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九五至尊
太子偏头道:“花儿姑娘识得此人?”
花儿姐道:“殿下不记得了?三年多以前的临渊宗, 我也是在那儿的。”
封窗的琉璃砖瓦投下了七彩的光,正正照在那落难的三头人身怪上。唐鸾认不得中间那西洋面孔,只识得左边的三清道人, 和右边的佛陀像,而这最右侧的佛首额心带红,与太子竟是有几分相似的。
“惭愧, 记得不大清了。”太子浅笑, “当时的事我全权托给了唐大人去做, 了解得不深。”
四皇子听他话里的意思便急怒道:“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当年的事儿您可没少沾, 可别想着把自己给撂干净了!”
“四弟说笑,临渊宗的事,我确实知道得不深。”
“废话!当年你的人大都派去围长明宗和平罡城了!不一样被那几个世家的拿下了吗!”
“被拿下的是阳关教和司仙台的人, 我的人早就撤出来了。”
四皇子豁然起身, 指着唐鸾道:“那他算不算皇兄的人?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姓陈的不就是把这唐鸾当踏板,把手伸到朝廷里来的吗,今日这情形, 皇兄当年拉拢陈安道的时候可有想过?”
“那四弟让衡阳公去管制蕊合楼的时候,又有想到过今天?”
“你——”
屋内一时剑拔弩张, 唐鸾跟衡阳公齐齐低头不语, 却忽而听屋外传来“咕咚”一声。
乍一听, 像是屋上的积雪落地的声音。可这九华殿的屋顶是圆的, 冬来不会有这般厚重的积雪。
徐公公迷了眯眼, 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儿, 踏门出去了。
须臾再回来时, 灰袍的袖角湿了一片。他有些嫌恶地拿出帕子来擦, 却也无济于事, 只能耸着鼻子,将袖撂到桌上,拿茶水去泼。
他泼了水,再拿帕子去擦,一边用他那细长的眼在二人周身流转:“二位殿下忧心国事,又各有政见,乃是我们北岱的幸事。只是眼下形势严峻,若是蕊合楼的账叫人查明白了,北岱王朝百年的基业或将毁于一旦,二位乃龙种,到头来却既登不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也没法像诸位的父辈、祖辈那般享长生永寿,岂不有违天昭?”
徐公公徐照今年已有七十来岁,但瞧着却像是而立之年的人,手指细嫩,脸上也光洁白净,是真正有仙缘的人。
从修得巨啸境开始,人的衰老便会变得缓慢,到了静水境,便几乎是长生不老,若有机缘,得道飞升,那便成了真神仙。
三十来岁入巨啸,对散修来说已是极为惊人的天赋,偶有出现这等奇才的,大多也会离了宫去寻个正经仙门拜了,如徐照这般留在宫里的少之又少,旁人自然也不敢造次。
他说的话,自然更贵重三分,跟个炮仗样的张玢也不敢炸到他,一时偃旗息鼓,坐回了椅子上。
徐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道:“说来,咱家也许久未见季大人了,怎的他今日也没来?”
“之前说是病了。”唐凤撑着一边脸,打着哈欠道,“昨天蕊合楼大乱,他又去寻那失踪的孙子和楼主,今日托我传话,来不了。”
“真在追查吗?”四皇子阴阳怪气道,“他死了爹之后便一次也没出过门,也不只是怕了还是与我们离了心……瞧瞧唐凤唐鸾,堂哥死了也半点没装乔。”
唐鸾闻言讷讷:“京城季家与蕊合楼起的事,他们怎么敢这个时候说怕?”
太子亦抬了头:“说来前几日,京城季家似是遣人去过一趟桡河。”
“个龟孙,怕不是真想叛!那命案——那三场命案——是不是也是他的手笔!”四皇子怒而拍案,徐公公拭袖的手一顿,慢慢看向了他。
“季风行疯了,要杀自己的亲爹?而且他便是想叛,也没人给他叛。”徐公公嘴角噙笑,“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的账捏在我们手里,仙门敢接他们?本家敢接他们?便是元神道大成了又如何,若是五十年前倒是另论,可如今三相说堵在前面,只需要陈安道那一条命便能天下太平,他们那术,名门正派凭什么冒着天下之大不讳去接手。”
唐鸾点头称是:“公公说得不错,季风行搞不出明堂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犯下那三次命案的人抓出来——务必要抢在明察所之前,若让他们发现了这三人的联系,顺藤摸瓜,那当年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唐凤犹疑道:“那三人显然死于妖物之手,会不会就是季家和蕊合楼楼主联手……”
“应当不会。”太子温和道,“这样夸张地杀了那三人,分明是想引着明察所查出当年的事。想来是知情但又无法出面,哪怕宣之于口也无法取信于人的小东西,若是季家,不需要这般迂回。”
“有理。”徐照说,“眼下最紧要的便是此事,若让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
屋外又传来“咚”的一声。
徐照不耐地皱起了眉。
唐鸾觑着他的神色,不敢言语。
落在三头人石像上的光黯淡了些,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快过年了,皇爷爷这些日子闹腾得很啊。”张玢说,“怎么连坐个轿子都坐不稳?”
徐照慢慢起身:“不是先帝在闹,是太祖爷跟皇上不对付。昨个儿起来,咱家便瞧见太祖爷的耳朵让皇上咬了一半了,给太祖爷疼得咿咿呀呀了好一阵,到了晚间,皇上的下巴又少了快肉,太祖爷在那儿嚼得欢脱,嘻嘻笑。”
他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这回两边袖子都湿了,泛着股腥臊味儿。
“若是明察所的人先查到了,那也没法子。”徐照再忍不了那污糟,负气脱了袍子,“明年三月备下的礼,便提前给仙门送去,大伙儿的手都不干净,谁怕谁啊——花儿姐,你说是不是?”
花儿姐始终静静地坐在那儿,似是对他们说的没什么兴趣。此时才放下了指尖夹着的碎瓷片,颔首道:“可以,只是若有可能,提前杀了骨血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哦,竟是跟咱家想到了一处。”徐照便笑,“这动手的地方,咱家都已经约好了。”
“何处?”
只见那站在角落里的全智和尚往前走了一步,单手行礼,面露慈悲地低声道:“阿弥陀佛。”
“哈哈,今时禅宗有你这样的——”
“咚!”
屋外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屋内几人却不像之前那般轻松。
“今日第七次。”徐照说,“万岁爷要撑不住了。”
琉璃彩光黯淡着,坐在方桌边上的人也神色各异。
“既然事情都商议好了,那便散了吧。”太子摇了摇头,“唐大人身上还有伤,这些时日还需将养着,切不可因公务伤了根本。”
唐鸾感激涕零地跪谢一番。
那边的四皇子已经带着衡阳公离开,徐照也不轻不重地施了个礼,和全智和尚出了门,起轿子走了。
花儿姐稍慢一步,待屋外踏雪的脚步声都远了,才对唐鸾说:“你今日见过杨心问与人过招,若我想杀他,你觉得我有几成胜算?”
唐鸾还跪着没起来,闻言舌头都快打结了:“阳关教掌使哪里是那小子能相提并论的——”
“他十三岁时杀过我阳关教的一个弟兄。”花儿姐打断道,“我那弟兄本事不行,但身上有个闻家静水境先人留下的法宝,名为千千结心网,便是半步静水的修士,也无法伤到那网中人半分。”
这话更不好接了。
“节、节哀……这英雄也有大意时,那杨心问年纪太小,或是因为英雄于心不忍。十三年前我便见过杨心问,确实天纵奇才,可也没到能与静水境相抗的水平。”
花儿姐笑着摇了摇头:“他是个谨慎又有决心的男人,不会因为对方的年纪便掉以轻心或是心生怜悯。我至今还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若几日后我们伏击能成,我打算好好问问杨心问。”
说完她也打门而去,屋子里只剩下太子和唐家兄妹二人了。
张珣站起身来,朝着那三头人身的石像走了过去。
石像前的小几上摆着香炉,下面的匣子扣着三道龟纹金锁,但锁却是松的,他取了锁打开,里面放着供奉用的香。
张珣抽出了一根来,没有点燃,也没有拜,只是径直插进了香炉里。
唐鸾和唐凤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如侍奉在那主像边的两个童子像。
“若你们瞧着不对。”张珣缓缓开口道,“便将花儿姐和张玢的计划一同告诉陈安道。”
二人同时俯首答“是”。
张珣抬起头,眉间那颗红痣在昏暗的光下,看起来又慈悲,又妖冶,他单手插好了香,目光又自那三尊神首之上一一掠过。
真人淡然,上帝苦痛,佛祖微笑。
那穿颅而过的三叉戟似是对他们的惩罚,又像是供奉。
张珣伸手,将自己亲手插的香折了。
“让他们打着,但别让他们打明白了。”他将手中折下来的香碾碎,洒在了那石像上,”修士还是邪修都不重要,没升仙,便是人。”
“这人世间的至尊,只能有一个。”
第142章 正端二十三年
杨心问闭上了眼。
他不需要睡眠, 甚至不太需要休息,尤其是在吞了血后,他这幅半魔半人的身躯可以说是无比亢奋, 发泄和逞凶斗殴的欲望甚嚣尘上。
诚实地说,他现在确实很想像个传统的魔物那样,冲上街先屠个城, 再回来把自己被窝里的人给吞个一干二净。
食欲真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欲望。
杨心问伸手勾了勾陈安道的睫毛。
“诶, 师兄。”杨心问用气音试探道, “我要扒你衣服啦。”
陈安道似是在梦中听到了这流氓的发言, 微微抿紧了唇,半晌却又松开,朝着流氓的方向靠近了些。
杨心问无声地傻笑。
一开始他以为他师兄是个人才, 主动亲别人都能把自己亲晕, 后来才发现对方确实是困了,眼下的乌青像是被人揍过,越亲越气若游丝,估计是觉得暖和, 没一会儿便歪头睡着了。
屋里还亮着灯,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的眼皮, 半晌凑近亲了亲, 而后手一撑床板, 猫一样地翻身下床, 没发出一点动静。
缓步到桌边吹灭了灯, 走到门口。
犹豫半晌, 他没有伸手开门, 而是回身移至窗边, 自窗口翻了出去, 刚好落在一个巡夜的提灯士身边。
提灯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的锣,杨心问几步上前敲了他的肘,抢了别人的灯笼照在自己的脸上,小声道:“小兄弟,自己人。”
小兄弟一脸紧张地盯着他,连喊都不记得喊,须臾道:“杨、杨仙师?”
“不错,是我。”杨心问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这人被蹭破皮儿的膝盖。
倒是凑巧,确实是见过的。
“郭川?”杨心问心道罪过,自己已经把这兄弟吓了两回了,“我们在蕊合楼见过的。”
“这深更半夜的您在这儿做什么?”郭川茫然地往上看看,“您从哪儿出来的?”
“翻窗出来的,我师兄让我背书,我背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儿。”
郭川震惊道:“这都三更了!怎么还要背书!”
“嘘——嘘——小点声!”杨心问苦着个脸:“可不是吗,他还在旁边盯着我,眼下好容易睡着了,我出来散心,你可千万别去告状!”
郭川怜悯地看着杨心问,郑重地点头道:“放心吧杨仙师,我不会的。但是你要去哪里散心,京城眼下可不安全。”
“就在这附近转转。”杨心问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不跑远。”
郭川信了,觉得这位小仙师看着格外乖巧,没有一点修士的架子,像是邻居家的弟弟,很放心地走了。
人的记忆总是格外美好,以至于郭川忘了,邻居家的弟弟虽然总是会脆生生地说“哥哥我知道了”,可一次都没有听话过。
杨心问的“附近”基本能把整个京城给游遍了。他先是找到了自己当初偷衣服的那户人家,从他们家墙角挖出了自己换下的一身“长生套装”,大雪天里在人家院子里换好了。
接着又把那身灰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贴了两张涤秽符,放在檐下。
埋在雪里两三天的衣服本该冷得要命,尤其是那些银质的饰品,把人冻伤都是常事。可杨心问摸了两下,没觉出半点冷来,反倒有种被灵力包围的温暖。
他拎起那长命锁凑近看着,果然看见上面细密地刻着符文。
“唉。”杨心问叹气道,“早知道一会儿再换了,还真舍不得穿着一套去杀人。”
但考虑把作案的凶衣物归原主也不太道德,杨心问还是穿着这身往唐宅的方向去了。
街上空无一人,穿街而过的北风卷着些红纸飘过。
十天后便是除夕,谁家都在准备着过年,不少人家院子里摞着年货,看家的狗教养也好,嗅着味儿也不见偷吃,毅然决然地跟偷偷摸摸的野猫和耗子生死决斗,绝不让主人家以外的东西靠近那堆年货半分。
被杨心问在门口逗两下,急得狂吠起来,杨心问贱嗖嗖地摆了个鬼脸,趁着里头来人,麻溜地跑了。
他一路走街串巷,不见多少去暗杀的谨慎,期间一边躲着巡夜的提灯士,一边把那两头坠着玉的红绳往自己头发上绑——奈何他几天没梳过头,一头的杂草确实不是一根头绳能奈何的,越绑越不像话。
杨心问尝试了一路,放弃了,把红绳往自己脖子上绑,头发就随它去了。
行至唐宅门口,他便发现这宅子大得惊人。
不同于邵宅的精致典雅,亦不同于白宅的空旷,唐宅是正儿八经的大,对称的五进院落,坐北朝南,一个跨院的长度有邵宅庭院那么大,一侧的厢房叠了五间,东西加起来便是十间,光是数屋子便能瞧出来,这里头必然住着个大家族。
时已吹灯,每间屋子都暗着,只有游廊间守夜的下仆手里还提着盏灯笼,隐约能看见有一处屋子外落了封阵,门前还贴着明察所的禁入封条。
“原来那个唐轩意也住在这儿。”
杨心问闭上眼,感知着这宅子里的人的心魂所在。
静默一会儿,他才慢慢张开了眼。
紧接着,他掀起身下房屋的一片瓦来,叼在嘴里,愤恨地咬了两口,何等的铜牙铁齿把那瓦给直接咬碎了,扭头呸了一口。
扑空了。
“跑得倒是快。”
杨心问并不气馁,唐鸾是个当官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末的京官本就忙得脚不沾地,他就不信此人能这么窝到他们离开。
“来都来了。”杨心问看着那封了禁条的屋子,跟逛集市样的飞了过去,“不看白不看。”
他猫样的落在地上,瞄了眼那周遭的封阵,只是个最基础的小玩意儿,踏进去了也不会伤人,发点亮光便算交代了,还不如院子养条狗妥当。
倒是门前不知为何会定了个两个锁环。
“又不是仓库。”杨心问看着那空落落的锁环,显然是新打上去的,“为何要在外头挂锁?”
他一边纳闷着,一边如一缕烟般飘了进去。
屋内比想象中的拥挤。
虽是寝屋,但整间屋子堆满了书籍,三个人高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连床上也摞着好些书卷,从缝隙中能看出个人形,显然是唐轩意平时安置自己的地方。
睡着时但凡多翻个身,都能被周围摞得天高的书砸死。
此人没有入朝为官,他虽然有个当官的父亲,但他自己体弱多病,父母怜惜,且唐家人丁兴旺,在朝的不少,不缺他一个,便放任他去了。
杨心问颇为震撼:这世间竟有这等放任的结果!
他大致看了眼屋内的书,有不少乐谱,其余的都是些史书,从三皇五帝到前朝《正端大典》的各个版本都应有尽有,野史正史来者不拒,基本上每本书上他都做过不少标注,纸页有种翻烂了的脆弱。
地上的一片空地上,还放着一堆木制的帆船机巧,做工极细,涂色讲究。
应当是前朝皇帝首次派出,远赴西洋的船队。
他瞧着这些书和船队,一时间倒生出些恍然来。
以前在雾凌峰上,他也学过经史,但那是灵修门史的“史”,学得是仙门百家近千年的兴衰成败。
那些已经学得他很是头疼,而眼前的这些史书,却是长达三千多年的人间过往。
在第一个悟道之人出现之前的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
如果深渊是太初,那以前在没有仙门的时候,普通人是怎么对付深渊的?
杨心问发现自己对这些其实一无所知。
“师兄知道吗?”他随手拿了本书翻翻,里头的字儿他甚至不认识,不晓得是什么朝代的怪字儿,“回头问问他吧。”
这么想着,他嘀咕着要不要顺两本书走,往书架方向走了两步,鼻尖却忽而闻到了些血味。
那血味儿淡得不可思议,连杨心问都险些错过。
一滴……最多两滴。
杨心问闭上眼再嗅了两下,往右挪了两步,随即猛地跳起来,从书架里精准地抽出了一本书来。
书封上写着《东山野志》,纸页很薄,且非常粗糙,书封上的字也没有找名家题字,透着些丑来,显然不是什么正经书坊出的书。
他翻看书页,很快找到了沾血的那一面。
页上是一条血痕,显然是人为画上去的。有人小心翼翼地弄破了自己的手指——非常小心,看得出来很怕疼,创口小且浅,估计是绣花针扎破的口子,然后用血指在一行字上画了个圈。
这本书的字倒不是什么古字儿,杨心问看得懂。
是场战史——南昆兴兵越界,从西面绕萧山入侵。湘平总督通敌叛国,致使南昆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奸淫掳掠,更甚妖魔所为。
他心里微微一紧,却不知这有什么可标注的。自打他记事以来,南昆和北岱的战事就没停过,他的父兄也是死在了战场上。
屋外传来了家仆巡夜的脚步声,还有逐渐靠近的亮光。杨心问犹豫片刻,竟是躲到了那张床上被书堆勾勒出的人形空档里。
他躺在唐轩意生前睡过的床上,抬眼看着那个圈,又往前翻了翻,从头看这部分,还特意注意了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的参与——可确实只是一场凡人的战役,总督通敌,南昆的士兵杀入,一路攻城略地到了夷襄东山门,却被驰援的西羌守军和东阳军包了个饺子,至此十万敌军全歼,可湘平的百姓伤亡也逾三十万。
这估计是挺久以前的战役了,李正德还没有出世,深渊尚且活跃,这种大杀戮之后总会有大量的堕化之物。这场也有,但只在最后面寥寥写了几笔,且因当地的散修应对及时,并未酿成大灾。
死了快三十万人的仗,在征战不休的北岱军史上也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只是看着这数,也难免觉得触目惊心。
这血迹估计是唐轩意看了,悲愤之下印下的吧。
杨心问这么想着,正准备合书,目光却忽然被几个字钉在了书页上。
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那灯笼的微光也慢慢消失,只剩下这屋子里叫月光也照不亮的黑暗。
他抬手,在那几个字上轻触。
正端二十三年。
第143章 没眼看
“正端二十三年……”
为什么要用血点画这场战事?
为什么蕊合楼会在这一年有巨额入账?
唐轩意被杀与这有关吗?
谜团如拢于云后的弦月, 无论再怎么剥丝抽茧,拨云求真,也看不到所求的满月。
杨心问将那本《东山门野志》揣进了怀里, 在屋内又四处搜查了一番。
这屋子里遍布纸张,公子哥儿的钱似乎全用来买这些史书和乐谱了。
杨心问捡了个残谱瞧,工尺谱他确实是看都看不懂, 一沓蚯蚓样的字儿在上面看得他头疼。
搜无可搜, 那唐鸾瞧着今晚也不像是要回来的样子。
“算了。”杨心问嘟囔两声, “反正衣服是拿回来了。”
他带着那本可疑的书离开了唐宅, 踏着夜色回了明察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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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焕峰可以打赌,秦世人给他安排的活儿决计有问题。
“焕峰啊。”秦世人笑眯眯地把一沓纸递给他,“陈仙师昨夜吩咐过, 所里之前盯着顾小六的记录, 整理好了立刻给他。”
“这记录已经整理好了,可仙师人还没下来,就劳你给他送上去吧。”
方焕峰背后一阵凉意。
犹记得上一次被秦世人这么眯眼瞧,他被指派了个在京郊忘甘寺监察秃驴的活儿, 吃素吃了两个月,身为守夜的提灯士, 戌时起辰时息的作息被颠了个个儿, 还被迫包揽了忘甘寺里里外外所有的扫洒。
他宁愿跟邪修大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听和尚念经了。
这任务有诈。
他们站在楼梯口, 秦世人一边安排着一边往楼上走去, 拐角窗口的阳光, 照得他须发拢了层雾, 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之姿。
“既然仙师没下来, 我们也不好去扰人清梦吧。”方焕峰一时吃不准这任务到底诈在何处, 只能试探道, “仙师从蕊合楼出事儿以来就没合过眼,昨夜也睡得晚,我们这——”
秦世人拂须叹道:“老夫亦是不忍心,可昨夜仙师再三强调,且不敢误事啊。”
“那——”
“诶,方司晨。”秦监侯将‘司晨’二字咬得极重,“仙师亲令,不可误了时辰,去吧。”
方焕峰:“……”
方焕峰:等我升迁加官,第一个收拾这这仗势欺人的狗官!
他领了命,待秦世人走远了,转头按住一个过路的提灯士的肩膀:“去把这份记录呈给陈仙师。”
郭川刚轮完夜值,就被仗势欺人的狗上司给抓住了。
他近来总是容易头晕眼花,倍感困倦,此时睡眼朦胧地接过那沓纸,迷茫地张了张嘴,一句“这是何物”都没问出来,方焕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没多想,以为是什么紧急的任务。虽然已过了他轮值的时间,还是拍了拍自己的脸,振奋了精神,急匆匆地往楼上赶,跑到了昨日他打扫出来的门前。
正要上手敲门,他余光却瞥见了几个躲在拐角处的人头。
郭川眨了眨眼,那几个兄弟忙冲他对口型,无声道:“先——敲——门——”
本就是要先敲门的,也不知为何要专门提醒他这件事。
郭川好奇地走了过去,那群人连忙后退,挤作一团,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还“哎呦”了一声,忙让旁边的人给捣住了嘴巴。
受到这紧张气氛的影响,郭川也下意识小声道:“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躲在这里?”
几人做贼样的四处乱瞟,却又暗示性地瞧他两眼,满脸写着“快来问,多问两句”。
“到底怎么了?”郭川挠挠头,手上还拿着那沓纸,“我到底能不能进去?”
“既能,又不能。”一个豁牙的提灯士说得玄之又玄,“反正你一会儿敲门,要是里面没反应,可千万不能进。”
郭川问:“为什么?”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提灯士道:“因为陈仙师和杨仙师都在里面。”
“我知道啊。”郭川有些骄傲地挺了挺胸,“屋子还是我去轮值前收拾的呢。”
“你知道个什么?”被踩脚的那位忙道,“他俩——一张床——一整夜——到现在还没起呢!”
郭川问:“那又怎么了?”
豁牙的道:“哎呀,小川昨天白日里不在所里,没看到那陈仙师和杨仙师那劲儿!他不懂的。”
郭川越发茫然道:“什么劲儿?”
“就、就你跟你媳妇儿那劲儿。”
“可我没有媳妇儿啊。”
“啧,意会,意会!”
“你昨日不是在这里当夜值吗?怎么样,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什么动静啊……昨晚安静得很。”郭川觉得这几人莫名其妙,不想搭理了,又回到了门前叩了两下门,随即喊道,“陈仙师,方司晨有东西托我转交给您。”
郭川说着看了两眼手上的纸,发现是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他和顾小六关系好,当时盯梢顾小六的任务是他在做。
只是那时,他以为是小六要升官前的考核,怎么也没想到,顾小六会和邪修,会和万般仙众牵扯到一起,最后还失了性命。
“进来吧。”
屋里传来了回应。那几个又八卦又闲的同僚们探头探脑的,郭川看着不合适,进门前还把门给“嘭”得带上了。
这里头的景象自然不是那几人所想,二位仙师都已经下了床,陈安道已然收拾停当,正在给杨心问梳头。
这屋子虽是仓促收拾出来的,但郭川选的是个坐北朝南的好位置,炭火也烧得特别足,屋里暖得叫人发困,窗边的微尘在光柱下静谧地飞舞。
杨心问眯着眼,微微仰着头,两条腿前后荡着,脖子上系着的红绳也晃呀晃的,似是很惬意的模样。扬起的侧脸上落了光,隐约能看见些绒毛,听到声音微微侧过脸,阖着的眼倏忽睁开。
与那暖阳不甚般配的寒芒扫了过来,叫郭川骤然觉得颈下一凉。
“别动。”陈安道开口。
郭川连忙屏息,连呼吸都停下了,可随即便发现陈仙师是在跟杨仙师说话。
杨心问立马摆正了脸,冲着桌上镜前的自己笑道:“师兄手真巧。”
“练出来的,以前扯掉过你不少头发。”陈安道说着手下略顿,对郭川说,“方司晨那儿的什么东西?”
“顾、顾小六的行踪记录。”
陈安道略略皱眉:“我应该是让秦监侯负责此事的。”
郭川不知道自己的两个上司有多畜生,只讷讷地“啊”了一声,竟还为上司找补起来:“可能是因为当时的记录是我在做,所以让我来送,若有什么记录不清的,仙师能直接问我。”
“这样。”陈安道说,“那麻烦你稍等一下。”
他说着将梳子放在了桌上,伸手解下了杨心问脖子上的红绳,开始绑头发。
郭川放哨样的站在门口,杨心问盯着镜子,半晌突然仰起头来,刚要绑好的头发骤然一松,还不等人骂,他就看着陈安道笑开道:“师兄,你的眼睛真好看。”
这话没头没尾,郭川都一时愣住了,再看这两人,竟觉得确实亲密不似寻常师兄弟。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
什么什么劲儿?
杨心问接着说:“我想舔一口。”
郭川:……啊?
这什么馋鬼和白面馍馍的劲儿?
接着他便见白面馍馍弯下了腰,一手撑着一边的眼皮,为难道:“有些困难,我忍不住想闭眼。”
杨心问嬉笑两声:“没关系,师兄闭上眼,眼皮也是一样的。”
陈安道便闭上了眼,杨心问仰头,捧着对方的脸,轻轻在眼皮上舔了一下。
郭川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嘴,半晌顿悟了方司晨火急火燎给他派这个任务的深意。
“有点奇怪。”陈安道直起身子,三下五除二地把杨心问的头发给绑好了,还将两头的坠玉调整到平齐的位置,“若是活着的时候被吞下眼球,那眼皮也应该一道被咬掉了。”
杨心问舔了舔嘴唇:“但是唐轩意的眼皮完好,只有一边的眼球不翼而飞。”
“三起命案都是被死后抛尸,且尚未找到案发现场,再加上有妖兽参与,仵作也很难判断死者究竟是被咬死的,还是在死后被咬的。”
“失去眼球只发生在唐轩意身上。”陈安道说,“如果是事后所为,倒叫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
陈安道回答:“翠青,乌鸦有衔亮物归巢的习性,且我亲眼看见过她将笙离的眼珠挖出来。”
杨心问的头发绑好了。他高兴地在镜子前左右看看,又甩了甩脑袋,脑后的马尾便跟着荡了起来,红绳像两条迎风的垂柳,莫名在这隆冬时节带来了些春意。
他几步蹦跳而来,冲着郭川笑了笑,接着从对方手里接来那沓纸,回身分出了一半,递给了陈安道,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半跳到桌上坐着,一目十行地看。
郭川刚以为自己洞悉了二人的关系,却发现事实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一时间更茫然了。但他是个很老实本分的小伙子,上司不说,他也自然不会问,虽然已经超过了他轮值时间很久,他也没提回家的事,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等。
“顾小六之前一直和你是守夜的搭档?”杨心问问,“我看大多数提灯士都是一人值夜的。”
郭川立马回答:“入职半年内的提灯士,夜巡都是两两组队的。本来上个月我和顾小六便已过了这半年,但又接到了监视的任务,司晨便没下达解散的命令,我们这一批到现在还是两人一队的。”
“但是发现邵长泽那晚是顾小六一人巡夜的。”
闻听此言,郭川面露愧疚:“不巧,那天我刚好不太舒服。”
不巧?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怕是有些太巧了。
第144章 前哨
“是怎么个不舒服法?”
郭川回忆道:“头晕目眩的, 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打鼓。”
“你那天吃过些什么?”陈安道说,“特别是顾小六可曾给过你什么吃的?”
到底是几天前的事,郭川想起来有些费劲儿, 愁眉苦脸之际,却是杨心问忽然斜眼看来:“比如红薯干之类的。”
郭川眼前一亮:“不错!那日老九刚收到了家中老母送来的红薯干,分了不少给我们。”
“他亲手给你的?”
郭川摇头:“是……是顾小六替我拿的……”
“……”
屋里安静了会儿, 火盆里的噼啪响都显得有些尴尬。
“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竟然瞒而不报?”杨心问不可思议道, “就是共犯也不过如此了吧”
倘若地上有个缝, 郭川已经钻进去了。可他现下哪儿也不能去,只能涨红着脸,愧疚道:“我没想那么多……”
陈安道的目光更是堪称凌厉:“顾小六已经确认为万般仙教众, 而且跟这三起命案有脱不开的干系, 这么重要的监视任务,是谁派给你这个新人的?”
郭川的脚趾都开始抓地了,浑身上下冷汗直冒:“是我辜负了上级官员的信任……”
“明白回话。”
“是、是花司晨……”
陈安道说:“把他叫来。”
郭川还想替天属的花司晨辩解,但自知越说越遭, 只能耷拉着脑袋,应了句是。
天属的人都是值早班, 这会儿花金珠就在值守屋里喝茶。茶是他刚开的一盘普洱, 茶饼上的金花开得特别好, 煮出来满室馨香, 连日里奔走在死人堆的尸臭也似是散去不少。
他将剩下的茶饼仔细地包好, 放回了匣子里, 刚要往架子上放, 值守室的门被“嘭”地推开, 他手一抖, 只听啪嗒一声,上好的陈年普洱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他近日那些尸身一般模样。
“……”
碎的不止是普洱,更是他的心。
“花司晨。”郭川正垂头丧气的,没发现花金珠的异样,“我搞糟了您交给我的监视任务,陈仙师要问责。”
闻听是陈安道找他,又见郭川一脸如丧考妣的倒霉样,花金珠心里已有了计较,抬手拍了拍郭川的肩以示安慰,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安抚的成效显著,他能忍住不在那碎了一地的普洱面前哭出来。
不一会儿人便带到了。
杨心问的五官各有各的才艺,一只眼还看着抄录,一只眼却能瞥向门口那人。
他和天属的这位司晨在邵长泽的宅子里有过一面之缘,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模样,长得普通平实,带着点书生气的温吞,衣袍规制与方焕峰的一样,只头上绑着个青色纶巾,比方焕峰看起来儒雅不少。
“见过陈仙师。”
陈仙师抬手一阻,径直道:“监视顾小六的任务,你为何会单派给郭川一人负责?”
郭川没想到对方竟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偏偏是点名批评的时候知道这点,他脸上热得发烫。
“回仙师,一开始除了郭川,属下还另外指派了两人进行监察。”花金珠略显局促道,“可后来发生了命案,所里人手不够,顾小六在那阵子也并未有什么可疑的表现,属下便调回了那两人,只让郭川一人跟进。郭川虽是新人,但做事认真,和顾小六又十分亲近,属下便自以为妥当,没曾想——没曾想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
杨心问和陈安道错身对坐着,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桌子上,桌子略高些,杨心问脚不沾地晃着,刚扒回来的银铃铛扣在靴子外边,叮铃叮铃地响着。
“这抄录上说,顾小六每日领灯值夜前,都会先去一趟蕊合楼。”杨心问奇道,“在你们这儿,天天逛青楼也不算什么可疑的举措?”
花金珠慢慢道:“自然是调查过的。顾小六虽是去青楼,可从来只在大堂里坐着听曲,听完一曲便走,从不和楼里的人发生接触,属下以为他好乐声,便不曾多想。”
“听的什么曲子?”
花金珠一愣,茫然地看向陈安道:“什么曲子?”
“顾小六和笙离应当是通过乐曲来传讯,若有曲谱,或许能破译他二人交谈的内容。”陈安道叹了口气,“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之前拒不开口,现在也已彻底失了人智了,想要知道这命案究竟是不是他二人所为,这曲谱便很要紧。”
花金珠没曾想这其中还能有这种门道,一时哑然,只能看向郭川。
郭川见三双眼睛看着自己,腿都软了,上下嘴皮子打了好一会儿的架,才犹犹豫豫道:“我、我跟踪时,听、听到过一首……”
“可还记得?”
“还、还可以……”
陈安道对花金珠说:“有劳花司晨去乐坊借个人来,听录郭川记得的曲子。”
郭川两只手抓着自己的衣角,快把袍子都给扯烂了,一副紧张得要把胃给吐出来的模样。杨心问眯眼看他,半晌道:“师兄,不必这么麻烦,我带他去一趟吧。”
“你去做什么?”
“顺路去趟传闻中的千机营,看看姓唐的鳖孙在不在那。”杨心问伸了个懒腰,从桌上跳了下来,“而且你不是要研究我昨晚带回来那本书吗,左右没时间理我,我一个人好寂寞。”
陈安道没好气道:“深更半夜出门,你都不曾与我知会一声,我尚且没有与你算账,你还想邀功?”
“你睡得好快,我根本没机会跟你说。”杨心问勾着腰上的玉佩打转,“那时候气氛那么好,你丢我一个人睡去了,我也没跟你生气呢。”
这人耍赖的模样天然带着几分稚气,哪怕内容跟稚气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一个时辰。”陈安道从上到下扫了眼杨心问,又看向花金珠,“你们三人一并去吧。”
花金珠忙应下,脸上也不见多余的情绪,好像万千悲喜都随着那茶饼而去了。
杨心问笑道:“不用了吧,就收拾一个唐鸾,我一个人能行。”
“让他跟着去。”陈安道沉静地看着杨心问的眼,“你用的上。”
“唔,确实,那姓唐的毕竟不小一个官儿,闹出事儿了是得有官家人收场——不过师兄,你这里人会不会少了些?”杨心问似是全然没有“外人”这个概念,堂而皇之地牵起陈安道的手,十指相扣道,“我这边没你想的那么困难。”
陈安道旁若无人的水平也大差不差,闻言用拇指抚过杨心问的眉:“我又不与人动手,要这么多人做什么,你既然有要事办,就快些去吧。”
“那我走了。”杨心问亲了亲陈安道的侧脸,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一声“你也要小心”。
随即挥挥手,朝着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花金珠和郭川冲着陈安道匆匆行了个礼,便几步追了上去。若不是那两人身着明察所的衣袍,看起来就像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带着俩小厮上街。
陈安道倚在窗边看着那身形渐远。
那红衣踏在雪上,方圆百里的冰雪之中似乎便只能瞧见这一点颜色。
像他在春时放在河里的一捧落花,顺流而下,渐行渐远。
而后那花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猝不及防地回过了头,冲二楼喊道:“师——兄——要——不——要——给——你——带——糖——炒——栗——子——”
他喊得整条街都在回头,连明察所中都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陈安道一时失笑,只摇了摇头,他知道杨心问这个距离是看得见的。可半晌又站起身来,从窗里探出头去,似是这辈子没那么大声说过话一样喊了一声“好”。
杨心问原地蹦跶了两下,开心地转了个圈,身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随后一手捞一个提灯士,大张旗鼓地往京郊走了。
喊那一个“好”字对陈安道来说着实不易,他鲜少高喊,更别说是在大街上喊,心中的急跳许久才平复。
案上摊了不少书,那本《东山门野志》已翻到了最后一页。陈安道心绪渐平,坐回了案前,视线在那血印上一扫而过。
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秦世人来到了门前,面上不见之前为老不尊的模样,肃然道:“陈仙师,宫里来人了。”
陈安道将书上几行字抄录了下来,随即搁笔道:“谁的人。”
“是衡阳公温广栋。”
他似是有些惊讶地抬眼看来:“我还以为太子那边会更快。”
陈安道说着将刚写好的纸叠了起来,墨迹晕到了一块,字迹看不清了,他起身,顺手将纸扔进了火盆中。
“请他到顶楼一坐。”陈安道说,“先给他看茶,若他要见我,告诉他我已先与人有约。”
秦世人问道:“他若问起是何人……”
“不必答他,你一言不发,他便会觉得是太子的人抢先一步投了明察所。”陈安道斜眼看向盆中升起的烟,“待他开始坐立不安,谈及有要事相告,第一次便告诉他,钦天监有明察天地之责,忘甘寺放生池里的水有多深,我还是知晓的。”
“第一次?”
“他听闻此言,必定越发觉得赢面太小,便会咬咬牙,告诉第二次告诉你,他还有一件惊天大案要禀。”
秦世人沉吟片刻:“可是那三宗命案?”
“不错,你与他说,眼下坦白已是迟了一步,季左知、邵长泽、唐轩意三人的共同之处明察所已然明了,蕊合楼那四年里两出两进,百万两的银子何去何从,也已清楚明白。”
陈安道的双手笼在火盆上,方才不过写了一会儿的字,他的手便已经冻僵了。
是手冷,字冷,还是心冷?
“既是要投靠,那便拿出诚意来。”陈安道一字一句道,“三代皇帝几乎终身不曾上朝,十几位皇子公主,在新皇登基时却永远只剩一个,他们在玩弄什么邪术,我无意追究,但是一个小小的皇室吞不下近百万人的命。”
窗台上还留着杨心问昨夜翻窗的手印,几只鸟雀落在上面,好奇地转着脑袋。
“背后是谁,为了什么,都吐干净了。”陈安道望着那鸟雀在雪上留下的细碎痕迹,半晌道,“我只要结果,至于这结果是张玢还是张珣给的,我不在乎。”
第145章 双魂
虽有妖乱, 但到底是时近年关的京城,街上的人还是不少。
毕竟被妖怪吃了也是死,穷死也是死, 前者死得还痛快些,这年总得想办法过去的。而且目前为止,那妖吃的全是京中有钱有势的人, 跟祖宗故事里那个鸟妖截然不同, 或许就是个惩治为富不仁的衣冠禽兽们的好妖怪呢?
郭川这些日子听过不少这样的论调, 可没曾想连红绡院的乐师也这么说, 不禁让他觉得有些丧气。
“这世间魔物哪有好的?”郭川摸着自己腰间的铜锣,“魔物食人精气血肉乃是本能,伤人是必然的, 便是心地再善良之人成了魔也是一样的, 他们那种侥幸的念头多危险啊。”
一旁的杨心问“唔唔”地点头称是,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刚听录出来的曲谱,若非两个提灯士一左一右地拥着他,他早撞人身上了。
“人们就喜欢听好人作恶, 坏人行善的荒唐故事。”却是花金珠叹道,“这样便显得世上既无好人, 也无坏人, 都不过是寻常人罢了。”
“有理有理。”杨心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地敷衍一句, 接着问道, “郭川, 你这谱子真没错?”
郭川哽塞道:“……杨仙师, 您这都已经问三回了, 没错, 真没错, 我记得很清楚的。”
“哦——”杨心问拉长音,“你记得这个,却记不住顾小六给你下泻药的事儿?”
郭川尴尬地挠挠头:“我记性一向很好的,只是这阵子总是头晕,容易忘事儿。”
见杨心问的眼睛像是长在那张曲谱上了,花金珠便开口:“却不知杨仙师对乐理也这般造诣非凡。”
“不啊。”杨心问头也不抬道,“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花金珠:“……”
他就随口拍的一句马屁,怎么这都能歪的?
“杨仙师看不懂?”郭川没什么心眼,径直问道,“那你为何从方才开始便看得这么认真?”
杨心问说:“因为看得有些眼熟。”
“眼熟?不应该呀。”郭川说,“笙离的琵琶曲都是专门找人谱的,旁人连弹都不让弹,这首又是新曲,市面上都没有这首谱面的,仙师是在哪里看过这张谱子?”
“谁知道呢。”杨心问哂笑一声,终于收起了于他而言有如天书的那张谱,“可能是在梦里吧。”
郭川觉得这位杨仙师多少有些不靠谱,略显惆怅地往街边看去。
不少商户的摊前都摆着驱邪的挂件,桃木剑和佛珠东挂一个西放一个,少有几个赶时髦,还在桃木剑上挂了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顶着净瓶,不伦不类到了个空前的高度。
除了好笑,还叫人看着心酸。
病急乱投医,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吗。今年南边的战事没停,北方又大旱,税收不降反增,若是临了再来一场妖乱,怕是天子脚下都能有大年夜饿死的人。
“仙师。”郭川半晌小心翼翼道,“您真要去找唐大人的麻烦?”
杨心问偏头看他:“麻烦说不上,砍他脑袋而已。”
“就、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
“我昨晚想搞暗杀来着。”杨心问看着郭川的眼,“说来不好意思,昨晚骗了你。”
骗了我?
郭川有些茫然,刚要出声,便觉得头又有点发晕,半晌忽而想起来——是了,这人昨晚说去散步来着。
“那您要不要今晚再试一次。”郭川揉着太阳穴,他都有些不记得自己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了,“如果唐大人在千机营,您跟他正面起冲突,他必然会让千机营的将士们动手,到时候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杨心问像是有些不高兴地仰起头,“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郭川忙道:“不敢不敢!我是觉得千机营的将士打不赢仙师——也不对,就是说,就是……他们、他们只能听上级的命令,但未必就是跟唐大人一伙的。”
杨心问不置可否,斜眼看他,似是让他继续说下去。
“这……大家都不过是讨个生活。”郭川不知为何有些害怕杨心问,但他说不清究竟在害怕什么,杨心问不是个坏人,他知道的,“千机营里的那些将士,不过是您跺跺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你稍微收收脚,蚂蚁的日子就能好过些。”
他这话说得有些难听,郭川后知后觉得意识到。
“蚂蚁。”杨心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如果那些人是蚂蚁,那你是什么?”
郭川心道,稍微大只点的蚂蚁。
“你们晨间在屋外说的话我听见了。”杨心问没有等来回答,倒也不在意,“你看起来很擅长说谎。”
郭川闻言莫名道:“我说什么谎了?”
他们停在了一个无人的摊贩前,那铺子上卖的是麦芽糖,摊前的棚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杨心问左右看看——像是在看摊主在哪里,没瞧见,便自己伸手切了块麦芽糖丢进了嘴里。
“我昨晚明明从窗子里跳了出来,跟你在窗下说话了。”杨心问一个铜板都没留下,径直走了,一边嚼着不义之财一边说,“你却跟他们说,昨晚很安静。”
郭川怔了怔,随即道:“我那时候一下子没想起来。”
他看着那少了一小块的麦芽糖,从兜里掏出了两块铜板按在了摊上,才匆匆追上去:“不是有意说谎的。”
杨心问被麦芽糖黏住了牙齿,说话含糊不清。
他走出去很远才说,“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吗。”
郭川点头道:“记得,当时我们在清点蕊合楼的人,陈仙师在和我们司晨说话,你走过来,说……”
咦?
郭川有些恍惚,他们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心问为什么会在那么多人中与他说话?
周围越发安静,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那些叫卖声似乎都为他停了下来。郭川没有留意到,只是越发认真地回忆,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你又记错了。”杨心问却忽然提醒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你奉命来通传的时候,你滑跪在地上,还被我吓了一跳。”
是这样吗?郭川茫然地想,而后发现这样就说通了,当时杨心问忽然开始跟他搭话,是因为要跟他道歉,很抱歉当时吓到了他。
“哦哦,对,是这样的。”郭川恍然大悟,“我又忘了。”
他最近总是忘事,遗忘的部分好像蒙着一层雾,而且伴随着头疼。但只要有人提醒,或者努力去回想,他便能想起一些来,并且惊异于自己为什么会把那么清晰的回忆遗忘。
叫卖声彻底停了。
郭川看着杨心问又走到一个无人的摊上。这次是个卖糖炒栗子的铺子,杨心问兜起自己的袍子,竟然直接抱起锅来往兜里装,装完之后给袍角掀起来打了个结,腹前鼓鼓囊囊的,十月怀胎的肚子都没这么大。
而且这人又没给钱!
他只得又留下了自己兜里的铜板。
“杨仙师……你要这样去千机营吗?”郭川苦着脸道,“您可别再拿别人的东西了,我、我这兜现在比脸还干净……”
杨心问挺着个颇有贪官之相的大肚子,一路搜刮民脂民膏,左手一个糖葫芦,右手一个烤饼,一边吃一边看向把靴子抵押在摊上的郭川:“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怕什么?”
“不问自取,是为偷。”郭川严肃道,“而且杨仙师您这一身穿金戴银的,不应该贪这种小便宜。”
杨心问眼睛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给我准备的这一身都是好东西?”
郭川:“……”
“这俩带铃铛的镯子——灵气逼人,冬暖夏凉,铃声有醒神辟邪之效。”杨心问又挺了挺胸,示意自己胸前的长命锁,“这锁乃萧山灵矿里的上品灵石所成,有正气补血,固本培元的奇效,只要戴着,灵脉便会有如被灵泉温养,通体舒畅!”
郭川:“我没问。”
杨心问:“你问了。”
“还有这绳,那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乃是我师兄亲手牵的血蚕丝拧成的,功效——唉,罢了罢了,看你这幅没劲的样子,我也不跟你说了。”杨心问三两下把手里的东西吃了下去,“总而言——嗝——之,我跟我师兄相亲相爱,所以第一次听说你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的。”
郭川指着自己,犹豫道:“我?”
杨心问点头:“毕竟你也知道,骨血跟元神不一样,替代品太难找,再加上他那个性,让无辜的人去替他,肯定是不愿意的。所以当我意识到你这手功夫能做些什么的时候,结结实实高兴了一把。”
郭川越发困惑,左右看看这空无一人的街道,又指了指自己:“你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