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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24349 字 10天前

“两个于你而言不过幻境里的人,你惦记到了如今。”无首猴大笑,“你我才是同类,谁对我们好,谁对我们坏,我们记得清清楚楚,心魄的心硬,为的就是将这些爱恨情仇深深地篆刻于心,我们才称得上是至情至性!我们才是世间顶顶有情有义之人!”

“差点忘了,姜崔崔和季铁的死其实有你一份。”杨心问寒声,两条蛛网开始左右两边扯着无首猴的腿分开,“顾小六笙离跟唐轩意的账你也赖不掉!”

“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都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害了啊。”无首猴逐渐开裂,兀自哑声笑着,“你也是好孩子。”

“你记得不过数面之缘的夏时,怜他至诚至善,却沦为庄才手下的怪物。所以才对与他性情相似的唐轩意和郭川生出同情,把这两个早被你师兄定义为‘亡魂’的东西收到蛛网间。”

“你想多了,我不过是准备把他们带回去盘问罢了。”

“盘问?他们知道的还未必有你多。”

无首猴已被分开至腰部:“你跟陈安道不一样,你自小有人爱你,你晓得爱己,便也知晓爱人。可你师兄是个什么东西,他生而弑母,幼时便知周围的人都盼着他死,可他连质问他的父亲都从未有过。”

“他满口的仁义伦理,还教给你那么多大道理。”无首猴说,“可你不妨去问问,那些道理他可有去细想过,可当真赞同过?”

“我师兄愿为天下人以身殉道。”杨心问对着那两片血淋淋的肉一字一句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评他?”

左边的那片肉在蛛丝上慢慢摇晃着:“他是愿意以身殉道。”

右边的肉亦轻轻打转:“可到底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他自己想死?”

血腥味弥漫着整个幻境。

杨心问忽然意识到自己做得最错误的决断,便是在知晓当年临渊宗之事与无首猴相关,就将其从蛛网深处扯出来见面盘问。

不过这一个举动,便暴露了他确实在乎。

他不该这么冲动。

但是无首猴呢?

从方才开始,他的话又急又密,他最擅长的分明是以一点疑云埋下种子,然后再装作他没有埋过这颗种子,时而的降雨,时而的天晴,都似全然不经意的。

“你在急什么?”杨心问将那两片肉合了起来,慢慢地在无首猴尚未完全长合的身体周围打转,“从哪里开始你突然对我师兄出言不逊?”

无首猴的身上还有条没合拢的缝隙。

“哦,对,救民。”

“你说你要救民,说要公平。”杨心问歪过头来看无首猴,“你不会觉得我真信吧。”

无首猴叹气道:“看,我说了真话,你又不相信。”

“你自认为了解我……”杨心问顿了顿,“好吧,或许确实有那么点了解我。”

“但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便一无所知?”

杨心问摊开手掌来,慢慢点道:“你懦弱,残忍、矛盾。分明对仙门——不止仙门,对魔、对凡民,都恨之入骨,却又不自觉地依赖他们,最后又因他们不爱你而愤恨。”

“你曾经住在临渊宗里,研习心魄道,还收了夏家姊妹当徒弟。”杨心问点过食指,“可没过多久,却又推波助澜害死了你的徒弟,在京城埋下季家和蕊合楼的毒种,又意图夺取一席朝露。”

“后来,第一次罗生道三元醮,你自愿去当祭品,可在三元醮失败之后,你又就此远遁。再次回到临渊宗时,便已是三年前攻山之时,当真是尽显魔物本色,喜怒无常,毫无定性。”

无首猴说:“我活得太久,看明白了许多事。”

“还喜欢倚老卖老。”杨心问补充道,“你最喜混乱,惯爱看人心险恶,自相残杀。你说你做这么多是为民,我要能信,我这颗脑袋可就只剩观赏的作用了。”

“……你大可以怀疑我的本心。”无首猴身上的裂缝已经长合,“可你别忘了我说过的话。如果你想继续跟你师兄在一起,那就必须放归深渊,陈安道跟李正德,你必须做出选择。”

杨心问耸了耸肩:“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可甭——师兄,你来啦。”

陈安道人还未到,杨心问便已听见了渐近的脚步声,方才一身的戾气霎时如潮水般褪去,春光灿烂地绕过无首猴迎了上去:“你去哪里了呀,怎么留我一个人跟这破猴子纠缠?”

“找画先生问了些事。”陈安道也冲他笑,“外面如何了?”

“那莲子还是一动不动,秦世人想跟它周旋,它也不理。”杨心问说着用手指转了转肩上的头发,“倒是没什么要打的意思。”

“那约莫是个天座莲的死株,眼下虽有了些深渊力量,却并未真正醒来,我们把它带回去,看有没有别的办法让它替代天座莲。”

“别的办法?”杨心问一愣,“那本来的办法是什么?”

陈安道略一踌躇:“四皇子妃有身孕,只是不曾广而告之。”

“哈哈,那不就简单了。”无首猴的声音传来,“把孩子挖出来喂了那莲子,新的天座莲就诞生了。手有天座莲,又能顺道镇压三成深渊,不知又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二位仙师,可喜可贺啊。”

他的声音似讥似嘲,还带着十成十的快意。杨心问不想当着陈安道的面给他剁了,可陈安道已经看了过去,立时便瞧见了无首猴胸口的空洞,抬眼道:“……你们方才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杨心问踢了踢脚下的树叶,委屈道,“你留我一人在这,他骂我,我骂不赢,气不过揍了他一顿。”

“揍他有什么用。”陈安道牵过他的手,走到了无首猴旁边,“他的心魄坚韧,在这蛛网里受损再多,也伤不到他的根本。”

杨心问“哼”了一声:“那怎么办,他骂我我还忍着啊。”

晃悠着晃悠着的无首猴哑巴吃黄连,倒是不出声。

“此间的席露一朝可有用上?”

“唉,这猴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席露一朝也不管用。”杨心问说着握紧陈安道的手指,指尖忽然生出一点露水,流进了陈安道的掌心。

“眼下你我靠请仙心神合一,你试试能不能用。”杨心问说着狠瞪了眼无首猴,“看能不能剥了这玩意儿的猴皮。”

陈安道看着掌心一点露珠,随即闭上眼,默念了一句,掌中便骤然出现了三片葱郁的树叶来。

“哎呀,师兄真厉害,一次就成功了!”杨心问蹭着他的脸,刚想来点馊主意,却忽而抬眼看向天空,脸色一下便沉了下来,“有人来了。”

“先出去吧。”陈安道见他神色,心知来的决计不是明察所的人。

杨心问拉着他走,陈安道却推了推他:“你先去。”

杨心问闻言一顿,扭头看他:“你还要做什么?”

“帮你出气。”陈安道说,“不想叫你看见。”

“为什么,我们可以一起——”杨心问话未说完,陈安道便已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于是剩下的语句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时找不到下文。

杨心问双手捂脸:“你就会跟我撒娇!可快一点,不许在这里跟旁人勾搭!”

说完眨眼便跑了,陈安道觉得杨心问像只被吓到的小兔子,在他心里扑腾得厉害,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可那笑意倏忽也便淡了,幻境中的秋意尚且盎然,云淡风轻,秋高气爽,连那浓厚的血腥味儿也很快便散去了,他转过身来,看向了被五花大绑的无首猴。

“那小子诓你的。”无首猴哧哧地笑,“我刚才其实在说你的坏话呢。”

“阳关教知晓杨心问是心魄一事,是你透露的。”陈安道垂眼看他,“你还告诉过谁?”

无首猴被裹得像个蚕茧,又如同吊死鬼样的倒挂在树下,被风吹得左右摇晃:“当然还有叶斐。”

“叶斐已死。”陈安道顿了顿,“如若花儿姐并未将此事外传,那便还剩你和叶珉。”

无首猴闻言大笑:“好个叶珉,那可是自小同你一起长大的师兄!”

陈安道不接他的话,半晌后退一步,掌中的露珠微亮。

随即便见一个巨大的青铜鼎在蚕茧下出现,鼎下堆柴,火势极大,被卷进去的枯叶叫那火烧得愈热,锅也便越烫。

鼎中水沸。

蚕茧霎时剧烈挣动了起来。

“……陈安道!”无首猴又笑又怒,声音尖锐似真正的猿猴长鸣,“你教杨心问当圣人,你自己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蛛丝缓缓下落。

“我的□□哪怕三年不进食也不至于虚弱至此。”无首猴的声音在水中传来,听起来有些闷,“你们这些年对我的肉身做了什么,你敢说给杨心问听吗?”

陈安道恍若未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鼎中的高温叫无首猴又想起了那日,不可自抑地,难以克制地想要流泪,哪怕如今他已没有能流泪的头颅了,“仙家无情,大道真是狗啃的破路——”

“还记得岁虚阵之时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这师弟生来与你们不是同路,与我倒是同病相怜,你不若将他交予我,我带他成仙,你也省了麻烦。】

陈安道已转身离开,身影渐渐消散,魂魄缓缓归体。

“那天你说不必了,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那日的选择!”

陈安道没太注意听,魂体复原之时,只是在心里默默算着——还有两个人。

无首猴和叶珉。

他要为杨心问扫清的隐患,还有两个。

第167章 花鼓声

“怎么就你醒了!”秦世人执拐守在他俩静立不动的身子前面, “陈仙师人呢!这会儿可不能睡啊!”

“他把我支走了。”杨心问慢慢挣了眼,意兴阑珊地转了两下剑,看向面前一众身着白袍的修士, “我这么贤惠,他就是跟人在我心窝子里偷情,我该避也得避啊。”

秦世人大受震撼:“什么玩意儿!你们这些年轻后生都怎么回事!陈仙师怎么是这种人!”

面前的一水白袍人之前, 站着两个戴着金莲面具的人, 一个半遮面, 一个全遮, 两人分立在那不动弹的莲子旁边,俨然已经将那东西视作自己的了。

“外头的提灯士呢?”

“我叫他们散了。”秦世人小声道,“这群人一些是从宫里, 一些是从城外来的, 陈仙师说拦不住的不用拦,我就放他们进来了。”

杨心问杵着剑:“还好是没拦,不然现在已经被他们打趴下了。”

那些白袍人大多已有兴浪圆满,更别说那金莲九座和金莲半遮面了, 自然不是涛涌和兴浪境的提灯士们能应付的。

“干什么呢。”杨心问走上前,站在了那莲子面前, “这么多人, 想打架?”

戴金莲面那人披头散发, 腰间挎着个沙漏形的唐彩鼓, 远看像个跳大绳的, 众人穿着一般的金线压边白袍, 唯有他看起来格外邋遢。

“印山掌何在?”那金莲面开口道, “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眯了眯眼, 将地上的雪刮开, 露出了下头的冰层:“你上寺庙找人,怎么,他出家了?”

那金莲面仍是说:“印山掌何在?”

他好像穷毕生之学都只会说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念叨。在他念到第九次时,杨心问看见其他的神使在慢慢地后退,他立马有样学样,也跟着慢慢地往后退。

那金莲面一步步朝他走来,口中依旧不停:“印山掌何在?”

杨心问猛地蹬地后撤,那金莲面脚下一滞,随即也踏步冲来,两道人影如流光在冰面上穿行,杨心问背身急退,越过亭子,又控剑再起,最后落在了那皇帝留下的一地碎肉之上。

“你们这么大阵仗,是来找印山掌的,还是来抢那莲子儿的?”杨心问像是很喜欢这片血腥味儿样的,挑了块平整些的碎肉站上去,双手抱臂胸前,长剑在他周身无所事事地转悠着,“如果是来找印山掌,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如果是来抢莲子,那也没门,这玩意儿爱跟着我跑,没你的份。”

他说着还冲那盘腿悬于他身前的人形莲子一笑,仿佛他们是相知多年的好友。

金莲面说:“都是。”

“好贪心。”杨心问说,“那要不你自己试试看,这东西要愿意跟你走,那你就带走呗。”

金莲面闻言不动,却是那半遮面跑了过来,自袖中拿出一个瓷瓶来,将瓷瓶的塞子一拔,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儿便冲了出来。

杨心问皱眉闻了闻,觉得那味儿似乎有点熟悉。

那莲子慢慢地转过身,却是朝着那半遮面去了。

“诶,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拐卖傻子啊!”杨心问立马赖皮,“赶紧把瓶子放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你说。”金莲面侧身一挡,“带走。”

杨心问从他手边滑过去:“你听错了。”

金莲面手掌一翻,紧接着竟是转胯扭送,反手去擒错身一瞬的杨心问,杨心问像是后脑勺张眼睛,当即一仰头,头上绑的马尾当即卷在了金莲面手臂上,旋腰一甩,荡出三尺,急飞向那半遮面手上的瓷瓶。

那半遮面也绝非等闲之辈,立马便抽剑格挡,杨心问扭过头来,红腥未消的眼笔直地看着那半遮面,那人当即一阵恍惚,万千唢呐在他脑海中齐鸣,金莲面还在那唢呐间打着腰鼓跳舞!

幻境一眼便散,可他手中的瓷瓶却已被劫走了。

杨心问落在了亭子上,将瓷瓶凑在鼻尖又细嗅了两下,“……叶珉真是字面意义地下了血本啊。”

“花鼓声!”那半遮面顿步,冲着那金莲面大喊,“此子会幻象术!”

“什么花生,哪里有花生?”杨心问将瓷瓶扔进了乾坤袋里,“哦,你叫花生。”

金莲面的手掌抚上了他腰间的花鼓,强调道:“花鼓声。”

“金楼花鼓十三响,笼中红烛三更亮。叩问游魂今何处,梁州百坟归故乡。”秦世人装模作样地吟起诗来,“花鼓声,你来干什么?”

“寻人。”花鼓声一顿,“带走天座莲。”

“诶呦喂。”秦世人摸着胡子,佝偻起身子来,似一个当真很柔弱的老头,“哪儿来的造孽孙,你这分明是抢!”

花鼓声不说话。

“抢,还非得从我们明察所手上抢!没良心的后生,你可别忘了,梁州的魔窟是谁剿的,你爹的尸骨是谁敛的!”

花鼓声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压在他头顶,许久轻而缓地点了点:“是陈仙师。”

“知道你还来!”

花鼓声面不改色:“这是两回事。”

他神情坦荡,秦世人眼见着挟恩退敌是不成了,转头便对杨心问用口型道:“跑。”

“跑什么。”杨心问见状只觉好笑,“要打便来,都是巨啸境的,我怕了他不成?”

秦世人持杖上前,却见那半遮面的人也已压来,两两对峙,外圈又是一群神使虎视眈眈,吓道:“虽说都是巨啸,可人家一个巨啸前期,一个巨啸大圆满,我俩一个巨啸中期一个半步巨啸,这哪儿能打!”

杨心问摇头晃脑:“诶,你没听说过,我兴浪时便与师兄联手弄死了个巨啸境的?”

秦世人:“……”

“那一战可谓是惊天动——干什么,你不想听?”只见那半遮面掐诀控剑,细而长的剑意急飞,有如数十条丝线朝着杨心问周身绕去。

杨心问翻身踩雪跃下,竟是看也不看那数十剑意,踏着“孤影成双人”,顷刻间便已形如鬼魅地绕过了半遮面,冲着花鼓声奔去:“你呢,你听不听?”

花鼓声定定地看着他,须臾抬手,轻击腰间花鼓。

“这便是想听?”杨心问死死地盯着那鼓,警惕着周遭,“叫我想想,该从哪一段开始说起。”

可似是根本无事发生,那花鼓没有任何动静,花鼓声本人也不见一丝变化。

这样的平静反倒叫杨心问不安,手上杀招却不见半分颓势,犹自前冲,剑分二十意,天罗地网般朝着花鼓声罗织密布而去,将其围在其中;花鼓声神色平静,杨心问余光瞥见周遭的碎肉,灵光一闪,将那二十剑意骤然向下操控,钉进了地面。

“小子当心!”

杨心问听见身后的秦世人大叫,下意识转向拧身,而那破风之声已至,杨心问感到自己的耳边一痛——却是一柄长剑削过,他竟没能全然躲过!

他在空中身形难变,立马就要被控回的剑再砍,眼见是躲过不过了,杨心问也不打算稍微避开些,反倒是抓着这时机向前冲去,迎着那剑锋,任由长剑贯穿他左肩。

长剑将他定在了空中,杨心问并不挣扎,反倒是以那柄剑为支点,借力一转,任由那剑将他左肩削去半边,横身将自己的剑踢了出去,笔直地打进了花鼓声的腹部!

花鼓声躲闪不及,所幸那鼓替他拦了半分剑势,不曾洞穿。他抬手再拍,杨心问已经将整个肩膀自那剑上扯了下来,同时点地回身,便见方才还不过巨啸前期的半遮面,眼下灵压如悬天瀑布奔涌落下,灵台窄剑已能落入手中,分明是静水境才有的威能!

秦世人连忙大喝一声,拐杖杵地,以自身的灵力相抗,抗自然是抗不了多久的,只在自身和杨心问身上护了一瞬,立马就被打散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跟秦世人很有默契地朝着两边退开,隔着二里地唱山歌,“你一个巨啸中期怎么被前期打得满地打滚!”

秦世人吐了口老血:“臭小子!那是花鼓声的“祝天音”,能将人的境界强行提升,那半遮面如今已有静水境的水平!我满地打滚?老头我还能打滚已经算我命大了!”

杨心问骇然:“他说提升就提升,怎么不提着自己的脑袋上天呢!”

“而且鼓音不能停,而且最多也就支持一炷香的功夫。”秦世人又就地一滚,躲过一道剑意,“这术对受术者的根基有损,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对灵脉便有难以挽回的损伤。”

“怪不得他不往自己身上施术。”杨心问的左臂晃晃悠悠的,骨头断了,就一点肉还连着,晃得还挺疼。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干脆把左肩一斩然后再慢慢长好,只能这么尴尬地将那条藕断丝连的断臂兜在袖管里,“还搞偷袭,丢人现眼!”

“静水境的跑来欺负人,我呸!”

杨心问听闻这术有时效,嘴巴立马嘚吧了起来,废话一句接着一句:“人多还作弊,你还要不要脸啦!”

那花鼓声一句不答,犹自击鼓,鼓声渐大,节奏鲜明,整个冰面似乎都跟着震颤了起来。

“诶,小子,你肩上的伤没事吧?”

杨心问的衣袍是红色的,袖口扎得也紧,外面看不出他其实手都快掉了。

秦世人只知道他被刺了一剑,杨心问叫都没叫一声,估计刺得不深:“还能动吗?”

晃动也算动,杨心问自信道:“能。”

“那你先带陈仙师和莲子走。我替你拖住半遮面和花鼓声!”秦世人的拐杖上的两颗头开始旋转,男首骤然吞掉了朝他飞来的一道剑意,再一背身转拐,女首猛地吐出那道剑意来,朝着半遮面横冲而去,“剩那几个不成器的神使,你可别跟小老儿说你打不过!”

杨心问张嘴口中咬剑,右手掏出那瓷瓶,拔塞往身上一泼——那莲子立时追了上来,半遮面也控剑朝他飞来,花鼓声击鼓不停,见状立马喝道:“先拦陈安道!”

秦世人连忙转杖格挡,同时撕心裂肺道:“小子,你不是说手能动吗!”

杨心问抢步上前,自秦世人身后环住了陈安道的腰一带,同时甩头吐剑,将那剑以千钧之力刺向花鼓声!花鼓声动也不动,那剑却是以毫厘之差钉进花鼓声脚边的冰面上了。

“你倒是对准点!”秦世人崩溃道,模样跟他拐杖上哭泣的人首一般凄凉,“哪怕断他鼓声一瞬呢!”

杨心问不答话,揽着陈安道飞速后撤,半遮面已经在几息之间追上,秦世人再要拦已是来不及——却听一声脆响,似巨大的瓷瓶崩裂的一瞬的声音响起。

地面在震颤。

“千钧阵,压!”杨心问目中红腥一闪,方才那一剑剑柄上绑着的符箓金光乍现,千钧阵起!

花鼓声和他周遭的冰面立马被往下压,一时站不起来——而他脚下的冰面横过一条长缝,那缝隙有如一树的主干,瞬息间便生出密布的枝叶横条,裂瓷般炸开一片纹路,半遮面再想回援已来不及,周遭冰面全碎,花鼓声刹那间便被压进了湖面之下!

刺骨的寒冷和千钧阵叫巨啸境的大能也有一瞬的茫然,脚下足有三尺厚的冰层,却是如何裂开的?

事实上,那块遍布碎肉的冰面,本就是杨心问之前用来定皇帝的位置,早已被杨心问的剑扎了一路的口子。那二十道剑意又在周围完整地刺出了一圈来,杨心问早就打起了叫他寒冬腊月泡冰水的主意。

杨心问抱着陈安道一步不停地跑,那群神使立马不敢再看戏,踏步摆阵要拦。

杨心问远远一眼看去,一席朝露在顷刻间便朝这群人席卷而去,他们只觉周围春暖花开,乱花迷人眼。那要拦下的小子在那花丛间穿行,根本不见身影,竟是个个都愣在了原地。

半遮面业已冲到了湖边,控剑下水要将花鼓声捞起来,花鼓声手中鼓音已断,他哪怕贸然追也是追不上的。

就在花鼓声露头的瞬间,杨心问感到怀里的人动了动。

陈安道睁开了那对金瞳,他们神识相连,陈安道已立马感到了左臂传来的一阵剧痛。他转过头,隐约可见杨心问袖管中那绵软的手还在晃荡,剩下一小块的皮肉被撕扯着,弹跳着。

“师兄!”杨心问跑得飞快,“司仙台的臭不要脸来围我们!”

陈安道闻言依旧目光沉沉地看着杨心问的左肩,须臾斜过眼,从杨心问的肩上看到了花鼓声已从水中露头,俨然是要再敲祝天音。

“朔风过江寒,霜雪映我窗。”陈安道攥着杨心问一边染血的衣袖,面色苍白如纸片。脸颊边的那道烫伤有如一只紧闭的眼,眼上已尽是潮红,像是就要流出眼泪来,“寒窗阵,起。”

方才破开的冰面立马开始结冰,花鼓声已爬上来了一半的身子被冰困住,腰上的花鼓被结结实实地冻在了冰层之中。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秦世人骤然发难,喊着一声“呔!”,抡杖向前,浑身灵力注入,一敲手脚皆被拖住的花鼓声的脑袋!

只听一声嗡鸣,巨啸境后期的脑袋果然不同凡响,便是这样也不至被敲得稀巴烂,但也当即晕了过去。

那半遮面站在一旁,一时手足无措。

眼下是真正的巨啸境中期对上前期!秦世人霎时凶光毕露,操棍横扫,半遮面立马滚身躲过——谁知这老东西却是声东击西,手杖敲在了冰面上,正正敲在那花鼓之上!

冰层乍碎,他立马捞起花鼓声的花鼓回撤,风一样得追上了已站在岸边的杨心问。

“小子!”秦世人像个贼,刚摸了票大的,红光满面道,“老头儿我把他鼓给顺到了!”

杨心问没理他。

秦世人一愣,才觉出些不对来,慢慢转头看去。

陈安道正伏在杨心问肩头,肩背轻颤着,隐约有哽咽之声。

像是在哭。

第168章 千金贵

不不不, 绝无此种可能。

秦世人笑完自己想太多,随即连忙道:“花鼓声没了花鼓还被老头我敲晕了,快!二位仙师, 咱们快跑!”

“跑什么。”陈安道头没抬起来,只吸了吸鼻子,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花鼓声昏厥, 神使都被幻境定住了。”

他抓着杨心问衣袖的手指, 把那件红袍挤出了血来, 秦世人才发现原来杨心问受了这样重的伤,从布料里挤出的血顺着陈安道的指尖滑下,一路流进了陈安道的袖口。

“现在不收网, 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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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贯而入的提灯士们逮捕了唐家兄妹和衡阳公。

被逮到的时候, 唐凤和衡阳公正企图从忘甘寺的假山石边溜走,结果刚从墙上探了个脑袋,便被外面守着的提灯士抓了个正着,直接压回去了。

唐鸾没有走, 他追在那莲子身后,像是想看看太子还在不在那里面, 可当即也被提灯士给敲晕带走, 混上了跟花鼓声同一辆囚车, 押送到了明察所的地牢之中。

神使还未从一席朝露里出来, 痴傻一般被方司晨一个个用拘灵绳绑成一串。陈安道属意他就这么把人全部拉着上了大街, 步行进城。

这些神使身着金线压边莲花袍, 隔三里远都看得出是司仙台的神使。游街示众是民间的罪犯才会有的待遇, 仙门名士从未收过这般羞辱, 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 也很快就会有人来讨要说法。

“让他们来。”陈安道坐在禅房外的石头上,屈膝弯腰,头顶在自己膝盖上,谁来他都不抬头,哑声道,“此事我已用天涯咒传了寮所,五家赴临渊宗合会之前,司仙台所有人包括仙座全部收押寮所地牢,且看有谁这么急不可耐地替司仙台要说法。”

他像个在发脾气的孩子,秦世人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只能暗戳戳地看杨心问,希望靠谱的杨仙师能拍个板。结果杨仙师正在自己聚精会神地在自己脸上画乌龟,时不时还对着冰面自览,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是。”秦世人无法,只能接着问,“眼下张氏都成了那莲子,为免动乱,我们可需要把消息给捂住?”

陈安道好像在用后脑勺说话:“不必,把事情交给温平章,让她来处理。”

“那又是谁?”杨心问正在给乌龟画尾巴,“我认识吗?”

“是四皇子妃。”秦世人不解道,“她?她一个弱女子,又身怀有孕,这些事交给她来办,可靠吗?”

“弱女子。”陈安道轻念了一句,“且叫她去办吧,是虎豹还是猪羊,眼下也不用藏了。”

又交代了几句话,秦世人便领命退下,去压那囚车赴明察所的地牢。

直到他离开,陈安道还把脸埋在自己膝上,好像这辈子都不打算抬起来了。

见秦世人走远了,杨心问才长舒了口气,解松了袖口,提了口气,用剑把藕断丝连的一点皮肉给割了下来。

掉落的左手,指尖已经发黑,断口的血也差不多凝固了,这一下并没有弄出多血腥的场景来。

唯一麻烦的是该如何处理这只手,明察所很快就会来清理现场,让他们找到这一只新鲜的断臂,一一比对发现跟所有的尸体都对不上,怕是要吓着人。

杨心问掂着那手臂犹豫了片刻。

才过激战,他又临突破,消耗确实不小。

拿定了主意,他把手臂放到了嘴边。再四下看看,见陈安道确实没有抬起头,便张嘴咬了下去。

骨头咬起来嘎嘣脆,杨心问怕声音太大,不敢啃骨头,只就着手臂外头的肉吃。

其实不太好吃,魔物要吃的是人的精气血,自个儿吃自己,原汤化原食,着实没什么用。单单可着那点尚未完全入魔才有的人气儿来,艰难地品出一点滋味。

他还在品鉴自己的肉,却听耳边又是一阵抽泣。杨心问一愣,转头看陈安道,发现人正抱着膝盖小声地哭。

那石头上的雪扫了,但又已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陈安道抱膝坐在石头上哭,叫杨心问想到害怕春来的雪人。

杨心问忙把手臂扔掉跳过去:“不是已经解开请仙术吗,你……你又哪里疼了?”

刚才陈安道在他肩上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问了半天才说了句“手疼”。杨心问才想起他们的神识还未断开,自己那都快忘了的左臂还在晃荡着,忙叫陈安道把术给解了。

解了之后陈安道似乎还在难受,一直缩着不看他。好容易停下,眨眼就又哭上了。

去了断臂,杨心问的手立马就开始长,不过转眼间,便已长出了小臂,就手腕上还光秃。

他用那截棍子样的手腕去戳陈安道的发顶,试探道:“你怎么这样爱哭,哭了还不许人看,要给你涂脸你也不抬头,我五岁的时候都比你要听话了。”

激将法没什么用,陈安道哭得更厉害了。

他疑心是无首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可往蛛网里一看,发现猴子还在鼎里煮着就差撒把葱花了,很难想象陈安道会被这一锅玩意儿弄哭。

“师兄啊,你哪里疼,怎么都不跟我说的?”杨心问推了推陈安道的手臂,想把自己画了乌龟的脸塞到陈安道面前,“你看我画的乌龟,跟你脸上的兔子是一对。”

“乌龟跟兔子不是一对。”

“就是一对。”杨心问拉起陈安道的两只手往上拎,“看,兔子耳朵。”

兔子耳朵不太像,可陈安道哭红的眼跟鼻尖倒是真的很像兔子。总算把人扒拉出来了,杨心问立马凑上去,鼻尖碰了碰陈安道的鼻尖,小声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陈安道慢慢抬起眼,那只抓着他右手的手五指还没完全长出来,短短的几根指节抓着他的手腕,尾部还在慢慢地长着肉。

两滴豆大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为什么人人都要欺负你?”陈安道的眼睛还向上盯着那短小的指头,眼眶里却续满了往下落的泪,“为什么我才离开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成了这样?”

杨心问见状心都快化了,他没生出多少愧疚来,反倒是有种诡异的满足,把陈安道的手提得更高了:“我怎么样,我可好着呢。我才刚收拾了一个静水境和一个巨啸境,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

这事迹光荣得杨心问想抄录下来挂在屋子里,可眼下不能乱说,只能推锅道:“而且那群司仙台的一堆阴招,提升到静水境了还要偷袭,从背后刺我,要不是牺牲了这只手,我脑袋说不定都要被削下来了,你可不能赖我!”

陈安道含着泪摇头:“我没赖你。”

“那你赖谁啊。”

“我赖我自己。”

陈安道吸了吸鼻子,慢慢往前倾着身子,杨心问松了手,见他情态知情识趣地躺下了。

“外面冷。”杨心问嬉笑着仰了仰下巴,“师兄要玩,我们回屋玩。”

他一身红地躺在一层薄雪里,细雪粘在长密卷曲的睫毛上,在每次眨眼时便簌簌掉下些许,好像有冰晶融在那眼里,显得璀璨,又显得冷冽,唯有笑容格外黏腻,比长街上卖的糖人的香味儿还要直率地勾引着人。

杨心问可太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了。

禅房前的石头成了他搔首弄姿的戏台,观众只陈安道一人。观众有点古板,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不看,就盯着人一只还没长齐的手发呆,杨心问把那只手藏起来,趁着陈安道恍惚的一瞬曲起了膝盖,把人夹在了腿间。

他坐了起来,凑近道:“我都躺好那么久了,你就光盯我的手?”

“那我该看哪里?”

“你想看哪里?”杨心问像是在分享个天大的秘密,“只给你看。”

他一句话的调能转九个弯,就算是个木头也该听得出是在调情。

可陈安道目光凛凛,闻言似有肃杀之气,笔直地盯着他的脸,被他用腿夹着也没觉出暧昧来,反倒撑着他的腿向前膝行了几步,几乎是跪坐在杨心问怀里,偏头问道:“只给我看?”

杨心问听这语气浑身发麻,陈安道认真的时候,眼睛总会有种莫名得空洞,连眨眼都会变慢。

“……嗯。”杨心问底气不足地回答道,觑着陈安道的表情,心说好歹是不哭了,“只给你看。”

陈安道黑得分不出瞳孔和虹膜的眼睛落在了杨心问身上,从上自下,慢慢开口道:“脸。”

杨心问:“……”

杨心问:一上来就不许我见人?

“脖子。”陈安道继续说,“肩背。”

魇梦蛛网里就只剩半截的唐轩意莫名瑟缩了一下,

“胸腹,四肢。”陈安道报菜名样的一路顺下来,“发、甲、衣、鞋、心魄,元神、骨血。”

“你还真点上了?”杨心问两手一带,托着陈安道跨坐在自己腿上,“金屋藏娇都没你这么霸道的,想关着我,你打算日日给我多少好处?”

陈安道沉吟片刻:“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

都是世间修士一等一眼馋的东西,可惜杨心问拢共没在修真界待过几天,乡巴佬对于不换算成金银的东西都听不明白,遂不以物喜,豪情万丈道:“小爷看不上。”

陈安道一愣,急切又有些茫然道:“那要什么你才愿意?”

杨心问捏着陈安道的脸,朝那起泡的伤口上吹了口凉气:“自己想。”

“我——”

“陈仙师!”

只听一声大叫,树上的鸟雀惊飞,掉下几根羽毛来。

杨心问眼底的笑意霎时收了,嘴角却往上皮笑肉不笑地勾起来,两手撑在身后,头往后仰,倒着看那匆匆而来的花金珠:“就那么点收尾的事儿,还非得要我师兄出马,要你们干什么的?”

花金珠找了大半个忘甘寺了,总算远远看见白雪地里一片黑,一片红,连忙扶着帽子匆匆跑来,还远远就喊了一声。跑近了,才看清这二人是什么姿势,脚下一刹,连忙转身蹲下,支支吾吾道:“所里来了贵客,还是得陈仙师拿主意……”

“能有多贵?”杨心问计较着,“价值多少灵石?”

花金珠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对比法,讷讷道:“这……这不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的。”杨心问特意把魇梦蛛网里的三个玩意儿提溜了出来,一起听他朗声道,“我师兄愿意为了我每天弄来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你那位贵客什么水平,配得我师兄弄来这么多东西吗?”

可恨的是唐轩意和郭川也是乡巴佬,听完连“哇”都没“哇”一声,只画先生震惊道:“这么多!每天!”

“自然是不配的……”花金珠真是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可那位要见二位,所里的兄弟们确实不敢不传。”

杨心问奇道:“二位?”

陈安道的眉眼低了下去,半晌道:“司仙台的所有记名神使都要压入地牢,倒是跑了他这个客卿。”

他从杨心问的身上下来,抚平了衣角的褶皱。

“叶珉现在人在何处?”

第169章 尾祭

他们没有立刻便回去, 弄干净了脸,又绕道去了医馆拿药,在白宅歇息了小半日, 才不紧不慢地往明察所去。

叶珉进京一个人都没带。

在杨心问的印象中,叶珉应该是在临渊宗山脚下养了一屋子专门给他撑场面的女人的。他前脚踏出临渊宗,那群女人后脚便跟上, 给他打扇的打扇, 喂水的喂水, 连扶他的人都得是个敦实的姑娘, 远看瞧不见叶珉其人,只能见到一簇艳丽的花团滚过,一片彩云带香飘过。

许多荒唐东西深更半夜才敢干的事儿, 他就喜欢青天白日招摇过市, 旁人尚需醉生梦死,他举杯当歌,何处不是梦中景,何须长醉畅疏怀, 大家都是临渊宗的绣花枕头,独独他引以为傲, 就为着这张面皮能叫女子喜欢他。

生而要过种猪般的日子, 他也一直当得很好, 虽未到合适的年龄出栏, 可该学的该会的都齐全了, 便只等另一个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 与他一同将圣女的血脉延续下去。

只是那天来得太晚, 叶斐在天座阁一跃而下, 玉簪碎, 牙著折,锵然一声锣鼓响彻了临渊宗,装睡的人都醒了。

叶珉从一开始就并非自己所认识的叶珉。

杨心问冷酷地想着,随即率先一步踏进了明察所。

“斗将军!上啊!”

“魁威龙!顶住!顶住!”

“不行不行不行!魁威龙要撑不住了!”

“啊啊啊啊啊!威龙大帅!俺这个月的饭钱!!!不——要——啊——”

老爷们儿中气十足的嘶喊给杨心问震得后退半步,他凝神一看,明察所的方桌上放着个蛐蛐儿笼,里头两个斗大的蛐蛐儿正互相角力,周遭围着五六个人拍桌助威,个个面红耳赤,就差把腰间的锣提出来加油鼓劲了。

那一水的提灯士里,站着个白袍公子,手持折扇,腰佩长剑,桃花目眼尾向上翘着,像刚生出的春桃落在这张脸上,一派风流写意.

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比旁人都更快地转过了视线,飘飘忽忽的目光也不知究竟是落在了谁身上,只是唇角的笑意扩散,连带着一丝格外真诚的喜悦朝门口投来。

“许久不见。”叶珉笑道,“二位师弟。”

杨心问认得叶珉那一身衣物,恍惚间他甚至以为面前站的是叶承楣.

“可不敢跟长明宗弟子攀关系。”杨心问顿了顿,“叶道友。”

“你长高了许多。”叶珉对他的冷漠不以为意,扇子一开,上面是“长明我心”四字,“如今该与安道差不多高了。”

杨心问抓过慢他一步进门的陈安道的手,皮笑肉不笑道:“用不着你说,我们天天都有机会比。”

蛐蛐儿还没斗出胜负,那几人却已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当场抖如筛糠,蛐蛐盅子险些打翻在地,纷纷站成一排行礼:“陈、陈仙师……”

陈安道偏过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叶珉说:“我提了两只蛐蛐来,想送给三师弟玩,可你们许久没回来,便送给他们玩了。”

杨心问客气道:“我不爱玩蛐蛐。”

叶珉将扇子在掌中一合:“可它们加起来值三块金砖。”

杨心问请了清嗓子:“三块金砖?真有灵石一车,水渡锦五匹,千年归婴桃枝五捆,锒铛玉九斤贵吗?你这些两只蛐蛐,也就够哄哄李正德。”

叶珉大笑:“接下来你必定是想我问你,谁用这么多昂贵的宝物哄你开心。”

“你可以问。”

“是谁愿意用这么多好东西将你娇养成这样?”

杨心问退后一步,将陈安道挤到前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真是出人意料。”叶珉捧场地鼓了鼓掌,“二位情投意合,琴瑟相调,令人羡慕——只是,怎么眼圈这样红,方才可是哭了?”

陈安道顶着那双红眼,迎上叶珉关切的目光。

屋子里霎时静了。

“莲子我已着人毁去。”陈安道不紧不慢道,“道友还有旁的事吗?”

叶珉执扇的手有一瞬间的凝滞。

他的笑意是真切的,眼下这滞涩也是真切的。

“……那毕竟是深渊的一部分。”叶珉半晌道,“你说已将它毁去了,我不大相信。”

“我不用取信于你。”陈安道径直道,“那莲子若是成了,你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还能否留在长明宗都是问题,对我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威胁。若是成了,我早已将其昭告天下,不必与你虚与委蛇。”

叶珉听他言辞锋利,不觉愤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轻轻摇着扇子。

寒冬腊月,他却穿得单薄,杨心问瞧得出他有修为傍身,而且不低,想来自那毒药解了之后,叶珉的修为亦一日千里。

叶家世代入魔登仙,也不知眼下这唯一的独苗,日后究竟是会往哪边走。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这么信了吧。”叶珉笑吟吟地自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来,递到了陈安道面前,“小师弟不喜我送的礼物,也不知道送你的礼物会不会也不招你待见。”

陈安道没接,只是垂眼看着,半晌抬眼,却是对后面的提灯士说:“新的监正年后便会上任,诸位的行事还需收敛些,那位跟白监正大不相同,不是这样玩闹着办差便能糊弄过去的。若是没有轮值,便不要穿着官服聚在所里,快些散了吧。”

一群人连忙讷讷称是,霎时间便作鸟兽散去。陈安道抬臂指向楼上,领着二人上了楼,还有轮值的探头探脑想看热闹,被花金珠一个狠瞪给挡回去了。

顶楼的厚棉帘子还没撤。新挂的棉帘,倒是比屋子里的破窗破门要暖和,炉子里还有余温,几把八仙椅放在火炉旁边,只南面的帘子掀了起来,遥遥能将大半个京城收入眼底。

叶珉负手站在围栏边,俯身向下看着。

杨心问就在不远处,努力克制自己抬脚把人踹下去的冲动。

街上人来人往,帮人写对联的小铺子摆了好几家,还有画年画的,剪窗花的,红纸大多不是铺子上给,而是从别的地方买来,再送到铺子上加工。红纸的碎屑叫风一吹就会飘出去好远,大路的水沟里总是会留着些红火的纸屑来。

现炒的瓜子铺前排了长队,人人手上一个大盆,几个小孩儿把盆罩在了自己头顶,相互隔着盆敲对方的脑袋,回音荡得他们脑海叮当,跑了两圈后,便忘了排队的事,追逐着跑远了。

叶珉看着这一幕发笑,扇子慢慢地敲着窗,半晌道:“明年的论剑大会是在雒灵宗,定在了三月。”

杨心问坐在桌子边,从果盆里找比较好看的瓜子,半天没找到,要不头弯了,要不炒糊了的,他一生气抱着盆往嘴里倒,嘎吱了两声,连壳一起咬。

清晰的咀嚼声听起来有几分瘆人,陈安道扯了扯杨心问的衣角,轻声道:“仔细伤了喉咙。”

“喉咙而已,怕什么。”杨心问阴恻恻地看了眼叶珉,“论剑大会定在三月,是方便把临渊宗空出来,好折腾那什么三元醮吗?”

叶珉慢慢摇头:“没有万人献祭,便不算三元醮,正确的称呼是……骨血祭。”

“哈。”杨心问便笑,“很形象,很恰当,可是怎么不直接叫问斩陈安道,我觉得这个名字更好。”

叶珉转过身,将果盆里仅剩的一颗瓜子拿了起来:“因为要牺牲的只是一个骨血,并不非得是二师弟。”

“叶道友。”陈安道寒声,“你我已非同门。”

“可同门的情谊还是在的。”叶珉不以为意,“我亦不忍心看你去送死。”

“不忍心你也下得了手。”

“你还在为梁州的事情生我的气。”叶珉长叹一口气,“那三千魔修你都尽数杀了,师弟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分明是你大获全胜,怎么还不消气?”

“哪个师弟?”杨心问把果盆罩在了自己头上,“姚……”

“自然是你。”叶珉说,“有那么小半年,还是我在照顾着你呢。”

杨心问了然,头顶果盆抱臂道:“你拿我当人质啊,有用吗?”

叶珉轻笑:“本来是有用的,可惜咱们雾淩峰人才辈出,二师弟带着寮所的人破了那群邪修六十多个恶咒,小师弟神勇无比,偷摸进了寨子,把你背回去了。”

杨心问说:“姚……”

叶珉提醒道:“垣慕。”

“啊,对对对,就这个名字。”杨心问转了转脖子,头顶的果盆也跟着转了起来,“啧,他救我干什么,我现在想把他赶下山,岂不是很难开这个口?”

“你为什么要把他赶下山?”

“当然是因为我想当师兄唯一的师弟。”

杨心问顶着旋转的果盆走向叶珉。到了跟前,才用一根手指摸到了果盆的边缘,往上微微一顶,露出一只眼来,迎着帘外的光似碎金鎏银掺在其中,冰晶松针一般的纹路洒在那瞳孔旁边。

他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也只想要一个师兄。好在你被除名了,不然你可就成了大麻烦。”

叶珉后退了一步,有些苦恼地歪了歪头:“这些年你确实变了不少。”

“放心,变了很多也会记得还你钱的。”杨心问慢慢挺直了腰,“虽然我现在还比较穷就是了。”

叶珉绕过了他,坐在了八仙椅上。

“二位师弟虽然很不待见我,但我此来并无恶意。”叶珉将那桌上的匣子往陈安道面前推了推,“长明宗内事务繁忙,我怕是去不了临渊宗拜会,便在这里提前拜个早年,请二位替我向师父问个好。开春之后司仙台又要受审,论剑大会之前,我们再难相见,而真到了论剑大会……”

他说着长叹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地看了眼陈安道,随即又摇头:“那日我等离别,再相会时,是我铩羽而归;今日一别,春来再见,却不知又是何等情形。”

“祝你长命百岁。”叶珉对陈安道说着吉利话,又看向杨心问,斟酌片刻,又道,“祝你……生死由己。”

说完他便起身行礼,径直下楼去了。

两人坐在原处,不一会儿便见叶珉从明察所的后门走了出去。后门直通小巷,门口停着辆马车,叶珉在那马车前顿了片刻,随即绕过,走出几步,又似知晓有人在上面看他,驻足回头,扬着扇子冲楼顶挥了两下。

巷中的阴影将路面分割成三角,叶珉站在那光下挥手,随后背身抬步,走进了那片积雪的阴影当中,很快便不见了。

他刚走,陈安道便立刻将花金珠叫了上来。

“他来了之后可有和牢里的人接触过?”陈安道眯眼看着那辆马车,“提灯士里有人帮他传过口信吗?”

花金珠忙道:“决计没有!兄弟们刚结了大案,方才的确是有些松散了,可绝不会糊涂到干这种事!”

“那别的人呢?”陈安道轻道,“神使前脚才被关进牢里,他后脚便进了京,他必定有自己的眼线在京,我们绕了这么久才回来,这样大的空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钻。”

“别的……”花金珠一顿,随即忙道,“有!有一个!四皇子妃来过,到她哥哥衡阳公的牢房里哭过一通!”

杨心问只觉得忽然嗅到了一股味儿,还不等他细想,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方焕峰急急忙忙地打帘进来,几乎是滑跪在地上,寒冬腊月里背上却一片湿漉,面上带灰:“仙师——”

“衡阳公、唐鸾自尽,关押神使的牢里起火了!”

“什么玩意儿?”杨心问弹跳起来,“你们那地牢不是木制的吧,这季节怎么能烧起来的?”

“有人纵火——”

杨心问撸起袖子,对着黄纸苦思冥想御水诀的笔画:“火扑灭了吗,要帮忙吗?”

“不必。”却是陈安道出声打断,他低头看着那车辕上打瞌睡的车夫稍稍正坐了些,拿过了车鞭,“让他们烧,注意隔烟隔火,别波及到其他地方。”

三人闻言具是愣住,杨心问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只剩半截身子的唐轩意大叫道:“好!就该这样!”

这小子待在他的蛛网里,平时怂得跟郭川有来有往,杨心问还是头回见他这么大声说话。

只见唐轩意神情狰狞,面目扭曲,似乎想拼着散魂的危险从蛛网里爬出来,亲眼见证那些人的死状。

“仙师……”

方焕峰刚从火场里面出来,那些神使尚且神志不清,有几个被浓烟呛死之前犹自载歌载舞,恍惚间叫人以为是在地狱:“为何不救,现在还、还来得及……”

“叶珉急着联合温平章去灭口,便说明迄今供给天座莲圣女的骨血道他是知晓的,那些神使也是知晓的。”陈安道目送着那马车的车轮缓缓滚动起来,“来日合会时,那些神使便会以此秘密为要挟,让我们把他们给放了。”

“无论知情与否,仙门依仗天座莲几百年都是事实,没有人敢叫他们把这秘密泄露出去,世家和三宗只能妥协。”

刚死的人神魂还未全然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那些神使种下过席露一朝,他们还认得那味道,于是这些心魂嘶喊的声音在杨心问耳边格外尖锐。

扭曲的人脸和热浪浮现在杨心问的眼前,那些焦黑的神魂敲着蛛网大门,烟熏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来,不见皮肤的血肉之上留着眼泪。

救救我们。

画先生见状大骇:“滚滚滚!没你们的地儿!都滚!都滚!”

郭川和唐轩意见到这样的景象也全然愣住了,那些人被烧焦后密密麻麻地连在了一起,根本看不出单独的人形,就像一片灰黑的土堆,唯有此起彼伏的叫声能证明他们是人。烟味儿飘了上来,但是感受不到火场的炽热,这天地间仿佛无论何处都是这般冰冷。

“他们该死。”陈安道看着那马车远去,才慢慢收回了视线,“由着去吧。”

他拿起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只染血的明珰。

杨心问的瞳孔一缩。

“这是何物?”陈安道拎出这明珰细看,“你们可认得?”

一时无人答他,花金珠和方焕峰尚在见死不救的决定里久久不能回神,杨心问却是下意识攥紧了衣袖——那里有花儿姐给他的另一只耳珰,是阿寅的遗物,是来日他可以用来驱策阳关教众,一起劫走陈安道的信物。

见无人回他,陈安道这才转过身来,发现杨心问正出神地看着那匣子。

“怎么了?”

杨心问的脸色并无太大变化,可陈安道伸手去碰他的耳下,却摸到了一片汗湿。

“你身上好凉。”

好热,好烫。

红黑色的魂魄如田地里的水蛭般爬了过来,将他们包围其中。

他们伸手,抓住了杨心问的裤腿、衣角,张开了已经空洞的嘴和双眼,喃喃道:“救命。”

耳边朦胧像是裹上了水雾,谁的声音都没能传进来,只有这火场的呻吟悠久而漫长。

杨心问猛地抱紧了陈安道。

“我没事,师兄。”他的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如有实体,涌入他肺腑的浓烟,“别怕。”

//

马车压过了小石,车里的磁石小几被颠了一下,茶水泼了出来,茶杯却没倒。

温平章看着这一幕,许久笑了笑:“这民间的小玩意儿当真稀奇,连仙门都没有这样的仙术呢。”

侍女正埋头擦着茶水,闻言立马奇道:“连雒灵宗都没有吗?”

温平章摇了摇头。

她的肚子月份已不小,沉甸甸得坠在那里,撩开衣物看,连皮上的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

“那位叶公子说,关家的接生术很厉害。”侍女见她似有踌躇地摸着肚子,“主子要不要请一个来。”

温平章便笑:“你也是心大,世家的人,我敢放心用吗?”

侍女有些不服气:“可是王爷和太子都是很相信的啊。”

远处热闹起来,想来火已渐大了。

温平章将那带磁的小杯拿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所以他们落到了如今的地步。”

月份再大,这茶便不太适合喝了,今日是最后一次,等下一次……

等下一次,她要坐在光正匾下饮用。

“太子满脑子制衡,别人把他当路边的蚂蚁懒得理睬,他便以为自己制衡得很好,自鸣得意。”温平章端详着那茶水的色泽,似乎能闻到梅枝上新雪的清香,“王爷成日张牙舞爪,实则早就被仙门给吓破了胆,跟太后养的小狗样的。”

“兄长……唉,兄长,见利忘义,贪心不足。”

她放下杯子,微微挪动了下笨重的身体,掀帘回望已经开始滚烟的高楼。

“只是这临死前,也算心疼了我这当妹妹的一次吧。”

第170章 归家

我正在低头走路, 并未察觉到前面有人,也没发现被人跟踪了。

等我闷头转过街角,叫人轻敲了一棍子, 迷茫地抬起头,才看见顾小六那张欠儿吧唧的脸。

帷帽的纱被他撂了起来,铜铃样的牛眼眨巴眨巴的, 嘴上还嚼着个麦秆, 没有提灯士的半分冷峻, 反倒像个地痞无赖, 很是丢明察所的脸。

“等你半天了。”顾小六说,“快走快走。”

我其实比约定得早来了小半个时辰,但他似乎每次都会说“等你半天了”。他其实就是巡逻这条街的, 哪有什么等不等, 但这话听得熨帖,好像真有人等了我很久一样,所以我从没反驳过他,只是搓搓手, 去捏冻得通红的耳朵,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我们在人海里穿行。我很怕人, 又怕远离人, 于是喜欢这种站在人海里的感觉, 我像是一只在风平浪静的晴日里出行的船, 随遇而安, 随风而动。

但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在狂风暴雨之中受苦受难, 还有无穷尽的枯骨残骸尚未收殓, 我紧了紧袖中的小册, 跟在顾小六身后, 绕进了蕊合楼的后院。

笙离在那里等我们。

今日是是翠青坐堂,她便倚在了蕊合楼后院葡萄架下的椅子上。这样冷的天,她却只披着薄纱,还拿着个小团扇在慢慢打着风,赤裸着双脚踩进雪里,连点鸡皮疙瘩都没起,我不禁感慨她真厉害。

他们问我厉害在哪里。

我说:“真抗冻啊。”

笙离便笑,顾小六也笑,还拿他那挑灯笼的竹竿又敲我脑门一下。我好无辜,而且我年纪其实比他还大些,他很失礼,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

虽然笙离很抗冻,但我不太行,哪怕已经裹成了粽子,我也要发抖。于是笙离很快便起身,将我们引进楼里,径直入她的屋。

蕊合楼是个很胡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楼中的人大半是妖怪,比人要多几分放肆,我们三个人挤进一间屋子,旁的人也半点不奇怪,竟还有几个男男女女拦住了问:“天儿冷,要不一起?”

什么一起!什么天冷!你们根本就不怕冷!

我以袖掩面,做贼样的跟着进了屋。待落了栓,我才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汉,红到了耳根。

他们又笑我。

我没忍住,也笑了。

真糊涂,真荒唐,我们在青楼里闭紧门来商议掉脑袋的大事。

顾小六踢出凳子来坐下,明察所的灯笼叫他放在了一旁:“教首的那个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虽然是明察所的人,却也是万般仙众的人,他告诉我们,他们万般仙众的教首是个顶了不起的修士。

可我心里总有些担心,我觉得直接上报明察所才是最妥当的,明察所和太子是一系的,也就是跟我小叔叔是一系的,我相信他们,小叔叔总是不会错的。

“我问过素音姐,明察所是个什么样的所在。”笙离开口,略微顿了顿道,“她冲我笑笑,只说‘天下乌鸦一般黑’。”

这一字一句听来未免也太过冰冷。我抱着笙离递来的汤婆子,将那册子拿了出来。

“我、我算了一遭……”我的脸方才在外面被冻僵了,这会儿说话还不利索,“只算我们北岱的人,正端年间也有差不多八十到九十万人的死伤,而大典上所载加起来不过十五万。编写《正端大典》十九年间的翰林院官员,都是家中有三品及以上官员的人。其中一个姓季,季左知,如今已官拜都察院副都御史。”

“如果当真要这么做。”我搓着手,自己都分不清是胆怯还是兴奋,“他就该是第一个。”

季左知就是第一个。

笙离在屋子里杀了他,本该直接化出兽形将他咬开,可又临时有个醉鬼上门,说什么都要见笙离,我们不敢叫她屋子里沾血,连忙将他运出去。

正当苦恼之际,顾小六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将季左知偷运进了明察所,顾小六摸着那只灵犬的毛,说着“好小白,乖小白,咬了这个污糟东西,我给你骨头吃。”

灵犬不馋骨头,但很听命令,张嘴便将那已是死物的尸身咬成了两半。我们将尸身用雪裹着,再放进麻袋里,一路干干净净地拖到了蕊合楼前。

顾小六虽然是个不靠谱的,但怎么说也是个修士,几步便跃上楼顶,将那尸身插进了蕊合楼的飞檐之中。

我以为自己会很快意,但不是这样。我想当侠客,但杀人却是另一回事,人约莫天生就会害怕杀人,哪怕告诉自己这是个畜生。

发抖难以自抑,我快从楼顶上摔下去了。

顾小六此时看起来却是比我靠谱得多。他把我从楼顶扯下去,一路跑出了很远,远得要看不见那高楼了,他才停下,将灯笼放在了一旁,告诉我都过去了。

隔着帷帽,我不知道他怕不怕,我有时候觉得笙离和顾小六比我成熟许多,不是年纪而是别的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出门出得少,不及他们一半的见识,所以当面对这些大事时,我总是要依赖着他们。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顾小六迈着四方步,豪气万丈地唱着给我壮胆的调儿,“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他的嗓子一般,秦腔不伦不类的,他就根本不是那儿的人,也不知从哪儿学的。但这样的不伦不类叫我觉出了些许的宽慰。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的声音势必穿云而去。

那天我怀揣着不安和一丝兴奋回了家。我平日里鲜少出门,更难得深夜方归,与我那日日繁忙,早出晚归的小叔叔竟是撞上了。

我们唐家有百来号人住在这宅子里,我没想到他竟是记得我的名字的。

他问我为何这么晚回来,我说是在外面吃酒。他闻言便笑,比笙离和顾小六的笑还要更温和,带着长辈的宽厚,二指指着我点道:“牛皮也不吹点好的,半点酒味儿没沾,你能上哪儿吃酒?”

一边说着,他还走近来闻了闻,半晌道:“倒是小瞧你了,这胭脂气,感情是去喝花酒了?”

我讷讷得不敢说话。我不想叫小叔叔觉得我是个声色犬马之人,但他似乎也浑不在意,笑了我几句,又叮嘱我注意身体,我爹娘不求我考取功名,是顾念着我的身体,不是叫我出去鬼混的。

这使我难堪又尴尬,竟连反驳都不记得了。

第二日,季左知身死事发。

当夜,小叔叔来找我了。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不过几句话便将我私下的动作猜得透彻。我闭着嘴不说,但光是这神态似乎也暴露了许多东西,他和声细语地问我下一个是谁,赵明川?李咏为?邵长泽?杜让——瞧着是邵长泽。

我不禁悚然,他莫不是能读心?

“你们做这些事,是想把那些压下来的事情公之于众?”他坐在我身边,分明不算分外高大,却叫我觉得有座山沉在了旁边,“湘平之战,东海一役……这些还不是全部,你再细细挖,还有更多。”

今夜难得没有起风,窗框里并未传来如往日一般的“呜呜”的风声,我讨厌那声音,今天本可以睡个好觉的。但现在不行了,我浑身的热血都被点燃,我几乎想指着唐鸾的鼻尖问:“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你知道,却不说。

你也一样吗?

可我没敢问。他起身走了出去,我不甘心,追着去了。

或许我不该追着去。

又或者我不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到了池塘边,蹲下了身。我刚走过去,还没想好该问些什么,他便先一步抬眼对我说:“对不住。”

“我是家主。”他说,“我得为我们家做打算。”

这句话的深意我到现在依旧没能参透。他出手如电,抓着我的头往冰面上叩去,疼痛和冰冷谁先来的我已分不清楚,冰层开裂,冷水倒灌进我的肺腑,我甚至没能利落地喊出一声“救命啊”。

池塘的水带着海水般的咸腥味儿。寒意是铁犁,从我的舌头到喉管再到胸肺一路犁过去,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愤怒,我望着水里被搅散的月光怒不可遏,我忽然在想,真真正正地设身处地去想。

死在湘平的那些百姓,可也曾与我一般愤怒?

我是他们。

他们也是我。

他们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杨心问猛地睁开眼睛,望见天边月色苍凉,疏星点点,过境的风吹着云层过境,他很快就看不见那皎洁的月色了。

“你可别哭了!”画先生暴躁道,“这一点地方几十个人挤来挤去,你一哭大家都跟着哭,吵都吵死了!”

抱着孩子的妇人仍旧止不住地啜泣:“还不是你们蕊合楼的过错!将我们这些人拐卖来了喂妖怪!如今魂不入体,只能龟缩在这里,你还敢与我们大声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

“能给你个地儿就不错了!”画先生愤愤道,“不是我的画皮术,你还能待在这里?我可是你的恩人,大恩人,还这啊那儿的……”

“什么大恩人!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闹腾道着,愤愤地看向杨心问,“你们仙门的干吃饭又没能耐,还跟这群妖怪同流合污,我呸!还敢收敬税,快把老子放出去!快放老子出去,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唐轩意捂着耳朵在一旁:“你们不要再吵了!”

“闭嘴。”

杨心问揉了揉汗津津的太阳穴,慢慢地坐了起来:“你们的魂魄离体太久,画皮术只能通过元神找回你们的心魄,但已经回不去那具身体了,听得明白吗?”

从蕊合楼中救出来的人悉数在此,杨心问觉得自己也真是被那群烧焦的玩意儿刺激到了才会走此下策。

都是群死人了,我管他们干什么?

和蛛网里神识相连不同,这些人的心魄是切切实实地待在他的幻境里,快给他重死了,每个人的心魄没完没了地在他心里作祟,闹得他头晕脑胀的,守夜守一半竟然睡过去了。

“杨仙师!”画先生不依不饶,仗着泥样的心魂哪儿都能长嘴,碎碎念道,“您放这群不知好歹的人进来,还不如救那些神使呢!至少那些神使还晓得厉害,虽然焦味重了点吧,可知道好坏。这群人指着您的鼻子骂,我都——”

“我说闭嘴听不懂吗。”杨心问斜眼看去,他心神不宁,魔气倒冲,连眼珠都开始泛红,颇有厉鬼作祟之姿。

画先生不想被油炸,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杨心问盘坐在马车顶上,双手抱胸,正色道:“我这蛛网里,拴住了的就那么一个。其他的人想走就走,都请自便。出去了会不会散魂我不知道,留在这里日后有没有机会重见天日我也不清楚,左右与我关碍不大,绑你们的不是我,杀你们的也不是我,可别觉得骂我便会受着。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诸位心里有什么不满且还是憋着吧,我脾气不好,听到什么不好听的,当下可能就拿你下锅了。”

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嘬着大拇指,好奇道:“下什么锅呀?”

杨心问冲她咧牙:“火锅。”

小姑娘摇摇头:“没吃过。”

杨心问说:“下次谁嘴巴不干净了,我请你吃。”

“哇啊。”小姑娘很期待,“请我吃饭。”

小姑娘说的话把那大汉吓了一跳,又见杨心问的模样,长得确实不像是正经修仙的,又习得这种邪术,恐怕还真是吃人肉的邪修,当即便闭嘴了,只敢狠狠地啐了两声。

杨心问烦得后脑勺突突得跳。

黎明将至,他们朝着南面官道驰骋的马车渐缓。

这一路大道辽阔,朝左侧看去,巨日已悬在地平线上,金光如利剑穿刺着苍茫的大地共未尽的天幕,平缓的小丘相连,堆成一个又一个雪堆,丘陵之中时而有炊烟袅娜升起,融进那耀眼的金光之中。

那写着“浮图岭”的界碑已被那马甩在了身后。

拉车的马用不着人,它八足四耳,浑身皮毛雪白,头顶还长了犀牛一般的角,是能兼顾脚程和行路平稳的灵兽,狂奔了不过两日,便从京城直入了浮图岭的地界。

杨心问要死不活地坐在车顶,半晌听到了马车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眼一亮,立马扒着马车顶,半个身子探了下去,头悬在窗口,掀起帘子,见陈安道正迷迷糊糊地撑着身体坐起来。

车里的火烧得旺,两床厚厚的棉被堆在了陈安道身上,要从其中钻出来似乎很不容易。

陈安道有些费劲地蛄蛹了片刻,把自己的头发拽断了两根,还是没能钻出来,便放弃了。

转而拉着被子靠在窗边,仰头出来,发丝被窗外的风吹散,脸上细微的绒毛叫晨光照得暖绒发亮,含糊不清地说了声“早。”

“早啊师兄。”杨心问浑身的戾气在此刻散去,他趴得更下,几乎要撞到陈安道的脑袋,“太阳出来了,我们私奔吧。”

“嗯。”

陈安道还在犯困,没太听清,朦胧间应了,又模模糊糊道:“嗯?”

“没什么。”杨心问笑道,“已经进浮图岭地界了。”

“这样快…”陈安道揉了揉眼,就困劲儿还没过,问了早便又慢吞吞地钻回了车厢里。

帘子落下,杨心问神清气爽地在马车顶上打滚,滚得浑身沾满了雪花。

没一会儿,帘子却又被掀了起来。

杨心问探头,见陈安道枕在窗边,伸出了根手指来,轻轻弯了两下。

杨心问一愣,随即伸了食指过去,勾住。

再一抬眼,陈安道已经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