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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24349 字 9天前

第161章 试探

或许是心虚, 又或许是杨心问的捏着他脸的气力稍有些大,陈安道瑟缩了一下,随后才握住了杨心问的手, 将其轻轻带离自己的脸。

“皮外伤。”陈安道说,“不碍事的。”

杨心问的神色冷峻至极,他的瞳孔色浅, 在眉间元神若隐若现的剑光下显得越发透亮, 不像人的眼珠, 倒像是颗塞进雪人里的琉璃珠, 漂亮得叫人有些不安。

许是知晓自己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有些吓人,他半晌歪着脑袋笑:“师兄,我跟你分开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陈安道一怔, 随即道:“情况有变, 之前的事得空我再与你细说,当真不碍事的。反倒是你,怎么能自己咬断自己的指头,哪里来的习惯, 可是又觉得饿了?”

陈安道手上的血还没止住,已有些许流到了杨心问的手上。

杨心问把那只手抽出来, 低头看了会儿指节上的血迹。

长密似蝶翼的眼睫被风吹得轻颤, 他半晌伸出舌头, 将手上的血一点点地舔干净了。

他舔得很认真, 甚至有些莫名得楚楚可怜。

陈安道心里一软, 便伸出指头凑到杨心问面前, 示意他咬来喝。

地上那被剑不断劈砍的头颅还在缓慢但确切地朝着亭子移动, 碎肉落地的声音连绵不绝。

杨心问沿着那只递到他面前的手慢慢往后看, 一路追到了那道尚且扎眼的烫伤上, 只觉得有相似的碎屑也在他的胸腔间砸落。

只不过他的心要比旁人更硬些,所以听起来不像柔软的心脏被分割落地,而是从天而降的冰雹,冷硬地砸在荒芜的大地之上。

他抬起了头,那只朝他伸来的手如同这大地上的一条裂痕。杨心问回握,触到了这裂痕的一端,随后指尖一路往上,扼住了陈安道的脖子。

颈上微弱的脉搏顺着掌心传来,陈安道没动,连象征性的挣扎都没有,柔软得像是被他捏住后颈的猫。甚至微微偏过了头来,露出一侧的脖颈,温声道:“你正临突破,又经鏖战,觉得饿也是寻常。”

杨心问的眼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陈安道的脸没有一丝血色,气息脉搏都几乎微不可察,只是被白晚岚那一剂醒神的药吊着,不见疲态,反而有些异样的兴奋。呼吸微弱急促,瞳孔有些涣散,面上惨白但指尖却莫名得泛红发热。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陈安道本人似是对此一无所知,见杨心问久久不说话,便伸手捧起杨心问的脸细细看着,他眼前有些模糊,以至于这种距离都需要眯起眼来,“张玢他使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仙师!大师!救命啊!救命啊!”

一声鬼哭狼嚎穿透风雪而来,杨心问别过了脸去看,顺势避开了陈安道的视线,便见衡阳公连滚带爬地往亭子边冲,追在他身后的头颅眼窝深邃,须发微卷,似是有一股愁苦蕴在眉间。

可愁苦归愁苦,似是一点都不妨碍他嘴里的咀嚼。那双薄唇里隐约露出半个人身,徐照的尸身正头朝下的被叼在成祖的嘴中,一点点地被咬碎、吞下。成祖一边吞咽一边往这边缓行,眼睫低垂着,似是在为口中的徐照默哀。

张氏王朝自北岱与乌汗交界处起家,乌汗外族众多,张氏祖上便有不少外族的血统,成祖的外表最为明显,乍一眼看去几乎不像个汉人。

因为他的嘴巴尚且忙碌,行动又非常缓慢,衡阳公竟一路跑到了这儿。结果刚到此处,就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可不就是刚才已经追着他跑了八百里地的那位当今圣上吗?

“陛陛陛陛下……”衡阳公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挪着臀,可前有虎后有狼,他能挪到哪儿?

显然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但他一路引来的成祖却在这时慢慢地抬起了眼,望向了亭子。

亭子上站着两人,亭中还有作壁上观的三人,他一边将口中的徐照吞下去,一边越过了衡阳公,朝着亭子徐来。

杨心问余光瞥见陈安道还要拿符的样子,寒声道:“我在这你还要干什么?”

“就是因为你在才有尝试的意义。”陈安道说,“我身上有仿影术和天罡阵,可对圣上一点作用都没有,他一见到我便朝我扑来,对徐照和衡阳公一丝兴趣都没有;相反,成祖却在我和徐照之间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徐照,似是全然看不见我。”

杨心问看陈安道已经开始写画。这么冷的天,伤口本该很快就止血的,可陈安道的指尖却始终没有凝血,分明已经虚弱地伤口难以愈合,却对此浑然不知。

似是稍微把眼移开,他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雪堆里。

杨心问说:“你打算做什么?”

“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陈安道小心翼翼地往亭子下看去,这太高了,他自己下不去,“你继续压制住圣上,我去探一探成祖。”

“你去探?”杨心问望向那成祖嚼剩的人头,“他刚吃了个巨啸境的,你说你要去探。”

陈安道朝他伸出双手:“他或许根本看不见我。”

杨心问对他的手视若无睹道:“我去就行。”

“你不行。”陈安道说,“成祖看得见徐照,却似乎看不见我。彼时我和他身上独有仿影藏身术,唯一的差别是我灵脉不通,而他是修士。”

“你是说……”杨心问皱眉道,“他是被灵脉吸引的?”

“灵脉在元神之中,而仿影术无法藏起人的元神来。”陈安道见杨心问依旧没看见他的示意,便直接环住了杨心问的脖子,抱了上来,“快带我下去。”

“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下去。”

陈安道瞪圆了眼:“我如何下得去,这太高了。”

若是以前,叫他说这些话有些伤自尊,便是摔断腿他也要自己跳下去。可如今这般依赖着杨心问,似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一件事,杨心问面色稍霁,可依旧不动。

“你好容易主动抱我一次,却是要我当你坐骑,我不乐意,我好伤自尊。”

“你说的什么话,你尚在蛛网中时,我分明日日都有抱着——”陈安道后知后觉感到了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日日都有抱着你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没感受到,不算数。”

陈安道一愣:“你怎么能这样赖皮——”

“咳……咳咳咳——”

便听亭下一声剧烈且造作的咳嗽声,杨心问眼里一点温情霎时烟消云散。

“二位仙师。”花儿姐露出个头来,客气道,“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杨心问道:“还真有,麻烦问一句,我师兄脸上那道口子是谁弄的。”

花儿姐毫不犹豫:“唐鸾开的枪,不过唐凤也拿枪指过陈仙师。”

“多谢。”杨心问说着眉心金光大作,“一会儿就送他们下去陪你们。”

“诶诶……且慢,且慢。”

花儿姐忙摆着手后退,她身后站着牛存和全智和尚,三人皆是一副店小二讨赏钱的窝囊模样,腆着脸道:“二位仙师,那三头魔可不是好对付的,若我们打起来,怕是最后通通都要祭了那妖物的五脏庙啊。”

杨心问真诚道:“无妨,杀你们很快的。”

全智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即道:“还真是。”

“……虽然杀我们用不了多少工夫。”花儿姐猛踩了脚全智和尚的脚背,“可单单你们二人要对付那三头魔怕是不容易。”

杨心问冷笑一声:“你们成不了障碍,难道就有本事当助力了?”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众人齐齐看去,雪幕间隐隐得见一个若隐若现的头颅,那是太祖皇帝的头,唐凤和唐鸾不知谁开的枪吸引了他,正朝着岸边快速飞去。

就在那头快到岸边之时,湖中却又传来一声枪响,太祖的头立刻变向,又朝着湖中飞去。

“看起来他们把徐公公的枪给捡了。”花儿姐说,“可惜总共也没几发子弹,待打空了,便是他们的死期,想来也不用杨仙师出手了。”

“那人是瞎的?”

“太祖早年御驾亲征,中过毒箭瞎了眼睛,只能听声辨位。”陈安道微微眯起了眼睛,须臾道,“可他为何也行动这般缓慢?”

成祖和太祖的行动都极为迟缓,而皇帝却迅捷如雷。

皇帝在所有人中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陈安道,成祖则是吞了徐照,而对衡阳公和陈安道兴致缺缺,太祖在唐氏兄妹之间摇摆不定。

是什么驱使他们这般行动的?

“既然三位有意相帮,那便有劳了。”陈安道还与杨心问抱在一处,只转头肃然道,“劳烦几位将那二人救回来,我等方可共商对策。”

花儿姐失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的神色,随即道:“陈仙师,倒是不曾听闻你是这般的圣人,连那唐氏兄妹也愿意救,您要救便救了,怎么还非诓我们去帮您行这个善?”

陈安道漠然道:“掌使说笑了,眼下是您有求于我们,既是投诚,便该有诚意。”

全智和尚闻言点点头:“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我们将温施主也一并救下,积德行善?”

他说话时笑眯眯的,叫人看不出究竟是阴阳怪气还是诚心诚意。

“大师既然有心,那边有劳。”陈安道照单全收。

“几位将人都带过来,我们便能谈了。”

牛存到底露出了有些为难的模样:“那若是叫那三颗头都聚在了一处,我们可怎么办?”

杨心问终于低下了身,架着陈安道的膝窝将人横抱了起来,轻轻一跃落到地上。

“那我替你们几个念几句经。”杨心问低下头,让陈安道帮他扫头顶的雪花,“毕竟我们想跑还是能跑的,而你们几个牺牲小我,以身饲魔,着实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第162章 无双

亭子里到底还是比其他地方暖和一些。

杨心问思及自己和陈安道方才在外头死里逃生, 而那三人却在这里烹茶取暖,不由得磨起了后槽牙,由衷希望几人速速被一口闷了。

他这么想着, 同时不着痕迹地看向花儿姐去的方向。

“这般好看。”陈安道双手围在炉上取暖,看着茶案边上没人动过的橘子,似是脑门长了眼睛道, “不若走近些看, 却也不必非与我拘在一处。”

杨心问本有些心虚, 闻言却是眼睛一亮, 笑道:“怎么,你吃味了?”

“倒也算不上。”陈安道想了想,将橘子剥开, 放在火上的铁网, “只是今日她和牛存我都留不得,你若是想看,便只这会儿能看看了。”

橘子皮上粘连的一缕白丝掉了下去,落在了烧红的炭上。

“……怕是不容易。”杨心问伸手想去拿橘子, 半晌却停下了手,“她修为一般, 脱身的手段却诡谲。”

陈安道把橘子掰开了两半, 递到了杨心问手边:“当年在霁凌峰参不透她的术法, 如今却已一目了然。”

“怎么, 难道你还未看出来吗。”陈安道若有所指地问道。

杨心问装聋作哑, 也不伸手接过橘子, 反倒是低头用嘴叼, 含糊地表示“一无所知”。

分明能用牙咬起来, 他非要不怀好意地舔过陈安道的掌心吓他一下, 而后才从容不迫地用舌头卷起那瓣橘子咬下。

陈安道险些被他晃了心神。

“当真不知?”陈安道把手攥进了袖子里,“还是怜香惜玉,不愿下手?”

“不知。”

陈安道轻笑一声,没说话。

转头看去,花儿姐和牛存已到了衡阳公周身。那地上的皇上还被杨心问用剑钉着,成祖则在衡阳公身后不急不慢地追,花儿姐负手过去,随即和牛存两相分开,各据一边。

风雪呼啸,成祖的眼睁着,随即越睁越大,在周身的三人之间略微一顿,便朝着牛存探出了脖子。

陈安道问:“牛存是何种境界?”

杨心问尚且被方才那一笑笑得心有戚戚,总觉得陈安道似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可又不能自己先露了怯,嚼着橘子躺在亭中椅子上,斜了眼牛存:“兴浪中期。”

“花掌使呢?”

“……勉强算是兴浪吧。”

陈安道点点头,随即又看向另一边——唐鸾兄妹和他们距离太远,他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于是问杨心问:“那边如何了?”

杨心问没骨头样的在椅子上碾了两圈,慢慢爬了起来,眯眼看去。他虽看得远,但风雪交加的,难免有些模糊,盯了半天才说:“追着和尚往这边跑来了。”

“好家伙,那和尚提着僧袍跑得倒是挺快。”杨心问托腮奇道,“可我却感觉不到他周身的灵力。”

“今时禅宗的苦行僧自小不修灵脉,只练体魄,全智所学便是这一道,不算修士。”

“那太祖为什么追着他跑?”

“如果你去。”陈安道顿了顿,“或许就要追你了。”

“当真?”杨心问跨坐在椅背上,“他们可已经来了。”

只见那和尚提着僧袍一路狂奔,头上的毡帽戴不住,已经被风吹跑了,他身后两个抱着枪的跑得也一点不慢,方才还瞧不太清楚的,转眼间便要到面前了。

“阿弥陀佛……”全智张嘴,吃了满嘴的雪,还叫冷风吹得牙齿疼,“仙、仙师……贫僧救下人来了——”

他一喊,那太祖的动静就更大了,原先慢腾腾的追在后面,忽然加快了不少,鹤发白须飘飘,褶子力夹着雪籽久久不化,蛇形的长颈盘旋在天际,倏忽间便如神龙在天。

越近,声音便越重。

杨心问眯起了眼,如豹子般压低身形,游走到陈安道身边。

那颗头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同时那三人冲进了亭子中,和尚面色如常,只用袖子按了按额角的汗,双手合十道:“二位施主并无大碍,善哉,善哉。”

唐家兄妹可就没他那般轻松,两条狗样的趴在地上粗喘,抱着的两杆枪早就打空了子弹,眼下不比两根烧火棍好用,可也不愿撒手。

唐鸾只抬头看了一眼,本就已苍白至极的脸变得更可怕:“太、太子……咳咳……太子呢——”

全智缓缓地摇头,虚情假意地说了句“节哀顺变”,仿佛刚才对太子见死不救的不是他一样。

“你不是……你不是跟我说好、咳咳——说好了的吗……”唐鸾被冷风刮得喉咙生血,声音嘶哑难听,而后猛地把枪架起来,指着陈安道,“我让你保护好太子——”

僵硬的手指还未摸到枪栓,一股巨力便将他的手打偏,长枪被踢飞,重重砸在了亭中的柱子上,瞬时散件,零件落了一地。

天太冷了,他手背上的疼过了许久才传来。

唐鸾甚至没看见杨心问出手的动作。

“诶。”杨心问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后,微微弯腰垂眼看他,“遗言就这些?”

他那双透亮的眼里已没了愤恨和急切,只有些许笃定的杀意,和瞧着尸体般的意兴阑珊。

唐鸾张了张嘴。

“仙师!仙师!”却是唐凤高声喊道,随即迅速膝行到杨心问面前,“仙师息怒,大敌当前,我兄妹二人愿为马前卒,只求仙师放我二人一条生路!”

“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杨心问便笑,“你们瞧着没事儿,倒是把我师兄脸给划伤了,这可怎么算?”

唐凤咬咬牙:“该罚,该罚。我哥开枪的那只手该砍,我——我以枪指过仙师,也该——”

“好了,别吓唬他们了。”陈安道伸手,勾过杨心问背在身后的手指,“接敌。”

太祖已近在眼前,夹在褶子间的冰雪已化,涓涓流淌,似两眼里流下的泪。他慢慢偏过头,而后底下,正在亭子上方,以右耳听音,极缓,极慢。

成祖追着牛存一路朝着亭中奔来,那成祖的脑袋距离那一团黑泥般的底座最近,隐约能听见似开蚌取珠一般的声响,巨大的身躯散着黏液在地面蠕动,而其上的三头逐渐靠拢着。

皇帝前行的路上已留了一地的碎肉,再生,再切,无尽的剑意与无尽的身躯在冰面上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尸路,而那头上的狂热分毫不减。

“三头相聚。”陈安道的目光扫过众人,“劳诸位陪在下试上一试。”

唐凤连忙磕头称是,见唐鸾还一幅神游之相,忙按着他脑袋往地上砸:“仙师吩咐。”

“你们一会儿什么也不用做。”陈安道说,“站在原地,无论那妖物离得再近,也不可擅动。”

全智和尚一愣:“贫僧也……”

杨心问歪过脑袋来:“你动哪里,我剁了你哪里。”

“我们——”

周遭骤然陷入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只见太祖的长髯似天边垂落的蛛丝般自亭上落下,将几人几乎尽数拢在其间。

这脸似修得大道的修士,可近了,却只闻到一股腐尸和老者身上的异味,那皮肤的褶皱里藏污纳垢,飘荡的胡须毛躁而干枯,他侧过来来的耳朵里隐约可见黄黑色的油膜,带着陈年的恶臭。

他在侧耳倾听。

亭中万籁俱静,胡须遮挡了彼此之间的视野,他们就像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密林之中,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心跳声。

不能动。

唐凤死死按着唐鸾的脑袋和嘴巴。

不能动。

就在何时,那白草般的胡须骤然一旋。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一丝滞涩,只有一声牙关重重开合的声响。

太祖猛地转过了头,就在转头的瞬间张嘴朝着杨心问咬下——杨心问早有准备,揽着陈安道向后一跃,同时收回钉着皇帝的剑,而那引着成祖来此的三人也业已冲进了亭中。

方才还缓慢似巨龟的太祖此时迅猛如猎豹,一击不中,咬碎了自己的牙齿,可再转头,那牙齿又瞬间恢复了原样,转头又再扑!

刚刚才被切碎的皇上腾跃而起,盘曲在地的脖颈骤然伸直,长蛇一般飞来;成祖在靠近的瞬间便抛弃了穷追不舍的花儿姐三人,甩开一头卷发猛扑向空中的二人。

三头齐齐飞向了他们两人,陈安道紧抱着杨心问的脖子,杨心问单手揽着陈安道的腰,就在这三怪包围的正中间悬立。

雪花纷纷扬扬,在这一刹那似是落得很慢很慢。

天地之间万物凝滞。

乌云密布,不见天日,叫人生出这冬日永不逝去的错觉。

“师兄。”杨心问偏了偏头,面前是形容似乞丐般的成祖张着血盆大口扑来,身后有那被他切碎的皇帝发着诡异的笑声袭来,在他身前落下了一片巨大的阴影。

可他恍若不知,只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们能一起死在这就好了。”

陈安道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在杨心问肩窝上埋首,极轻地点头,偷偷地“嗯”了一声。

那声太轻,杨心问都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这妖物的行动业已明了。”下一刻陈安道便抬起了头,迅速道,“太祖可闻声而动,听心魄之坚韧而对敌;成祖视物索敌,观元神之灵脉而食人;圣上嗅味出击,以骨血之纯正寻猎物。”

“我们还真是香馍馍,人要我们,怪物也馋我们这口。”杨心问轻笑,随即如同脱力般骤然下落。

那三颗头猛地撞在了一起——只见太祖的脸毫发无伤,如同虚影穿过了另外两人的头,随即又骤然穿出;成祖的脸被撞碎,可紧接着扭身,那脸却完好如初;皇帝的脸只剩一片烂肉,却快速地长出新肉好皮来,只簌簌落下些碎肉。

他们二人坠落,尚未落地,那三颗头便已纷纷完好如初。

“太祖形体为虚,皇帝形体为实,成祖之形体在二者之间,如元神之于其他二相的桥梁。”陈安道在这急坠中始终睁着眼,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切便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要吃我们,怕是在以形补形。”

杨心问在落地的瞬间足尖点地,皇帝追得最快,他旋身再踩,在皇帝那笑得只剩眯缝的眼上翻过。

空洞无声的黑眼珠大似人头,倒映着如蝶翅翻飞的一道残影。

杨心问哈哈大笑,亲了亲怀中陈安道的发顶。

“想吃我们,排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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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韩愈《符读书城南》

第163章 不语花

“他牙间还卡着你的乌木杖。”杨心问带着陈安道落在亭上, “怎么办,看起来好脏,你还要吗?”

陈安道抬头看了一眼, 皇帝那流着口水的嘴间还有他的乌木杖,虽咬之不碎,但已布满了唾沫。见状艰难道:“……家传之物, 哪能有不要的道理。”

“怎么拿回来?”

陈安道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杨心问听完之后, 便低头看亭下, 对着刚跑进来的牛存道:“诶, 你去把皇帝牙间的乌木杖拿回来,记得洗一洗。”

牛存的刀都豁了口,不知道刚才用来砍了什么, 闻言看向了花儿姐。花儿姐极其为难地笑道:“虎口夺食, 你是要我们死。”

“非也非也,这三头怪眼下只想吃我们,你们这些歪瓜裂枣的人瞧不上,落我们手上你们才真是死定了。”

杨心问笑得像朵花:“快去吧, 别耽误了。”

牛存吞了口唾沫,提刀走出了亭子。

那三头已转向朝他们冲来, 陈安道扯出一张符箓, 上书“动心乱”三字, 随即便控符飞向太祖的额头。

“太祖为虚相, 只能以对付心魂的手段杀他。”陈安道不敢在杨心问眼皮子底下用血, 老老实实地用袖中小狼毫画符, “皇帝为实相, 一时半会儿怕是难杀, 但要控住不算困难。”

“问题是成祖。”杨心问眉心剑意金光大作, “他可在虚实间转换,用化形元神杀他才最为保险,可我尚未完全突破,灵台间只模糊有个剑影,怕是还不够杀他的。”

陈安道说:“无妨,我此前已传了消息给明察所,秦监侯也该来了。”

“哦,传信。”杨心问若有所指道,“不知师兄传得些什么内容?”

陈安道浑身一僵,小狼毫险些没拿稳,杨心问提着他后撤半尺,躲过成祖的一记探头,紧接着又翻身入亭中,剑顶着唐鸾的后腰道:“东向北再向西打着圈跑,一边大喊着一边跑。”

唐鸾依旧神游天际,唐凤一巴掌扇过去,随即抓着唐鸾的手腕,转身就冲出亭子,往东向狂奔,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我草你祖宗的唐鸾!废物!扶不上墙的一坨烂泥!啊啊啊啊啊——个玩意儿能不能自己跑!没长腿还是没长脑!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一边跑着,杨心问同时将陈安道带出几尺之外,落地寂静无声,方才还冲着杨心问迅猛而来的太祖此时却又顿住,对着那朝着北边一路奔袭的唐氏兄妹扭过头,侧耳以听。

“果然。”杨心问自身后捂着陈安道的嘴,另一只手抢过陈安道的小狼毫,在他的符箓背面上写道,“风雪蔽目,风啸乱耳,所以太祖和成祖之前的行动才会如此迟缓,稍微远一些,便听不见我的心音,也看不见我的灵脉。只有皇帝是靠嗅的,我们站在上风处,他才能定位如此精准。”

他写得很快,字也显得格外潦草。陈安道接过笔来,在他的字后批注:“回去之后,你还需练练字。”

杨心问望着纸上两人的字,对比确实惨烈,一时气急败坏地抢过笔来,在陈安道眉心画了个兔头:“可把你能的。”

他的字儿这些年确实退步不少,但简笔画功却很是见长,兔头惟妙惟肖,陈安道提起袖子要擦,他也抓着手腕不让。陈安道也不惯着他,额头往前一靠,便与他额间相抵,稍微动了动,那未干的墨迹便在杨心问额头上也留了一份。

杨心问忍俊不禁,无声地笑了笑,朝着背后的成祖反手推剑而出,陈安道将反面写了乱七八糟一堆东西的“定心千牢咒”追上,虚实两道追命招破空而去,似雪幕间乍出的两道流火飞去。

成祖追着眼前若隐若现的那道金光,两记全吃,却毫发无损。

“这招没用。”杨心问说着,自蛛网里提溜出一滩烂泥,偏头道,“画先生,去,冲到那个无头怪前,引着他自西向北再往东跑。”

画先生被提溜出来的瞬间便已惨叫出声:“不成不成不成不成!出了蛛网我很快就会散魂的!您大发慈悲救救我!饶了我吧!”

“别撒娇,快去,做得好了,散魂前我给你捞回来。”

陈安道见杨心问对着虚空说话,阖眼默念盲视观心心法,再睁眼,便见一滩烂泥在雪地上流动,他知道杨心问捉了画先生,却不知画先生成了这幅模样。

“莫要想着以画皮术夺人躯壳。”陈安道提醒道,“把你从壳子里扯出来不算难事。”

画先生悲从中来:“为什么非得是我,那郭川唐轩意怎的就不用办事儿?”

“那俩倒霉蛋是被人杀了,你是杀了人,真当牢饭白吃的?”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将那烂泥踹远了,正正从太祖的头顶飞过。

画先生被踢得尖叫,太祖立马被这声吸引过去,扭头就追!画先生依言转圈,与唐氏兄妹数次相遇,好几次被人踩过头顶而无法避开,数圈之后,却见那头是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花儿姐已抢下了乌木杖朝地面扔去,骤然发现那两颈以皇帝为中心,竟拧成了一股麻花!

“若是成虚的,便要跟太祖拧在一处。”杨心问看着那三个头拧在一起的模样哈哈大笑,“若是成实的,便得跟皇帝纠缠不清,师兄,你好歹毒!”

“虚实相生,兵无常势。”陈安道闻言一哽,“哪里算得上歹毒。”

三颗头纠缠在一起,成祖不停地变换着虚实相,却总是与其中一方缠在一处。若他有人智,便能知晓先维持一相,待另一相离开,再行变换,便能解开,可这三颗头没有一颗想得到这个,反倒越缠越紧,若那长脖真如常人一般作用,此时光勒都该把他们勒死了。

方才离去的几人,此时也纷纷聚到他们身边,画先生来得最快,已是一个飞扑扎进了蛛网之中,唐凤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尤记得愤愤将唐鸾推到地上,重重踩上一脚,怒道:“废物!”

花儿姐提溜着乌木杖前来,微笑道:“幸不辱命。”

杨心问垂眼看着:“洗干净了没有?”

花儿姐说:“洗了。”

“真洗了?”

牛存的眼睛乱飘,杨心问一声冷笑:“最好是真的。”

“那魔物一时间动弹不得,待明察所的人来了,再想想如何将其除去。”陈安道示意花儿姐将乌木杖扔在地上,矮身用雪洗净,“诸位难得能喘口气,不如就趁现在交代清楚,那魔物究竟是何物?”

衡阳公自方才便如头死猪般一眼不发,动都不敢多动一下,见陈安道看过来,膝盖一软,立马跪下:“仙师……仙师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就一个外戚……我能知道什么?”

“四皇子刚刚被我敲晕了,要是没冻死一会儿能问问。”杨心问说着,又看向花儿姐,“阳关教的跟皇室来往这么紧密,总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

花儿姐一改之前作壁上观的态度,一幅真心实意想要合作的模样,开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家和司仙台关系最为紧密,此事想来与司仙台脱不了干系。”

“说点有用的。”

“司仙台向来孤高,仙门世家他们都看不上,对我们阳关教自然更是冷眼相待,哪怕有求于我们,也是不屑和盘托出的。”

“那就是一无所知?”杨心问斜眼道,“真没用。”

“虽然他们什么也没说过,但从他们的行事准则来看,也并非找不到些许蛛丝马迹。”花儿姐依旧笑容和煦道,“司仙台和神使,由始至终都是以侍奉天座莲为要务的。”

杨心问皱了皱眉。

此时,一阵咀嚼声忽然传了过来。众人转头看去,却是皇帝扭头咬掉了太祖的一边耳朵!

太祖“啊啊”了两声,随即立马便要咬皇帝的下巴,可恰好此时成祖动了动,这一口便咬在了成祖的脸上。太祖倒也不挑,咬下了块肉来,便满足地在嘴里咀嚼。

此情此景诡异至极,太祖和皇帝分为虚实两相,彼此本不该能有所接触,可唯有撕咬和吞咽之时二人却无虚实之分。

仿佛他们生来就是要蚕食对方一般。

唐凤看着此景,忽然回过神来,一脸悚然地看向唐鸾道:“太子在来之前将他们吃了!”

“什、什么?”衡阳公闻言连裤子都被吓湿了,“他……他他他他……他吃了什么?”

“他为什么这样着急?”却是跟尸体一般,面朝下趴在雪地上的唐鸾忽然喃喃道,“尚未吃下四皇子,他怎能如此心急?”

杨心问用鞋尖儿挑起唐鸾的脑袋,居高临下道:“说清楚,什么吃人,那妖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皇室每代继位之时都只有一人。”陈安道沉声道,“其他的皇子公主,可是被吃了?”

唐鸾犹在地上淌着泪,似是分毫察觉不到旁的动静:“大道伶仃,无亲可言。”

“我本以为你们最多不过是作弄些求长生的把戏。”陈安道只觉一阵头晕,伸手捏了捏鼻梁,“你们……司仙台到底让张氏在做什么?”

“张氏?”

唐鸾在地面上慢慢地转过了身,目光空洞无神地望向乌云密布的天际:“北岱平大梁而成,大梁取中郭而代之,张氏杀王氏,王氏灭有莘,天座莲临世千载,降三成深渊,又先知天下妖乱,你们以为是谁的功劳?”

杨心问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朝远处看去。

从方才开始,他便只看见了那三头,而未见那形如淤泥的底座。

风雪蔽目,他们才得以找到那三头的破绽。

风雪蔽目,所以连他的目力都难以遍及各处。

四皇子!

该死的,他为何没有当时就杀了四皇子!

杨心问心如擂鼓,耳边嗡鸣,已是长剑出鞘,破空而出,直取那雪幕之后的人!

三头已入鏖战,你吃了我的眼球,我咬碎你的鼻头,方才他们无论如何都斩之无用的头,却对那咬伤毫无办法,无法复原亦无再生,只是快速地减少,彼此间消磨。

花儿姐和牛存几步急退,见势便要跑,却正撞上一道屏障!陈安道袖袍之中金光大作,三道追魂令不知何时便已布在他们周身。

“陈仙师,你也快跑吧。”花儿姐指尖落下三镖,“一会儿那叶沅做的赝品真起来了,我们可都活不成。”

“那岂不正合你意?”陈安道温声道,“阳关教当年不杀我,却想杀我师父,这三年里却又变了性,屡屡想要我的命,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你勾搭上我师弟,我却茅塞顿开,终于了然。”

花儿姐三镖飞出,却是乌木杖骤然从雪中飞出急转,将三镖悉数打落。

“比子弹还是差太多,你们邪修弗如百姓远矣。”陈安道接住了乌木杖,杖上铭文以刀刻画,又以血注入,此时正隐隐发着血光,“掌使总不会以为,我对任何不附灵力和魔气的体术都束手无策吧。”

“怎敢。”花儿姐忽然垂眼,竟是露出了一派妩媚之相,“你疑心我跟你师弟不干不净,便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当年富宁镇你们诱季铁破阵,我曾疑心你们不齿三元醮以人命为祭品,所以才想要破坏三元醮。”陈安道说,“可你们分明还有别的主意。”

陈安道将手杖一横:“杨心问又为何会与你们有来往?”

“或许是因为我与他一见如故。”花儿姐游走在屏障周遭,双眼死死地盯着陈安道的出招,“你呀,太有师兄架子,人家不喜欢了。”

“那怕是迟了,我已经赖上他了,在我身死之前,他喜欢谁都不好用。”陈安道冷冷道,“尤其是不准喜欢你们。”

三头的厮杀已见分晓,皇帝的鼻子以上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张血盆大口,似在大笑,又似大快朵颐。

“你们要造的是自己的深渊。”陈安道的乌木杖骤然杵地,可花儿姐未见任何异动,紧接着却胸口一疼,再低头,却见一根长棍自身后捅穿了她的胸膛。

“花儿姐!”牛存一声大喊,仓皇扑上去。

陈安道与花儿姐身后的秦世人对视,秦世人两眼自须眉间露出点精光,手有些打颤,可还是稳住了拐杖,抽出再打。

“花施主,你们今日败了。”却是冷眼旁观的全智双手合十,和弥陀佛道,“还是莫要强求,天数已定。”

花儿姐倒在血泊之中,随后迅速化作一张干瘪的纸人,另一张纸人自她怀中钻出,扑到了屏障之前,却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陈安道慢慢走了过去,看着那纸人道:“可要造属于你们的深渊,你们便需要自己的三相,尤其是需要自己的心魄。”

“你们相中了谁?杨心问,还是无首猴?”

牛存不顾生死地再度扑来,可秦世人又是一棍打来,那拐杖溅血,他的脸上也溅了一簇,他捻袖擦了擦,老眼里一片苍凉。

陈安道送出了一道火诀,纸人顷刻便在那火光里烧了起来。

她没有惨叫。

许多年前,那被染红的海面上,她叫了很久,叫得很长。仙剑早就把她捅穿了无数次,横陈的渔民尸身就飘荡在她周围,海中仙形如碎肉般的尸身将她拢在其中,犹自告诉她,不要说话,不要吭声,嘘——

嘘。

没关系。

她沉默地带着满身的伤,游过了海峡。东海之大不可估,茫茫沧水自天而下,此既人间,此既天上,身渔家一魂,败火光一日。

花独海岸生,鸟自寻船去,寅曾前啸山,丑续后迎湖,红浪拍岸春秋错,离恨不识縠纹平,今我多少意,久久赴雪中。

她的呐喊无人听闻。

可他们的声音总有一天会散风雪而去,响彻云霄。

“你就是下一个。”若非亲眼所见,或许无人相信,当真有人被火活活烧死,亦能发出这样平静的声音。

“陈安道,你就是下一个。”

“我知晓。”陈安道望着那雪地中的火光道,“那便无间再会,花儿姐。”

第164章 经年

杨心问追在那剑之后杀至四皇子处, 可那里没有什么四皇子,甚至不见方才打斗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迹。

只有一个朦胧的黑影坐在那里。

画先生激动道:“开!开了”

“少在那狗叫!”杨心问五分剑意刺向那黑影,可对方甚至不曾挪动分毫, 那剑意如泥牛入海,连声响都听不见,“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被炸得焦黄的表面看起来有些许酥脆, 连声音听起来都清脆了些:“那是长出花儿来的莲子!瞧啊, 可真好看!”

那黑影看起来异常瘦削, 再仔细看去, 方发现那黑影的边缘实则是白的,密密麻麻的黑点缀在那白底之上,越往中间越密, 且随着那三颗头的互相蚕食, 黑色正变得越发浓郁。

杨心问的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确实不妙:“我打不赢?”

“诶呦妈呀我的仙师大人啊!那可是天座莲的莲子!虽然量少,但也是深渊的一部分啊!”

杨心问提剑扭头就跑。

他匆匆转身,便见陈安道和秦世人站在一起,地上累着牛存和花儿姐的尸身, 全智和尚和唐氏兄妹都各有各的惊诧,衡阳公更是早就吓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扫过陈安道手心里的一点碎屑, 也不再多问, 抱起陈安道便一路狂奔。秦世人被留在原地, 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跟上, 正茫然地立在原地, 那杨心问也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跑出去好远了才喊来一声:“不——想——死——就——快——跑——”

秦世人怒骂一声, 才发现自己被迫殿后了。

他接到传信来此, 信里也没说这三颗头已经开始互啃了。他的灵场还感受到不远处就坐着个大的, 决计不是他能对付的东西!

再一扫这剩下的凡人,确实没一个好东西,他也不搭救,跟着杨心问扬长而去。

后头那是狮子是老虎的,也该先把这几个吃了再追他们。

“停下——你做什么?”陈安道连剑都没御过,这辈子的风驰电掣似乎都在杨心问怀里感受了。他抱紧了杨心问,发现眨眼间都快越过湖面了,连忙道:“停!快停!那大妖——”

陈安道的声音戛然而止。

杨心问也骤然停了下来。

纷纷扬扬的雪也在周身停滞,风静,天青,縠纹平,就连细雪也不再落地,仿佛忘了自己究竟该去往何处。

黑影盘坐着,悬停在空中,湖面上没有他的倒影,只有一圈自乌云密布里破开的青。

杨心问能够理解这种感觉,只能理解,却无法复述,从那天之后他似乎走出了很远,但当这再会之时,杨心问却恍惚间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岁虚阵,亦不曾自富宁镇的桥上离开。

他怀中的陈安道紧了紧乌木杖,乌木杖化作一滩黑水,逆流上他们二人的手臂,最后在颈边缠成一条黑色纹路,他的眼开始泛红,陈安道的眼则露出些金光,请仙术将他们二人缠在了一起,而后陈安道又默默在他后背写画着什么。

杨心问不知道陈安道在写什么,估计又是遗言,其实杨心问自己也想写一份,可惜应当是排不上用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害得他死不了的是深渊,那如果深渊要杀他,那他能不能死?

黑影有着人形的轮廓。没有头发,亦不着衣物,身形似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分不出男女来,就这么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弹。

杨心问的红瞳一闪,在心里对陈安道说,“你说我现在诚心诚意地跟祂许个愿,让祂高抬贵手,祂会不会听?”

“没用的。”画先生是根棒槌,不懂知情识趣的道理,还以为杨心问再跟他说话,自作多情道,“天座莲的莲子就跟天座莲一样,早就已经与人许下了约定,轮不到旁人的。”

“莲子?”陈安道问。

画先生一愣,才发现竟还有个人。

“回话。”杨心问催促道,“天座莲不都是叶家的圣女供奉的吗,怎么还跟皇室扯上关系了?”

画先生搓了搓泥手,有些卖弄自己才学的意思:“二位出身临渊宗,总该知道叶沅吧。”

这名字耳熟,熟得杨心问的头立马便开始疼了:“知道,闲得发慌做了石饕餮的那个。”

“……那可是心魄道的大家,骨血道的祖师爷。”画先生嘟嘟囔囔道,“怎么如今的临渊宗弟子对咱们这些三道大家一点尊重都没有?”

似是察觉到了杨心问莫名的头疼,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随即道:“三百年前飞升的琳琅仙,临渊宗的第二任宗主,司仙台的第一任首座。”

画先生轻哼一声:“不错,就是她。她任首座后没多久就跟有莘氏勾搭上,许诺司仙台帮助有莘氏一统天下,但有莘氏也必须定期弄些人来,供圣女续命。”

杨心问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

“你说圣女……续命?”杨心问茫然道,“她们为什么会……”

“天座莲可是深渊的一部分,降生到叶家的女童身上,哪里就能抗得住,那几个圣女一个个那么能活,你们也不觉得奇怪吗?”画先生说着,还有些纳闷地看向陈安道,“你们叫司仙台供罪时,不是已敲出了这事儿吗?”

陈安道皱紧了眉头,随即面上也露出了一瞬的空白来。

“……平罡城。”

“对,就是平罡城。”画先生说,“你们都查出来了司仙台以圣女私奔为由去屠城,怎么却不知晓是为了什么?”

杨心问:“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吗?”

“因果反了。”画先生抖着泥道,“不是为了研究骨血道才让圣女去那,而是为了叫圣女能以肉身承接深渊,才用平罡城的人研习骨血道。说到底,盛家百尸蛊用的人一直都是司仙台供的,要不是为了圣女,司仙台能去管这件事吗?”

画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又露出了颇为垂涎的表情看着陈安道和杨心问,由衷道:“唉,要我说,你们这些上等的心魄和骨血,拿去喂深渊真是可惜了。如果到我手上,我肯定能研究出世上最完满的邪——”

杨心问寒声喝道:“你要死!”

“死便死呗,死在心魄手上,也没有很亏。”画先生死猪不怕滚水烫,还用鼻涕虫一般的泥边儿拍了拍郭川和唐轩意的膝头,“哥几个,相逢即是有缘,眼看就要同年同日死了,咱们要不拜个把子吧。”

那两人连对自己是生是死都尚且模糊,根本不理他的话。

画先生便有些落寞地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自然不会跟他湖心亭结义,他脑子里乱成一团,可依旧惦记着最要紧的事:“那我们眼前这个到底是什么?”

那漆黑的人影盘腿而坐,杨心问每试探地走出一步,那影子便会疏忽间朝他远离一步,而杨心问后退一步,那影子也会随之后退。

可以杨心问的眼力,却根本看不到他移动的瞬间。

“不是说了吗,莲子啊。”

“哪儿来的莲子?”

“自然是叶沅弄来的。”画先生说,“除了第一任圣女活了四百来岁,之后的第二任到第六任加起来不过百年,还全是用叶家女婴的尸骨堆起来的。第四任圣女的世代,那时叶家还是个大家族,主家和旁支加起来有二十多个女童,天座莲托生一个便死一个,死剩了最后一个勉强撑了四年,算辈分,那是叶沅的小姨奶奶。”

“当年那么大的一个家族能凋零至今,还不是女婴活不下去的缘故。”

“叶沅少年时本是跟着第一任宗主提刀客研习心魄道的,弄出了个石饕餮来,也算小有所成了。可亲眼见她四岁的姨奶奶去世,她便开始研究叫肉身承载深渊的办法,那才是骨血道的起点。”

杨心问不耐烦道:“谁让你讲叶家的家族史了,我在问你眼前这个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画先生悻悻道:“……急什么啊,反正那莲子又不凶。”

烂泥不太痛快地蠕动两下,却见又一个烧着热油的铁锅在他旁边架上了,忙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按着我们家传的说法,那就是叶沅未果的尝试。”

“叶沅将生长在圣女灵脉之中的天座莲莲子分给了别人。虽然叶沅并未隐瞒这东西何其危险,可但凡是仙家的东西,抢着要的凡人还是多的,中郭有莘氏便是其中一个,也是那批人里唯一一个吃了没死的,不仅没死,还获得了一部分深渊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推翻了旧王。”

在自己身后写画的手停了。杨心问发现怀里的陈安道不知为何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忽然安心了一般,让杨心问放他下来。

杨心问依言照做:“师兄,你在我背后写了什么?”

“阵法。”陈安道平了平衣角,笑道,“保平安用的。”

杨心问心里有些异样,却也没追问,接着对画先生说:“然后呢?”

“然后?”画先生偷偷摸摸把那锅下的火给灭了,“然后有莘氏活了快一百五十岁才死,他有四个孩子,而那四个孩子加起来活了刚好一百五十岁,于是他们的后代很快就意识到,那莲子散在了他们的血脉之中,只有吃了所有散落的碎片,才能拼出这莲子原有的力量,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王的尊荣。唉,一群井底之蛙。”

画先生很是长吁短叹一番,显然对这群凡人很是看不起。

“叶沅直到飞升也没见到她埋下的这颗莲子开出花来,她估计自己都不记得这件事了。但那颗种子没死,只是在沉睡,司仙台也没有忘记,后来便一直用这东西操控着朝政,替他们私下做事。”

“三个王朝过去了,这群人也没能靠这莲子弄出什么动静来,直到长明宗的三元醮失败。”

杨心问头都快裂开了:“这怎么又能扯到长明宗去?”

“这自然是有关的!”画先生洋洋得意道,“不是我自吹自擂,这还是我们京城季家的先家主谋划得当,才叫那莲子得以开花的。”

此话如一声惊雷落地。

杨心问的眼前猛地再现那一夜暴雨瓢盆。

季闲一把纸伞遮头,季铁和姜崔崔立于桥上,拼尽全力也不过螳臂当车,最终召来的深渊劈毁了长明宗的三元醮,而那两人也永远地留在了那雨夜,残影徘徊在数年后再开的岁虚阵之中。

“……是你们教的。”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杨心问想起了当时陈安道说过的话。

季铁一个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人,究竟是如何习得深渊召阵,又为何会在那时突然变卦?

他猛地看向陈安道,见陈安道目光似有不忍,便知对方早已知晓,却未曾告诉他。

“也是你们杀了他的女儿?”

电闪雷鸣之间,季铁请姜崔崔来日告诉她女儿季兰花,路上莫要再等,他是恶人,去不了十方净土。

“怎么说的那么难听,那小姑娘的病本就医不好的,先家主只是叫她早日脱离了苦海而已。”画先生浑然不在意,“先家主不仅成功阻断了长明宗那次的三元醮,还将朗道山上半死不活的三相给偷偷运进了京中,供给了张氏。”

“张氏不过是肉骨凡胎,哪里能叫天座莲开花?”

“还不是靠我们?”

“我们季家用画皮术搭建了他们之间搭建了桥梁,果然便抽出了花苞来,可惜当时已有分散的血脉,只能等下面的皇子公主们互相吞食地差不多了,所有血脉合为一体,才能真正开花。”

陈安道闻言却是皱起了眉,开口道:“可那四皇——”

画先生说到了高潮处,全然没注意到陈安道在说什么,淤泥流动得越来越快,似高热的岩浆般汩汩湍流:“司仙台此前一直不把这当回事,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天座莲!而且只要主株在,旁株哪怕开了出来,也未必能有那份力量——可是圣女死了!天助我也,圣女死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她死了,叶家断了传承,这颗莲子开出的花他们便不得不重视!”

那欢快的笑声如魔音围绕在杨心问耳边。

蛛网骤然收紧。

杨心问周身满布着杀意,连脚下的冰面都开始开裂,黑影有一瞬间的抖动,那是周遭气流动乱的一瞬。

他自那蛛网的最深处扯出了一个人来。

陈安道由请仙与他的心魄绑在一处,亦立在那由朱红丝线捆绑的网阵之中,抬眼望着那被死死绑住的无首猴。

“稀客啊。”无首猴开口道,“这是带你师兄来看看手下败将的惨状?唉,真缺德。”

陈安道轻道:“久疏问候,前辈。”

“还是你的规矩正。”无首猴哈哈大笑道,“可惜你那师弟更像我,没个正形,一派泼猴的模样。”

陈安道闻言眉心一蹙,淡淡道:“前辈抬爱,我师弟与你并无半分相似之处。”

“唉,嘴硬。”无首猴说着晃了晃身子,仿佛他不是被蛛丝绑着的妖物,而是在树藤间攀援的灵猴,“我活了这么久,可没见过比他更像我的人了,我不信你半分不觉得。”

“你好不要脸,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个没头的玩意儿真能比吗。”杨心问拉过陈安道来,伸手捂住他耳朵,又亲了亲他的眼皮,小声道:“闭眼。”

陈安道依言照做。

杨心问随后偏过头来看向无首猴,数十根蛛网骤然用力,将无首猴的四肢悉数绞断。

惨叫声掩盖了四肢落地的声响,郭川和唐轩意两人见状缩成一团,画先生更是死命地想挤进二人中间。

待那锐利且气长的惨叫声过去了,杨心问才松开捂着陈安道耳朵的手。

他的下巴搭在陈安道肩上,依旧不许人转过身去,只兀自冷冷地看着无首猴不成人形的模样。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前辈。”

第165章 无为即孽

飞升究竟是什么呢?

年轻的刀客正漫无目的地逛着闹市, 一边逛着一边发着呆。

人人说飞升便是成神,神是无所不能的,肉身与神魂皆有纯洁无瑕的灵力构成。

可灵力生人, 生物,再凝聚于修士体内,待修士飞升, 那灵力便成了神的灵力, 再也回不来了。

这岂不是只减不增?那地上这周而复始的灵力又是哪里来的呢?

他想着想着, 思绪竟跑偏到了邪神身上。

邪神应人怨念而降下堕化之力, 这堕化之力随着愿望实现,便带着许愿之人的魂魄一同归于深渊,再被炼化为更强大的堕化之力。

这样算来, 堕化之力却是只增不减的。

他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还不等他细想,便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刀客最喜热闹,立马便跑上去看,他个儿高, 哪怕站在人群最后面也能瞧见里面的表演。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似耍畜生表演的游艺人。

“听得懂人话的小猴儿,诸位没见过吧!”

人群齐齐道:“没有!”

“嘿嘿。”那眉目已经记不清的游艺人笑道, “那各位可瞧好了。”

“这可是天赐的灵物!”

//

绞断的四肢很快就再长了出来。

蔓生的骨骼很快被追来的寸寸肌肉覆盖, 皮肤有如最后披上的一层轻纱, 变戏法一般, 又成了他原来的模样。

只有这点是杨心问不得不承认的, 无首猴和自己确实是同一类的怪物。

“怎么了。”无首猴痴痴笑道, “气性这样大?”

杨心问重新把他又吊了起来:“三年前你杀圣女, 究竟是为了什么?”

“冤枉, 我没有。”无首猴说, “我只是只可怜的猴子,哪里会杀人?”

眨眼间,周遭的雪景悄然褪去。一座高楼四角飞檐,挂着的铃铎随风轻响,他们站在天座阁边上,脚边是一滩干涸的血迹,尸身已经不在了,只有一根滚落的簪子,是染血的长尾蝶簪。

“可恨的猴子。”杨心问说,“你当年对叶斐说了什么?”

无首猴的腿长得比手慢一些。他被困在临渊宗的肉身已经有三年多不曾进食任何血肉,心魄再坚,亦已现出疲态,腿上的一层猴皮长得极其迟缓,像是觉得痒,他便用手肘弯下去挠。

“这我倒是记得。”他盘腿坐在那血迹旁边,“我说,当年害死你爹娘和叔叔的阳关教众联手司仙台,攻临渊、长明两宗,若叫他们成了,彼时手握圣女又无宗门牵制,可就再没人能拦得住了。”

“你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无首猴拍了拍地面:“自然是因为这是事实。不过我知道小友想问什么,我确实想把司仙台手里的天座莲给分出去,看你今日特来诘问,想来是成了?”

杨心问也盘腿坐下:“成与不成跟你这个阶下囚有什么关系?少操心些不该操心的——师兄,你别嫌脏,坐吧,幻境而已。”

陈安道似是在走神,闻言只摇了摇头,却是朝着画先生那边走去了。

“诶,你师兄不睬你。”无首猴说。

“大概是看到你犯恶心,丢我一人在这有点无情,但我能理解。”杨心问伸手拿起那根簪子,对着外头许久不见的晴空眯眼看,“我还要多久才能把你耗死,你能不能给个准话?”

“放心,不出三年。”

“这三年,你暗戳戳想做的那些事能成吗?”

无首猴大笑:“怎么说得那么难听,我什么时候暗戳戳了?你问,我就答,只是你从来就不信而已。”

“那怎么办,你说的跟你做的根本就对不上号。”杨心问说,“为什么让张氏手握天座莲?”

无首猴毫不犹豫:“因为这样才公平。”

“公平?”

无首猴说,“仙魔相争,人如蝼蚁,这不公平,所以我把天座莲送给人。”

“你个魔物倒是大公无私。”杨心问顿了顿,把簪子指向无首猴,“在你看来,如今可算平衡了?”

“平衡个屁。”无首猴背过手去挠痒,“李正德还在,你师兄又把仙门整合得铁桶一般,好容易散出的三成深渊也没见多少效果,我们魔物可太惨了,人也不过刚得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莲子,不公平不公平。”

杨心问猛地将簪子掷出去,钉进了无首猴挠痒的手里:“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不重要,我就是个阶下囚而已。”无首猴嘶了一声,“你怎么想才重要。”

杨心问冷笑:“怎么,你还想我帮着魔物?”

“你也是魔物,我也是魔物,为什么不能帮?”无首猴被刺穿了手掌,无论怎么长皮肉都没法将那簪子推出去,只能作罢,“你今年十六,有整整十三年的人生过的都是凡人的日子,又为什么不帮凡人,反倒帮着仙门?”

“我谁也不帮。”

“毫无作为便是助纣为虐。”无首猴淡淡道,“你看到了,你听到了,可你装聋作哑。”

画先生挤在那郭川唐轩意之间,听到有人来了,挤得更深,可那两人刚听了他那一通对人命的轻贱言论,对他只有厌恶,纷纷让开道,叫那烂泥暴露在光下。

陈安道掀过枝叶走来。

“陈、陈仙师……”烂泥见无处可逃了,便腆着脸凑上来,讨好道,“巧啊……”

“方才有一事未问清楚。”陈安道垂眼道,“你说那莲子,需要血脉拼凑完全了才会开花。”

“怎、怎么了?”

“如果并不完整,却还是开花了。”陈安道说,“那会怎么样?”

烂泥流淌着,似是对他这个问题格外困惑:“不完整便不该开花的。”

“便是开了,怕也是缺斤少两,活不了多久的死株而已。”

陈安道闻言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方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有人喊道:“陈仙师!”

那声音很是陌生,陈安道转过头来,却是唐轩意在叫他。

唐轩意只剩胸部及以下的部分,看起来像是个长了腿的木桩,穿着湿漉漉的裤子,上身惨白一片,似是有些扭捏地想抓抓裤脚,都苦于无手能用,只能两只脚互相搓了搓。

“陈仙师。”他觉得刚才叫得不好,又叫了一遍,“我、我想问问……明、明察所,查出来那些事了吗?”

此间秋意盎然,一地的落叶被唐轩意踩得沙沙作响,斑驳的树影将他瘦小的身体割得更为破碎。

陈安道冲他点了点头,回答道:“有赖几位的义举,已然查明白了。”

“那你们会……”唐轩意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叫,“你们会惩罚那些人吗?”

“此案牵连甚广。”陈安道略有些犹豫,“又经年已久,许多在案人怕是都已不在了。”

落叶被踩踏的声音,像是虫豸的外壳被捏碎时的声响。

唐轩意急急地向前一步:“我说的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说的是……我说的是司仙台和仙门的那些人!”

陈安道望着对方那紧张地不断蜷缩的脚趾,想来对方身死那日尚在唐宅,或许是在哪个屋子里,所以连鞋袜都没有穿。

不过是刚及冠的年龄,又因病常年待在家中,哪怕已经惨死他人之手,言语间也透着些少年人的意气。

陈安道可以说许多好听的话来叫这魂魄安息,他也应该这么做的。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如今仙门定罪,需经五家合会协同商议,三宗协理,七门和其余世家旁听。”

“物证,人证,缺一不可。”

“京城季家有蕊合楼的走账,以及从各地贩卖人口进京的牙行记录,他们是逃不掉的。”陈安道顿了顿,“但是司仙台没有留下任何的物证,只有人证。”

唐轩意本就不结实的身子略微一晃。

陈安道说,“当年司仙台协同阳关教攻山铁证如山,我们尚且没能将他们悉数收押,如今怕是更难。”

那一双脚摇摇晃晃的,指甲一片乌青。或许是还不习惯没了手的身体,唐轩意总是站得不直,身体带着轻微的抖动。

有啼鸣的鸟飞过天际。

“……凭什么?”唐轩意喃喃道,“仙门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杨心问的眼里倒映了那鸟飞过的轨迹,伸手对着空中一抓,自然是什么也没抓住的。

“那你倒是说说。”杨心问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了根羽毛来,“怎么样才不算助纣为虐?”

“难道像你这样,将少数人的命视作理所当然的代价?”

无首猴的脚上搓下来了颗泥丸来,懒洋洋道:“我只是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设下陷阱捉猎物的不过俗手,能叫猎物对陷阱甘之如饴的才算高手。”杨心问将羽毛举起,顷刻间又扎进了无首猴的另一只手里,“前辈,我不如你。”

无首猴似已没了气力惨叫,只抖着腿道:“怎么会,你比我强多了。”

“你不过十六岁便已摸到了巨啸的门槛,不死之身,又身怀魇梦、席露二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没把钻火圈的把戏弄明白呢。”他笑道,“最要紧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未成为过天下第一,可如今压在你头上的天下第一,已经快不成了。”

公道。

陈安道望着那远去的鸟,细细地琢磨着这两个词。

公道。

“哪里来的公道。”陈安道缓缓开口,“我伤害你,于是你和你的亲族来惩罚我,这便是公道。”

“大多数人都害怕被伤害,于是众人聚集在一起,定下规则,成立政权、军队、衙门。我若伤你,我便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惩罚,这就是公道。”

唐轩意不知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不禁怒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如果无人能惩罚我呢?”陈安道转过头来,“如若这世间所有英杰共伐我,却连我的一根手指都伤不了,你又当如何?”

“你这是恃强凌弱!”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恃强凌弱,你欲如何?”

唐轩意又开始发抖,这次不是因为站不稳,而是气得打颤。

“我、我——”

“仙门百年一向如此。”陈安道打断道,“凡民,武艺再高强的凡民,打得过一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可他打不赢百人千人。”

“但是修士可以。”

“历代大能哪怕无法碾压同辈的其他高人,拖整个修仙界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不难的,当世第一的李正德更是弹指间能移平整个北岱,他若杀人,你该怎么叫他偿命?”

“我师父哪怕真不成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站起身来,走到了无首猴面前,“怎么,你想当这个第一?”

“我?我是不成了。”无首猴说,“当初跟你作赌的时候便已说过,赌局若败,我满盘皆输。”

“真这么老实?”

无首猴手上的鸟羽又变成了一只鸟,被嵌在他掌心里疯狂地扑腾:“是你小子太贼。我本想着,若你亲手杀了陈安道,心魂动荡,我便尚有胜算;若你杀了陈安道而依旧毫不动摇,那也是好事,说明你已比我强不少,这魇梦蛛网让给你也无妨——谁知道这样都没能叫你下手。”

杨心问冷笑:“你都没几天好活了,还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那可是天下第一,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的天下第一。”无首猴反手将那只鸟抓在了掌心按死。

杨心问略一眯眼,那鸟的尸体霎时又成了一根羽毛,自无首猴的掌心飘落。

“世间近二十年的规矩全部都是围绕李正德建立的,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暴力,只要李正德还在,仙门便永远能这般高高在上,魔物和凡民永远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无首猴说,“你什么都不做,谁也不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年的三元醮继续,看着完整的‘李正德’再临此间,你就是从犯——不,你就是凶手。”

“盟约、会审、协理……仙门此前从未有过这种东西,因为他们不切实际。当有人违背了制定的规则,没有任何的暴力能惩罚犯戒者,彼时三宗各行其事,世家各自为政,其余散修被司仙台压着,仙门之中尚且没有公道,更遑论对凡民的欺压。”陈安道看着唐轩意身上零碎的光点,如某种彩鸟身上的羽毛,“眼下能有这缥缈的‘公道’,不过是因为我背后站着我师父,哪怕他濒临崩溃,整日闭关,也没有人敢对他执剑。”

“修仙界从未有过公道二字。”陈安道垂眼看着自己腰间的柩铃,“但如若李正德能长久地活下去,或许有一天,这公道便有可能实现——明年,或许明年春天就能实现,唐公子,你还需忍耐一二。”

“你倒是跟阳关教的想到一处去了。”杨心问手中现长剑,抵在了无首猴的胸口,“他们还很关心我,叫我带着师兄赶紧跑呢。”

无首猴朗声大笑,随即讥讽道:“阳关教的口口声声诛仙为民,可只见诛仙,何曾为民?他们要你们跑,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三相人选,他们想弄出个自己的‘李正德’。”

“那你岂不是很高兴。”杨心问歪头道,“他们的‘李正德’势必对仙门恨之入骨。”

剑尖一点点地刺进了无首猴的胸腔。

“我为何要高兴?”无首猴道,“那群满心仇恨的人弄出来的深渊,连现在的李正德都比不上。”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好麻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长剑瞬间捅穿了无首猴的心脏,一时间鲜血四溅!却不是杨心问下的手,而是无首猴的胸膛穿着剑,朝着杨心问走来。

无首猴的心脏亦是殷红的。

“放归深渊。”他的血顺着剑身流入杨心问的掌心,“含恨者吸引深渊堕化成魔,百万人命以仙术召祂,祂会来,季铁用区区一具肉骨凡胎唤祂,祂也会来。”

“阻止三元醮,小友,那是只有你才能主持的公道。”

“只要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陈安道低下身,捡起一片落叶来,自叶上的小洞看这难得的晴空,“哪怕离了我,他也能在这个稍微好些的世道之中活下去。”

第166章 机算心

黏腻灼热的血流到了杨心问掌心, 他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忙撤了手抓了把落叶猛擦。

快把掌心擦秃噜皮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扭头对被他拴回去的无首猴说:“你这么多爱民如子的话, 与其说出来恶心我,不如去跟我师兄说,他脾气好些, 听你废话可能能忍一会儿。”

无首猴又被蛛丝挂回了树上, 还是倒挂着的, 胸口的血跟个喷泉般往下流, 像个血腥的装饰品。

“陈安道。”这装饰品还慢慢打转,转着圈地洒血,“这些话说给他可没什么用, 那是个心硬的。”

杨心问变出了个棍子来戳着这玩意接着转:“你说别人心硬, 不觉得害臊吗。”

“你师兄说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仙门中人,冷心冷情的,哪里真会——”

杨心问一棍子敲了过去,正中无首猴的胯间。

“吱!”

无首猴发出了像是老鼠一般的尖叫。杨心问把棍子倒过来杵在地上, 双手搭在上面,下巴垫在手背上, 冷冷道:“你还真评上了。”

“哈……哈哈哈……我们这些心魄的心硬得很……”无首猴疼得吸气, “可说到底, 咱们都实打实得有颗心。”

“你跟你师兄相遇那天, 你在筹钱安葬你的母亲, 你师兄给了你钱, 是你的大恩人, 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他父亲的吗?为了更快更平稳地接过陈家的掌事权, 你师兄用寒窗阵封了他父亲的尸身整整半年, 秘而不发,拖了半年才下葬……这事儿你知道吗——想来是不知道,你才醒来多久,你对陈安道这几年到底干了什么都一无所知。”

杨心问调整了一下棍子的角度,对准无首猴空无一物的脖子,径直往上一刺。

“啊——哈啊——看看你,多么心慈手软,当时我可给你的四肢各穿了一根,‘稻草人’的把戏一根可太少了——啊——”

“急什么。”杨心问又踢了脚棍子,叫它从无首猴的腰椎里穿了出来,“我不跟你玩一样的把戏。”

“哈……哈——你心心念念要杀了唐鸾,但他到现在还活蹦乱跳……”无首猴放松了身体,像是已经开始学着享受现状了,“陈安道对方花和牛存动了杀心,他们便没能走出这忘甘寺!”

“是是是,我没用。”杨心问往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无首猴,难得认真地琢磨起了该怎么叫这猴子难受,“还有吗。”

无首猴说:“姜崔崔和季铁。”

杨心问的面色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