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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924 字 10天前

第121章 反水

手掌下单薄的肩膀微微一颤, 那肩膀的主人像是被他的话刺了一下,浑身紧绷了起来。

翠青闻言轻轻“啊”了一声,随后捂着朱唇, 惊疑不定地在二人之间看着。

半晌却是歪了脑袋,问道:“如今公子虽失而复得,却伤了脸, 心中是悲多一些, 还是喜多一些?”

杨心问抽开了手, 那一圈圈的青丝便从他手中滑落, 了无痕迹地落回了陈安道的肩上。

“自然是悲多一些。”杨心问嘴角噙笑,“我与他分开了这些时日,便是再手足情深, 也是会淡的。”

翠青垂泪:“世上但凡美丽的事物为何总是这般易逝去。”

说着便起了兴, 放下了手上的烟管,怀抱琵琶,轻轻拨弄了起来。

和楼下那笙离莫名激越铿锵的乐声不同,翠青怀里的琵琶是真正的“靡靡之音”, 带着哀怨,放纵, 以及意兴阑珊。

恍惚间这声色犬马之地, 仿佛横陈着一具具艳尸, 艳尸里又开出花来, 花香四溢, 诱捕着闻香而来的人。

杨心问和着拍子点桌, 隐约间竟有了些困意。他掀起眼皮儿去看一旁的陈安道, 只见对方也单手支颐, 呼吸平稳, 似是已睡了过去。

“二位公子远道而来,一曲未毕,怎么都犯起了困?”翠青手下重了些,一边弹一边说道,“若是要睡,便该寻个客栈去睡,来蕊合楼做什么呢?”

“……姑娘曲艺高超。”陈安道坐直了些,挣扎着张开了眼,“有助眠之效。”

翠青噗嗤笑了出来,信手换了个调,还没拨弄两下,便听楼下的乐声停了,周遭的烛火具是一暗。

杨心问的眼在暗处更利,紧紧地盯着翠青的一举一动:“刚说助眠,这边便灭了灯,你还说这不是客栈?”

“还睡呢,这可是我们蕊合楼的招牌!”翠青随手把琵琶放到了一边,几步跑了过去,攀在二楼的围栏边,兴奋地指着下面的台子,“万千花来千子声,每个月可就这么一回,二位客官可听好了!”

杨心问顺着她指的往下看,果然见下方的台子亮了起来。周围不知何时备下了十数盏琉璃灯,上方又高悬着一拢明月般的灯笼,照着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群人。

这“花枝招展”可不是寻常的浮夸,头饰纷乱,环饰粗重,儿臂般粗的金银项圈箍在脖子上,长线串玛瑙成的衣袖罩着白花花的手臂,每次挥动都像是某种鸟类的翅膀扑闪。

腰上的足金腰带卡在盆骨两边,一时间看不出富贵,只觉得疼痛难忍;下衔冰种翡翠,堪堪遮住了要紧部位,叫整个腰带愈发沉重。

穿成这样,舞决计是跳不出什么名堂的。

只听鼓声嘈嘈,锣鼓喧天,一群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在台上麻木地跳着这不伦不类的舞蹈。杨心问慢慢皱了眉,他感到楼里逐渐汹涌澎湃的魔气,黑暗里藏着无数双贪婪望向台上的眼。

很快,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叫价的声音。

“红三!”

“红七!”

“红十二!”

只有数,却没有说是金还是银。台上的人头上插着不同颜色的翎羽,喊到无人再喊了,那台上的人便会自行拔了头上的羽,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礼。

年纪最小的看起来竟只有十二三岁,头戴白羽,被叫了“白二十七”后停下,行礼后自行下了台,迎着那叫他的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舞我倒是从未见过。”杨心问说着后退几步,站在了陈安道身前,“跳得也不怎么样。”

翠青头也不回道:“舞自然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脸。这些人日后就是我蕊合楼中的兄弟姐妹了,公子若有喜欢的,现在还能先定下。”

杨心问想了想:“瞧了一眼,也就那样。”

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翠青也从栏上爬了起来,转身看向他们二人。半晌点着小步无声地往这边走来。

“自然是不如这位杨小公子的皮相好看。”翠青呢喃道,“比我见过的最稀罕的玉石还要动人呢。”

空气中弥漫的异香愈甚,熏得杨心问的鼻子都快烂了。可哪怕这样重的味道,也盖不住那汹涌而来的魔气。

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就这蕊合楼里的人这样。

今夜来这楼中的,竟根本没几个人。

他见翠青已走到了他们面前,长甲自指尖长出,前带弯钩,无声息地越过杨心问,想趁着隔间的黑暗去勾他身后的陈安道。

“翠青姑娘。”杨心问抓住了她的手腕,稍稍拉近了些,和声道:虽然感情淡了,可也到底是我的亲弟。”

他一边说着,一边散出些魔气来。

翠青闻到那味,面色剧变,猛地抽手后撤,惊叫道:“既是同侪,为何与这仙门中人混在一起!”

“冤枉!”杨心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既为妖祸,又为何要在京中与人为伍?”陈安道起了个明火诀,绕过桌子,走到了翠青面前,“公然买卖人口,你们究竟许了衡阳公什么好处?”

翠青的脸上已浮现出飞鸟的面羽来,眼白泛黄,眼珠放大,胸膛变宽变大,那件薄纱已经发出了隐隐的撕裂声。

“生意场的事,怎能说好处。”翠青的声音尖似鸟鸣,“京官许我们些口粮,我们替他退治别的魔物——若非我们,这京城里的人都该被分食干净了!”

“如今钦天监重整一载有余,想来也用不上你们了。”陈安道说,“可衡阳公还养着你们。”

翠青眯着眼,后退几步,捂胸垂泪道:“你们钦天监的与太子相亲,四皇子自然也得有所打算。”

“什么打算?”陈安道在火下细细端详着翠青脸上的黑绒,“闹这么大,就为了杀太子党?”

翠青像是怕火,连声音都带颤,急急跑了两步,竟是扑到了杨心问的身后,怯怯道:“是、是又如何?你们钦天监如日中天,若是四皇子倒了,我们这些当年退魔的功臣,必是要被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

她说着便呜呜哭了起来,攥着杨心问一边的袖子,好不可怜的模样。

杨心问扯了扯袖子,半晌叹道:“你躲我身后做什么,你瞧不出我俩是一伙的吗?”

“一伙的?公子说得什么胡话,你可知他到底是谁?”翠青含泪眨了眨眼,“兮山陈氏百年世家,代代能人飞升,历来眼里容不得沙子,当年的盛家跟伏萝港被他们坚壁清野,如今的坟山岗和梁州又被这小家主搅得天翻地覆,但凡跟‘魔’字沾点边的,这位陈家主没留哪怕一个活口,跟他一伙,公子是要找死啊。”

杨心问眯了眯眼,似是有所松动,嘴上仍道:“可他说了要与我好的。”

“你这是昏了头!”翠青跺脚道,“他今日失算,竟敢孤身一人来此,想来是仰仗公子你魔气阴郁逼人,修为高深——可过了今夜,他必要杀你!不若你我联手,今日就将他有去无回!”

楼下叫价声四起。这群魔物在黑暗中视物无碍,恐怕整个楼中就只有陈安道一人要借助这火光才能看清东西。

就像在阴暗处生出的夜明珠,不知死活地在周遭觊觎的视线下发着光。

杨心问像是被那狂乱的氛围刺激了魔性,他压低了声音,轻纱触在了翠青的头顶:“他生得这样好看,若是杀了,岂不可惜?”

翠青闻言大喜:“可惜什么?你瞧我如今这张人皮!难道我一个鸟妖能生出这种模样来吗?都是先生给做的!你若喜欢他的皮,便跟兄弟姊妹们约好,待换了皮,就要跟你好,让你玩!”

“我们妖兽可比人放得开。”翠青的嗓音开始打转,每个尾音都似能颤出一段情来, “你想玩什么都是许的,必然比那冰碴子要更让公子得趣!”

那边的冰碴子闻言依旧平淡,像是彬彬有礼地等他们商量出个章程来。

“先生?”杨心问问道,“先生是谁,能有这样的本领?”

“自然是魔修高人。待你提了这小子的头去,那便是大功一件!便是你自己想再换身皮,先生肯定也愿意给你换!”

“当真?”

“当真!”

杨心问反手抓住了翠青的脖子,而翠青的长爪离他的后心不过几寸!眨眼间被他生生震断了指甲,鲜血直流,整个人被杨心问反手按着脖子压在了桌上。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要害你公子呢?”杨心问掌心一用力,压得那鸟脖子一动不能动。

随后一声鸟啼,疾风袭来,只见那翠青身后的鸟翅膀骤然破皮而出,鸟羽似铁签般直取杨心问门面。

杨心问躲都懒得躲,但又怕割坏了他的斗笠,让陈安道看到了脸,只得抓着那鸟脖子往后一掼,摔得那翠青眼冒金星。

他旋身一翻,重重踩在翅膀中间的脊骨上,单腿前压,俯身从她头上摘了根羽毛下来,看了半晌道:“这么穿红戴绿的,结果是只乌鸦?”

“乌鸦有衔光亮物归巢的习性。”陈安道见他们打完了,才不急不慢地走上来,“你下来,她要被你踩死了。”

杨心问吹开了那鸦羽:“啧,本来说的好好的,她怎么忽然就动手了呢。”

陈安道抬眼看他:“没能扒了我的皮,杨兄弟很是失望?”

“你这人偷听怎么只听一半。”杨心问从那半人半鸟的妖物身上跳了下来,就落到了陈安道跟前,“后面那段呢?”

第122章 画先生

虽是隔着纱, 可陈安道依旧觉得这样太近了,自然而然地后仰了些许:“人缺心魄为失魂走肉,缺骨血为无身鬼, 缺元神为走兽飞禽,这楼里的禽兽却已有人形有人智。”

“这世上铁片都能生灵化人形,反倒是这群天上飞的海里游的想生出灵智难于登天。”杨心问用斗笠的边沿磕了磕陈安道的额头, 见对方吃痛, 捂着额头后退了两步, 便笑, “没留神碰到了,不好意思。”

陈安道的手还捂着额头,有些许茫然地看着他。

杨心问却已经回头看向了那翠青。

魔物到底皮实, 刚才被摔得半死不活了, 眼下却又能愤恨地磨着牙,怀抱着她的琵琶,似是随时要冲出来舍命一击,叫他们知道厉害。

再厉害也扑腾不出什么水花。杨心问双手一撑坐在桌子上, 偏头问道:“知道是陈家来人,这偌大一个蕊合楼竟派你一人来杀吗?”

翠青咬着牙还能含笑道:“此事皆我一人所为, 与蕊合楼无关。”

“你猜怎么着, 我还真觉得你没说谎。”杨心问说, “就你这身手, 派出来弹个曲儿还行, 要杀人, 总不至于选你出来吧。”

“你——”

“诶!”

只见隔间的珠帘外站着个人, 杨心问抬眼, 便见那粉纱女子提着茶壶站在外头, 一脸惊讶地望着里面。

“你、你们——你们怎么打起来了?”

她手里的壶滚着烫水,还有些沉,拎不久。她把壶放到了一边,急急掀帘进来,黑灯瞎火的也不见脚下滞涩,笔直地跑到了翠青桌边,眼泪簌得就下来了。

“怎么伤成这样……”

杨心问见状,已警惕着她忽而发难。谁知那粉纱女子含着泪,下一刻却猛地往翠青脸上扇了一巴掌!

“作死的东西!让你来陪酒,你显摆什么鸟翅膀!画先生再三提点要好生招待,你倒好,竟跟人打起来了!”

她这一掌是用了狠力的,翠青头一偏,本就被踩伤的颈骨险些被直接打折,一时间回正不了,只能偏着头呜呜求饶。

“素音姐,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对不起画先生,也对不起楼主,我——”

“若不是笙离抽不开身,哪里轮得到你来陪贵客!谁知你这么大的岁数,却能捅这么大的篓子,我真是——真是——”

“差不多行了。”杨心问看困了,“也没说要她命,演给谁看呢?”

素音又狠踹了翠青一脚,尤是不解气的样子,把那退回人样的鸟怪拖到地上,按着她下跪:“这蠢货给贵客添了麻烦,二位要了她的命也是应该的!”

叫价声已歇,楼里的灯重新点起来了。

杨心问坐在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翠青,又转头看收了符的陈安道。

从进来之后,陈安道始终游离着,无论做什么都退后一步,自远处观察。似是比起办事,他对观察杨心问如何行事更有兴趣些。

陈安道确实是这样的人,对什么东西起疑时,比起开口问,他更喜欢看。

这些又是无首猴从哪里得知的?

只有一个邵长泽,决计不可能对陈安道有这种了解。

“陈仙师。”杨心问忽然对陈安道说,“这妖人之前说要把你的皮给扒了,眼下又要跟我们谢罪,你觉得该怎么罚她?”

“一场误会罢了。”陈安道敛下眼来,“倒是那位画先生,竟有妖兽画人之能,叫在下心生向往,不知今日可有幸请先生喝杯茶?”

素音忙矮身行礼道:“画先生今夜本就是要来迎公子的,只是一时被旁的事绊住,才叫这小鸟来陪公子打发些时间,每曾想竟闹出了这种事。”

杨心问嗤笑一声:“我叫你寻个文雅些的来,这叽叽喳喳的,跟文雅二字如何沾边?”

素音心道公子你话也只多不少,但不敢回话,只连踢带踹地把翠青弄出了隔间。

人刚一出去,楼下便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

那翠青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听到动静,猛地往二楼栏杆飞身扑去,脑袋都还没转过来,便只能歪着身子,往下掐着嗓子喊道:“画先生!”

已是午夜,正经嫖客都该搂着姑娘睡了。可蕊合楼今夜却在此时迎来了最热闹的时候——只见门口立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阔胸长腿,短背低臀,眼距极宽,凌然得立在门口,几乎将整个大门给封住了,一眼瞧着便是匹上好的马。

可马身上的人却不怎么样了。

只见那人颈上系了个大红披风,身上笼着一圈用各色羽毛和兽皮拼凑出来的“衣物”,外头天寒地冻,他穿得像个掉毛的熊,大片的肌肤裸露在外,已经冻得发青发紫,头上顶着的狼颅骨落满了雪,仿佛从哪个林子里跑出来的野人。

迎着楼里的呼声,他高举双手,从马上跌跌撞撞地滚了下来,形容狼狈却愉悦地被众人迎了进来,大喊道:“好好好,诸位好,我也好!”

杨心问:“……”

杨心问:“这就是画先生?”

素音点头道:“是的,素音这就去请先生上来,与二位详谈。”

她说话间便已匆匆离去,顺道拎了那趴在栏杆上欢呼的翠青一道下了楼。

那被人群簇拥着的画先生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年纪,面色红润,身形健硕,跟他一身野人打扮非常契合,周身绕着些魔气,但那魔气却连收都收不回去,显然和“魔修高人”搭不上边。

“找这种人当老大,这蕊合楼能盘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杨心问拎起了素音放下的水壶,倒了两杯水,低头闻了闻,没喝,“这个时辰在外游荡的,钦天监不抓?”

陈安道也站在栏边看热闹:“画先生的马是灵物,蹄不停则形不现,连带着骑马之人也一并能隐匿身形,巡夜的提灯士看不见他。”

这听着可比姚老头那王八靠谱多了。

“而且画先生并非蕊合楼的话事人,蕊合楼另有楼主,寻常不露面。”

杨心问闻言眼略一转,笑道:“仙师日前瞧着,像是被尚书大人逼着来此,眼下再看,倒像是早有预谋,顺水推舟。”

被点了算计,陈安道也不过轻点头:“在下此番进京时间紧迫,自然要提前准备。”

“既然提早准备了,仙师又做什么拉我入伙?”杨心问走了过去,弯腰伏在了栏杆上,扭过头来,自下而上地看着陈安道,“就不怕我坏了你的计划?”

这斗笠挡了他视野,最多只能看到对方的颈间的狐狸毛,看不到表情。

所以他只能臆测,猜想那必定是一副探询的,带着些许虚伪的温和的神色。

陈安道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慢慢响起,轻得像是杨心问等太久的错觉,夹杂在帘外传来的脚步声里,便越发听不清了。

“你说什么?”

杨心问仰起头,头上的斗笠有一瞬的沉重,随即便见陈安道将手背在了身后,眼已看向了帘外走来的人。

杨心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厮刚才是在摸他的斗笠。

摸他斗笠干什么?是要掀他的纱吗?

好家伙,真是防不胜防,但凡他反应再慢点,眼下就跟被强掀了盖头的新娘子样的,全都被看光了!

看到了他的脸,陈安道会怎么做?光是一眼假的陈安道就折磨了他快一年,这个天知道怎么拼凑出来的陈安道要是认出他,叫他名字,自己没能立马毁了这幻象,那无首猴折磨他的刑具可便算齐全了。

想都别想!

杨心问猛地揪住了陈安道的衣袖,像个撒泼的小孩,一手捏人的脸,又像个耍横的流氓,硬是把那张没二两肉的脸捏鼓了起来,笑吟吟道:“陈仙师,虽然我十句话里头九句在胡言乱语,您听完当放屁就算了——可这句话您真得记着,不然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都被这么抓着了,陈安道也只有一瞬的微怔,随后却反过来抓了他的袖子,被捏着脸也艰难道:“但说无妨。”

他好像个会说话的小鸡,杨心问可讨厌小鸡了,刚好能握在手里的大小,稍不小心就能活活掐死。

“别好奇我长什么样。”杨心问松开手,退后了一步,似是有些害羞地扯了扯自己面前的纱,“我怕人,谁越过纱瞧我了,我就要谁的命。”

陈安道脸上还留着些指痕,他的手从杨心问的袖沿松开,将抽出的纸片攥紧,随即半点不知怕地向前一步,倒成了他把杨心问逼到栏杆边的模样。

“为何不让看?”

杨心问没曾想威胁起了反效果:“不是说了吗,我模样丑陋,不许人看。”

“能有多丑?”

杨心问都快坐在栏杆上了:“说出来吓死你。”

陈安道说:“你吓不到我。”

在浮图岭躺尸的人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吓不到你才有鬼!

杨心问被陈安道那双乌黑的眼盯得头皮发麻,他直觉有异,却不知陈安道为何忽然这般步步相逼。

“啊呀!”

隔间外一声惊叫,两人同时回过了头。

那位顶着狼头骨的蹩脚魔修站在帘外,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喊着“等我等我”,随后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却是脚下一没注意,被凳子绊住,摔了个狗吃屎。

他趴在地上,挣扎地往前爬,拽住了陈安道的狐裘一角。

舌头被咬出了血,还是口齿不清,却坚决坚定道:“二位若是要亲热,可否允我在旁记录啊?”

第123章 本源

这诉求未免有些太过匪夷所思, 杨心问被陈安道逼到栏杆边上的窘迫一时都散了。

他低头看着那一脸痴态的画先生,又看向那画先生拽着陈安道袍角的手,忽而坐到了栏杆上, 双腿一收,把陈安道锁在腿间,而后冲着地上那位拖长音道:“不——行——”

画先生痛哭流涕道:“为什么不行?”

“因为他面皮薄, 会不好意思。”杨心问一边防着陈安道掀他纱, 一边盯着那地上蠕动的画先生, “倒是你真是厚脸皮, 春宫是能白看的吗?”

画先生摸着眼泪,试探道:“那、那多少银子……”

杨心问飞起一脚就踹过去,正中那画先生的门面。

画先生捂着鼻子满地打滚, 一边打滚还一边嚷嚷着:“诶呦疼……疼死我了——让我瞧瞧吧, 就让我瞧瞧吧……上品骨血跟魔修亲热的样子……我、我我这辈子恐怕也就只能看到一次……”

“看个屁!”杨心问上前两步,拽着那画先生顶着的狼头骨往上提,冷冷道,“你他娘的又是哪路人, 从哪儿听说骨血的事的?”

这狼头骨竟然是画先生用头发固定在头顶的,扯着那狼嘴, 便看到画先生呲牙咧嘴地喊疼。

“说、说完了你、你会让我看吗?”

杨心问猛地把他的头往地上砸, 砸完再提起来, 平静道:“哪儿听来的?”

不过一个照面, 这画先生就被踢出了鼻血, 砸掉了两颗牙。他盯着自己吐出的两颗断牙来, 像是终于发现无论怎么苦苦哀求都看不到想看的了, 便只能仰着头, 干巴巴地向杨心问求饶:“这……这位爷, 这骨血的事儿道上的都知道啊……怎么能就紧着我一人打……我就是实在好奇骨血跟魔修——”

“道上的都知道。”杨心问品着这几个字,慢慢看向陈安道,重复道,“道上的都知道。”

“对啊,陈仙师在梁州诛邪之时这事儿便传开了,我……我毕竟钻研了这么些年,知道也是常事吧……”那画先生豁了牙,说话漏风,“这么难得的机会,我是真想看啊。”

陈安道抚平了自己被抓皱了的衣角,仿佛二人说的话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比了个“请坐”的手势,便兀自坐在了桌边。

“画先生,久仰大名。”陈安道轻点头道,“早便听闻京城有元神道的大家,能赋妖兽以元神成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杨心问上下打量着这“大家”,没能品出半分高人气魄。

“诶呀,诶呀,客气,太客气了,骨——啊不,陈仙师,陈仙师。”

画先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有点怕站在一旁的杨心问,不敢落座,寻了个角落拘谨地站着。

唯独眼睛还不老实,目光就像要把陈安道开膛破肚一样打着转,叫人想起高空盘旋的秃鹫。

“只是没曾想,先生这手艺,竟是要生抽活人的元神。”陈安道说,“这恐怕有违浮屠盟约吧。”

杨心问靠着柱子,抱臂胸前,不懂装懂。

画先生梗着脖子:“我没违约!”

陈安道垂眼看过去:“没有违约?”

“不错!盟约只说,三道研究不得伤及活人!我只是借用了活人的元神和骨血,没杀过人!”画先生似是当真觉得又冤枉又委屈,抓着自己身上披裹的兽毛,擦了擦眼,喃喃道:

“他们……他们只是以别的方式活下去了。”

楼里的异香愈盛,却依旧压不住那从禽畜身上的腥臊味儿。

杨心问时而会分不清人畜的分别。

或许本就是没什么区别的。

“画先生,这便有些强词夺理了。”陈安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杨心问,随即又说,“浮屠盟约是在下定的稿,上面对‘活人’有详细的注解——即三相俱全无损,且不曾更换之生灵。”

画先生抓着兽毛的手绞在一起,面色发白。

“哪怕钦天监今日不出手,世家和司仙台的人也不会坐视不理——这都还只是轻的,若让其他魔修知道了……”陈安道缓声道,“我怕先生反倒成了材料。”

隔间里一时寂静无声。画先生攥着毛的手越发用力,像是能以此生出利爪来,好维护他岌岌可危的掩饰。

“不会的……”他小声道,“阿罄会保护我的。”

杨心问挑眉道:“阿罄?”

画先生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嘴里本就有伤,这么一捂,碰到了伤处,立马惨叫了出来。

那惨叫声里混进了些别的声响,却是一闪而过。杨心问微微站直了些,四下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真的没有杀人。”画先生抱着自己的头,蹲了下来,颤声道,“你不明白,不是只有‘活人’才能算是活着,他们都还在这里。”

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杨心问看见了。

却又像是没能印入他的脑海。

“先生是骨血道的大家,若有所得,在下愿闻其详。”

“不。”画先生痛苦道,“你是骨血……你永远都不会理解的。”

这种感觉杨心问以前似乎也体验过,可他一时想不起来是在何时,何地遇到的。

“试试总没有坏处的。”陈安道说,“总归能救先生的,也只我一人了。”

画先生的手死死地抱着头顶的狼骨,几乎要缩成一个小球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对、对了,你知道——你知道吗,是先有的心魄,还是先有的骨血?”

隔间里迷乱地像是有千百繁花在眼前绽放又凋谢。杨心问分明看到了,也分明闻到了那香气,还隐隐能听到人声,太多的人声混杂在一起,让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清。

他晕的想吐。

我怕不是疯了。杨心问忽而想,随即又怔然道:不,不可能,谁也别想把我逼疯,都不过是无首猴的幻境罢了。

陈安道问:“为什么不能是先有的元神?”

“当然不行!”画先生忽然声嘶力竭道,“心魄乃虚相,骨血为实相,元神不过是二者的桥梁,当然不会是先有的元神!”

杨心问的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了。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灌进他脑子里,有人在笑。

有人在抱着柱子转圈。

红色的,靛色的,黄色的,玄色的……错杂扭曲在一起的色彩描绘着他决计认不出的形状,可他又偏偏认出来了。

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假的。”杨心问面无表情,可脸色却一片惨白,“假的。”

“按先生所说,既然骨血为实相,心魄为虚相,那想来应当是先有实相,再生虚相,先有骨血,再有心魄。”

画先生闻言,颓唐地低下了头,绝望道:“看……我就知道你理解不了。”

“人身剑鞘留下的志录里说,他曾得一具女尸,此女生前向深渊祈愿,死后被深渊抽去元神,徒留一具骨血,腐化极快,寒窗阵亦难以保存其尸身。”

杨心问几乎被那不可视之物包裹其中,若非斗笠遮掩,他此时的神色定会吓着人。那画先生的声音和他耳边别的杂音混在一起,让他一时难以思考。

“我将妖物的心魄和人的元神骨血混在了一起。”画先生话锋一转,却突然说起了旁的事,“可是所成的生灵,却是依旧留有兽时的记忆,而非人的。”

陈安道微微睁大了眼。

“这世上什么铁器树木乃至块石子儿,只要蕴养得当,都能生出灵智,化出人型来,可偏偏飞禽走兽不行。”

那些东西靠过来了。

从地下,从天上,从柱子间,从桌上,甚至是从——杨心问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它们无处不在。

庄千楷当年的一句话忽然回荡在他耳边。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

假的。杨心问不知自己从何时攥起了一把剑来,他没有佩剑,这隔间里分明就是没有剑的,那他手上的这把是是什么,是剑吗?

是,当然是。

不,不是。

“祂是更为根本的东西。”画先生慢慢站起了身,扶着围栏,“祂回应的从来都是虚相的祈愿。”

只听一声轰鸣,蕊合楼的楼顶忽现四道首尾相接的金光,随即那金光一闪,骤然现出一个大洞来!

楼里霎时惊叫声四起,那叫声掺着狼嚎犬吠,鸟鸣猿啸。

“司仙台的来人啦!救命啊,楼主救命啊!”

“画先生!画先生在何处!”

“不能飞!楼顶有人!”

“这、这些货物怎么办?”

这是哪里,杨心问自言自语道,是这里。

是魇梦蛛网。

是席露一朝。

大洞上方四道金光飞过,四柄长剑纵横,每一柄剑上都凌然立着一人,其中一人身着白袍,面带金莲半遮面,俨然是司仙台的神使。

楼中的妖物见了神使,立马冲着大门逃出,可才刚露了个头,便看见屋外已经被提灯士团团包围,站在最前面的方司晨,单手扣着那一跑就会消失不见的马,稀罕道:“好东西,好能耐。”

上方的神使道:“陈安道人在里面,你们钦天监道竟也不进去救人?”

方司晨冷笑一声:“陈仙师叫我们守在外头,说今日这楼里的一个都不能跑,全都得记在案上,阁下可别叫我难做。”

“放肆!”那金莲半遮面的神使怒喝,“司仙台在此,你个兴浪境的胆敢猖狂!”

“诶,神使才应当说话注意些,瞧不出优势在我吗?”

神使冷笑:“你的优势?”

“正是。”方司晨拍拍那马,“你看不出,我们人多吗?”

屋内一时混乱不堪。

“来得真快。”陈安道皱了皱眉,复看向画先生,“司仙台已来人,先生要早做决断。”

画先生弯下了腰,慢慢地捡起地上他落下的两颗牙,半晌摇了摇头。

“我不做决断。我们家从留在京城那日开始,便已约好绝不做决断。”

陈安道心下一凌,衣袍翻飞,抽符起阵:“为什么要杀季左知和唐轩意?蕊合楼本已是众矢之的,为何还要堂而皇之以这种下策参与夺嫡?”

“那不是我们做的。”画先生说,“不管仙师你信不信。”

楼顶大洞里飘进纷扬飞雪,吹得楼内的香气成了股肃杀的冷风,那冷意如有实体,剜下人的血肉,滴下了血来。

滴答。

红雪从上方旋落,陈安道猛地抬起头。

他听见了鸟鸣。

但那里却空无一物,只有四具还在剑上飞舞的无头尸。

无形的死亡在刹那间索了那四人的命。

下一个就是他。

时间在此刻静止,陈安道感觉自己似是听见了雪花落地的声音。他当然没有这种好耳力,他一个灵脉不通,连修士都算不上的人,当直面这连身形都看不见的魔物之时,便不过蝼蚁。

飞雪与月华照亮了整个蕊合楼,黛蓝的天幕似缝补在楼顶的一寸锦缎。

云层涌动,疏星似不过咫尺。

陈安道闭上了眼。

紧接着他便陷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怀抱发着烫,用了死劲儿去抱他,而后猛地带着他滚身出去,与一道扎在地上的飞羽擦身而过。

他睁开眼,先是看到一只巨鸟现形在楼间,仿佛要将整个楼屋都给撑破,画先生从二楼纵身跃下,跳到了鸟背上。

随后,他的视线便被轻落的白纱拢住。

不过一寸的距离,周遭都似已被那斗笠上垂落的白纱隔断。人声,打斗声,一切的纷扰在此刻远去。

陈安道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第124章 遗稿

从何处开始为真, 从何处开始为假?

昨夜大雪,浮图岭一代白霜遍野,冰霜挂枝, 屋子里亮堂得晃眼,陈安道笔下略微一顿,那收尾的撇便显出了滞涩。

他撂了笔, 起身去关窗。方至窗前, 却看见了一只与雪色相融的白鸟飞来, 稳稳地落在了他指间。

那是只机巧鸟, 翅膀内侧有陈家的家纹和编序。陈安道轻点它的尖嘴,鸟肚子上便浮现出一个冒着黑气的反阵,那反阵赫然是当年在浮图岭上闹出了大事的天涯咒。

“查到了。”

天涯咒里传来了白晚岚的声音。

“蕊合楼每月的月初, 便会进一批人来, 走的正是季家的门路。你若这几日启程,约莫是能赶上的。”

陈安道闻言顿了顿,开口道:“季左知的案子可有眉目?”

“没有,什么都没有, 分明有大型妖物撕咬的痕迹,可这么大的玩意儿怎么可能来无影去无踪, 我是查不出, 你自己来吧。”

他想了想, 近来梁州的事处理得也差不多, 确实该去一趟京城了。

陈安道点了那鸟, 鸟肚子上的天涯咒立刻就散去了, 只余一缕黑气缓缓升空, 飘高了, 也与寻常的雾气没什么两样, 眨眼便消失不见。

“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你捣鼓得倒是勤快。”

身后骤然传来了人声。陈安道叹了口气,转身道:“师父,劳烦您进来前先敲门。”

李正德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憔悴,两眼下挂着巨大的眼袋,脸色苍白,像个刚起尸的走肉,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跌坐在软垫上。

接着竖起两指,摆出了师父的架势啰嗦:“我刚才听你说要进京?你这一天天的没个安生,瞎忙乎啥呢,我可听说了,现在京中水浑得很,罪魁祸首就是你那钦天——”

“师父。”陈安道打断道,“您是不是又该闭关了。”

被这么一哽,李正德悻悻地躺在了地上,半晌才说了句:“是有点撑不住了。”

那只机巧鸟还在窗边伫立着,跟只真鸟一样四处啄了两下,只是窗框上除了积雪以外什么也没有。

雪光确实太亮了,陈安道看了看床上躺着的人,心想是不是该把窗给关了。

“你去京城干什么?”还在地上碾的李正德问,“就为了那作乱的妖吗?要真那么麻烦,我闭关前顺手帮你除了。”

陈安道摇头:“那妖只是个引子,我查到了些东西,刚好与此有关。”

李正德噌得坐起来:“什么东西?”

陈安道一开始没打算细说,可看李正德一幅“听不到故事不睡觉”的架势,还是开口道:“……我一直在想,季铁一个季家旁支的旁支,到底是从哪里知晓请神的阵法的?”

李正德闻言皱起了眉,随后认真道:“季铁是谁?”

陈安道:“……”

陈安道:我就不该跟他提这件事。

他深吸了口气:“就是在岁虚阵里召来深渊临世之人。”

李正德一拍脑袋:“啊,为了女儿当人贩子的那个!怎么,他跟京城那妖怪有关?”

陈安道说:“从岁虚阵出来之后,我便一直在追查季铁的行径。可他从父辈开始便住在富宁镇,虽做着走贩的生意,却一直是在平岗城内游走,与本家的来往也并不密切。如深渊这般的秘密,便是季家本家知道的人应当也不多,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从哪里得知这召阵的。”

“直到最近。”他点了点桌上的纸,“我复看夏时雨生前记下的《成魔志》,重新捋了一遍当年京中妖乱的事。”

“等等!”李正德一愣,“这怎么能牵扯到夏时雨身上?他们可压根不是一辈的人!”

陈安道不紧不慢,抬手收了那机巧鸟,又关上了窗,掖了掖床上那人的被角,才走回来,坐在桌旁。

“当年京中妖乱,夏听荷和一位世家公子同行,领了这除妖的任务。没曾想那妖物凶煞异常,二人不是敌手,复传信回临渊宗。夏时雨,无首猴,庄千楷三人接了信,立马便赶往了京城相助。”陈安道缓声道,“之后几人背水一战,亦不是对手,京中血流成河,庄千楷用他研究出的召阵,以京中百姓为祭,召出了深渊。”

“彼时能在深渊面前保持清醒的,只有夏时雨和无首猴,夏时雨在彼时成为了心魄——这其中有多少是无首猴的手笔,我说不清楚。”

李正德皱眉:“可这跟那季铁也没关系啊?”

“不错,到这里都似没什么相干。”陈安道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但是我在席露一朝里,听到过那位与夏听荷同行之人的名字和去向。”

“那位公子姓季,单名一个枝。”陈安道说,“夏听荷对夏时雨说,‘那个姓季的看上了一个妓子,留在了京中’。能与夏听荷同行除妖的,必定是巨啸境及以上的高手,且庄千楷召唤深渊时他在场,那阵法他必定看到了。”

“我请路游子长老请出季家族谱来,确实有这么一脉,现居京中。”

李正德立马兴奋道:“难道那季铁是他们的后人?”

“季铁那一辈与季枝毫无关系,比和季闲的亲缘更远,最多不过本家祭祖时打过照面。”

李正德蔫了:“那有什么用?”

“有。”陈安道说, “季铁有一女,叫做季兰花,从小便有不足之症。季铁行人牙买卖之事,凑够了钱,便将女儿送至京城看病。”

炭盆里“噼啪”一声轻响,火光亮了又暗。

李正德下意识坐正了些:“那……难道是那时候……”

“季铁没有闲钱让女儿在京城久居,但不足之症只能将养难以治愈,若是我,必定会选择投奔京城的远亲。虽只是打过照面的关系,可季家彼时在京中已算官宦人家,照顾一个女童,算不上麻烦。”

“不不不不不,就算如此,那京城季家也没必要教季铁召阵啊!”李正德脑子勉强追了上来。

陈安道说:“如果有必要呢。”

李正德茫然道:“什么意思?”

“如果京城季家的目的就是破坏三元醮,那教负责祭品运送的季铁召阵,便有必要了。”

“为、为什么他们要破坏三元醮?”

“尚未可知。”陈安道垂眼道,“我此去京城,也是想顺道查清这件事,季左知之死,或许与之有关。”

李正德抱着脑袋,眼珠子从下扫到上,再从上扫到下,许久才说:“可是……他们怎么确定,季铁会去破坏三元醮?”

陈安道的嘴唇微微抿了起来,将桌案上的书放到了腿上,轻声道:“……我想他们是不确定的,季铁只是他们其中一手棋罢了,若是不成,还有后手——但为了叫这手棋的胜算变大,他们应该是有所行动的。”

“什么行动?”

陈安道低着眼,似是在看那书,又像是眼睫上落了霜,压得他抬不起眼来。

“季铁的性子不难摸清,分明是侠义心肠,却为了给女儿治病害人无数。这份罪孽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旦那块石头被挪开,他便很有可能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去坏那三元醮。”

李正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只要李兰花死。”陈安道翻开了书页,“这块石头便算移开了。”

屋内一时寂静。

李正德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他的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慌。他近来身体不适的情况越来越多,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其中一件。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发麻的脚,一言不发地往屋外走去。

刚推开门,便见姚垣慕蹲在门口堆雪人,见了他立马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大喊了句“师父好”,然后探头往向屋子里继续喊“师兄好!大哥好!”

“嚷嚷什么。”李正德心情不佳,“杨心问又听不见,天天喊,累不累。”

姚垣慕眨眨眼,不好意思道:“还、还好。”

李正德翻了个白眼:“行了,进去吧。一会儿到杨心问‘煅体’的时辰了。”

说完一步千里而去,姚垣慕不过一个眨眼便看不见人了。

三年多下来,他已很是习惯雾凌峰的一切。无论是吹师父马屁,帮师兄做事,还是陪大哥说话,他都已经熟能生巧,非常得心应手。

冲着师父的背影喊了句“哇,好快”之后,便忙回头行礼道:“师兄,闻家来信了。”

“进来。”

“是!”

姚垣慕踏着与身形很是不符的小碎步进来,站到了桌前,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闻家的信件。

陈安道说:“麻烦你了。”

姚垣慕嘿嘿一笑,忙道不用。陈安道看信时,他便蹭到床边,冲着床上的杨心问说:“杨大哥,师兄过阵子要外出,你别太寂寞,我会多跟你说话的。”

“此去京城,他与我同去。”陈安道头也没抬,“这些时日我不在,师父约莫也要闭关,雾淩峰便交由你打理了。”

“啊?”姚垣慕惊奇道,“师兄要带大哥去啊?那也太远了!”

“无妨,我近日对那傀符改进了些,他大致能听着我的指令行动了。”

姚垣慕闻言,转头盯着杨心问身上那渗着黑气的反阵符,心里有点发怵。

他毕竟是姚家长大的。虽然姚家什么正经东西都没教过他,但耳濡目染的,对这些邪术还是有些害怕。

正盯着,便见杨心问忽然挺尸一样坐了起来。

随即扭头,转身,膝盖垂落,踩进了鞋里,随后站直,迈步,走出了房间。

“到点了。”陈安道放下了书,起身跟了出去。姚垣慕也忙追出去,杨心问正在院子里打第一套煅体拳。

姚垣慕蹲在旁边捧着脸看。昨夜下了雪,今天风吹得冷,他喃喃道:“师兄,这拳真得天天打吗?”

换作自己,梦里跟坏人殊死搏斗,□□还要出来锻炼,杀了他算了。

“自然。”陈安道冷酷道。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大家都不记得这几个姓季的是谁了,没关系我看大纲前也快忘了…

*季铁,季兰花三十一章出现

*季枝一百零四,一百零五章出现

第125章 相见当相识

冷酷的陈安道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 总会叫姚垣慕想起自己以前堆过的雪人。

分明一整个冬季日日都能看到,可某天醒来便会忽然消失不见,看着那滩雪水时才会恍然想起:原来春天已经到了。

“师兄, 闻家的来信,我该怎么回?”姚垣慕跟个传旨的太监一样侍奉左右,小声道, “他们家说什么也不肯交人。”

陈安道说:“把信誊写一份, 送到姚家去。”

姚垣慕茫然道:“啊, 为什么啊?”

“姚家与闻家的龃龉由来已久, 眼下又为谢晟山矿挣得头破血流,我近日抽不开身,便劳姚家先咬着此事, 待我回来再行处理。”

姚垣慕似懂非懂地应了。

陈安道垂眼看他, 忽然道:“近来大长老似是常常找你。”

说起这个,姚垣慕整张脸垮了下去:“可不是嘛,那个什么三宗论道再过个小半年便要开始了,大长老说要我好好表现, 不能丢临渊宗和姚家的脸,天天教我这个教我那个, 我哪里记得住啊!”

“他教了你什么?”

“唔……就一些洗髓淬炼的功法, 还说是什么独门秘籍, 切不可外传, 练得我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

陈安道沉默片刻, 复道:“你把功法抄录下来给我。”

姚垣慕眨眨眼:“可是大长老说不可外传。”

陈安道静静地看他。

“……好的呢师兄, 我回了信就去抄下来。”

“去吧。”陈安道说, “这几日虽是祭礼假, 功课也不能耽误, 抄好了便去背七门端礼,若月后的小考你又不及格,七门史全篇抄三遍。”

姚垣慕听了,只觉得师兄比隆冬还令人心寒。

想当初他初逢陈道友,竟误以为对方温柔似水,春风和煦,哪怕上任实沈长老之位掌罚,也必定跟其他长老有所不同的。

确实不同,陈长老比其他长老可怕多了。

姚垣慕面色惨淡地点头。外头冷得很,他一身膘也觉得遭不住,宗门的冬衣颇有些不管人死活的单薄,他在那氅里又塞了两层袄,圆咕隆咚地往自己的观里滚去。

开了墨盒,提笔回信。写字的间隙抬起头来舒展肩颈,从窗间还能看见那两人。

一个时辰后,今日的锻体似是告一段落。杨心问身上的傀符一暗,整个人便如同停转的机偶,骤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立在原地。

姚垣慕总是有点害怕这一幕。或许是因为陈安道用的邪咒叫他害怕,又或许是意识到方才那样灵动的人并非真正活着。

“三年啊。”姚垣慕搓着冻僵的手指,喃喃道,“大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他看着陈安道从袖中取出了帕子,走上前给杨心问拭汗。似是发现杨心问的头发有些乱,便牵引着人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散下发来,慢慢地梳着。

一边梳,一边说话,虽然对方根本就听不见。

一开始连给人梳个马尾都乱七八糟,现在已经能编四五股的小辫,用红绳绑好,缠在环饰上,像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接着又在杨心问的脖子上戴长命锁,腕上扣银镯,挂辟邪铃铛。

打理好了这些,陈安道才会牵着杨心问回屋,让对方坐在他身旁的小椅上,看书有所感悟之时,还时常“交流”起来。

姚垣慕最开始还觉得毛骨悚然,三年多下来也已经习惯了。

所以当他抄好了自己记得的那部分功法,走进轻居观,闻到股血腥味儿时,也已经波澜不惊。

他站在屏风外,见屏风上两个人影相拥。

陈安道褪了半边的衣衫,将杨心问揽在肩窝里,行“食”的指令,杨心问便张嘴咬下,吸食他颈边血。

一声闷哼后,便是些细碎的喘息,间或有些吃疼的嘶声。

姚垣慕挠了挠头,退到了外间。

不知是不是养得太好,他大哥这几年长得飞快,原本瘦瘦小小的模样,如今站直了已经与师兄一般高,脸也不是孩子模样,虽稚气未脱,可已全然是个俊美少年的外貌。

前几年只觉得师兄怪惨的画面,如今再瞧,总觉得看着怪不合适的。

他蹲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腿都麻了,等里面没了动静,才拿着誊写的功法走进去。

屋里的血腥气还没散,陈安道已经整好了衣衫,用帕子擦着杨心问唇边的血。

姚垣慕看他面色苍白,有些担心道:“师兄,你前几天才退的热,可别又病倒了。”

“……无妨。”陈安道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峰主令放在外间的桌上,你一会儿出去时记得拿。”

越是虚弱,陈安道言语间的冷意却愈盛。他好像总是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可三宗七门四十二家已鲜少有人敢直视陈安道,这些年他做了许多事,有些是姚垣慕能知道的,有些不能。

知道的那部分叫姚垣慕心生佩服,不知道的部分则叫他怕得想都不敢多想。

陈安道拢了拢杨心问耳边的一点碎发,勾到了耳后,转头见姚垣慕似是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姚垣慕忙道没有,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次日,陈安道天未亮便出发了。白晚岚养了不少灵兽,其中不乏能载人日行千里的品种,陈安道挑了个模样最惹眼的无毛骆驼,又选了家里最豪奢的车厢,刚出山门,他远赴京城的消息便飞往了各处耳目。

尚未入城,他便听闻了京中妖乱又出现了死者。

“万般仙众对这些妖物怪邪向来趋之若鹜。”陈安道低头看着传信,一边轻声道,“这次的动静这么大,提灯士里混进的教众已经蠢蠢欲动,藏了一年,这便有两个露了头。”

“其中一个姓顾,负责曲东门一代的夜间巡逻,明察所登记的姓名叫顾小六,原汾关郡人士,母亲早逝,父亲在两年前走货死于马贼手下,他被一个散修收养,通了灵脉,后进京入了明察所。查其行踪,应当是在入京的路上,与五岭那一代游荡的万般仙众接触过。”陈安道顿了顿,“两次命案,他都是第一发现人。”

他抬起头,看向笔直地坐在一旁的杨心问。

车轱辘碾过一颗石子,车身微微偏了偏,陈安道的心随之轻落。车厢里光线昏暗,他望着杨心问那隔着纱的轮廓,许久轻道:“会是他的手笔吗?”

“他在那里吗?”陈安道复问,而后低下头,额头抵在了杨心问的肩膀上,像是累极了,“你在哪里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从何处开始是真的,从何处开始是假的?

分明知道此人绝不可能是你,但他开口说的每一句话,却又如此相像。

【“仙师问我名字。”顾小六迎上了陈安道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内一时寂静。

白晚岚随即猛地起身要追,陈安道却躬下身来,笑了。

那笑声肆意,甚至隐隐有些癫狂,在这凄清的旧宅里,像是幽魂之声,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白晚岚被吓了一跳,扒着窗的手一顿,转过头来,悚然道:“你笑什么?”

一旁的司晨也骇得不清:“仙、仙师?”

陈安道笑得停不下来,越笑气越少,半晌咳了起来,胸里闷痛,他伏在地上,咳出了血来,笑声却还是止不住。

白晚岚忙喝令方司晨追人,自己转身点了陈安道几个穴位:“你发什么——”

“是他。”陈安道说,“他就在这里。”

白晚岚当然知道“他”是谁。

“怎么可能,人你刚刚才亲手扶进屋里的,那个顾小六怎么可能是杨心问。”

“万般仙教众以魇梦蛛网与无首猴和杨心问相连,”陈安道推开了他,摇摇晃晃的走到窗边,“刚才与我交谈的,是蛛网上的他。”

冷风灌进了屋里,陈安道望着那眨眼间便要被掩盖的脚印。方司晨已经追了出去,不知今夜能不能捉到人。

白晚岚听不明白:“什么意思?杨心问已经控制了顾小六的心魂吗?那他刚才装模作样的干什么?”

陈安道摇摇头:“我不知道。”

白晚岚一哽:“……你不知道你说个屁。”

“让我想想。”陈安道慢慢地蹲了下来,一手扶着墙,一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前,“让我想想。”

他的额角发凉,约莫是又病了。可他却觉得浑身都在发烫,烫得他的心口就快化了一样。

你为什么要跑呢。

陈安道闭上眼,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他困住你了吗。

如果是无首猴的手笔,他究竟意欲何为?是为了折磨我还是折磨你?

快想,快想。

三年前他从我这里抢走了你,三年后他休想故技重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