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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692 字 9天前

第201章 晚安吻

陈安道的眼里流露出了一丝笑意。

“先祖考陈思濯, 与前辈有旧,晚辈相貌或许有几分相似。”

叶百青歪了歪脑袋,折扇在掌心拍了拍:“我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但约莫是认识的。只是我吃晚辈的香,如今是来杀你的,你莫怨我。”

却是盛瞰闻言面色骤变, 他大叫一声, 拿起腰佩的匕首便朝陈安道后颈扎去!

叶百青眼也没抬, 随手一挥, 便将盛瞰猛地荡出,重重砸在了一旁的礁石上。

这一击伤了心肺,盛瞰一时站不起来, 趴在地上, 口吐鲜血,犹自喃喃道:“我……我要、要杀了他……只有我……只、只有我能……杀——”

“你身上连灵力都没有,瞧着也不是个炼体的大家。”叶百青低头打量着陈安道,“也不知我家门流传至今是何等落败, 竟连杀你这样的凡人,也要用上请仙的手段。”

说着叹了口气:“我不与你这种小辈动刀动枪, 且说吧, 你要怎么死, 我满足——你这小辈什么毛病, 死到临头了, 还在这笑什么?”

陈安道撑着地面, 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一身泥泞, 苍白的脸上站着污糟的沙, 用袖口擦了擦脸,随即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个长杆状的物什。

他眼稍挂笑,甚至有些难得的温和。

叶百青皱眉看着,那长杆玩意儿黑漆漆的,有些许的魔气和灵力附着,像是个不入流的法器。

这般不入流的玩意儿,是万万伤不到他的,他没精打采地将视线移开,望着陈安道这张叫他觉得很熟悉的脸,琢磨着“陈思濯”这个名字。

“叶珉此人虽然表面轻佻,可心底最恨的便是叶家绵延的圣女血脉,其次便是为了掩饰圣女莲的秘密而杀了他父亲,害他姐姐投奔无首猴的你。”

叶百青看着陈安道将那长杆的玩意儿指着自己,他才发现这是个中空的棍子,怕是拿来敲人都敲不疼,这棍子先被敲折了。

“请你上身,便说明他已当真走投无路。”陈安道的手搭在了龙头形扳机,随即轻轻扣动。

以聚灵阵和恶咒反阵铺就的铳膛里响起了一声轻轻的“咔嚓”。

“此物以火药为力,对修士来说太慢,孔弹大小的伤口也极易愈合——但若是加以改造,未尝不是种利器。”

三发混着盛瞰蛊种血的子弹在叶百青的眉间爆开,他愣神,甚至没能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盛瞰乃蛊种,能生蛊生毒的血在恶咒的加持下四溢扩散,黑而细小的虫卵顷刻间孵化,蚕食着被聚灵阵聚起的灵力。

叶百青皱了皱眉,冷笑道:“什么东西,倒是弄得我怪不舒服的。”

随即运起浑身灵力,要将那些蛊虫消灭。

这并不难,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些吸食他灵力的蛊虫不知饱,很快便会吃撑过去,自爆身亡。

却见陈安道点地念咒,十七道封令自地底竖起,骤然将叶百青封锁其中。一片黑暗之中,叶百青感到周身的水流退去,而一些细碎的粉末却在他周身萦绕,惹得他有点想打喷嚏,

“这又是什么东西?”

叶百青的灵场有方圆百里,灵敏异常,他却在这粉尘里感受不到丝毫的灵力或魔气,只那封令上还有些许的灵力。

都是些不起眼的阵,瞧得出筑阵的人灵力并不充沛。

“何必垂死挣扎?”他掩袖,那粉尘中还有些古怪的味道,像是深山里石洞里的气味,带着飞鼠的尿骚,“你毫无灵力,旁边那个也不过涛涌,便是邪术会得再多,也不可能从我手下逃走的。”

“比如这石壁。”

叶百青抬手敲了敲:“我甚至不需动用灵力,便能徒手破开。”

他指尖骤然用力,一道裂痕便自他指尖爆开,随后迅速如裂瓷般蔓延,顷刻间便要推开那十七道封令出来。

封令外的盛瞰跪趴着,拿着匕首扎进地面,一寸一寸地爬向陈安道,癫狂道:“叫我杀了、杀了你……我们说……说好的……”

陈安道垂眼,似是看了他一眼。

可也不过一眼。

他竖起二指立在胸前,闭眼默念了一句。

盛瞰半聋的耳朵里听见,那是最简单不过的明火诀,连他都是认得的。

石壁上的封阵亮了。叶百青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是个明火阵,他周身的水都被抽走了,他不禁想笑:“这后生难道想烧死我?”

明火诀的光亮照亮了他四周。

黑色的粉屑,和一包包扎实的木箱。箱里散发着那股飞鼠尿的味道。叶百青正要上前,看看这巷子里究竟装了什么竟是这股味道,便觉耳边一嗡,眼前骤亮,随即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咦?

巨响追在那刺眼的光亮之后袭来,他的耳朵在听到那声音之前便已经聋了,却用全身的骨肉感受到了那道能叫人撕裂的热浪和巨响。

叶百青好像被人抽了魂,身体一时不受控制。好像在天旋地转,又好像被一股暖流包围,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那道刺眼的亮光之后他便什么也没看见了。

你这后生,又在弄什么名堂?

他张了张口,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没能说出来。

他的舌头呢?

不。

他尝试动了动下颌。

他的下巴呢?

“静水境的躯体,哪怕是被斩首,也不会速死。”

叶百青听见了声音。他动了动眼珠——只有一边的眼珠,另一只不翼而飞,在昏暗的视野里,那弱不禁风的陈姓后生朝着他走来,站在他的头顶。

可以叫做头顶,也可以叫做腰侧,他身上的这两部分被炸飞到了一处,所以没什么区别。

“我没有能力将前辈剁成肉泥,可在巡视西山听记寮时,偶见当地的矿民炸山,用□□作以处理过的飞鼠尿液,便能有这等将人炸成碎块的威力。”

“对修士自然差了些,可前辈体内的灵力被食灵蛊封着,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防备。单以锻体的肉身相抗——似乎还是这些火药更强。”

陈安道咬破了手指,抬手在叶百青的额前画新的恶咒。

叶百青有些茫然。

骤然下凡,前尘皆忘,自然是茫然的。

“世道真是有大变化了。”他缓缓长出来的舌头,在漏风的齿间里含糊道,“我甚至没能伤到你。”

棺铃轻摇,请仙阵的反阵在叶百青的额前散着黑气。

陈安道目色沉沉,轻轻地蹙了蹙眉,须臾道:“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

“怕是不过百年,百姓便能发明出能与师父相抗的新奇东西了。”

叶百青的异瞳渐散,他想起面前的这张脸究竟像谁了,那人似也是这幅神情在他面前,对他这么说过。

“我很失望。”

涧东千里墙边,陈思濯站在女墙突处,垂眼看着那已破开包围,朝着千里墙飞来的巨妖。

“原来静水境也不过如此。”陈思濯一身黑袍,站在高处,发带在脑后旋飞,“原来如今我等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的修为,在这些妖物面前也无能为力。”

叶百青扇着扇,手上那发烂的伤口短时间是好不了了:“别想东想西的,我来是告诉你,姓庄那小子的把戏失败了,罗生道一片混乱,鬼蜮趁乱入侵,西南府东南府尽数失守,再不跑快点,你就等着祭那些邪祟的五脏庙吧。”

那人恍若未闻,仍是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像只被泼了墨水的鹤。

“如果有更严密的通传和监察,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百青移开眼,心道泼了墨的鹤也到底是鹤,不是路边一只走地鸡。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样?这妖物并非我等能招架的,别异想天开了,赶紧的撤了吧。”

陈思濯的眼仍旧望着那妖,又或许是那大妖身后血红色的夕阳。

“我也不知道如今我想干什么。”陈思濯回身跳下了女墙,“我只是对这般无能的自己感到失望。”

那落下的虚影,与眼前少年人的身影重叠。

陈安道轻道:“我很失望。”

“我这一生连引气入体都未曾有过,也曾想过如周围人一般御剑飞行,百病不侵。”

“天上白玉京是怎样的,我穷尽一生也看不到,但如果飞升后的仙人也不过如前辈这般的修为……”陈安道顿了顿,“不去也罢。”

叶百青那对红白异瞳渐散,那成年男子的身形逐渐变小,他须臾轻笑,已经裸露的胸腔里能看见心脏的一角,正在随着他的笑声颤抖。

“是我眼拙,你与他半分不相像。”

“陈思濯的一生,满心满眼的便只有天下苍生。”

“你的眼里,心底,瞧着却是空无一物。”叶百青的声音渐渐换做了叶珉的声音,叶珉偏头呕出了血来,可随即又含血笑道,“活着于你可有什么趣味?”

陈安道慢慢直起身来,拂袖一荡,地面的淤泥尽散,露出他刻画在其下的深渊召阵。随即又自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只三足鼎和三柱粗香,放在了正东座上。

“没什么趣味。”似乎到了这种时候,他才愿意回叶珉一两句话,“除却杨心问,这世道于我本就无聊至极。”

“我累了。”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草草地做好了准备,蜷起手指摸了摸他腕上的金丝绳。

从方才开始这金丝绳便隐隐发烫,想来杨心问就在附近。

他还想见见他们。

可总归不太舍得叫杨心问看着他被李正德吃掉的模样,那模样太难看了,他不要杨心问记着那景象。

盛瞰瘫坐在一旁,手中的匕首被他收回了怀里,半晌忽而道:“有人来了。”

陈安道回首,点点头:“师父这会儿该到了。”

“不……不是李正德。”盛瞰抬起头,便见周遭的水流一动,随即骤然变向,朝着无中生有的空洞处流去!

只听一声巨响,一抹鲜红的身影自空洞中钻出,如一朵突兀地开在海底的山茶花。杨心问尚未落地,便见他双眼金光乍现,眉心骸骨剑现形,骤然落在他手上,扬手便掀起一阵怒浪惊涛!

“季田,干活!”杨心问高声厉喝。

画先生争分夺秒地操起画皮术,同时尖叫道:“求求你不要叫我季田!叫我画先生,季田听起来跟‘祭天’样的,不吉利!”

“你个死人还管吉不吉利!”杨心问与愕然看着他的陈安道对视,他顿了顿,忽然觉得鼻子有些许酸涩,自己还有很多话没与他说。

可也不过一瞬。

一席朝露便在顷刻间展开。

陈安道只微怔了片刻,接着瞳孔骤缩,立刻倒退一步默念盲视观心心法,还未念完,脖子便被人猛地掐住了。

掐他的手指很冷,不留情分地下压,叫他喘不过气,意识也变得朦胧。

或许这些都比不上杨心问近在咫尺的吐息叫他晃神。

“师兄。”杨心问亲了亲他的脸颊。

时间紧迫,他正要分开,却有些不舍得,于是又偏头亲了他另一边的脸颊。

“好梦。”

第202章 胜负手

雪下得很大。

林立的青竹林在阴郁的雪天色沉, 黑得像点墨狼毫挥就的几笔倾斜的笔画。院前小台阶被埋没,靠在院门上的纸伞被风吹倒,瘫在了雪地上, 随后簌簌几声,飞瓦盈不住那厚重的积雪,在陈安道面前落了下来。

鹿绒靴已经陷进了积雪中。

陈安道头戴暖耳, 披着蓝底白毛的小披风站在门前, 人还没伞高, 像是快被雪埋没的雪人。

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慢慢地蜷了蜷靴子里快发麻的脚趾,随后定定地望着竹林尽头的小路。

他在等人。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在等谁了。

//

半吊钱被打得连滚带爬,竟还不影响他嘴上放炮:“不省君, 你要不再想想!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师叔祖, 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右手已经抬不起来,左手也被震麻了手腕,若非他很有先见之明地用绑酒的绳将自己的手和刀捆在了一处,这会儿刀早就被打飞了。

两人已战至临海台附近, 海浪声连绵拍岸,李稜斜刺一剑, 半吊钱堪堪躲过, 却见身后剑意分海, 波涛汹涌的浪潮被劈成两半, 无辜又可怜的鱼虾被荡得天高, 随即又重重地“噗通”进水里, 鱼在水上摔死了, 真是遭罪。

李稜寒声道:“你早就被宗门除名, 事到如今怎敢再自诩临渊宗人!”

“我人虽不在临渊宗, 可心还是在的。”半吊钱笑嘻嘻的,“我跟那疯猴子可不一样,我对宗门的衷心苍天可鉴!”

“临渊宗没你这等恶徒!”李稜青筋外露,忍无可忍地怒道,“你当年以除祟之由屠戮整个渔村,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可有半分愧疚!”

半吊钱不以为意:“雇主出半吊钱给我,叫我捉拿海中仙,且务必守住三元醮的秘密。那海晏尚有人智还能口吐人言,谁知道她有没有跟那群村民泄露些什么。”

“换你你难道不杀?”半吊钱挑了挑眉,“几年前阳关教攻山不是骗上去了一批观摩的百姓吗,你难道对他们留手了?”

李稜握剑的手骤然一紧。下一刻他便暗道不好,那半吊钱眼里精光闪过,骤然摆头,脑袋上的斗笠霎时飞出!李稜仰身避过,却见那自他面前飞过的斗笠下贴着一张符纸。

符纸上金光烁烁,李稜凝气身前以抗,可定睛看那符纸,却发现上面鬼画符写着“瞧你那熊样”。

他一愣,那金光却是字体上沾了金粉。

半吊钱已踏身向前,刀光如蛇影穿行在白沙地上,咬住了李稜的脚踝!

李稜当即屈膝再顶,用另一只脚挡住了刀把,随后君子剑应召相抗,直接朝着半吊钱的左手手腕砍去。半吊钱没能砍下李稜的脚,反倒是自己快被斩手了,连忙点地后撤,可手与刀绑在一处,以至于屈指困难,还是让君子剑砍下了一根手指来。

半吊钱倒吸一口凉气:“嘶——我就剩这一只好手——”

话音戛然而止。

天空的浮云忽然不动了。

辽远,疏阔的蓝天白云,有如静止的山水画悬在头顶。或许是他们不动了,又或许是人在临死之前,便会觉得这点滴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

半吊钱看见了来人的影子,却已然避无可避。

去往哪里都逃不掉。

“哈哈”他笑了两声,或许没有笑出来。下一刻,那悠闲自在的浮云被贯穿,他望着那云,旋转,旋转,天是那么高,晒热的沙地又是那么温暖。

他旧时总是躲在师父身后,指着无首猴的脖子笑,笑他没脑袋,笑他被人砍了头。

半吊钱的头颅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沿着沙地滚动,一路冲进了海里。

头颅看着来人手上那杆树枝,随手一挥,便溅落下方才沾到的血,有如某种除晦的仪式,却叫白沙地变得污糟了起来。

海水是咸的。

他奶奶的。

半吊钱最后想着:怎么跟那群贱民死在同一片海里了?

没了头的躯体慢慢地倒了下去,李正德看都没多看一眼,他手上枝条抽落的血都比那贼人的尸首好看。

“不需你出手。”李稜收剑回鞘,“此等宵小我自会料理。”

李正德披着身极其宽大的斗篷,斗篷的衣角拖地,行走时都会带起一地的沙。他神色恍惚,有些没精打采,像是刚才顺手杀了个静水境的修士,但依旧没有睡醒。

“……嗯。”李正德低着头,把刚才随手折的树枝扔到了一边,“他们人呢?”

“现下应该还在蛊中。”

他过来时已随手把那两个巨啸境的顺道收拾了,闻贯河等人迟了一步跟来。眼见李正德出手,那便算是形势已经明了了,上官见微忙凑上前,似是想将功折罪般引路道:“星纪长老,他们就在临海台边上——这边走。”

李正德点点头,仍是双眼无神,只足尖点地,朝着临海台飞去。其余跟在他左右,眨眼间便抵达了瞭望塔。

瞭望塔上,彦度飞的箭头骤然转向,对准那斗篷大喝:“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李正德没有回答。

还不等姚不闻大喝“我等乃临渊宗人”,彦度飞的箭便已离弦。

那箭在飞至李正德眼前,仿佛有一瞬的停滞,随即骤然分崩离析,碎屑簌簌落下。

没有人看见李正德动用灵力的瞬间。

甚至没人看清他何时跃上临海台上的。

海之口中咬着的长鞭捆住了闻芠的腰身,手中的流星锤同时扔出;闻芠踏地行诀,雨泽剑意有如漫天雨幕散在她身后。

岳铎咬咬牙,也拿出自己的长剑来,指着闻芠。

“霈霖仙人。”岳铎艰难道,“今日与你刀剑相向乃我一人所为,并非岳家的意思。”

“若来日——”

“今日你我所为,皆不过个人妄念。”闻芠厚重的眼皮微微抬起些,似有几分慈爱地看着他,“无关出身,无关宗门,千秋之后,对错自有他人评说。”

岳铎闻言一怔,随即露出一抹苦笑,缓缓起势。

他剑法传承自岳家,又杂以红枫城的伴生无我剑法,自成一脉,名曰怜水生,剑身柔软,似春柳一摇,随即便见其人形如鬼魅,穿梭在雨泽剑意之中!

闻芠半阖眼,露出的半边眼球正飞速转动,浑浊的老眼却如最灵巧的猫追在岳铎身后,海之的流星锤业已杀至面门,闻芠并起二指前冲,雨泽剑剑意乍然汇聚成一,随她指尖穿行,岳铎的柳叶软剑也如蛇出洞,直捣黄龙!

就在这时,岳铎感到自己的剑尖被人轻轻一挑。

那是一声清脆的鸣啸,像他的剑,又像他的腕骨在寸裂。

山石般沉重的流星锤,柳叶般柔软的长剑,冰棱般尖锐的剑意——在一刹那消失,仿佛那拼死一战不过岳铎的错觉。

只剩一件宽大的斗篷,缓缓落在他们面前。

李正德抬手,伸掌。

三把兵刃的碎片在他掌心似废铁落地,在白沙地上反射着刺眼的光。

四下俱静。

“哈。”海之慢慢站直,她甩了甩手,将扔在地上的披袄捡起,重新穿上,抄着衣袖道,“那流星锤不便宜,临渊宗赔不赔啊?”

李稜稍后一步落下。他皱眉看着李正德郁郁寡欢的模样,随即对海之道:“此番有赖雒鸣宗诸位鼎力相助——”

海之忙道:“诶,跟雒鸣宗没关系,就我们几个瞎胡闹而已,成没成还不知道呢,可别拖我们整个宗门下水。”

“睡不醒仙人此言差矣。”上官见微探出身道,“此番星纪长老竟是亲自出山,司仙台流窜的余孽皆已斩于马下,就剩个小小叶珉,胜负岂不已一目了然?”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岳铎,岳铎迟疑半晌,会意:“不错,此番胜负已了,霈霖仙人,于明真人,负隅顽抗无益,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

临海台上众弟子已纷纷收剑行礼,张若朝和闻芠还各自站在原地。

闻芠没看李正德,反而是看向还站在瞭望塔上的闻贯河。

闻贯河盘腿坐在高处,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闻家两头压,今日之后,有一人必定步步高升,一人在仙门之中再无立足之处。

没有人会希望是自己。

众人各怀心事的寒暄,见了李正德,便再无一人有动武的意思。张若朝看着地上闪光的碎片,久久长叹一声,抚须道:“星纪长老,你当真决意如此吗?”

李正德默不作声地看向他。

“且不论圣女传人之事。”张若朝叹息道,“叶珉到底是你的徒弟。”

秦葬冷笑:“怎么,难道陈安道就不是了吗?”

“首徒和二徒弟,自然还是不一样的。”

秦葬一直在跟张若朝对骂没歇过,此时终于放松下来,拎起酒坛润了润口,随即阴恻恻:“那难道跟着你们一起杀了陈安道,来日重新攒个三元醮?你们还没杀够吗!”

“杀?何来的杀?况且如今的星纪长老不过一半的深渊,下界百姓仍是在水深火热之中。若能重新办一个完整的三元醮,将所有深渊悉数收归,天下太平,又有何不好?”

“你怎么不去问那些被你选做祭品的人好不好?”秦葬冷道,“三元醮选凡民要上万的人,选修士便只需几千人,不若于明真人打个样,身先士卒地领着你们长明宗去祭了那三元醮呢?”

第203章 雪原

他俩唇枪舌战难分胜负, 游说的对象却神游天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虽说李正德恍恍惚惚摸不清事态的情况不算少见,但走神到这个程度却也不容易。李稜多看了他一眼, 随即开口道:“不必听这些人胡言乱语,秘境的入口就在那,我替你点渡海炉, 你进去吧。”

李正德轻轻地“啊”了一声, 然后伸手抓了抓耳背。

他是个半点藏不住事的人。李稜看着他的模样道:“别想太多, 照我说的做。”

李正德忽然扭头看了李稜一眼。

他抿着嘴唇, 耷拉着嘴角,眼皮微微用力,带着几分怯懦和阴郁, 看着李稜的目光似是想说什么, 却又到底没说。

“……嗯。”

李正德朝着渡海炉走去,他只是看了眼那炉子,并未点香,海中秘境便骤然打开。

“星纪长老!”张若朝忽然大喊, “三思啊!”

他朝着秘境的入口走去,那秘境对旁人有如供奉在神龛之上的净土, 对李正德却像一个寻常的小水洼, 并非如履平地, 却左右不过湿个鞋的事。

李正德已经行至水中, 海水没过他的膝盖。

他忽而转过身来看向了闻芠:“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芠微微一怔, 她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眼里的白翳似是映照出她旧时的回忆。

“……那是个邪修。”她一字一顿道, “一个从根里便坏透了的邪修。”

李正德闻言却松松地笑了开来, 浑身的僵硬随着这句话如潮水般退去, 仿佛刚从老叶里抽出的枝丫。他掬了一捧水,极其珍惜地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然后大笑起来,将那水往李稜的身上抛去。

李稜连忙侧过身,避过水花,只衣袍的一角沾到了几滴。

再看,李正德已走入了秘境,瞧不见人影了。

//

“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正德一脚踏碎了天矩宫外的禁制,甚至没让它们发出警示。他似朔风钻入了窗,落在了盛瞰的床边。

除却盛瞰,没有一人感知到他的进入,就连盛瞰,也分辨不出究竟来者何人,只是本能地害怕着。

见他不说话,李正德又问了一次。

盛瞰不敢去动枕头下的刀了,只是警惕而胆怯地说道:“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天矩宫里日夜烧着丹香,据说是姚家的秘丹所成,有股夹竹桃的气味,对凡人来说是有毒的,对修士却有些温养灵脉的作用。而那股清香却被李正德身上风霜的冷气冲淡了,盛瞰畏缩而愤怒,他愤恨自己为何总是受制于人。

“你别管。”李正德说,“老实告诉我那个邪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今夜你什么事都没有。”

盛瞰的愤怒爬到了顶峰:“盛衢是我们盛家的名士!别张口闭口的邪修!”

余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真是奇怪,他喊得这么大声,天矩宫却依旧那么安静,仿佛没有任何人在。

是结界。

不仅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天矩宫原有的结界,甚至在瞬间便重新布下一个新的——盛瞰甚至没有见到他施法的动作。

“用邪术的不就是邪修吗。”李正德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目光幽幽地望向窗上贴的纸花,“仙门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邪修,胆小怕事又阴险狡诈。”

他顿了顿:“可到底是一家之言。如果他当真是这样的人,便不该以他的心魄来做……来做深渊的容器。”

其实盛瞰根本没见过盛衢。

但他还不能死。

李正德的语气困惑而又忧郁,但盛瞰只听得出恐吓来。

“康庄大师乃骨血道的大家,是能比肩叶沅和庄千楷的奇人。”盛瞰从记事起便瞻仰着寨中盛衢的画像,听着父亲对盛衢千古功绩的赞美,“唯一一次成功的三元醮,当今第一仙师李正德,便是康庄大师亲力亲为,舍身成仁才成就的!”

盛衢,字康庄,在盛家还没被陈柏掀了之前,人人都要称他一句康庄大师。

叶沅为了供养圣女开创了骨血道,庄千楷自骨血道中研习出了三相,并用罗生道的三元醮为后人试探出了灵脉之所在,盛衢成功自人体内剔除灵脉而使其存活,并最终完善了三相论。

而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盛衢召来深渊入魔,自愿成为心魄,并最终献身在自己策划的三元醮上。

“可是为什么?”李正德喃喃道,“他为什么对三元醮那么执着?”

盛瞰激动道:“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

“什么邪修,什么邪术?为民请命,舍身成仁的便是正道!是天道!”他一时间忘却了恐惧,仿佛回到了那逼仄的丹房,他们手捧着高热的炉子,在父亲的鞭子下高声赞颂着,“我们盛家于苍生有功,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

唉。

杂音混进了盛瞰的回忆之中。

丹房的一角总是坐着个瞎眼的瘸腿老头。他也姓盛,是盛家的嫡系,是本能成为父亲的人,可他背叛了盛家,于是被挖去了双眼,挖去了膝盖骨,每日只能坐在那里,总是散发着屎尿的臭味,屁股下长了一堆的疮,整个人都好像要烂掉那样。

他很少说话,只是叹气,总是用那种好像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们——明明他根本没有眼睛。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叹气,又或许是因为哪怕把他的两手都斩断了,他依旧没有向父亲吐露盛家十七秘术后三术的秘密,父亲便觉得他没用了,在某个秋天,他被投进了蛊里。

当时盛瞰在旁边生火,听见他在对父亲说:“盛衢跟当时你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在干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他还是要做。他这么做的原因,你当真不知道吗?”

水温渐高,蛊虫开始往他的身体里钻去,那里是眼下最凉快的地方。

“他想正盛家的名,他想他父亲能抬起头来做人。”老头的声音带着些嘶哑的悲鸣,好像虫子被捏碎时的声响,“比起百姓……他选了盛家……”

“他选了你……”

“他就是你这个自私自利的老东西生下来的毒种——”

那股烟味好像自记忆的深处飘了出来,盛瞰有些许恍惚,而后便意识到,那是过年时山上燃放的炮仗。

//

竹林小径的尽头隐隐可见一个人影。陈安道踮起脚来,他浑身都落满了雪,眼睫已结了一层厚霜,模糊了他的视线,待那人影再近,再近之时,他才看清了来者。

是李正德。

他们在雪中对望,须臾,李正德朝他伸出了手。

雪越下越大,陈安道觉得自己该跟着他走了,不然很快就会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可他看着那只手,又望了望李正德在风雪中的脸,干涩地眨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

他等的不是他。

李正德走了。

陈安道慢慢地搓着自己冻红的手,脚下已经快没有感觉了。他也不知等了多久,竹林间又慢慢走来了一个人,他只看了一会儿,须臾蹲下身,拾起一捧雪来团成团,朝着来人用力地砸去。

叶珉的脸上被砸得开花,满是雪尘,他也不生气,只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在陈安道的雪球攻势下转身离开。好在他离开得还算及时,陈安道已经手上的雪球里已经塞了石块了。

哪怕这么闹腾了一遭,陈安道依旧没觉得暖和起来,只觉得心情变得更差。

原本干净的雪地被踩出了凌乱的脚印,鹅毛大雪也没能立刻抚平雪地的伤痕,陈安道莫名有些难过,他蹲下身来,往脚印上拢雪。

风雪越大,迷蒙了他的视线。脚印被填上了,可他挖雪的地方却又落下了凹坑,他又不得不从别的地方铲雪来。这像是个永无止境的任务,而一旦开始了,他便不能停止。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落在了他眼前。

风好像停了一瞬,陈安道抬起头,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踩塌了他才埋好的小坑。

那孩子满身泥泞,还挂着水,像是刚从雨里跑出来,带着草腥味。

他这样会很冷的。

陈安道心想,伸手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搭在了那孩子身上。那孩子却猛地抬头,盈盈地冲他笑了开来。

他笑得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绒花,陈安道一怔,随即被对方牵住了手,急匆匆地往远方跑去。

“跟我走。”

杨心问穿梭在渐急的雪籽之中,手腕上的金丝手链飘荡着,飘荡着,与他的缠在了一处。陈安道看着杨心问的背影,好像一面在雪里扬起的红色旌旗,惊心动魄地飘扬着,招展着,在苍茫的白雪地上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疮疤,露出里头有力跳动的心脏。

“我们说好的。”

是了。

陈安道迷迷糊糊地被他拉着跑远,忽然想起来,是了,自己等在这里,等一个人来带他私奔,那人是杨心问,也只会是杨心问。

他们要从这隆冬里逃跑,奔向春暖花开的春日,那里很温暖,很自由,他希望那是个无人的小山头,可杨心问或许更喜欢人来往往的村庄,都可以,去哪里都很好,只要不在这片风雪之中。

只要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内心充盈着,交叠的手也似乎不知不觉暖和了起来,宛如温泉流淌在他的指尖。陈安道惊喜地将手握得更紧,大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杨心问过了一会儿才听见,问他:“你想去哪?”

或许是因为风太大了,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有些虚弱,可陈安道太高兴了,他已望不见这片漫无边际的雪原,仿佛已经置身桃源。

“去很远的地方!”陈安道像个孩子样大叫,“去没有任何人的地方!”

杨心问冲他笑,轻轻地点头。

他们的指尖是那么温暖。

浇灌着杨心问心头的鲜血。

他将陈安道的手按在自己已经裸露的胸腔上,那是他仍旧在跳动的心脏。而虚相之中,画先生烂泥幻化出的手正精细而灵巧地将那颗只存在于虚相之中的心魄,与他的元神抽离。

“你、你得把幻象术维持住啊……”画先生看着杨心问和陈安道周遭,不断流出又再生的血将他们包裹其中,这仿佛成了一片红海,他不免胆战心惊道,“一旦中断陈安道必然会立刻醒来,再要下手可就不容易了。”

杨心问嗯了一声,画先生吃不准他在回答谁,也不好追问,便看向那个号称三师弟的小胖子。

姚垣慕背手站在一旁,跟个石雕样的一动不动,只歪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画先生心道此人也全然指望不上。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动作能快点,毕竟杨心问自己好像都快分不清虚实了,一直在现实里跟幻境中的人对话。

可不,这会儿又动了,便见杨心问在一片血雾中抚摸着陈安道的脸,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们就快到了。”

第204章 拔舌铃

“姐姐从天座楼顶跳下的那一瞬间, 她的一生才真正开始。”叶珉轻轻拨弦,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窗外的李正德说,“陈安道的一生, 从他捡回了杨心问开始,而我的一生,从那日离开临渊宗才开始。”

“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的朝阳在东方冉冉升起, 那刺眼的金光叫李正德一时觉得无处可逃。

“师父。”叶珉缓缓地叹了口气, 琴音渐歇, “你的一生, 要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呢?”

//

那片雪原就快到尽头了。

陈安道此生从未疾行过这么远的距离,他跑得身体发热,像泡在温暖的泉水里, 但杨心问的手很凉, 这很少见。

而且从方才开始,杨心问便没有同他说话了。

这叫他有些焦躁,又有些愤怒。他似乎成了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忘了自己今年几岁了, 也忘了五岁的陈安道都不会这么蛮横,他唯一想起的是元宵那夜杨心问眼里闪过的犹疑。

雪已经停了, 只有脚下厚重的雪地彰显着风雪来过的痕迹。陈安道没有看到他们的脚印, 他们仿佛两只离队的鸟, 飞过了辽原却没有留下足迹, 这又让他不安了起来, 好像他们根本就不曾穿过这片银白的墓地。

“你做什么不高兴?”陈安道搡了搡杨心问的肩, “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跟我走!”

杨心问的脸色苍白, 白得近乎透明, 只有眼睛还清晰, 叫陈安道想起蝶翼上生的黑斑。

杨心问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落在陈安道眼里便像蝴蝶扑闪着翅膀,好像就要飞走了。

“……我从未这样高兴过。”杨心问见他不愿意走了,却是拉着他的手腕,一步步地带离雪原的边界,“也从未这样担心过。”

“之后你要如何接管我的身体,如何把画先生和无首猴处理了,我想破脑袋也没能想出来,但是再琢磨,你那么聪明,肯定比我有办法,我不想最后的日子里还愁眉苦脸的,和人谈情哪儿能给自己谈得难受呢?”

陈安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指尖的暖意带着些奇怪的黏腻,像是汗,却又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雪原的尽头是一片草原。没过小腿的春草蓬勃地生长,在风中掠过一线银白的浪花,那里隐约有人的影子,再看,许许多多蚂蚁般的小人影错落在草间,冲着他们遥遥地挥手。

他其实并不喜欢人。

陈安道没有对杨心问说过这话,只小心翼翼地躲在了杨心问身后。

杨心问捏了捏他的手指道:“我答应了你处理掉他们,可我做不到。我分不清他们到底算不算活着,他们似乎也分不清。我不知道这样给他们残存的亡魂编造梦境是不是跟无首猴没什么两样了,可等你接管了这具身体,你一定能比我更好地处理这情况。”

“你那么厉害。”杨心问站在雪原的边界,回头亲了亲陈安道的额头,“你一定没事的。”

他接着推了推陈安道的背,说:“去吧。”

陈安道拽着他的衣袖,不肯动。

“你先去。”杨心问哄劝道,“我一会儿就过去了。”

陈安道高声道:“为什么要一会儿?”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这问题好像答不上来了。

雪景叫春风一点点吹散,如拢在旧窗框上的尘埃被拂去,露出那暗红的本色。

陈安道的心越跳越快,那股黏腻的暖意如同某种不祥的征兆,亦如此时此刻杨心问越发透明的身形。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在杨心问身后浮现。

陈安道越过杨心问的肩膀看去,那人清癯瘦削,一身黑氅,一手执杖,如垂杨伶仃的影子打在雪地上,两眼望来,似穿过千秋,隔着山海眺望而来。

他认得这个人。

“父亲……”

杨心问面色骤变,忽然捂着后颈,冲空无一物的天际厉声道:“姚垣慕你干什么!”

方歇的风雪骤起,那缥缈的草原如蜃景般远去,陈安道死死地看着陈柏的身影。陈柏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了身,随即竖起了乌木杖,指向了雪原的深处。

他沉默着,似一块引路石立在那里。

随后,他的对面又浮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那女子的身形朦胧,只一张脸格外清晰,圆眼细眉,红粉面上却是一副肃然的表情,她缓缓抬手,与陈柏指向了同一处。

“别这样……”杨心问的颓然跪地,意识朦胧之际只能抓住陈安道的衣角,“你别走……”

陈安道看着那两人,方才的烦躁和愤怒消失了,连同那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憧憬。

他的父母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人,两列看不清面孔的人齐齐指着那一个方向。

那是他从出生之时便已备好的黄泉路。

“不用你们提醒。”陈安道喃喃道,“我知道。”

杨心问在外的躯体已经被姚垣慕打晕,一席朝露无以为继,心魄却还在挣动着,不愿就这样睡去。可他蜷缩着,似一只落难的小狗,就蜷在陈安道的脚边,神识渐远,只口中重复着“不要走”。

“不要走。”

睁开眼时,入目是杨心问被血水糊满的脸。

陈安道在姚垣慕和李正德的视线下慢慢坐了起来。

他拿出帕子,擦了擦杨心问眼角的眼泪。

“为何用了这么久?”陈安道背对着姚垣慕,“画先生一现形便将其拿下,此人没什么修为,这对你应该不算难。”

姚垣慕紧张抿了抿唇,没说话。

似是发现自己语气过重了,陈安道叹了口气,缓和了道:“……是我不好,没能力把蛛网里的两个妖邪都拔出来,才连累你要对杨心问撒谎。”

“不、不是的……”

姚垣慕说着不是的,却又说不出来别的词,须臾垂下了脑袋,又不吭声了。

三人一时静默。姚垣慕和李正德两人各自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陈安道那头将自己手上的绳子取下,绑在了杨心问的手腕上。

随后站起身来,对姚垣慕说:“带他走吧。”

姚垣慕点点头,上前背起了杨心问,圆滚滚的身材又如沉重的车轮,缓缓滚动着,从陈安道眼前消失了。

他走得真快。

陈安道收回视线。

他还想多看一眼的。

可是时辰已快到了。陈安道转向李正德,李正德会意,将他的柩铃递了过来。

那铃铛在这片黑暗中任散发着淡淡的微光,较迟光印的光芒更黯淡些,如若说迟光印是夜里的星光,这柩铃便像是离群索居的萤火,陈安道的十指拢住了它,轻念口诀,水流退去,不知死活的盛瞰和叶珉的尸体有如秽物般被水流卷走,四周的土墙骤起,缓缓将此地完整地合盖成一个密闭的封室。

陈安道重新点燃鼎中的香,在那静止的火光里对李正德说:“师父,您的骨血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一旦受损便无力回天,我叮嘱过您要避人耳目地来,切勿与人交战,您为何不听?”

李正德眨眨眼,随即看向自己的衣摆,果然瞧见了泥点儿样的血迹。

“……我又不会受伤。”李正德意兴阑珊道,“我要是不乐意,谁能伤我?”

“师父这般大意,如何护得住心问和垣慕?”陈安道微微皱眉,“哪怕叶珉已除,可没人能保证他和方花生前不曾将此事告知旁人,他日后的魔形渐显,一时不查便可能被人发现。还有垣慕,大长老对他的关注太甚,我去查姚家当年到底是从何处把他带回来的,竟一无所获,其中蹊跷也需你今后暗中查探。”

李正德按了按太阳穴:“听你说话跟念经样的,你是不是小时候在今时禅宗待得有点太久了?”

陈安道瞪眼看他:“师父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这些事对你来说难道无关紧要吗?”

“无关紧要……算是吧。”

李正德抓着自己的后脑勺,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像是他斗蛐蛐赢了的时候会有的表情。

陈安道不解地看着他,斟酌道:“我知晓此事对你亦是折磨,世上没几个人能面不改色地食人血肉,可师父你若这般不管不顾,师弟们该怎么办?”

对方没有听他说话,李正德吸了吸鼻子,却是自袖中取出了乾坤袋,又从那乾坤袋中,郑重地抽出了把长剑来。

那剑剑身薄如蝉翼,却宽似芭蕉,剑镗上刻着闻家的家纹,显然是把上好的名剑,给李正德用会显得极其浪费的那种名剑。

“……我有点紧张。”李正德吞了口唾沫,换了左手握剑,右手在裤腿上擦汗,“为师这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回呢。”

陈安道只当他是头回吃人,受得刺激太过开始胡言乱语了,转而道:“我的灵脉已然枯竭,现在将灵脉最后的根系拔除,放入柩铃之中,之后的起阵、祭坛、告天……还有吞食,便交给师父你了。”

他说着不看李正德紧张地直吞唾沫的模样,将柩铃摇响。

三重三轻,招魂归去。

将灵脉的最后一点根系拔出,便有如切断了元神,陈安道曾设想过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可当他摇铃的瞬间,却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铃没有响。

他骤然转过铃来看,那铃铛的铃舌被拔去,里头空空如也!

柩铃绝非寻常磕碰能损坏的,非灵力强行震断不可。陈安道像是太阳穴被人重重一击,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极度的惊惧甚至引起了一阵耳鸣。

“师父……”他慢慢地看向李正德,太慢了,就好像在逃避些什么。

李正德那柄薄剑抵在自己的颈下,剑尖只寸进了些许,便已把他疼得吱哇乱叫,甚至啜泣不止,不住地往下掉眼泪。

“为、为师有点紧张……”李正德一边手抖,一边露出了个异常难看的笑,“你少看我笑话。”

第205章 师父

我有时候会想,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相貌嘛,普普通通,甚至普通出了一种不普通的感觉来了。性格嘛, 有优点也有缺点,不是人人都喜欢的类型,但也不是会被很多人讨厌的那种, 我勉勉强强还算满意, 至少不至于自惭形秽。

当然, 其实没什么人在意这些。

毕竟大家只在乎我飞得高不高, 没人在乎我飞得累不累,飞得好不好看。

而且说实话,确实不怎么累, 什么鬼蜮什么静水境邪修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名头很大,真打起来也就一剑的事,最多两剑,我还从没有遇到过能接我两招的任何人或物。

所以对我剑技不精的指责简直是无理取闹。我技艺高超的剑法还没使出来呢, 第一下平砍就把敌人带走了,我能怎么办?简直是空有屠龙刀世上再无龙, 什么比武活动, 我搁那儿一站大家伙儿都跪下了, 大部分时候连平砍都不用, 还剑法, 我连剑都不用。

话虽如此, 虽然大家都不在乎, 但我自己还是得在乎的。

我一只觉得我自己很敏感很脆弱, 心思非常细腻, 很有自己的理解和想法。虽然收了几个人精徒弟衬得我不大聪明,可我是不服气的,我总是在想自己是谁,自己失去的几十年的记忆如今在哪里,我的爹娘会是什么样的。

你可能会说,不知道就去问啊!

瞧,这就是我心思细腻的体现,我发现周围的人并不希望我问,无论是我爹娘还是我失去的记忆,我只要记得李稜是我哥,我只要记得自己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就行了。

再后来,事实证明我确实不该问。问了又怎么样,不问又怎么样,我眼前的现实不会改变,我依旧是名门正道修士楷模天下第一天纵奇才无可匹敌的大人物,哪怕是万人血祭出来的,哪怕是用了陈安道的亲娘骨血造出来的,哪怕我根本没有所谓的过去,哪怕我接下来就要用我徒弟的骨血变得更完整,我依旧是临渊一剑,雾淩星纪,李正德。

我想我是有些窝囊的。

都说我的心性是由心魄决定的,我不仅有点好奇,盛衢也是这么个窝囊废吗?

仙门没有人能客观地评价盛衢,我便去那个姓盛的小蛊种那儿碰碰运气——这人可就更不靠谱了,天花乱坠地把盛衢给吹了一通,都给我听困了,算了,走了。

大年夜的,我刚跟那仨徒弟喝得烂醉,姓陈的跟姓杨的还滚床上去了。我的天呐,哥们可听不得这个,我觉得自己该找个没那么伤风败俗的地方去。

去哪儿呢?这世上其实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可惜我这人没有故乡,没有来处,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是不知不觉地上了长明宗。

……好吧,不知不觉有点扯了,我是主动上去的,我就那么四个徒弟,年年都会跟我一起过年的却只有叶珉,虽然他背叛了我们,但我还想再瞅瞅他,给他包个红包。

……好吧,这其实也是借口。

我知道他跟陈安道各自在干什么,我知道他有别的计划,我知道他对三元醮有自己的主意。

那个主意一定是个馊主意,但好像不会比要我吃了陈安道更差,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或许去之前我已有了决定,之后无尽的迷茫和徘徊都不过是装模作样。在交谈过后,他告诉我盛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此人聪明,谨慎,自私,是那种会被罪恶感折磨,却又依旧会做最自私的选择的人。所以盛衢总是战战兢兢的,总像是拿不住主意,可他太有主意了,他从一开始便选择做一个盛家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事在这个顺位之下都不足一提。

“就跟我一样。”叶珉不忘举一反三,“姐姐叫我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在我心里,我自己是第一位的,我在意的人——你,安道,心问,便是第二位的,其他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第三。这个顺位不可颠覆,所以我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和安道杀得你死我活,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心问的身份——但是对我来说,这世上旁的人都不如你们重要,如果三元醮非得献祭安道……我宁愿选择其余的上万人去死。”

“你呢,师父?”

我呢?

我知道叶珉其实很擅长说过于漂亮的真话。他的顺位第一是自己,所以另起三元醮,由他来选择心魄,做出一个他能掌控的深渊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这个目的面前,陈安道死不死只是顺便的。

但他也没说谎,我毕竟心思细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装聋作哑,所以我没有拆穿他,只是接着想,我呢?

我呢?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只是问问……”我嗫喏道,“如果我帮你,你会放过他们吗?”

叶珉认真地看向我:“你若站在我这边,我便已高枕无忧,他们对我的杀意便不过是小猫小狗在挥爪子,哪怕划伤那么一两道,我也甘之如饴。”

“你还要再开一次三元醮。”我被他的形容有些恶心到了,但还是说,“你向我承诺,不会用杨心问和陈安道的。”

叶珉的眼底滑过一丝微光,狡黠得令我不安,好像我落入了他的陷阱,可他又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我绝不会让他们两个上三元醮。”

我想他没有说谎,叶珉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他将那两人放在心上,只是把自己放得更高。只要威胁不到他,他是愿意俯身对他们照顾一二的。

在那个时候,我或许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我没有说出口,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没有问陈安道同样的问题,因为那没有意义。他跟叶珉和杨心问都不一样,他从上山之时便是雾淩峰实际上的大家长,当他要杀谁的时候,便不容他人置喙,谁劝都不好使,至少我和姚垣慕不行,可能杨心问一边色诱一边吹吹枕头风能吹进去一点,但也不过一点,他这人本质上挺专横的。

浓重的魔气和血腥气儿冲得我眼晕,我踏进陈安道那封阵之中,抬眼看去,便见这俨然一副屠宰场的模样。叶珉躺在地上不知生死,盛瞰趴在另一边一动不动,陈安道躺在不成人形的杨心问的腿上傻笑,最恐怖的是杨心问都这样了竟也能跟着傻笑。

我眯了眯眼,灵力自然而然地往我眼中聚集,我不会什么心法,但想看到虚相也就是眯眯眼的事。那古怪的泥巴正在生扯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元神,他的两手拿着灵针,绣花儿样的绣出一根取代元神的灵路,牵引着二人的心魄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