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卷 觉来伶仃长
第111章 采薇
雪停初霁, 山上已一片银装素裹,如门前新积起的雪堆,难得的晴日洒下来, 便格外光洁刺眼。
常采薇截了段稻杆在手中,积雪已深,她想打鸟怕是不易, 便截了几根枯萎的稻杆, 支起她的绳套来, 又在绳套下撒下饵料, 静候山林里尚未入眠的小兽自投罗网。
她身材矮小,气力不大,不是擅长打猎的身形, 这冬日里大多飞禽走兽也已窝进了洞穴里酣眠, 其实是打不到什么东西的。
可被娘念叨着婚事,拘在家里衲鞋更是烦人,所以雪一停,她便偷偷跑上了山。
圈套要的是耐心, 常采薇支好了绳套,便寻了个稍远点的地方堆雪人玩。堆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大的用树杈画出了鼻眼, 小的直接将树杈捅进去当鼻子, 这根顶天立地的鼻子险些把雪人的后脑勺都穿透了, 她呆呆地看着, 半晌深深地叹了口气。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无神的眼落到了山巅的一座巨大碑石前。
那碑石可真大, 哪怕在山脚看去也能勾勒出轮廓来, 圆而对称, 中轴两侧还各有一点突起,远远看去,像个猴脑袋。
那地方她不能去。
常采薇怔怔地看着,一时想不起是谁告诉她那碑石不可逾越,那感觉就像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饮水一般,没什么道理可讲,只是不能去,不能去,断不能去的。
“诶!”
忽听一道簌声,常采薇连忙回神,看向自己的绳套——只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被她的绳套绊倒在地,震起了一身的雪屑。
这动静不是熊便是人,常采薇谨慎地眯着眼细看,那身影虽看着大,实则是身上那漏风的宽大灰袍所致,一头的乱发糊在脸上,看不清面容,四脚朝天地跌在雪上,形容何等狼狈。
常采薇忙跑了过去,小心翼翼道:“你、你没事吧……”
那人“诶呦”了两声,声音意外得年轻,似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行事却像是老叫花子,在雪地上不怕冷地滚了两圈,哼哼唧唧道:“嘶,摔断腿了。”
她闻言一骇,忙掀起那人一身乞丐袍看去,他的一条右腿竟当真是自膝盖以下的部分不翼而飞,裤管在膝盖处便打了个结,俨然是个瘸子!
“可、可你这腿……”常采薇憋红了脸,“不能是刚刚摔断的呀……”
那叫花子模样的人闻言立马抬脸,眉眼还挡在发下,只露出的下半张脸却清逸得有些诡异了,一张嘴是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在雪夜里吸了人血的妖魅,叫常采薇看得有些挪不开眼。
可下一刻那好看的狗嘴便咬人道:“诶呦,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断了一条腿,另一条腿就是铁打的了?天可怜见的,我一个瘸子翻山何等艰难,临了还要个女娃娃的圈套给绊折了腿!这下山的路还有这么长,我可怎么办啊!”
常采薇听他说得心里发臊,只能讷讷道:“我没想到这山里还会有人……”
“还要狡辩!”那叫花子高声道,“我不管,我现在没一条腿是好的,你得把我带下山去!”
他声音虽动听,可喊得这样高亢,叫人自心底里生出烦躁来。偏偏常采薇理亏,又是个面子薄的性子,一时只是又急又羞,甚至想不清楚,这厚雪地上摔一跤,到底是如何能把腿给摔断的。
常采薇只能说:“好吧,我背你下山去。”
她将自己来时背的箩筐转到了胸前,心中有些不安地蹲了下来。
接着她便感到背上爬上来个人,她不敢乱动那乞丐的腿,生怕碰到伤处,只能闷闷道:“你抓紧了。”
甫一站起来,她险些一头往前栽。
背上的人好轻,轻得像是没她那空荡荡的竹筐重!
是因为少了半截小腿吗?
常采薇站直了些,开始往山下走去。
雪地上倒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常采薇看着那影子,心里头越发觉得古怪。她自己什么气力自己清楚,这人分明是个身量欣长的男子,为何她背起来这般轻松。
而且这种天气,一个瘸子为何要上山?
两手空空的,自然不会是打猎,连根拄拐都没有,他到底是如何上的山?
思绪愈乱,她看着那人与自己交叠的影子越发胆寒,他的头就在自己的头旁边,乍一眼看去,像是一颗浮在她身边头颅,而她却依旧无知无觉。
她的脚步变慢了,想回头看看,叫花子还是不是在她背上,却又不敢回头。
说到底,常采薇的腿开始发软,这人来的方向……似乎就是那座石碑。
“你怎么不走了?”
她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身后那人的声音便悠悠地飘来,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我……我在走……”
“嘻嘻。”
那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叫常采薇毛骨悚然的笑来。
“你怕什么?”乞丐轻柔道,“我连腿都没有,怕人都来不及,你为什么要怕我?”
“你……”常采薇吞了口唾沫,小心试探道,“你不是村里的人,是怎么到山上来的?”
乞丐又“咯咯”了两声道:“你问我从哪里来的,我倒是想先问问你是哪里来的。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猎物,你一个小姑娘自己上山,可比我个居无定所的乞丐在这儿古怪多了。”
叫人戳到了痛处,常采薇有些慌乱道:“我、我就是在炕上待久了,憋得慌,出来透透气……”
“透透气就非得上山?”乞丐还在笑,那头脏乱的头发落在她肩上,“这天气,家门口吹两下冷风都要命,寻常人哪里会想的上山来?”
他说得笃定,倒是叫常采薇一时哑口无言。
她连害怕都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足尖。有些话她无人可说,这会儿反倒像是寻到了个能有回响的树洞,半晌开口道:“我娘想把我许给铁铺的小子。”
乞丐好奇道:“那小子不好?”
“他挺好的。”常采薇忙道,“只是……只是我……”
那乞丐跟能读心样的,了然道:“哦,你有中意的了。”
常采薇的脸立马红了一片。
“若是有中意的,为何不去与你娘说?”
“他是个外来的卖货郎,居无定所的,又是外来人,我娘不会同意的。”
乞丐道:“这么说,你问也没问过,便已放弃了?”
那乞丐说起人话来,声如琮泉清冽,还带着些抑扬顿挫的起伏,若有若无地勾着人与他说话。
“问了又能怎样。”常采薇说,“我娘她——”
“为何要事事怪在你娘头上?”乞丐打断道,“你娘连你心仪谁家的郎君都不知道,怎的就要被你心里怨恨呢?”
常采薇脚下一顿,胸前的竹筐晃荡两下,里头的绳套跟着颠了一瞬,像条冬眠里惊醒的蛇。
她有些生气,这乞丐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她的事品头论足。
“你说得简单。”常采薇垂着眼,“若是说了之后娘不允,说我不知羞怎么办?”
乞丐大笑:“人一辈子不知道的事海了去了,偏偏这‘羞耻’二字最不必知道。”
常采薇还是头回听见这么不要脸的论调,有种头回翻看禁书的紧张,心里砰砰直跳,嘴上却还说:“你不晓得动情的滋味,我不要与你说这个。”
那乞丐一哂:“你能这般踌躇,无非是觉得来日方长。若今日便是你与父母情郎相聚的最后一天,你可还会这般知羞,由着什么劳什子的礼义廉耻来碍着你的路?”
啪嗒。
常采薇猛地回头,她背后的乞丐险些被她这一下给甩下去。
乞丐问:“你怎么了?”
常采薇伸出手,拢在了耳后,茫然道:“你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
可是分明就有。
她放眼望着雪白的山路,似是要从那无辜的积雪之中寻到那声音的源头。
“像是……冰面碎裂的声音……”
“你莫不是糊涂了。”乞丐笑道,“树上连冰梢都没有,哪儿来的冰面。”
常采薇还在回头看着。她的视线一路向上,又看到了那巨大的石碑,分明已经离得那么远了,她却还能清楚地看到,竟还能本能地觉得恐惧。
她连忙转过身,匆匆往山下走着,像是走慢了,那石碑便要冲上来咬她一样。
两人行至山脚,到了村口。
乞丐拍了拍她的肩,开口道:“好了,到地方了,放我下来吧。”
常采薇本打算把他背到大夫那儿,可也觉得让人看见她背着个男人不太好,便把人放了下来,又问:“可你现在动不了……”
那人就这么坐在村口前的小石墩上,冲她摆摆手:“山人自有妙计。”
乞丐不是什么客气的人,他说有妙计,那自然是有的。常采薇便不再停留,转身要走,却听那人在身后道:“明日我还会上山。”
拖着两条瘸腿上山?
常采薇不知道他说这个做什么,兀自背着竹筐进了村子。
刚进去,她便闻到了香。罗嬢嬢又在门前轰熬稃,那焦米味儿在村口都能闻到,周围围了一圈的小孩儿,那熬稃一出来便见他们眼里泛光,她一人给了一把。
“呀,采薇怎么上山了?”罗嬢嬢笑着也给她递来了一把,“这么冷的天气还上山,比我家姑娘可结实多了!”
常采薇说着谢接了过来,没多聊便回了家。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她娘戳了戳她额头,没骂她。
夜深人静,常采薇靠坐在窗边。
那月亮跟个弯刀样的悬在天上,又冷又尖,看得她眼疼,关上了窗,屋里那叫人昏昏欲睡的暖意便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如这床棉被般暖和,厚实,叫人心安。
兜里的熬稃还没吃完,在屋子飘着些焦香来。
“一个乞丐懂什么。”她蜷在被子里,仿佛已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只要能如现在一般过活,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她捂住了自己惴惴不安的胸腔:“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可这样的夜里,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具体是什么她已经忘了,只是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哭得枕头都湿了。
她抹了眼泪,天尚未大亮,便又上了山。
这次连竹篓都没有带。
那乞丐还在昨日见到他的地方。他像是在山上待了一夜,灰袍和里头的袄子看起来都是湿的,他就坐在一块扫了雪的石头上,一腿曲起,手搭在膝盖上枕着脑袋,听见了踩雪的声响,方慢慢抬起头来。
寻常人这样冻一晚上是要命的,可这乞丐的命似乎很硬,都这样了还能笑道:“现在上山顶,还能瞧见日出,你看不看?”
第112章 曰归曰归
常采薇摇摇头:“山顶有石碑, 不能去。”
“那石碑怎么了?”
“有妖怪。”常采薇不假思索道,“石碑后有很多妖怪,我不能去, 你也小心点吧。”
那乞丐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对尖尖的虎牙来。
“谁告诉你那里有妖怪的?”
“是——”常采薇张嘴便要答,可随即又愣住了。
是谁来着?
“是……我娘。”她撒谎了, 避开了那乞丐自那一头乱发下投来的探究的视线, “还有村里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啊。”乞丐无所谓地摆摆手, “这样。”
也不知是信了没信, 常采薇斜眼看他那曲起的腿,半晌道:“你那条腿果然没断!”
“谁说没断的,只是今日又好了而已。”
“怎么可能这么快?”
“世上奇人异事多着呢, 你哪儿能个个都听过?”个乞丐被人拆穿了谎言也不见尴尬, 兀自胡扯道,“这村子恁小,你见识少也是情有可原。”
常采薇被他气得昏头。
“外头的好东西可多着呢。你们这村子让这山给困住了,你也没想过出去?”乞丐指了指那在朝阳下泛着金光的山巅, 石碑立在其上,便如一座高大巍峨的坟墓。
“没有。”
常采薇遥望着那石碑, 又说了一遍:“从来没有。”
第三天, 常采薇又上了山。
那乞丐趴在雪地上, 气若游丝道:“这儿可真冷。”
常采薇看着他一侧空荡荡的手袖, 愣神道:“你的手……”
乞丐说:“让狗咬了。”
哪有狗能隔着袖子咬下手臂的?又有谁能在失了手臂之后又躺在雪中过夜?常采薇眸光微动, 许久道:“你……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
乞丐抬起头, 雪上还有他脸的印子:“普度众生。”
常采薇:……
常采薇:……这缺胳膊断腿的乞丐说起大话来倒也不怕折了腰。
“不说我了, 你和你那情郎如何了?”乞丐在雪地上坐了起来, “看你上山上得这么勤快, 我瞧着是闹不愉快了。”
他料事如神,常采薇确实和那卖货郎吵架了。
“他说要到我家提亲。”常采薇蹲下来,看地上一截露出来的枯枝,“我不让。”
乞丐那条没断——据称是断了一天就好了的腿,伸了开来,着实是长得过分,叫人愈发可惜他没了的那条腿。
“你要嫁给那你娘给你选的那夫婿?”
常采薇点点头。
“那你可要跟人说清楚了。”乞丐说,“告诉他你不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没意思,可千万别说什么父母命不得不从,叫他生出些一头热的孤勇来,到你大婚时跑去抢亲。”
“怎、怎么会……”
“那可说不准。”乞丐竖起根指头,在她面前转啊转,“我见过可多这样的事了。”
他分明年岁尚轻,与自己应当是一般年纪,可常采薇与他说话时,却总觉得对方阅历极丰,带着些遍览人间世事的洒脱。这一说,便叫她上了心,暗自嘀咕着那卖货郎是不是会冲动行事之人。
“哪怕他瞧着不像,也未必不会这样做。有些男子爱人,便是在心上人表现得乖顺可爱,只想讨你喜欢,可若见你受了委屈,那便是要怒发冲冠为红颜的。”
乞丐说得煞有介事,叫常采薇不禁道:“你也是男子,你也会这般吗?”
乞丐嗤笑一声:“我才不,装来的有什么意思?我本身就这般讨人喜欢,惹人怜爱,跟我抢人,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
此人这幅尊荣,便是村里体面人家的狗见了都是嫌的,竟还有脸说这种话,着实了得。
常采薇笑了一声,也仰躺在了雪地上。那雪还没融在她身上时,其实也没那么冷,她的目光自林间枯枝里穿过,投向了湛蓝的天际。
“可你要想好。”乞丐的声音传来,“若你与他说明白了,他识趣得不纠缠你,你们可就算散了。”
“我知晓。”常采薇说,“只是天大地大,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村子更好的地方。他是浪客,也不该为我一人困在这里。”
常采薇朝着天际稀薄的几笔白云伸出手。
天真远啊。
故乡的天似乎总是这样的晴日。
故乡。
常采薇一愣,什么故乡?
“姑娘。”那乞丐的语气带笑,“你在哭什么?”
她茫然地摸上了自己的眼睛,眼眶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湿漉,一滴热泪自眼角滑落,消融了身下一点冰雪。
“是啊。”常采薇喃喃道,“我在哭什么?”
家不就在眼前吗?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
每个夜晚,常采薇都告诫自己不要再上山了,那乞丐有古怪,她每日都在离那石碑越来越近,太危险了。
可每当她睁眼时,推开窗叫外头干冷的风一吹,她便像是再难以忍受这屋子里的暖意,挣扎着要从爹娘温柔如水的目光,和这邻里和睦的村子里逃出去。
逃到哪里去?
她兜里的熬稃早就没了香味。
常采薇蜷缩着膝盖,膝盖又抵着脑袋,半晌道:“我还没有与他说清楚。”
乞丐似是半点不意外,反倒笑道:“怎么,你要这样吊着他?”
“我不知道。”常采薇说,“我娘应当是看出来了,昨日她与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人要学着道别。”
“说得好。”
“好什么好?”常采薇将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只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也说得不错。”
常采薇抬起脸来:“你怎么这般敷衍?”
只见对方拄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杆,手抵着上面,下巴压在手背上,发间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你跟你娘说的确实都好。文辞本就是墨客为自己的行事绣上的花,无论做什么,你都能寻到言之有理的名言加以佐证,要紧的是你自己怎么选。”
他说着,慢慢直起了身子,拄着拐站起来,又看向山巅。
“去山顶看日出吗?”个瘸子又惦记着那儿,“今日也是个晴天。”
常采薇没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是往山下望。
从此看去,村落便如一个小小的池塘,村子中心覆着白净的厚雪,在晴日下亮如明镜,又似一汪池水,周遭的小屋错杂地挤在一起,恰似池边的鹅卵石,此间澄净若世外桃源。
她眨了眨眼,却在闭眼的瞬间凝望到了那白雪染血,尸横遍野的景象。她再不舍得闭眼了,只是强撑着眼皮,任它愈发干涩,在这寒风中守望着那小村。
“今天不行。”常采薇的眼□□风刺激出了泪,“明天吧。”
乞丐没有回答。
次日,常采薇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叠好了被褥,打开了窗,眺望着那似乎越来越近的山,越来越大的石碑,而后收回视线,走出了房门。
寻常的村屋哪里会有这样大的耳室给娃娃,她走出了房门,那房室便在她身后变小,变旧,床成了榻,上面只有一床破洞的薄衾。
爹娘已然围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热粥、窝窝头、还有酱牛肉。她坐下来,娘给她夹了块肉,絮絮叨叨地与她说铁铺那小子给他们家拾了几筐柴,给他们磨了几把带锈的刀;他爹跟铁铺匠的关系不好,对这婚事还是颇有微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两人四目相接,立马便热热闹闹地吵了起来。
常采薇带着笑听他们吵,低头喝粥。
粥里好多的米,插根筷子进去,似是都能立住的。
“闺女,那铁匠的小子也就那样!”她爹气道,“若是有旁的好的,你瞧上了,尽管跟爹说,那小子想着献点殷勤就能上我家门,想都别想!”
“你这——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跟我要卖女儿样的!我瞧中那小子憨厚老实,家里又知根知底,哪里是殷勤不殷勤的事!”她娘说着拉住她的手,“闺女,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瞧不上他,那娘也瞧不上,可你爹的话是一句不能听,他跟老刘头有仇!”
两人说着又吵上了。常采薇坐在那儿听,她好像一直听下去,长长久久地听下去。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爹,娘。”她忽而走到了两人边上,随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
“女儿走了。”
她爹娘被她这三个响头叩傻了,茫然道:“你、你要去哪里?”
常采薇慢慢地站起身,又向前一步猛地抱紧了二人,轻声道:“去女儿该去的地方。”
她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跑出了门。
这寒冬之中怎会有新鲜的牛肉,她这辈子又何曾喝过这么浓稠的粥。冬日农闲之时,他爹总是要去镇子里做些碎活儿,她娘也是要针线功夫补填家用,从不曾这般悠闲地聚在一起喝粥吃肉。
她出了门,那屋中飘荡的粥香便散了。
她跑着,来往的人亲切地唤她名字,村口的好婶婶又在做熬稃,朗声问她跑这么急做什么。
常采薇没有回答,她怕自己足下一顿,便再也不舍得离开了。
她飞奔在街巷之中,山林之间,并不清楚自己跑得是否快,她所能做的只是这样,用自己的双脚,迈下离开这片桃源的每一步。
五脏六腑在燃烧。干冷的吸入肺中都像是火场的浓烟,烧得她整个喉咙都在滚滚发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沼泽之中,喘不上气的痛苦几乎让他有些分不出方向。但超出灵魂的本能依旧在驱使着他奔跑
她冲上了山,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却像是眨眼间便能到。
山下已经大亮,可山顶却诡异得日未尽出。
常采薇喘着粗气,在山间大喊了一声“乞丐”。
只见面前的雪一动,自下探出了一只手来。
常采薇忙上前把人挖出来,乞丐满身沾着雪,冻得没有一丝体温,却有一条腿汩汩流血,烫化了一片雪地。
他失去了仅有的一条腿。
“死猴子。”乞丐伸手,五指抓着面前的乱发往后拨,露出了他那张堪称艳丽的脸,双眼眼梢高挑如鸟翼高展,目中点光寒芒乍现,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霜,却只显得那眼里锋芒愈盛,“小爷迟早扒了你的猴皮。”
“你……你还能动吗?”常采薇不知他说的是谁,“你还能上山吗?”
乞丐看她:“你觉得我能吗?”
常采薇住了嘴,背过身来,把乞丐抱起放在了竹筐里,又背起了竹筐往山上走。
和第一次背人时全然不同,眼下常采薇感到身后无比沉重,分明只剩躯干和一条腿了,那乞丐却如有千钧压在她背后。常采薇压着牙,一步步朝着那石碑走去。
乞丐在后头倒是能说风凉话:“你想好了?”
常采薇被一问,便想回头,可回过头,她又怕自己不舍得了,于是只能看向前方道:“想好了。”
于是二人再不言语,直到他们终于立在了那猴首石碑前。
常采薇吸了吸鼻子,冷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鼻尖一点更是红得有些发肿。她颤抖着伸出手,按在了那石碑上。
“那日我丈夫抢亲,将我带出了好远。”她轻声道,“可我总是这样拿不起又放不下,临了,又闹着要回头,再看我爹娘一眼。”
竹篓被放在了一边,乞丐抬头看她:“阴山邪魔动乱,树木育灵成祟,彼时临渊一剑未成,那祟物将阴山一带的农户几乎吞光了,留下千百白骨挂在身上,远观似白雪覆山林,梨花一夜开。”
“它那时已经吃饱了。”常采薇伏在石碑上,喃喃道,“我丈夫和我得以逃跑,一路奔赴临渊宗,叩请仙师出山。”
乞丐说:“诹訾长老季闲,玄枵长老庄才,大长老姚不闻三人下山,奔赴此地,联手诛灭了阴山邪祟。”
常采薇道:“那之后我便不曾离开浮图岭半步,可我又像是一步都没能从阴山出去过。”
那乞丐笑笑:“若是当真不曾出去,你今日不会上山。”
他说着,也抬手放在了那块石碑上。
“若是你不愿出去,这石碑便是镇守千百妖邪的宝物,他在你心中宛如神祇,我杀不了他。”
紧接着,常采薇便见他猛地拍出一掌,震碎了那块石碑。
“可若你愿自美梦里脱身,那这石碑不过一块破石头,我便能自他手里抢来你的心魂,放你自由。”
高远的天幕如一层脆弱的糖衣,随着那石碑的破碎而悉数开裂,干冷的风停了,隐约间只有不甚分明的暖意和药味,萦绕在她鼻尖。
眼前的场景如潮水般退去,她最后来得及看去的一眼,只有那乞丐眨眼间变化的背影。
四肢完好,长身玉立。红衣烈烈似火,青丝于罡风中狂舞如藤蔓席卷,他立于一片黑暗之中,一手平举,自虚无之中蔓生出一簇丝线来。
那丝线急旋成形,化作了一把剑,落在了他的手心。
“胜负见分。”那少年冷笑,“你还不出来受死?”
第113章 赌局
此处无天无地, 无上无下,不过是蔓延的黑暗,与混沌未开的沉寂。
破碎的石碑慢慢地动了起来, 重组成了那诡谲的猴首,飘在空中,像个模样古怪的灯笼。
“那女子身世悲惨, 本是最不该自破幻境之人。”猴首缓缓开口, “没曾想……竟是这般固执。”
杨心问虽用蛛网成了剑, 却并未杀来。他将剑插在一旁, 自己盘腿坐下,那猴首愈近,也不见他警惕, 不过笑道:“常采薇既醒, 你当年挟持的百人心魄如今已悉数在我手上,前辈,不如还是束手就擒吧。”
猴首两耳伸长,竟是变成了两只手臂, 撑在了身侧:“不忙。”
“如何不忙。”杨心问语气关切道,“梁州以南的万般仙众心魄都已在我手, 前辈又被我……塑成了这幅尊荣, 再耗下去, 我怕前辈真要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形貌了。”
他一边说着, 一边二指点地, 地上随即便出现了两个酒盏, 他略一推去, 其中一盏便移至猴首前。
酒水在盏中晃荡, 而后渐平, 倒映出猴首的模样。
“当年你刚进来时,我也请你喝过一杯酒。”
“不错。”
猴首道:“你不愿喝我给的东西,被我操控的梦中人硬灌了下去。”
杨心问点头:“随即你将我双手双脚埋于地下,以絮被裹上,再多次浇沃沸汤,随即从我身上剜下肉来,在火上烤炙。我那时见识少,不知道这是什么花样,直到几日前看到教众梦中大摆筵席时才知道,世上还有驴炙这种新鲜玩意儿。”
“如今你送我这杯酒。”猴首道,“可是也想尝尝驴炙的滋味?”
杨心问便笑:“只是一杯酒罢了。”
二人一时静默。随即周遭黑天顿碎,珠玉锒铛落地之声四起,人语渐起。
不过眨眼的时间,他们便置身一酒楼之中。
云鬓倩影往来声色,脂粉熏香的气味压了那盏中小酒的烈。
杨心问抬眼看去,梦主端坐二楼,楼上虽垂了帘,外人窥不见,可挡不到杨心问的眼,只见他怀中搂着两个美人,两只细长的眼跟眉毛分不出主次,正垂涎地盯着楼下弹琴献艺的女子。
楼间往来的姑娘大多貌美,台上的琴音也算动听,手边木桌桌面干净,楠木所成,有些做旧的工艺以附庸风雅,想来是家迎贵客的青楼。
那梦主布衣打扮,可怀里美人容颜极盛,寻的又是二楼最僻静的雅座,显然是有意遮掩。
“谈话便谈话。”杨心问收了视线,看向面前缩小成拳头大小的猴首像,“我是正经人,不来这种地方。”
“正经人便该有正经的胜负。”猴首道,“如今你我形势焦灼,无论是你吞了我,还是我吞了你,都是不易。”
杨心问一哂:“前辈说笑,当初我被你玩弄于鼓掌,眼下却已与你二分蛛网,不出三年,我必吞你。”
他说得语气和缓,没有半分虚张声势。
“那道驴炙之后你没能逼疯我,便已没了胜机可言。”杨心问将盏中酒饮尽,“你我的肉身皆在雾淩峰内。我的肉身有人时时照料,喂我人血精气,你的肉身虽也不死,可生生饿了这三年,眼下已虚弱至极,骨血既疲,你的心魄又还能撑多久。”
“如今说要与我正经分胜负。”他向无首猴亮了杯,“你配吗。”
窗外寒风吹来,吹得他们身侧的珠帘摇曳,撞出脆响,猴首相被吹倒,轱辘两下碰到了窗框。
“你说得不错。”无首猴叹息道,“三年——甚至更短,我的心魄迟早碎在你手上。”
他略微一顿:“只是我若执意负隅顽抗,三年,你又等得起吗?”
杨心问面色不动,拨弄着酒盏:“虽说我正值青春年少,确实不愿与你这个老东西浪费大好年华,但为了确实地把你弄死,我还是能忍耐一二的。”
人声渐躁,那弹琴的姑娘已起身,换了个手抱琵琶的蒙面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婀娜,面纱上的一对杏眼清扫下众,便已秋波暗渡,撩拨得人移不开眼。
却见二楼那人一时看愣了,接着猛地起身,把腿上两个姑娘尽数摔落在了地上,转头就跑了。
杨心问微微皱了眉,梦主的心绪不平,他身处其中亦能感到。
“你心性绝非常人能及,又有人时时喂养你的骨血,说来确实是不急的。”那无首猴哪怕如今这幅糗样,也能兀自平和道,“只是民间因天座莲枯萎,邪祟大妖愈发猖獗,临渊一剑李正德却在年初频频闭关。”
杨心问转着盏的手指轻敲着瓷壁。
“虽然你在年中便已夺了浮图岭一代的教众心魄,之后的事我无从得知,但想来李正德的离魂之症愈发频繁,岳华兰的骨血,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你还能等,三年与你不过弹指一挥间。”无首猴寒声道,“可你的师兄还等得了吗?”
杨心问屈指一弹,指甲与那瓷壁相击,碰出“叮”的一声。
他微偏着脑袋,单手支颐,又架起了一条腿来,沉默半晌才道:
“你说的哪个?”
石像忽然一默。
“啊……对。”杨心问似是想起来了,“你说的是二师兄,不错,也该到他补齐骨血位的时候了。”
他点点头,又看向桌面上的无首猴:“怎么,他要等什么?”
二人业已交锋三载,梦中时序更非平常,杨心问在此间也已无数次被梦魇裹挟,虽最终都挣脱了出来,甚至到了如今能压制住无首猴的境界。
可每次脱梦便有如在心脉上刮骨剃肉。
千刀万剐之下重塑的人。
可还能算同一个人?
无首猴并不轻信,却也不能全然不信。他沉默半晌道:“你当初与他……交情匪浅,便是刚入此阵中时,你时而在魇中忘了自己的名字,却还独独记得他的,如今你却想与我说,你已不在乎他了?”
“这是什么话,把我说的这样凉薄,我自然是在乎陈安道的。”杨心问便笑,“他于我有恩,又用自己的血肉供给我的肉身,若不是他,我要压住你恐怕没那么容易。只是你仓促间提到,倒不知前辈是想拿他做什么文章?”
他说得滴水不露,无首猴亦不着急。
“我欲与你做个约定。”
杨心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间梦主名为邵长泽,亦是我万般仙众的教众之一。近来他噩梦缠身,几乎每晚都以蛛网与我相连,我怜他夜不能寐,便想与你赌一赌,若你能从我手中夺下他的心魂,我便将剩下所有蛛丝和一席朝露都拱手相让。”
窗外夜色愈深,时来隆冬,寒风呼啸。杨心问掩了窗:“若得了蛛丝和一席朝露,哪怕没能将你心魄寸断,你在我手上也永无翻身的可能,算来是个赌命局。只是我觉得你的命贱,我的命贵——不赌。”
无首猴:“……”
无首猴本以为杨心问必然念着能早日出去,这赌局他必定是要应的,没曾想不待他说完,杨心问便已想也不想地拒了。
他们所在的幻境皆有他们一手所成,他们彼此同意的约定,便可成为整个幻境的规则,决不允许反悔,可若是一方不同意,另一方自然也无法可想。
杨心问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沉默的猴首,冷笑了一声,正待说话,却闻一阵香风袭来。
“这位小郎君,可是一人前来啊?”一双柔荑落在他肩上,虚揽着他,脸探了过来,唇角有一颗小痣,半晌怔道,“诶呀,生得可真俊。”
杨心问先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变换了的服饰——窄袖红袍,压银线边,腰封落玉勾勒出他窄劲的腰身,黑靴裹着长裤,一头长发被竖在脑后,成了个正经的马尾,他许久不曾这般人模人样。
倒是稀罕,他暗自心想,无首猴竟然在自己的地盘容得他全须全尾,他都多久不曾四肢健全了。
杨心问斜眼一觑对坐的猴首小像,然后才勾起唇角,眼里盈满了年少无知的羞怯,对那姑娘笑道:“好姐姐,可别臊我,我是替我娘抱不平,来捉我爹的。”
那女子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又觉得他这样帮着母亲的好儿郎已是少见,不禁愈发柔声,慈爱道,“你爹是哪个,若是认得,姐姐帮你指来。”
杨心问捻着酒盏,做贼样的左右乱瞟,接着小声道:“我姓邵,我爹叫——”
“不曾听过!”那女子忽而大声回道,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杨心问也一副呆愣的模样。
女子自觉失态,连忙以帕掩面,转头便走。
走出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面色难看地瞧着他:“你也不要胡乱打听,小孩子家家的,流连这种风月场所却是什么教养,听姐姐的,快些回去吧!”
说完再不停步,点着碎步顷刻间便不见人影了。
只一眼他便看出,这是无首猴以一席朝露修改过的梦魇,有真有假,虚实相生。
无首猴的眼珠子动了动:“你既不愿入这赌局,为何又要打听邵长泽的事?”
“你赌上性命也要在这邵长泽的梦里与我分出胜负,想来此人对你意义非凡。”杨心问说,“前辈要抓我的把柄,怎的就不容许我抓你的?”
石像用耳朵里伸出的手,将自己撑了起来,在桌上正道:“方才那约定,我尚未说完。三个月内,你若能夺得他的心魂,我俯首称臣,任君处置,可如果你失败了,也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只是日后你若能出去,需帮我一个忙。”
“这倒是有意思。”杨心问挑眉:“我且听听是什么忙。”
第114章 浪荡客
石像轻道:“保我万般仙众一如既往, 不受噩梦滋扰。”
杨心问将酒盏的下沿在桌上慢敲。
琵琶声随着香脂气一同入帘,他抬眼望去,那琵琶女手下越拨越快, 琵琶本靡音,又是在这青楼里弹唱,可在她手下却见铮色, 激越昂扬非凡。
“不是不行。”杨心问透过珠帘看那女子, “只是前辈, 你图什么呢?”
无首猴不语。
“你本为魔物, 却在临渊宗效力多年,培养出了夏家姊妹一般的仙师。当年罗生道上,你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深渊成人付出一切, 与世家的关系瞧着也不差。”
“可如今你又处处与世家和临渊宗作对, 有意颠覆人间秩序,甚至诱杀圣女,以至邪祟横行,还组建这瞧不出目的的万般仙众。”杨心问趴在了桌上, 与那石像四目相对,“你这样——让我很是不安啊。”
无首猴道:“你疑心太重。”
杨心问大笑:“与你在幻境里周旋这些年, 我连自己是谁都要时时警醒, 你竟怪我疑心重?”
席间冷寂片刻, 寒窗上纸封抖动, 杨心问却是忽而推开窗来, 向外一指, 只见隆冬飞雪忽而成了落英簌簌, 外头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 此间人却无半分察觉, 依旧兀自笙歌燕舞,抱炉取暖。
他端详着那落英飞絮片刻,方转身道:“你方才说的约定有些意思,若我赶紧了出去,约莫还能在年前看场雪。”
“只是此人心魄在你手上,此境便是你的地盘,很不公平。”
无首猴并不松口:“可此事成了,于你有百利,便是不成,你也没有任何损害。”
杨心问坐在窗台上,一派春景与他桃李般的艳色相映,他哂笑道:“不无道理。”
他说着举起那小石像,眨眼间将他化作一个小金佛像,朝着台上掷去,同时道:“誓约已成。”
随着空中荡来一声“蛛丝既缚”,无首猴便脱离了这石像的桎梏,化作虚影飘出。
小金佛沉沉落地,而后翻滚两下,停在了那琵琶女脚前,在周遭的碎银铜板楹花间显得分外惹眼。
楼中一时鸦雀无声,那琵琶女亦手下一停,一旁的侍女愣神半晌,接着连忙拾起那金佛,手都在打颤。
何等阔绰!何等一掷千金!
“多……多谢这位公子,我们笙离姑娘——”小侍女抬眼,却见杨心问掀帘颔首而出,面上带笑,缓步走来。
他一身劲装作剑客打扮,眼里面上却荡着说不出的风流来,偏偏生得俊俏非凡,于是那风便成了风雅的风,流又成了清流的流。
虽然此人在烟花地里扔佛像,必然是纨绔到了邪门的地步,可那又怎样——这位爷可太大方了!
“这东西沉得慌。”杨心问嬉笑道,“笙离姑娘弹琵琶弹得好,又美得像观音菩萨,忍不住送了出来,也不知姑娘会不会嫌我唐突?”
琵琶女颔首,杏眼微垂,谦恭却又不至于谄媚地款款行了个礼:“谢过公子抬爱。”
“好说好说。”杨心问浪荡道,“只是我还是头一回来这个——”
他迟疑片刻,那小侍女便很是贴心地答道:“蕊合楼。”
“不错,不错,蕊合楼,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美的姑娘,听到这般乐声,着实失了魂。不知在下可有幸请笙离姑娘与我对酌一二,品酒论曲?”
小侍女面露难色:“这……”
她乌黑的眼一咕噜,见笙离不答不应,忙道:“倒是不巧,今日笙离姑娘要在大堂弹曲,怕是得择日再陪公子了。楼中善乐美貌的姐姐还有不少,翠青姐姐和莺儿姐姐今日都得空,我去寻她们出来可好?”
杨心问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似是对旁人不感兴趣,低头看着笙离手上的琵琶,忽而又扬起眉来:“这琵琶模样甚是古怪,笙离姑娘,能借我瞧两眼吗?”
那琵琶确实古怪,鸣箱竟并非梨形而是指形的,这样的形状,能发出声音来都算不错了,偏偏比寻常琵琶的音色还要更亮。
方才还垂眼色平的笙离此时却忽然抬起头来,抱着琵琶的手却是下意识收紧了些,随即却又轻呼一口气,利落地将琵琶推出,笑道:“不过寻常玩意儿,公子不忙,且细细看。”
杨心问接过来,借着楼里明亮的灯光打量了一番,那琵琶的鸣箱背后凹凸不平,似两只人手合拢,他的手自其上拂过,又轻敲两下,声闷音浊,是敲在皮革上才会有的动静。
最后,他将琵琶抬起来,凑到鼻尖嗅了两下,轻佻道:“笙离姑娘弄弦调音时日已长,竟叫这琵琶都沾上了女子香,当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好轻的年岁,好熟的风月,小侍女闻言都脸色一红,悄悄去看笙离的反应,可笙离显然毫无触动,依旧不卑不亢地说着谦辞,又有意无意提醒对方她还要接着献乐。
杨心问倒也不纠缠,将琵琶还了回去,笑着说了句“择日再来”,便转身朝着楼外走去了。
“公子慢走。”
那笙离的声音始终如池水般平静,而后很快又响起了乐声,这次还多了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杨心问踏出门槛前又瞧了他一眼,屋外的春景已经散了,只剩一片冰天雪地。他随手想变出个披风来,却见不成,想来是被无首猴压制了他擅动幻境的能力。
梦主的心魄牵着谁的蛛丝,谁在这梦境中便占了天时地利。杨心问每次夺蛛丝,几乎都会被弄成个不成人形的玩意儿,时而是个石头,时而是头驴子,后来他的心魄在其中愈发难以动摇,才逐渐能夺回自己的意识,让自己勉强有个人样。
饶是如此,想四肢健全,行走如常也是十分难得。
他只穿了两件薄衫,便已走进了寒冬之中,杨心问体内灵力运转如常,便并不觉得冷,只是叫他心下越发诧异。无首猴从不曾放松对他灵力的压制,这怕是他第一次在幻境里能调动这玩意儿。
那猴子从不做亏本买卖。
杨心问心下愈沉。
此处当是京都,尚未宵禁之时,长街灯火通明,路上人来人往,自此处远眺,还能看见巍峨皇城如金碧远山,落在那长街的尽头。
“皇城脚下。”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那上面还残留着方才从琵琶上沾染的气息,“在青楼养魔。”
那楼里的魔气几乎快把他自己的魔气都给勾出来了。
杨心问冷笑一声,又低头打量了下自己这一身。自己这身上倒是穿金戴银的,脖子上带着长命锁,手脚上还有银镯挂铃铛,长靴是鹿皮扎绒,脑后扎着马尾的发绳也是一根两头缀玉的红绳。
……这行头他见识过,当年的叶承楣也是这幅“长生套装”。
他取了手上的两个银镯,寻了个当铺典当了。东西他也没打算拿回来,他抛着银袋漫步街头,循着那一股还未散去的魔气穿行街巷之间。
那邵长泽跑得快,但在那楼里沾上的秽物久久不散,杨心问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处宅院的后门。
后门停着俩马车,闻着味儿约莫就是那邵长泽坐的,能坐两马拉车的,想来是个不小的官。
只是这宅却不叫“邵宅”,而是“白宅”。
眼看就要宵禁了,个大官不回家,倒是跑到别人宅子里。
杨心问翻上墙,落在了这宅子的后院里。
后院修着园林山房,曲折的游廊连接着各处,廊下池水冻上,不曾以活水续之。杨心问沿着小路往前,自几处怒放雪梅间走过,瞥见十字漏窗上挂着个鸟笼,笼里有两只模样怪异的鸟,大头窄身,黑喙红羽,瞧着是飞不起来的模样。
却不知为何这般天气不收进屋里,哪来的鸟挂在这里受冷风还能活的?
他收了眼,继续往屋宅处走。
这宅子里寒梅开得格外艳,在雪里便似滴落的点红,修剪得却不好,黑而直的树杆如送出的数道枪势,挡了小桥上的路。
杨心问抬手掀枝。
冰上积雪不多,犹自澄净如镜。镜上可见远处长廊边挂的油灯,镜下可见游鱼尚在,摆尾倏忽而过。
那镜上还有二人的倒映。
枝起抬眼,便看到一个黑氅白衫的人立于梅树之下,似是在嗅梅上香,背后群鸦栖枝,月如笼火,风已吹来,群鸟似将飞,他浑身也似被两扇宽大的鸦翼包裹着,就要乘风而去。
花上覆雪摇晃,细碎的雪籽飞落,恍惚间那是一场迷蒙的细雨。
那人的手轻攥着梅枝,莹洁的指尖在梅树黑红两色下衬得愈发白净,在这满庭深雪的倒映下,似雪魅化成的人形,很快就要在下个春回大地的暖阳下烟消云散。
听到了声响,便慢慢回头,湿漉漉的鹿目透过寒气而来。
杨心问折下了那段梅枝。
“你回来了。”那人便笑,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像是盈了晴空满怀,他走了过来,乌黑柔亮的发落在肩上,杨心问似是已能隐约闻到那上头的苦药香。
“我等你——”
杨心问腕下一动,梅枝如飞矢横出,顷刻间洞穿了那人的眉心。
那笑意尚未全然展开,便已被痛苦凝结。杨心问没有看他,径直从一旁走过,身后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沿着雪地迅速蔓延的血追上了他的步伐,杨心问的脚步并不加快,也并不放慢,似是对那诅咒般缠上他皮靴的鲜血一无所知。
耳边似又响起了那笙离的唱词。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慢慢摩挲着,连头也没有回过。
第115章 横死街头
踏上长廊, 他看到那本应种些绿萝吊兰的挂篮上,不见植物,倒是盘着些酷似植物的长蛇。那些蛇大多颜色鲜艳, 身长而细,盘在那上面倒确实能叫这白茫茫天地里添一丝亮色,可在寒冬吊篮上养蛇, 也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杨心问想到方才院里的那只鸟, 心道这些玩意儿如若不是无首猴闲着无聊弄出来的, 那这屋子的主人必定是个绝世的怪胎。
他伸手抓了个蛇尾, 这些蛇都在冬眠,是半僵死的状态,他扯下来左右看了看, 竟发现手里那蛇生了三只眼睛, 浑身绿红两环相接,那多出来的眼睛正长在红环上,像个血流不止的伤口。
杨心问的手微微一紧,随即又松了开来, 把蛇放了回去。
那东西灵力充沛,虽然其貌不扬, 但显然是灵兽。
“什么时候凡人养得了灵兽了?”杨心问心下暗道, “不愧是京城, 邪魔灵兽竟是遍地都有, 这等盛况, 也不知道仙门世家的那群人心里有没有数。”
而且这宅子古怪, 哪怕是晚上, 这种大户人家晚上也是有家仆巡夜的。可他方才走了这么远, 如入无人之境, 别说仆人,连人都不曾见到半个。
是幻境的问题,还是这宅子本身就怪?
再离奇的幻境他都见过,可这种在虚实之间这般微妙的,倒还是少有。
他已追到了邵长泽所在的屋前。屋里点了灯,这偌大的宅子里似乎就只有这一个屋子里点了灯,门关着,门纸上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人是邵长泽,正匍匐在地,浑身都打着抖,另一人也是男子身形,既不十分魁梧,也不特别清瘦。
杨心问的灵域外放,自那人身上探出了稀薄的灵力——縠纹大圆满,半步涛涌境,是临渊宗待选弟子的中下水平。
是杨心问现在开门进去取他首级,脑袋掉在地上滚两圈都未必能察觉到异样的程度,他放下心来,在那门纸上破开小口,倚在门边,向里面看去。
屋内的装潢怎一个简陋了得。
除却一案两椅,一书架,还有靠窗的榻,竟再没有旁的家具。
不说壁上字画,就连个屏风都没有,北风一吹,从窗到门缝便是道道呼啸而过的透心穿堂风,萧瑟破败至此,确实是有些请不起家仆的模样。
“这么晚。”那男子开口道,“你来做什么?”
杨心问心下一愣,那声音好生耳熟。他站的位置面向邵长泽,只能看见那人的背影,而那又着实是再普通寻常不过的背影,唯有双手抱臂胸前的姿势有些非同寻常的倨傲。
“监、监正大人神机妙算!”邵长泽讷讷道,“我在那蕊合楼里,当真遇到了妖怪!”
“怎么瞧出来的?”
他没问是谁,而是问“怎么瞧出来的”。
“下官、下官带着钦天监配给的铜铃!那笙离一出来,铜铃便一阵狂响,若不是我跑得快,眼下可能命都不保了呀!”
那男子连杯茶也没给人上,闻言道:“你官比我大,不该自称下官。”
虽然说着“你官比我大”,但那语气俨然像在说,“你这蠢驴怎么敢比我官大”。
一些久远的记忆浮上杨心问的心头。
邵长泽茫然地抬起头,嗫喏几声:“是……是,下、下官——不是,我——”
“你可以自称在下。”男子自认体贴地提点一二,接着又顿了顿,奇道,“钦天监的铜铃只配给三品及以上的官员,你带着铜铃去逛青楼?”
此人想一出是一出,叫人分不出是有意顾左右而言他,还是当真想法这般跳跃。
“自然是收在袖中去的!”邵长泽忙道,“监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这起凶杀案必然和那蕊合楼有关,还请钦天监即刻派人去抄了那鬼楼!”
钦天监抄楼?
钦天监是干这事儿的机构吗?
杨心问眉头紧锁,辨不明多少为真多少为假。若是假的,未免太浮夸,若是真的,未免太离奇,他不过离了尘世三年,至少有三品的大员在一个监正面前自称“下官”,钦天监一个观星改历的地方要负责降妖除魔。
他手握梁州以南的魇梦蛛网,并非对世事一无所知。他知道自天座莲枯萎之后,妖魔愈多,仙门耳目不足,司仙台重组,仿着东阳府陈家的样式建起了寮所来.
京城在梁州以北,他知道的不多,只晓得人间朝廷亦有些动作,可战乱不平,国库空虚,能做的也十分有限,能请来几个涛涌境的仙师坐镇京城也就差不多了,怎么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却听那监正慢道:“不急。”
邵长泽慌张道:“如何不急!那具男尸死状惨烈,又是被人抛尸街头的,京城已是人心惶惶!”
他说得有些激动,于是那监正冷哼一声道:“邵大人这是在命令我?”
邵长泽面色一僵,忙拱手连道“不敢”。
“还不到动手的时候。”监正说,“不要操之过急。”
他说的轻松自在,似是饭后闲聊,邵长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又不敢催,只能小心翼翼道:“那……那何时动手,方为上策?”
“明天。”
邵长泽一喜:“这么快!”
“明天我的朋友便要到京了。”监正不急不慢地补上下半句,“等他到了,我问问他。”
邵长泽:“……”
邵长泽:“……按律,钦天监行事不可外泄。”
监正摇头晃脑一番:“按律,官员也不能去青楼。”
“可在下是为了查证啊!”
“我也是为了办事才要问我朋友。”
“可——”
“行了。”监正打断道,“我知道死者与你乃是旧识,叫——季右知还是季左知来着……你急躁些也是情有可原,但钦天监办事,还容不得你一个六部的官员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