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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9764 字 9天前

“不错。”杨心问笑得讨打,“我想上去哄我媳妇,诸位好汉可否行个方便啊?”

方便你个大头鬼!

这一句可谓是犯了众怒,一时间爬楼也不紧要了,把这长得好看还有媳妇儿还欠揍的小子弄下去才是正经事儿!

一时间众志成城,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十几个小伙儿虎视眈眈地往这边挤,空前团结地要把杨心问给踹下去。

眼看着周遭十几个人都晃过来,杨心问偏头对陈安道说:“诶呀,娘子,我好害怕啊,他们都欺负为夫一人。”

陈安道瞧见他那笑弯的眼里掺着坏和纯,精怪一般惑人、害人、又叫人生不出一点脾气来。

“那可怎么办。”陈安道轻声回道,“我不准他们欺负你。”

杨心问说:“娘子仙人也,亲我一下,我便如有神助。”

他说得好大声,来围截他的汉子们越发觉得此人不是东西,已有人伸手要抓他的脚给他拽下去。

杨心问却像是脚底长了眼睛,骤一收脚再一蹬,险些给那人直接踹掉。

“小心些。”陈安道费力地在这片动荡里,在杨心问的侧脸上亲了亲,半晌又唤,“夫君。”

“哈啊!”

杨心问心花怒放,拽着麻绳更起劲了,竟是连换三条绳躲过了袭击,一跃超过了第一名,却不再往上,反倒拎绳往下望,放肆道:“我要带他看灯,且看谁能拦我!”

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形如鬼魅,想捣乱的人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杨心问背着陈安道,骤然跃至了楼顶。他没有上楼台,而是直接跳上顶楼,不曾踏上楼台,那下面的那群人便还有争头。

“怕你说我欺负他们,”杨心问将陈安道放下,“我——”

刚说了一句话,剩下的便被一声封入口中。

烟花乍然升空,夜幕光亮一瞬。

巨响之间似已听不见旁人的声音,天地在此一瞬仿佛无比寂静。

百盏孔明灯升空,顺着水流,也顺着北风,朝着远处飘去。

小跳楼顶两个唇齿相依的人影宛如倒映在那灯上的一副剪彩,杨心问被吻得猝不及防,却又立刻拉过了陈安道的兜帽,几乎是探进去加深这个吻。

烟火细碎的光倒映在他们眼里,骤亮的光,忽灭的火,每一点即逝的火光都有它的名字,其名不可道,言传不尽。

“我们走吧。”陈安道稍稍退后了些,喘息还有些不稳,双眼失神道,“不管了,都不管了,我们走吧。”

杨心问脸上荡漾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

烟火再起,他眼里划过的迟疑在陈安道的眼里清晰可见。

万家灯火在身后,他们的那盏灯笼不过是组成其中的一盏。

他的身后是千千万万人,心里亦有在数着日子过元宵的人,好像没人知道自己过得水深火热,也没人知道自己朝不保夕,叫骂和喝彩的声音在巨响之后传来,这热闹人间,这荒唐天地。

于是那些许的迟疑如一根冰针扎进了陈安道的眼里,他骤然过了神,笑道:“怎么吓到你了,我说笑的。”

千家灯,万里明。

杨心问许久问道:“做什么忽然吻我?”

“不知道。”陈安道还喘着气,却仰起头,尤嫌不够地亲了亲杨心问的额头,“就是忽然想这么做。”

“你方才说的还算数吗?”

“不算。”陈安道说,“我胡说的。”

“可我都听见了。”杨心问攥着袖子里那只染血的珠环。

“那便都忘了吧。”陈安道回头,望向那业已升空的飞灯。

“快看,放灯了。”

//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蠢得跟猪样的。”杨心问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中的珠环,“如果陈安道真愿意走,我还用得着他们?”

幻境中覆雪的长街乍一看空无一人,细看到处是人,只不过有些头朝下扎在雪里,有些头朝上从雪里冒出来,到处是穿进建筑里的人,画面格外诡异。

吞纳这么多人的幻境显然非常劳心费力,杨心问还不是很娴熟,一边跟画先生说话,一边还要不住地调整这些人的位置。

画先生不知道这祖宗又抽的哪门子风,专门把他给提出来说这些,看着自己旁边的柱子上长出的小羊角辫,他只敢说什么应什么,连连道:“说的是,说的是,他们可真蠢。”

“明天我们就要到了。”杨心问说,“我有件事要问你。”

“请讲请讲!”画先生的泥身抽搐,“都方便的!”

杨心问蹲下来,将那珠环按在了泥里:“你的画皮术能通过元神交换心魄和骨血,对吗。”

“差、差不多是这样吧……”画先生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但也不是轻易便能换的,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

杨心问打断道:“那如果你把我的心魄和别人的交换,那人的神识还完整吗,能支配我的身体吗?”

画先生闻言大惊:“不不不不不不!不敢!不敢!诶呀仙师你可别试探我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越是坚韧的心魄便越难被我抽换,寻常人的都需要先用乱魂引搅散了才能换,您的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我敢发誓,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偷偷对您的心魄动手——”

“如果我是自愿的呢?”

画先生一愣。

杨心问缓缓突出口气,歪着身子,用剑挑起了马车的帘子——便见陈安道蜷缩在被子里,鼻尖都埋在了被窝里,只看得见一点头顶,和攥着被子的指节。

好像在做噩梦,发出了些不安的呻吟。

“我要在三元醮之前,让你把我跟陈安道的心魄换了。”

“你能做到吗?”

第176章 学宫

无论姚垣慕怎么垂死挣扎, 死期还是到了。

他攥着笔,自窗前的响声里朦胧抬起头,脸上还粘着墨水, 悬梁的绳儿何时断了他也不知道。

只是自窗外那微亮的晨曦,和杨心问幸灾乐祸的脸上得知,无论他愿不愿意, 正月二十一日已经来临。

“如果我那天没有贪玩去闹元宵……”

“如果我那天没有睡那么晚……”

“如果我昨天没有不小心睡着……”

那么多如果, 那么多追悔莫及都不管用了。姚垣慕有如一具行尸走肉, 在晨曦间被杨心问赶着下了雾淩峰, 赴往天矩宫下葬。

“至于吗?”杨心问看姚垣慕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有那么严重?长老难道还真能吃了你不成?”

姚垣慕痛苦地抱着自己的竹篓:“还不如让他们把我吃了呢。”

“嚯。”杨心问好奇,“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姚垣慕已经开始掉金豆儿了, 一边抹着一边说:“大长老会当庭打我手心, 把我叫到门外跪着听讲。”

杨心问听完觉得一般般,以前跟着小少爷上过几天私塾,好像也大差不差:“然后呢。”

“大梁长老会阴阳怪气。”姚垣慕忽然捏起嗓子,一张一张捻着纸页, “一张,两张, 三张……唉, 本该有五十二份的, 可现在只有五十一份, 咱们这座上看来是有一位大忙人, 旁人能交的, 就偏生他交不出来。也不知这做功课的时间都拿去做什么大事了?姚垣慕, 起来说说, 跟在实沈长老身边, 可是也研究出何等了不起的术法来了?没有?没有你却不做功课?哎呀,这姚家人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这听起来似乎也就那样,杨心问天天阴阳别人,自己对阴阳怪气便也没什么感觉,听起来还不如打手板严重。

“就这样?没了?”

“还有诹訾长老。”姚垣慕吸了吸鼻子,“他怕人多,所以但凡有功课做得不好的,便会说‘滚出去’,他的课上能少一人是一人。”

“这不是正好,课都不用听了,岂不自在?还有吗,师兄怎么罚你的?”

“师兄会叫人课后罚抄书。”

“那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师兄教的是阵卦推演,祟物生息,还有渊落本初!”姚垣慕含泪道,“全是字儿跟图,旁的经书都不过两个指节厚!这三本,本本都有我半截手臂厚!

“而且实沈长老的本职是掌罚,山中违禁的弟子都要上他那儿领罚,可吓人了。”

杨心问皱眉道:“违禁的都要去他那儿?”

姚垣慕点头,心道终于有件事儿能吓住大哥了。

“那他岂不是得忙死?”杨心问气道,“这么多事儿就靠他一人,那几个老东西干什么吃的?”

姚垣慕终于是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行至天矩宫前,天还未大亮,可已经有不少人正坐其中了。

天矩宫和杨心问第一次来时没什么两样,宫内几十张木桌木椅摆得齐整,最前面横着一张长桌,是老师用的。两侧立着书架,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当年书架顶上还有两盆盆栽绿植装点一二,如今天寒地冻,便只有两个空瓷盆,光秃秃地摆在那儿。

这宫里的桌椅都是一人一个的,自然没有多余的给杨心问。杨心问便坐在了姚垣慕的桌子上,看着对方这才刚坐下便又开始奋笔疾书,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关口了还闲聊:“我看你写得不慢,在雾淩峰上也没有偷懒,为什么旁人好像都能写完,独你这般费劲?”

姚垣慕当真是泥捏的人,火烧眉毛了还能停下笔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我得写四份功课,所以才总是写不完。”

“四份?为什么——”

“姚垣慕!”只听一声叫唤,姚垣慕浑身的赘肉抖了两抖,下意识便要站起来,杨心问眼疾手快地给他按住,斜眼看去——几个青袍弟子走来,为首的那个腰间坠着个香囊,香囊上绣银线蟾蜍,是姚家的身份象征。

“姚业同……”姚垣慕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人,随后从箱笼里立马翻出了几份书册,放到了桌上,“这、这些……是你们的。”

那姚业同长得有几分俊秀,身形高挑,乍一眼看去还有那么点人模狗样。他身后的两人也各自镶金带玉,约莫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里出来的,只是杨心问的灵修门史学得奇差,一个都不认得。

杨心问垂眼看着那几份书册,不冷不热地说:“哦,假手。”

他没有特意放大声量,可在无人喧哗的天矩宫里,这声音还是传遍了整个屋子,细碎的交谈声静了片刻。

大多数人并不认得杨心问,只听说了今日雾淩峰会来人入学。这显然便是杨心问了,只见此人未着统一的青袍,反而是一身红衣,规定只能带一件挂饰,这人浑身上下穿金戴银——最要紧的还属那张脸,瞧着比他们都小了个两三岁,却漂亮得有几分妖异,一眼望去像雾淩峰上的桃花成精,跟着姚垣慕下山作祟来了。

“这位是……”姚业同的脸色微变,他自然也知道此人便是雾淩峰今日要入学的人,想来是姚垣慕的师弟,这一身金银珠宝虽不见世家的标志,可样样灵气逼人,能凑出这些法器的,便绝不会是寻常出身。

“是我大——二师兄。”姚垣慕有些骄傲地回答道,“姓杨,师父起道名心问。”

姚业同惊疑不定:“雾淩峰的……二弟子?”

天矩宫内眼下的弟子,都是三年前入学的,彼时叶珉已被驱逐出门,杨心问也已陷入沉睡,识得叶珉和杨心问的那一批弟子,大都已从天矩宫毕业了,各自回了峰,于是连知晓雾淩峰前前后后有几个弟子的人都没几个。

“姓杨……”姚业同暗暗道,“不曾听说杨姓的世家,莫非是表亲?”

“你天天做别人的功课干什么?”杨心问对周遭的视线熟视无睹,点着那几本书册道,“自己的都还没写完。”

“你干什么,要给姚垣慕打抱不平?”

却是那姚业同身后的一人大摇大摆走了出来。那人年纪看着比其他人小一些,应该跟杨心问差不多,腰间坠着的香囊上也有个蟾蜍,但并未用银线绣边。

“那倒不是。”杨心问翘起个二郎腿道,“功课这东西,你们又没按着他手抄,那便是他自愿抄的,我管不着。”

那人闻言“哼”了一声:“没听说过什么杨家,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杨心问说:“确实没什么杨家,但这跟管不管闲事好像没什么关系。”

“怎么就没关系?姚垣慕要是真姓——”

“方崚和。”姚业同皱眉轻喝一声,“闭嘴。”

那叫方崚和的小子翻了个白眼,伸腿一踹桌角,抄起那几册书走了。

卯时过半,临渊宗里响起钟音。只一声便停了,是早课开始的标志,众人纷纷拿出书卷来摇头晃脑地朗诵读记。

辰时整,姚不闻拄着拐出现在了门口。

那双叫眉毛遮了大半的老眼极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立时噤若寒蝉。等他一路扫过,扫到坐在人桌子上晃腿的杨心问时,面色肉眼可见得僵住了,久久地站在门口,没法下定决心走进来。

杨心问也看到他了,便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牙,不像个笑容,像是没吃饱在咂嘴。

姚不闻抖了两抖,低头咬牙疾步走进,站在了长桌边,不等众人起身行礼,他已一屁股坐下,把拐往桌上一拍,迅速道:“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

“回长老,是陇州篇。”

“陇州篇……”姚不闻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着页,“陇州,蛮荒地也。地少灵,天缺道,民皆闭塞混沌不开,盛巫蛊无道之典,常有献舍生人之祭祀,育邪祟而不知。”

杨心问嗤笑一声,他听见了,当然知道杨心问在嘲笑什么,愈发抬不起头,语速也越快。

“……先临渊宗开山祖师,不忍其民生之艰,遣门下弟子前往,斩妖除魔,兼开化其民,后该弟子久居此地,与当地女子结亲,开枝散叶,此为夷襄李家之起源——可有惑?”

一人朗声道:“弟子有惑。”

出声的人坐在姚垣慕的斜前面,生得有些瘦小,带着书卷气,模样普通,腰坠一纯白的八孔埙。

那埙比玉、瓷更粗糙,比寻常石块又细腻,杨心问竟一时瞧不出是什么做的,偏生里头冒出来些怪味儿。

“盛瞰。”姚不闻眯眼,似略有不快道,“你有何疑惑?”

那盛瞰起身拱手,色不疾,言不利,却带着些不卑不亢来:“长老说,陇州盛巫蛊无道之典,却不知是那些巫蛊奇术?有献舍生人之祭祀,又不知是哪种祭祀?”

屋内一时四下俱静。

杨心问肘了两下姚垣慕的肩,小声道:“怎么第一天就让我碰上热闹了?”

姚垣慕吓得想钻进桌底下。

“还有这位道友。”那盛瞰耳力挺好,已然转过身来,瞪着杨心问道,“为何坐在桌上,还与人交头接耳?”

第177章 追命

杨心问不知火怎么烧到自己身上的, 真诚道:“没我的桌子。”

盛瞰道:“你既与人共用一桌,为何不能坐在姚道友旁边,非要坐在桌子上?”

杨心问难得好脾气地站起了身, 露出了被自己挡了一半的姚垣慕。姚垣慕与旁人一样跪坐在桌边,不同的是他身躯庞大,把整个桌边都塞得满满当当, 根本没有能再坐个人的位置。

姚垣慕傻乎乎地笑了两声, 一提气儿, 尝试着再往旁边挪挪, 挤出了个四五岁幼童勉强能坐的位置。

也就坚持了片刻,力一歇,软绵绵的肉便又淌了回去, 杨心问连条腿都塞不下。

学宫内更静了, 连姚不闻都尴尬地扫了扫鼻尖。

“道友这么关心我,不如你让一半座儿来?”杨心问坐回了桌上,翘回他的二郎腿,对那盛瞰说, “还有你怎么问话问一半就把长老给晾着了,瞧瞧, 给大长老弄得多尴尬。”

盛瞰这才想起了自己的要紧事, 转过头看向姚不闻。

姚不闻冷眼瞧他, 须臾方道:“既知是巫蛊邪术便可, 难道老夫还要说来叫你们学?”

“若是有用, 为何不学?”

“夷襄一代盛行献祭求魔之术, 你要学什么!杀人吗!”姚不闻忍无可忍, 一拍桌子, 怒道, “这里是临渊宗,不是你那梁洲的鬼域!再敢把这套邪修做派带进宗门,我立即禀宗主将你赶下山!现在给我门外跪着去!”

盛瞰冷眼相对,抱起了桌案上的书,正准备去门口,却觉肩膀被人一拍。

回过头,便是杨心问那笑容灿烂的脸。

“我没桌子……”杨心问趁火打劫,“你又要出去跪,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你借我?”

学宫内落针可闻。

众人瞠目结舌,连盛瞰都一时说不出话来,震惊地看着此人竟已盘腿坐下,把自个儿的书往上放了。

“……随你。”盛瞰回答,随后转身离开。

只见他走到门口,一掀袍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了下去。任谁都看得出他并不服气,看着姚不闻的视线也尚且锐利。

姚不闻也余怒未消,二人隔着门也有剑拔弩张之势,整个学宫内气氛极其压抑,平日里爱私下玩闹的也不敢了,皆正襟危坐,生怕惹姚不闻发火。

“再过一个月便是论剑大会,彼时三宗七门齐聚,年轻一代的弟子都要在台上光明正大地比试。”姚不闻斜眼看门外那人影,“我不希望有人在上面用些歪门邪道,丢我们临渊宗的脸面。”

一堂课下来,众人皆是噤若寒蝉。杨心问转着从姚垣慕那儿顺的笔,连墨都没有蘸,在四个指节上转得跟开花儿了样的,把姚不闻弄得很紧张,生怕来了个刺头。

可除了转笔,他既没有与人交头接耳,也没有找茬,连旁的门生犯瞌睡的时候,他也目光清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书。

授课仅一个时辰,而后便是考校和默写。

姚垣慕是第一个被叫起来的。或许是因为知道姚不闻对他格外关注,姚垣慕连做梦都在背经史伦理,之乎者也的朗朗上口,听得长老甚是满意。

杨心问托着下巴看去,做左侧第一排的姚业同目光森冷地盯着姚垣慕。之前那至少面上过得去的平和也荡然无存,攥着笔的指骨都在发白,尤其是听姚不闻点道“好”时,他将头猛地拧正的表情,堪称经典。

一圈考校下来,有两个背得磕绊的,被姚不闻臭骂了一通,其他的都很是顺畅。看得出来大长老积威已久,少有人敢不背他的功课。

姚不闻摸着胡子微笑,最后看向了门口跪着的盛瞰。

“背一遍《正仙论》的《守正篇》。”姚不闻说,“背好了便回来坐着。”

盛瞰挺着脊背,昂首道:“不会。”

姚不闻皱眉:“人人都背了功课,怎的就你不会?”

“看过,但学生觉得圣人言有误,不当背诵。”盛瞰说。

“何错之有?”

“其言人命无轻重,无多少。”

“你当如何?”

“若能以十人之性命救万民,何如?”盛瞰说着,膝盖往前轻挪,分明还跪着,却仿佛在朝着姚不闻步步逼近,“若能以万人之命救苍生,又何如?”

这已不是单一个“以下犯上”能说过去的了。姚不闻浑身发抖,说不好是气的还是惊的,巨啸境的体魄竟拿不稳书页,颤颤巍巍了许久,手中春时柳骤然锄地,四五根藤蔓从地上破出,抓着盛瞰高高悬起!

“邪修敢尔!”姚不闻目露凶光,“此等癫狂之言,我看谁还敢再说!”

他虽似暴怒,可杨心问分明地看见了,那藤蔓里有一根是朝着盛瞰的嘴去的。盛瞰被死死捂住了嘴,想说什么也只能徒劳挣扎,显然那姚不闻是疑心盛瞰知道些有关三元醮的什么,怕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这么一瞧,那盛瞰的盛,不必做他想,必然是盛衢的盛,柳山盛家的盛。

可这家邪修不是早被陈家铲除了吗,怎么还有后代,又怎么会跑到临渊宗来求学?

学宫内一片喧哗混乱。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邪修也不过如此嘛,怎么一下就被制住了?”

“长老可是巨啸境!巨啸境你知道吗?”

喧闹间,杨心问往后斜斜一躺,靠在了姚垣慕的桌上,仰着头问:“那盛瞰哪儿来的?”

姚垣慕架起了书,小心翼翼地挡住自己的嘴,悄咪咪回答:“去年来的,师兄从梁州带回来的。”

“梁州……”杨心问眯了眯眼,“师兄去过那儿?”

“正是。”姚垣慕说,“师兄殓了姜崔崔的遗骨,一直想要奉还其生父母。去年梁州的寮所建成,他们便立刻接手当地衙门的户籍,重新核对了人口和田地,很快发现那姜崔崔的父母早就失踪了。再一深查,发现当地失踪案频发,而且都和梁南水寨有关。”

杨心问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那水寨是盛家残存的邪修兴建的?”

“对,就是当年柳山跑出去的一支。”

“然后呢?

学宫内已乱作一团,跳上桌子的人都不少,姚垣慕依旧小心谨慎,像是生怕被人捉见讲小话:“然后……师兄前脚下山赴梁州亲查此案,叶珉后脚就借探望师父为由上山——把你偷走了。”

他懊恼地皱起眉头,整张脸像个干瘪的橘子:“都怪我掉以轻心,师兄分明吩咐我要我看好你的——”

“行了,反省就不必了,我命硬,叶珉就是趁我睡着砍我几刀也不能怎么样,接着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叶珉拿你当威胁,要师兄放手水寨的事。”

杨心问摸摸下巴,竟是有些期待道:“快说,师兄是怎么英雄救美又救民的?”

姚垣慕此时却支吾了起来。

“就、就我们一起,顺利把你救出来了……”

“具体呢?”

“我、我……”姚垣慕可疑地移开了视线,“我忘了……”

杨心问眯起了眼,他就枕在姚垣慕的桌上,姚垣慕连逃都不好逃,只能心虚地看书。

“我知道啊!”

却见冰天雪地里,画先生被一群闲着没事就殴打他的人围在中间,连忙举手道,“仙师!仙师!救我,我告诉你!这事儿道上的都知道,我可清楚了,我告诉你!”

杨心问的眼前同时浮现着两个场景,一个是眼前喧闹的天矩宫,一个是画先生在雪地里被几个小孩儿追着踩的画面。

他一手拎起一个小孩儿的后颈。俩小孩儿的腿在空中还倒腾,过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干倒腾不前进,诧异地回过头,随后惊喜地叫道:“哥哥!”

一阵又一阵的“哥哥”声把好多钻进地里玩儿的小孩儿给叫出来了,围着他跟圈草裙样的转。

其他人也闻讯跑来,前阵子还诸多抱怨的大哥又抱怨上了:“这里日子清闲地蛋疼,你给咱搞点地种呗,这天天的没地种可真不是个滋味儿。”

“好好好,这主意好,种点高粱来,等收成了,我做些开花馒头给仙师尝尝!”

“种什么高粱?种桑苗!桑苗!再来几个织布机,明年这小孩儿都能穿上丝绸的新衣,不是更好?”

“要什么桑苗,精贵玩意儿种不来,还是得水稻——”

人群又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杨心问艰难地拨开人群,一边敷衍着说:“都种,都种”,随后把俩小孩儿放下,将画先生提溜起来,隔出了个僻静处:“你说。”

画先生隔三差五就会被他的受害人们围殴,过得属实凄凉,眼下终于松了口气,颇为谄媚地围在杨心问脚底。

“梁州那事儿闹得可大了,这道上的都很清楚的,彼时那客卿劫了您,想要救你其实不难,毕竟您……不太好杀,问题是不知道那位客卿把你关在哪儿了,如果他把你活埋进了哪个山头,虽然您命硬,但不停地死了活活了死,也不大好受。”

“废话怎么这么多。”

“诶诶诶诶!不是废话!不是废话!都是关键!”画先生不想拥有焦香的外皮,忙道,“仙师得想办法让叶珉自己暴露出你的位置,于是他突然办了个清谈会,从名士到凡民都可以去。”

“谈什么?”

“三元醮。”画先生直白道,“他经寮所通传了整个北岱,说他要谈三元醮。”

第178章 画皮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年的叶珉生如他人的线下傀儡, 于是跟阳关教一处,都想要三元醮的事暴露,叫这世道混乱, 叫这天下不得安宁。

但叶斐死后,叶珉选了一条比他们都更“正”的大道,成为司仙台的客卿, 成为长明宗的弟子, 他已然成为了秩序的得益者, 便不会再轻易叫这秩序被打破。

“三元醮这三个字一经出口, 仙门百家和各路知情一二的邪修都坐不住了。尤其是临渊宗和长明宗,几乎是立刻就把叶珉关压到了梁州,要他赶紧把你交出来, 阻止陈仙师的疯狂之举。”

“叶珉不听。”

“没错, 他不听。”画先生说,“叶珉不能死,没人敢对他动刑,而且这世上他已举目无亲, 也就无人能用以威胁他。他笃定陈仙师不会当真把三元醮的事说出去,于是依旧保持原来的主张, 要陈安道放手水寨的事, 他就把你还给他。”

杨心问抱臂环胸, 闭目静思, 须臾道:“但师兄此举本就不是冲着叶珉去的。”

画先生立刻奉迎拍马:“仙师果然聪慧, 一点就透!陈仙师此举本就是给阳关教的信号, 阳关教想要此事大白于天下, 便必然希望仙师你永远不再出现。陈仙师放出了自己是所谓‘骨血’的消息, 而在收押了叶珉之后却又立刻对外取消了清谈会, 叫阳关教的以为叶珉怕了,于是阳关教的立马开始找你,想制造出叶珉并非真正服软的假象,叫陈仙师真正把这清谈会开下去。”

“阳关教和叶珉在私下一直都有联系,他们了解叶珉,而且门路众多,要找我,他们便是第一人选。”杨心问的手指慢慢点着手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师兄派人跟了他们。”

“阳关教的反应也不慢,在找到你的所在之后立马遭伏,他们便意识到中计了,而且屋子周遭镇满了各类阵法,可进不可出,当即打算至少杀了你再说,可您那情况——唉,发现杀不死人,他们可能也慌了。”

“李正德赶到,他们便打算自焚,连着你一起烧,可你那小师弟又通过天涯咒与你师兄联系,破开阵法,趁乱从后门把你背出去了。他们一通乱放火,当真只把自己给烧成了炭。”

大概是对焦黑的炭很能共情,画先生抖了抖泥身,不寒而栗。

“救下你之后,陈仙师就带着人把整个水寨剿了,连带着梁州一代的邪修全部连根拔起,而且是人赃并获,那寨子里据说到处是‘牲畜’和他们研究出来的了不起的邪术,光是看一眼……如果能看一眼,那都是受益匪浅啊。”

“那盛瞰是怎么回事?”

“嗐,什么盛瞰,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儿吧。盛家的邪修这次被清了干净,那人估计是‘牲畜’之一,盛家有在幼童身上种蛊的习惯,这样的幼童便叫做‘蛊种’。蛊种九死一生,死的扔去继续炼百尸蛊,活下来的便当侍丹童子。那盛瞰大概是刚成为侍丹童子,还没来得及帮忙做事,盛家就被掀了,自然得算无罪,可也不能就这么放跑了人,年龄又小,仙师便带回来了吧。”

那蛊种似是对盛家毫无怨恨,反倒以邪修的身份为荣。

于他而言,或许救他出来的仙门才是恶人。

杨心问沉默片刻,半晌打了个响指,周遭的静谧霎时消失。七嘴八舌的人挤了过来,几个小孩儿争先恐后地跳到了画先生身上。

那熟悉的惨叫声传了出来,画先生抱头鼠窜,眨眼的功夫就跑没了。

“仙师,我真觉得高粱不错……”

“行了行了我听见了。”杨心问双手捂耳,面前的雪地顷刻间成了几亩田地。

尚且青绿的高粱杆从地里冒出,长长的叶子包围着杆周,还没长出花来,抽出的新绿却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雪景长街眨眼间便成了初夏时的乡间小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孩子们立马就对那画先生没兴趣了,一个接一个地往小水塘里跳。

每个人身上都沾了泥,成为一个又一个画先生。

“我没见过桑苗。”杨心问冲那要桑苗的人说,“你让我回头琢磨会儿。”

“好的仙师!谢谢仙师!”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感谢声里,杨心问快步离开。

“哥哥再见!”

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在水塘里冲他叫,然后挥舞着手,游远了。

杨心问下意识地勾了勾唇角,可随即忽然一愣。

我在干什么?

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

【你瞧这些人可怜,可他们眼下不知苦痛,不晓惊惧,此生所求唾手可得,真假有何要紧,生死又有何分别?他们助我召来旧友魂魄,我送他们美梦一程,何等美谈,如何不算相助?】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

杨心问已经不记得了,他只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如若桃源乡一般的美景,是他亲手构筑的幻境。

这些人早便已经死了。

难以言喻的闷痛堵塞住了他的思绪,杨心问急急回首,逃也似得从这小道跑过,将这景色抛在了身后,从姚垣慕的桌上骤然抬起了脑袋。

“大、大哥……”姚垣慕见他脸色不对,越发慌乱道,“真、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把你救下来了,就这样,没什么别的……”

“师兄把他是骨血的消息公之于众了,对吗。”杨心问按了按自己的脖颈,“都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你没必要瞒我”

“我——”

“我有点累。”杨心问撑着桌面站起身,“翘课去了。”

姚垣慕呆愣道:“可、可你才上一个时辰不到的课……”

他话音刚落,那抹红色身影却已经如吹灭的火苗般,在他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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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课的不敢回雾淩峰,便晃悠晃悠着去了后山。

后山的樊泉到了这个季节也已停流,没有了樊泉,后山便只剩几个石洞,冬来也没什么人。

鸟雀倒是不少,在筑巢的枝头飞上飞下,松鼠沿着树干窜上,震落了积雪,又惊起一片的鸟来,扑闪着翅膀飞远了。

这里的树木哪怕隆冬也稀稀疏疏挂着点叶子,杨心问寻了个大块点的石头躺了上去,头顶是那零零星星的黄叶,叶间透来的光照在他眼里,瞳仁霎时便紧缩起来,成了两道十字,细得几乎看不清楚。

他身上属于魔物的特征日益增加,他忽然想起陈安道留给他的那封遗书,两坛的血丸,到头来怕不是要陈安道自产自销了。

“师兄有主意,魔物之躯不是问题。”杨心问喃喃道,“问题是魇梦蛛网……”

寻常人的心魄受不住蛛网,哪怕陈安道受得住,杨心问也不会叫他遭这种罪。

那一条条的蛛丝,都连接着一个教众的心魄。这些人日日的梦魇都这般送来,要接触魇梦蛛网,便要将这些联系全部切断。

蛛网中的人,也便不复存在了。

杨心问双手枕在头后面,架起腿来,盯着树杈间的鸟巢:“画先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在,为了活命,绝不可能告知我画皮术的术阵,可在画皮术完成之后,我又该怎么摧毁魇梦蛛网?”

交给师兄去做?

不行,那样风险太大了,如果师兄没能控制住蛛网,无首猴可还在里头。

“还有如果要用画皮术,我是自愿的,可师兄肯定会抵抗,怎么样才能叫他听话,下药吗?还是用一席朝露?不行不行,他会今时禅宗的心法,幻境没有用,只能是下药。可是下什么药?我懂个屁的医理我下药……”

无首猴……还有无首猴和画先生,这俩玩意儿不除干净永远是后患,可他妈的怎么除?还有那什么姓盛的,放那么个隐患在身边,师兄到底是怎么想的?蛛网里的那些人怎么办?真把他们扔出来等着他们散魂?

“啊!”

杨心问突然大叫,把在他旁边觅食的鸟儿吓得险些飞不起来。

他骤然翻了个面,双手双脚在石头上扑腾,好像在平面上游泳,又像小孩子在地上赖皮:“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烦死了!他大爷的都些什么烂事儿!”

“怎么料理后事儿都能这么麻烦!”

杨心问好像忽然疯了一样,时而在石头上时而凫水,时而上蹿下跳,时而如蛆虫般蠕动,时而像咸鱼般翻面。偌大个后山被他搅得群鸟不宁,蛇鼠都快从冬眠里被喊醒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觉得闷,垂头丧气地坐在石头上,看着面前一只迷路的蚂蚁四处乱撞。

他搓了搓脸,半晌自言自语道:“他给自己安排后事时也这般烦恼吗?”

“为什么一点儿也瞧不出来?”

蚂蚁听不懂,蚂蚁还在四处乱撞。

“你真蠢!”杨心问冲蚂蚁乱发脾气,“你怎么连路都不认!”

蚂蚁听不懂,蚂蚁并不打算接受他无端的辱骂。

杨心问抱着膝盖,蜷缩成了一团,须臾又瘫了下去,就这么盯着头顶的叶片发呆。

他也不知道这样待了多久,日暮西沉,蚂蚁都不见了,可能找到了路,可能已经死了。婆娑的树影如一张破烂的网拢在杨心问身上,他自那晚来的夜风抬起头,慢慢坐起身来。

杨心问扫了扫身上的雪,拢暖了一捧雪水来,冲着脸上骤然拍去。

雪水沿着他的鼻尖和下颌落下,鬓发微湿,那眼里的惶恐、烦躁、不安、悲伤,在雪水落地的瞬间,便同它一起融进了雪地中,倏忽间不见了。

杨心问抬臂,用袖子擦了擦脸。

“今天翘了课。”杨心问再抬头,冰冷的脸上骤然撕开一个俏皮而真挚的笑容,哼起了小曲儿,朝着雾淩峰一蹦一跳而去,“不知道师兄打算怎么罚我呢?”

第179章 狗链子

杨心问期待的惩罚没能如约而至。

他回到雾淩峰的时候, 李正德依旧未归,姚垣慕也在上晚课,偌大的雾淩峰上只有轻居观还点着一豆灯。

陈安道只披着件外衣站在轻居观的门口, 里衣单薄,半披长发,远远看似个幽魂。

只那么远远一看, 杨心问脸上刚挂上的笑容便烟消云散, 他疾步走过去, 脚步声吸引了陈安道的注意。

只见陈安道死死地盯着他, 一张被冷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只一双眼黑黢得看不见瞳孔,两汪深潭一般照着杨心问的模样。

杨心问脚步略一顿,随后便听陈安道哑声道:“去哪里了?”

那声音像是夜风刮过空荡的街巷, 杨心问莫名得打了个寒战, 随即又回过神来,抓着陈安道的小臂就往屋里带:“什么天气你穿这么少站外面,老师生病告假没人管是吧?”

陈安道还在问:“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我去偷人了!”杨心问恨恨道,“你娘子我正值青春年少, 你成日里病怏怏的叫我不痛快,我不去偷人, 难道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

“你就是真去偷人。”陈安道被杨心问扯得踉跄, 依旧不依不饶, “也要叫我知道你在哪里, 和谁在一起。”

杨心问把人从屋外带进来, 一路扯到了靠墙的柜子边。

他双手一揽陈安道的腰, 把他放在了柜子上, 自己挤进了陈安道双膝之间, 仰起头, 笑道:“那怎么好,我外头的情人怎么能叫你知道?”

坐在柜上的陈安道比杨心问略高一些,杨心问的吐息喷在陈安道的颈上,带着些微的热度和似有似无的碰触,蹭得陈安道冰凉的脖颈微微瑟缩。

“我不与你开玩笑。”陈安道稍稍后仰,“叶珉和阳关教尚且对你虎视眈眈,司仙台当年逃走的几个金莲座必定也还在伺机而动,外面很危险。”

杨心问自下而上地仰望着陈安道,像是再乖顺不过的小狗,又像是随时能咬破人喉咙的凶兽:“陈仙师一手遮天,我跟我情郎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你怕不是都能给我抓回来。”

“我不抓你。”陈安道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伸手捧着杨心问的脸,柔声道,“我要保护你。”

“保护我。”杨心问不吃这套,挤地更近了些,几乎要贴上陈安道的腿间,“无首猴,花儿姐,牛存,叶珉,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对唐鸾和盛瞰那种危险都不甚在意,却格外容不得他们。”

陈安道被逼得完全靠在了墙上,柜子太窄了,他无处可逃。

杨心问的一半脸照在烛火下,暖光映出的脸色泽温润,带着有些孩子气的漂亮;另一半则覆在阴影之中,失了生动,便像是人手雕刻出来的石像,在暗处望着来人。

“但凡知道我是心魄的人,在你看来都要死,对吗。”杨心问说,“但是你身为骨血的事却瞒都没想瞒,人人都知道,就差没贴个皇榜了。”

“那不一样——”

“就这样你还说什么都不管了要跟我走。”

杨心问的双手撑在陈安道两侧,略微歪了歪脑袋,笑道:“师兄,你玩我啊?”

陈安道一时失语。

“玩我也没事,师兄觉得好玩就行。”杨心问仿佛很体贴很宽容地点点头,“但是盛瞰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他了?”

“那人可太显眼了,一上来就敢跟姚老头呛声,瞧着便是个有靠山的小白脸。”杨心问的手稍微收紧了些,“你什么品位,偷腥偷到那种人身上去的?”

陈安道被他迫在墙边,双腿又合不拢,像是个被硬撬开口的蚌。身后披着的外衣将落未落,屋内暖和许多,几乎热得他有些发烫。

“那是盛家的蛊种,不曾害人。”陈安道被盯得不自在,转过眼道,“可他身怀盛家的邪术,为人立世的理念也被带偏了,把他带回临渊宗,一是看管,二是让人教他人伦天道,不要走歪了。”

柜子忽然晃动了起来,却是杨心问在那儿有一下没一下地顶起柜角。

陈安道死死地抓着柜沿,可他指头的力道不够,好像随时都要晃下来了。

“谁不能教,非要放到临渊宗来教。”杨心问越晃越用力,“陈家十八年前灭了盛家,一年前你把盛家再端了一次,你猜他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是谁?”

“你不要晃了……”陈安道终于撑不住,伸手抱住了杨心问,“我头晕。”

“现在知道对我投怀送抱了?你跟那姓盛的不清不楚,我还当你就喜欢刺激的呢。”

杨心问停了下来,托着陈安道的腰臀,朝着床边大步走去。

陈安道攀着他的背,小声道:“我送你的东西呢?”

杨心问把人扔在被子上,俯身从枕下一掏,一个金绳结玉的手链出现在他掌中。

那是陈安道给他包在利是里的东西。

“为什么不戴着?”陈安道躺在榻上,伸手拿过那手链,往杨心问的腕子上套。

杨心问眯了眯眼,由着他弄。

他见陈安道弄完了,脸上竟浮现出了些许的笑意,心里霎时有了成算:“我怕到处弄的血会弄脏了它才没戴,倒是忘了问你,这手链是做什么的?”

陈安道给他戴了手链,心情似是很好,甚至偏头蹭了蹭他的掌心:“是保平安用的。”

“怎么个保法?”杨心问气笑了,“里头的魔气你当我闻不到吗?又是什么定位的咒诀?是不是还是从盛瞰那里套来的?”

陈安道神色一僵,方才他蹭着的掌心骤然捏住了他的脸。

“陈安道,你竟敢给我套狗链。”

杨心问渡出一点灵力吹灭了火光,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漆黑之中,陈安道感到自己身上的人骤然压了下来,他的两手被人扣在了一处,单薄的里衣在动乱中敞了开来,双腿叫人用膝盖猛地顶了开来。

被褥和衣物被掀开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一只手掀开他的衣襟,一路滑到了他的腰侧。

屋子里静了一瞬,杨心问好像停下了动作。

陈安道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这样的停顿和安静反倒叫他不安,他挣动了两下手腕,刚想说手有点疼,便感到颈边凑上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汪。”

愤怒的,委屈的,却又到底是乖驯的一声叫。

陈安道一愣,他被扣住的手动了动,指尖摸到了杨心问还好好戴着的手链。

啊。

兴奋在指尖那一处炸开。

触电般的刺激冲击着他的骨髓,在他的脑海里鸣啸着升空,绽放。

陈安道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

哪怕在那一晚无数次高.潮,失神,都不如这一刻半分。杨心问自愿戴着他给的手链,在他耳边臣服似的一声犬吠,让他浑身都在发烫,发抖。

他如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弹动着,把杨心问吓了一跳,就在杨心问松手的瞬间乱糟糟地起身,又使出浑身的气力把杨心问按在榻上,抬膝骑了上去。

“你悠着点——”杨心问被他胡乱地扒着衣服,下面还被无意间扇了两下,疼得他吸气,“这姿势可累了,你别扒完我衣服就说没力气了。”

确实差不多,陈安道抹黑地一通乱抓,跟杨心问的腰带逞凶斗狠了半盏茶的功夫,腰带完好无损,他已经累了,还得杨心问自己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被陈安道骑了上去。

“诶诶诶!!你等等等等!!!”杨心问眼见着陈安道竟然二话不说地往自己那玩意儿上坐,吓得忙将人腰把住往上捞,“你急什么,你想把我俩都疼死吗?”

“不疼的。”陈安道睁眼说瞎话,低头胡乱亲着杨心问的脸,“不疼的。”

杨心问信他才有鬼,一只手制住了人,另一只手忙去掏乾坤袋里的伤药膏。

就在他捂热那软膏的时候,坐在他腹上的人竟还不老实,挣动不停,柔软的触感反复折磨着他,还不停地催促着“快点”“快点”。

翘课来跟师长乱搞。

杨心问的手指送进去时分神想:好像有点刺激。

虽然不知道师兄的喜好为什么那么怪,竟然喜欢听他狗叫,但是好刺激,师兄好热情。

“乖宝,别怕……”陈安道竭力晃动着腰身,这姿势对他确实太累了,还非要把杨心问拉起来跟他一起累,两人似是对坐着,下面却紧密地连在了一起,“我保护你。”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样,能捧着杨心问的脸,能抱着杨心问,一会儿叫他“乖宝”,一会儿叫他“乖狗”,两腿打着颤动不了了,还依依不舍地装作自己不累。

杨心问很给面子,已经上手抱着他上下颠了挺久,依旧夸道:“师兄好厉害,再坚持一会儿,再一会儿。”

被他哄得晕头转向的陈安道似乎真的觉得自己很厉害,极有参与感地回应着。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大喊:“师兄!大哥!我回来了!”

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皱了眉头,正要喊一句“自己玩儿去”,便骤然被包进了一床被褥之中。

陈安道把他死死地包进被子里,好像生怕他走光。

杨心问看了看光洁赤.裸的陈安道,又看了看自己还穿着身上的袍子和裤子,一时无语,扭头对门外喊:“知道了,自己玩儿去,里头忙着呢。”

“哦……”姚垣慕已经跑到了门口,见屋里连灯都没点,静默半晌,福至心灵,立马道,“好的!我、我我我我我回屋子里去了!”

说完便跑了。

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谨慎道:“大、大大大大哥!咱们明早还要早起,师兄明早也还有课,你……你你你你你们——议事!议事不要太累了!”

第180章 找茬

姚垣慕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可惜劝错了对象。

杨心问听得进去,可陈安道没听进去,他用一种想死在床上而非三元醮的决心缠着杨心问, 甚至结束后还不许人出来。

杨心问怕他生病,哄了半天才同意去清洗,最后人在水桶里睡着了。

“你可真行。”杨心问哭笑不得, 用被子把人卷成个竹筒放回去, “困成这样了还瞎折腾, 明早看你怎么起床。”

次日卯时, 杨心问跟姚垣慕按时出了门,临走前探了探陈安道的额头,有些微微发热。倒是没什么大碍, 陈安道只要不是发冷, 一般发热很快就能好,便将上午的祟物生息和下午的武演调了个时间,通知各峰,众人便提了剑, 在天矩宫的门前汇合。

昨日的功课,杨心问自然是没做的, 今日要考校的《临渊剑法》的《见我》里的后四式, 他也是一点没学的。他老神在在, 姚垣慕却颇为担心, 不住道:“大哥, 趁长老还没来, 你先跟着我练一练, 能会一式算一式啊。”

杨心问在低头拨弄手上的链子。那链子是金丝搓的, 中间包着米粒大小的白玉, 用手指拨弄能轻轻打转。

“你看我这手链?”杨心问头也不抬,“好不好看?”

姚垣慕皇帝不急太监急:“好看的好看的,大哥,你真不现在学一下吗?”

“哼。”杨心问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也就剩好看这么一点好处了。”

天矩宫前的平台此刻乱糟糟的,一群睡眼惺忪的年轻修士拿着佩剑比划来比划去,连剑鞘都不卸,也是怕没睡醒砍到人了。

杨心问站在边上看了一圈,总算在人堆里看见了盛瞰。

此人似是还没有佩剑,拿着把临渊宗配给的桃木剑瞎比划。虽然杨心问也不识得临渊剑法,但看他那剑尖总朝着自个儿大腿的动作,想来肯定是个学艺不精的。

“这剑招要是比划不出来,季闲会怎样?”杨心问偏头问姚垣慕,“也要罚跪吗?”

姚垣慕摇头:“诹訾长老腼腆内向,格外怕人多,若是谁犯错了,他只会小声地叫人滚。”

杨心问回想起在岁虚阵里见到的季闲,倒是不知道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玩意儿还有什么可怕的。

辰时一刻,季闲姗姗来迟。

在临渊宗的这一代长老里,季闲是唯一一个摸到了静水境的人,如若说兴浪境圆满和巨啸境之间隔着鸿沟,那巨啸境圆满和静水境之间便有如隔着天堑,他能摸到静水境,哪怕还未完全突破,都已有资格被称作“大能”。

饶是如此,那张脸上不见半分意气风发,五十来岁的模样,长而白的胡须和眉毛并不打理,极污糟地打卷、盘结,分明还没到伛偻的年纪,却始终佝偻着脊背,远看便像个小老头子,一双眼藏在眉毛下,由始至终都看着地面,没抬起来过。

他不仅和二十多年前的“白衣送葬,一剑断三秋”的季闲看起来毫不相干,甚至相比三年前也肉眼可见得落魄污糟起来。

他来了之后并未说话,而是对着静默的人群摆了摆手。

众人连忙列队排好,姚垣慕领着杨心问和自己一起站在了最后面。

“咱们藏后面一点。”姚垣慕心存侥幸,“这样动作跟不上,也不一定会被发现。”

和他一般想法的显然不只一个,后排人满为患,且每个人都想往后挤。本来站在后面的又被挤到前面,立马又往后钻,钻来钻去的,个个都快在天矩宫门前挤成大饼了。

杨心问跟着挤了一阵就不挤了,姚垣慕因为太过圆润也实在挤不进去,最后两人努力一阵,还是站在了第二排,季闲稍稍抬眼便能看到的位置。

姚垣慕愁眉苦脸的,看着比自己没练剑还要伤心。

好巧不巧,前头站着的就是姚业同和方崚和,这两人方才便没有往后挤,而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了第一排,显然是对武演很有信心。

发现他们站在后面,还回头冲他笑道:“二位怎么不去后面挤了。”

姚垣慕格外不想叫这两人在杨心问面前显着,他手心冒汗,在裤腿上擦擦,语气不善道:“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那两人闻言一愣,倒是头回听姚垣慕这么说话。

“你这是什么语气?”方崚和冷笑道,“找着靠山了不起啊?我都查过了,你那靠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出身,星纪长老一时心软带上山的而已。”

姚业同皱眉:“垣慕,我们同族出身,我只是关心你的课业而已,你为何这样与我说话?”

“我是叫我师兄带上山的。”杨心问纠正道,“上了山两三天都没见着我师父呢。”

那两人不明白他纠正的意义所在,只有姚垣慕深深地叹了口气:“大哥你真是……”

“你们俩练剑练得怎么样?”杨心问开口问道,他语气平常,竟带着点过问小辈功课的口吻,“看你们站那么前,应该挺有信心的吧。”

方崚和一点就炸:“废话,不然跟你们一样耗子钻洞样的往后钻?”

杨心问说:“真的练得不错吗?一会儿演练不会突然忘招?”

姚业同:“自然不会,不知杨道友是什么意思?”

“不会动作不到位?”

“你少来给我们施压!”方崚和暴躁道,“我们有的是真才实学,你再怎么施压我们也不会失误的!”

杨心问笑着点头:“那就好,我看你们那么爱叫别人给你们做功课,有些担心,练得好就行。”

“你——”

“崚和。”姚业同轻咳了一声,方崚和抬头,便见季闲站在他们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周遭不知何时都已经安静了下来,就属他大吵大闹得格外显眼。

方崚和登时脸色通红,立马把头埋了下去。

所幸季闲不爱多说话,没有叱责他。待安静下来后,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大家可以开始了。

方崚和怀着满腔怒意,立刻抽出了剑来,以剑竖立左肩处,接着转腕起势。

他的确是练得很认真。大多的年轻修士都希望成为剑修,剑修的战斗能力是最强的,尤其是在一对一的单挑擂台上,剑修可谓无往而不利。

相比不起眼的符修、命修、医修,剑修无疑是最潇洒,最叫人憧憬的路数。

而且比起窝在书房看书,喜好在外活动也是大多少年人的习性。

方崚和入学宫三年来几乎从未自己抄过书,但却没有一日疏于练剑的,如今他已是兴浪境后期,比之同期的修士,确实已算是不错。

他动作行云流水,哪怕三心二意,依旧不见滞涩。

他一边运剑,一边偷瞄着季闲。

令他失望的是,诹訾长老并没有看他,那双浑浊的眼越过他往后看着,似乎后头那群歪瓜裂枣比他还要更值得一看。

方崚和这么想着,却察觉到了另一道视线。

他趁着背身的动作往后看,发现季闲不看他,那杨心问反倒是盯他盯得很紧。不仅盯得紧,而且手上的剑势流畅至极,每个动作都各有轻重缓急,出剑刚而直,压身低而柔,回刺隐蔽而曲度优美,分明是将这套剑法吃得格外透彻!

好啊,这人竟是在扮猪吃老虎!

方崚和心中急怒,脑中一片空白,下个旋身侧劈的动作竟是一下没接上。

便见杨心问的动作却也在此时忽然一滞!

方崚和还没回神,就听杨心问轻轻“啧”了一声,露出了有些许鄙夷的神情,目光一转,落在了他旁边的姚业同身上,侧劈的动作立马跟上,那凝滞一瞬的剑势已油然续上,与姚业同的动作完全同步,甚至更到位,更优美。

他在模我们的剑法!

方崚和全然愣住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么快的出招,如果现场模仿,会手忙脚乱不说,衔接也绝不可能这般流畅,而且必然会比他临摹的人慢上些许。

而杨心问动作相比姚业同不仅看不出来半分滞后,甚至在一些发力的动作上到位得更快,停得也更利落!

当时他们习得这招时,都是先将招式拆解,分开研习,然后再串联起来,从滞涩到流畅。二十天的年假里,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练这四试,方能有眼下的得心应手。

【听说那杨道友是星纪长老从民间抱上来的,不是什么显赫的世家出身,孤儿出身,不足为惧。】

姚业同与他说这些话时,他想也没想便点了头。可如今再细细思索,民间的孤儿这么多,为什么星纪长老独独抱他上来?难道是贪图他的美色吗?

寻常人怎么可能上得了雾淩峰,拜在星纪长老门下?

就连那姚垣慕,虽然是窝囊废一个,但灵力却极其惊人,远非常人所及。

方崚和气得牙痒,就连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只是拧着头,死死看着杨心问。须臾,杨心问也收了剑,他才如梦初醒,这四式的展示,竟已是结束了!

糟了!

“你。”季闲终于正视了他一回,手指点了点他,而后到下一排,一路点下去,“你,你,你……还有你,你们两个。”

他一排排点下去,点完了最后一排,才慢慢走回来,兜袖低下头,像是在局促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嘴里却小声道:“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