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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9764 字 9天前

第171章 辞旧

按说是今天啊。

姚垣慕和一个脸上写着“洁”字的傀偶并肩坐在轻居观的门框上。

傀偶身上围着围裙, 已经完成了挑水、扫洒、换被褥、除旧枝、贴对联的任务。而姚垣慕更是一个顶三,一早上就把临渊宗来往的书信和请帖全部批复回执,巡视过后山的封印, 代替实沈长老确认年节时的禁制看护轮值,然后才抄起袖子,去隔壁雨淩峰借了灶, 捣鼓出了一桌大鱼大肉运回来在桌上摆着。

天冷怕菜凉, 桌下面还贴了张明火诀。他的符咒大多效力过强, 好险没把整桌的菜给烧糊了。

姚垣慕鼓着口牛劲儿, 陀螺样的转了一天了,可人怎么还没回来?

“不应该呀。”姚垣慕嘀咕着,“两天前说今天就该到的。”

可这两天里一点消息没传来就是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吗?

这话姚垣慕只敢心里想想, 他忌讳比蚂蚁多, 生怕大过年的说出口就晦气成真了。

“有师兄在,肯定出不了什么事。”他强撑起笑容,跟傀偶说,“而且大哥也醒了……大哥可是这世上最可靠的男人, 能出什么事?”

傀偶听不懂,傀偶在低头等下一个任务。

就在姚垣慕惶惶不安之时, 小径深处传来了脚步声。

他猛地跳起来, 达到了自己的身形不该有的高度,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 险些从路口滚下去。

随后便看见李正德跟缕游魂样的飘上来,

“啊, 师父。”姚垣慕心直口快, “怎么是你啊?”

李正德能飞绝不走, 所以大多时候都在脚不沾地地飘来飘去, 显得有点像青天白日闹鬼。若赶上他本人气色不佳,心情不虞之时,便显得更不吉利了。

“是我怎么了?”李正德眼下似乎就有些心情不虞,“我不能来了?”

姚垣慕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这次闭关……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李正德移开了眼,半晌道:“有事。”

“什么事?”姚垣慕下意识便追问,“过年?”

“过年?”

李正德皱眉,嘟哝了一会儿才道:“今天要过年了?”

合着您不知道啊!

姚垣慕再探:“那……那是为了接师兄和大哥吗?”

李正德又奇道:“他们要回来了?这么快?”

“……说是今天要回来的。”姚垣慕被哽得不想说话,愁眉苦脸地坐回了门框边,“可这个点还没见人影,这两天也没收到传信,天涯咒里安安静静的,我担心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李正德双手兜在袖里,不以为意道:“能有什么事儿,那小子不是都醒了吗,能把那个谁给弄了,这世上能赢他的就不剩几个了。”

李正德对境界的感知非常迟钝,世上所有的人他只分成两类,一类是能接他一击的,一类是不能的。他隐约记得那个无首猴是前者,虽然也就一击,但放眼北岱也没几个人能做到,杨心问能打败他,那必然也就成了前者。

按照他庸俗的战力学排行,杨心问没道理在北岱出事,更何况身边还跟了个陈安道。

这些话并不能给姚垣慕带来多少宽慰。

姚垣慕是个爱操心的,跟他的奶奶很像,什么事儿都喜欢往最坏的地方去想,而且越想越糟,到最后往往会变成自己吓自己,长此以往都把自己的胆子给吓小了。

“会不会是大哥刚醒来,还没恢复过来?”

“有什么可恢复的,陈安道天天控着他锻体,比我练得还勤。”

“可能是遭人暗算……”

“暗算谁?陈安道吗?他能被人暗算我笑他一整年。”

“还有可能——”

“行了。”李正德打断道,两眼看向那山路的路口,“人都上来了。”

夕阳的余晖将尽,干枯的桃树在平台上扯出了个细长的影子,与台阶上走来的人影交叠。

姚垣慕这次却没有立刻便看过去。像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有些紧张,他的头转过去了,眼睛却还留在原地,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走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踩雪的声音沙沙似碎叶,叫姚垣慕想起三年前的秋天。杨心问左右看了看,最后眯眼看向了门槛边一坐一站的两人,半晌评价道:“你们还真没什么变化。”

一桌,一椅,一树,一池塘。眼前的一切当真与三年前没有半分差别。

姚垣慕的眼前霎时朦胧一片,豆大的泪滴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他“啊”“啊”了两声,却没说出话来。

其他人叫他吓了一跳,连半梦半醒的陈安道都微微掀起了眼皮,

姚垣慕几乎是踉跄地走了过来,激动得像寻回了被拐走的娃儿的母亲。

杨心问便见这么个圆滚滚的秤砣朝自己横冲直撞而来,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最后挺着腰硬是顶住了,没被对方直接撞下山去。

可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秤砣还不太干净,扑在他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声还震天响,彻底把陈安道给惊醒了。

陈安道挣动了两下叫杨心问把他放下。

“你……”杨心问放下了陈安道,但姚垣慕还没放过他,鼻涕眼泪也就算了,口水都他大爷的流了不少。

杨心问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到头,他寻思他俩也没什么深情厚谊,自己不就是救过对方那么一两次吗,这人到底哭个什么劲儿?

他冷了脸,刚要提溜着姚垣慕的后领把人扯开,就听姚垣慕“哇啊”的一声哭道:“大哥啊……大哥……我、我看着你长这么大,你可终于醒了!”

杨心问:“……”

杨心问:你是我家亲戚吗?

“一、一开始……你才这么小一点……师兄不让旁人碰你,我就只能跟你说说话。”姚垣慕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叫杨心问重温自己十三岁时的身高,“后来长大了、嗝——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我就每天盼着你醒——”

杨心问感觉,自己好像在面对把他一手带大的奶娘。

“那天杀的叶珉还把你偷走了!”姚垣慕说到激愤时还跺了跺脚,“都是我没看好……呜呜……”

杨心问:“行了行了,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你,别自责了,多亏你救我回来,没你我可怎么办啊。”

姚垣慕还在抽抽搭搭的,但又很识时务地让到了一边,给后面在那造作地清嗓子的李正德让出了路。

李正德迈着四方步,时隔三年多地冲杨心问摆出师父的架势:“醒了。”

杨心问抬眼看他:“嗯。”

“不错。”李正德欣慰道,“我当时便觉得你会大有所为,绝不会被区区一个幻境困住的。”

杨心问扭头问陈安道:“真的吗?”

陈安道默不作声地看着李正德。

姚垣慕抹着泪说:“师父说、说师兄得了失心疯,天天抱着个死人不撒手……”

李正德霎时面如菜色:“你……你干嘛啊……”

“哦。”杨心问的“哦”字又长又转调,高低起落得很有层次,“失心疯。”

他朝李正德走近一步。

李正德心虚地后退。

“死人。”

他再进,李正德再退,眼珠子乱转得不知该看哪里好。

杨心问把李正德逼到了门边,随即扭头朝着陈安道粲然一笑:“真的假的,师兄你天天抱着我不撒手啊。”

陈安道脸一红,讷讷道:“是你说要我日日抱着你……”

“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说,你就不抱我了?”杨心问无理取闹,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又正过头看李正德,“都怪你挑拨离间。”

李正德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什么?”

“行了,都不要闹了。”陈安道轻轻推了推姚垣慕的背,“三师弟一人备下了年夜饭,我们还未谢过他。”

姚垣慕泪痕还没干,鼻孔里还冒着鼻涕泡,闻言不好意思地绞起了手指:“应、应应应该的……大家快进去吧……我担心菜都让明火诀烧干了。”

轻居观后面临时搭了个小亭子,做工不太好,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端靠灵力撑着。中间摆着桌,就是桃花树下的那副桌椅,多添了一个石墩,桌上摆着六菜一汤,红烧鱼、小葱豆腐、四喜丸子、清蒸鲈鱼、糖醋藕丸、烧鸡块、排骨汤,都是杨心问从前在镇上经常瞧见的,在雾淩峰上倒从未见过。

“都是我奶奶教的……”姚垣慕见杨心问盯着菜不说话,忙解释道,“很好吃的,下饭!”

杨心问这才想起来了此事:“说来你如今是临渊宗的正式弟子,过年是能回家的,你怎么不回去过年?”

席上骤然一静。姚垣慕苦笑着攥着衣角,半晌松开摇头道:“他们……他们走了。”

杨心问分碗筷的手顿了顿:“走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是他们……搬走了。”姚垣慕说,“我成为正式弟子后,第一个中秋便下山去找过。但他们不在那儿了,问过邻居,都说是很早就搬走了,也没有说去了哪儿。”

杨心问有些奇怪:“你们家那么多口人,田也就扔在那儿了?”

“姚家好像确实出了一大笔钱买我。”姚垣慕不知所措地笑,“他们可能是……发财了,也就不在乎那点田了。”

这故事作为年夜饭的谈资未免太凄凉。李正德坐不住了,站起身朝院子里喊:“陈安道,你好了没?吃饭啦!”

这季节适合来点酒暖暖身子,陈安道喝不了,却早早就已备下了一坛。他自轻居观后院的木架上取来,回了桌旁放下,严肃道:“总共便只许这一坛。”

说完后发现席间气氛不对,环视一周,斟酌道:“一坛……半?”

“你怎么这么抠?”李正德难以置信道,“大过年正需要借酒消愁的时候,你还拘着人喝酒!”

陈安道斜眼道:“喝酒能消的愁,想来也不打紧,捱一捱便过去了。”

“你——”

姚垣慕忽然伸手,抢过了那坛酒来,把纸一揭,闭眼就是倒!

“姚垣慕?”陈安道愕然地看着平日里最乖巧的小师弟,“你干什么?”

“师兄……”姚垣慕又哭起来了,酒水跟眼泪混在一起,好难看的模样,“大、大哥醒了,我高兴……”

“你这可不像高兴的样子。”杨心问抱臂胸前,上下打量着,“像给我哭丧。”

第172章 迎新

“我真的高兴……”姚垣慕又灌了一口, “可我也真的好难过啊……”

陈安道说:“要喝也别喝得这样急,坐下来,倒杯子里喝。”

“师兄啊!”姚垣慕一点没听见, 抱着坛子哭道,“你说他们怎么就那么狠心呢?连奶奶也……连奶奶也没没给邻居留个口信,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这倒确实有几分奇怪。”陈安道沉吟道, “便是富裕了不少, 寻常也就在附近的镇子里买个新宅, 又不是犯了事, 为何要走得这样远,这样急?”

姚垣慕这回儿倒有耳聪目明,听得一字不落, 霎时嚎出杀猪般的痛哭:“他们、他们就那么讨厌我吗——”

陈安道难得傻了眼, 喃喃道:“我并非此意……”

姚垣慕身前的酒坛骤然飞了起来,却是李正德控着酒坛抢到了自己怀里,仰头一闷——洒出来的比喝进去的多,喝进去的还要再分一半进了鼻孔, 呛得他肺都快咳出来了。

坐在他旁边正挑着鱼刺的杨心问忙端着碟子跳出两步,生怕沾着他唾沫了。

陈安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师父, 您这又是什么把戏?”

“咳、咳咳咳咳咳——咕嘟咕嘟——”李正德一边呛还一边硬塞进了一口 , 按理说他百毒不侵, 一点酒肯定是醉不了的, 可不知是他身上的骨血确实撑不住了, 还是此人借酒发疯, 一口下去竟眼神都迷离了起来, 将坛子一放, 豁然起身, 啜泣道,“我也难过……”

陈安道:“……”

陈安道:“便是真醉了,也不会发作得这样快的。”

杨心问一手挑鱼刺一手夹丸子,乐呵呵地看得这一桌鸡犬不宁。

李正德七扭八歪地走着路,几乎是一头撞在桃花树上,把树枝上的残雪都给撞落下来,淋了他自己满身。

没怎么停顿,他很快撞了第二下。

然后又哭又笑道:“看,铁头功。”

杨心问把挑好刺的鱼肉推到了陈安道面前,又对李正德说:“哪里有铁头功?”

“就这里!”李正德又用头猛撞了一下树,“我的铁头功已经大成了!”

“好厉害好厉害。”杨心问鼓掌叫好,“再来一个!”

“不来了。”李正德却不乐意了,他低头看着树根,半晌忽然红了眼眶,头抵在树干上,咬牙道,“我头疼。”

杨心问塞了块红烧肉进嘴,回头看向正被迫听姚垣慕碎碎念的陈安道:“师父的铁头功不太行。”

姚垣慕哭完之后还有很多的话说,嘴巴嘚吧嘚吧的没完没了,陈安道耐心地听了好一阵,发现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便是想安慰也无从下手。

“你不要再逗他了。”陈安道见杨心问拿李正德开涮,“他心情不好。”

杨心问嚼着肉,含糊不清道:“我心情也不好。”

陈安道一个头两个大:“你又是怎么了?”

杨心问鼓着腮帮子说:“吵。”

“吵?”

“你在说我们吵?”拄拐的老头狠狠地跺地道,“诶呦喂,天老爷的!你们这群仙门的可真是黑了良心!没护好我们是谁的责任!”

“就是就是!”

“这大过年的,我们有家回不了,有家人却没法团聚,你在哪儿乐呵呵地吃酒,我们呢!我们有啥呢!”

“可闭嘴吧!”一个瘸腿的小伙喝道,“仙师好心搭救,要不乐意出去不就是了!做什么在这里好赖不识!”

“仙门不作为,才害得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

“我呸!害我们落到如此下场的分明是邪修和妖物!你可真会紧着软柿子捏,丢不丢人?丢不丢人?有没有廉耻心了!”

陈安道环顾周围,姚垣慕嘴巴不停,李正德很有节奏地撞树,确实不算安静。

“要不要先进去休息?”

杨心问把那些人全部扔进了幻境里,虽然支撑一个塞了那么多人的幻境消耗不小,而且依旧各有各的聒噪,但至少不是他说些什么这群人都能听见了。

“不去。”杨心问把凳子担近了些,探头凑到姚垣慕面前:“你老实说,你觉得你师兄,师父和大哥,谁最厉害?”

姚垣慕目光迷离,嘴上却斩钉截铁道:“大哥,我大哥最厉害!”

“诶,有眼光。”杨心问说着奖励式地把酒坛递给他,“没喝傻,再来点。”

陈安道哭笑不得:“你就逗他们玩吧,一会儿喝睡了,你要负责照顾他。”

杨心问看着姚垣慕一边念念碎一边喝酒:“没事,怎么说都是个修士,喝醉了在雪地里躺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桃花树的树杆应声断开,李正德的铁头功竟真是大成了,硬生生将那树给撞断了!

“啊。”

李正德茫然地看着断下来的那截树杆,惶惶不安地跪地将他抱起,两眼盈满的泪水哗哗往外流,泣不成声道:“怎么断了啊?”

杨心问指着他说:“师兄,这是不是就是猫哭耗子?”

陈安道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断了呢?”李正德的脸快被树杈子戳烂了,还是死命地抱紧着,引人发笑。

杨心问正想走上去哄骗这不知真假的醉鬼再来个胸口碎大石,便听李正德喃喃道:“叶珉走了,陈安道也要走了,怎么你也断了?”

山外有许多人家开始放鞭炮放烟花,随着一声鸣啸,烟火在高空炸开,迅速散落成漫天群星,眨眼间便又散了。

陈安道下意识去看杨心问的眼,那双眼里映着烟火明灭,仿佛他整个人也随着烟花而忽明忽暗,在这次绽放里新生,在寂静里随之死去,以此往复,循环不止。

杨心问伸手,从姚垣慕手里抢回了酒坛,仰头喝了两口。

“还有这么多。”他垂眼看着坛子,“他们到底怎么撒的酒疯?”

“你别喝了。”陈安道说,“你也几口下去就要撒酒疯。”

杨心问晃了晃酒坛:“怎么可能,我在幻境里可能喝了,千杯不倒。”

“你都说是幻境里了。”

“我才不……”杨心问顿了顿,随即茫然道,“我怎么真觉得有点晕?”

陈安道抢过他的坛子,拉着他回屋:“都说你别喝了,你什么酒量我比你清楚!”

就在跨进门槛的一瞬,陈安道感到他抓着的手骤然一扭,反钳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推,叫他踉跄了几步,而后杨心问也跨了进来,同时带上了门,下拴,落锁,一气呵成。

屋里没点灯,陈安道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到钳着他的手掌用了死劲儿,身后的鼻息像是要把他脖子上的皮肤给烫坏了。

又是一轮烟花升空。

轰鸣声里夹杂着人群整齐的吼叫,从群山外而来,在群山间回荡,那么热闹,那么喧嚣,却一丝一毫也侵入不了这一隅黑暗之中。

陈安道微微仰头,靠在杨心问的一侧肩膀上,轻声道:“你没醉。”

杨心问说:“嗯。”

“你骗我。”

“嗯。”

陈安道蹭了蹭杨心问的脖颈:“我原谅你了。”

“原谅得那么快。”杨心问说,“不担心一会儿后悔吗?”

“难道你要做什么叫我生气的事吗?”

“不好说。”杨心问抄起陈安道的膝弯往上一捞,大跨几步走到床边,把人扔了上去,随后蹬了靴压上,“你总爱偷偷生气,我吃不准你。”

陈安道的头发被他压住了,吃疼叫了一声,杨心问也不松手,而是凑近道:“这样弄疼你,你生不生气?”

“你压得我头皮好痛。”陈安道嘴上这么说,颈子却反倒往上仰,叫那缕头发扯得更厉害了。杨心问忙移开手肘,陈安道已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的脸,“现在不疼了。”

屋外又是一片刺眼的光亮,杨心问看得见陈安道明亮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那眼睛里满怀柔情,叫他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杨心问抚摸着陈安道眼睛的轮廓。

“你的脸怎么还没有好。”杨心问说,“它会不会永远好不了了?”

宽大的黑氅如打翻的墨汁一般在榻上倾泻,朝着低处,朝着远处流淌。

掌心拂过隐秘而蜿蜒的曲线,时而惊呼,时而低吟。

陈安道挣扎着想把杨心问拽下来,拽进怀里,可轻易便被压制住了,显得他在无理取闹。

他只能竭力仰起脖子,好离杨心问近一些:“不会的,伤口总是会好的。”

屋子里没有火盆,冷得滴水成冰,可两人的身体都滚烫发热,几乎要把对方给烫坏了。

不合时节的汗水自额角滴落。

“好不了怎么办?”杨心问从身后轻咬住陈安道的耳朵,轻而缓地顶进些许,“总有伤到了要害的伤口,多少年都好不了的。”

那滴汗水多么困惑,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只是迷茫地被牵引着,滚落下去,滴落在另一层密布着细汗的皮肤上。

陈安道攥紧了身下的衣物,艰难地跪在上面,断断续续道:“好不了……好不了的疤……也不会再、再疼了——啊——”

它听到了怕人的低吟,那是被咬住后颈时的惊诧,带着些许隐晦的讨饶,但是没有作用,后颈是一击毙命的地方,当利齿咬住了那处,便不会再松开,当它被滴在了那单薄的脊骨上时,便已宣告了投诚无用。

“你真行。”杨心问赞美道,“真有你的,师兄。”

它在这片高热里泛着迷糊,只晓得放任自己滑落,它只是一滴汗水,除却顺其自然,它没有别的本领。于是它顺着那光洁的背脊滑落,滑进了低洼,滑进了泥沼,它停住了,置身在一片小小的池塘之中,不远处隐约能见两座峰峦,洁白的,纯洁的,却在雷霆间轻颤。

是怎样的天罚,它只是一滴汗,只能随着那冲击而摇晃。

不知过了多久,它不存在的脑浆都快被晃匀了,那可怕的冲击减缓。天罚已过,它长出了一口气,可这气还未出到底,这拇指大的水洼便被一根手指按住,它被人捏碎了,而后随着一声惊呼天旋地转,它碎裂的一部分滴进了被褥里,另一部分高高溅起,依旧没能逃离那高热的地面。

地动并未结束,它还在朝不保夕地晃荡着。

那愤怒如有实体,那韵律却又脉脉含情,它只是一滴汗,它沉默着,等待着,仿佛无尽的征伐与索求里游荡。

又有一滴汗水落了下来,砸在了它的身上。

可那滴新来的不是从鬓发间坠落,而是自眼眶里滑下。

“陈安道。”随着那声颤抖的哭腔,越来越多的眼泪砸在它身上,“你到底有没有心?”

屋外好热闹,巨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炸开,一圈圈的同心圆互相包裹着,簇拥着,是星夜点出的一圈水波,在下一个黎明到来之前,便已仓促地消失了。

柔软的大地骤然攀升,在烟火照亮房间的刹那,陈安道挣扎着起身,将哭得发抖的杨心问反压在了身下。

“怎么会没有。”陈安道喘息着,抚摸着杨心问的胸膛,“无论我是生,是死,它都在这里。”

他低下头,将耳朵贴在了那鼓动不歇的位置。

一瞬静谧的房间里,只有那跳动震耳欲聋。

“与你的心在一处跳动。”

第173章 初一

大年初一的鞭炮声起, 惊得窗框上叽喳的鸟雀四散,屋顶的积雪适时落下,杨心问刚好开窗探头, 接了个实的。

“怎么大扫除不扫雪的……”

杨心问晃了晃脑袋,抖干净了头顶。

窗框上有细小的鸟爪印,细枝开小叶那样的三叉开, 如一簇簇开在雪上的松针叶。

杨心问取了桌上一张纸来, 平铲起这一小块雪, 回身钻进被窝里, 拱了闷在被子里的陈安道两下,小声道:“师兄你看,花。”

陈安道连头都不肯探出被子外面, 眯着眼朦胧道:“……是鸟的脚印。”

“就是花。”

“……好吧, 是花。”

陈安道自被子的缝隙里瞧见外面天已大亮,伸出手去摸他的衣服,半途让杨心问截住,塞回了被子里。

“做什么?”杨心问把他的‘花’搁到了床头, 盯着陈安道肩胛上的红痕,俯身亲了亲, “再睡一会儿呗。”

“不成, 大年初一还得去给留在山上的长老拜年。”

“那几个老头你拜了干什么, 不嫌晦气。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 再睡会, 睡会。”

“还有给其他宗门世家的拜年帖要写。”

“我帮你写。”

陈安道不太同意:“你那字……”

“我叫姚垣慕执笔, 行了吧。”杨心问把被子重新给陈安道闷上, “不许吃乱七八糟醒神的草药, 我写完了再回来叫你, 在此之前不许下床。”

陈安道为难道:“若我要出恭……”

杨心问奇道:“怎么会,你昨晚被我抱着弄出了那么多,哪儿还有——唔——”

陈安道面红耳赤地捂住了杨心问的嘴:“行了你去吧,不要说了!”

杨心问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刚离了床,又想起了件事,转身道:“师兄,新年快乐。”

一夜过去,杨心问昨晚哭红的眼还未退红,眼皮薄,那红便久久地挂在眼边,像抹了胭脂样的。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叫陈安道想起年画上的福娃娃。

“新春吉祥。”陈安道说着,想起来了些事,伸手从床边的外衣里拿出了乾坤袋,取出封利是来,递给了杨心问,“万事如意。”

那利是外画着金麒麟,右下角还写着杨心问的名字,中间捏起来硬硬的,勉强能看出一个圆形硬物的轮廓。

“谢师兄。”杨心问双手捏着那硬物,“不过师兄是什么时候准备?怎么随身带着?难道是昨晚——不可能呀。”

陈安道觉得他是有心把“昨晚”放在嘴里反复提及的,脸上红得发烫:“……早便备下了,此次入京本就时近年关,说不清何日方归,自然要随身带着,早做准备。”

“入京前便备下了?”杨心问纳闷道,“可你都不知道我这次会醒啊。”

陈安道说:“难道你不醒,我便不给了吗?”

这下换杨心问满脸通红,脚下发飘哼着小曲儿走了。

刚出门口,便见姚垣慕抱着一沓厚纸匆匆而过。约莫是心情好,杨心问对姚垣慕的脸色也好了不少,刚要开口说声早,却见此人与他四目相对,随即迅速移开视线,不仅不停下,反倒加快脚步走了。

杨心问:“……”

杨心问:“我这一早的好心情啊。”

他足下一动,地上雪沉未扬,便已站在了姚垣慕前进的方向。

“站住。”杨心问越过那一摞厚纸,垂眼看着姚垣慕,“跑什么,怕我吃了你?”

姚垣慕用那堆纸遮脸:“没没没、没有……大、大大大大哥新年好……”

“诶,乖。”杨心问把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总算找到三个铜板。拇指一弹,将其中一个抛到了那摞纸上:“收着吧。”

姚垣慕喜笑颜开,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成了眯缝:“谢谢大哥!”

“然后呢,你跑什么?”

姚垣慕的笑容骤然一僵。他是酒醒后还记事儿记得顶清的类型,昨晚喝醉之后自己又哭又碎嘴的情形尚且历历在目,一会儿哭他奶奶,一会儿又哭他早逝的娘,这辈子的牢骚都像是昨晚说完了,一早醒来,只恨不得把自己埋在雪里,这辈子都不要见人了。

“没、没有。”姚垣慕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眼睛都快飘到天上去了,“就是功课太多,我、我着急写……”

“功课?”杨心问歪了歪头,拿起了那沓纸最上面的那一页来看,“师兄大过年的还给你布置功课?”

姚垣慕忙道:“这是天矩宫的功课。”

“天矩宫?哦,那个四年一次的……”

杨心问想起来了,叶珉以前还跟他说过这事儿。初入门的弟子,虽然各有峰属,但都有四年是在天矩宫前统一听学的。大长老教经书伦理,灵修门史时政;玄枵长老教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大梁长老教兵造和医理;诹訾长老教武演。

“可是你那年不是就你一人吗?”杨心问奇道,“那天矩宫听学的岂不就你一个?”

姚垣慕摇头道:“那之后没多久,姚长老保护的人傀便大多醒来了。虽然受伤很重,但关长老带家里人来得及时,大多都救下来了。而且因为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三宗的门生都扩招了,阳关教攻山之事两个月后便又举行了一次弟子大选,听学自然也是照旧——说起来,大哥,师兄之前说,等你醒来了也要一并去听学的,你要不要同我一起看看书?”

“我?”杨心问看着那张纸上蚂蚁样的祟物系谱,“不去不去,那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罪受吗?”

他说着把纸拍了回去,揽着姚垣慕的肩就把人往茗至观里推:“走,跟我去写拜年贴去。”

“可、可我的功课——”

“大过年的谁写功课啊,听话——嗯,话说师父呢,大过年的去除祟了?”

姚垣慕足下一顿:“他昨晚就走了。我记得我刚拉住他的袖子,想跟他说我弟妹欺负我时,他就忽然御剑走了。”

断掉的桃木树干被人用麻绳捆回去了。地上还有不少枯枝,倒插在雪堆里,像是还没长出来的小树苗。

“师兄也奇怪这次师父闭关的时间怎么这么短。本以为是为了过年,可眼下看来似是有别的事。”杨心问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经常这么忙?”

姚垣慕说:“天座莲陨落,邪祟激增,师父他自然是很忙的。”

“这样。”杨心问看着桌边放倒的酒坛,又推着姚垣慕走了,“好了,师父很忙,我们也一样,走吧,去写拜年帖。”

姚垣慕抱着自己高如小山的功课,被杨心问推搡着进了茗至观。

两人倒腾了一上午,拜年帖写了几十封。姚垣慕本有些担心,以他大哥狂放不羁的风格,会不会叫他写些比起拜年更像宣战的帖子,可一路听下来,他却发现这些拜年贴不仅措辞妥帖,遣词造句也极为老成。

光从帖子来看,根本想象不到来信人倒挂在窗框上装高粱杆杆,还偷偷拿石子打鸟的模样。

而且打得很准,一个石子儿便是一只鸟。那散落在雪地上的桃树枝被杨心问捡起来当柴烧,烤麻雀的香味儿袅袅升起,顺道还把昨晚的剩菜给热了。

“你先吃。”杨心问把那沓拜年贴整好,摞在了一边,“我去把师兄叫起来。”

姚垣慕便听话地守在火边,抓着串鸟的树枝仔仔细细地烤着,没一会儿轻居观的门推开,两人并肩走了出来。

“师兄,新年好!”

陈安道走上前,从袖中拿出利是递了过去。姚垣慕忙双手接过来,高高兴兴地把它和方才收到的那个铜板塞进了一处。

三人围坐在桌前,将昨日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陈安道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过了许久才发现:“师父呢?”

“说是昨晚就出去了。”

“……他这次闭关怎么会这么早出来?”陈安道按着太阳穴,“可有说去哪里了?”

姚垣慕摇了摇头。他见陈安道似是又愁起来了,捏了捏袖子里大大的红包,举手告发道:“师兄,大哥说他年后不去天矩宫听学。”

杨心问在桌下立马就是一脚,姚垣慕呲牙咧嘴地抱着碗跑到一边,小声道:“大哥,我早就想跟你一块听讲学了,里头可多人不是个东西,你要来了,就有人给我撑腰了!”

杨心问阴恻恻道:“面子是自己挣得,天天盼着别人撑腰,你腰杆子这辈子都直不了。”

陈安道更愁了,脑袋里嗡嗡作响,先是看向姚垣慕:“你在天矩宫受了欺负,为何不与我和师父说?”

姚垣慕攥着筷子,不好意思道:“这点小事……不敢麻烦师兄和师父……”

“倒是很敢麻烦我。”杨心问翻了个白眼。

“还有你,为何不愿去听讲学?”陈安道对杨心问说,“临渊宗的弟子都是要去的。”

“不去不去。”杨心问躺在地上撒泼,“要我听姚老头念经?还是看季闲舞剑?接下来是不是还要看庄才画符?可饶了我吧,叫他们老师我怕把隔夜饭吐出来。”

“大长老对灵修门史的研究可算第一大家。此前的红枫城筳经会上,长老舌战群儒,大获全胜,驳倒了一众认为岳家剑法源自忘泉门剑法的名士。世家关系盘根错杂,了解得够深日后才能从中斡旋,你去听他讲学,必然大有裨益。”陈安道顿了顿,“季闲自己的剑法融合了临渊剑法和季家的剑法,但传授给弟子们的都是最正宗的临渊剑法,你既是剑修,师父指望不上,宗主也不可能亲自教你,要学剑术,季闲自然是第一人选。”

杨心问冷笑一声:“确实厉害,杀季铁和姜崔崔的时候连剑都没出鞘,已伞为剑便已把那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

姚垣慕在一旁扒着饭,闻言发现风向不对,连忙把头埋进碗里,将自己伪装成不会说话的石凳,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我知你心里不痛快。可如若要定季闲的罪,那须得有物证和人证,物证且不论,当时的人证只有你一个。一旦你去作证,见过深渊的事情便瞒不住。”陈安道抓住杨心问的手腕,定定地看着他的眼,“你身上的魔气旁人一查便知,石饕餮是怎么碎的,千千结心网的防护是如何被破的,这些事我一直按着,垣慕也不曾泄露半句,可不代表旁人从未起疑。”

杨心问打心底里想说:瞒不住便瞒不住了。可陈安道近乎哀求的姿态,叫他怎么也没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几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你放心。”陈安道松了口气,摸了摸杨心问的脸,“等时机成熟了,我会想办法了结季闲的。”

杨心问用脚趾想都知道这个“时机成熟了”到底是什么时机,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兀自生起了闷气。

刚酝酿出怒火来,便听陈安道说:“至于庄才……他三年多前便已死了。新任的玄枵长老是剑修,对阵卦推演,祟物生息,渊落本初的了解尚浅,所以这三门功课现下是我在代讲。”

那刚露了点苗苗的火焰霎时熄了,杨心问眼睛亮得发光,扭过头道:“你在教?”

陈安道含笑点头。

杨心问一扬手揽过闷头吃饭的姚垣慕:“谁欺负你来着,回头我帮你揍他。”

姚垣慕选择性地耳聋,拢共就听到了这一句话,立马乐道:“谢谢大哥!大哥威武!”

“我也要!”

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在杨心问心里响起,他回首一看,便见那要吃火锅的小姑娘抖着羊角辫,朝他跑了过来:“哥哥!新年好,我也要红包!”

跑着跑着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双手伸出,朝着杨心问笑道:“我的呢?”

她新梳的羊角辫是用新的红色发绳编的。昨晚把他们都关进幻境时,杨心问点了个闹市给他们,一晚上过去,差不多人人都套了件新衣,还在幻境里头点起炮来了。

心真大。

杨心问由衷感慨道:“还真在里头过起日子来了。”

众人正在放炮仗,除了那小女孩儿没人注意到他。杨心问随手变了个红包放到了小女孩儿头顶,又看向人群里抱着孩子的妇人,半晌悄声走过去,塞了个铜板到那小孩儿的布包里。

窜天猴“啾”得一声高飞而去,这群没心没肺的人跟过着真正的春节一般此起彼伏地“哇啊”了起来,拍手的拍手,缺手的拿别人的脸拍,没一会儿又要打起来了。

没长牙的小孩儿抓着铜板挥舞,朝他傻笑,嘴边还在流口水。

“大哥,你怎么这么高兴?”姚垣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心问又塞了个铜板给姚垣慕,往后一靠,枕在了陈安道的膝盖上。

“没什么。”

杨心问伸手戳了戳陈安道的下巴。

迎着对方困惑的视线,他微微眯起眼来,伸了个懒腰。

“就是觉得,每天都是新年就好了。”

第174章 佳节

临渊宗乃是各大世家子弟聚集之处, 对于有如清明、中秋、岁首、元宵这样的节日,比其他两宗都要更重视些,年节的假从初一一直放到正月二十, 是三宗里年假最长的。

假期长,功课自然也不少。其中尤以大长老的留的功课最为丧心病狂,这二十天内, 光灵修门史这一门功课, 便要将上五家的主家家谱抄录十遍并背诵, 剑术三世家的剑法招式名抄录十遍, 三宗七门历代宗主和掌门人的姓名、兵器种类及名字抄录十遍并背诵。

“最可怕的是雒鸣宗第二代宗主是闻家的掌兵使。”姚垣慕用一根棍和一根绳把书册悬在脑门前,一边扎马步一边背书,还不忘跟杨心问抱怨道, “那掌兵使有十一个兵器匣!一百零八把武器!大哥, 姚长老还有人性吗!”

杨心问躺在树杈间,书册倒扣在脸上,好像已经被这密密麻麻的祟物生息给哄睡了。

转眼这年假已经没几天了,姚垣慕已是日日头悬梁锥刺股, 奈何这功课实在无穷无尽也,他的脑子也不算特别灵光, 到了这最后五天, 还有一大半没能写完。

“你要不把季闲那些锻体的任务给搁着, 先把抄书的活儿做了。”杨心问打了个哈欠, 书没翻两页, 哈欠打了十几次, “反正他也看不出你练没练。”

姚垣慕探头道:“行、行吗?”

“当然不行。”窗边写字的陈安道头也不抬:“蹲好了, 不要听他胡说。”

姚垣慕蔫蔫地垂下头, 有气无力地背书:“长枪名‘破风’, 三剑弓名‘逐日’,大剑名‘断河’,飞镖名‘滴雨’……”

他蹲马步的腿在打颤,声音也跟着抖两抖。杨心问把书掀起来了一点往下看,发现姚垣慕的后颈有个圆形的黑印,探头道:“你脖子怎么了?”

这一声把姚垣慕背书的节奏彻底打乱了。姚垣慕也不晓得生气,只是沮丧地摸了摸脖子,回答道:“是姚长老给我拔火罐拔的。”

“豁,你这湿气够重的啊。”杨心问在树上翻了个身,“都黑了。”

陈安道写字的动作一滞:“大长老一边传你功法,一边帮你拔火罐?”

杨心问讨嫌道:“你不会真是他乖孙儿吧?”

姚垣慕站不住了,卸力仰倒在了雪地上,大腿还在打哆嗦:“姚长老说,我既然如今姓了姚,便是姚家的后生,姚家的脸面,他自然要倾囊相授。”

“那你被人欺负的事儿,怎么不找他?”

随着姚垣慕一同落地的书页被风吹过了两页,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姚垣慕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那不自觉抽搐的小腿,半晌才道:“长老也不好出面,跟我过不去的就是姚家人,还有几个方家的。”

杨心问眯了眯眼,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姚垣慕时,对方确实是被一群穿着蓝袍,挂蓝底银线金蟾香囊的人围在中间打。

“他们中有个人叫姚莘,他最是看我不顺眼。”姚垣慕搓着雪道,“就在大哥你救了我那天,他跑出去便被阳关教的盯上了,成了第一批人傀。那第一批的人傀都是用死尸做的,他也……”

陈安道听明白了:“所以他们将此事怪在你头上?”

姚垣慕苦笑两声:“也、也没什么差,反正姚莘没死的时候他们也这样,多了个理由而已。”

“那个方家呢?”杨心问坐起身来,拢来树杈上的雪,团成了一团,“他们跟你又有什么仇?”

“方家是韶康的小氏族,当家的家主和姚家的家主是表兄妹,两家有些来往。”姚垣慕抓了抓耳背,“方净他们……知道我是姚家从外头抱回来的,说我贱民出身,有辱姚家门楣——啊!”

一个雪球笔直地砸到姚垣慕的门面。

姚垣慕还在说话,门牙吃了雪,冷得浑身激灵,险些流口水了。

杨心问从树上翻身下来,弯腰又捞了捧雪,捏成雪球,在手上抛了抛,挑衅地看向姚垣慕:“回头见了他们,先一人赏一记,记住了吗?”

“啊?”

“来。”杨心问说着已经把手臂后引,“走你!”

姚垣慕这下倒是机灵了,“噌”得一下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往树后面躲,撅着屁股在地上捞雪,杨心问手疾眼快地擦边扔过去,正中姚垣慕的膝窝。

姚垣慕捞出了一团雪来,在手上随便团了团,朝着杨心问引臂。

杨心问期待地看着他。

连坐在窗边的陈安道也默不作声地瞧着。

“我……我……”姚垣慕摆了半天的姿势,迟迟没动手。

“我还是——”

“雪仗都不敢打,别人不欺负死你才怪呢!”杨心问说着竟催动了灵力,平台上覆的厚厚一层雪微颤,随即竟慢慢攀升,如一道惊天巨浪朝姚垣慕涌来!

山间鸟雀惊飞,过路的松鼠都吓得要掉下树来。姚垣慕更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乱爬,一边爬一边叫着:“师兄!师兄!你管管大哥!”

陈安道看着那夸张的雪浪,慢慢起身,把支着窗子的细棍取了下来,关上了窗。

“师、师兄?”

“叫什么叫,你不是修士吗,还指着师兄来救你?”

“我——”

“再不反击,你大过年的可就要被大雪活埋了。”

那皑皑白雪如山脉相连,似巨浪层叠,排山倒海而来。姚垣慕怔在原地,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霁淩峰,那夏听荷撕开的芥子人间好像就在眼前。

他快吓死了。

可生死之际,哪来的退路。

姚垣慕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倾泻而来的雪墙。只听一声鸣啸,冬风急如离弦之箭,无形的灵力磅礴似巨日凌空。杨心问如今已能看见那灵场之中四溢的万千灵丝,交织成的一张密不透风的高墙与他的雪墙迎面便要撞上!

“果然了得。”杨心问骤然掐诀,雪墙变换,乍成千万雪球悬于空中,“你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灵力的?”

他二指一动,那雪球便骤然变向,从四面八方朝着姚垣慕扑去。

姚垣慕后退一步,口中也开始念诀,随后猛一拍地,便听轰鸣声自地底而来,三道土墙拔地而出,在姚垣慕头顶合围,挡下了周遭的雪球。

“诶,艮字学得不错,是姚老头亲传的?”

声音分明还听得见,姚垣慕却惊觉自己跟丢了杨心问的身影。

他茫然地在原地打转,随后后脖子一凉——他猛地转过身去。

杨心问坏笑着站在他身后,然后又拉着他的衣领,往他后领里加塞了两捧雪:“能跟我打成这样,那群兴浪境的小混蛋你总不会还怕吧。”

姚垣慕被冻得透心凉,可身上还散着交手后的热气,脸上红扑扑地,眼也发亮,捂着后领道:“真、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杨心问松了手,走到窗边敲了敲。屋里随后支起了窗,陈安道扫视了一遍两人,须臾道:“你二师兄如今已有巨啸境,能在他手下撑过两个回合,在弟子里已能算佼佼者。”

姚垣慕夸张地惊叫道:“巨啸境!”

“低调,低调。”杨心问手一撑,坐在了窗框上,“赶紧做功课去吧,晚上还要下山呢。”

“下山?”姚垣慕茫然道,“下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今日可是元宵。”

姚垣慕是真不记得了。

他许久没有过过元宵。说到底,这些节日对修真之人本不是什么要紧日子,不过是宗门用来与世家联络感情的手段罢了。他在姚家这么多年,在山上又三年,无论是姚家还是雾淩峰都不曾闹过元宵,年时倒还有个年夜饭,元宵节便从来是在不知不觉中便过了。

姚垣慕下意识地看向陈安道,小心道:“师兄,可、可以吗?”

杨心问坐在窗框上,不需回头便抓来了陈安道的手腕,有些显摆地看向姚垣慕:“什么可不可以的,是我跟师兄要下山去玩儿,你跟着凑个热闹,到时候可长点眼力劲儿,该自己待着就自己待着,别碍着我们亲热。”

这说得跟他们要大庭广众下亲热一样。

姚垣慕没品出杨心问的显摆,只怯生生地盯着陈安道。见陈安道冲他笑着点点头,才长出一口气,几乎要跪倒在杨心问面前抱着他大腿哭,克制住了,单单以袖掩面地吸嗡道:“大哥,你是我一辈子的大哥!”

杨心问伸腿踹了踹他的屁股:“行了,我还没你大呢,德行。”

因着这元宵节的念想,姚垣慕一日的功课进展喜人,仿佛脑子都灵光了不少。抄写的部分抄得手腕酸软,也竟学会了取巧,虽锻体不足,可偷偷将灵力化在腕上,果然便觉得腕力倍增,运笔流畅,一日下来,至少姚不闻留下的功课完成地大差不差。

夜将黑,他已有些坐立难安,不住地往窗里打量。

这些日子杨心问一直住在轻居观里,那两人之间像是牵了根细线,这线是决计不能断的,所以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好像离得稍微远些便能要命。

陈安道如今若不喝药,一日要睡上六七个时辰,杨心问如非必要,却可以个把月不合眼的。饶是如此,杨心问还是乐意跟陈安道待在一处,哪怕大多数时候只是一言不发地躺在对方身边。

姚垣慕忽而又觉得有些羞愧。那两人过得朝不保夕,自己却还惦记着过元宵,算来自己比陈安道其实还大两个月,可处处行事却像个不懂事的小辈。

“你怎么坐外面还能把脸给憋红?”

正当他越想越多的时候,窗外传来了杨心问的声音。

杨心问走路没一点动静,可能是故意的,跟闹鬼样的一颗头嵌在窗口。

“快走了,一会儿小跳楼上人都挤满了,我们上哪儿看放花灯?”

小跳楼是镇上最高的一座楼,战时充作瞭望台,平时除了登高望远没有任何用处。

“我……”姚垣慕扭捏了起来,觉得自己该有些作为,“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把功课给做了……”

“嗯?这样,那我跟师兄去了,回头给你带份烧鸡。”杨心问毫不挽留,没有一丝劝诱的意思,扭头就走。

姚垣慕眼见着他们走远,连忙跳下椅子,将方才的决心抛诸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追着下山了。

第175章 小跳楼

人来人往, 灯影重重。

游龙舞狮的眼上安着火烛,长身携着鼓乐锣声穿街而过,提着灯笼的孩子追在后面, 笑着,闹着,远看似碎星追流光, 又似龙身上落下的鳞片, 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一个掉队的孩子一着急, 不看路地往前追, 径直撞上了过路的人。

“看路。”杨心问提溜起那孩子的后衣领,脸对脸地恐吓道,“你不怕一头撞进妖怪嘴里?”

那孩子有些愣, 提着灯笼在空中晃了半天, 才终于晓得怕,一松手,灯笼落在地上,“哇啊”得一声哭出来了。

杨心问见状朗声大笑, 心满意足地把那孩子给放了。

陈安道失笑道:“多大了,你怎么还爱跟小孩子过不去。”

“我是年年在长, 可年年都有这般大的小孩儿啊。”杨心问捡起了那小孩儿掉的灯笼, “你看, 他给的孝敬。”

灯笼是竹条上糊了纸扎的, 纸上画着一群兔子, 画功一般, 杨心问觉得还不如自己的简笔画。

陈安道见他招摇地提着赃款招摇过市, 担心道:“一会儿叫孩子的爹娘瞧见, 说我们勒索可怎么好?”

姚垣慕满嘴糊了糖, 在后头出馊主意:“要不我们改两笔?”

“好主意。”杨心问抓着陈安道的袖子晃了晃,“师兄,笔。”

“这不好吧……”陈安道一边说着却已经一边拿出了笔,“你要快一点。”

三人鬼鬼祟祟地围到了墙角。

杨心问下笔有神,三两下便添笔出了个黑毛巨兔,妖怪样的挡在其他的小兔子前面,俨然是白晚岚养的那只一日千里兔。

他重新把里头的灯芯点着,一个扎眼的大黑兔威风凛凛的在纸面上随着灯火摇曳而跃动着,看起来能一口吃掉一个小兔子,“这下证据被销毁,那小孩儿叫来爹娘也没用了,嘻嘻。”

从别人手上弄来的大概就是比自己买的更好。杨心问很是稀罕这灯笼,去小跳楼的一路上,他一只手提灯笼,一只手抓陈安道的袖子,两边都没松开过,看得陈安道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便买多几个回山上。”

姚垣慕吸溜了一口冰糕:“师兄,那说不定是大哥人生中第一个灯笼,肯定是不一样的。”

“去去去,吃你的糖——冰糕?怎么又成冰糕了,你小子眨眼的功夫吃了多少?”

杨心问回头一看便见姚垣慕手上吃食都换了。

“好吃。”姚垣慕有些不好意思地又咬一大口,“还便宜。”

“这么多东西堵不住你的嘴。”杨心问正过头来,又晃着自己的灯笼说,“以前每年过元宵,我们家都要出来打抢占摊位卖灯笼的,每年都有剩下,我人生中的灯笼可多了去了。”

姚垣慕试探道:“难道是抢过来的特别好?”

“什么抢?真难听,那小孩儿自己落下的,我跟师兄一同捡的,捡的!”

杨心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陈安道的衣袖:“这是我跟师兄的第一个灯笼,明白吗?”

“哦哦哦!”姚垣慕不明白,但很会看脸色,“厉害!这真是个了不起的灯笼!”

陈安道听他们两个人话语间直冒傻气,忍不住笑开来:“行了,不是要去小跳楼吗,快些走吧。”

小跳楼在镇子南面,三人匆匆去到时,已有不少人在往上爬了。

这楼没有锁梯,只有几条垂落的粗麻绳,战时才会搬来长梯以供上下。这么长的梯子寻常人家一般没有,眼下大多数人便只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还是不够的,这么多人,爬着爬着便要争起来,时不时便会有人掉下来,于是下面还铺着一层网,以免掉下来摔伤。

这登上小跳楼本身便已是一件趣事,每年第一个爬上去的往往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谁家有待嫁的女儿,都会多留心他们一点,于是每年抢得便更厉害了。

杨心问站在小跳楼下看,模糊想起他哥以前似乎也爬过这楼,可惜半路被人踹下来了:“这镇上识字的人不多,爬小跳楼的人比玩猜灯谜的多多了,上面看放灯是最好看的,我们上去。”

姚垣慕看向杨心问:“大哥,我们飞上去?”

飞上去自然就不用跟这些人抢了,却见杨心问忽然转过身来,把陈安道披风的帽子给兜上,系紧了细带,自个儿撸起了袖子,半蹲在陈安道面前:“不飞,用法术欺负人多没意思,小跳楼的规矩便是谁先爬上去谁能在上面坐着,后面的人也不许将人再挤下去,师兄,上来。”

陈安道愣道:“你要背着我上去?”

“那是自然。”杨心问说,“我一个人上去看有什么意思。”

“不过师兄你可小心了,这里人人都争得凶,保不齐要撞到,你把披风围紧了,抱紧我了。”

见他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陈安道也不再多言,俯身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

杨心问直起身来,又把人往上颠了颠,小跑到楼下,抓起空余的麻绳便开始往上蹭蹭蹭地爬。

姚垣慕三两口吃掉了剩下的吃食,也找准了个麻绳,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蹬。

下头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便发现有个冒头的人影,本是比当下第一梯队后许多,转眼便似乎要齐平了!

“嘿,哪儿有个人爬得可快!”

“还背着个人!”

“怎么背着个人,还能爬得这样快!”

杨心问旁边的参赛者自然也发现他了,见他要超,连忙便荡来踹出一脚。杨心问早有防备,蹬墙往后一甩便躲过了这脚;旁边又送来一肘,他当即拧身仰面,空出一只手在后托住了陈安道,整个人贴墙旋转一周凌空踢下,给两侧人的屁股各踢了一下!

“诶呦!”

两边的痛呼同时响起,杨心问找准空隙趁机往上,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陈安道被刚才那猝不及防的翻转给吓了一跳,一时连眼都不敢睁开,紧紧地抱住杨心问:“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看。”

“哈哈,迟了!被我背上了小跳楼,你还想逃?”杨心问贼笑着往上爬,“你回头看看,这都多高了。”

陈安道哪里敢回头看。

楼往上越窄,麻绳之间的距离也便越短。

杨心问很快融入了第一梯队,跟一位头上绑着蓝巾的壮汉快撞在了一处。

他防备着对方出招,那人却拧过头来,两道又粗又浓的眉头挤在了一处,面色几度变换,最后却是近乎崩溃道:“小兄弟,恁都有媳妇儿了,咋还跟我们抢?”

陈安道险些松手掉下去,叫杨心问眼疾手快地托住了。

陈安道的披风很大,将他整个人都盖住了,又盖了兜帽,确实分不出男女来。

一个爬楼的小伙子,总不可能带着自己年迈的老母上去吹冷风,这么张扬,除了带着媳妇,还能带谁?

他这一嗓子吼出来,周遭爬楼的人都往他这儿看来了。果然是背着个人还在往上爬,看那披风的样式,还是个富家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