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陈伤旧疾
那主事的被杨心问理所当然的态度牵着, 竟真一问一答了起来:“家里人说,前日邵长泽下了早朝,回家匆匆换了身常服, 又出去了,那之后便没再回来。”
“前日……”杨心问沉吟片刻,“如此说来, 那日自白宅离开, 这邵长泽便出事了。”
是在家里遇害, 还是在回府的路上便被杀了, 然后抛尸此地?
时间太久,周遭也没有余秽的残留。杨心问扒拉了两下尸身上的积雪,露出断口来, 那断面与唐轩意的尸身相仿, 凹凸不平,又有撕扯的痕迹,确实像是某种巨兽咬的。
这种体形的巨兽,绝不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偌大个宅子里无一人觉察,难道当真是和那鸟怪一样, 能杀人于无形的妖兽?
那可真是难办了。
杨心问眯着眼, 手在尸身上来回翻弄, 很快就找到了几根长而色浅的兽毛, 比划了两下, 发现最短的一根也足足有三尺之长。
“颜色像是虎毛。”杨心问喃喃道, “可这也太长了。”
日头升了上来, 今日终于放晴了。雪面亮得铺金挂银, 邵府门前的白绸花球都显得黯淡。
杨心问又站在高处扫了扫雪, 雪下的砖瓦并没有破损,隐约只留着些血迹。
“如果是在这里咬死的人,不该一点痕迹不留。”杨心问判断,“和那唐轩意一样,是被抛尸的。”
什么样的妖兽会抛尸?
为什么要抛尸?
“可有发现?”陈安道姗姗来迟,却是从侧边的小路来的,“我方才问了这邵府的杂役,邵长泽时常夜不归宿,他们也不曾报官。这两日又恰逢天冷,二位夫人都不曾来主屋,下人也偷了懒,以至于昨夜才发现了尸体。”
杨心问盘腿坐在屋檐的边缘,上本身左右晃了两下,随即往后倒,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像个倒挂枝头的夜行鸟:“屋顶没有打斗的痕迹,这瓦片连个新的缺口都没有,便是抛尸,也抛得格外轻巧。”
陈安道沉吟片刻:“断面如何?”
“确实是兽类的牙齿咬出来的,不是寻常虎狼能比拟的大小,可是又嗅不到魔气。”杨心问说,“或许是过了太久了,看这尸体,估计前日夜里就已经死了。”
“你瞧得出来?”
杨心问的人还倒仰着,笑着便像脸上悬了个倒挂的月牙:“看多了自然瞧得出来。”
他说完便发现不对,忙住了嘴,果然见陈安道不忍落地移开了视线。
血色的冰棱发着寒光,眼下那咸腥味儿被尽数冻进冰里,远看如鸡血石般透亮美观。
只是待冰融之时,陈旧的黑血淌出来,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慷慨悲歌里的宝石,只是被怄烂的污渍而已。
空气都像是凝结了。杨心问打岔道:“话说白晚岚呢,傀儡监正也该干干活儿吧。”
陈安道勉强地笑了笑:“我与他说了蕊合楼听闻那些人形妖兽的事,你也知道,他对灵兽妖兽都很感兴趣,一听便跑回明察所去审问那些妖兽了。”
“我托人在侧厅里烧了炭盆。”杨心问说,“你鞋袜湿了,先去烤烤吧,我在外头再探探。””好,你不要跑远了。”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了身,不想叫杨心问看见他眼下的表情,“我一会儿再去向邵尚书的家眷问些话。”
他走得急,好像一刻也不能再留。
“师兄。”杨心问忙在后面忽然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幻境而已,我都出来了,能有什么事?”
见陈安道不回话,杨心问心里有点打鼓。
过了半晌,陈安道低声回了个“嗯,我知道”,没有回头,离开了。
北风呼啸,杨心问的身上被掀上了些雪尘来,他如今已有兴浪大圆满,如这邵长泽一般盖在雪下也不会被冷着,这会儿却莫名觉得凉飕飕的。
“哈。”杨心问自言自语着,嘴里冒出的白气蒙在他眼前,如一朵朵云钻了出来。
他还坐在屋檐的边缘晃,后仰得越发厉害。这尸体看得差不多,他该下去了,懒得动,便径直仰躺着掉了下去。
“可我真没事啊。”
头朝下栽进雪里,后脑勺撞到了雪下的石头,估计有点破皮,不过以他如今半魔半仙的身体,这点伤还没来得及出血就要愈合了。
他自然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自雪堆里看着天空,茫然道,“师兄为什么不信我?”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杨心问把整个邵府都逛了一遍。如他所想,整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妖兽的痕迹,气味,爪痕,毛发……什么都没有。
这两天的雪下得太不是时候,一些细小的证据也容易被掩埋。
那边陈安道跟邵长泽的家眷聊得也差不多,两人便往明察所去,一路上杨心问觑着陈安道的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不知怎的,杨心问只觉眼下不要乱说话,只说了在邵宅的发现。
陈安道一一应过,好像确实把之前的事儿翻篇了,杨心问偷偷松了口气。
明察所在东营边上,占地并不大,可楼层非常高,合上地下的两层,有整整十二层,站在楼顶的五角寮台,可以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
门前轮值的提灯士将他们一路引进去,一楼是接待报案的地方,两侧立着桌台,各有两人记录抄写着卷宗,楼梯在西南角,那提灯士引着他们过去,却是往下走,而非往上走。
一股畜生身上的腥臊味儿涌了上来,杨心问偏头看了眼那提灯士,问:“下面是什么?”
明察所内的提灯士无需戴斗笠,那人也露着脸,眉毛又粗又浓,和气道:“回仙师的话,地下二层是地牢,地下一层是监正大人安置他灵宠的地方,也能顺道起看管囚犯的作用,眼下蕊合楼的魔物也关在地牢中,监正大人正在提审。”
“真在提审吗。”杨心问依稀想起当年,白晚岚连他们山上的锦鲤都能抓来斗鱼,“别让他审完全成他灵宠了。”
那提灯士闻言讪讪,尴尬地笑了声,比杨心问还心有戚戚。
他们沿着楼梯往下。本以为地下应当多少有些昏暗,可眼前却是越来越亮,待下到地下一层,便见周遭石壁排满了夜明珠,一时竟亮如白昼——只见这地下并非幽暗逼仄地圈着几笼灵兽,而是空旷辽阔,温暖如春,绿植花卉袅娜亭亭,隐隐可闻流水潺潺,活泉曲水。
杨心问愕然地看着几只长腿短耳的兔子,自眼前飞奔而过,风驰电掣间跨过绿茵,直抵水岸。
最慢的那只红毛绿眼,就在越过水线前的瞬间——只见两道白影闪过,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雄狮自草丛间蹿出,一只大如巨象,一只小如黄狗,小的那只咬住了那掉队的兔子,随后又即刻与巨象大小的白狮展开了追逐!
“……”
杨心问往上看了看攀在树上的四尾猴,往下看了看脚边蹿过牛头鼠,再远望泉里竞游的长了腿的鱼,一时间竟连冷嘲热讽都无从入手。
“钦天监司正真是赚钱啊。”杨心问静默须臾,随即肃然道,“岂有此理,这得搜刮多少民脂民膏?”
陈安道都看得有些说不出话,半晌摇了摇头:“钦天监的官员俸禄与以前一样,需要钱的地方都是从我私账上走的,这‘灵兽校场’是先有报备的,只是没曾想……会有这等规模。’”
“这估计是什么都没干光养灵兽了。”杨心问环顾一周,又曲肘搭在那提灯士身上,“你说实话,他没贪你们的俸禄吧?”
那提灯士左右看看,抿了抿嘴小声道:“那自然是没有的,可监正大人为了建这校场,平日里过得甚是清贫,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饭食都与我们一锅吃,据说回了家是茶饭都没有的。”
杨心问点点头:“确实。”
心里想:“活该饿着。”
“那群妖兽被关在下面。”提灯士领着他们继续往下走,“二位仙师随我来。”
再往下,光线便骤然暗了下去。
流水声渐远,阴郁滞涩的浊气扑鼻而来。杨心问的眼光亮阴暗处皆能看得很清,发现就连脚下的楼梯都从木阶变成了粗石,坑坑洼洼不说还落差不一。
他想起以前当过几回瞎子,走这种路曾经一咕噜摔到底儿过,骨头碎得头跟脚能挨一处。
一开始还挺不适应,后来发现反正那死猴子天天封他灵力,这样下山倒还挺快。
杨心问看着这路又在心底骂了几遍无首猴,随即回身提醒陈安道看路,却感到手叫人握住了。
“太黑了。”陈安道的声音传来,整个人也似乎往他这里贴近了些,“我看不清。”
那声音清清冷冷的,杨心问却莫名从中品出了些撒娇的意思,忙反握回去,用柔得有些恶心的嗓音道:“确实太黑了,你跟着我。”
那提灯士不知后面什么明堂,只老老实实说:“本来这里也有几颗夜明珠的,但是让监正大人挖了供给了上面那层,说是这层关的囚犯,给个明火诀就差不多了。”
杨心问不是很关心囚犯,也不关心白晚岚的爱好。他这辈子没那么认真走过路,紧盯着眼下一阶一阶地走,别说滚下去,连打滑的机会都没有。
“这路不好走。”杨心问絮絮叨叨,“师兄你看不清,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这里一摔可不得了,指不定就直接到底儿散架了,走慢些——诶,抬脚,小心了,这一阶特别高……”
一小段路走了也不知多久,那提灯士在前面脚都快蹲麻了,他俩才慢慢腾挪下来。眼前是泛着泥腥的石板路,潮湿且油腻,还有些深靛色的可疑污渍。
几张明火诀在石壁边燃烧,勉强照亮了中间几个巨大的笼子。眼下只有那一个笼子里热热闹闹,杨心问一眼便瞧见了笙离和翠青。
陈安道松开了他的手,往笼边走去。走出几步,却又忽而回头看他:“一会儿回去,我有话要与你说。”
第132章 空欢喜
“什么——”
“话”字尚未出口, 便听那笼子里传来一声巨响,杨心问看去,那翠青大吼一声, 随即死死地咬住笼子的铁杆,面羽尚未收拢,五指上隐隐得见利爪, 朝着笼子上猛抓。
笼子上的封符金光不歇, 无论里头的妖兽如何挣扎, 笼身依旧安如泰山。
除却翠青, 其他的妖兽也是各有各的精彩:有些在一旁瑟瑟发抖,有些已经显出原身虎头来,却跟人一样紧紧咬着自己的指甲, 有些凶性大发, 在笼子里和同伴斗起殴。
杨心问觉得这笼玩意儿可比上面那层有意思多了。
另一边的小桌两侧,白晚岚和一个马头人对坐着。那马头人带着枷锁,似乎只能发出马叫声来,无论白晚岚问什么, 他都只是喷着嘴唇哈气。
“几个时辰前还人模人样地垂帘高座,一掷千金叫卖活人。”杨心问绕了一圈, 找到了跪坐在一角的笙离, “现在原形毕露, 倒是比方前威武豪迈了不少。”
“画先生在哪里!”翠青的脑袋追着他转, “楼主呢, 楼主呢!”
杨心问见白晚岚那边屁也审不出来, 就把那边的椅子拖到了笼前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两手搭在膝上, 冲翠青笑道:“你当时不是也在吗, 现在问来做什么?”
翠青猛地将头撞在笼上,一下、两下、三下……好像真以为这样能把笼子撞开。
“画先生呢?”
其他的妖兽也开始叫了起来,寻人一般此起彼伏地叫着“画先生呢”“你看见了吗”“画先生在哪”“楼主在哪”,交杂在一起,听起来简直像念着某种恶咒。
“画先生在哪儿,无非也就两种可能。”杨心问抱臂胸前,“要不逃了,要不被我们抓回来了,你希望是哪个?”
翠青张了张嘴,却又一声不吭,依旧拿头撞着笼子。
杨心问看着这群魔乱舞的场面:“你们这幅样子是怎么在京城藏这么久的?”
“送去蕊合楼的人,每月都是这个时候到。那万千花来千子声,也是每个月这个时候举办。”陈安道忽然开口,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笼子的杆,指节叩出了一声声清脆的响来。
那静默许久的提灯士这会儿慢慢探出脑袋来,嘴唇颤抖,口中嗫喏道:“什、什么意思?”
陈安道垂下眼去。杨心问却见那白晚岚忽然目光复杂的看向了陈安道,眼里似苦似恼,半晌回身,狠踹了一脚石壁。
“仙师?”提灯士颤生生地提高了点音调,又问,“您方才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那画先生的手艺不大过关,没法一劳永逸。”杨心问将那二人的古怪尽收眼底,却也没有多问,转而给提灯士解惑,“这群妖兽要维持人智人形,每个月都要重新宰一批人来——哦,不对,按那画先生的说法,那些人不是被宰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提灯士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牢里的地面潮湿,光线昏暗,提灯士只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沼泽里,许久喘不过气来。
“蕊合楼……”他吞了口唾沫,“从三年前就有了……”
“每月一次,三年便是三十六次,每次大概三十多号人。”杨心问看那提灯士一副想算清楚的模样,帮忙道,“总共死了千来人吧。”
提灯士抱着脑袋,难以置信道:“这群魔物吞了千来人……”
“那又如何?”翠青在笼子里大叫,“三年前的京乱若非我们助阵,内外城里几十万百姓,驻京军近万人,哪个活得了!这三年间我们又打退了多少意图入京的魔修妖兽,老娘是你恩人!老娘是你祖宗!吃你千百人来怎么了!”
“狗尚且会撒尿抢地盘,你们也差不多。”杨心问懒得跟笼中兽讲人伦道德,“况且就你们这水平,哪里是那些大妖的对手,当年能退敌,是靠的你们,还是那只能杀了神使的鸟怪?”
翠青的头越敲越快,越敲越用力,鸟嘴长了出来,翅膀也露了尖:“那是我们应得的,为何不许……为何不让……画先生呢……画先生呢……”
整个地牢里又开始响起一阵阵的问画先生何在的声音。
渐渐的,那声音逐渐统一,慢慢变得整齐。
画先生呢。
画先生呢。
如唤灵回魂,如稚儿学语。
杨心问忽然转头问:“救下来的人如今安置在何处?”
白晚岚从方才开始便面色阴沉如水,闻言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在上面。
“那些被运进蕊合楼的人我们悉数救下来了。”那提灯士想起来他们好歹是救下来了一批人,忙起身道,“可那些人是从外地拐到京中的,又不知被下了什么手段,跟失了魂样的,问什么都没反应,眼下没法告知家属,只能先安置在二楼了。”
“失了魂样的?”杨心问下意识便说,“不如我——”
他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住了。
一屋子的人看向了他。杨心问迎上了陈安道的视线,想说的话便越发说不下去了。
可陈安道却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才刚出来,就又想进去?”
杨心问没敢吱声。
“不行。”陈安道盯着他,“那种邪术不许再用。”
“你不也天天用邪术吗。”却是白晚岚公平公正地嘴欠道,“你也没少学恶咒啊,那铃铛里都开始存魔气了,你还好意思管别人?”
陈安道冷冷地看过来,白晚岚也不当回事,他从方才开始情绪便格外差,谁的面子都不好使。
那头的提灯士在这窒息的气氛里待不下去,又觉得自己听到了要命的东西,匆忙行礼告退。
地牢里一时只有针锋相对的三人,和一笼子要生要死的魔物。
“我不过是提一嘴而已,也不是真的想去。”杨心问可不跟白晚岚站一边,忙划清界限道,“而且那些人多半就是喝了些迷药,神志不清而已,未必就真的是心魄出了问题,我犯不着用魇梦蛛网。”
陈安道闻言面色稍霁,点头称是。可白晚岚今个儿似是铁了心要讨嫌,先是看了眼陈安道说“万一真有蹊跷呢”,随后又狠瞪着杨心问说:“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随后双手一挥袖,一副天下人负我的模样走了。
估计这地儿他也不常来,刚走上两节石阶就往下摔。
他也不觉得尴尬,原地爬起来,又是一副“天下人和这石阶都负我”的气势,大跨步离开了。
“这人怎么跟当年蠢得如出一辙?”杨心问调侃着,不着痕迹地往陈安道身边蹭了两步,“不过……他刚才这样愤慨,倒是少见。”
陈安道目不斜视地看着笼子:“他的脾气向来古怪。”
“怪确实怪。”杨心问后退两步,挤进了陈安道的视野之中,“但是没那么容易激动。”
“你不了解他。”
“那也不一定,蠢成那样的人,见过几面就了解了。”
陈安道终于与他对视:“你想说什么?”
杨心问脸上的笑也敛了:“白晚岚为什么会在京城当监正?”
“傀儡而已。”陈安道说,“既有天涯咒,虽身不至,但钦天监内事事有我调派,谁来都是一样的。”
“但偏偏是白晚岚这个傻球?”
“虽然傻。”陈安道稍缓了语气,“但足够忠心。”
杨心问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忠心?压你上三元醮难道没有他一份?他从小跟着你,当你的大夫,这么多年告诉过你那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吗?”
“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陈安道似是有些伤神,“他也不行。”
杨心问不吃他这套,依旧咄咄逼人道:“确实,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干什么的,张口闭口就是‘陈安道不需要我为什么要会’。就这么个连跌打损伤都不会治的大夫,跑到京城当官,还养了这么大一个灵兽校场。”
“哦,还不只是灵兽,连对魔物都这般在意,一个没有半点询问技巧的人,着急忙慌亲自来审这群魔物,他究竟图什么?”
杨心问气势惊人,声不高,话不重,整个地牢里却像是真的在上演一场拷问,就连那些已经在凭着本能嘶吼的妖兽也稍稍安静了些。
明火诀快燃尽,屋内暗了不少。陈安道自袖里抽出符来,随笔再续一张,望着那新亮的火光,他慢慢答道:“他从以前便对灵兽情有独钟,你应当是知道的。”
杨心问靠在了笼子上,也不怕后头有齿爪来来勾他:“我知道,听说是陈夫人给你留的灵兽,你被领上山,不好养,便由他养着了。”
“那你还想问什么?”
“他的灵兽,入药的,传信的,供给灵力的……就没一个废物,与其说他喜欢灵兽,不如说是养着有用。”杨心问偏过头,扫了眼身后跃跃欲试的翠青,把她看得退了几步,才又转头过来,“对你有用。”
“他称不上忠心,但一向知道自己欠了你什么。”
杨心问看着陈安道在火光里依旧瞧着冷清的侧脸:“你之前对邵长泽说,你有要事来京,这案子不过是赶巧碰上了。”
陈安道说:“为了打消他的疑虑罢了。”
“你早知道画先生的存在。”
“蕊合楼的事,钦天监自然知道。”
“好!”杨心问冷笑,“不愧是师兄,仓促之间找的借口也能这般周全!可是怎么办,我一句也不信。”
“你心中已有答案,我说什么,自然就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
杨心问忽然抬掌挥袖,一阵阴风霎时吞灭了所有的火焰,一股白烟轻轻飘散,随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躁动不堪的兽群嚎鸣。
陈安道等在了原地。
而后果然便听见一声细语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能说不重要,我做梦都想听这句话。”
“你想听什么。”陈安道依旧平静道,“我说给你听。”
“说你已经找到了办法。”杨心问说,“说画先生和白晚岚已经找到了用妖兽替你去死的办法。”
分明说好了,可陈安道却没有履约。
良久,只闻一声似嘲似讥的笑散进了这无边的黑暗里,随后便是一串远去的脚步声。杨心问穿得不是他给置办的那一声,听不见铃音,也没有玉佩相撞的珰音,像个抓不住的无形幽影。
陈安道留在了原地,听那脚步声渐远,渐轻,最后终于只剩他一人囹于这地牢之中。
他没再捏符出来,只是摸着墙壁,慢慢地寻路。
那石阶高低不一,潮湿易滑。
抬头朝上看,依旧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幽深。
“真黑啊。”
第133章 为人
半分光都不透的地方, 连适应都谈不上。
陈安道走得慢,每一步都要先探到上一个台阶的高度,才能落脚。墙壁摸起来也是湿滑的, 哪怕扶着会有些许的安心感,也着实算不上助力。
“陈仙师。”
在他本就走得有些许艰难的时候,身后却还有人极没有眼力见儿地叫他。陈安道略顿了脚步, 不打算再下去了, 只站在原地道:“笙离姑娘, 有什么话, 方才说不得,非得现在说吗?”
笼中的笙离从怀中取出了把小梳,轻且柔地散下头发, 自发根缓缓梳下。
她的手指在一点点的变粗, 手背上也开始蔓生着银白的毛发,抓在手里的梳子都显得有些太小,拿起来很是别扭,却还是慢条斯理地梳着。
陈安道看不清她, 却能听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吐字也不甚清晰。
一天?两天?
不出三天, 这笼妖兽便会彻底变回原来的模样。
“陈仙师。”笙离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与平时无二, “我能助你。”
陈安道眸光幽幽:“笙离姑娘如今身在囚笼, 竟还想着与人为善, 着实难能可贵。”
“仙师不必刺我。”笙离说, “我知晓自己作恶多端, 一旦被抓, 便没有活路, 只是死前想请您帮我做一件小事。仙师若应允, 我便将画先生的‘画皮术’悉数交予仙师——仙师此番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陈安道不置可否,却是反问道:“画先生的看家本领,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正因为是看家本领,才万不能失传。”笙离跪地一拜,泼墨般的发丝垂地,“我本应为第四代‘画先生’,常侍阿罄左右。可如今怕是不成了,画先生时日无多,我亦身在牢笼,求仙师收下吾辈传承,不要叫画皮术就此断绝!”
“第四代。”陈安道喃喃道,“那第一代是谁?”
笙离垂首不语。
“既要传承,为何言之不尽?”
“如今的仙师未必能明白我等夙愿。”
“自然是不明白。”陈安道叹了口气,自袖中摸出了黄纸点火诀,一手拎袍角,不得已又走下了几阶,来到笙离面前,“你为何觉得,我会任由这画皮术传承下去?”
笙离半张脸已经生出雪白的毛发来,犬齿外伸,目露绿光:“方才听那灵物所言,仙师平日里也对邪术有所研究,并非迂腐不化之人。”
“所谓邪术,乃驱使堕化之力而成的术,此之谓不正。可究竟如何用,害人还是救人,端看施术者如何行事。”陈安道将符举得近了些,“而画皮术以人命为薪,我如何会用?”
“那些人没有死,只是以别的形式活下去。”笙离一字一句道,“仙师如今或许还无法理解,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陈安道轻笑一声:“画先生也是这般与我说的。”
笙离深幽的绿眼紧紧地盯着他:“仙师可愿?”
“不愿。”陈安道冷冷答道,“恕在下天资愚钝,理解不了三相缺失的活法。”
“陈仙师!”笙离高喊,声已似狼嚎,在笼中膝行几步,跪伏在槛前,“我可以向您保证,画皮术就是您要寻的东西!只要有它,您就不需为三元醮提心吊胆,也不会有人再盯着您的骨血!”
那狼嚎惊扰了周遭的其他野兽,一时间整个地牢里又喧闹了起来,豆火之下,扭曲的利爪锐齿在墙面上落下巨影,重叠的黑影似一个混沌的野兽吞没了另一只,摇曳着,晃动着,吞噬着,□□着。
笙离对这兽性的狂乱自心底里厌恶着,却又因本能兴奋地哈气。她蜷缩了起来,却已遮不住自己庞大的身形,一只身形巨大且年轻的白狼,如遁地的鼹鼠般瑟缩着。
她并不害怕周遭的猛兽,她只害怕面前这属于人的视线。
那是人看着野兽的视线。
陈安道移开了眼,垂眼看向那火苗:“在看到你们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寻错了东西。”
“分明知晓万物有灵,我却心存贪念,幻想着以鸟兽相替。如今看到你们,虽是妖兽,灵智却与人无异,又是千百活人所成的血债。”
“这约莫就是我贪念的报应。”陈安道再度熄灭了火光,叫笙离在那片黑暗中终于得以抬起头来,“人从一开始就不该逃避自己的命数,我也是,你也是。”
笙离的狼头依在柱边,似是已经掉不出眼泪来了:“我命在我,我非禽畜野兽。”
陈安道偏过头,许久温和道:“我不会要你的画皮术,日后若是将画先生捉回,我也必定会杀了他,确保此术不会外传。但你方才要我帮的小忙,不妨说与我听听,若力之所及,我愿助你。”
幽绿的眼缓缓合上了。
“仙师能否现在便杀了我?”
陈安道沉默了下来。
笙离兀自说着:“再过一个时辰,我便说不了话,再过三个时辰,我便会彻底变回白狼的模样。一天过后,我认不得字,听不明曲,连‘人’该是何种样子,我都会忘了。”
相比其他的妖兽,笙离已算进展缓慢的。眼下这笼子里已有不少连自己的名字都已记不清楚的“人”,笙离尚能言语,已可见与其他妖兽的不同。
“野兽未必就比人过得更痛苦。”
笙离的身边挤过来一只黑鸟,那是翠青。翠青为鸟时便喜欢五彩斑斓的东西,为人时亦是如此,金银珠宝她都喜欢,亮闪闪的,带着彩光的物什,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似也很喜欢笙离在暗处发光的绿眼,正不怀好意地蹭了上来。
“若论内心的苦楚,世间如何有生灵能比得上人?”笙离将翠青罩在了爪下,亲昵地舔了一口鸟背上的飞羽。翠青这下被吓坏了,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招惹什么凶兽,一时连挣扎都不敢,只能在狼爪下瑟瑟发抖,“可能够思索为人苦还是为兽苦的,也便只有人了。”
“笙离是人的名字。”笙离轻道,“我想记着这个名字死去。”
“可惜我此生作恶多端,便是有轮回转生,也只能再入畜生道。只望来生别再有人教会我为人的光明。”
笙离探下了身,在翠青的鸟嘴前睁开了眼。
那如翡翠般美丽的眼,诱惑着忘怀了恐惧的鸟。
明珠落地。
“叫我再忍受不了为兽的蒙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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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仙师,陈仙师真这么说吗?”
提灯士拿着楔形木,领着杨心问上了二楼,心中还是一阵不安:“仙师真让你对那些人用术?”
他分明还记得,他跑路的时候,那两位仙师分明都快吵起来了。
“这是什么话?”杨心问脚步略顿,露出极为生气的神情:“你觉得我骗你?”
他这样瞧不出多少让人畏惧的怒意,只平添几分喜怒形于色的单纯来,叫那提灯士心下稍安,忙道不敢。
“只是不知,能对这些失魂之人起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奇术?”提灯士已站在了门前,将那楔形木塞进了门中的孔洞里,随后一拧。
木上的符文与门上的符文相接,封阵乍开。门也随着两声哒响,朝着两侧打开。
提灯士侧身,让出位置。
杨心问也不客气,负手身后,便跨过门槛进去。屋内的窗虽关着,但极为亮堂,地上放着些凳子矮椅,坐满了人,具是一副痴傻乖顺的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凳上。
“自接回来后,便没有一个人说过话。”提灯士走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身边,将她手里端着的碗拿出来,放在了一旁,“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是老实。可若没得到指令,他们便这副模样,都叫人有些分不出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
杨心问伸出手,在那小姑娘面前打了个响指。
“倒不如说,这是醒还是睡。”
提灯士一愣:“仙师何意?”
“一会儿我师兄便该出来了。”杨心问不答,转而道,“劳烦您帮我打个掩护,就说我怒气冲冲地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提灯士端着的碗险些没拿住:“仙、仙师不是说……”
“我诓你的。”杨心问已经用鞋尖挑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那小姑娘面前,“对不住啊兄弟。”
提灯士欲哭无泪,转头就想去告状,杨心问便在他身后扬起嗓子道:“我就在这房间里,哪儿也不去,等事儿办完了,便老老实实回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可如果你现在去告诉我师兄。”杨心问歪过脑袋,一副为人着想的模样看过去,“他嘴上会说多谢,可心里却记得你是个轻易就会上当受骗的手下,很是不得力。”
提灯士哆嗦道:“可、可可你是仙师身边的人,我才一时不查——”
“还爱寻借口。”杨心问摇头晃脑,“今日能放我进来,指不定明日就能放旁的什么人进。这一干人等可不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连眨个眼都费劲儿,若是叫心怀叵测之人进来了,灭口比切菜容易。这么要紧的人证,你也敢轻易放人近来。”
“我——他——你、你你你你你——”
杨心问眯眼笑着:“好啦,我总不会害人,兄弟帮我这一次——快去吧,我师兄瞧不见我的下落,可是要着急的。”
第134章 金莲九座
将那被骗得团团转的提灯士送出去, 杨心问才合上了门,脸上的嬉笑皆收,又回身将那几道窗悉数开了, 坐在了窗边。
岁值隆冬,天晴化雪。
杨心问跨坐在那儿,朱框与残雪相映, 衬得他面容愈艳愈冷, 长密的睫毛被冷风吹动, 如一帘弯刀横过长天, 抬眼间便见黑日乍现。
他就坐在窗边合了眼,许久哈出一口气来,水雾朦胧而起, 倏忽又散了。
光影相缀。极暗处似极亮, 极亮处似极暗,被镇压在那深如漆墨深潭之中的,是一个光亮的倒映。
千百条丝线交会,如囚笼般将那倒映困于其中, 又如千百道穿心而过的长枪,将其刺在无上无下之虚空里。
没有血, 不见伤。
杨心问缓步向前, 每一次踏步, 这天地便随之一转, 他从地, 走上了天, 那虚影自下, 翻到了上, 又从上翻了回来。
他站在了虚影之前, 随后略一抬手,万千丝线骤然收紧,那已无气力的虚影连惨叫的声息都不复,只是浑身绷紧,漏出了些许凄惨的抽气声。
“几日不见。”杨心问拨弄着那丝线,“怎么弄成这样。”
那似是人形的东西挣动了两下,随即咧出了个笑来:“噩梦……便是这样的东西,驾驭不住,反遭其噬。如今蛛网在你手,我自然……自然……咳咳——”
“该。”杨心问将那丝线绷得更紧:“你且受着吧。”
无首猴闷哼一声,便止了声息。
杨心问盘腿而坐,一手撑着一边的腮,往潭里看去:“这么些年,我自以为已经把你的手段看得明白,没曾想你恶心人确实有一手。”
“诓我杀陈安道,你也敢。”
“哈哈哈哈哈!”无首猴狂笑,那每声笑都漏了风,不知是从胸腔里,还是从喉咙里,他身上到处是空洞,“如何啊小友,这一击不中,我满盘皆输,可不知你又如何?是觉得大获全胜,还是仍就心有戚戚,午夜梦回都想着——我究竟杀没杀他,我究竟是不是在梦里,是不是那陈安道已经死了,眼下不过又是幻境一场——啊啊啊啊——哈哈——啊——”
“少嚷嚷。”杨心问叫那些丝线将无首猴吊出了水面,又一根根地将其绞进去,像是要将他的肉给片下来一样,“听得我头疼。”
他越过了无首猴,负手以观那丝线牵连的心魄。
男的,女的,遭灾的,失怙的,饿的,渴的……
万千思绪于此时汇于他一心,杨心问有如此间唯一的中心,唯一的天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管所有的魇梦蛛网,却并未觉出半分不适来。彼时不过几缕便将他激得痛不欲生的噩梦,此时回望,竟也恍若隔世。
“你在……你在寻什么……”无首猴稍一喘息,便说道,“这里可有十几万的人……”
“不劳前辈操心。”杨心问还能分神与他说话,“三年间一千多人被送到京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光一个青楼能料理,我可不信。”
“小友这是又怀疑到我头上了?”
“当年京中妖乱,季枝去了,夏听荷去了,你也去了。”杨心问睁着眼,眼里却并不视物,“那之后季枝为了个妓子留在了京城,连本家的仙缘正道都不要了,你是当事人,不如你告诉我,他抽的是哪门子的风。”
无首猴笑道:“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确实是段佳话。”杨心问瞳中倒映万千魇梦,水月镜花,“若不是他的后人帮着往妖怪嘴里运人,听起来便更美了。”
那无首猴好容易得了喘息,浑身血淋淋的不见好肉,也不过盘腿坐着,搓起了脚皮来:“儿孙自有儿孙命,这哪儿能怪祖宗。”
“我只是好奇。”杨心问说,“画先生是三年前京中妖乱成名的,可蕊合楼不是。季家是三年前开始得了朝廷默认,往楼中运人的,可在没有得到默认的时候呢?”
无首猴笑而不语。
“季枝究竟是君子。”杨心问自错杂的丝线中紧紧攥住了自己寻觅的那一根,“还是最初的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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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昧。”陈安道细细品鉴着这个词,“笙离姑娘何必这般自谦,若姑娘都能算蒙昧,在下自惭形秽,怕不是蠢笨如猪。”
笙离的只眼已经落进了翠青的肚子里。她一边的眼眶鲜血淋漓,另一只眼尚在暗处发着幽光:“仙师何意?”
“姑娘琴音激越,有裂帛铿锵之音。”陈安道轻道,“几日在蕊合楼大堂端坐,弹琴不歇,却不知是在给何人递消息?”
他翻掌一下,笼周封阵三转,其金光将整个暗室照得亮如白昼。笙离瞪圆了眼,那食髓知味的乌鸦还在探着她眼眶里的肉,她也似无知无觉,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
陈安道平静地回望,温和的面容在那刺眼的金光下也显出了几分锋利来:“左都御史季左知,礼部尚书邵长泽,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他们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引得姑娘和万般仙众的联手,将他们这样残忍地杀害?”
笙离强笑道:“仙师扯远了,这与我能有什么关系?”
“姑娘怕是有所不知,早在入京之前,顾小六是万般仙众的事我便已经知晓,早已着人看着他。”陈安道负手踱步,“他倒是好风流,拿着钦天监那点钱,时时往来蕊合楼,也不过夜,便单单在大堂里听曲,且回回都赶的姑娘的场。”
“却不知顾小六是何人?”笙离说,“捧我场子的人这样多,便是有这么个人,也是不稀奇的。”
陈安道微笑着点头道:“姑娘的琴音确实能引得万人空巷。”
“只是姑娘可要想清楚了,天且暗,水尚浊。”陈安道说,“你与顾小六自以为殉身大道,此生无憾,可到头来,也不过是旁人的一把刀。”
笙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那狼般的鼻息已掩盖不住,庞大的身躯几乎将那一角的牢笼塞满。
“天且暗,水尚浊。”许久,笙离轻念着这六个字,“那仙师告诉我,你可算天光,可算清流?”
“不敢。”
“仙门目下无尘,修士万人之上。”笙离的爪子抓在了笼子上,“可凡人的秩序和王朝已经在这世间存在了千万年,便是历史最悠长的仙门与之相比,都不过如初生的孩童。”
陈安道微微压下了眉,半晌却又扬起,颔首道:“姑娘信不过我,所以不敢直言。”
“对,我信不过你。”笙离喝声道,“若要我信你,便将他的头带过来!”
“谁的?”
狼眼寒芒毕露:“当今天子。”
陈安道掸袖:“听起来不难。只是为着个妖物不明不白的供词,去杀当今圣上,似乎没什么道理。”
笙离笑道:“无妨,仙师杀了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陈安道转身:“莫不是——”
“陈仙师!”忽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提灯士提着灯笼踉踉跄跄地往下跑,边跑边叫着,“唐、唐家兄妹来了!”
“来便来了,叫他等着。”
“可是……可是他还带了人……”那提灯士总算是没摔下来,安然跑到了最下一阶。
谁知抬眼一看,便见方才还算一笼子的人,眼下竟已是一笼子的豺狼虎豹,正在那儿跃跃欲试地撞着笼子。
每一个都足有寻常野兽的三四倍之大,骇得他手里一抖,灯笼险些掉地上了。
陈安道转过头来:“带了什么人?”
“回、回仙师的话……那唐鸾,带了一群司仙台的神使来,其中还有一人……带着一整张的金莲面具……”
“一整张?”陈安道看了眼笙离,随后道,“金莲九座亲至,想来此事确实非同小可。烦请看紧地牢和二楼救下来的人,还有,请派人与监正和我师弟说,留在原地,不要添乱。”
他说着冲笙离行礼,便往上走,那提灯士追在他后面,面露难色道:“这、这恐怕不成了。”
“可有难处?”
提灯士手上的灯笼一晃,半晌讷讷道:“那唐鸾来时,就、就从正门来的。”
“正门有何不妥?”
“咱们这正门……上头便是二楼的窗子……”
“不错。”
“所、所以若有人坐在窗上,下面的人一眼便瞧见了。”
陈安道心里已升起预感来,一时面沉似水。他也不逼着那汗流浃背的提灯士继续说下去,扶着墙快步往上走,到了一楼,朝着门口看去——便见杨心问不知从哪里横了条长板凳来,堵在了门前,将司仙台的一众人拦在了外面。
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凳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部,有种入殡的安详。
第135章 轻狂
杨心问在一阵动荡里睁开了第一只眼, 随即又在喧闹中张开了第二只眼。
方得到了答案,他心情还算不错,可下面吵得要命, 那点松快眨眼便烟消云散了。
嚷嚷的人不少,几个莲印白袍的神使站在那儿,最前面的还扣着个遮了全脸的面具, 搔首弄姿的看得讨嫌。
杨心问本没想搭理, 听下面有人喊道:“金莲九座在此, 你们也敢拦!”
那声音听来有些许的熟悉, 杨心问身形一顿,放眼望了下去。
那人喊完便要带着人往里冲,门口的提灯士连忙拦住:“唐大人, 还请止步, 不要叫卑职为难。”
“为难?”那人见这喝声没成,金莲九座的名号没能把一干人等吓退,又滴溜起眼珠来,“司仙台除祟, 你们有什么可为难的?”
“司仙台除祟,自然是天经地义。只是明察所内的祟物均在看管之下, 若无司晨以上的手谕, 任何人不得擅入。”
“任何人?连神使都不给进吗?”
那提灯士便堆笑道:“明察所乃是陈氏寮所在京中的别名, 那寮所没拿牌子, 谁也不能进, 明察所自然也是这个规矩。若什么时候司仙台能擅闯寮所了, 那咱们这明察所自然也是给进的。”
门口那群人阴阳怪气地打起了太极, 姓唐的那个心思更活络, 几个提灯士有些招架不住, 撑了好一会儿,便见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踱步而来,拄着拐倚在门边,颤颤巍巍道:“唐大人,诸位神使,来明察所……有何贵干啊?”
那老者精瘦,衣袍跟大风天挂在枯枝上的破布样的,又处处是素色补子,寒酸且难看。眼袋坠得比眼睛大,核桃样的发肿,也不知看不看得清人,那细伶伶的两根指头伸着,一会儿直一会儿弯,绷得手上的皮都快开裂。
“秦监侯。”姓唐的略略正色,开口道,“蕊合楼惊天一案,司仙台伤亡惨重,我领着诸位神使来见那案子的犯人,你们明察所却拦着我们不让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
老者忙道:“哎呀,这是什么话,神使查案,哪里有拦的道理。”
姓唐的喜上眉梢,正要进去,又听那老者说:“快,快给几位带路……蕊合楼里神使的尸身还在寒窗阵封着,快领司仙台的贵人去看看。”
几个提灯士说话间便冲了出来,要把几人带离明察所的门口。
“诶,不、不是……蕊合楼我们自然有人去料理,先把那蕊合楼的妖怪——”
“那些魔物自有我们钦天监处理,不劳大人费心,那袭击神使都怪物尚未抓到,几位还是在此事上多费些心的好。”老者慈祥地笑着挥袖,已是背过身来要离开,方走出两步,却忽闻一声巨响——木屑簌簌而下,墙面骤然开裂,那金莲面竟是一掌打在了门上!
老者连忙回身,拐杖点地一瞬,楼中四道禁制骤然起阵,将那些人拦在了门外,同时托起了摇摇欲坠的房梁。
“哎呀,神使这是生的什么气?”便是动了手,那老人面上也不见慌张,“明察所里眼下凡人不少,个个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楼塌了,压死几个,按照浮图盟约,这可是要问斩的呀。”
金莲面身高八尺,虎目佛耳,虽带着面具,却也瞧得出一幅金刚怒相来。
他一言不发,旁边那个姓唐的倒是犬吠吠得欢:“秦监侯,神使只是碰了碰你们的柱子,在你们明察所的地盘死了人,这怎么能算在神使身上?”
啊。
杨心问探出了脑袋。
这欠揍的声音,他忽而想起是在何处听过的了。
“唐大人有所不知。这一旦死人超过了十个,便算大案,是要寮所量刑的。司仙台三年前伙同阳关教,攻上临渊宗,虽然有圣女一脉作保,加之仙门人手不够,倒是放出来叫诸位神使戴罪立功。”那老者牙不剩几颗,说话倒是利索,“可毕竟还是戴罪之身,这量刑时多少要碍着这层关系,不能轻轻揭过,要老头我说,瓜田李下的事,少干。”
提及三年前的事儿,那姓唐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果然是他。
杨心问看着他神色,心下已笃定,这人便是霁凌峰上和司仙台勾结的唐氏男子。
当年他们就没说过话,更谈不上相熟,可杨心问却有些怪异的熟悉感,霁凌峰上的种种在他眼前翻涌,临门一脚的恍然大悟就在咫尺之间。
今时禅宗、唐氏男子、司仙台神使……
为何这些总是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
“秦世人,你这是威胁谁呢!”姓唐的喝道,“当年司仙台是为了捉拿杀害圣女的犯人才上的山,事急从权,不曾提前知会,和阳关教撞上纯属巧合,你胆敢在这无端攀咬!”
那老头闻言便笑:“这司仙台的案底尚白纸黑字地在五家里记着呢,唐公子便是急着翻案,在咱们这儿明察所前叫冤可是没用的,要翻,得上那五家去问。”
唐姓男子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朝那金莲面递眼色。
金莲面仿佛一无所知,从刚刚那一掌后,便跟个柱子样的立在那儿。
“……行,司仙台的你不让进,我总能进去看看吧。在京城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千机营的参将,看看那蕊合楼里的妖兽,你总不至于还要拦我吧。”
秦世人笑眯眯的,并起两指虚空点点:“有手谕便能进。”
“若我今日非要进呢?”
“事涉妖鬼,唐大人一介凡躯,还是别硬闯了吧。”
姓唐的面上已挂不住了,杨心问却是微微眯眼,瞧见那姓唐的指间摆了两下,随即退后一步。
便见凌空一指如长虹贯日,破风卷云声未至,雪尘四起,那金莲面已是二指注灵,朝着整座楼劈砍而来!
秦世人不防他竟这般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现出惊诧来,随即横杖一挡,四个禁制骤然流转在一处,悍然接下了这记巨啸神威的一击。
一时雪雾四散,罡风凌然,周遭的行人大多都吓傻了,立在原地,不知跑也不知躲,连方才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
“印山掌!”秦世人喝道,“京畿重地,人来往往,你敢!”
其余的神使也要动手,却听印山掌一喝:“你们今日不得动手!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我负罪名三载有余。”印山掌缓缓开口,两手当胸合拍,眉间元神现,五指反扣成小山状,朝着明察所压来,“我今日来,便没想着活着离开。”
秦世人手中拄拐再转,这次却是从手杖两头同时转出了人头来,两颗人头一男一女,为上者号啕大哭,为下者仰天大笑,急转间哭笑声交错不停,便成一道悲哭哂笑魔音阵来,旁人无不掩耳后撤,那姓唐的更是转身便逃。
印山掌沉静道:“交出那群妖兽。”
秦世人朗笑:“拿手谕来!”
五指与魔音阵骤然相接,余威磅礴可至千里,一旁的提灯士仓促间已列好了阵,两道阖天,三道土墙已拔地而起,将明察所罩得严严实实,却还是叫这动静击破了两道土墙。
“再起!再起!”那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急喝着,“全灌进去!灵力不够便去取铃铛!巨啸境的没那么好挡——监侯!收着点!”
“收不了!”秦世人踏着五行罡步向前,“那可是金莲九座,你当老头我打得松快?”
言语间那印山掌又是胸前拍掌,这次却是两掌朝向相反,再分开时,便见掌间又现两掌,掌内再生……层层叠叠的巴掌在他身前罗列,串成一条长链来,每个手掌都摆着不同的手印。
只听印山掌一声暴喝,那千掌纷飞,各占一角,一时摆出了十几种卦象来。
火阵水阵地刀阵破邪阵……嘶,剩下的认不出来了——秦世人咬牙摇头:“你长得五大三粗的,怎么阵法学得比绣花针还细!叫人窝火!”
印山掌不睬他的挑衅,兀自推掌而来。
先是怒浪金涛,磅礴天水汹涌,以水淹陈塘关的气势冲来——秦世人拐上男首大哭,饕餮牛饮般将那水吞进肚里;又见火光烈焰,阵里火龙咆哮而来,秦世人再转拐半周,那女首哈哈大笑,嘴里涌出方才吞进的水,浇灭了那气势汹汹的火龙。
水火相交,蒸气滚得周围一阵鬼哭狼嚎。
浓眉大眼的提灯士惨叫道:“监侯!您提前打个招呼啊!烫死我们了!”
“这不还能嚷嚷吗!”秦世人半点不敢分神,下一刻便见周遭一黑,尚未想起这又是哪门子的阵,心里已警铃大作,大喊道,“快退!”
他说着自己也滚身进了屋,再抬手时,天外而来的巨石从脾土落石阵中天火流星般下坠,秦世人已抡棍要挡,谁知此时那周遭的黑幕骤然散开,日光直入,眯了他的眼。
那巨石便在此刻现了真形——竟是两块石头前后相缀,秦世人抡碎了一块,才发现了那另一块冲着楼身而去!
此时再调度禁制已来不及了!
秦世人一声怒吼,飞身便去,企图以身相挡,可又哪里追得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唐鸾忽然大吼:“给我停下!”
所有人具是一愣,那印山掌也动容了一瞬,将视线自唐鸾身上扫过,随即两掌一分,阵法连着那巨石一同消散,无影无踪。
谁知下一刻,那唐鸾又走上前来,抓起秦世人一把老手,又急又怒地揉搓着:“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
此景怎一个悚然了得。
“监、监侯……”提灯士无不骇然,“您、您和唐唐唐唐大人……私、私交甚笃啊……”
秦世人这把岁数头回遭人轻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在那唐鸾下一刻便已回过神来,抬头茫然地看着自己抓着的手,又看了看秦世人,又看了看手,又看了看秦世人——终于松了手,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怎么……怎么回事?”
“是幻相术。”却是那印山掌先行反应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门内。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一条长板凳不知何时横在了门前。
板凳上坐着一人,见他们看过来,便打了个哈欠,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去。
“要打在外面打。”杨心问散开落在唐鸾身上的一席朝露,他还是第一次用这玩意儿,没曾想还挺累人的,“里头有要紧人,打坏了楼你们就等死吧。”
第136章 双煞
“方才的幻相术是你所为?”印山掌冷冷道, “阁下何人,意欲何为?”
“无名小卒,说了你也不认识。”杨心问平躺着不动, “至于我意欲何为……你是不是聋的?你们要打便打,别往楼里带,误伤了别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