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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20260 字 10天前

第151章 对赌

白晚岚暴躁道:“不是你手别乱动!上药呢!这千年玄龟的龟壳粉我可就剩这一份了, 你别给我弄没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镇压了陈安道那只手,同时给了那呆站着的杨心问一个锐利的睥睨:“换一头坐,别挡着风。”

杨心问游魂一般飘到了一侧跪坐下来, 面无血色,神志不清,瞧着比陈安道病得还重。

上好了龟壳粉, 三条壁虎从箱笼里自行爬了出来, 尾巴缠在了一起, 围着陈安道的手腕打转, 随后白晚岚一声弹舌,这三条壁虎同时断尾。

断开的尾巴跃动着跳了两下,接着猛地钻进了那伤口中。

杨心问倒吸一口冷气, 这气儿还没吸完, 就见那白晚岚又放出两只螃蟹来,螃蟹的钳子比身子还大,走起路来歪七八扭的,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脚踝, 一个爬上了陈安道的肩头,竟是分别在那上面倒立了起来!

“……这是什么路数?”杨心问实在想象不出螃蟹倒立能有什么用, “这螃蟹——”

“计时用的。”白晚岚不耐烦道, “五命虎的尾巴有剧毒, 在他经脉里游走不能太久, 这香蟹倒立的时间刚好就是毒发作的时间。”

这解释听起来没有半分抚慰人心的作用。

杨心问躬身抱着陈安道, 血腥味儿和不定的心神叫他周身魔气愈盛。

他不住地道歉, 越说越快越说越急, 眼里开始翻起不正常的猩红。

那藏在墙缝里的红尾蛇若有所感地钻了出来, 忽然露出凶相, 噗呲噗呲地吐着艳红的蛇信。

白晚岚皱起了眉头,他天生灵物,对魔气最是敏感已是忍无可忍,刚要开口,却见杨心问胸前的长命锁骤然叮当作响。

一股温凉的灵气送入杨心问的体内,月色般皎洁莹亮的灵仙与那魔气相接,有万灵悲哭之声,刺得他骤然回神,立马收回周身一股魔气。

屋内一时寂静。

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长命锁,锁上的铃铛已安静了下来,可银饰上依旧流淌着月华般的光彩,沉静的,安宁的,却在要紧时死死地拴住他的锁。

可求长生。

渡百劫。

“……我怎么能这么跟你说话。”杨心问喃喃道,“我——”

“行了,人又没死,哭什么丧。”白晚岚的鼻子快被魔气熏烂了,没好气道,“而且也不关你事儿,时日将近本来就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杨心问一怔:“时日将至?”

“灵脉去得差不多了,元神拴不住这上等的骨血,可不就这样了吗。”白晚岚面无表情道,“不然你以为呢,真当气他两下能这么夸张?”

他一脸看绝世蠢货的表情,翻了个很利落的白眼。那两只倒立的螃蟹翻转下来,白晚岚便立马落下三针,那三条在经脉里游走的尾巴便从那针尖钻了出来,被他重新收回了箱笼里。

杨心问慌乱之下还真问了个绝世蠢问题:“这算治好了吗?”

白晚岚还想再翻一次白眼,但不停地翻也挺累的,于是只勾了勾唇角,冷笑道:“治好?这套法子是醒神用的,以毒攻毒把他激醒,可没有半点医治的作用。”

饶是自诩对白晚岚的可恶颇有了解的杨心问,也被结结实实地梗住了,一口气上上不下下不来,险些要叫白晚岚准备第二份醒神药。

“有什么可治的。”白晚岚说,“要好,那就别吃椿首根,就他的根骨,日后连灵脉说不定都能养回来。可接着吃就是这个结果,他爱死不死,爱用那个陈潮就用。”

陈安道本就只是有些恍惚,并未昏迷,瘀血被壁虎尾吞了,耳鸣头晕立时便消了下来。

白晚岚瞥他一眼,见此人果然醒来了也没半分挽留之意,又是大声地“哼”了一声,背着箱笼,连屋子里的包袱都不拿了,有多快走多快地离开。

刚到楼下,发现那群看热闹的又堵在那儿,连秦世人都装模作样地走来走去,思及自己还是监正,最后摆了个官威,怒喝道:“案子查清楚了吗就在这儿闲逛!还不快去干活儿!”

傀儡监正一怒,四下如猢狲尽散。

而屋里一时寂静了下来,杨心问不敢说话,陈安道没什么气力说话,就这么囫囵愣了许久。

杨心问惦记想起地上凉,起身把陈安道抱上了榻。

他向来脸皮比较厚,可眼下却觉得见不得人,要走,那病怏怏的人却又拽着他的袍角不放手。

“师兄。”杨心问真要哭了,“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陈安道不肯松手。

像是费了浑身的力气,陈安道转过头来看他,动了动嘴唇。说得太轻了,连杨心问都不得不凑近了才能听清。

“你昨日才与我言情……今日便已腻味了吗?”

杨心问:“……”

杨心问:难为他那么虚弱,还能装出这般可怜的声音。

他听得一阵心梗,半晌认命一般,蹬了靴子上床。

杨心问钻进了被子里,在枕头上背过身去,任由陈安道拉着他衣袖,半晌道:“你怎么总有办法对付我呢?”

“真心换真心,何谈对付。”

杨心问眼里一阵酸涩,好在是背过身的,不至于叫人瞧见:“若是真心,你便停了那药跟我走,谁敢追就杀了谁,大不了跑到南昆去——不许说我孩子气!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

背后窸窸窣窣一阵,杨心问感到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些许温热。

随后便听人说:“孩子话。”

杨心问跟炸毛的猫样的蹭得坐起来,转身就要下床,后头又传来些带笑的声音:“我便是最喜爱你这点。”

“陈安道!”杨心问忍无可忍,翻身压在陈安道身上,一副要咬人的模样死死地瞪着陈安道,“这么耍我有意思吗!”

他头发扫到了陈安道脸上,陈安道竟还能颇为开怀地笑两声道:“你的头发弄得我好痒。”

“还有更痒的呢!”杨心问气得要死,一只手攥着陈安道两边的腕子,一手探下去摸他的腰。

陈安道果然跟条鱼样的闹腾起来,可也就腾了两下,便连躲的气力都没有,进气多出气少地笑不动了。

天呐,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吗,杨心问心中苍凉,默默收了手,我连挠痒痒都非得让着他不可!

杨心问丧气地把头埋进陈安道的肩窝,闷闷道:“痒死你得了。”

陈安道好喜欢这毛茸茸的脑袋,伸手便抱住了。

日已西斜,夕阳将窗框的影子打在地上,正落在床头。陈安道轻轻拍着杨心问的头,半晌偏头道:“心问,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杨心问茫茫然应了一声。

这还是陈安道第一次这么叫他。

“画皮术行不通,或许还有旁的办法能替我。”陈安道说,“这些年仙魔竞渡,有不少惊才绝艳之辈涌现,各类仙法邪术层出不穷,其中或有代替之法,而又不需伤及旁人。”

杨心问慢慢抬起头来,似是想从陈安道的眼里看出此话真假来。

他只能看见那眼里满腔的爱意,至于旁的,是遮掩得太好,还是确实澄澈,他也不想追究了。

“若是这样。”杨心问低下头,用长而弯的眼睫去碰陈安道的睫毛,轻声道,“会不会也有人能叫我这不死身去死?”

最敏感的睫毛根部传来震颤,被他压在身下的躯体猛地一僵。

很好,看来这几年仙魔确实都发展得不错。

杨心问乘胜追击,伸手捻着陈安道的耳垂,摸着跟块冰样的冷:“怎么,这就怕了?”

陈安道抿着唇,须臾说道:“你才十六岁。”

“你也不过比我大两岁。”杨心问说,“仙门中人大多二十上下才成婚,可在凡间,十五六过门娶亲才是寻常,我们这个年纪,生死相随也是有的。”

陈安道扭过头:“你要寻死,我绝不会助你。”

“用不着,我们各找各的。”杨心问朝着陈安道的耳朵吹了口气,就着他捂耳的瞬间凑到他另一边耳朵上,“你找你的生路,我寻我的死门,谁先找到了,谁便算赢。”

陈安道被他吹红了脸,又偏头咳了两声,还要说些什么,杨心问却已肃然道:“我迟早会入魔,若非你的骨血,我一顿吃三四个人尤嫌不够,你当初说了要对我负责,怎么现在能说话不算数呢?”

“师兄,你再怎么撒娇耍赖,我也不会让你的。”

陈安道别过眼:“……我何时撒娇耍赖过。”

床头的日光又偏了些,金红的光斜落在杨心问的一直眼上。

那只眼的睫毛似落了金粉,黑色的瞳仁变得透亮,如绘了墨迹的琥珀鎏金,与另一只在暗处的眼双生相异。

陈安道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摸上了那眼的边缘,未曾言语,便已是默认。

“那就一言为定。”杨心问乳燕投林般扑进他怀里,在被窝里倒腾了两下,八爪鱼样的缠着他,“春以为期,三月为限。”

那光下的异象一闪而过,仿佛不过是黄昏时的幻影。

第152章 赴会

晚间二人早早休息, 次日凌晨时,陈安道起了些热。他鲜少起热,倒是经常发冷, 自己都说不明白这算不算病。

好在风寒是寻常病症,连杨心问都能七七八八抓些药来。

陈安道晚间烧得厉害,意识都不太清醒, 白天醒了过来, 再到傍晚时反复了几次, 夜已深时, 总算是稍微退了些,勉强能吃些东西了。

“明日那鸿门宴,要不就别去了吧。”杨心问坐在床边, “一群臭鱼烂虾, 什么时候收拾都一样。”

陈安道端着碗粥,有些不乐意吃,拿着昨日那张听记的谱子看:“不成,他们眼下各自为政, 心怀鬼胎,我们才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若是再过几天, 叫他们缓过劲又联起手来, 那便麻烦了。”

“那不如我去?再带个秦什么方什么的?”杨心问看着那碗已经起皮的粥, “你现在站都站不稳, 明天又出门, 再受了寒怎么办?”

“名义上是全智和尚请的我, 我不去, 又算什么意思呢?”

陈安道顺势要把粥碗放下, 杨心问眼疾手快挡住:“师兄, 快喝了吧,趁热。”

“……还有些烫。”

“你都放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这隆冬时节,刚烧出来的铁水都该凉了。”杨心问笑眯眯地给他推回去,“快喝。”

陈安道不动,用勺子干搅着粥碗。

杨心问失笑:“你还说我孩子气,我五岁就不挑食了。”

“我并非挑食。”陈安道皱眉道,“只是吃不下。”

“发热都这样,吃不下也得吃的。”

“可——”

“好了,你吃了明天就让你去。”杨心问从他手上拿下了碗勺,舀起一勺在碗壁上刮了刮,送到陈安道嘴边,“来,啊——”

他本以为陈安道会恼羞成怒,抢过碗来自己喝。可那烧红的眼眨了眨,看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半晌竟是张开了嘴,当真“啊——”了一声。

杨心问登时心花怒放,仔细地喂了进去。

一碗粥竟是这样喝了一半,陈安道实在是面露难色了,杨心问才放了手,拿帕子在什么也没有的唇角擦了擦。

喝下粥后又发了些汗,次日再醒,已是退得差不多了。

“我小时候生病都没好这么快的呢。”杨心问面朝墙壁,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门槛,“师兄,如果不是每月服毒,你必然是个修仙的绝世奇才,若日后能成,指不定你转眼就超过我了。”

陈安道换了身青衫,取下了家主袍披上,闻言失笑:“先天灵脉固然罕见,可如你这般两月便自行引气入体,修炼不过三年便摸到巨啸境的,也是凤毛麟角。便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怕是想养回灵脉恐怕都要个把年头的,那时你约莫都要入静水了。”

杨心问不好意思地捧着脸道:“哎呀,我哪有那么厉害,师兄快多说些。”

二人谈话间,屋外也来了人。杨心问回头见陈安道已换好了衣衫,便开了门,秦世人和花金珠站在门外,手上举着份驻防图。

“千机营昨夜便已动身,近百人的小队已于潜入忘甘寺。”二人得许后走了进来,将驻防图铺在了桌上,侧身道,“其中有不少换了和尚的打扮,寺内的兄弟们都已经盯紧了,随时可以动手。”

“寺内的指挥是谁?”

“地属司晨大人。”

“千机营的大部队可有别的动作?”

“目前没有。”

“好。”陈安道圈住图上千机营和城门的位置,“守好这两处,眼下敌方形势不明,若有人狗急跳墙,很有可能会以寻常百姓的性命相要挟,但这种事不会在城内明目张胆地做,一旦有大批百姓出城,即刻起阵封锁,有任何异动,以天涯咒来报。”

花金珠立马应下,随即再报:“司仙台的神使这几日都宿在宫中,我们的人不曾见到,若他们也去了忘甘寺,二位仙师可会有危险?”

“印山掌已废,剩下的连半遮面的水平都没有。兴浪境的修士,你们看着办即可。”陈安道抬手阻道,“若他们跟着宫里的一同来忘甘寺,那便再好不过,我且将他们违背盟约的账一同算了。”

杨心问探头探脑道:“如果司仙台来别的增援怎么办?半遮面的还好说,就算打不过也跑得赢,印山掌那种还真不好对付。”

“金莲九座的动向寮所时时有人盯着,若有异动,我会知晓的。”陈安道温声道,“你不必多想,此行我们说不定根本无需动手。”

“那多没劲,我还想趁乱削了唐鸾呢。”

他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可惜扑空了两次,这两天又赶上陈安道生病,竟将此人的狗命留到了今日。

那边陈安道和两人又交代了些事,巳时过半,二人便启程去忘甘寺。

花金珠请他们带上些人,一律让杨心问回绝了。

“你别害我们。”杨心问双手枕着脑后,“在乱战里还要再保护几个涛涌境的,你当我们那么闲?”

花金珠面有土色,心说你可能是不需要的,可陈仙师只是个孱弱的符修啊。

杨心问眼一眯,竟似能读心一般:“你不会觉得师兄不如你那些个手下吧?”

花金珠连道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杨心问已经一边推着陈安道出门,一边回头冲花金珠扮鬼脸,“我师兄可厉害了,你个不识货的懂什么。”

走出了有一阵子,陈安道憋笑不住,对杨心问笑道:“我都不知道我这样厉害。”

“我知道就好了。”杨心问的手背在身后,转身倒着走,“你笑一下我就觉得心尖在打颤,厉害得要命。”

陈安道失笑摇头:“谁能有你的嘴厉害。”

他们跟要去京郊踏青一般,不见半分惧色,一路有说有笑地去到了忘甘寺门前。

远远望见那寺庙,着实富丽堂皇得不似和尚住的,红墙之上金顶镶珠带玉,四角飞檐上各坐一只神兽,整个寺庙有七八合院落的大小,乍一眼竟是与远处的巍峨皇城交相辉映。

杨心问不认得那神兽,问了陈安道那玩意儿的来处。

“虎头、龙身、狮尾,那是佛家的神兽谛听。”陈安道说,“传闻是地藏菩萨的坐骑,可听辨世间万物 ,尤善听人心。”

杨心问回忆了一阵,奇道:“它也能听人心,那不是饕餮干的活吗?”

“饕餮?”

“对啊,咱们临渊宗上不就有一个?”杨心问想起当时被叶珉诓去的石饕餮,“无首猴说,那饕餮是叶沅飞升之际留下的元神,汇入什么大师的遗作所成的石傀儡,什么什么一缕神魂藏书百卷,一目观之可看人心,四目对视便入幻境之类的,我当时不认得饕餮,还被他嘲笑没见识了。”

陈安道面色一沉:“无首猴为何会与你说藏经阁的事?”

杨心问说:“三年前临渊宗大乱,那叶珉把我诓进去了,我当时病急乱投医,只能找无首猴想办法。”

“叶珉诓你进去应当是有回护之意,你本不必急着出来。”陈安道在忘甘寺门前驻足,“况且那是叶家的圣物,无首猴能有什么办法?”

见人神色,杨心问心下直呼不妙,恨不得回到方才给那多嘴多舌的自己抽一巴掌。

“就……想了些办法……”

比如梦蛊相争,折磨得石饕餮自碎神魂。

“哈哈,我也不清楚,稀里糊涂的就出来了,出来后发现一地的碎石块——师兄,你不会说这玩意儿要我赔吧?不成不成,我是真一点钱没有,以后赚了银子还要先把欠你的钱给还上呢。”

“你慢着——”

“哎呀,快进去吧,我都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了。”杨心问拉着陈安道的衣袖快走了两步,“这寺庙里可真是热闹,人味仙味魔味儿混在一起,简直比我闻起来还奇怪。”

院前有两个扫洒的僧人,见了他们,立马执礼颔首道:“二位仙师,师父已恭候多时了。”

杨心问便笑:“喏,比如这个,有点人味儿,但魔气呛鼻,隐隐还有点羊骚味儿,你猜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僧人闻言一僵,光亮的头顶上六个戒疤似隐隐在蠕动。

二人沉静这看他,似是在等一个魔物现行,可他但到底是稳住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请随我来,师父他们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说完转身便给他们引路。

二人跟了上去,而另一个和尚则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身体一动不动,只是扭着脖子,目送着他们远去。

“师兄啊。”杨心问道,“你当年到底是去了个什么地方修禅啊?”

陈安道轻声道:“心龛大师闭关多年,我也数年不曾拜会过今时禅宗了,不知此事究竟是今时禅宗的意思,还是全智全微二人的所为。”

“画先生也称我那种能看见心魄的状态为盲视。”杨心问犹豫片刻,“但我看见的似乎不只是心魄,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别的东西……”

他们被引着行至水边,穿过小径松林,便见这寺庙之中竟有偌大一个人造湖,一眼望不见边。

湖面已结了冰,落了些零星的雪,湖下的游鱼尚且膘肥体壮,时而从雪层间钻出,如游弋在云间的祥瑞。

从岸上引出的一条浮桥一路延伸到湖中,湖心中间立着个青瓦亭,算是这艳俗的寺庙里唯一称得上素雅的静观,冰面飘雪一点亭,如果没有亭中那几个人影,杨心问尚且能称一声“好景色”。

亭中已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唐鸾冲他们遥遥拱手行礼。

第153章 粉墨登场

杨心问偏头不受, 已开始琢磨该趁什么时候动手了。

他们踩着被冻住的浮桥往湖心亭走去,便见亭中已有六人。唐鸾和衡阳公先后朝他们行礼,唐凤坐在桌边, 全智和尚示意二人就坐。

还有一个身形壮硕,腰后绑刀的男人和花儿姐并肩站在亭边看湖。

亭子中生着围炉火,炉上熏香炭煮着水, 唐凤正在往茶壶里填着些白梅花瓣。

杨心问勾出围炉边的椅子, 让陈安道先坐, 自己靠在一边的柱子边, 略显困倦地打着哈欠。

“大师几日前与我约来见面。”陈安道看了一周面色各异的人,“倒不曾说过会这般热闹。”

全智尚未说话,那带刀的男人便已先一步开口:“我等不请自来, 还望二位仙师莫要见怪。”

“一桌的人就属你我们不认得。”杨心问将重心换了只脚, “还未问过英雄姓名呢。”

那人说:“在下牛存。”

杨心问和陈安道当下交换了个眼神。

“姓牛……”杨心问说,“似是听过的。”

“当年阿寅死在你手下。”牛存面色平静道,“仙师或许是从他那儿听说的。”

杨心问挑眉:“那个珠环男?你们今日不请自来是要来寻仇的?”

花儿姐转头看来,与杨心问的目光若即若离, 半晌笑道:“怎么会,当年是我们阳关教攻山, 临渊宗的诸位职责所在, 阿寅死得其所, 何来的仇怨?”

杨心问定定地看着她, 花儿姐亦迎着那目光不躲不避。

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两人。

“二位仙师!”却是唐鸾忽然开口。

他迎上来, 在二人面前站定。杨心问斜眼看他, 随即便见他膝下一动, 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很是结实, 哪怕衣服厚实, 杨心问也能听见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板上的声音。

一旁的唐凤见状也立马跟着跪下。

“前几日在下被妖魔迷了心智,在明察所前多有冒犯,蒙二位不杀之恩,唐鸾感念于心。”说着还双手抚地,是要磕头的模样。

“诶。”杨心问立马以剑鞘顶住他额头,不让他磕下去,“别介呀。”

杨心问温和道:“我才多大,你这大礼我受了怕是要折寿。”

唐鸾和唐凤面露感动:“仙师……”

“况且你又不欠我什么。”杨心问移开剑鞘,微笑道,“事了我还是要杀你的。”

唐家兄妹霎时僵在了原地,跟两座立在亭中的冰雕一般。

湖心四面过风,雪尘贴地而飞,粘在人的衣角靴面上,偷了点热便顷刻间化了。

沏茶的全智和尚闭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施主何必罔造杀孽?”

不等杨心问回话,那衡阳公一步向前,挥袖道:“大师,此乃俗务,你又何必插手。”

他面上带笑,如春阳般灿烂,极细的眼似鼻上的两道褶皱,让鼓囊的肉挤得看不见:“二位仙师远道而来解我蕊合楼之乱,却被此等阴险狡诈,残忍无度之徒带人围剿,朝廷本就该有个交代。”

“温广栋!”唐凤噌地站了起来,指着衡阳公的鼻子破口大骂道,“你个畜——”

“唐凤!”唐鸾一声厉喝,随即猛地往地上一叩首。

这一叩有如铁锤撼地,恍惚间叫人觉得他的额头都该碎了,衡阳公吓了一跳,忙退后两步,躲在了花儿姐的身后。

杨心问垂眼看去。

冬来连血都流得格外慢些,唐鸾似没了声息般跪俯在那儿,过了许久才见地上渗出红来,漫进雪中,如蛛网般蔓延,落成一朵艳俗的花。

“……应该的。”唐鸾尚未抬起头来,只慢慢开口道,“唐某对二位仙师多有冲撞,以死谢罪本是应当。只望二位万莫将此事牵扯到旁人身上。”

“什么旁人?”衡阳公躲在人后倒是很有胆,“你一个人能调动金莲九座?”

“印山掌与唐某有些私交。”

“什么私交能叫他为了你和明察所作对?”衡阳公摇头晃脑着说道,“况且还不是一人,而是一群神使,现在那些神使可都还在宫里。唐鸾,你哪来的权力能将人安置在宫里?”

唐鸾抬起脸来,额上血肉模糊,还掺着白色的雪籽,显得格外可怖,像是已经生疮流脓的伤口上遍布白色的蛆虫。

他尤跪在地上,唐凤要扶他,依旧巍然不动:“神使是印山掌带来助我的,印山掌不知所踪,本就该按宫里的规制安置那些神使。”

“安置在何处啊?”

“我请太子将人安置的。”

“仙师在此,你还狡辩!”衡阳公怒而一拍大腿,抽出扇来指着唐鸾鼻尖道,“这种大事你想说太子毫不知情?”

唐鸾平静道:“太子对此一无所知。”

“哈啊!好个一无所知。”

忽闻一声刺耳的嘲弄自身后传来,杨心问转头看去,便见一人身着金线压边白袍,胸前肩上补五爪金龙戏珠,头戴玉衡金簪,足蹬高筒长毡靴,飘然消瘦似一缕青烟,不走桥身而踏冰面而来。

衡阳公见状面上一喜,忙下跪行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行走冰面如常。”陈安道微微抬起头,杨心问弯腰过来听,“四皇子不是修士,他是如何做到的?”

杨心问闻言在陈安道耳边轻道:“确实不是修士,虽沾了些魔气,可自身没有灵力也没有魔气。我听他脚步声有些奇怪,应该是鞋底有些文章。”

“平身。”四皇子负手而来,如鬼影般在众人之间穿梭,随后定在陈安道面前,“仙师大人,您真是越发客气了,以前见了我,尚且会躬身行个礼,如今再见,却是站都不站,好自在啊。”

衡阳公闻言一骇,忙打圆场:“四皇子殿下,仙家本就没这个礼,陈仙师以往是太过客气了!”

“是吗,可听说仙师对着我父皇的轿撵,可尚且会振袖行礼。”四皇子微微弯腰,深凹的眼眶里那双眼显得格外阴鹜,“我不免好奇,你对着我皇兄,又会不会行礼?”

他瘦削得有如一具骸骨,骷髅一般的脑袋悬在陈安道近在咫尺的地方,身上飘着股呛人的异香。

陈安道轻轻阖眼一笑:“往日里,在下与张家算得上是合作的朋友,执平辈礼,是敬意。如今二位皇子主意太大,合作难以为继,你我便再无敬意可言,我为何要礼你,又为何要礼你皇兄?”

四皇子正要开口,一柄剑鞘横在他面前。

他转头看去,杨心问懒懒道:“说话便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退后点。”

“你便是传闻中的雾淩峰三弟子?”四皇子顺着那剑鞘一路往上看,目光在杨心问的脸上扫来扫去,“生成这样,你是魔修还是正经修士?”

衡阳公汗如雨下,几乎是咬牙道:“四皇子殿下向来……这般风趣幽默,二位仙师不要见怪。”

杨心问歪过脑袋:“怎么,我生得有碍观瞻?”

“像妖怪,话本里的精怪便生成你这样。”四皇子说着回头看了看陈安道,“陈仙师那样的,便像故事里要先受你诱惑,共你沉沦,最后幡然醒悟斩了你的修士。”

衡阳公:“殿下!”

“嚷什么嚷!”四皇子忽然大喊大叫,跺地高举双手道,“皇兄为何还不来!皇兄呢!父皇呢!”

他本就瘦得形如骸骨,白袍挂在他身上有如招魂幡一般迎风狂舞,这样一动起来,便更显得诡异,简直像个返魂的亡灵。

叫着叫着,他又突然没了气力般,意兴阑珊地坐在一旁的连椅上,自袖中掏出一叠纸来拆开,将纸上的玄黄、丹朱小丸倒进嘴中。吃了这些,他躺在了长椅上,似是丝毫不觉得那椅子上的覆雪寒冷,满脸餍足,有种入土为安的恬静。

他闹完了,四下却一片惨淡。尤其是衡阳公,脸都快绿了,不住打量着杨心问和陈安道的神色。

杨心问倒是没从这位四皇子身上嗅到多少威胁,不太拿他当回事,只是觉得好笑,便弯下身在陈安道耳边说:“这人灵脉不通,还乱吃些魔修才吃的药,成不了魔也修不了仙,徒然被那丹药中的东西毒成这般德行,皇子是这副模样,我真好奇这破皇室还能撑多久。”

他笑完没听见回应,转头去看陈安道。

陈安道的确没在笑。

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叫垂落的鸦睫盖住,愈发显得幽深。与虹膜的颜色几乎分不开的一点瞳孔里,倒映着那四皇子宛如尸身般的躺姿。

杨心问看不见那眼里的半点情绪,更瞧不出这张脸上有任何表情,却福至心灵地轻道:“看什么呢,那癫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陈安道收回了视线,但面色依旧如粘了假面般毫无波澜。

“师兄。”杨心问捂着胸口心花怒放,“你怎么生气了?”

陈安道的眼飘到一旁去了:“这般疯癫,难继大统。哪怕是傀儡皇帝,也不能叫这这种嗜毒成性的狂人来当。”

杨心问委屈道:“就这样?”

陈安道的眼又飘过一边。

杨心问追着他的目光打转。

望着眼前这张脸,陈安道到底缓和了些许,须臾将乌木杖横在了腿上,微微前倾,在杨心问耳边道:“他敢咒你。”

“嗯嗯,然后呢?”

“我——”

“太子殿下!”

杨心问狠狠地扭头“啧”了一声,便见唐鸾又朝着桥面叩首:“恭候多时!”

一道天青色的身影自岸边缓步而来,躺在亭边椅上的四皇子慢慢睁开眼坐了起来,毫不掩饰敌意地朝那人挑衅道:“太子殿下可真是贵人事忙,要我们这么些人等你一个。”

那缓步而来的中年男子瞧着四十左右,举手投足带着些清贵儒雅,身着素色常服,不见半点矜傲,反倒像是个道人下山,来湖畔踏青。

“太子……倒是瞧着人模狗样的。”杨心问咬牙切齿的,一边磨着后槽牙一边嘀咕,“可这一身的魔气,寻常邪修可到不了这程度。”

第154章 冰棺

陈安道问:“邪修?”

杨心问转头:“怎么, 你竟不知道?”

陈安道沉吟片刻,随后笃定地摇头道:“至少半年前见他,他绝不是什么邪修。”

“这便怪了, 他周身的魔气绝非半年内能修成的。”杨心问嘀咕两声,“真是一堆妖魔鬼怪。”

“鬼怪”和“妖魔”显然十分不对付。四皇子张玢迎着太子张珣而去,在杨心问眼里就宛如白骨精朝着牛魔王走过去, 说不上多么可怖, 但着实叫人想叫个降妖除魔的来。

“父皇临时有事召我, 故而来迟了些。”太子对他那张牙舞爪的弟弟不见多少敌意, 也不见多少亲昵,只是如常般走过来,又以差不多的神情向众人一一问候。

就连对初次见面的杨心问, 他也不见奇异神色, 只多加了一句“久仰大名”。

众人入席,围坐在围炉边。

全智的茶已沏好,一一倒进了众人的杯中。

天寒地冻,湖心风急, 白梅香气袅袅,热雾成绦, 好一壶白梅青果花茶, 竟是没有一人端起来喝。

只有全智端起来抿了一口, 也不在乎给一桌的人白泡, 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了一声。

“这茶是好茶。”四皇子端起来闻了闻, 又看向太子, “皇兄不尝尝?”

“近来脾胃有些不适, 不必了。”太子推拒, 还不忘对那恨不得他早死的弟弟道,“你自幼便脾胃虚寒,也不宜多喝。”

“皇兄说得对,我就不喝了。”他干脆将杯盏一推,随后又望向陈安道,“这茶本来就是和尚请你的,你喝不喝?”

陈安道的明察所确实是通过唐鸾和太子搭线所成,无论实际如何,至少在大部分人心里,明察所归太子,蕊合楼归四皇子。

或许是因为这一道,四皇子对明察所一直敌意不小,虽然跟陈安道也没见过两面,可已然一副势同水火的模样。

陈安道冷淡道:“前日风寒新愈,不敢饮性凉之物。”

“不喝?看来你跟他们那今时禅宗的关系也不过如此嘛。”四皇子逮着此事像是过不去了,又看向杨心问,“那你呢,既已落座,要不要代你师兄喝了这茶?”

杨心问觉得这人病得不轻:“茶不是你泡的,请也不是请的你,怎么,这茶你家卖的,这么紧张有没有人喝?”

四皇子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问是不是我家卖的,问得好,问得实在是太好了。”

他不怒不恼,反倒是看向了太子:“我也一直想知道,这忘甘寺的白梅茶,到底是今时禅宗的茶,还是我们张家的茶?”

“这天下。”他顿了顿,随即将自己面前那杯端了起来,往冰面上泼了出去,“究竟是你们的,还是我们的?”

“殿下!”

一声悲鸣,衡阳公几乎是扑在地上,怆然道:“不要再与仙家为难了!这茶自然是今时禅宗的茶,却也是圣上的茶,仙门与朝廷本就是同侪相济,又何必非要分个你我呢?”

那滚烫的茶水泼出来,融化不了冰面,自己也不过顷刻之间便成了冰的一部份。

张玢冷笑一声:“皇兄,你是太子,你要继承未来大统。可你的子民不晓君父只认仙师,普天之下皆是仙门一手遮天,今日无论是谁人与他联手,来日都必成其傀儡,这般的皇位,你我争来做什么?”

衡阳公面色苍白道:“殿下慎言。”

“慎你狗屁的言!”张玢猛地将杯子砸在地上,青瓷茶盏刹那间破裂,“你蠢笨如猪,真当你去明察所的事他们一无所知!今日你以为是和姓陈的围剿我皇兄,可谁知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主意!”

“哪怕今日活的是我们——”他咬牙切齿,青筋外露,“他们今日能把太子当牲畜宰了,明天也能把我当畜生,我是北岱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仙门养的一条狗!”

杨心问挑眉,已是抽剑出来:“当狗当了那么些年,今日才觉得屈辱?是当真打算用两条腿走路,还是叫旁的人收了,才在这里对着原主狂吠?”

他站在陈安道身前,剑指张玢,却是将注意大多落在那太子张珣身上。张珣一身的魔气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寻常魔修到了这个境界,早已学会了内收魔气,很难叫旁人一眼看出,可这张珣分明分明已有此等功力,却似是夸耀般地将浓郁的魔气外泄。

张珣微微蹲下身,拣起了其中一块碎瓷片。

他养尊处优多年,十指柔嫩如少年人,那瓷片夹在他指尖愈显釉质细腻。

这碎瓷片仿佛很是有趣,比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形势要有趣多了,张珣浑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张玢怒而拍案道:“皇兄,你若再想袖手旁观,来日为人鹰犬之时,可别后悔今日的选择!”

一根石柱上忽现一道裂缝,细碎的粉末从缝隙边缘簌簌而下。

随后才是一拳震柱之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却是牛存一拳打在了亭间的一根柱上,柱身上顿时被打出裂痕,如蛛网般一路往前爬着。

张玢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花儿姐先是笑看向杨陈二人,仿佛这一举动本有授意,随后才转头向张玢:“四皇子殿下,今日你若非要与这二位仙师为难,我们是决不能袖手旁观的。”

太子玩弄着瓷片的指尖骤然一顿。

杨心问觑见他两眼有一瞬间全黑,像是瞳仁扩散覆盖了眼白,森然可怖得叫他握剑的手一紧。

可下一刻张珣又温和地抬起头来,眼里黑白分明,眉间的红痣宛如刚滴下的血。

他笑道:“却不知掌使何时与仙门这般亲近了?”

花儿姐的身后站着已经抽刀的牛存:“阳关教与仙门势不两立,但如杨仙师,陈仙师这般真正为民着想的善人,自然是另当别论的。”

杨心问闻言皱眉,心道这人扯淡都不扯个靠谱点的。随后偷偷瞄了眼陈安道,果然见陈安道犹疑的视线在他和花儿姐之间打转。

“倒是不知掌使这般与人为善。”张珣将那瓷片放回了桌上,负手道,“若是天下的修士和邪修都能如你们这般同舟共济,一心为民请命,斩妖除魔,哪还会有这么多不太平之事?”

“若真有那日,皇兄你怕不是最着急的那个,仙门不与邪修对立,你的帝王之术又该往何处用?”张玢不知何时走出了亭子,站在亭子边被冻住的浮桥上。

他慢慢地绕着亭子走,冰面湿滑,可他穿着特制的靴子,身形没有一丝不稳,双手潇洒地兜进了袖子,像是随时可以乘风而去:“可是皇兄,只有强权的制衡才能叫帝王之术,你我如今这般,不过是夹缝求存,”

“谁都有地方可去,可你我是没有的。”

张玢说着脚步渐快,同时仰头望天,半晌闭眼大笑。

今日天色稍阴,虽是日中,却暗沉沉得不见天光,晚些或许要下雪。

冰面泛灰。这湖下结冰很深,积雪却只有浅薄的一层,还不太均匀,隐约能窥见下面的红鲤。

杨心问听到了些动静,刚要再细听,却见他身后的陈安道在此时站了起来,双眉紧锁地望着张玢。

张玢还在不可自抑地笑着,一边笑还一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双手展开,宽袖振风,如一面冬日旌旗在冰面上张扬。

“无论是你赢还是我赢,我们都会被永远拴着狗链,直到他们不需要看家的玩意儿为止。”

他说着还大声地“汪汪”了两声,像是只冰面上撒欢的狗。

“咚。”

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

陈安道骤然厉喝:“他在踏阵,截住他!”

亭中众人齐齐看向他,只有杨心问没有半分踌躇,一剑挑起全智和尚手边的茶壶,朝着冰面上的张玢旋去,随即半分不停地提剑上冰。

全智正要拎壶倒水,手上一空,无法又阿弥陀佛了起来。

那茶壶精准地砸在了张玢的膝弯上,当下就听到一声骨裂的脆响。

杨心问没有留手,那一下就是冲着废了他腿去的,张玢摔在了冰面上,发出了一声长而癫狂的惨叫,但他并未停下来,竟是用剩下的右腿蹬着冰面,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咚。”

踏上冰面的杨心问听出这是哪里来的声音了,可他眼下无心去看,眼里只有张玢那依旧在不顾一切往前爬行的身影。

截住他。

如果只是一条腿还不够,那就把头留下。

杨心问眼中杀意乍现,他新得的剑是最寻常的那种薄刃直剑,不轻不重,不长不短,连剑穗都是普通的结环流苏,与他这一身惹眼的服饰其实是并不相称的。

剑修的剑是最要紧的,大部分剑修若能元神化形,化形所成的剑便是他们平日里用的那把。

“这是把正道剑。”

他尤记得陈安道说起这剑时的模样。

“不曲不弯,不取巧投机,不恣力扬武。”

可此间磨难重重,正道有如登天,他能做的只有杀人以自保。

“别别别别别别!”杨心问的脑海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拿剑的手一抖,却是画先生在他的蛛网间大喊道,“别杀张玢!”

此人在蛛网间装死数日,偶尔和仍旧没明白自己状况的郭川聊几句天,一点不敢惹杨心问的注意,杨心问便也放松了钳制,叫这二人的心魄偶尔能出来透透气,谁知道竟在这时嚷嚷起来!

杨心问心念一动,将画先生五花大绑拖了回去,自己半刻不停,身形不见凝滞,犹自在冰面上一点而过,而那张玢终于发现自己是爬不完这一路的。

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短棍朝天拉线,随即一声巨响,冲天的烟花在暗沉的天幕下炸开,成了一道牡丹形的徽纹,似刻在那灰色下的一道艳红刺绣。

“咚。”

杨心问在落剑的瞬间,低头看见了那细微声响的来源。

透过轻薄的雪层,能看见厚实的冰面。

冰面下是漆黑的湖水,而自那黑暗深处,缓缓飘上来一个不知名的东西,模糊的,朦胧的,随即愈发清晰,越来越近。

肿胀青紫的脸撞在了冰下,似一座冰雕中的杂质。

一具具身着千机营服饰的浮尸从水下升起,却被冰层拦住,于是紧贴着冰面,和卧冰爬行的张玢四目相对。

“皇兄,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乖顺。”张玢的一只手被杨心问一剑钉在了冰面上,犹自痴笑道,“是生是死,今日我们兄弟都要都该放下芥蒂,一同——”

“杨心问!”

“嘭!”

电光火石间,杨心问听到陈安道的声音立马向后一跃,一颗滚烫的东西从他眼前飞过,随即半分不停,贯入了张玢的身体。

那是个金属的小东西,看起来不过拇指大小,在空中破开了一道带着烟的轨迹。

杨心问顺着那轨迹扭头,便见岸边站着徐照,依旧是灰袍束发,很不起眼的模样,可手上却端着个古怪的长杆,杆头儿还飘着些高热的白烟。

“唉,西洋玩意儿果然不好使,震得咱家手疼。”徐照嘟囔着,把那长杆捣鼓了两下,从那里头掏出了两个金属的小东西,把长杆扔到一边,在手里慢慢颠着那两颗小石子。

掂顺手了,紧接着朝后引臂,猛地抡圆扔出。

巨啸圆满的灵压裹挟着那颗脆弱的金属,在冰面上弯过一道圆弧,随后便在灵压之下化成了粉末,洋洒如金粉般轻飘飘地落地。

而圆弧的轨迹与张玢方才踏过的路线相接,骤然乍起金光。

“哈哈,哈哈……”张玢在那片金光里大小,腹上被打出的血洞汩汩出血,淌在了冰面上。

而他鞋底成符文排列的短钉,在那片雪光之中熠熠生辉,璨如明星。

第155章 倒戈

张玢躺在那金光阵之上, 痴痴地笑着,紧接着杨心问便见他腿上和腹部的伤开始迅速愈合,手上被他的剑钉穿的肉也在复原, 随即又立马被剑尖破开,有如吸嗡的鱼唇。

这又是个什么阵?

杨心问立马回头,却见亭子之中, 唐鸾从长椅之下取出了另外一把相似的杆状物, 笔直地对着陈安道。

“师兄!”

杨心问连忙往阵外飞去, 可那金光阵竟画地为牢, 在他触及边界的瞬间便腾挪到了相反的方向,同时一道阖天在亭子周边升起,却是那徐照在岸边念诀。

眼见着陈安道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杨心问只觉得被人往头顶浇了滚油。方才张玢被那杆子里的东西贯穿时的模样他还记得, 如若陈安道被——

不要。

想象的惨状如几双筷子搅拌着他熟透了的脑花,杨心问下意识地咬住了拇指,齿间一用力就咬下了一节指节。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松口!”陈安道的急喝声在近处响起,杨心问一愣,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一张纸人从他剑鞘里飘了出来,拽着他的衣服往上爬, 一边艰难地爬着一边说:“你干什么!快松口!”

“师——”

“你听我说。”纸人打断他道, “此阵阴阳二面, 阳面名为悯怀伤, 在阵内受到的伤都会迅速愈合, 是同门较量时常用的阵法, 阴面的符文被他们掩在了阳面之下, 我也没看清到底是什么。”

烧得滚烫的肺腑终于进了口气来, 杨心问的心还在狂跳, 半晌急怒道:“你还叫我当心,那古怪的法器你可躲不过去!”

“不必担心,那不是法器,是民间用火药做的器械,俗名为枪。”纸人终于爬了上来,一边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肩上喘气,一边揪着他的耳垂,

“阵中有行宫,阴阳两面的行宫,要摸清踏步不容易,不如直接破了阵眼。”纸人抓住他的发绳,以免被甩下去,“张玢就是阵眼。”

“你那边还能撑多久?”杨心问偏头对纸人道,“我很快就出来。”

“这阵没那么简单,你不可轻敌。”陈安道顿了顿,“我眼下无事,他既然是指着我而非直接开枪,那便是要谈的意思。”

“他拿枪指你,那就是没谈拢就要杀了你的意思!”杨心问心中急躁,当即垫步掀身,在冰上后翻,以破军之势朝着张玢一剑送来。

张玢尚且躺在冰上未动,瞧着这记杀招而来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伸出一指来,虚空对着杨心问一点。

那一指竟有如重锤敲击杨心问的心脉,杨心问身形瞬间不稳,齿间漏出一声闷哼来,尚未落地,便又听蛛网间一阵鬼哭狼嚎:“疼疼疼疼疼疼疼!!!”

画先生惨叫一声,吵得杨心问耳朵疼:“你喊个屁,难道还砸到你了不成!”

画先生旁边的郭川闻言委屈道:“就是砸到了啊。”

杨心问一怔:“你说什么?”

“快躲开!又来了!!”画先生尖叫着扯着自己烂泥的身躯,和郭川抱做一团,“啊啊啊啊啊啊好疼好疼好疼!!”

杨心问这次看准了张玢的指尖所指,谨慎地躲过了那方向,可依旧感到了心尖的颤动。

“两记下去……”那张玢慢慢地坐起身来,表情有些许困惑道,“你怎么还能活蹦乱跳的?”

“你肠子都让人打穿了,不也还能废话吗。”

杨心问握紧了剑,垂眼看见刚才被咬断的拇指,现下已经长了回来。

寻常来说,他身上分开的小块在死后会迅速重组,就如同光阴倒流一般。而受伤的时候则是正常地结痂,只是较常人更快些,断手断脚也能在一定时间内长回来,都还在正常的“魔物”范畴内。

可这复原的过程比死后重组要慢得多,这指头长得这么快,想来是他自己也受到了悯怀伤这阵的影响。

如果这个阵是对双方都有效的,那这些不致命的攻击有什么意义?

还有纸人为何从方才开始便一言不发?

“是什么疼法?”杨心询问蛛网里的两个囚犯,“钝疼,还是锐疼?”

“我们连实体都没有,哪儿分得出来啊!”画先生打着滚,泥浆溅得到处都是,“就是疼,快疼死了,魂飞魄散就在顷刻之——”

“你以为你在糊弄谁?”杨心问寒声道,“我心魂离体三年有余,感知疼痛和实体根本没有关系。若是出去得晚了,陈安道出了什么茶子,我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画先生立马噤声,滚到了郭川身后。

郭川这阵子一直在纠结自己作为一个死人,魂魄以这种形式赖在人间是不是不太好,眼下也顾不得自己的愁情了,捂着嘴当场吐了口血出来,一边擦着嘴一边说道:“钝痛,是钝痛,浑身被人砸了一锤的感觉。”

“心魄被人直接砸了。”杨心问偏头看纸人,“师兄,可有什么阵法是直接作用于心魄的?”

纸人果然没有回应。

杨心问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当初教我的那些招式,唯独这招我学得格外不好,用起来还头晕。”

张玢站起了身,方才那几颗药下去给他的飘飘欲仙之感已经散了,他又是一副阴鹜的模样,双手背后,两眼森然地看着杨心问,脚底的冰下还适时地飘过了一具尸身。

“大胆贱民。”张玢昂首道,“见了本王竟还不跪?”

“今时禅宗心法。”杨心问闭上了眼,“盲视观心。”

“陈仙师。”唐鸾将枪指着陈安道的脑袋,“还是先操心你自己吧。”

亭中阖天缓缓升起,陈安道依旧望着冰面上的杨心问,他袖中的天涯咒金光大作,只听方焕峰那浑厚的嗓门大喊道:“陈仙师!方才我们盯着的那群假和尚,见到刚才那牡丹烟花突然就咬毒自杀了!”

“知道了。”陈安道说,“继续守好出入口即可。”

他有些担心杨心问会过分冒进,早在杨心问的剑鞘里贴过纸符,眼下正是用的时候。

可惜添乱的人太多,还没能说几句话,徐照便又放出灵场,切断了他与纸人相连的一点灵丝。

“嘭!”

唐鸾一偏枪头,扣动了扳机。滚烫的子弹擦过了陈安道的脸颊,立时便留下了一道灼伤来。

“陈仙师,你可还记得自己如今是被枪指着?”唐鸾再度将枪口摆正,笔直地对着陈安道的眉心,“还请不要以为凡人的玩意儿便格外无用,。”

陈安道抬手碰了碰脸上的那道新伤,红热得连这冰雪天都没能迅速降温,晚间估摸着会起些水泡。

他此前见过有关火绳枪的书册,实物倒是第一次见。只是这枪比之火绳枪又有了很大的不同,小许多也轻很多,按照方才唐鸾的示威来看,精度也提高了不少,且不需要一发一填弹,连最关键的火绳和药锅盖都没有,似是只需要扣动扳机,便能开火。

“原来如此。”陈安道颔首道,“天罡阵虽能抵挡巨啸境的一击,却无法挡住这种没有灵力加持的凡器。”

“那日在霁淩峰上我们已见识过你的手段,三宗七门四十二家的招式你都如数家珍,这些年连邪修的阵召你都学了不少。”唐凤站在了一旁,有些许得意地歪头道,“为了对付你,我可是绞尽脑汁地想了好久。”

陈安道说:“这东西之于大多修士来说不值一提,兴浪境的锻体水平,要躲过这子弹便已绰绰有余,被灵脉淬炼过的身体,便是被打到了也未必能伤到要害。我此前看到这枪的册子,当时还觉得这东西不值一提。”

唐鸾笑道:“那如今呢?”

“看来对付我这种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还是比寻常刀剑要厉害得多。”陈安道偏头看向一旁默然而立的张珣,“想来太子殿下也是做的两手准备。”

张珣浅笑:“与虎谋皮,自当如此。”

“太子殿下若是想庄家通吃,人手怕是不太够。”陈安道温声道,“让我师弟替你杀张玢,又让唐鸾来杀我,可阳关教众你该怎么办,难道太子打算一个人来对付?”

便听一声略显娇柔尖细的笑声传来,徐照信步而来,掀袍踏进亭子中:“这不是还有杂家?陈仙师,你就莫要担心了,且安生着下去吧。”

听他话里的意思,牛存立马将刀调转,朝着徐照一指。

衡阳公已经藏在了桌底下,眼下形势对太子有利,若四皇子和陈安道今日走不出去,他也必死无疑。这般想着,他便鼓足勇气探了个脑袋出来,对花儿姐说:“花、花儿姐……你们之前不是还说陈仙师和杨仙师是善人,要保护他们的吗,眼下这太子作乱,你们站哪边的?”

花儿姐犹豫片刻,认真思索后答道:“于我们而言,只要能阻止陈安道去照常参加三元醮,站哪一边都可以。本是想着要同时对付杨心问和陈安道太困难,可若太子今日能有此壮举,那我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衡阳公汗如雨下,脑中盘算不休:“可、可可可可那徐公公是太子的人,他要杀你们——”

“杀便杀吧。”花儿姐笑道,“若是能确切地阻止陈安道上三元醮,我和牛存二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掌使大义。”太子抚掌笑道,“若二位肯不作抵抗自裁于此,本宫愿给二位一个承诺,绝不让陈安道和杨心问活着走出此处。”

花儿姐眯起眼:“我们也愿意给太子一个承诺,只要您在我们面前杀了陈安道,我们即刻自杀。”

“何必客气。”太子说,“难道掌使还信不过本宫会杀了这两位仙师?”

“太子才是,何必这般客气,难道是质疑我二人没有就义的决心?”

“太子殿下,逼死他们二人是没用的。”陈安道站得有些累,掀袍坐了下来,就坐在全智和尚的对面。

“邪魔邪修千千万,他二人不过沧海一粟。”陈安道端起了已经凉透的那杯茶,须臾一饮而尽,“可我若身死,仙门耳目再度鼻塞,大乱将至。明年三月,我师父找不到合适的骨血,这人间便也归于鬼蜮了。”

一时间亭中无人擅动。陈安道和全智和尚对面相坐,唐鸾和唐凤并肩,端着枪指着他的脑袋,花儿姐与太子言笑晏晏,牛存的刀横在太子颈前,徐照略后一步,指尖一枚子弹蓄势待发,蹲在桌下的衡阳公正瑟瑟发抖。

围炉中的火发出一阵噼啪声。

“此茶已凉,香味已散,又性寒,多喝无益。”全智单手执礼,一手点了炉中的火来,“贫僧给诸位重泡一杯吧,添些性温的桂花。”

陈安道颔首道:“有劳大师。”

第156章 真凶

除却已就坐的二位, 其他人看起来依旧没有坐下来喝茶的闲情。

唐鸾端枪端了有一阵,他看向太子道:“太子殿下,若除了陈安道, 仙门世家式微不假,可司仙台的权势便能大许多,彼时有司仙台与邪修相抗, 也未尝不是种办法。”

花儿姐点头道:“不错, 唐大人说得有理。”

“你放屁!”衡阳公缩在桌子底下大叫, “阳关教跟司仙台三年前就勾搭在一起了!信他——诶呦!”

唐凤飞起一脚踹他, 衡阳公捂着屁股在桌下转了一圈,缩到了陈安道脚边:“信他们才有鬼!太子,那司仙台早就跟阳关教私通!他们分明就是有染!”

又是一身尖细得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声, 徐照用袖子遮着嘴, 弯腰掀起了桌下的帘子,看着在桌下狗爬的衡阳公:“都说吠犬不咬人,咱家瞧着衡阳公倒是又爱叫又咬人呢。”

衡阳公扭头再钻,这回直接钻到了陈安道的凳子底下。凳子不够大, 他半截屁股还露在外头,饶是如此也叫他感到了些安心感, 一边蜷缩着瑟瑟发抖, 一边胆大包天地接着说:“太子, 你再好好想想!今日我那蠢妹夫对杨仙师动手了, 陈仙师必然是不留他的!只有你能继承大统!何必还要和我们过不去呢?”

“好你个‘我们’。”唐凤气道, “你也知道四皇子是你妹夫, 今日他死定了, 你这个做兄长的只想着自己活命, 也不怕你妹子回头跟你拼命?”

“他自己作死, 干我屁事!”衡阳公说着还可怜兮兮地抬起头,看向陈安道,又看向太子,“二位贵人,我妹子还有孕在身,今日她丈夫是保不住了,可不能再杀了她亲哥,她日后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啊!”

唐凤又是一脚踹来,这次被衡阳公灵巧地躲开了。

张珣垂眼看着他们,手中捻着串佛珠,半晌也拉开了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

“太子殿下,可也要来一杯贫僧的茶?”全智和尚高兴道,“加了桂花,不寒的。”

张珣却没理他,而是看向陈安道:“仙师没什么想说的?”

那脸上的伤口被寒风冻得没什么感觉,可陈安道估摸着那里已经开始红肿。他袖子里只有止血和除秽的符箓,对烫伤还真是没什么办法,只能就这么干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