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入瓮
春寒料峭, 海边比别处却似乎更暖和些,晒了一早的沙子带着热,稍微踩深一些便能感到温热
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跑远了些, 而后又忽然停下来,弯腰蹬了靴提起来看,说:“什么东西在硌脚?”
“你跑得太快, 靴里进沙了。”陈安道说, “第一次到海边吗?”
杨心问点点头, 将靴子里的白沙倒了出来。也没穿上, 随手放在了一旁,盘腿坐在了沙地上:“以前听走贩说过,但看还是第一次看。”
“所见可与你所闻相同?”
“不同。”杨心问盯着海面, “他说海是蓝色的, 可这一点也不蓝,灰扑扑的还发白。”
陈安道在他身旁坐下:“你从远一点的地方看,便是蓝的。”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海潮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杨心问歪着脑袋, 用手撑着下巴,他不仅听走贩说海是蓝的, 还听小少爷说海是块巨大的刚玉宝石, 敲下来一点卖钱就能赚的盆满钵满。
结果不仅不是宝石, 甚至不怎么蓝。
但比他们说的更辽阔, 更宽广, 一眼望不到头, 哪怕在飞剑上也似乎找不到边际。
陈安道当时的那封遗书上说, 叫他穿过这片海域, 离开北岱。可这到底有多远呢, 他甚至从未想过要离开浮图岭。
“你怎么来了?”陈安道须臾道,“我应该传过信给你的。”
杨心问托腮,望着海面上盘旋的灵鸟。
“不是说了吗,我想见你。”杨心问说,“你难道不想见我吗?”
陈安道将额头抵在膝上,似是蜷缩了起来:“我想见你的。”
“那为什么不让我来?”
“这里很危险。”
“为什么危险?”杨心问偏过头来,“只是论剑大会而已。”
陈安道不答。
“你不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杨心问抓起一把沙子,往海里扔,“我既然来了,那便总会知道的。”
海潮冲湿了沙砾,浪花的白沫在沙地上消散。潮起潮落的声音亘古不变,今日如此,来日还是如此,比久远这个词还要更古老,较将来这个词要更绵长。
这仿佛能予人一种疏阔,眼前的生死都不过蜉蝣之须臾渺小。
可这世上就连蜉蝣都是想活的。
“我不想叫你看见。”陈安道许久说道,“我不想你最后记得的我是这样的。”
“你是哪样的?”杨心问站起身来,脱了袜,卷起裤脚,朝着海里走去,“嘴里没一句实话,无论对谁都三分真七分假,还是心狠手辣,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也说除就除?”
海水比想象中更冷。
细沙冲过脚背的触感意外得柔软,好像站在一片棉絮之上,杨心问低头看着水下的沙,小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螃蟹从他的脚趾爬了过去。
杨心问弯下腰,捏起了那只小螃蟹,眯起一边的眼睛,对着日光打量。
“你虚伪,懦弱,生性残忍,满腹算计。”杨心问说,“而且刚愎自用,打从心底里不相信任何人。”
他回头,见陈安道已经蜷缩成了一颗海胆,既不否认,也不辩驳。
“可是我不明白。”杨心问将螃蟹扔回了海里,“为什么阳关教杀人如麻却声称自己有大义,为什么无首猴害人无数却真心觉得自己是为人着想,每个坏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次作恶都有自己的借口,独独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了除妖平祟生死不顾,却要终日惶惶于自己是怎样的人?”
陈安道闻言微微抬了眼,就见杨心问站在水中,海面的波光粼粼映射在他艳丽的脸上,流动的纹路似游弋的鱼。
他怔怔地看着杨心问淌着水朝他走来。
似鲛人出海,水魅索魂。
“你是为了我要杀叶珉,可你为什么要怕我知道?”杨心问歪了歪头,“难道叶珉不该死吗,还是你觉得喜欢我很丢人,处处以我为先很没面子?”
见陈安道迟迟不说话,只是像在发呆一般看着自己 ,杨心问邪气地笑了起来,凑近了些道:“这么好看吗?”
“就光看?不摸摸?”
他说着凑得更近了,额头碰上了陈安道的额头,鼻尖对上了陈安道的鼻尖,轻轻蹭了两下。
一边蹭着一边道:“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利用盛瞰除掉叶珉,也不知道你没有那铃铛该怎么对敌,但是既然我也要参赛,就打算全力以赴。”
“看看谁能先杀了叶珉。”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接着道,“这是你我的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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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论剑大会的开坛祭天仪式在争鸣台举行。
两方石桌缺胳膊少腿,下面各包了两个垫桌角的麻将,杨心问趁人还没来掀起来看了看,一个“发”一个“红中”。
等几位长老来齐,坐在了同一条长凳上,那长凳看起来寒碜不说还嘎吱作响,几个老头老太坐上去都心惊。
祭坛小得更是惊人,那甚至是个可以手拿的铜鼎,就放在了那残疾的石桌上,插上的香是浮图岭一文钱一把的那种便宜细香,甚至不舍得多用几根,就孤零零地点了一根来,放在长老桌前,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插香如何能只插一根?”于明真人张若朝摸着胡子道,“三香分别代表天、地、人,三者和谐共生,万事方能顺遂,境界才能通达,你这只点一根香,却是只敬天不敬地。”
开坛的长老正是烦得很长老秦葬,他闻言便拧眉:“祭天祭天,只敬天又怎么了,烦得很,再叨叨你来。”
张若朝的神色一滞,面露不快。
杨心问都没见过这么草率的仪典。那炷香一边燃,秦葬在一旁高声念祭天词,因为那香是在太细太短,祭天词刚念一半就烧没了。
香没了,秦葬顿了顿,随后毅然放下了大典,拿起了另一册卷宣读:“本次论剑大会,在雒鸣宗海岸秘境进行。共二十二名与会者,两人一组,在秘境中较量——行了,睡不醒长老,带他们过去吧。”
海之靠在后面的石墙边打哈欠,单腿站立,另一条腿屈膝顶着墙,站没站相,披袄跟缝在她肩上一样愣是掉不下,闻言摆摆手道:“跟我来。”
没人跟她去。
所有弟子和长老齐齐愣在了原地。
须臾,随着张若朝一掌拍下,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什么!秘境?不是擂台赛吗!”
“两人一组?为什么是两人一组?这该怎么组?”
“这是谁决定的!哪有这样的!次次都是擂台单人赛,怎么忽然就变了!”
张若朝愤怒道:“简直是胡闹!”
他说着一边用余光觑着其余几位长老,等着他们一同起身主持公道。可定睛一看,霈霖仙人闻芠稳坐如山,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雒鸣宗的那两位自不用说,季闲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察觉了他的视线,头埋得更低了,剩下的陈安道慢慢地站起了身,行礼后温声道:“这是晚辈向雒鸣宗长老提议更改的赛制,于明真人可有见教?”
沸腾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
张若朝也愣神片刻,随即道:“那也没有这个道理,论剑大会几十年的规矩如何能说改就改?”
“论剑大会的规矩向来是由主办的宗门决定赛制,从未规定过只能有一对一的擂台赛。”陈安道转过桌来,从秦葬手上接过了那本册子,摊开放在张若朝面前,“长老请看。”
张若朝细看,发现这《论剑程式》上当真有一句“一应事由全权由主办宗门决定”。再一细看,他娘老子的,是去年三月新编的册子,也就是去年的合会上决议出来的。
谁不知道这三年的合会都是陈家一手遮天!
“……实沈长老!”张若朝合上册子,再不看了,“你不仅以长老的身份参加论剑大会,还篡改赛制,究竟意欲何为!”
他这一说,下面的弟子有细声碎语地议论起来。
“就是就是,看到长老我们怎么敢出手?”
“实沈长老连灵脉都没通,一对一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连事先知会都没有,这里头必然有鬼。”
“他都开口了,那雒鸣宗长老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何来的篡改一说?”陈安道垂眼,“晚辈不过是向雒鸣宗宗主一个提议罢了。”
张若朝冷哼:“提议?这雒鸣宗向来喜欢省事儿,若不是你施压,他怎可能费力去开秘境?”
陈安道摇头:“晚辈不敢,这样提议,也不过是出于一些小小的私心。”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众弟子:“我对雒鸣宗宗主说,如今妖邪横生,又有邪修心怀叵测,各地的寮所司正和提灯士都身处暗礁险滩,危机四伏,要面临的往往不是明面上一对一的对手,而是那些防不胜防的伏击。”
“那又与这次大会有什么关系?”
“长老稍安勿躁。”陈安道笑道,“如今听记寮人手不足,亟待有能有为的年轻修士加入。”
众弟子的细语骤歇,皆屏气凝神,隐隐意识到了陈安道要说什么。
连张若朝都微微睁大了眼,面露喜色。
果然,随后便听陈安道说:“此次论剑大会夺得头名的一组,在下恭请此二人直入听记寮,担任司正。”
第192章 鲛人
此次论剑大会两人一组, 共十一组,两两自行组队进入秘境除祟。秘境中的邪祟皆有迟光印,一旦击杀, 印记就会追上击杀者,三日后拥有迟光印最多的队伍获胜。
规则简单明了,没有别的限制。杨心问立刻想到了修士之间互相厮杀的可能, 迟光印本来就是个会追着凶手跑的标记, 杀妖跟杀持有迟光印的修士其实没有区别。
但显然其他人并没有往这边想, 他们在意的另有他事。
“可这是雒鸣宗的秘境!”只听方崚和大叫道, “他们宗门自己的秘境,他们自然熟门熟路,这对我们不公平!”
他这一叫, 周遭人连忙附和。
雒鸣宗弟子忙道:“我们没进去过!”
方崚和不信:“你们自然是不认的。”
秦葬睨他一眼, 冷道:“你知道开一次秘境要烧多少灵石吗,我们哪儿来那么多的灵石?”
方崚和一愣。
“这次秘境重开还仰赖实沈长老供给的灵石。”海之打了个哈欠,“诸位到底是来还是不来,若是不来, 我还得去把那渡海炉给灭了,总开着也太浪费了。”
他们这般姿态, 倒叫人不好不信。
张若朝动了动眉毛。他的眉毛和胡须都修理得齐整, 抬眉的动作便叫那花白的长眉飘动, 一派高人之姿:“若实沈长老本有此意, 却为何自己也参赛?”
陈安道颔首:“挑选听记寮司正不是小事, 若不能亲自试试来日司正的水平, 晚辈心下难安。”
话已至此, 张若朝自然还想给长明宗捞点好处。但此事陈安道占了先机, 他们仓促间也拿不出章程, 若是惹毛了陈安道将这个名额收了回去才是得不偿失。
从未有过这么仓促、随便、未经商讨的论剑大会,就连主办宗门的宗主都不曾露面。众弟子被领到海边时大多还在出神,虽然已经三三两两地组了队,可依旧对眼下的情况带着些恍惚。
杨心问跟姚垣慕一队,跟着众人来到了海边。只见辽阔的海岸沙地上架着一顶三角香炉,炉上紫烟缭绕,却是逆着此时海风的方向,朝着海面飘去。
“顺着烟的方向入海。”海之磕了磕木屐的鞋头,将沙砾抖落出来,“海岸秘境中的邪祟和妖物大多集群生活,可个顶个的弱,涛涌境的进去大多都不会蹭破皮,诸位千万小心别死里头了,不然你爹娘给你办丧事都可能憋不住笑出声来。”
这话说得忒难听,但叫人安心不少。
杨心问和姚垣慕组了队,看着最前面的弟子开始往水下走,又回头看了看和盛瞰组队的陈安道,屈肘搁在了姚垣慕的肩上,手撑着下巴,站没站样道:“他打算在秘境里借盛瞰干掉叶珉?”
姚垣慕浑身一抖,震惊地看向杨心问。
“看我干吗,很难猜吗?”
姚垣慕惊恐着地点头。
“别急着害怕。”杨心问见前面的队伍动了,推着姚垣慕往前走,“一会儿还有你更害怕的。”
他们走进了海中,海水却并未打湿他们的衣袍。那片海有水的触感,可看前面没入水中的人,却像是能呼吸如常。
他们胸部以下都已浸在水中,杨心问曾经在魇梦蛛网里当过渔夫,但这具肉身说到底还是旱鸭子,陌生的感觉萦绕在周身,他推着姚垣慕一点点地走进了水中,在埋入水中的一瞬,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口鼻。
水下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冷,甚至比水面上更温暖。
他们在缓慢下沉。
“大哥!”姚垣慕的声音有些许沉闷,但依旧清晰,“你快看!”
杨心问慢慢地睁开眼睛。
深邃的蓝在他面前延伸。
一群银鱼如旌旗自眼前游弋而过,成串的气泡铺成出珍珠网般的奇观。
网后是辽阔深远的蓝,蓝的没有尽头,只有浅和深的区别,向上趋浅,向下趋深,五彩的礁石上盘踞着色泽更为缤纷的奇形怪状的虫鱼,杨心问一个都不认得,墨绿的海藻摇曳,期间穿行的长鱼亦如飘动的植株,巨大的砗磲伫立在他面前,他甚至要微微仰起头去看。
粼粼波光映照在水底的砂石之上,嗡吸的笔管虫在沙下潜行。杨心问慢慢地抬了抬脚,张开嘴慢慢地发出了一个“啊”音。
他竟能在水中和说话。
行动却有些滞缓,简直像是在真正的水中。
“……这秘境到底是什么所在?”杨心问抓过眼前游过的一条蛇,按着七寸看它大张的嘴,“是幻境吗?”
姚垣慕挠挠头:“秘境当然不是幻境,这是确实存在的地方,里头的邪祟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以前的叫法是‘深渊间隙’,是灵力和堕化之力混沌所成。”
“灵力?我怎么没感觉到?”
姚垣慕眼神发飘,转而道:“大哥你是不是没背过《渊落本初》啊?”
杨心问把蛇捆成一团扔了出去:“背过前面的。”
“其他人呢?”杨心问又问,“我们不都是从同一个入口进来的吗?”
“唔……入口是一个,但出口不是——大哥,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杨心问闻言扭头看去,发现确有一个人趴在堡礁之上。只是那人赤身裸体,一头卷曲披散的黑发如海藻般弥散在水中,光洁的背脊衔接着腰肢,下半身却长着一条宽而长的银色鱼尾。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鱼尾处隐隐能见血口。
“哎呀,仙师,这是鲛人呀!”戴着草帽的女人奇道,“大家快来看,仙师捡到宝物了!”
听到她招呼,许许多多人便拥了过来,挤在蛛网里往外看,此起彼伏地惊呼着“尾巴”“人”“珍珠”之类的。
郭川也探了个头。整个蛛网间,就属他平日里哭丧着个脸,似是还没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死是活的问题,难得来凑了个热闹。
杨心问问他们:“你见过这邪祟?”
“这自然是没见过的。”那女人摸了摸自己黑黢黢的脸,傻笑道,“只是海边的人家都听说过鲛人的故事,说是海里住着一群半人半鱼的人,模样美艳,歌喉动人,还重情重义,眼泪落下还能变成珍珠,是海里的神物呢。”
又有个老汉说:“对啊对啊,咱们那儿也有传说,说一个人年轻时出海遇难,也是鲛人给救回来的!那鲛人还送了他一颗珍珠以作信物,可惜鲛人长寿,对人的岁寿弄不明白,再来的时候那老人家已经死了。”
杨心问打断道:“所以你们到底有没有人真正见过鲛人的?”
他这一问,七嘴八舌的人群具是一静。
显然大家都是道听途说。
杨心问对着这静默叹了口气,再看那传说中的鲛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有人,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身上带伤,连这个抬头的动作都做得格外艰难,在那墨色的长发之下,露出了光洁似珠玉的脸庞,连眼珠是与这大海相衬的宝蓝,乳白的泪滴坠离眼眶,当真变成了一颗颗的珍珠。
“发了发了!”老汉跟自己赚了钱样的高兴,“仙师!救了他您这辈子都吃穿不愁了!”
“大哥。”姚垣慕也忍不住道,“我们去救救他吧,伤了鱼尾,他可怎么办啊?”
那鲛人的脸上尚有着几分戒备,却又有着些微的无措,带着应有的警惕和下意识的依赖,让人忍不住想去救他,用最温柔的语气告诉他——我是来保护你,而不是来伤害你的。
“快,大哥,我们快——”
“不去。”杨心问拎着姚垣慕的后衣领转身,“我们有正事要做,快如实交代,师兄打算在哪里干掉叶珉?”
姚垣慕瞠目结舌道:“我、我——”
“你既然跟我一队,那就得听我话。”杨心问朝他威胁地咬了咬牙,“他不是要杀叶珉吗,我也要杀叶珉,你帮他还是帮我?”
“我……我觉得……”姚垣慕被提溜着后衣领还不住地往回看,“我们现在可以先去帮那个人……”
杨心问嗤笑道:“鲛人而已,又不是真的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没见你去帮过虾米,帮他干什么?”
姚垣慕嘴不够灵,胆儿也不够大,结结巴巴好一会儿说不出个一二三四来。
“而且那长老不是提醒过吗。”杨心问好像不满他的忤逆,竟反手抽出了剑来,“这才多久你就忘了?”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水流冲乱了杨心问的发丝,他露出了像食人鱼一般尖锐的犬齿,水底的波光在他脸上荡漾着,随后剑光乍起,一圈根本数不清的剑意在杨心问身后转起,他眉心灵台发亮,姚垣慕抬头看他,好像在看篡夺了佛位的妖孽高居云端。
剑意盘旋而成的金光阵骤然发出了闷响,那撞击声将姚垣慕敲醒,他忙回神,却见杨心问已经转过了身去。
顺着他的视线,却见那巨大的珊瑚礁之上,不知何时从各个角落里钻出了密密麻麻的鲛人来,每个都生得艳若桃李,每个都面目狰狞地朝着他们猛扑过来!
那个受伤的鲛人脸上脆弱的神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将自己鳞片里藏起的半截小鱼扯了出来,吃进了嘴里,随后也加入了他的族群,不知退却也不知害怕地迎着杨心问的剑意逆流直上。
姚垣慕愣住了。
“这些邪祟孱弱,可大多喜欢集群而生。”杨心问踩水前游,金光所过之处鲜血弥漫,“那什么睡不醒长老说的对,真要死在他们手上,你奶奶给你办葬礼怕都会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我要上班摸鱼,嘻嘻。
第193章 没事找事
“说是涛涌境的进来都不会蹭破皮。”方崚和说, “家里人给办葬礼都会笑出声来。”
姚业同仰头看了看地面,须臾道:“嗯。”
“我记得姚家的金蟾锦囊里有能强行提升自我境界的丹药。”方崚和也仰起头,看着地上残存的鱼尸, “其实你可以试一试。”
姚业同的头有些充血,整个身子晃了晃,哑声道:“但提升境界的结果是灵脉亏空, 三日之内是决计养不好的, 出去之后所有人都会发现我用了那丹。”
鱼尸空洞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他们。
两人静默片刻。
“可是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姚业同痛苦道, “我们怎么能被那种怪物给骗了?”
阴暗潮湿的洞穴之中, 满地都是鱼骨鱼尸,内脏和腐肉随处可见,腥腐的臭气向上蒸腾, 熏得被水草倒吊的两人快晕过去了。
“……可是这群怪物怎么会有这种心计?”
姚业同的手也被绑住了, 想要够他的锦囊非常艰难。方崚和也像个吊死鬼样的蛄蛹着身体去帮他去拿锦囊:“光是设计伏击也便罢了,这封灵之阵到底是怎么来的?一群——一群与世隔绝的邪祟——啊!”
锦囊在之前的打斗里已经开了口,只见一枚泛着碧光的药丸从开口处落了下来。
两人猛地要去抓,却搅起了一阵水流, 将那药丸带得更远了。
姚业同:“……”
方崚和:“……现在怎么办?”
姚业同:“天知道,等死吧。”
说完丧气地闭上了眼, 任由水流拂过浑身。
那些把他们绑到这儿的鲛人久久没有回来。姚业同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寻常群居的野兽, 便是捕猎, 也没有倾巢而出的道理。
一个族群里总会有幼崽, 也总会有负责留守看家的, 可这巢里空空如也, 连抓回来的食物挂在洞穴里也无人看管。
“你说……这群鲛人究竟是种似人的野兽, 还是邪祟?”姚业同忽然睁开了眼, 回光返照般想到,“若是邪祟,他们又是魔祟魇肉中的哪一种?”
“这……这瞧着哪种都不像吧?”方崚和说,“你是不是挂久了头晕?”
好像还真有点。
姚业同无从反驳,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铜角般的长鸣声,那声音悠远厚重,激荡得水流透过石壁的孔隙涌进,宛如阴风过境。姚业同和方崚和浑身颤抖,随即齐齐朝着洞口看去。
洞口被堵住了,一只横瞳的白眼死死地盯着他们。
二人汗毛倒立,惨叫声将出未出,铜角声再起,姚业同忽然反应过来,惊道:“那是鲲!”
一条大得惊人的鱼自洞口游过,身侧白色的纹路正对着他们。这鱼大得望不到尽头,徐徐游过,便似将洞口给堵死了!
“这秘境怎么又有鲛人又有大鲲的?”方崚和惊骇道,“我还当这些都是杜撰的呢。”
姚业同讷讷无话,就在这时,他发现绑着自己脚踝的水草似有松动。
再挣扎两下,竟是奇迹般得解了开来!
两人大喜,姚业同落地,举剑一斩绑着方崚和的水草。
甫获自由,立时又是两条好汉!
“快!”方崚和的脸上还带着充血的猪肝色,“耽误了这些时候,其他弟子都不知道除了多少祟了!”
姚业同点头。
“输给别人倒也算了,若是输给那姚垣慕和杨心问,我可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一听这俩名字,姚业同的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二人缓游到了洞口边,静待那大鱼游过。
“说来……邪祟到底在何处啊?”
近了再看,那鱼果然大得可怕,而且背不覆鳞,看起来倒是比人的皮还要光滑,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莫名觉出了些可怖来。
光是体型巨大,便已能叫人生出畏惧来。如山一般的巨物伫立在此,庞大本身就已是压迫。
“这里的怪物这样多……”方崚和吞了口唾沫,“这谁知道哪些是邪祟,哪些是这儿土生土长的怪物啊。”
这话不错。
姚业同压住心底的恐惧:“不妨去试试。”
方崚和扭头:“怎么试?”
“方才那些鲛人,若不是我们大意,他们绝不是我们的对手,杀一个看看迟光印是否现形,便知他们是不是邪祟了。”
方崚和迟疑道:“可是他们身上感觉不到魔气……”
“你我都不是卜修和命修,灵场本就较之孱弱,感受不到魔气也是寻常。”姚业同抿了抿唇,“试一试总不会有坏处。”
这个道理方崚和自然明白,踌躇却半分不减。
那怪物似人而非人,一想到这跟人一模一样的脸,脑袋里却不知在想什么东西,便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姚业同亦有同样的顾虑,那东西实在和人太过相似,要下杀手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方崚和摩挲着手臂,须臾道:“好吧……我们一会儿找个落单的——”
洞口一空,那条巨鱼游过去了。
姚业同探了探头。
只见十几个鲛人闪电般朝着他们扑来!
“该死,他们回来了!”方崚和大叫,立马提剑对敌,却一点灵力也调动不出来,“洞穴里有封灵阵,我们得离远点!”
说是离远点,可这洞穴也就只眼前这一个出口!
姚业同心念急转,进退两难,几个游得格外迅猛的已快杀到他们面前,那一张张姣好的容颜已近在咫尺,他连忙提剑要挡,便听一声朗笑——
“走这么急干什么。”
眼前的头颅天旋地转,海藻般的长发盘旋成一圈黑色的漩涡,边缘渐红,那是溢散的鲜血。
十几颗头在顷刻间被斩断,剩下的身子还在俯冲,喷血的断口对着他们的脸撞上来,就在姚业同的鼻尖停住,他甚至分不清那是海水还是血液的腥味儿。
自那断口处飘出了一点金光,迟光印如流萤集群,朝着击杀了邪祟的人飘去。
姚业同的视线跟着过去,便见杨心问正收剑回鞘,周身已盘旋着数不清的迟光印,那金光自主地围成了圈,星屑绕天盘旋转那样熠熠生辉。
杨心问也瞧见了洞口的人,身后的姚垣慕亦浑身一抖。
“怎么这还有两只站岗的?”杨心问扯着姚垣慕的后衣领慢慢游过来,“唉,为什么没长鱼尾巴?”
姚业同脸色一白,这些天他们都尽量避着杨心问,虽然有些没面子,可也是确实惹不起。
今日再看他身后数十无头尸,滚落的头沉在泥底,极似人的脑袋上双眼未合,宛如冤死含恨的眼好像还死死地盯着他们。
可杨心问身上滴血未沾,单凭分出的剑意便随手将这些怪物斩首,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寻常人怎可能出手这般狠辣?
姚业同不禁胆寒,而方崚和却被杨心问的话激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哇啊,会说话的鲛人。”杨心问十分欠揍地惊呼,然后伸手搭他肩膀,随手往旁边一推,抬步踏进了洞穴。
几乎是踏进去的瞬间,杨心问便感到了周身的灵力被压制了。
他回头对姚垣慕说:“把剑给我。”
姚垣慕正跟那两人瞪眼,闻言头没转过来,只把剑递了过来。
杨心问拿着他的剑,走进了洞穴内那一地的残肉鱼骨之中。大致转了两圈,便停在了中心的一块地面,用姚垣慕的剑挑开了脚下的碎肉,露出了下面的封灵阵来。
看不出是谁画的,但瞧得出还有几分新。
找到了阵眼,杨心问也没打算破坏,随手又把挑开的肉拢回去。把剑给姚垣慕抛了回去,几步往外走,一边说道:“行了,快点带路,师兄人在哪里?”
姚垣慕接过腥臭无比的剑,在周身的水里晃,不敢直接塞回剑鞘。
见他们就要走了,方崚和又叫道:“等等!你们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连话都懒得说,只斜了眼,随即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我、我真不知道啊……”
“还装蒜,看到刚刚那条大鱼了没有,小心我把你喂到它嘴里。”
“不要啊,我还不够它塞牙缝——”
“我在跟你们说话呢!”方崚和几步上前挡在洞口,“你找长老干什么!”
杨心问有些奇怪地看他:“我找我师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崚和死死地咬着牙。
他本只是看杨心问不顺眼,此人行事张狂,来了之后那姚垣慕也嚣张了不少,可到底没到非得争个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现在不一样了,陈安道说第一的那组能直接进听记寮当司正。
他方家世代都不过韶康姚氏的一个附属,一旦能出一个司正,那便不是他一人的光荣,而是光耀整个家族的大事,便是日后和姚家平起平坐也并非不可能——而他面前最大的阻碍便是杨心问。
甫一听闻这个消息,在场年轻的修士们没有不激动的。可他在激动之后冷静想想,却又琢磨出些别的来——陈安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了选人,还是给他的师弟铺路?
陈安道跟杨心问比寻常师兄弟更亲密无间,这临渊宗上下都是知道的。可陈安道毕竟是掌戒的长老,听记寮在名义上也是“与各世家共治”的组织,直接就放自己的师弟进去当司正怕引人非议,所以才需要这么一遭,叫三宗上下所有人给他的宝贝师弟当公证人!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看向杨心问的目光也越发愤恨!
第194章 事变
临海观涛, 佳酿入喉,属实人生之幸事。
只可惜共赏美景的人不太行,跟这群糟老头子坐一桌喝酒, 哪怕是东海最出名的菱兰酿也品不出味儿来了。
岳铎在手里翻着空了的酒杯,打量起周遭。临海台边刚布了桌椅——就是从争鸣台那儿现搬过来的,几个老头老太排排坐, 地上摆了九坛菱兰酿, 每人面前都有豁口大小不一的杯子。
这块地儿还不在雒鸣宗内, 意味着人人都能来, 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大冬天赶海的奇人凑了过来,操着东海这边的口音问:“今个这咋这么热闹?”
雒鸣宗的弟子便回答:“在秘境里头比武呢。”
“哎呦,那你怎么没去啊。”
“我四年前去过啊。”
“什么比武, 怎么还只许人去一次的呢?”那赶海的老妇笑笑, 把裤腿卷得高高的,背着框往海边走,一边走还在一边同雒鸣宗的弟子打趣儿。
秦葬在一旁瞧见了,扯着嗓子喊道:“舒大娘!今个儿早点收吧, 迟了风浪大”
那老妇摆摆手:“晓得晓得,这冬天本来就没什么能捞的, 一会儿就走了。”
岳铎在一旁看着, 心想雒鸣宗和凡人这般来往, 和其他地方的仙宗倒是截然不同。
虽然是在宗外无禁制之地, 却也没有引起围观。既没有大多数百姓对仙宗的敬畏, 也不似平罡城百姓对仙门的憎恶, 倒像是寻常邻里, 有一起嗑瓜子打麻将的交情。
赶海的人中有个三十出头的大汉。一群人里独他戴着个斗笠, 身材精瘦, 胡子拉碴,黝黑的皮肤一眼便瞧得出是个地道的渔家汉子。岳铎见那人走得最深,半个腰都在水下了,忽然一低头,再起来,手上竟抓着了条黄鳝。
“噗——”正在给岳铎倒酒的彦度飞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是海蛇。”
岳铎脸色一红,尴尬地闷了口酒。
一侧的张若朝闻言皱眉道:“雒鸣宗的弟子什么规矩?竟敢当面顶撞他宗长老!”
彦度飞倒酒的手一停,斜眼睨来:“难道说长老开口,海蛇就会变成黄鳝了?”
“你——”
“诶诶,于明真人!息怒,息怒!”岳铎忙道,“确实是我见识少了,这怪不到旁人头上。”
“这不是黄鳝还是海蛇的问题,雒鸣宗弟子对他宗长老出言不逊,当面顶撞,没有半分尊礼规矩!”张若朝对岳铎一样不客气,“玄枵长老,你年纪尚轻,威严不立,日后在仙门如何自处?”
岳铎被怼得面上有点挂不住,对这二人都有点恼火,讪讪笑了两声,闷头喝酒去了。
像是听到了这边的热闹,抓了海蛇的汉子拎着蛇走了过来,他穿着草鞋,一身粗布短褐,手里还拿着条深灰的蛇,形容很是潦草,却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岳铎面前的桌子上。
那用麻将垫脚的桌子晃动不停,摇摇欲坠。
海蛇圆而鼓的长身抽动着,那汉子抬起头,露出一双极黑极亮的眼,冲岳铎说:“神仙老爷,这海蛇的胆可补得很,毒挤出来炼丹药也是有说法的,便宜给你,要不要?”
仿佛在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那蛇还配合地张了张嘴,露出自己的大毒牙。
“……你要多少?”岳铎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张若朝一脸鄙夷地看着此人,其他人连帮他解围的意思也没有,他只觉尴尬,想快快打发了这人,“算了,这锭元宝你收着,蛇就不用了。”
那汉子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脸:“那不行,我这是做生意,不是打劫的,不能干拿钱。”
“做生意的?”彦度飞忽然看过来,“城里做生意的走贩我都认的,可你看着面生。”
大汉把蛇尾往自己手臂上一沓,落拓一笑:“我本就不是这儿的人,自然面生。”
东海有大港,往来的船夫走贩本就多,有外人自不稀奇。
岳铎一肚子气,拍下了个金元宝,随手挥了挥,赶苍蝇样的冲那人示意:“行了行了,把蛇放下,你拿着钱走吧!”
那大汉便点头,还不忘补充两句:“这蛇毒得很,老爷可小心了。”
彦度飞还在不依不饶:“可听你的口音,却像是东海本地人。”
“少小离家,乡音无改,只是相见不相识啦。”大汉把蛇随手一捆,拍晕在了桌上,"我本是东海人,只是那会儿东海正闹妖乱,隔壁一整个村都被大海妖给灭了,我带着媳妇儿便走了,如今这里太平不少,回来看看。"
“东海妖乱……”岳铎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看司仙台罪状,但凡沾点关系的桩桩件件倒背如流,“可是海中仙一案——”
“玄枵长老!”张若朝开口打断,“慎言!”
岳铎一愣,随即就想起了海中仙一案虽有司仙台的推手,可主使到底是仙门百家,就连他们岳家也是参与其中的,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然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凡人吐露?
“海中仙?”那大汉听见了,“对对对,就叫这个,隔壁村的怪物一通翻山倒海,好在仙家来得及时,总算没有波及旁的村子。”
他笑了起来,略微发白的胡茬显得他面容格外沧桑,可眼睛又黑又亮,叫人平白觉得他年轻。
“当年的仙家可真是气派。”他顺手拎起了地上的一坛菱兰酿,咬下了封纸往嘴里灌,“仙人所言即是规矩,仙人所愿即是现实。”
“那般好的光景。”
大汉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走了:“今后怕都不会有喽……”
人已走远,长长的尾音也混进海浪声里,隐隐还能听见灌酒入喉咙的声响。岳铎只觉得自己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嚣张的人,可看雒鸣宗的人却反应平平,显然见怪不怪了。
“长老多担待着些,我们雒鸣宗内没有什么大世家撑着,生意也做不明白,平日里全仰仗邻里接济,可谓是衣食父母了,和别处的规矩自然大不一样。”海之拢着披袄,对彦度飞说,“度飞,这会儿客人该来了,去城门把人带进来。”
彦度飞还在看那走远的人,须臾才收回视线,领下任务称是。
反倒是张若朝耳朵竖了起来,一旁的霈霖仙人闻芠也缓缓张开了眼,朝海之看来。
“与会的名录之上,应当没有旁人了。”闻芠轻声开口,放在案边的佩剑剑鞘上镶嵌的绿宝石滑过一道光,“不知贵宗还请了何人?”
她声音苍老,体态也略显臃肿,不似巨啸境的修士,倒像是田家寻常的老太太,平日里话也不多,岳铎几乎忘了这人了。
海之转眼拍了拍手,示意彦度飞先去,而后踱步到桌前,替闻芠将酒倒上:“临时来的人,名录上自然没有,霈霖仙人还请见谅。”
“不曾提前知会,来了却立时请进来。”闻芠抬手掩住了杯子,“想来是贵客啊。”
海之倒酒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重新抄进袖里:“确实是贵客。”
“来者何人?”
闻芠摸了摸她的剑,一旁的张若朝也似有所感,皱起了眉头。
“让我想想……瞧我这记性,睡一觉什么都快不记得了。”海之垂眼看着闻芠手里的剑,慢慢道,“陈家弟子陈勤陈勉,上官家家主上官见微,闻家掌兵使闻贯河,临渊宗大梁长老关华悦,临渊宗大长老姚不闻,还有临渊宗宗主——李稜。”
海之偏头,指尖按了按太阳穴:“好像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人,我不记得——”
剑光先至,剑鸣在后!
霈霖仙人的雨泽剑出,寒芒乍现,直冲海之的脖颈削去!
海之早有防备,踩着木屐后撤,却不料闻芠猛地松手,剑由着轨迹前刺,电光火石间一声锵响,便见一根红尾箭撞上雨泽剑,打偏了准头,从海之的颈侧堪堪削过!
众人看去,便见彦度飞不知从何处召出一兵匣,兵匣已开,他手中持弓,弓弦尚在震颤。
“霈霖仙人。”海之依旧是那好像在犯瞌睡的语气,“怎么好好的,忽然就动刀动枪了?”
闻芠一记不成,亦不见动摇,只是扶着桌面,如老太般缓慢笨拙地站起身来,用浑浊发黄的眼看着海之,同时召剑归来。
“这历来的论剑大会,都是按着与会名单来的。”闻芠缓缓道,“后生,你可知为何?”
海之便笑:“晚辈不知。”
“因为咱们这群老东西谁也不信谁,来多了,叫人怕,来少了,叫自己怕。”闻芠反手持剑,“今日陈党倾巢而出,是来与会做客的,还是来围剿我长明宗弟子的?”
岳铎闻言大骇,他可什么都没听说!
“你们——”张若朝一愣,也反应过来,踏步上前,“临渊宗究竟意欲何为!你们——”
“长老留步。”
十数柄剑骤然架在了张若朝脖子下,张若朝僵在原地,震惊地看着面前对他举剑相向的雒鸣宗弟子。
“你们雒鸣宗……”张若朝颤抖道,“当真是疯了——”
“唉,别,这不能算在雒鸣宗头上。”海之说,“这只是我跟烦得很长老的决定,宗主就是不同意的,被我们下药关起来了,这些弟子也是迫于长老的威压,才不得不为虎作伥的,若是我等事败,还请二位高抬贵手,别跟他们算帐。”
“长老!我等并非被迫!”只听一个小弟子怒道,“司仙台和叶珉欠我东海千万血债!此恨难平,此仇难消!今日除他,乃是大义!”
“不错!”群情激愤,张若朝脖子下的剑叮铃桄榔响起来,“司仙台血债累累,叶珉继客卿后更是变本加厉,长明宗为虎作伥,此三害不除,仙门永无宁日!”
第195章 身后事
一时人声鼎沸。
海之一巴掌拍下那喊得最大声的小弟子的后脑勺:“什么仇什么冤?还大义起来了, 都给我闭嘴!”
她说着冲张若朝抱拳:“二位长老,可别听他们胡说。此番我等只为诛杀叶珉和司仙台余党而来,跟长明宗没有关系。二位不要插手, 事了自会送你们回去,来日再登门道歉。”
张若朝刀斧加身,气得吹胡子瞪眼, 却也不敢乱讲话。
而那闻芠捋了捋额前散落的一丝白发, 须臾慢道:“戕害圣女传人是重罪。”
只听一声冷哼, 却是烦得很长老秦葬斜眼看来:“霈霖仙人对这罪过的理解自然是透彻, 我倒是一直很好奇,那叶珉到底是对你一无所知,还是明知你做了什么, 仍旧拜在了你的门下?”
闻芠恍若未闻, 兀自道:“你们杀了他,天座莲在此间便再无花开时了。”
“不开便不开了。”秦葬说,“为了吊一个叶家女的命要多少人,没有这些人献祭叶家女又要死多少个?天座莲本就是个邪物, 离了它,我们照样能凭自己的手眼驱邪除祟。”
“你们懂个屁!”张若朝整个下巴都气得打颤, 胡须跟迎风吹拂的丝缎般抖动, “这三年你们是日子过得太好了!你们以为天座莲可有可无, 那不过是因为有陈安道和李正德!陈家听记寮手耳通天, 陈安道任命的各地司正雷霆手段, 这才勉强补上了天座莲的预示——可陈安道还有几日好活?他一死, 整个寮所都会沦为仙门世家争抢的骨肉, 抢完了你以为还能剩些什么, 你以为眼下的安宁还能继续下去?”
彦度飞再次搭弓引弦, 这次对准了闻芠:“前人不问后人事。长老,忧心天下不是你们拿人命抵债的借口。”
“彦家小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张若朝手杖重敲地面,“彦家百年前也不过个邪修世家!学闻家锻兵不成反修邪术做魇镇,当年围剿邪修世家让你们躲过去了,今日你还敢在此狺狺狂吠!”
彦度飞摇摇头:“彦家是彦家,我是我,雒鸣宗人不仰仗出身,不仰仗家世,此身只为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
雨泽剑再鸣,闻芠已无意再与他们周旋,数百剑意合拢,拢成如巨日般夺目的圈层立在她身后。她悬立空中,眉心雨泽剑剑形现,苍老而遍布皱纹的眼皮慢慢掀起,垂目看着其他人。
海之仰首看着闻芠。
“霈霖仙人,您可已经想好了?不省君和掌兵使他们已经在城门口了,您真要对我们刀剑相向?”
闻芠一眼不发,而身后剑意已然调转了方向,齐齐指向了她。
海之见状叹了口气,抬手掀了披袄,蹬掉了木屐,赤脚踩在地上:“没曾想您还是个硬气老太,是你们这一代都这么硬气吗?我就不行了,每天都在犯——”
她话音未落,便已仰面躲过自上而下的一道剑意,随即跃步旋身,从腰上抽下一根长鞭来,猛地拉转,抵挡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剑意。
那藤鞭是海草灰和鱼皮加以灵石粉所成,坚韧异常,可攻可守。以她如今的修为,对打闻芠够呛,可要拖点时间还是不难的。
那剑意无穷无尽,闻芠沉默垂目似慈悲佛陀端坐金莲上,不急不缓。那雨泽剑如其名,虽不如罡风猛烈,可水滴石穿,绵绵不尽,能将敌人困住,也能护住自己,亦是持久战的行家。
可是持久有什么作用?
海之心生疑窦:她莫不是以为我说不省君来了是诓她的?
“度飞,这里用不着你,去城门口迎人。”海之且战且退,挡在了度飞面前,“快去!”
彦度飞不作二话,立时收弓离开。
场面一时僵持,只岳铎一人不知所措。
他先看看张若朝被刀斧加身,此人本就是个孱弱的丹修,眼下一动不动,只嘴上不住地破口大骂也是正常;那边的秦葬连巨啸境都不是,基本也就只有跟张若朝对骂的能力;闻芠和海之打得迂回,两人都似有拖延的意思,招招都只见围困不见杀意,看起来莫名情意绵绵。
这般人人有事做的场景,他再站在这里跟个木头桩子样的似是有所不妥,可他又确实有些犹豫。
按道理来说,他自然还是跟自己拐七八个弯勉强能叫一句外甥的陈安道比较亲的,能撂倒司仙台更是意外之喜。
可杀叶珉就不是一回事了。
哪怕把叶珉关起来,囚禁起来,只当个繁衍用的种猪都好说,可偏偏是要杀了他。
没有陈安道的听记寮真能取代天座莲吗?
说到底,陈安道究竟为什么非要杀了叶珉?
就在他神思渐远之际,彦度飞已风驰电掣地跑了回来。
“长老!”彦度飞高声喊道,“不省君他们被截住了!”
海之和秦葬同时回头,闻芠指尖微动,雨泽剑的正身便在那漫天的剑光掩护之中钻了出去,电光火石间逼向了海之的胸腔!
没机会犹豫了!
岳铎一咬牙,抢身击落了那一击,被打落的雨泽剑再回到了闻芠的手上,剑尖掉转,这次是朝向岳铎的。
岳铎虎口发震,几乎握不住剑。
哪怕同为巨啸境,巨啸境中期和巨啸境大圆满还是差太远了。岳铎望向闻芠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几乎生起了一种悔意。
我干什么要自找麻烦!
“谁!”海之并未驻足,冲着彦度飞大喝,“谁有能耐截住那群人!”
“不清楚。”彦度飞摇头,“有四个人,两个巨啸境圆满,两个静水境!掌兵使和上官家主都不是对手,那两个静水境的正在合围不省君!”
“都从哪儿冒出来的高手!”秦葬面色难看,可随即心念急转,咬牙看向闻芠,“等等……四个人?”
两个静水境,两个巨啸境圆满。
海之猛捋了把头发,翘起的头发下一双眼既疲惫又烦躁,还带着些嘲讽的笑意:“金莲九座失踪的四人……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葬想起来:“临渊宗一事后便失踪的那四人!”
“出现的时机那么巧,想来当年就已经和叶珉勾搭上,蛰伏着便等今日呢。”海之一甩鞭,荡起一地的白沙尘。
岳铎还在接闻芠的攻势,本是三七开的局势,闻言战意再消,被打得满地打滚,痛苦道:“那可怎么办!”
“我们是赶不过去了,对上四个金莲九座,不省君估计也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海之将鞭子咬进嘴里,单手一举,彦度飞朝她手心稳稳飞来一对流星锤。
“叶珉便留给陈安道去收拾吧。”
岳铎惨叫:“他身上没有柩铃,叶珉可是已经快巨啸境了!他一个人收拾?你还不如指望天上来道雷劈死叶珉呢!”
“秘境里哪儿来的天雷。”海之一手一锤,在胸前相击,撞出一簇火星来,口中衔鞭含糊道:“陈安道不是还有个生得美的师弟吗,那可是实打实的巨啸境——就是不知道面对两位师兄,那孩子到底跟谁更亲了。”
//
“刚才话说一半。”杨心问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尘,继续问姚垣慕,“叶珉和师兄人呢?”
三个回合不到便被拿下,再次悬挂在洞中的姚业同与方崚和瞪着杨心问挣动了两下,无果,放弃了。
姚垣慕看着他大哥站在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蚕茧面前,心生敬畏,只觉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变成第三个跟他们排排吊,可仍是忠肝义胆,闭口不言。
“好,硬气。”杨心问笑着一合掌,“我师兄教得真好。”
海底渐渐暗了下去,方才还五光十色的珊瑚礁与波光粼粼的水纹都变得黯淡,时而窜过的小鱼不再动人可爱,而是有如鬼影般时隐时现。
幽静与死寂才是海底的本色。
杨心问在任何暗处都视物如常,可姚垣慕不行。
他逐渐看不清远处,逐渐看不清杨心问的脸,逐渐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了。
“大哥……”他嗫喏着开口,“师兄他不想让你沾血,杀圣女传人的罪名也绝不能落到你头上。他自己……他说他自己本就时日无多,在那之前要亲手解决对你最大的威胁,他才好、才、才好安心……”
没有人回答。
姚垣慕便有些着急:“还、还有我……我也是……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我不会害你们的!”
从刚才开始,这一片就好安静好安静。
奇怪。
姚垣慕心中忽然有些打鼓。
大哥周遭的迟光印为何不亮?
怎么连姚业同和方崚和的声音他都听不见了?
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尚且萦绕周身。
等等,自己的心跳声?
我现在又怕又惊,心跳声会这么缓慢吗?
姚垣慕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纯粹的黑,不是遮蔽光亮而来的阴影,而是彻底的、根本的黑,仿佛这才是万物的本源,并非有光才有黑暗,而是有了黑暗才有了光。
深渊才是世间最初的形态。
他没由来得想起姚不闻对他说的这句话。
“孩子,深渊才是世间最根本的形态。”那苍老的声音说,“被深渊吞没并非死亡。”
“是永生。”
杂乱的篇章在自己面前闪过,黑暗的深处原来是自己脑海中的一切恐惧之事,姚垣慕在自己毫无察觉时哭了出来:“大、大哥……你在哪里?我、我说、我说……他在‘海眼’那里,所有的水涡交汇之处——大哥!大哥!你在哪里!”
“嚷嚷什么?”杨心问的声音终于慢慢传来,“捂住耳朵,那鬼叫有问题,话说师兄难道没教你心法吗?”
姚垣慕一愣:“什、什么歌声?”
“念心法。”
姚垣慕依言照做。随即他如同浸在浓墨之中的视野渐渐清晰了起来,虽还是一片昏暗,可已勉强能看到路了。
那奇异的心跳声也疏忽间停了。
水底石路的尽头礁石林立,上面坐着四个长着鱼头人身的怪物,他们浑身赤裸,却没有男子或女子的体态象征,脖子上盯着个和身子极其不协调的巨大的鱼头,鱼唇张开,正不断发出嘶哑难听的魔音。
姚垣慕如梦初醒。
杨心问斜眼看他:“你不是吧,被吓哭了?”
姚垣慕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有。”姚垣慕抹了抹眼泪,“就是让他们晃得做梦了。”
“梦到挨师兄打了?”杨心问幸灾乐祸,“反正梦里都被打了,快点带路,不然白挨这顿打。”
姚垣慕耷拉着脑袋,眼睛仍怔怔地望着地面。
“我梦见大长老带我去了个地方。”
杨心问偏头:“姚老头?姚老头带你去什么地方?”
“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你也没有师兄,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姚垣慕喃喃道:“又好像什么都有。”
第196章 助阵
姚垣慕虽然是个胆小如鼠的, 可也没到看一眼鱼头人就吓哭的程度。
杨心问的蛛网间倒是有一群人在鬼哭狼嚎,一个个喊着“什么怪物”“怎能长成这样”“好大的头”“这鱼头能剁下来煲汤吗”——乱七八糟喊什么的都有,没有一句有用的。杨心问长叹一口气, 把人挨个塞回去了。
“这群鱼头人会点乱七八糟的幻象术,随便念两句心法就能破开,但眼下是实打实的天黑了, 你再不给我带路, 一会儿可就没人能找到他了。”
姚垣慕经过方才的一番惊惧, 似是有些动摇。
杨心问乘胜追击, 抬手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师兄有能耐我信,可叶珉我比你更了解, 我能猜到师兄要杀他, 叶珉肯定也能,就这样还堂而皇之地来,不可能毫无准备。他俩以前下棋也就六四开,压根没到十拿九稳的地步, 师兄在你面前说得万无一失,不过是为了让你挡着我。”
“他是谁都骗的。”杨心问说着, 屈膝轻轻顶了顶姚垣慕的小肚子, “你快说, 听你老实大哥的话, 还是听你狡猾嫂子的话?”
姚垣慕脑子乱了, 茫茫然答道:“听、听老实大哥的……”
“诶, 这就对了。”杨心问笑眯眯地揽过姚垣慕的肩, “带路。”
后头那俩玩意儿还在扑腾, 这会儿姚业同把嘴上的海草吐出来了, 憋红了脸道:“你们——你们等等——”
杨心问甚至懒得回头。
“杨心——姚垣慕!”姚业同奋力挣扎,“你——你们绑我干什么!我什么都没干啊!”
刚才动手的是方崚和,这小子已经疯了,姚业同倒是没有,就是在一旁傻站着。
“怕你朋友一个人太寂寞。”杨心问摆摆手,“不谢。”
姚业同气得肝疼,怒骂道:“你们——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贱民!”
他骂得有点新鲜。杨心问还是头回正儿八经听人骂这两字儿,虽然这群世家的人人都是这个意思,可真正这么开口的可不多。
“哪儿蹦出来的?浮图岭本地人。”杨心问笑着拍了怕姚垣慕的肩,“你是哪儿人来着?”
姚垣慕小声道:“韶、韶康——”
“你是个屁的韶康人!”方崚和也不知何时把嘴里的海草吐出来了,“天知道姚家跑了多远把你带回来的!贱民!杂碎!怪物——唔——唔唔唔唔——”
杨心问的眼里闪过一瞬犹疑,随即抄起沙底的石头就往他俩嘴里塞。
“很少没见过你们这种宁折不屈的款儿了。”杨心问把石头快怼进他们喉咙里了,“这受制于人还敢狗叫,真不怕我把你们皮剥了炖汤喝,再把事儿推给那群鱼头人,等着你家里人在你葬礼上哈哈大笑。”
这两人还在挣扎,可杨心问已经领着姚垣慕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