
天涯咒有一笔,是自西南向东北方斜去的,如一道撕裂了血阵的笔画,却又是至关重要的一笔。
风沙迷了眼,恍惚便好像秦葬在他面前摇曳的尸首。
她摇摇晃晃起身,一手拎着木屐,朝着那临海台上走去,同时无声地自衣襟里勾出了一个小筒。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顶开了竹筒的盖子,指尖探了进去,在内壁上轻轻一刮,指尖便沾上了暗红色的污渍。血丸她俯首,用沾着污渍的手指轻轻地在那一笔画上加了个小小的尾勾。
“每每午夜梦回时都是噩梦,我哪里还睡得了。”海之看着那不起眼的一点痕迹,拎着鞋走远了,“早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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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长这样的吗?”
“不然呢?”
“就……这么简单?”
“你懂还是我懂?”
“那自然是你懂。”叶承楣瘪了瘪嘴,“可就这么一个尾勾,能干什么啊?”
彦页没好气道:“紧要的是画尾勾的东西,不是尾勾本身,懂吗?”
“这血是……”
“送东西来的人是陈家那小弟子,闻着跟姓陈的也有点像。”彦页顿了顿,“可还是不大一样。”
叶承楣贼眉鼠眼地四下看看,偷偷道:“那这血有什么用?”
“这我就不知道了。”彦页拍了拍手,“他们要干什么我才管不着。”
“只要把剑筑好了。”
“我们管他呢。”
第220章 蜉蝣命
连绵的春雨下了十几天, 山中流民的收容棚都是在山脚和山腰上建的,被淹了不少。
叶珉早早地往赈粮里补了些灵药,倒是没爆发出疫病来, 可天天泡在水里,风湿病痛得也遭不住,听闻猖王伏诛, 浮图岭已被收回, 不少人便起了下山的心思。
“山上连块好点的农田都没有, 咱一把子力气无处使, 干可着仙人的救济,那如何使得?”流民们推了个七十好几的老媪做话事人,上来跟叶珉谈话, “听说仙长们法力无边, 业已除了山下那祸害!如今将将能赶上播种的时候,大家都念着能早日下山,不知……”
叶珉便笑:“妖祸既除,诸位要归家, 临渊宗自然没有拦的道理。”
老媪一喜:“那我们——”
“明日临渊宗便开宴设席。”叶珉抬手按在那老媪的肩上,“为诸位践行。”
老媪带着这个好消息, 做梦样的擦着嘴角, 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了。
像是知道妖乱已除, 他们要归家, 次日这老天难得的放了晴。
晴阳在积水上蒸蕴出一层炫彩的雾气, 轻盈似薄纱拂面。
杨心问感到有人在轻轻地勾着自己的眼睫毛, 一会儿往上, 一会儿往下, 羽毛样的在他眼前轻扫。
他幽幽转醒, 在一片昏暗里睁开了眼。牢房门口站着几个人,锁被卸了,率先踏进来的软底鹿绒靴他认得,是叶珉的鞋。
“给他们绑上——不用锁灵丝,他们现在受不住——把轮椅推过来。”
轮椅滚过积水的地面。杨心问动了动脑袋,才发现自己枕在了陈安道的膝上,转过头,入目是陈安道那毫无波澜的眼,头颅无力地低垂,泼墨样的长发倾泻而下,那双带着镣铐的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那个装了李正德脑袋的红箱。
杨心问方才觉得有人在抚摸他的眼睫,想来不过是睡梦中的幻觉罢了。
窗外透来些许微光。杨心问拉过陈安道的手,抱在怀里,用脸蹭了蹭,又合上了眼。
“心问。”叶珉聒噪的声音响起,“你们可以出去了。”
杨心问翻了个身,没搭理他。
其余几个弟子走近,将陈安道周身的锁链给解了下来。叶珉拾起腰间的陶埙,轻吹了一曲明快的小调,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便如被雨水晕开的墨迹,渐渐淡去,渐渐消去。
直到完全褪去了,陈安道依旧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膝盖上枕着杨心问的脑袋。
“怎么还在生气。”叶珉轻道,“今日过后,你们便能脱离苦海。世道安宁,天下太平,你二人隐居江湖,自由自在,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人是要朝前看的,总想着自己这一路上失去了什么,如何能过上逍遥日子?”
杨心问疲惫地睁开眼,眼皮打了三层褶子,眼珠斜到眼角,睨着叶珉道:“既然是今日过后我二人才能自由自在,你为何今日便来找我们?”
叶珉浅笑,神色不动。
“因为你今日来找我们,不是为了请我们观礼,是为了让我们在三元醮一旁候着,以免事有不测。”杨心问被那几个弟子提溜了起来,手腕上捆上了绳,倒也不挣扎,也不想挣扎了,“叶珉,谎话说多了,当心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两人都被捆住了手腕。杨心问站起身来,陈安道则被放在了轮椅上,他手上抱着箱子,似是除此以外的所有事都已与他无关。
叶珉将一条锁链扣在了陈安道的脖子上,又看了眼杨心问,却最终摇了摇头,挡住了那要上链条的弟子。
“算了,不必费这个事。”
那第一一愣:“可是——”
“自断人头以挣脱锁链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叶珉说,“而且陈安道被锁住了,这就够了。”
“走吧。”叶珉仍是温和地冲他们笑,“一切都该结束了。”
穿过甬道,牢房从未如今日这般灯火通明,洞口如一颗明珠落在路的尽头,一步步走近,那光便愈发刺眼,待走出洞口,春日晴阳似山泉奔涌而下,倾洒在他们眼前。
杨心问骤然开始耳鸣,尖锐的鸣响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他如行尸走肉般踏上了石径。
从后山出去,沿着石径穿过凉亭水道,便入了兀盲峰的锁梯。兀盲峰上山花开得正红,自索道天梯向下望,云舒云卷,金光于其间若隐若现,百花争奇斗艳,外出觅食的走兽倏忽踏过花圃,扬起的花瓣纷纷扬扬,飘入宴饮酒席之间。
杨心问望着那兰花纹绣的筵席,目光再缓缓拾阶而上,须臾落到了那热闹非凡的天矩宫前。
山上的流民大都早早便来了。仙人宴请,自然没有迟来的道理,一来便见酒亭,膳亭、珍馐亭、醯醢亭间冷荤热肴应有尽有,珍馐美酒数不胜数,蔬果鲜食琳琅满目,大多菜式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好看得叫人舍不得吃了;五湖四海的佳酿在此地似都有存货,稍一吸气,便觉得飘飘欲仙,连配菜的小弟子也模样清秀,举止得体,似谁家神仙座下才有的小侍童。
“俺的娘诶。”一老媪呆若木鸡,“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却犹自有些骨气,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愣是没动筷子,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直到几位长老现身,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举杯开席,众人才低下头来,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虽有满席珍馐,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样的人脸一低,再抬,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只觉得通体舒畅。
“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一并抹下来吃了,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红,落了眼泪拌米饭吃,“若有这吃食,我家娃儿——”
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眼虽红了,却是反手抹了泪,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请的日子,你说这个做什么!救了咱是恩,没救是命,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甩谁脸子看呐!”
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
漫天飞花之中,那血染的一切都似被掩盖。杨心问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他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目睹着这一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人捏了一下。
他恍惚地转头,便见陈安道从轮椅上伸出手,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像只调皮的猫,在轻咬他的指头。
“师兄……”
“我只见过一次画皮术,是你对我用的。”陈安道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道,“若有错处,便得交由你来了。”
还剩最后一句。
还剩最后一句“上求天道不见,便下请深渊临世。”
李稜望着那血阵,须臾顿足,喃喃道:“你愚蠢,懒惰,心智未熟,担着天下第一宗师的担子,却唯唯诺诺地活了一生,我如何能再将这一切交付于你?”
那天边欲开的裂缝骤停,场上所有长老齐齐起身,叶珉压低了眉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立时拧身朝陈安道抽剑而去!
杨心问举起椅子便挡,自椅子里穿过的剑尖被他一口咬下。
“陈安道!”叶珉和杨心问相持,只能厉喝道,“你想好了!今日这万人不死,死的可就是那千千万万人了!”
陈安道推开匣子,里头李正德的脑袋被寒窗阵冰封,双眼紧闭,还带着一丝傻笑。
陈安道的手还被绑着,十分艰难地将那脑袋慢慢地拿出来,“我不是阎王,生民各有其命,与我又有何干?”
“我的生死簿上只写了三个人的名字。”他将那头颅缓缓举高,对着今日的晴阳细细打量着,“我要杨心问和姚垣慕活着。”
“叶珉,你必须死。”
“上求天道不见。”李稜在那乱花间走上前,君子剑出鞘,悍然削断了那擎天巨香,“不见便不见!没了你,我才是第一剑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