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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119 字 9天前

杨心问的手一僵,随即软趴趴地落了下来。

“……师兄他瞧得出这花招。”姚垣慕小声地把后半句补全了,“以前也有人耍这种小聪明,立马就被看穿了。”

杨心问猛地回头,那眼神写着明晃晃的“你——怎——么——不——早——说——”

这回站起来,名堂可就更多了。杨心问先是捞了捞自己的裤腿,拍掉衣袍上不存在的灰,抽芽儿的花苞一样歪歪斜斜扭扭捏捏地站起了身。

“嗯……”杨心问拉个长音,“其实我不——”

画先生的泥身骤然从蛛网间露了出来:“分条件!先分条件!”

“——不觉得能简单概括。”杨心问的舌头转了个弯来,“要分条件。”

“首先,这魔和祟是召来深渊的本尊,还是被牵扯堕化而来的,两者有所区分。”

陈安道说:“那便假设是本尊。”

“假设是本尊,那就要看它的愿望是什么。”杨心问两只手背后,在身后转着笔玩,逗得姚垣慕的眼直打转,“若他的愿望本就与魇镇、走肉有关,比如‘我希望这把刀变成魇镇’,那即便除了它,魇镇也不会变回来。如果无关,那将这魇镇或走肉放置在无法接触魔气和人血精气之处,等过段时间,其上的堕化之力也便会自行消散。”

他虽然是学舌来的答案,可却说得很快,甚至有些个弟子听完了脑子都没转过来。

陈安道仍旧捧着那书,手指微微蜷缩,轻折了书页。

半晌,杨心问见他走了过来,把手搭在了自己肩上。

“答得很好。”陈安道拍了拍他的肩,“课后留下,先坐吧。”

杨心问摇头晃脑地坐下了。

酉时放课,几个抱着书问问题的学生走后,天矩宫便剩下杨心问和陈安道两人。徐麟和白归本想扒拉着杨心问一起吃饭去,也只能遗憾退场,跟在姚垣慕的屁股后面走了。

陈安道点了两道符贴在墙上,回身见杨心问已跪坐在长桌边上,双手规矩地攥拳放在腿上。

“是画先生多嘴。”他开口便一边认错一边甩锅,“他说都说了,我听也听了,那也应该算我会,只是刚会……”

“不是要与你说这个。”

陈安道掀起袍子,正坐在杨心问对面。两人隔着长桌,桌上放着紫金鳌顶香炉和一套四宝,墨盒未盖上,用过的笔也还没涮,架在笔架山上往下滴着墨。

“蕊合楼一案就要结案了,过些日子我便要去萧山合会,算上来回,大概要半个月。”陈安道说,“我整理了文书,讼书也已写得大差不差,你蛛网间的那三缕残魂的供状也都用不上了。”

杨心问扬起脖子,缓慢地眨了下眼。

陈安道说:“叫他们安息吧。”

“亡魂本不该久留于世。”

煮蚕茧的水溅了起来,烫到了女人的手。她“哎呀”一声,趴在她膝头睡觉的小孩儿也被惊醒了,忙抓着她的手“呼呼”地吹风。

“烫到了得往上抹点口水。”只有半截的唐轩意背着个小胖子贴地飞过,路过窗前,热心道,“画先生的泥扯下来点可能也能用。”

门口种菜的老农咧嘴附和,说:“这主意好。”

女人嗔怒:“去去去,没良心的,我这疼着呢。”

“仙师,仙师!”女人不睬他们了,转而朝着天花板喊着,“可有空吗?”

她话音刚落,手上的红肿和疼痛便已消失,女人一喜,搂着她膝头的小孩儿亲了一口:“娃儿,这世间男人啊,除了杨仙师,没一个靠谱的。”

“俺们这些泥腿子怎么跟仙师比?”老农半分不恼,反倒乐呵呵道,“那是神仙,是观音菩萨,是咱头顶的青天!你拿仙师踩咱,也不怕脏了仙师的鞋底儿?”

几人便笑,窗外春意正盛,油菜花漫山遍野地开着,杨心问站在山坡上,脚踩着一朵开得正盛的花儿。

陈安道微微皱眉,拉过杨心问的手来,偏头打量着他的神色:“怎么了?你近来时常这样发呆,可是那三人在蛛网间作乱,还是无首猴——”

“没有。”

杨心问站在那山间转过身来,只有那散在春风里的笑意还回荡在他心间。

他低头蹭了蹭陈安道的指尖,轻声道:“你回来之前,我会处理好的。”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忽而看向盛瞰的位置,犹豫道:“你……下午为何迟到了?用过午饭后,你不是与他们一起走的吗?”

杨心问说:“那两个人好烦,我不想跟他们一路,就那么一会会儿,你要罚我吗?”

几分犹疑爬上了陈安道的脸。

可杨心问还无知无觉,任然低着头,用自己长密的睫毛扫着他的手指,弄得他有些麻又有些痒。

从陈安道的方向看去,杨心问似是有几分委屈地蹭着他手指的小狗,叫他心里软成一团棉花,一时没忍住,凑上去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

“下次不许迟到了。”陈安道红着脸,余光又瞥见盛瞰的空座,“不然怕是得同他一块扫洒,你同他哪里合得来?”

“谁?啊,盛瞰啊……这胆小鬼,中午我就吓了他一下,结果下午竟然翘课,丢人。”

山花烂漫,杨心问低下头,稍稍挪开了脚,他踩着的油菜花中开着的人头,紧闭着双眼,正在做一个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噩梦,嘴里反反复复地叫着陈安道的名字。

春风拂面,他蹲了下来,自手边化出了一根木棍,随即猛地捅了下去。

“现在不知在哪儿睡大觉呢。”杨心问拱着陈安道的肩窝,将木棍拔了出来,再刺,“你拿我跟他比什么?”

第186章 同窗

一个月后陈安道便启程, 和岳铎走的一趟马车。

姚垣慕每次送别都很伤感,哭哭啼啼的像是想赖上车一起走,被杨心问给扯了下来, 勾着脖子卡在了原地。

那马车由天足角马拉着,几个眨眼便消失在地平线那端。杨心问伴着姚垣慕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站着看了会儿,晴日的光晕似能模糊那遥远的一线, 他伸长了脖子, 踮了踮脚。

还没踮起来, 肩膀便被人一勾, 按了下去。

“走,练剑去!”

徐麟跟个猴儿样的搭着他一边肩膀,

杨心问懒得动, 兴致缺缺:“不去。”

“别啊, 实沈长老和玄鸮长老的课都空出来了,你不跟我们去飞剑,难道真去温书?”

“不温,我回去睡觉。”

“诶诶, 等等啊!”白归在后头追了上来,堵住了杨心问的去路, “求你了, 陪我练练御剑吧, 雒鸣宗这次来的一大半儿都是剑修, 我压力太大了, 要是我一个都打不过怎么办, 杨心问, 杨道友, 杨大善人,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杨心问被嚷嚷地脑壳疼。前几天他还觉得白归一个姑娘家,至少比徐麟矜持点,这才几天就彻底豁出去了,土匪样的拦在路中间:“诹訾长老被你踹了一脚后除了讲学都不见人影,玄鸮长老也走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一旁的徐麟跟着点头,他是命修,虽然论剑大会也要上,但就是没打赢也不丢人,比白归轻松得多,纯粹就想撺掇着杨心问去找乐子。

到底是少年人,不到一个月,几人便已有些狐朋狗友的样。且不论初衷为何,眼下这破事儿衰事儿都想一起干的劲,似乎也能勉强说一句亲近。

虽然杨心问是不认同的。

“你可以退赛。”他何其冷酷道,“你要是开不了这个口,等师兄回来我帮你说。”

“不要!”白归尖叫道,“上不了弟子大会,我今年清明都没脸回家祭祖了!”

姚垣慕在杨心问身边看热闹看得开心,嘿嘿笑起来。白归立马瞪他,杀人诛心道:“姚垣慕,你别忘了,大长老手上可也是有名额,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到时候我们四个在台上一站,你猜谁会输得最难看?”

姚垣慕不嘿嘿了,跟个打蔫的黄叶样的零落在地:“我、我连该修什么都没拿定主意,送我去跟送个木人桩上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杨心问的冷酷敌我不分,“木人桩硬邦邦的打着疼,打你手又不会疼。”

姚垣慕西子捧心,跌倒在地,哭晕过去了。

前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估摸着时候,该是今年最后一场大雪了,连着两天晴日,那积雪甚至隐隐有些开化的迹象,融雪的时候格外冷,锻体稍有些不足的,都开始往身上添衣,却不敢躲懒懈怠。

天矩宫前,各峰上的小平台和后山,都有不少人在修行练剑。虽然杨心问的评价是淹头顶儿了才惦记着长高——脑子进水,但乐得进水的人不少,连姚垣慕都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大哥……我、我不想丢我们雾凌峰的脸……”

杨心问扫了眼自己周身,姚垣慕扒拉着他的腿,徐麟勾着他的肩,白归挡着他的路,俩秤砣加一个路障包围着他,再多看两眼都嫌重。

“……一个时辰。”杨心问抖了抖身子,把那两人晃了下来,随即提剑道,“先说好,打疼了都不许哭啊,小爷可不哄你们。”

三人眼里放光,叫人疑心他们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几人各拎着剑,徐麟捡了个树枝,便准备去后山寻个空地练剑。刚转过身来,便见一人蹲在石柱边,小心地往外探头,却又像是不敢看,倏忽又缩回去,形容诡谲。

正是盛瞰。

只见他两颊深陷,目下乌青,头发乱得似是许多天没梳过了,身上还隐隐散发这一股怪味儿。

他咬着指甲,指尖都隐隐在流血。

“……这人最近怎么回事儿?”徐麟小声道,“以前跟个炮仗样的见人就炸,尤其是爱找实沈长老的麻烦,最近怎么这么安静?”

白归也惦记着这人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脚的事儿,心有戚戚:“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不会是在偷偷练什么邪功吧?”

“练了邪功就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练过。”白归见盛瞰那像是快从眼眶里掉出来的眼珠,心下有些胆寒,搓着小臂道,“我们、我们要不要跟长老说这件事?毕竟同窗一场……”

“没必要。”杨心问斜了眼缩在角落里的盛瞰,“多半就是没睡好。”

白归愣道:“这能是没睡——”

“哎呀,失眠是这样的。”徐麟似是听出了些什么,将那树杈一挥,打断了白归的话,“你们剑修个个身强体壮的,像你这个境界十天半个月不睡都没什么感觉,那盛瞰一个半步兴浪的卜修,哪儿能跟你相提并论?”

说完还冲白归眨了眨右眼,但他的眼皮儿没法单边闭上,整个脸都在用力,好像在抽筋。

“……这样。”白归人也不傻,“也是,他拜在大长老门下,据说大长老那儿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能随意转身,教出来的弟子都跟个堕化的走肉样的,他这样……也、也正——诶!”

她话音未落,面前已是寒光一闪,长剑出鞘的声音在后,她仓促间仰面弯腰要闪,脚下却被雪掩埋的树根一绊,她失了重心,单手撑地后翻,两个滚身往一旁躲,一边躲一边说:“杨心问!你怎么偷袭!”

“什么偷袭,要打便打,难道人人都会与你先互通姓名,再抱拳行礼,站好了姿势才开始动手?”杨心问没追,弯腰从地上捞起一捧雪来拭剑,那剑上隐约有干涸的血迹,一时没人问那血是怎么来的。

他随即用剑尖在地上一划:“而且这都已经到后山了,来,你们一起上。”

此话一出,那三人还没开始动手,蛛网间就已经瓜子儿花生地分上了,这群压根看不明白剑法的人在那吼着“一挑三”“一挑三”,家家户户搬出小板凳儿来观战,杨心问手一抖,后知后觉出了些羞耻来。

“哥哥好厉害!”

打都还没打,羊角辫小姑娘就已经开始盲目崇拜了起来,她母亲是个结实的庄稼女人,把她举得高高的,好像她也在御剑飞行一样。

“阿芒飞高高!”羊角辫小姑娘笑着叫道,“阿芒飞得跟哥哥一样高!”

“摔着可别喊疼。”

杨心问说着踏步向前,却是朝着姚垣慕冲去,姚垣慕双手持剑连忙挡住,杨心问便喝道:“你剑法学来干什么吃的?临渊剑法有哪那一式教你两手握剑吗?”

话毕手腕轻转,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姚垣慕双手握着的剑,直刺姚垣慕的腋下——剑尖未至,杨心问已听见那树枝横来的动静,原地后翻两脚踹向徐麟的手腕,徐麟手腕一麻,捏树枝都捏不动了,当机立断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自袖中抽出命盘来一阵拨弄。

“不好!”徐麟冲着惊慌失措得已经在地上乱爬的姚垣慕喊道,“你今日有血光之灾啊!”

姚垣慕闻言更是慌不择路,手脚并用爬得猪突猛进,杨心问背剑挡下白归横来的十五道剑意,偏头一闪,足下踏忘泉门的吞形步法,自追来的剑意间蛇形穿过,手中长剑锵然撞上白归的木心剑。

“剑不错。”相持之间,杨心问垂眼看她的剑铭,“不过我见过更好的。”

“剑不在好。”白归全力相击,那木心剑如有所感,兀自嗡鸣起来,“在灵。”

杨心问哂笑,灵台间的剑形朦胧显形。

朔风过林,雪尘摇动。

白归心中既紧张和兴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就是巨啸境!

他们二人提剑相持,便说明二人的锻体不相上下,可就在那灵台间显形的瞬间,一股磅礴的灵力便将白归猛地掀开,枝丫上的积雪和企图背后偷袭的徐麟被同时荡远。

姚垣慕听这动静爬得更快了,一边回头看有没有追上自己一边猛爬,随即嘭得撞上了前面的石块,脑门汩汩流血,果然是有血光之灾。

杨心问额前的碎发随着那灵台的金光飘动,浅色的眼睛在光下照得透亮,他笑着看向白归和徐麟,一手背身,一脚点地,轻道:“来。”

来便来!

二人抖落一身雪屑,迎着冬日晴阳,重新起势前冲。

第187章 名单

山中的时日像是总是比其他的地方慢一些。

每一日过得都似是大差不差, 每一日又有些细微的区别。

杨心问点着陈安道回来的日子,谁知到了时日却是一封说要晚归的书信。陈安道留下的天涯咒只有五张,每天一张很快就用完了, 他想学着画,陈安道却又不让。

书信走得实在是慢,他这边下了小雪, 信送到的时候已经大晴。

“怎的这世间竟有这等苦楚。”杨心问躺在屋顶上无病呻吟, “我活着, 他也活着, 我却不能见他,与他说话。早知道就该跟着去了,我做什么这么乖巧, 他叫我留下我就留下?”

他说着滚了个身, 趴着痛锤瓦顶:“我不理了,我要去找他!”

挑水回来的白归刚上山便听见他这样耍赖,把水倒进了暖缸里,往房里端, 一边端一边道:“眼看着就要选人了,你现在去, 错过了大会可怎么办?”

作为陪他们练剑的交换, 白归和徐麟便要承担他们雾淩峰的日常扫洒。丢了活儿的剑偶稍显落寞地坐在树下, 时而给过路人扇扇子, 大冬天的一阵凉意袭来, 白归连忙推拒。

“我又没打算去什么大会。”杨心问的脸都埋在雪里, 他还拢了拢雪, 想把自己整个头都埋起来, “我要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师兄!”

徐麟在屋子里给姚垣慕打下手做轮值表, 作为自己日后光荣加入听记寮的预演,每天写得头晕脑胀也乐此不疲,间隙还要出来哄哄这整个雾淩峰上最闲的人:“别担心,这二月底三月初的论剑大会是大事儿,不光是实沈长老必须要赶回来,那些其他的世家宗门也都得各行准备,拖不了多久的。”

杨心问听到“三月”,许久说道:“是啊,拖不了多久了。”

他的声音发闷,好像人都要憋死在雪里,须臾翻了个身,睫毛上全是雪尘,眨两下就要掉进眼里了。

“我想见他。”

他这前言后语的联系没人听得懂,白归和徐麟只当他是又闹小孩子脾气了。

认识这些日子,杨心问在他们眼里的高人形象日渐消退,不仅脾气阴晴不定,行事也格外跳脱。心情好是一个人,心情差又像是另一个人,心情变换却又毫无规律,根本摸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哦,倒是知道他很喜欢实沈长老。

“说起来姚垣慕呢?”徐麟抄得手酸,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这几日都不见他。”

杨心问吸吸鼻子,又翻了个面,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死了般平静道:“被姚老头叫走了,说要传他绝世神功。”

白归问:“泽及群山术?不行吧,姚垣慕和艮字相性不好,学得来吗?”

徐麟说:“我倒觉得行,相性再差也架不住姚垣慕灵力多,到时候起手先来个土墙鸟笼的,对手打不到他,他至少不会被吓得满地乱爬。”

白归想了想,由衷道:“他爬得挺快的。”

徐麟:“这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吗?”

确实没有。

两人一大早来这儿干杂役,忙了小一时辰,总算是弄完了,才各自拿剑来请教杨心问。

杨心问今日心情确实不好,剑也懒得拿,踹了根冰棱下来拿在手上,满目怨气道:“你们说他心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我。”

他生得好看,连怨气冲天的时候都带着些可爱,可手下的动作狠辣,稍一错身避开两把剑,抬膝就往徐麟腹上一踹,同时将冰棱轻抛,反手握住,朝着白归的门面背身刺去:“不然他怎么舍得留我一个人在这?”

“那合会我叔祖父也去了,说是惊天大案,又牵扯司仙台和圣女莲,世家宗门利益盘根错杂,长老必定是不想你牵扯进去。”徐麟的腹上裹着他的命盘,倒是吃住了,立刻横扫他的破烂桃木剑。

杨心问一动不动,竟是算准了这剑只能碰到他额前的一缕发丝,反而趁着徐麟挥空露出破绽,侧身荡出一拳,直击徐麟的肩膀,收了三分力,还是把徐麟锤的龇牙咧嘴的。

白归避开那冰棱,再送一剑:“徐麟你丢不丢人!”

“我这儿三日前才被他的剑鞘敲了一记!”徐麟愤愤道,摸出命盘猛转,“站南面!行火!”

两人同时跳开,拉出了一道南北向的线来,杨心问动也不动,停手将长长的冰棱倒插进地面,幽怨道:“可是他每天只给我送一份书信,我每天都给他写至少三封的。”

“什么?每日一封?”徐麟站好宫位,命盘骤定,一线离火无处自生,似一条红龙朝着杨心问扑来,“我叔祖父都累倒送回来了,还得我叔父顶上,长老哪儿来的时间给你写信?”

杨心问的冰棱被那火龙一沾就融化干净了,他二指起势,后跃踏入坎位,平地生出一道水墙围在周遭,把那火龙一浇的同时遮蔽了白归的视线,白归剑势骤停,杨心问却像是能透过那水墙看到她,抢身出来就是一击头槌顶进白归的腹部,把人直直地撞了出去,接连撞倒了两棵树。

那水墙顷刻间又冻成了冰柱,杨心问敲了块下来重新拿在手上,从地上捡起块石头,随手打磨着:“怎么开个会要这么折磨人?”

“不知道叶珉给长明宗的灌了什么迷魂汤——那个临渊宗的叛徒。”白归偏头呸了口血,踉跄起身,“长明宗的一群长老力主他无罪,分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也不知道他们在踌躇什么。”

杨心问倒是知道这群人在踌躇什么,天座莲庇护人间近千年,如今说这玩意儿烧人命,仙门哪个都不敢认。

“外会开完又是他们五家三宗的内堂,我叔父进不去,旁的也就不知道了。”徐麟见杨心问手中的冰锥已成,苦着脸道,“你们不如还是学学我,过招而已,桃木剑不够吗,非得真刀真枪地来?”

白归已是提剑上前,十七道剑意汹涌而来,淬着红龙的火光,烧向杨心问的周身:“当然不行,到了台上,你认不清别人拿的是要命的剑,自己提的是杀人的兵器,你当如何对敌?”

“不错。”杨心问双眼微眯,并未起剑意相抗,而是挥着冰棱快如霹雳,每一下都精准地打消一道,“唯有真刀真枪地打,才知道生死一线之时脑袋和手臂如何取舍,人家的脑袋和自己的脑袋谁会先掉。”

徐麟无语:“就不能都全乎着吗?”

那二人齐声:“做你的美梦!”

徐麟摇着头,重新定宫踏步,沮丧道:“跟你们剑修真是聊不来,实沈长老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三人过招拆招百来回,日日如此,各人的进益都不小。杨心问虽早便与巨啸境的交过手,但大多是用心魄道取巧取胜,或以不死之身搏来胜机,再配合他灵活机敏且歹毒狠辣的打法,同境界少有敌手。

可到底不成体系,若单论剑法,他恐怕还不如姚垣慕。

和白归徐麟两人过招,心魄道的招式不能用,甚至不能在他们面前受伤。虽有境界压制,可在一打二的情况下,他也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么轻松。

这两人一个刚猛无俦,锐意直攻,一个迂回灵巧,从旁辅助,杨心问前些日囫囵看书学来的《临渊剑法》,被他们打磨消化了不少,灵台间的剑光愈盛,离成形之日亦不远了。

白归和徐麟二人更是受益匪浅。他们二人十八九岁便摸到了巨啸境的边缘,已是同辈中万里挑一的天才。可正因万里挑一,才难逢敌手,平日里连个过招的人都找不到。

门中弟子一旦自学宫毕业入峰,有能的都已外派诛邪除祟,剩下的都不过庸碌之辈,巨啸境的寥寥无几,又听闻此次大会雒鸣宗和长明宗都有突破了巨啸境的同辈,他们心下更是焦急,杨心问的出现于他们便如久旱逢甘霖,虽每日打得他们哪哪儿都疼,完了还要做苦役以偿,可个中进益他们自然了然。

转眼一月过去,拟定参加论剑大会的弟子名单也已公示。

告事鹦鹉衔着名榜落在天矩宫前。闹哄哄的一群人围在周围,有扶额叹惋的,有喜极而泣的,大多的人都对自己能不能上榜心有成算,只是看看热闹,一边看热闹,一边点评着榜上的人。

杨心问在远处扫了眼,除却李稜和尚未回来的陈安道手上的名额,还剩八个名额。这八人的名字他认得的有六个,分别是白归、徐麟、姚业同、方崚和、姚垣慕,还有他杨心问。

再看了眼自己的推举人,季闲干的。

“你师父他报复我?”杨心问斜眼看徐麟,“我就踹了他一脚而已。”

徐麟昨天让他踹了脸,眼下淤青,一边揉着脸一边说:“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巨啸境,不是我师父,其他人也必定会保你上去的。”

“我不去。”杨心问意兴阑珊,“你回头跟你师父说把我名字划掉,免得白占个名额。”

“这又是为何?”徐麟站在榜单前,这结果虽在意料之内,但还是颇为得意地欣赏了自己的名字一阵,听杨心问那兴致缺缺的语气,难免有些扫兴,“与同辈间的佼佼者过招,不是件酣畅淋漓的事吗?若能夺得魁首,名震仙门,那更是光宗耀祖,前程似锦,你为何这般不情愿?”

“我三月没空。”杨心问抬脚铲起一脚雪,“你记得跟你师父说,别以为把我名字写上去我就会去了。”

徐麟和白归对视一眼,没敢上前吱声。

谁知数日后,陈安道举荐的名单经机巧鸟传回了宗内。

从雾淩峰到霁淩峰,从雨淩峰到云凌峰,从天矩宫到小后山——整个临渊宗一片哗然。

信上赫然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陈安道,盛瞰。

第188章 冬冰

“你很恨我。”

牢房木板散发着些许的霉味。

草垛很厚, 盛瞰不冷,却在不住地发抖,绝非恐惧, 而是愤怒和恨意,缩着他手脚的铁链也无法拘束他的恨,链条的声音在牢房里回响, 高窗上没有一丝风吹进来, 也没有一点月光洒进, 真奇怪, 这片黑暗为何能这么纯粹?

“我恨你。”盛瞰咬着牙,他的牙龈在渗血,他却并未察觉, 就像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脚早已被磨坏了, 他是在蛊毒里长大的孩子,寻常的疼痛奈何不了他,只有这失去归属的恐惧能蚕食他的身心,“陈安道, 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本以为我至少救下了一个人。”黑暗在说话,“是我太过自以为是。”

盛瞰的喉咙里翻涌着“杀了你”这三个字, 没有人回应他, 那黑暗似是被埋没了, 盛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可不过须臾, 他又听见那声音道:“我救不了你, 但我或许能帮你。”

怎么帮我?盛瞰的眼前浮现出那日的情景, 就快窒息的炉子里, 陈安道送进来了一缕生机和一阵清风, 一阵将他从自己的使命中撕扯开来, 仿佛将他一劈两半的生机。

“……我不需要!”盛瞰尖叫着,“我要杀了你!”

“你身负盛家的邪术,如若你死了,或者永远被关在这里,那些邪术便在你手上断代。”

陈安道回身点亮了一豆灯火,他的面容在那光下也不显得凌厉,却幽深,可怕,他的眼在那光下竟然依旧如同照不亮的深渊,苍白的脸并不被火光的暖色焐热,仍旧如一抔雪那般清冷,只颈上有一道血痕尚未结痂,那是他拼死留下的一点痕迹。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分明就差一点就能杀了他了!

“你不想出去吗?”陈安道看清了他的视线,端着烛火靠近了牢笼,指尖点了点那血痕,轻声问道,“不想等到某一天,再寻到杀我的机会吗?”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去临渊宗。”

铁链响起了一阵激烈的响动,他如困兽般挣扎,赤红狰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

“我能帮你。”陈安道说,“相对的,你也要帮我。”

那一星的灯火,渐远,渐暗。

他再度被如泥沼吞噬,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梦里太过可怕,那像是要将“陈安道”与“痛苦”联系起来的惩罚就要来了,他光是想起这个名字便会觉得疼痛,可他不能因此就移开视线,哪怕这令他的灵魂都在惊声尖叫。

门扉被打开的声音将他从那梦魇里骤然拽了出来。

盛瞰坐起身,浑身湿漉而冰冷。他抱着脑袋,怔怔地看向门口那如入无人之境的不速之客。

“你是谁?”

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袍,看不清脸,身量欣长,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

可这里是大长老的居所,周围的奇门八卦如迷阵,怎可能有人能不惊动任何人便闯了进来!

“你——”

“别吵。”那人沉声,嗓音叫盛瞰有一丝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谁,“我捏死你不比捏死个蚂蚁难。”

盛瞰瑟缩着向后,手摸到枕头下的刀,重重一划,他带着蛊毒的毒血流了出来。

只要那人再靠近一步——盛瞰用力地挤压着伤口——我就把血溅在他脸上!

“别乱动。”

声音自他耳畔响起。

盛瞰浑身僵硬,黑袍人带进来的风雪就在他鼻尖,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对方是如何走到自己床边的。

盛瞰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他就要分不清了,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是不是在那天已经化成了炉子中的一缕青烟,只是自己还不知道。

他打着颤的声音钻了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黑袍人背对着他,坐在了他的床前。

“我也不知道。”须臾,那人开口,“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多么可怕的无知,盛瞰觉得自己像一只象脚下的蚂蚁,而那只大象还在犹豫,到底该落下那只脚。

“所以我来问问你。”那人接着说,语气却不知怎的露出了孩子般的稚气,“盛衢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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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不在于长老能不能举荐自己参赛,而是参赛者不能携带能大量储灵的器物上台!”白归见杨心问脸色阴沉得可怕,下意识有些瑟缩,但仍坚持道,“我说话不好听,可实沈长老灵脉不通,他连催动符箓和傀儡的灵力都没有,哪怕对面是个普通人,以他的身子骨都未必有胜算。”

云韵观中,几人围在小几边上。

天气转暖,山下已经开始化雪,只山上还薄薄覆着雪层。过冬的耗子长蛇都已出外游荡,在这没粮没火的雾淩峰溜了一圈,便失望地走了,尤其是这云韵观,因为杨心问都已经搬进了轻居观与陈安道同住,更是废弃得七七八八,连草席都没有多铺一层,风吹得窗户吱呀作响,小几上的灰也跟着飘扬起来。

白归一掌拍桌,桌上的尘土也跟着抖了三抖,徐麟和姚垣慕齐齐偏头打了个喷嚏。

“下次扫洒记得把这观也收拾了。”杨心问伸出食指在桌上一刮,“不许偷工减料。”

这是徐麟偷的懒,他震惊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不然关心什么?”

“这、这实沈长老——”

“陈安道看起来像傻子吗?”杨心问把水泼到桌面上,抓起徐麟的衣袖就往上擦。

“那自然不像——诶你……我给你拿布!你松手!好贵的袍子呢!”

杨心问已经先擦干净了,松手拍了拍,继续说:“那他难道跟你们一样喜欢被人打吗?”

徐麟看着自己皱成一团的袖子,气道:“我看你最想被打!你等着,这事儿我肯定给长老告状!你等着!”

“你是想说实沈长老行事冷静,做事有分寸,如无把握,不会这么做。”白归接道,“言之有理。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也正是杨心问不明白的地方。

算算日子,论剑大会和三元礁几乎就是前后脚的事。以陈安道对三元礁的重视,绝不会在这个当口生事端,所以杨心问也从一开始就没把论剑大会当回事,更没想过陈安道会参加。

为什么?

“合会可有什么消息?”杨心问忽而道,“司仙台和叶珉的事可有定论了?”

徐麟闻言一抚掌,立马忘了自己的袖子:“司仙台的倒是全数被压进萧山的地牢了,就连失踪数月的印山掌也忽然出现,认罪伏诛。”

“他认的什么罪?”

“自然是与蕊合楼的邪修联手,以活人喂养妖物的罪过。”徐麟奇道,“还能有什么?”

杨心问摇了摇头。

只要天座莲的事情被压了下去,叶珉作为圣女的传人便依旧有价值,这件事情伤不到他的根本。

果然,白归闻言便道:“叶珉在这件事期间形迹可疑,本来也该收押的。可僵持数日,还是放了。”

“关了也没什么用。”徐麟瞧得出来,“不过就是叫他避避风头而已,顺便讨好一下陈家和上官家,陈家松了口,便连关都没关,直接放出来了。”

杨心问一愣。

“诶,实沈长老和叶珉到底是师兄弟,打小的交情还是不一样啊。”徐麟叹道,“可那叶珉是临渊宗的叛徒,这般轻拿轻放,着实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白归点头:“听师兄师姐们说,他当时年少无知,被阳关教蒙骗才险些酿成大祸。可如今看来,恐怕年少无知是假,暴露本性才是真。你们当时可在山上?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姚垣慕缩了缩脖子,咬着笔杆颇为为难。

藏在床下的一日千里兔慢慢地爬了出来,似是听出外面在说它的英雄事迹,竖着两只黑漆漆的高耳,志得意满地跳上杨心问的膝盖。

但杨心问显然没打算善待功臣,拎起兔耳朵便往一旁放:“论剑大会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

他这问的风牛马不相及,却叫其他三人瞠目结舌。

“你是真一点不关心啊……”徐麟叹道,“这山中的杂役都知道的事儿,你个上了名单的人不知晓。”

“半个月后,东海雒鸣宗。”白归言简意赅,“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们知道其他宗门的参赛名单吗?”

“我在雒鸣宗和长明宗有几个相熟的,倒是能问问,但这一来一回地传信,恐怕大会都要开始了。”徐麟伸长了脖子,颇为好奇,“你不是没兴趣参加吗,还关心别的宗门名单做什么?”

杨心问说:“现在有兴趣了。”

姚垣慕讷讷道:“大哥你、你打算去参赛了?可是师兄的信上不是说叫你推了吗?”

“他不让我去,我便要乖乖听话?”杨心问神色间带着几分戾气,“东海离萧山更近,他多半是没打算回来了。他敢背着我去偷人,难道还不准我去捉奸?”

徐麟和白归纷纷掩面,不敢附和也不敢质疑。

突然,屋外传来了一阵水声。

众人一愣,随即纷纷站起身来,看向了窗外。

晴空之下的薄雪渐消,小池塘的冰层开裂,锦鲤跃出水面,卷尾带出了一串在晴阳下熠熠生辉的水珠。

“三日后诹訾长老便要带与会的弟子一并去东海。”白归转过身,她抱剑手中,朝着在座的逐一行礼,“无论诸位前去的缘由为何,彼时擂台再见,还请不要留手,全力以赴。”

徐麟笑着还礼,姚垣慕亦有样学样地跟着客气。

“虽然我日日被你们欺负得要死,可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徐麟拎起他那被打得断了尖儿的桃木剑,挽了个剑花背剑身后的道,“且论今朝。”

几人便笑。

杨心问离得稍远些,倚在窗边,似春花里流离的一缕残存的冬风。

他还在看那一池的浮冰。

冬去春来,冰消雪释。

那夜的烟花,原来已过去这样久了。

第189章 雒鸣宗

东海地处北岱东南面, 有着北岱最大的港圩咸沽。富有周遭小国岁贡往来,远洋流度,海舶鳞集, 商贾咸聚,可谓繁华一时。

后来遭逢南昆北岱战乱,港圩几度易手, 又有倭寇滋扰, 东海沿岸民不聊生, 封港数十载。

再后来, 雒鸣宗为抗倭立宗开派,除倭患,平东海, 如一面卫城墙屹立在海崖之巅, 倭乱平息,南北凡间的战事也不敢滋扰仙门,东海这才自满目疮痍里慢慢恢复。

如今东北岸港圩林立,西北岸渔村群集, 可谓是做到了开宗立派时那位宗主的训山三戒。

姚垣慕好奇道:“哪三戒?”

“对得起天,对得起地, 对得起自己。”徐麟转着头道, “所以那位祖师爷也被称作‘对得起仙人’。”

“这名儿不太好听。”

“当然不好听, 本就是当时的仙门用来讥讽他的。但那位觉得这名儿不错, 竟当真引为尊号了。”徐麟紧了紧包袱, 扑面而来的海潮带着股咸腥, 迎着春风拂满全身。

“连别人的讥讽都听不明白, 就这也能做一宗之主?”方崚和在后面冷嘲热讽, “怪不得都一百五十来岁了还没能飞升。”

姚业同皱眉:“崚和, 慎言。”

“大能不飞升,未必是不能,也可能是不想。”徐麟斜眼看那方崚和,“但你不入巨啸,难道也是不想吗?”

“你!”方崚和一怒,“说得跟你就入了巨啸境一样!”

徐麟含笑不语。

白归一看他这笑便明白了些什么,奇道:“你要突破了?”

“从未有过这么清晰的感觉。”徐麟迫不及待道,“就差临门一脚!”

方崚和冷笑:“呵,你都临门一脚多少年了?”

姚业同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便恭喜道友了。”

跟这两眼睛长屁股上的玩意儿炫耀也没什么意思。徐麟踩剑回身,去看后头的杨心问:“诶,你当时突破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吗?”

他们自密林之上飞过,雒鸣宗所处的海岸已近在咫尺。

海鸟的鸣叫似就在耳边。

杨心问听得有些走神,被叫了这一嗓子才回过头来。

“什么?”

“我说,你当时突破巨啸境的时候,可有什么感觉?”

杨心问歪了歪头,隐约能窥见那海礁之上庞大的石城。雒鸣宗沿海而建,风大水急,木头很容易被吹跑发潮,兴建时便用的是石头,远看森然发黑,如暮霭沉沉压下地面。

“好像没什么感觉。”杨心问心不在焉地回答,“那会儿光顾着生气了。”

“生气?”徐麟愣道,“生什么气?”

数道金光飞剑落地,他们踩在了沙地之上。

浅白的海岸上,成群的灵鸟在近地处翻飞,羽翼落下的阴影如碎裂的乌云。不远处便见石礁露出水面,一路攀升,崎岖的傍海石崖上坐落着雒鸣宗。

雒鸣宗的弟子服是浅灰色的袍子,腰上坠着弟子玉佩。几人行至门前,与守门的弟子核对了身份,便有通传的人匆匆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但见一个年轻的女子走了出来。她一身粗麻布的灰袍,头发在脑后用一根素簪松松地挽着,好像随时都能掉下来,肩上盖着宝蓝色的披袄,也十分得不稳当,披袄间露出了她的玉牌和佩剑,连那佩剑都透着点古朴无华,整个人都有些无精打采的死气儿。

季闲拱手道:“见过睡不醒长老。”

杨心问一怔,没听明白。

“你们来了。”那女子随意地还了一礼,转身便领着他们进去,“还是你们临渊宗的守时,长明宗的这会儿都还没传信来,烦得很长老已经快把争鸣台给掀了。”

杨心问按了按耳朵,偏头去问白归:“季闲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睡不醒?”

“睡不醒长老,海之。”白归见他神色诡异,“烦得很长老,秦葬。雒鸣宗的长老尊号不是我们宗内那般传承的,上任一个便重新取一个,因为宗主是那种尊号,下面取的也很随意。”

“都这样?”

“那倒不是,听起来奇怪的也就这样两个,其他的长老还是正儿八经的名字。”

几人跟在那海之身后。杨心问自后打量着这人,既然姓海,又是雒鸣宗人,约莫跟那海晏有些亲缘关系,但两人瞧着没有半分相像,性子看来也很是不一样。

石堡幽暗,他们先进了一条廊洞,洞中几个窗凿得高而小,光线呈三角斜入,有些像牢房。直走一阵,便见露天的回廊,回廊四周各自又延伸出一条石路,海之领着他们拐进东向的石路,路边铺满了白沙,中间一条黢黑石路通向了一方高台。

高台宽敞开阔,上面站着些人。居中的那个中年男子不住地跺着脚,脸急成了猪肝色,狂躁道:“长明宗几个意思?几个意思!他娘老子的烦得很,是不是不想来了!到现在名单报不上来人数报不上来,那什么的清算大会都结束了他们还在干什么?”

不需白归提醒,杨心问了然道:“这就是烦得很长老,秦葬?”

白归点头:“不错,就是他。雒鸣宗的长老只有两个是巨啸境,一位是睡不醒长老,另一位是他们善成长老,这位烦得很长老比起长老更像管事,修为只有兴浪境后期,但是权力极大,宗内大小事务都是他在管,其他几个长老都不着调,全仰仗他一人打理,致使他口头禅便是‘烦得很烦得很’,别人来问他尊号时,他正埋头清理名册,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烦得很’,最后便定了这个。”

这事换临渊宗简直不敢想,姚不闻听到不得把胡子都气翘了。

“长老,长老!”秦葬身边拿着小册子的弟子忙提醒道,“临渊宗的诸位到了。”

秦葬闻言转过头来,他生得一对牛眼,看起来很有精神,精神过头了还有些凶,像是无时无刻不在生气。

“诹訾长老。”秦葬皱着眉头,“今年怎么是你,你们大长老呢?”

他一说话,众人便都看向季闲。季闲最怕人多,一时间像是想把头缩进自己的胡子里,嘟嘟囔囔了很久才细若蚊吟道:“大长老说有事,忙。”

“忙?再忙能有我忙?我真是烦得很,席上他的名帖都写好了,你们这不是给我添乱吗!”秦葬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冲那小弟子说,“长明宗的到底怎么回事,再送一只飞鸽,最后一次!五日后便开始大比了,他们爱来来不来拉倒!”

海之在后头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一会儿又点了那忙成陀螺的弟子过来说:“彦度飞,你把他们带去西角楼休息。”

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就地蹲了下来,抽出袖中的纸笔在地上现写给长明宗书信,一边写一边忙道:“睡不醒长老,您就不能换个人差使吗!我正忙着啊!”

海之说:“其他人我不放心。”

“那您自己去啊。”

“我也不放心我自己,这小伙儿长得太俊了。”海之说着拢紧了自己的披袄,转身就要走了。杨心问多看了她一眼,她便略一顿足,半死不活地笑了笑:“你们临渊宗代代有能人,还代代都有美人,真羡慕。”

杨心问不认生,顺势便问:“那上一代是谁?”

“岳华兰啊。”海之的脚上蹬着双木屐,说着磕了磕地,“再上一辈便更多了,夏家姊妹跟陈思濯,长明宗还有个叶百青,就独独我们雒鸣宗什么也没有,这么多年没一个生得赏心悦目点的。”

她又歪过脑袋,脑后松松挽起的发髻也跟着一垂:“你怎么样?来不来雒鸣宗?日后我们宗也算有个拿得出去的脸了。”

“长老,不要骚扰别宗的弟子!”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叫彦度飞的小弟子已经忍无可忍打断道:“我知道了,临渊宗的诸位请随我来。”

他匆匆风干了书信,唤来灵鸟塞了进去,笔杆儿随手架在了耳上,拍拍衣袍起身行礼:“西角楼在这边,请。”

这人脚步急促,临渊宗的众人匆匆跟上。到了地方,便见这西角楼楼高而窄,远看似陡峭的山石,每层分有两间屋子,众弟子两人一间,长老一人一间。

这里连床榻都是石头做的,上面铺了层麦草,再垫上了一层褥子,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没铺到,冷硬的石头露了出来,石面没怎么磨平,崎岖且凹凸不平,隐隐还积着点水。

“没窗。”徐麟扒在窗口往下看,“就一个好大的洞。”

姚业同拿起桌上疑似杯子的圆筒状物什看了看:“这杯子豁了三个口,还是豁在底下,这该如何用啊?”

彦度飞说:“这屋子是长老的屋子,长老自然会有办法,其他的屋子里是没有的。”

姚业同一愣:“是没有豁口还是没有杯子?”

彦度飞:“自然是没有杯子。诸位要是口渴,需要自行去矮堡边的井里挑。挑水的桶去食堂里借,借了要登记,都是要还的。”

“没有茶杯和茶壶,那该怎么泡茶?”

“这倒是不用担心。”彦度飞说,“我们这儿没茶。”

他说完便走,留下一屋子的人在漏风的房间里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回神。

第190章 齐聚

雒鸣宗清贫的程度远远超出众人的预料, 分好了房间后,连姚垣慕都忍不住嘟囔了句这地儿可真穷。

“有你家以前穷吗?”杨心问从褥子下抽出根麦草来看了看,“这草看着还行, 没发霉。”

“……那倒是不至于。”姚垣慕搓搓手,“至少他们管饭吧。”

事实上是不管的。

他们有食堂,但每样饭菜都要给钱, 灵石都不收, 只收硬钞, 一盘青菜敢收两个铜子儿, 任谁来了都要惊呼一声怎么不去抢。

徐麟和白归对物价没什么概念,但他们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杨心问有概念, 见这明抢的物价也干脆辟谷, 只有姚垣慕兜里有些钱,知道这玩意儿贵,还一顿不能少,只能含泪掏空口袋去买了。

一边吃一边愁眉苦脸道:“师兄每个月给我十两银子, 这里吃一顿肉就能用掉一两——呲溜——呼,呼呼, 烫——而且那厨子刀工也太好了, 牛肉竟然能是透明的!他们的厨子肯定是刀修!”

他不说杨心问都没发现这面里有牛肉, 还以为他一两银子买的清汤面呢。

“他们是真的穷疯了。”徐麟和白归在一旁干啃辟谷丹, 这丹实在是太寡淡, 又各拿了个小碗来分姚垣慕的面汤, “他们宗内的弟子吃饭都不用钱, 对外来的就往死里宰, 到底是谁决定今年在雒鸣宗办论剑大会的?”

姚垣慕让面条呛了一下, 猛地偏头咳了两声。

“咳、咳咳……不知道啊。”他鼻孔里都在冒汤水,还在着急忙慌地不打自招,“我、我不知道啊……”

杨心问睨他一眼,心里有数了。

三日后,长明宗的回信姗姗来迟。杨心问等人正在西角楼下的空地练剑,便见彦度飞脚下踩着风火轮一般抱着只鸽子匆匆路过。

姚垣慕对肉的渴望已经到了地上爬过蚂蚁他都流口水的程度,这正过着招,他都能走神,那只肥鸽他看了好久,人都走远了他才愣愣道:“长明宗的人会来吗?”

杨心问点点头,挑飞了姚垣慕手里的剑,上抢推出一掌:“会。”

姚垣慕学艺不精还爱走神,来这里的几个弟子时而互相较量,大多有输有赢,独独他是一次没赢过。被这一掌掀翻在地,姚垣慕熟练地用屁股着地,受身卸力倒是练得很好。

他坐在地上茫然道:“大哥你怎么这么确定?”

杨心问用剑鞘把人挑起来,不许他赖在地上躲懒。

“真当你们在干什么我一点看不出来。”杨心问把剑鞘挑高了些,微微扬起头,迎着日光看姚垣慕,“我可真是寒心,你叫我一声大哥,叫得倒是很亲,可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

姚垣慕面色骤白,本就很不值钱的模样变得更不值钱了,吊死鬼样的被剑鞘勾着衣领,摇摇晃晃的不出声。

“当然,毕竟你吃的喝的都是他给你的,衣食父母也是父母,亲哥不如亲爹娘,我也能理解。”杨心问眼角眉梢都带着料峭春寒,偏偏嘴角勾了起来,和煦无比地笑着,“但你们俩拿我当傻子哄,便多少有些不厚道了吧。”

雒鸣宗内的房屋模样都很奇怪,高矮不一,众壑嶙峋,低矮的平台边上就是高耸入云的望海哨所。哨所的阴影如一把劈开大地的利剑,将杨心问的脸也割成了阴阳两面。

姚垣慕打了个哆嗦:“我……”

他“我”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杨心问等了会儿,觉得没意思,把他扔下来,转身走了。

已经走远了,却听身后有脚步声。

姚垣慕追了上来,在他身后道:“大哥,大哥你听我说——”

杨心问没有停。

“师兄的牺牲是必须的!”姚垣慕忽然大叫,周围的人立马看了过来,他也不知收敛,两眼通红道,“那至少要让他的牺牲更有价值吧!”

“我们这些年试了这么多方法,都没用!没用的!我们还能怎么办呢?”

“大哥——大哥!”

任凭姚垣慕怎么喊,杨心问也像没听见一样阔步离开,不曾回头。

穿过白沙地,走进回廊,那高窗上落下的光锥之中拂尘飘扬,惨白的小虫一样无处可依。杨心问站在那里看了会儿,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厉喝:“长明宗的什么毛病!人跟信一起来,他们还寄这封信干什么!消遣我们的信鸽吗!人在哪儿?几个人?名单上有谁快给我看看。”

“什么东西?怎么有叶珉!他还没被关起来!”那声音顿了顿,“等等!叶珉也来了?长明宗离这儿可没这么近,他们是直接从萧山来的吗?”

杨心问猛地抬眼望向高窗,随后朝着回廊尽头奔去。

雒鸣宗的每一处似乎都是阴阳分明的,光亮的长道,闭塞的回廊,黑白不断在眼前交替,杨心问没有御剑,也没有用疾行符,只是这么跑着。

沙地被日中的阳光晒得温热,靴底带起的颗粒似飘尘般细腻,春风裹挟着的海潮的咸腥,那些风将气送进了他的身体,胸腔变得充盈,随即全身的鲜血也加速流动着。他奔跑,跨过石板路,越过白沙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永无止境地跑下去。

从城门穿过,面前的景色豁然开朗。

碧波连天,浪花与白沙一色。沙地上站着几个人正在交谈。

听到动静,几人停了下来,纷纷转头看他。

杨心问微微喘着气,和陈安道两相对视。

远船归港,海鸟被惊吓得四处逃窜,翻飞的白翅如柳絮般乘风而上,遮天蔽日地笼罩在船坞上空。

飞落的鸟羽与空隙间凌乱的日光在他们身上交错,一阵狂风吹来,一红一黑的两条发带飘扬着旋飞而上。

须臾,陈安道的声音有些滞涩:“你怎么还是来了?”

杨心问有很多兴师问罪的话,他不知道该从哪个说起,半晌还是说:“我想见你。”

陈安道的眼微微睁大,在那错落的光线里晦明变化不断,随即又低垂下去,露出了个略显苦涩的笑,须臾抬眼,已敛去了所有神色。

他身后几人闻言便笑:“实沈长老和师弟的情谊真是深厚,这接待的小弟子都还没来,您这师弟就到了。”

“他们一向如此。”叶珉摇着扇走出来,打趣道,“跟他们在一起,我都觉得我多余,这不才跑到长明宗上来啦。”

这打趣打得其他长明宗人不尴不尬的,只能跟着赔笑。

杨心问这才看向了陈安道身后的人——包括叶珉在内,有六个长明宗的白衣弟子,两个长老模样的人,一个须发微白的中年男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持杖老媪,还有玄枵长老岳铎。

“这位是星纪长老的二弟子,道名杨心问。”叶珉介绍道,“这二位是长明宗长老霈霖仙人和于明真君。”

杨心问斜眼,巧了,这两人他倒都久仰大名。于明真君张若朝,长明宗失败的那次三元醮的主事人,霈霖仙人闻芠,叶承楣的“恩师”,间接害死叶珉父母的人。

叶珉指名道姓要拜到这霈霖仙人门下,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见过二位长老。”杨心问抱拳道,“我找我师兄有事,先失陪了。”

说着便上前抓起陈安道的胳膊要走。

岳铎见状一愣,他就没见过对长老这么失礼的弟子,哪怕是师兄弟,也没这个礼数的,特别是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当上长老特别有干劲,立马横眉道:“你这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快松——”

他话未说完,便见陈安道已经反手牵住了杨心问的手。

岳铎:“松……”

“你慢一些。”陈安道被拉得踉踉跄跄,衣袍扫到了沙上,他一边拎袍角,一边急急忙忙地跟上,“你做什么这么着急?”

“……手?”

岳铎眼见着这两人眨眼间便走远了。

“瞧,觉着自己多余了吧。”叶珉一年四季都在给自己打扇,还爱说风凉话,“您就费事儿掺和他俩的事。”

他们在原地等了会儿,雒鸣宗的弟子便找来了。

彦度飞一手抓着信鸽一手拿着信,囫囵行礼后,便展开信对着人点,点了一圈道:“信上说实沈长老也会一并前来,他人呢?”

叶珉道:“他已经来了,见你们这风景别致,去看海了。”

“这么忙的时候,一个个的倒也是不紧不慢。”彦度飞嘟嘟囔囔一声,“几位也快些吧,长明宗的连名帖都没写好,座次也没安排,您这边麻溜点弄好,我们才好开始抽签。”

一个弟子闻言皱了眉头道:“道友这是什么态度?这二位是我派长老,你却这般不耐烦的模样,不知道友贵姓?”

彦度飞面色不动:“免贵姓彦,不是什么大世家。道友不必担心,我们雒鸣宗阖宗上下也挑不出两个大氏族的人。”

几个弟子神色轻蔑,只听他接着说:“只是这再要紧的姓氏,您不在名单里给我报上来,那也没什么用。”

见他一副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样子,几个弟子气得胸腔发闷,却又没什么办法,叶珉见状怪笑了一声,将扇一翻,露出上面新题的“投降不杀”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