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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119 字 9天前

第181章 过错

“诹訾长老!”方崚和忙道, “我、我不是没练!我只是……只是刚才走神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像是没想到有人在他说出“滚”之后还敢纠缠,季闲低着头退后一步,复重复道:“滚。”

“我——”

“崚和。”姚业同轻轻叫他的名字, 暗地里冲他摇了摇头。

方崚和狠狠一咬牙,目光自杨心问那没精打采的脸上晃过,到底是不肯咽下这口气, 开口道:“长老!弟子练剑不勤, 自知有错, 但杨心问方才紧盯着旁人的剑术舞剑, 分明也是没练!您不让他滚,弟子不服!”

姚垣慕气得腮帮子鼓气儿,像个愤怒的河豚, 好像想滚出去把这人碾死。

“冤枉啊。”杨心问没去看方崚和, 却是迎上了季闲朝他递来的视线,“我练了。”

“你胡说!”方崚和连忙道,“长老,你叫他一个人舞那四式, 一看便知!”

杨心问捧着心口,娇俏道:“那么多人看我一个, 多不好意思。”

“你——你分明是——”方崚和一跺地, “分明是心虚!”

季闲的嘴巴张了张, 似是说了什么, 可没人听见, 他见无人听他说话, 便没了说第二次的勇气, 有些发蔫地站在一旁看这几人吵。

“杨道友, 这论剑大会将近, 参赛的人选便是由各位长老指定的。”姚业同此时走出来,他声音沉稳舒缓,带着些主持大局的庄重,“为了能被选上参赛,光我临渊宗的威名,大家都摩拳擦掌,抓紧每一个能展示的机会。道友却这般内敛,不紧不慢……可是已从实沈长老那儿得了名额?”

此言一出,方才还不过看热闹的人,眼神霎时凌厉了许多。

连带着那细碎的议论声也变了方向。

“可不是吗,雾淩峰连二代弟子都没有,却有两个长老,这名额必定是落在他们俩身上的!”

“凭什么啊,我们勤学三年多,他才来几天?”

“瞧,他连弟子袍都没穿,一身红得招摇,实沈长老都没罚他,太不公平了!”

“他昨天还翘课了!”

“什么?才第一天就敢翘课了?”

“你们懂什么?”抗着锄头的大汉刚从这缝隙间路过,闻言大怒,在蛛网间跳脚道,“你们什么境界,杨仙师什么境界?你们能弄田出来吗!你们能弄牛出来吗!个吠犬不咬人!也不嫌没面子!”

杨心问昨晚用幻境密不透风地封了这群人一晚上,眼下才放出来没多久,这群人便闹上了。

“就是就是!”几个小孩儿屁也不懂,就会跟着瞎吼,“仙师比你们厉害多了!”

在挑蚕丝的女人手下麻利,竟还能分神看他:“杨仙师,露一手给他们看!”

“露一手露一手!”

“哇啊!”小孩儿纷纷举起了自己的一只手来,“露一手!”

蛛网内外都吵得要死,杨心问把他们纷纷关回去了:“什么热闹你们也凑。”

被关回去也不影响这群人在那儿喊“露一手”,外头对他和陈安道的议论也不见消停。

“锵”一声,杨心问的佩剑骤然出鞘。

周遭一静。

可杨心问并没有动,虽然方崚和在那不住地挑衅他,叫他上去自己舞出那四式来。

他的眼转着,扫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

“二十七、二十八——”

“他在干什么?”

“不知道,估计是被说中了,他根本就连剑都没练。”

“三十八,三十九,四十——”

“就会耽误我们上课,实沈长老也太不公正了!”

“五十三。”杨心问点点头,“除了我们以外,五十一。”

姚垣慕已有所感地小跑两步,躲在了杨心问身后,抱头蹲下。

就在他蹲下的刹那,一声剑鸣巨响,宛如鸾鸟惊山,杨心问控出的剑乍分五十一道剑意,一时间金光大作,罡风过境,剑意在空中悬吊,就在众人呆愣的瞬间,梨花暴雨般朝着众人扑来!

“慢!”

季闲骤然出声,不再作壁上观,踏前一步,控剑出鞘,杨心问却早有防备,回身便是一剑格挡,竟是压回了季闲一步。

“长老,你原来会说话啊。”杨心问的右眼在两剑相击的缝隙里,笔直地看向季闲,那眼里含笑含恨含煞,季闲一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看过这样的眼的。

在一个雨夜,在窄小的桥上。

周遭似乎响起了雨声。

“我其实一直想问你。”杨心问转腕卸力,趁着季闲分神的片刻,将方才投下的一席朝露收回,猛地拨开他的剑近身蹬踏,竟是将季闲径直蹬倒了,“你这么怕人,可是做过什么亏心事?”

五十一道剑意齐齐停在了众位弟子的脖颈处,杨心问能感到只有三个人及时挡住了。

随即那剑意带着些恶劣的调皮,在他们颈上刺出了个极其细微的血点,接着骤然碎裂,恍如千万只金蝶翩飞、坠地、消失。

没有人动,没有人出声。

所有人都定定地看着跌坐在地的季闲。

季闲恍若未闻,那不过一瞬的一席朝露,勾起了他记忆中的一场雨,那场雨过了快三十年却没停,反而越下越大。

他再没有撑过伞。

杨心问收了剑,后知后觉自己多少有些冲动。季闲的境界比他高太多,巨啸境圆满之于半步巨啸境是绝对的压制,在他面前用一席朝露,哪怕对方再轻敌,哪怕只一瞬,也是有暴露的风险的。

可他还是用了。

杨心问的身影此刻在季闲眼前,与那夜桥上的两人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季闲该受的噩梦。

他收了剑,回身看向那一群噤若寒蝉,一动不动的弟子。

本想出言嘲讽几句,却又觉得这群人无论做什么反应,似乎都无法给他带来快感。

正要作罢,却听一人道:“好!”

这声叫好太过嚣张,杨心问循声看去,便见盛瞰抚掌大笑:“妙哉!”

“倒是小瞧你了。”另一道女声传来,就在杨心问旁边,“我还当你也是姚垣慕这般的软柿子,倒是有几分血性。”

出声的女子模样清秀,两道眉毛格外细而弯,乍一看有些滑稽。

“在下白归。”那女子冲他朗笑道,“五十道剑意,还能道道如有实形,你什么境界?”

“至少跟你一样是兴浪圆满。”从人群之后响起个清脆的男声,话里带笑,未见到人脸便已觉得春风拂面。杨心问抬眼望去,一个手持桃木剑的修士正翻腕收剑,收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这桃木剑是没鞘的,有些尴尬地用剑尖挠了挠头,继续道,“估计有巨啸的水平了。”

“真的假的,巨啸?”白归奇道,“徐麟你天天嚷嚷着有感觉了要突破了,你感觉真靠谱吗?”

“你不信算了。”徐麟不以为意,冲着杨心问拱手道,“在下徐麟,道友身姿潇洒,境界不凡,叫人一见难忘!”

“徐兄这奉迎拍马的水平果然见长啊。”姚业同冷哼一声,收剑入鞘,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物一边道,“杨道友,有话好说,你做什么要踹翻诹訾长老?”

方才挡住了那道剑意的,便是这白归、徐麟、姚业同三人,虽稍有狼狈,却比之其他面如土灰的弟子要好看得多。

杨心问扫了这三人一眼,又看了看虽然完全没反应过来但还在狂笑的盛瞰,回答:“长老砍我,我总不能站着让他砍。”

白归闻言仗义执言:“就刚才看来,诹訾长老没把你怎么样,倒像是你对着呆若木鸡的长老又砍又踹。”

“但是确实是师父先出的手。”徐麟把桃木剑随地一扔,双手兜袖凑到了季闲身边,“师父,你不会真到年纪中风了吧。”

姚垣慕早就吓得肝胆欲裂。旁人看不出来,他却是知道的,他的灵场较之旁人要重而广得多,那一瞬倾泻出来的不是灵力而是魔气,他大哥竟然有种到在诹訾长老面前动用一席朝露!

“大、大大大大大哥……”姚垣慕还蹲在地上,双手扯着杨心问的衣角,“我我我我我我我们快快快快跑吧……”

“道友不必这般害怕。”徐麟蹲在季闲旁边,慷他人之慨道,“我师父向来不敢找人麻烦,你就是不小心把他捅了个对穿,他也不会多说你两句的。”

杨心问垂眼看他:“你师父?”

徐麟见他跟自己说话,很高兴道:“不错。”

“你姓徐?”

“正是。”

“徐苶平和徐苶遥是你什么人?”

徐麟眨了眨眼,须臾笑道:“惭愧,那两个罪人原是我不太熟的远亲。”

“那两人因谋害圣女传人获罪,算算时间,想来杨道友是认识他们的。”

听见徐苶平和徐苶遥的名字,季闲躺在地上兀自发呆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

“苶平,苶遥。”季闲的眼珠子转动着,看向了杨心问,“他们都被叶珉害了。”

杨心问闻言也蹲了下来,凑到了季闲的耳边道:“当年就是你换的心青叶,对吗?”

徐麟一脸堆笑地挡在季闲面前:“杨道友,我师父这几年精神恍惚,脑子不好使,你不要听他——”

“是我。”季闲回答,同时推开了徐麟,以眼神示意他离开,接着又看向杨心问,“是我。但是我没看错,叶珉便如我所想的那般早有异心,若你当时不费心救他,他早就死了。”

徐麟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对,我已经后悔了,叶珉该死,我不该多事。”杨心问忽然笑了,这是他这天见到季闲之后的第一个笑。

“但是徐苶遥和徐苶平不是他害的。”

“你利用他们给叶珉下毒。”他轻声道,“分明是你的过错呀,诹訾长老。”

第182章 有求于人

季闲一怔, “错”字于他就像是个禁咒,只需这一个字,他就不得不回望他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 到底哪些是错的,哪些是对的。

他不敢想。

二十岁时,季闲已入了巨啸境, 年少成名。

二十五时, 他便摸到了静水境的门槛, 举世皆惊, 较之那素有天才之称的李稜也半分不逊色。长明的三秋剑不输浮图的君子剑,临渊宗的年轻宗主是李稜,长明宗下一任宗主, 似乎也非他莫属。

作为长明宗的下一任宗主, 季家的下一任家主,他知道了许多。

知道了,便要承担,他接下了押送最后一批祭品的任务。

那天他的三秋剑没有出鞘, 只撑了一把伞。可大雨还是将他淋湿了。

而今年近六十,那厚重的雨幕仍遮着他的眼, 他停滞不前, 没有半分长进。

寻常的修士在巨啸境之后, 衰老便会变得缓慢, 岁寿渐长, 只他一人心魄不定, 久难安眠。

岁月丝丝缕缕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 他的剑钝了, 斩不了三秋, 连他自己的长髯都要割不断啦。

季闲在徐麟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

“他们二人原本只需在司仙台关五年。”季闲轻而慢的,一字一句道,“但在叶珉被尊为司仙台客卿,拜入长明宗之后提出了重审此案,他们二人才被判了死刑。”

“苶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求见叶珉,求叶珉看在往日同窗的情分里,至少饶了她弟弟。”

季闲打结卷曲的胡须散发着一股腐朽的臭味。

“可叶珉说:‘你们害我的两个师弟一个生了病,一个肩上被砍了一刀’”

“‘你们难道不该死吗?’”

日近晌午,刺眼的日光映在雪地上,将季闲的胡须衬得越发脏乱发黄,他囫囵的一身,乍一眼像个乞丐一般立在雪中。

“那是个怪物。”季闲低着头,愣神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他似乎很怕那影子,于是又别开眼不看,“我当年不该用心青叶试他,我应该用南山云雀卵直接毒死他。”

早就落光叶片的银杏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那交错的树枝网落成雪花般的黑影落在地上,似一朵朵盛开的漆黑的花。

“他们在说什么?”白归歪了歪脑袋,问一旁的徐麟,“这课还上不上了?”

徐麟面色沉沉,没有注意听,反倒是稍远些的姚业同回答道:“诹訾长老那一脚被踹得不轻,而且到底……有些失了颜面,今日应该是就此散了吧。”

果然如他所言,季闲和杨心问说完话后,便让弟子自行温习之前教的剑术,而他推开了想上前搀扶的徐麟,自行离开了天矩宫。

“唉。”徐麟抱臂走到了杨心问身边,“杨道友,当年那事儿吧,确实是我师父冲动,但你们也别揪着不放了,叶珉可还好端端的,我那俩倒霉远亲可是都以死谢罪了。”

姚垣慕蹲在一旁还没起身,闻言念念碎道:“你懂什么。”

“难道你很懂?”徐麟低头道,“你那会儿可也还没上山吧。”

姚垣慕“哼”了一声,转到了另一边抓杨心问的衣角,像个巨大的皮球贴地滚动。

虽然没有了长老盯着,但刚才杨心问的那一剑余威尚在,瞧见了同辈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大多人都有些坐立难安,生出些焦躁来。

他们本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当下也没有一人趁机离开,而是各自散开习剑。

论剑大会四年一次,弟子参会的名额,每个长老手上都有两个,宗主有三个。但李稜从不管这些,所以实际只有六位长老手上合计十二个名额。

这大会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向来是各个世家和宗门之间较量下一代水平的秤杆,若是谁家小谁打得漂亮,整个家族都与有荣焉;若是某姓小畜生被打得惨不忍睹,那此人便再难受宗门和家族都重用。

再加上如今司仙台式微,想进如日中天的陈氏听记寮,主司正必须要有巨啸境,副司正也得在兴浪境后期及以上,光有世家背景已经不够了。

对于眼下临渊宗的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违禁被抓,送到实沈长老那里挨罚更可怕的了。

挨罚事小,给陈安道留下了坏印象事大,若是因此进不了听记寮,那必定会度过一个相对失败的修真生涯。

当然,这些跟杨心问都没什么关系。

他见季闲走了,转头便拎起姚垣慕走人。

“大、大哥,我们去哪里啊?”秤砣一般的姚垣慕被杨心问拎小鸡仔一样带走,“这还没放课呢。”

“回雾淩峰,看看师兄退烧了没,他早上还有点低烧来着。”

姚垣慕茫然道:“可是师兄不在雾凌峰啊。”

杨心问轻快的脚步一顿:“为什么?”

姚垣慕伸手在自己的衣襟里掏了掏,拿出了个小本子来,打开一页指给杨心问看:“今天是蕊合楼一案文书校对的日子,师兄这会儿肯定在霁凌峰呢。”

“在霁凌峰干什么?”

“新任的玄枵长老岳铎,也是半月后合会代表岳家出席的人。”姚垣慕小小声道,“他们都想借蕊合楼的事撬动司仙台和叶珉,自然要私下偷偷密谋。”

杨心问把他放了下来,两人蹲在树底下讲小话,不远处的弟子们看着这二人,手中剑舞得越发虎虎生威。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杨心问拿着那小本,不满意道,“师兄都没跟我说过这些呢。”

姚垣慕忙道:“大哥回来之前,这些事都是我在做,大哥如今回来了,自然便要交给大哥了!”

他说着快速翻着本子:“每天寅时三刻抄录葵序机巧鸟、天涯咒内例定讯息的任务,记录例会的日期,确认宗内禁制轮换情况和排班,写拜帖、请帖,还有——”

“仔细想想。”杨心问打断道,“其实你一直做的不错,那还是你做吧。”

姚垣慕不识好坏,只觉得这光荣的任务本该由大哥来做,可大哥似乎格外信任他,跟师兄一样相信他能做好。

他甚至有些许害羞扭捏地眨眼道:“这、这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杨心问拍拍他的肩,“你要相信自己。”

姚垣慕被卖了还帮着数钱,高高兴兴地应了下来。

既然陈安道有正事,他们也不好去打扰。姚垣慕留下来练剑,杨心问抱着剑法图寻了个僻静处看,眨眼便到了饭点。

时近论剑大会,许多弟子都开始辟谷。

虽说除却突破洗髓之外,辟谷的用处收效甚微,但一旦有一人开始辟谷了,周遭的人便会有样学样,天矩宫后的膳厅已是多日不开,大部分弟子都在各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非常脱俗,哪怕全世界都说辟谷大有裨益他也不屑一顾,从箱笼里抱出两个碗蹭蹭地跑到树下,邀请杨心问一起去雨淩峰的小食堂吃饭。

姚垣慕说:“雨淩峰的小食堂特别好吃。”

“有些什么?”杨心问用膝窝勾住了树干,仰倒下来,倒吊着问姚垣慕,“肉多吗?”

“自然是管够的。”

姚垣慕刚要回答,便被另一人插了话。两人转头看去,白归和徐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套近乎的神色。

“我们雨淩峰的小食堂,虽以药膳为主,却兼具口味和功效,既能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也能有助修为提升,比之盲目辟谷要有效可靠得多。”白归做了个“请”的手势,“若是不嫌弃,不若我们一同前去。”

“嫌弃。”杨心问径直道,“我不吃药膳,这世上不可能有好吃的药膳。”

白归一哽,可还是坚持道:“虽是药膳,但口味还是很好的。”

姚垣慕也跟着说:“大哥,雨淩峰的小食堂真的很好吃。”

“你少来,上次就是你骗我,说师兄做的枸杞煎红草茎拌饭好吃。”杨心问严肃道,“我宁愿啃盘子。”

徐麟便说:“那不如去我们云凌峰的小食堂,大鱼大肉,应有尽有。”

云凌峰的小食堂杨心问是吃过的,确实不错,只是当时掌厨的是徐苶平。

“诹訾长老刚被我踹一脚。”杨心问摇头,“我疑心你们要在云淩峰坑杀我,不去。”

他说完膝弯一收,荡回了树上。

树上的积雪叫他簌簌荡下来些,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高处的少年人双手枕在脑后,架着两腿,书随手盖在胸口,艳丽得有些虚假的脸上却带着生动的烦躁,连睫毛落在脸上的阴影都在灵动地跳跃,一时间分不清是山魅还是活人,徐麟和白归竟是有些看愣了。

只有姚垣慕不忘初心,丝毫不为美色所惑,抱着饭盆灵机一动道:“大哥,我们去霁淩峰找师兄吃饭吧!”

那蝶翼般长密的睫毛簌地睁开,一个黑影霎时在他们面前落下。

杨心问业已一手搭上姚垣慕的肩:“走着。”

树下那两人一时没回过神,半晌才对视一眼,匆忙跟上。

“你们雾淩峰的师兄弟关系原来这样好。”徐麟很会看眼色道,“真是令人羡慕。”

杨心问斜眼瞧他,那一眼明明白白地写着:你们跟来干什么?

第183章 霁淩峰

徐麟别过眼, 厚着脸皮当看不懂。

白归轻咳了一声,被杨心问和姚垣慕那两双“有何贵干”的眼瞧得分外不自在,到底脸皮不够厚, 讷讷道:“杨道友……似是比我们还年少,却已入了巨啸,着实叫人羡慕。”

其实杨心问的元神有外形而无内里, 那剑只有个轮廓, 还没能完全现出实体来, 并不算完全入了巨啸。

但他确实已越过了那许多修士这辈子都难以跨越的鸿沟, 元神完全成形只是时间的问题。

“实不相瞒,我和徐麟都在兴浪境圆满期滞留了两年有余。”白归说着肘了肘徐麟的腰,示意他也说点话, “这次论剑大会上, 雒鸣宗和长明宗都会有巨啸境的弟子出战,我们迟迟未能突破,着实是有些心急了。”

杨心问“哦”了一声。

他反应冷淡,白归有些说不下去了。徐麟再接再厉道:“道友这般年少有为, 可是曾有什么机遇?”

“能有什么机遇?”姚垣慕谨记师兄的教诲,要严防死守他大哥的秘密, 连忙道, “我大哥天赋异禀, 你们学不来!”

徐麟讪笑两声, 也不答话, 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两人一路跟到了霁淩峰上。杨心问当他们不存在, 姚垣慕一路冲他们摆脸色, 他们也不退却, 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 不说其他,至少想进步的决心是有的。

杨心问不理他们,兀自前进。

再上霁淩峰,此处已与当年大有不同。

上一任玄枵长老庄才兜比脸干净,没家世依仗,卜修又是最烧钱的路子,整个霁淩峰突显一个凑合能过,连观都比别处破烂一些。

如今的玄枵长老姓岳名铎,乃是名门岳家的主家出身,今年三十有二,资历虽浅,但天资卓绝。身为男子,难以将岳家的飞声不去三十二式发挥到极致,便在二十出头时拜入红枫城,习得伴生无我剑法。

后将飞声不去剑法的柔韧,与伴生无我剑法的轻巧相结合,又请闻家锻了把柳叶软剑,自成一套“怜水生”剑法,算得剑修大家。

这峰顶上的小破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拔地而起的院落。两进大门,岳铎这三年内收的近二十位弟子都在此处,两人一间屋,这二十位弟子又收的杂七杂八二代弟子四十余人,也都在这里,四人挤一间屋子。

院落里熙熙攘攘,人挤人地在练剑,书房中还有齐齐的朗读声,端着饭碗路过的人也不少,廊下甚至蹲着两排正在扒饭的弟子。

这一个小山峰,倒是比天矩宫还热闹了。

杨心问皱着眉,看不出这里半点昔日的踪影。

庄才和夏时,都仿佛从未存在过。

“玄枵长老隔三差五的就要收徒,这霁淩峰一向热闹。”徐麟见他出神,以为杨心问是在奇怪这里怎么这么多人,“长老出身岳家,又曾拜入红枫城,为人仗义豪迈,同许多门派世家都有交情,不少人便通过他往临渊宗里塞人。”

杨心问看着面前这条长廊,两边都蹲着吃饭的人,中间也没留条道儿:“这都塞堵了。”

他蹲了下来,凑到一个扒饭的弟子身边:“道友,你们这儿峰主的书斋在哪里啊?”

那弟子头也不抬,一边扒一边含糊道:“峰主没有自个儿的书斋,大家都是一块用南面的小书房的。”

“南面。”杨心问原地转了圈,指了指南,“这边。”

四人艰难地穿过人群而去。

行过回廊,穿过漏窗围起的青竹小路,便见一个书斋坐落在竹林丛中。

这一路虽然有种“曲径通幽处”的感觉,但实际上并不“幽”,那在雪地里依旧葱郁的竹林小屋边围着一圈人,因为书斋被占用,于是在外头捧书,摇头晃脑。

杨心问看见了门上贴着的静音和蔽目符,看字迹便知陈安道还在里面,便走上前敲了敲门。

不等他喊“师兄”,门就被豁然打开。

一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年轻脸庞探了出来,气若游丝道:“徒儿……别急,这书斋我还得用一回儿……”

他生得极为正派刚毅,可眼下那双大眼里没一丝活人气,过了好久才睁开了困得打架的眼皮,不确定道:“咦……我什么时候收了长成这样的徒弟?”

“小子杨心问,是雾淩峰的二弟子,见过玄枵长老。”杨心问退后一步抱拳,“我师兄可在这里?”

岳铎愣了一会儿,随后骤然掀起了困成三层的眼皮,跟瞧见了天降神兵一般激动:“在在在!他在!”

他猛地拧头,冲屋子里喊道:“实沈长老!你师弟找你!要事!必定是要事!”

门外四人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激灵,杨心问在原地踮了踮脚,随即便见陈安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见过实沈长老。”徐麟和白归先后行礼,再抬头时,杨心问已经两步凑了上去,喜笑颜开道:“师兄,可大好了?”

二人具是一愣,徐麟揉了揉鼻梁,再睁眼,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刚才看我们好像在看两条挡道的狗。”白归小声道,“但他现在好像在摇尾巴。”

“你们怎么来了?”陈安道眼里一亮,面上顷刻间融化出一抹笑意来,“晨间发了些汗便已大好了,今日的武演如何?”

岳铎的耳朵一动,诧异地斜眼看来,这跟自个儿说话的分明是同一把嗓子,怎么这会儿调调就不太对。

“好!”姚垣慕好饿,他想快点吃饭,言简意赅道,“大哥可潇洒,可厉害了!”

杨心问不希望自己踹了季闲一脚的事儿泄露出去,忙道:“一般般,同窗水平都太次,还爱嚼舌根,烦得很。”

水平很次的二位同窗站在后面,也说不出话来反驳,只能讪讪地笑。

陈安道此时才注意后面的人,轻声道:“这两位是……”

杨心问说:“水平凑合能看的。”

陈安道便摇头:“不得这般无礼,好好说话。”

杨心问改口:“未来可期的二位同窗。”

听得是动听许多,可徐麟和白归很快意识到杨心问根本还没记住自己的名字。

眼见实沈长老在前,这个露脸的机会非得自己争取才行,徐麟率先臭不要脸道:“弟子徐麟,与杨道友一见如故,引为挚友。”

他当着杨心问的面还敢这么掷地有声,毫不脸红,叫人叹服。

白归深受震撼,也豁出去了:“弟子白归,很、很是敬仰杨道友少年英才,想、想与杨道友多交流交流……修行之事。”

还不等杨心问说话,姚垣慕已忍无可忍,一跃而起道:“你们、你们——我大哥压根不认识你们!”

“垣慕。”陈安道唤了他一声,看向杨心问,见他对这两人所说并无抵触,只是当做没听见,便浅笑道,“我师弟方入学宫,便得二位好友,实是可喜。”

杨心问这才幽幽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今日赶巧。”徐麟迎着那目光,大着胆子道,“可否允我们同桌共饮?”

陈安道笑着摇摇头:“我手头还有许多事,眼下抽不出空来,你们去吧。”

杨心问和岳铎同时垮下了脸来。

岳铎面有土色:“这……实沈长老,那三沓卷宗,真就非得我们两人整理吗,你看我那么多徒弟,你这俩师弟又——”

“玄枵长老。”陈安道偏头淡淡道,“既然是我二人的分内之事,便没有假手于人的道理。”

“可是那真的太多了……”

杨心问也蔫了,“我也不要吃了,姚垣慕,你跟他们去吧。”

剩下三人闻言也极失望地“啊”了一声。

书斋门口一时间挤了五张苦瓜脸。

陈安道有些为难地看了一圈,半晌叹气道:“……仔细想想,左右不过小半个时辰,我也有些饿了。”

杨心问冲他眨眨眼。

“你先等等,我一会儿便出来。”陈安道扫了眼杨心问手上的金绳,转身回屋。岳铎如蒙大赦,感激地看了眼杨心问,随即也追着回屋要收拾纸笔。

进门却看见陈安道正提笔写字。他一边收拾着桌上其他的东西,一边打量着陈安道写的东西,字不多,岳铎就瞄到个眼“徐”和“白”字。

草草一句后,便念咒焚纸,是在用天涯咒传消息。

“你在查外面那俩小弟子吗。”岳铎好奇道,“怎么,他们有古怪?”

陈安道把笔扔进池子里:“您多心了。”

“那你干什么查他们?”

陈安道用帕子擦手,而后叠好收进了袖中:“他们既有意与我师弟往来,那自然要家世清白,人品可信。若不查,我怎知他们是否可靠?”

岳铎听着觉得怪怪的。

他和陈安道有些表亲关系,绕个三姑六姨的,陈安道勉强能叫他一声舅姥爷,虽然不常走动,可怎么说都算亲戚,忍不住多嘴一声:“那是你师弟交朋友,又不是你女儿择婿,你这是不是管太多了。”

陈安道皱了皱眉:“我管太多了?”

“十五六岁的小子,就是被亲爹这么管都要叛逆的,你小心吃力不讨好,叫人知道了嫌你烦。”

陈安道摩挲着指尖,眼前闪过那条手链。

半晌笃定道:“不会的。”

“他很喜欢。”

第184章 冲撞

略收拾了一下, 几人便踩着剑往霁淩峰的小食堂去。望着这简直没有尽头的长队,他们纷纷意识到来这吃饭是个坏主意,杨心问主动提出去雨淩峰。

陈安道颇为惊喜道:“你竟愿意吃药膳。”

几人御剑过去, 陈安道叫杨心问带着,姚垣慕如今御剑飞行也已很是熟练。

杨心问心道,总不能到云淩峰送上门让季闲告状吧。

嘴上却说:“换换口味。”

他们飞得不高, 只是快, 转眼便已上了雨淩峰的山头。

“你若是喜欢, 日后我也能抽空给你做。”陈安道温和地笑道, “你正值突破,多吃些红草茎有好处。”

杨心问连忙正色:“师兄,这就要吃饭了, 不要再提那三个字。”

陈安道遗憾地摇摇头。

红草茎本就味极苦, 为了叫药效更好,陈安道还会放些温油去熬,说是比水煮更有效,熬出来的玩意儿用来炒饭——那苦味儿据说曾把李正德放倒过。

能把第一仙师放倒的东西, 陈安道竟转头又给他来了一次,也真是太瞧得起他了。

“那苦味儿与药效密不可分, 若是觉得苦得难以忍受, 便说明你的灵脉尚未完全通畅, 化药效化得极慢。”陈安道说, “而且你日日爱吃甜食, 当心坏牙。”

其实杨心问确实经常坏牙, 一般是生拔下来, 很快就长好了。

“你也是个人才。”杨心问转头看向姚垣慕, 这个害他吃了一碗毒物的叛徒, “剩下那一锅你是怎么吃下去的?”

“好吃的呀。”姚垣慕竖起大拇指,看起来非常真诚,“我爱吃。”

杨心问拍了掌他后脑勺,气得不说话了。

白归和徐麟落后他们一步,半天没插进一句话来,只闷头跟着,而且越跟越觉出些怪异。

“你有没有觉得……”白归皱眉道,“他们好像——”

“嘘,别说,其实也没有很像一家三口,我们也不像跟在后面的哈巴狗。”徐麟搓了搓脸,给自己鼓劲儿道,“这可是听记寮,那可是巨啸境,徐麟,你还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尊严能让你突破巨啸境吗,廉耻能让你被听记寮看中吗?”

他御剑向前,趁着那三人谈话中断的片刻,硬是挤了进去。

“这雨淩峰的药膳,我首推那六叶昙炖兔腿儿。”徐麟拢着袖,拱着腰,像跑堂的给大爷说菜,“这个时节,六叶昙开得正好,雪兔虽不是最肥美的时节,但那精瘦的肉也别有一番风味。这菜又有清脾健胃之效,极适合冬日来一煲,那热腾腾的雾气都能暖到人心窝里。”

杨心问皱眉:“你不是云淩峰的吗,雨淩峰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口条这么顺?”

徐麟仍旧笑道:“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我久不突破,再不起眼的助力于我都很关键,对这雨淩峰的药膳,我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

他字字句句透露出自己有上进心,重视修炼,也注重日常的稀松小事,擅长与人打交道,是个心细而有志气的少年人。

特别适合被分配到富庶繁华之地做寮所司正。

陈安道但笑不语。

雨淩峰的小食堂在半山腰处,到了地方,几人纷纷落剑进了门。

雨淩峰的人并不很多,但因为峰主是医修,这药膳的名头便也大,食堂自然也比别处的更大。

入口处还有弟子坐诊,食客进来便由他把脉,把了脉这弟子便指一个适合的药膳,旁边的小箱是交灵石的地方。

日中犯困,那小弟子的头一点一点的。杨心问先坐下,那人迷迷糊糊地把手搭上来,静默半晌:“没病没痛,不需食疗,那便来碗雪莲羊褒,冬来宜养胃。”

杨心问投了灵石进去,接过他写的单来。

姚垣慕是下一个,手搭上来,小弟子都快睡着了,一摸,白白胖胖的一胳膊摸了半天才找到手腕在哪儿。

“这么胖,必然湿寒……嗯?竟然不寒?”小弟子皱了皱眉,眯眼看来,“张嘴,吐舌。”

姚垣慕照做,小弟子看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写了个跟杨心问一样的:“怪了,怎么这么胖还能不虚不寒的……”

他打着哈欠,摸上了下一个陈安道的手。

“……先不说吃什么,你可多吃点吧,还有注意保暖,手凉成这样。”小弟子揉着眼,“脉象……脉象……嗯……嗯?你脉呢?”

他一吓,几乎以为自己在摸一个死人的手,困倦的双眼猝然睁开,下意识要躲,竟是不小心翻身掉下了椅子。

周遭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陈安道连忙掩袖起身。

“你……你你你你——”

小食堂里一时只有他一人的声音。

“你是活人还是——”

“你怎么回事?”杨心问却是绕过桌来,连人带椅扶正来,“睡糊涂了?”

那小弟子这才看清,刚才他问诊的是实沈长老,一时间更懵了。

“我、我睡糊涂了吗?”他不确定道,“是这样吗?”

“不然呢?”姚垣慕帮腔,“你还说我不湿寒呢,我这天一冷便手脚冰冷还发虚汗的,哪儿能不寒啊。”

一旁的徐麟和白归也不疑有他,只以为自己狗腿的机会来了:“这么大个活人站在这儿,怎么会摸不着脉?道友,你要真困,还是换个人坐诊吧。”

那人确实是才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长老面前失了仪,忙站起身拱手行礼:“弟、弟子见过实沈长老,方才我、我实在是太困了,没留神……”

陈安道的手还扯着袖子,长睫低垂着,看不明神色,须臾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完便拿了颗灵石放进箱子里:“我素来体寒阴虚,这里可有落果序的药膳?”

“有、有的,落果序冷炸鸡小腿,我、我这就给您写——”

就在这时,一人端着盘子路过,猛地自后撞了陈安道一下。

陈安道不察,当即踉跄向前,最近的白归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了把,好歹是没叫他头磕到桌角上。

“啧。”撞了陈安道的人轻轻切了一声。

白归把陈安道扶起来,随即震撼地转头去看是谁人这般狗胆包天。

那人站在原处没动,淬了毒样的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仿佛对陈安道没有就这么摔死感到分外愤怒。

正是盛瞰。

“真是这位道友给你号脉号错了吗?”盛瞰冷冷道,“实沈长老。”

“盛瞰你是不是疯了!”徐麟撸着袖子往这边走,嗓门大得像有人揍了他亲爹,“谋害长老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吗!”

盛瞰的视线没有分半点给他,那汹涌的,磅礴的,却又像陈年的木头上生出的黑霉一般滑腻的恨意,自他的每个毛孔里游弋出来,紧紧地包裹着陈安道。

那叫人难以喘息的恶意叫周围的人都不禁瑟缩了一下。

他盯着陈安道,轻声问道:“我不知道啊,难道要诛九族吗?”

“可长老已经把我九族都诛了,还只剩我一个。”盛瞰笑了起来,几乎有几分真心实意,“我好怕啊。”

雨淩峰的小食堂里一时寂静,这下是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了,纷纷掩面噤声撤了出去,离门远的干脆从窗子翻了出去。那问诊的小弟子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从桌底下手脚并用爬走,他快恨死让他今日顶班的师兄了。

小食堂里挂着厚棉帘,只开了几个小窗,朔风不入,便淤积了些草药和饭菜的气味在其中。

再仔细闻,应当还有火药味儿。

陈安道站直了身子,对白归道谢,随即抬眼扫向盛瞰,平静道:“冲撞师长,罚一月的天矩宫扫洒,明日开始,切莫忘了。”

盛瞰脸上的笑意一僵,更纯粹的愤恨爬了上来。他手上端着盘子,姚垣慕警惕地盯着他的手,生怕他要把那玩意儿往陈安道脑袋上拍。

可他没有动,甚至连怒喝一句“我不认罚”都没有。

而陈安道说完便拿着纸条去找打饭的窗口,对此事不甚在意,好像他真的只是被一个粗心的弟子撞了一下而已。

几人跟上,留盛瞰一人站在原地。他似一根钉子一样扎在那儿,扎得很深,却生了锈,视线拴在了陈安道已远去的背影上,那其中似是连着一根名为杀意的丝线,可以无视距离,穿透其间所有的阻碍,扎进陈安道的后颈之中——

“你在看什么?”

丝线之中骤然出现了断点。

杨心问在陈安道身后停了下来,忽然转过身,朝向了盛瞰,往一侧歪过了头。

他的手背在背后,脑袋歪得甚至有几分俏皮,两只眼睁得大大的,半晌用一模一样的语气又问:

“你在看什么?”

一股寒意骤然爬上了盛瞰的背脊。

他发现那双眼的颜色很浅,浅得有几分空洞,漂亮的脸上没有半分瑕疵,人捏的泥娃娃一样站在那儿,头往一边越歪越下,不知何时颈骨竟折出了个方正锐利的弧度来,脖子却没有断。

极似人。

却又非人。

那薄红的唇微微分开,杨心问第三次问他:

“你在看什么?”

第185章 菩萨

我在看什么?

盛瞰竟一时没能说出话。

分明从那一天起, 他的视线便不曾移开过。

炉中的空气已经少到了他快难以呼吸的地步,可他依旧端坐其中。

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好像有一根铁杵凿进了他的胸口般沉重, 可偏偏炉子还不热。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符咒,他不能擅动,会乱了方位, 可若不点火, 那用来熬煮他的蛇毒便会失效, 他这炉丹便要废了。

这是万万不可以的。

可为何还没有人来生火?

“你们胆敢渎职……”盛瞰的眼前开始发黑, 他大叫道,却又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不是真的传出去了,“父亲要的丹药……你、你们都敢……怠慢?”

“速速点火……”

蛇毒泡软了他的四肢。

快点火。

外面乱糟糟的, 虽然每次炼丹的时候外头都乱糟糟的, 可是这次似乎尤其乱,乱得甚至没人顾得上来点火。

他没能等到火起。

炉子的盖子被人掀了开来。

空气重新涌了进来,带着今夜微凉的夜风,他仰头, 便见泼墨般的长发自炉顶轻落,似天际垂来的玉阶, 萦绕着的那张苍白的脸似今夜的下弦月, 那般远, 那般冷。

那双漆黑的眼静静地看着自己, 里面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 也没有怜悯, 和他之后遇到的所有的眼睛都不一样, 那只是看, 没有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任何情绪。

须臾,那人开口道:“这里还有一个,带走。”

不,他混沌的脑中仍旧在哭嚎:我怎么能走?我若走了,这炉药怎么办?我是药引,我好不容易才当上的药引!

父亲,父亲,父亲呢?

而那人没有听见这些呓语,转头便离开了,身后的群鸦栖枝,便似今夜的乌云骤然笼住了月光,他惊惧而愤怒地想尖叫起来,他认得那个图案,那是他们盛家最深的一笔血债。

他被从那炉子里拎了出来,看见父亲的头颅滚落在墙角,和其他人的在一处,那人拎起了一颗头来,又用那双没有分毫情绪的眼看着。

“所有的头颅都要检查。”那人说着放下了头,朝着其他人说,“盛家的蛊术至邪至阴,替身、敛息、假死都有可能,全部的尸身都要核对,人首分离,拦腰斩断的,全部要一一对应。”

周围人齐齐应着。

盛瞰晕了过去,他做了个梦。

梦见父亲的头在云间上不停地滚着,惨淡的月光铺就了一条自天上而来的白色的长路,头颅沿着那路逆行滚动。

他仰着头,拉着弓,对准那轮明月,不敢眨眼,不敢停步。

生怕乌云又要将那轮月遮盖了。

“心问。”

陈安道回身唤道:“该走了。”

乌云随着明月一同离开,天好像忽然亮了。

盛瞰回过神来时,偌大的食堂里只剩他一人,地上滚过了一张草纸,而不是他梦里的那颗人头。

“陈安道。”

他忽然开口,回答那个提问的人都已离开了的问题。

“陈安道。”

“陈安道。”

就在这时,他的右眼捕捉到了一样东西东西。

从他的左眼穿刺而来的,一根木棍。

他愣了一瞬才惨叫出声,叫的却依旧是“陈安道”这三个字。

又是一根木棍扎进他的额头。

他再次尖叫,这次是“父亲”。

木棍停了下来。

可是父亲是谁杀死的呢?他的心没有一刻停下对凶手的怨恨,那个名字再次爬上他的心头。

那个名字清晰的瞬间,木棍又扎了进来,这次是他的鼻子。

陈安道。

木棍。

陈安道。

疼痛。

他好像在做一个噩梦。

高天上的乌云拢着月色,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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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灵成魔,死灵为祟,器件成魇镇,尸骸成走肉。”陈安道一手捧书,一手背后,从讲台下来,自每张桌椅前经过,“这四类堕化之物,何者为根本,何者为衍生?”

姚垣慕的手举得天高,就差蹦起来,陈安道冲他笑了笑,随后转头看向他面前那桌,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轻道:“你来答。”

那桌的弟子把书挡在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一样。陈安道的手指不是轻敲在他桌上,而是两记重锤砸在他心口,当场胸口抽痛险些昏厥,过了许久才哭丧着脸,慢慢放倒了书,战战兢兢道:“长、长老我……我不知道……”

方崚和站起来的动作像个初生的小鹿,哭丧的表情却又似个老头,两相对比便显得格外好笑,学宫内隐隐响起阵嗤笑声。

“安静。”陈安道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坐下,“把《祟物生息》下卷的《问生篇》抄十遍,明日课前交给我。”

方崚和垂头丧气:“……是。”

另有许多人举手,陈安道看了一圈,目光先是在盛瞰的空位上略一停顿,随即又见杨心问似做在姚垣慕的桌上发呆,犹豫片刻道:“杨心问,你来。”

学宫内所有人都立马看了过去。

杨心问架着腿,手边拿着个没沾墨的笔乱转,闻言慢慢站起身,脚蹭了蹭被卷上去的裤脚,勉强算是站直了。

“魔、祟为根本,魇镇、走肉为衍生。”

“为何?”

“因为能吸引深渊的只有生灵和死灵。魔、祟引来的堕化之力侵蚀周遭的物件和尸骸,从而成魇镇和走肉。”

陈安道笑着点点头:“答得不错,坐吧。”

杨心问还站在那儿没动。他眯着眼瞅着陈安道,见对方当真没有走过来的意思,瘪了瘪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一屁股坐回了姚垣慕的桌子。

甚至往后仰了仰,在姚垣慕耳边小声道:“他偏心。”

姚垣慕抬起他的小胖手,在杨心问的另一边肩上拍了拍:“别介意,大哥。”

杨心问悄咪咪道:“其实那本书我都还没看,拢共都不会几个问题,刚才紧张得要命。”

“越是紧张越不能眼神躲闪啊大哥。”姚垣慕分享着经验,“师兄每次都能挑中心虚的人起来。”

杨心问闻言思忖片刻,灵光一闪:“那岂不是一无所知的时候便应该举着手喊我来,所谓虚以实之,实以虚之?”

“啊?”姚垣慕愣神,“不不不不,不行的,师兄他——”

提问声又起:“若魔、祟既灭,期间的魇镇、走肉又会如何?”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双手。

“杨心问。”陈安道沉静地看着他,“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