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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9075 字 11天前

一个七品官让三品闭嘴,杨心问听得头晕脑胀的,且那监正给他的感觉愈发熟悉,尤其是那副理所当然地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他那颗打磨成顽石的心蹿上了一股无名火来。

邵长泽闻听此言,眸色渐深,还似有些恍惚。

“监正查案一月有余。”他顿了顿,嗓音喑哑,“竟还不曾记下死者的姓名吗?”

“记得,只是没记清。”那监正丝毫不以为耻,兀自道,“已过了宵禁的时候,可我宅子不留人过夜。我点块夜行令给你,慢走不送。”

他说着自柜里抽出一张小木条来,木条的四周都刻着极其繁复的图案,一打眼过去,杨心问也没能瞧清具体是什么。邵长泽双手接了过去,捂在了手心,半晌才站起身来道别。

监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连起身送客的意思都没有。

杨心问翻上了屋顶。见那邵长泽自己进了侧屋唤车夫牵马,随即朝着后门走去。杨心问追上,又自后院经过——方才那陈安道的幻境自然是早就散了,他垂眼看那洁白无垢的雪地,自屋上一跃而过,如飞鸟般轻盈且迅速地落在了院墙上。

待那二人上了马车,杨心问又轻踏上车顶,随着马车一齐离开。

刚出巷口,又行了一条长道,方到了主街。宵禁的时间,路上没什么人,只偶有几个身着青袍,手执灯笼,头戴黑纱斗笠,腰佩铜锣的人走过。

见了马车,一人便走了过来,马车也自主地停下,车夫回头说了句“是提灯士”,邵长泽忙掀了帘探出身来。

杨心问身上贴着匿身符,这些人瞧不见他。

车夫报了姓名,邵长泽复拿出了那根木条给那人看。

那瞧着跟更夫没什么两样的人略略行了个礼,将木条拿在手上探看,随即他腰上的铜锣便亮了起来,上面“天地明察”四个大字金光乍现,他点点头,将木条还了回去。

“近来京中妖邪作祟,大人虽有夜行令,还是少在外面逗留的好。”那“天地明察”让出了道,虽然脸被斗笠上的黑纱遮住,但想来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大人请吧。”

邵长泽在马车里连忙应下,又说了几句“兄弟们辛苦”一类的话,车轴才又滚动了起来。

长街的中间已经扫开了积雪,就剩些被踩得泥泞肮脏的雪水化在地上。远处的高楼尖塔似妖兽指爪,朝着空旷的街巷压来,叫杨心问想起了以前见过的一幕。

梦主是个樵夫,镇上疯传山间有大虫横行,他不理睬,还是要上山,结果果然倒了霉,被大虫咬没了一条手臂。那之后他便频频做噩梦,杨心问一度入他梦中,时而是颗树,时而是个石头,都没什么用。

终于有一次,他成了那大虫。

破除梦魇最好的办法就是真真正正地战胜它。

杨心问于是有意激起了那樵夫的凶性,又毫无抵抗地让那樵夫砍死。

他在那老虎的躯体里接管了樵夫的心魄,可确实是太虚弱了,让那死猴子最后恶心了他一次。

他浑身浴血地倒在山雪之上,只看得见头顶交错的树枝。每根树枝都有如厉鬼的长甲,每次眨眼,那些长甲似乎都离他更近了些。

可长甲到底没有朝着他而来,或许是因为杨心问那时已经习惯了幻象中的死亡。

所以他在下一个眨眼后看到的并非自己的死状,而是那每棵树顶都串了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

有的是被穿刺了胸膛,有的是被洞穿了腹部,有的甚至是被顶了肩膀,大半个人似乎都要掉下来了。

那人的外袍漆黑,多少血都看不太出来,身体单薄,像片纸人随着山风飘荡着。

濒死的大虫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群尸穿枝,过了许久才轻轻地“啊”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耳的惊叫划破了寂静的夜晚,马匹猛地抬起前足,车身震颤。

杨心问站起身来,看到那马车夫已经屁滚尿流地从车辕上滚了下去,在冰冷的地上连滚带爬地往后撤,似是想站起来的,可惜地太滑,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直起身来。

邵长泽掀开了车帘。

刚要询问“怎么了?”,便见他面前的大道上有几块东西。车前的挂灯只能照亮些许,那火光将光暗极锐利地分割出来,雪水倒映出了刺眼的亮度。

他看到了一个长条的东西,初时还不大分辨得出来,因为这个形状着实诡异。长条物的左端看着像是手,右端似也是人手,中间有个圆形的突起,很像人的头顶。

那是个人平举着手的姿势。

只是从腋以下的部分悉数不翼而飞。

第116章 未晓夜

车夫的惊叫已经如一声号丧的唢呐般刺穿了整个长街, 而邵长泽的尖叫则慢了许多。

当他终于张了张嘴,后知后觉自己该嚎一嗓子时,一个提灯人已经走了过来, 腰间的铜锣珰响,手上的灯笼明灭不定。

那提灯人看着身形异常年轻,身上的云纹青袍似有些过于宽大了, 窄口的袖子他还得用手捞一捞, 另一只手执灯, 那火光透不过他斗笠上的黑纱, 只能朦胧描摹出一个侧脸的轮廓。

“大人。”那提灯士开口道,“烦请下车吧。”

邵长泽正在惊慌之中,并未注意这提灯士俨然如少年般的清亮音色, 只是讷讷地应了, 忙下了车。地上路滑,他下来时险些摔个四脚朝天,那提灯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也不记得要道谢了, 只是双腿打着抖,瘦伶伶的身子像条挂面样的在寒风里飘零。

“那、那是什么——”

“是尸块。”提灯士好心告诉他。

邵长泽当然看得出来是尸块。

提灯士走到那尸块前蹲了下来, 将灯凑近了些。

死者是个青年男子, 约莫二十七八, 自腋下被横刀斩断, 只剩两条在身侧平举的手, 以及与其相连的头颈肩部分。尸体僵硬苍白, 不见尸斑, 也闻不到臭味, 像是在雪里冷藏过再挖出来的冻尸, 脸上只剩左眼,右眼珠不翼而飞。

邵长泽见那提灯士的手已经在尸块上乱摸了,忍不住心惊道:“小兄弟小心,这尸块不同寻常,怕是有邪魔气附在上面啊!”

提灯士点点头:“确实有。”

邵长泽:这小兄弟这般处事不惊,倒显得我一惊一乍得很没面子。

他想了想,看向那提灯士腰间的铜锣,忽而神色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开口道:“那邪魔可还在附近?”

提灯士忽然抬起头看了看主街边的茶楼:“还有点味儿,但是不在了。”

“那——可是这一代的提灯士里有、有可疑之人?”

黑纱动了动,邵长泽感到这人似乎目光锐利地扫了他一眼:“此话怎讲?”

邵长泽:“小兄弟迟迟不敲杀邪锣,难道不是怕打草惊蛇?”

“……”提灯士沉默片刻,随即从腰上取下了锣来,用力一敲。

那带着天音罡劲之风的锣声在夜里飞荡出去,敲得邵长泽浑身一颤,接着就听那提灯士语气淡淡道:“我忘了。”

邵长泽:“……”

邵长泽:我方才究竟为何觉得此子有高人之风?

杀邪锣没有杀邪的作用,但锣面上刻有传音阵,一个响了,有着相同传音阵的杀邪锣便也会跟着震颤。没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提灯士匆匆赶来,其中一个斗笠上缀着白纱而非黑纱,腰上配金锣,这便是附近寮所的司晨,邵长泽只晓得他姓方。

其他的提灯士纷纷朝那方司晨行礼,方司晨略一抬手,见了那尸块,才取下了自己的金锣,再击打三声,传音至明察所。

“尚书大人。”这司晨认得邵长泽,也行了礼。

邵长泽不太敢受,尤其是一旁还有个这么可怖的尸体,他只能僵硬地笑笑:“司晨大人夜里辛苦——这、这人——”

“宵禁时间,不知尚书大人为何会途经此地?”

方司晨别好了腰间的锣,却并不急着探看那尸身,反倒盘问起邵长泽来了。

邵长泽一愣,随即忙道:“老夫此来与监正大人议事,这正在回府的路上,谁知……”

“原来如此,此地确实离监正大人的府邸很近。”方司晨平静道,“这一片主路,分明当是我们明察所的巡夜范围的,眼下让人抛尸其中,又连个人影都没能见到,着实难堪。可否请大人简述方才看见这尸块的经过,助我等早日将犯人抓捕归案。”

这一通说下来,邵长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俨然是怀疑到他头上了!

邵长泽的眯缝长眼又开始卖力地睁开了,连忙把自己从出府到方才的事情一一交代。

说是交代,但过程平平无奇,他既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甚至他们来时便经过了此地,那时这里分明是空无一物的。

“这、这人的胸口断面凹凸不平,骨头碎成这样,显然是叫什么巨大的妖兽给咬成这样的!”邵长泽道,“妖兽能飞天遁地,用寻常的法子查,哪里查的到啊?”

那司晨生得高大,虽身高与邵长泽相近,但后者瞧着像个伶仃的纸人,前者却如小山般立在那里,带着巍峨不动的压迫感。

听到邵长泽这么说,那司晨大人却是微微侧首,奇道:“这人死状虽惨,但血肉精气并未被吸走。妖兽向来贪婪,寻常是连骨头都不会留的,又怎会留这一块好肉来?”

邵长泽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可这京城之中万不可能有大虫猛兽,除了妖兽,还有什么能将人咬成这样,却又来无影去无踪?”

“这自然是要再行查证的。”方司晨老神在在,说完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其他的提灯士,“天属的兄弟们去附近再探探可有什么可疑的踪迹,地属的去衙门和所里看看可有报人失踪的案件,再从衙门里借些人手来,你——还有你,护送邵大人回府。”

被点的两人里恰有一位是方才那年轻的提灯士。两人行礼应下,见邵长泽还欲说些什么,那方司晨却已经蹲下去探看那尸首,似是已不欲理睬旁人了。

年岁稍长些的那个提灯士道:“大人,请。”

邵长泽无法,只能摇头上了车。

那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方才那马夫还惊魂未定,摔的时候又不慎弄伤了手腕,那年轻的提灯士便提绳执鞭暂代。

地上路滑,那提灯士鞭子却甩得飞快,马匹小跑了起来,在无人的街巷上跑得挺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府前。

“有劳两位小兄弟了。”邵长泽心不在焉地道谢,那吓惨了的车夫在前面叩门。

提灯士道:“大人客气。此事发生在我明察所的管辖内,我等办事不利,才叫此事冲撞了大人,万望赎罪。只是此案疑点重重,怕是明日还要来请大人详谈,”

邵长泽面色戚戚,有些阴沉地说了句“你们最好是真在查”,随后便不再言语。听门出来的管家将他迎了进去,简单拜别之后,这萧瑟的街头,便只剩两个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如两道鬼影般飘在这冬夜的寒风之中。

杨心问没有去看那另一人,而是拨弄了下自己斗笠上的纱。

那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开口笑道:“你哪儿来的衣物?”

杨心问似是很不喜欢眼前朦朦胧胧的样子,索性将斗笠上垂下的纱直接挑了起来,而后才回答道:“前辈连点银子都没给我留,自然是杀人抢过来的。”

“尸体呢?”

“用灵力震得灰飞烟灭。”

无首猴失笑:“心狠手辣。”

杨心问不以为意:“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是杨心问全然陌生的声音,“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杨心问嗤笑了一声,没接话。

无首猴自知没趣,如一缕青烟般散了。

杨心问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面上不动,心里却疑窦丛生。

寻常入梦,无首猴总会将他套进梦主所认识的某个人或物的身体里,或者直接就变成梦主。这样能使得他的心绪和认知被梦主所影响,越发难以分辨虚实真假。

可是这次,梦主不仅对他的影响很小,甚至根本不认识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杨心问可不觉得这死猴子的赌命局有那么好赢。

他本想直接溜进梦主的宅子里再一探。但邵宅一夜灯火通明,邵长泽刚看到了那种东西,有些怕黑,根本睡不了。

只点自己屋里的灯,便衬得外面更黑,点了院子的灯,那些没点灯的屋子便看起来幽深可怕。下人来去匆匆地忙着点灯,杨心问就是身手再好,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混进去,只能偃旗息鼓,明日再做打算。

他在城里飞檐走壁,随后寻了个庙观落脚。这京城的庙跟浮图岭的破庙无法相提并论,墙角不见蛛网,团蒲也是新的,供奉的佛像也没被偷得缺斤少两,门口甚至有人把守。

杨心问从窗子溜进去,把外袍往地上一铺,躺下后又将斗笠盖在脸上。

他毫无睡意,只是闭着眼静待天亮,线香的气味萦绕在他鼻尖,屋外狂风不止,身下的地板冰凉,寒气透过那外袍沁如他的脊背和肺腑,他也懒得运灵力驱散,左右不会被冻死。

快了。

杨心问心想。

他就快要出去了。

那一点既不能表露在脸上,也不能诉诸于口的急切在他胸腔里鼓动,但很快又散了。他厌恶这种只有一步之遥的感觉,每次有这种感觉,就代表这又是一个陷阱,又是一场幻境。

明知是陷阱,但他还是跳下来了。

不安感比夜色更浓重,且不会随着破晓而散去。

天刚刚亮,杨心问便起身戴好了斗笠,回到了昨晚出事的主街。

邵长泽已经被请了过来,细长的眼下挂着的眼袋,能有他眉毛眼睛加起来一般大,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刚下完早朝,换了朝服便匆匆赶来,被那姓方的司晨颠来倒去地询问昨日便已交代的事。

不知为何,那尸首还未收殓,就这么放在原处没动。周围虽然封了起来,可封阵外已经挤满了一圈的人,又是好奇又是惊恐地对着里头的尸块指指点点。

杨心问问了个同为地属的提灯士:“这都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还不把尸体运走?”

那提灯士负责看着封阵,不让人进来,很是悠闲地蹲在一旁。听到有人搭话便回道:“此事传到监正大人那儿,监正大人夜里下了命令,说谁也不准靠近尸首,他朋友今天一早要来看。”

“监正的朋友?”

“不错,就是——”

话未说完,便见一辆白身黑顶的马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杨心问眯了眯眼,觉得这车的配色可真晦气,乍一眼还以为是出殡用的,却见一群提灯士已经急匆匆地站起身迎上那马车。

“监正大人。”那姓方的司晨冲着马车行礼,一旁的车夫掀帘,随即便见一个身着紫袍,头戴小冠的青年走了出来,一副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的矜傲模样,偏偏那双眼一大一小不对称得厉害,是个天生的阴阳眼。

白晚岚挥挥手:“都散开,让我朋友看看是个什么事儿。”

杨心问静立在原地。

那车里又伸出了一根乌木拨开了帘子,随即便见到一点黑色的衣角,那人垂着眼,颔首掀帘而出。

第117章 美娇娘

周围一时寂静, 识货的大多已经知晓这手持鸦形乌木杖,由监正亲自扶下车的人是谁了。

厢外风急,杨心问便见他的黑袍被吹得衣袖翻飞, 如一笔在白纸上狂草的字画。

隔着人群,他见陈安道遥遥地看了他一眼,应当是注意到这边有个不行礼的提灯士。

那一眼倏忽便挪开了, 并不以为意。

一眼。

哪怕再多看一眼。

杨心问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杀了这个幻象。

这就像是某种镌刻在他体内的本能, 一个冲他笑的陈安道, 叫他名字的陈安道, 看着他的陈安道,都是危险的,虚幻的, 但那个幻象在刹那便移开了视线, 对他毫不在意。

天色有些暗,被人群践踏的雪地肮脏不堪,弄脏了陈安道白净的鞋面。

杨心问凝固的意识在那瞬间解冻,他明白为什么无首猴会选定邵长泽了。

无论是魇梦蛛网还是席露一朝, 都不可能无中生有一个双方都不认识的人。同理,无首猴虽然认识陈安道, 但说到底并不了解, 他没办法弄出一个能骗过杨心问的幻象, 只能在杨心问心神动荡之时, 捏出一个有相似外形的东西来恶心他一番。

但是邵长泽认识陈安道。

这不可能是无首猴完全虚构的, 无首猴自知对陈安道的了解不足以在杨心问面前瞒天过海, 在他冷静时捏个假货出来毫无意义, 这只能是邵长泽在现实中看到的内容。

从一开始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哪怕被黑纱遮了脸, 杨心问也已经习惯了在情绪激荡之时面上不露分毫。他遥遥地看着陈安道, 清楚无首猴必然就在近处窥探着他的反应。

好。杨心问心想,要打就来。

真当我怕了你吗?

他这么想着,便举步往前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陈安道面前。那司晨也正迎上来,却被他这样莫名其妙地挡了路,一时竟忘了呵斥,而是发愣看他。

白晚岚皱眉:“你干什么?”

杨心问行礼答道:“回监正大人的话,我昨夜巡查这一代有所发现。”

“有所发现就有所发现。”白晚岚个关系户官威还不小,“先禀司晨再传明察所,你不知道规矩吗?”

越级上报,不是贪功冒进就是对上级有所怀疑。杨心问拱手垂头,迟迟不回答,过了许久才听到一道温和声音传来:“无妨,你说。”

杨心问看了眼那司晨,依旧不语。

方司晨的脸色想必非常难看,这跟明着说信不过他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邵长泽掂着袍摆走来,似有附和道:“下——在下也有要事要禀,司晨大人昨日不急着探查周遭,反倒是拉着在下问些不相干的。可在下彼时刚从监正大人家中出来,决计没有作案时机啊!”

司晨抱拳,开口要说话,那白晚岚看他一眼——实则没什么含义,但那大小眼生来一副睥睨之姿,叫那司晨以为是叫他住口的威吓,话卡在喉咙里,半晌只能咽下去。

白晚岚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思量片刻,转头看陈安道,也不嫌丢人,径直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陈安道仍然平和地笑着:“与这位大人谈话的是你,你问我,我能怎么答?”

杨心问自纱下看他,忍不住要打量两眼:师兄也多少长了点,只是干长身量不长肉,怎么比以前看着还瘦些?下巴的一点颌肉没了,脖子细得像是勾着人去掐,宽袍拢在他身上,风一吹就让人疑心是不是要把人给带走了。

哪儿不长就光长心眼。

杨心问觑着那虚怀若谷的笑容,有点心塞。这人当年分明生性不爱笑,他以前想逗人笑多么不容易,怎么现在对着个陌生人也能笑成这样,这不显得他格外傻缺吗。

他心里千回百转,一边想些不相干的,一边又捉摸着到底该不该把这幻象给灭了。

这陈安道是邵长泽确实见过的人,若是贸然杀了,怕是对解梦有所影响;可若是不杀,留着却也总是个祸患,眼下陈安道不认得他还好,若是认出来了,叫死猴子摸清了他们二人相处时陈安道的行事,那更是天大的麻烦。

他尚在犹豫,那边邵长泽却已把心一横,只见他振袖行礼,对着陈安道和白晚岚说:“此人死状诡异,与季左知一案颇多相似,其中必有妖邪作乱!监正大人,妖邪不平,京城百姓何以安居啊!”

邵长泽说着,眼角泛泪,枯瘦的双手在寒风里发抖,似叫覆雪压顶的枯枝。

司晨怒道:“你如何就一口咬定是妖邪作祟!”

“季左知的尸首被穿在蕊合楼的飞檐之上,那样的地方,寻常人怎可能瞒过巡夜的提灯士和差役背着个尸体上去?这人的尸首上又见巨兽撕咬之状,京中又何来这等大小的畜生?”邵长泽梗着脖子,据理力争,又指向那边兀自琢磨的杨心问,“而且昨夜那位小兄弟也在,他分明也说有邪魔气在那尸体上的!”

他说得大声,周围旁观的百姓也听得清楚,此言一出,四下俱静,几十双眼纷纷看向杨心问。

杨心问坦然地受了,迎着陈安道那瞧不出情绪的眼回望过去,应道:“不错,属下确实察觉到了。”

“你、你——简直胡言乱语!”方司晨指着他,“你一个涛涌境的地属提灯士,你能看出什么邪魔气!”

杨心问无所谓:“自然是天赋异禀。”

“你——”

正在此时,却见那马车忽然动了一下。

那动静不大,但也足够在这剑拔弩张之时惹人注目了。杨心问抬眼看去,便见那帘子又晃了晃,隐约窥见里头竟还有个人影。

邵长泽也看到了,愣愣道:“车上可还有贵人?”

陈安道转身,借着马凳站到了马车的窗边,探身进去不知在做什么。杨心问正觉诡异,便听白晚岚冷哼道:“是他那美娇娘又在犯病。”

周遭人多,风又大,杨心问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跟他说办正事儿别把人带出来,不听,非要带在身边。”白晚岚嗤笑,“搞得像有人会跟他抢样的。”

仙家的事儿邵长泽不敢瞎打听,只讷讷得应了。马车很快便安静了下来,陈安道走了回来,略表歉意,而后对白晚岚低声说了些什么。

白晚岚惯例地“啧”了一声,随后道:“既然你们都有话说,那一会儿便在我府上一聚,畅所欲言——你,你,还有你——对,就你,跟上来。”

杨心问也被点到,只是慢了半拍才抬起头,这样显得他似是有些受宠若惊的呆样。

“听到没?”白晚岚皱眉道,“回话。”

本就暗沉的天色这时飘下来些雪来,细白的新雪轻落在枝丫屋檐之上,也飘在他视线之间。

雪粒碰到了杨心问早就被冻麻的手,刺痛传来,竟一时分不出是烫还是冷。

他回过了神,答了句“是”,随后便垂了眼,安静地立在一旁。

方司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杨心问靠头皮感觉到的。

这些人里确实属他官职最小,年纪最轻。

他落在了最后面跟上,混成了浆糊样的脑子慢慢地抽出了些念头来。

比如陈安道为何不忙着查案,而要叫他们入府一叙。

比如那司晨为何将显而易见的妖乱推到人身上。

比如这尸首到底为什么还不收殓。

比如眼下这梦究竟是邵长泽何时的记忆。

再比如,陈安道已经成亲了的事儿是真是假。

……最后那件不算,他不寻思些没影的事。

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府,杨心问也是第一次从正门进来。陈安道那娘子病得不轻,走路的时候同手同脚的,似乎浑身都不听使唤,长纱盖着斗笠,从头遮到了脚,一点风都吹不到。

个头倒是高,瞧着比陈安道还高上一些。

杨心问冷冷地扫了眼,陈安道一直扶着他那高大娘子的小臂,过门槛时还要侧耳轻念一句,像是怕人没长眼给摔了。

白晚岚领着他们穿过萧瑟无比的前院前厅,打帘进了屋里。他是真不讲究,客人不往厅里带反而带进屋里,屋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东西,人人都得席地而坐,连个软枕都匀不出来。

那天晚上杨心问还觉得奇怪,眼下看来,这白晚岚基本就把这当做给他养灵兽的牛棚。偌大个监□□邸连个扫地的仆人都没有,就这表面的干净估计也是用什么乱七八糟的符纸弄得。

一群人各怀心事,待陈安道送了他娘子进内院又回来后,邵长泽便已迫不及待,将昨日与白晚岚说过的事又向陈安道复述了一遍。

“两具尸身具有古怪,凶邪异常。除了妖兽,还能是什么。”邵长泽捶胸顿足,涕泗横流道,“还望仙师恤我凡民无力,救我等于水火啊。”

他这把年纪,眼泪说掉就掉,一天下来哭好几回了。外头滴水成冰,他哭两下眼疼,室内起了火诀,他便哭得肆无忌惮,像是眼睛太小,兜不住眼泪样的流。

陈安道温声道:“大人体恤民生多艰,晚辈感佩交并。只是眼下连那第二位死者的身份都尚未查清,便言驱邪,怕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第118章 花间巷

邵长泽说:“那蕊合楼里就有一个叫笙离的妖女, 季左知死在蕊合楼上,此事与她决计脱不了干系。仙师不如先将那妖女拿下,审上一审, 必有所得啊。”

“有无所得,邵大人嘴皮子一张一合,便有论断了?”那司晨乃是兴浪前期的境界, 寻常朝臣他都已不太放在眼里, 反而觉得这一介凡民在教陈家家主做事简直不成体统。

陈安道看了司晨一眼, 随即缓和道:“邵大人身入虎穴, 忠肝义胆,晚辈佩服。那笙离若当真是邪修,晚辈也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只是不知大人为何会去蕊合楼?”

邵长泽带的暖耳叫他捂得出汗了, 边摘了边说:“是监正大人的意思。”

白晚岚纳闷:“我?”

“季左知的尸身被发现那日,在下与监正大人在附近相谈时,监正大人说‘尸首能飞到楼上,这也真是个奇楼’。在下暗暗记下了, 择日便带着铃铛去了那蕊合楼。而后果然如大人所料,那笙离一登台, 铃铛大响, 乃是妖物啊!”

此言一出, 四座静默。

须臾, 后头的杨心问开口:“这句话能曲解成这个意思, 尚书大人也确实是个人才。”

邵长泽不解:“此话怎讲?”

“先射箭, 再画靶, 自然是百步穿杨。”

邵长泽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怒道:“若非监正大人提点,我如何会去那蕊合楼,如何能发现那妖女?”

杨心问揪着自己面前的白纱一角,奇道:“蕊合楼是做什么的,大人不知道?这带把的男人上青楼,竟还要问为何吗?”

这话说的已不是寻常无礼,而是颇为冒犯了。邵长泽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服了毒样的捂着胸口,颈上曲领似是叫他喘不过气来,偏头咳了两声,声浊带痰,气若游丝。

白晚岚很不是东西地开口:“府上没有痰盂,你可憋住了。”

这年过半百的老人险些气得背过去。

杨心问在纱下倒是能大大方方地四处乱看。他本以为陈安道会出言缓和一二,可久听不见动静,他抬眼看去,便见陈安道正目光幽幽地望向自己。

你在想什么。

杨心问隔着纱与那深不见底的眼对望。

许久不见,你在这京城里搅什么浑水?

“陈仙师今日莅临,倒是挑了个好时候。”陈安道毕竟明面上没有官职,杨心问身在提灯士的壳子里,不必对他毕恭毕敬,“敢问仙师是赶巧来京城办事,还是专程为了这案子来的?”

陈安道沉吟片刻,答道:“算是赶巧。”

“那可太巧了,甫一来就是这样大的排场。”杨心问说,“今日仙师刚到,兮山陈氏家主亲至的事便要传遍整个京城,这一下打草惊蛇,京中妖邪是龙是虎这下恐怕都得盘着,叫我们钦天监本就查不出头绪的案子雪上加霜,好生难做。”

司晨听他这样口不择言,忙喝道:“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陈安道不恼,反倒笑起来:“你如何就知道他们势必要盘着,而非狗急跳墙?”

“狗急跳墙是退无可退之时的下下策,仙师不过赶巧来此,不日便要走,那些邪修又何必着急?”杨心问言语间带上了些恃才放旷的少年轻佻,虽很是目中无人,但又叫人生不起气来,“若换做我,这些日子先逃出京城避一避,仙师一日不走,我一日不回京。”

他说着双手后撑,盘着的两腿伸直,吊儿郎当道:“仙师带着体弱的夫人进京,谁都知道必不可能久留,不是吗。”

听闻“夫人”二字,陈安道神色微动,剜了白晚岚一眼,似是责他多嘴,可须臾并不否认:“在下此来确实不会久居,办完事便是要走的。这样说来,倒确实是给钦天监的格外添麻烦了。”

白晚岚从刚才开始就在走神,估计是一句没听懂的。可听不懂也不妨碍他宽宏点头,矜傲道:“无妨。”

司晨汗流浃背,不敢接话。

杨心问一时也觉得没意思,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了。陈安道的鬼话他压根不信,白晚岚能管什么钦天监,不过是陈安道的提线木偶而已,此番他亲自进京绝不可能是巧合。

况且大冷天的不穿好披风皮袄,披件大氅便敢出门,谁家傻子这样张扬?这分明就是有意传出陈家入京的消息,恐怕陈安道早就对那妖邪的身份有所猜测,此番不过是敲山震虎,端看那妖邪稳不稳得住了。

分明是激流湍涌,可他莫名觉得意兴阑珊。

“陈仙师。”那邵长泽少顷终于顺过了气,又抬手道,“无论此人何等揣测我的用意,蕊合楼里有妖邪之事绝非无中生有,仙师可愿意去除此妖女?”

那司晨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陈安道已然颔首:“晚辈不敢推辞。”

邵长泽终于面露些喜色。

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红影忽然自窗边跃进,杨心问斜眼看去,便见一条绿环红蛇在地上蜿蜒爬行,朝着他们曲折而来。

屋里寒酸,虽日头不够亮,却也不点灯,那蛇影约莫只有杨心问一人见到。他见那蛇朝着陈安道爬去,也不出声提醒,眼看着那蛇缠上了陈安道的袖袍,才慢慢开口:“好艳的小东西。”

他这话对着陈安道说的,四座都愣了一瞬,随即便见陈安道轻笑一声,托出那蛇来:“监正大人亲养的灵物,自然不同凡响。”

那蛇在陈安道手上蹭了会儿,便叫白晚岚拽去了。它不情不愿地在白晚岚耳边“嘶”了几声,像是要咬人,看得那司晨和邵长泽心惊胆战。

“死者的身份查出来了。”白晚岚把蛇扔进袖子里,“天属的兄弟们从衙门那儿找着了失踪人像,是吏部主事唐昇的儿子,唐轩意。”

那司晨当即皱了眉:“竟又是个官家子。”

陈安道问:“司晨大人这样说,那此前那位死者也是……”

“不错,第一位死者季左知乃明威二十年进士,生前官拜左都御史,与这位邵大人——”司晨看了眼邵长泽,意有所指道,“乃是同一年的进士,彼时同进翰林院,很有些交情。”

一说到这,邵长泽又来劲儿了,像是听不出司晨的阴阳怪气一般,又酝酿出了眼泪来:“我与葳清在国子监里便有同窗之谊,日日论经谈史,互引为知己。之后又同进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屡屡通宵达旦,却不觉疲累,此同侪舟济之情。后来他进了都察院,我入六部,为了避嫌,便少有来往,可彼此都是挂念着对方的,谁曾想——”

他又呜咽了起来。

外头雪未停,甚至愈下愈大,隐隐夹风带雨,眼见他要哭得没完没了,杨心问打断道:“大人,我瞧这雪是要越下越大了,您此来不曾乘车,一会儿怕是路要不好走了。”

白晚岚这破房子的窗户恰到好处地嘎吱一声,风劲雪疾,他那年久失修的窗纸早就烂了,风往里头直灌,明火诀的火虽然不会灭,但也跳动了起来,总叫人担心会不会烧到了地板。

邵长泽哭得告一段落,终于也发现这雪大得不寻常。

他再三确认了陈安道明日便会去蕊合楼除妖,才匆匆离开,临走时还频频看向那司晨,一副忧心此人谗言魅主的模样。

司晨倒是不着急,怎么说也是个兴浪境的修士,区区风雪自然是奈何不了他。

那邵长泽刚走,他便转身跪地,对陈安道说:“属下办事不利。”

白晚岚眨眨眼:“什么不利?”

司晨一愣,随即羞愧道:“太子与四皇子相争,却叫我钦天监卷了进来,都是属下未能先查之过!”

“蕊合楼是衡阳公的地盘,明日陈仙师前去,必定会叫京中非议声四起。”

杨心问挑眉,总算摸清了其中玄妙。他直觉这些不是个小小地属提灯士能听的,但见没人赶他走,他也不动。

陈安道片刻道:“两次凶邪作祟,皆是太子党遇害,尚书大人坐不住也在情理之中。钦天监不便介入,在下一介白身,虽与白大人有些私交,可到底在野,此事由我出面是最妥当的。”

杨心问发现陈安道似是又在看他,分明是在与那姓方的说话,可陈安道的眼就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那里头看不出一点情绪,简直比第一次在破庙里见到时的还要平静。陈安道对旁人向来是这样,只唯独没有这么看过他。

这眼神叫他忍不住得想杀人,可他不方便动手,只能将那斗笠上的纱拢得更紧,以免被对方看到了自己的脸。

“而且……”陈安道顿了顿,“在下去蕊合楼还有些旁的事要办。”

他这话说得平静,一时竟叫人想不到旁的地方去。可杨心问不是寻常人,下九流大多过得苦痛不堪,投向万般仙众的自然也多,他见过的花红柳绿在座的拍马不及,他当下便往歪里扯,故作惊讶道:“仙师已有家室,竟也有上蕊合楼的雅兴?”

“你放肆!”那司晨疾喝。

陈安道抬手阻了他,对杨心问说:“这位小兄弟行事风流,不拘小节,想来年纪虽轻,却是花间巷的老手。”

杨心问心说放屁,脸上笑道:“不错。”

“在下头回去这烟柳之地,门路不通。”却听陈安道淡淡道,“不知明日可否请阁下作陪?”

第119章 投其所好

饶是杨心问, 也结结实实愣住了。

这算什么?

多年不见,梦里来会,头一件事儿就是师兄弟搭伙逛青楼?

杨心问都要开始发笑了。

“却之不恭。”杨心问径直站起身来, 走到陈安道面前,弯下腰道,“陈仙师亲邀, 总是要去的。”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举止作为一个地属提灯士来说有多奇怪, 反正是在梦里, 再疑心有什么用, 有本事杀了他啊。

陈安道面色如常地抬眼看他,轻纱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依旧淡漠平静地像是看只不知深浅就凑上来的蠢驴。

“蕊合楼白日里做些寻常酒楼生意, 傍晚才挂上红粉绣球, 开始接客。”司晨说,“若是要去会会那笙离,傍晚去方算”

“明日到了时辰,蕊合楼对面的银楼见。”杨心问直起了腰, 扭头就走。

还不走寻常路,非要翻窗, 一脚踏上了窗, 又忽然回头道:“仙师可仔细着别叫夫人知道了, 她生着病, 又知晓丈夫出去喝花酒, 怕是要病得更厉害了。”

陈安道微微皱了眉。

真有意思, 杨心问想, 一说到夫人便能见到这人面色微变, 真有这么喜欢?

那也不过一瞬, 陈安道的眉眼很快又松了下去,只寻常道:“还不曾问过小兄弟的名字。”

司晨抢先道:“陈仙师,地属提灯士的名单和画像皆在所内,若需调取,属下现在便去!”

他显然对杨心问起疑,想要借此来核人。

那自然是核不上的,这衣服和杀邪锣的主人的幻象都被他震得粉碎了,杨心问已经开始琢磨明天该抢谁的衣服和身份了。

正想着确实得赶紧跑,不然得在这里把一屋子人全杀了,余光却看见陈安道那已然平静下来的神色。

这世上能叫十五岁的陈安道动容的事已经很少,能让十八岁的陈安道色变的似乎只有他的夫人,剩下的千万种情绪都压在了那恬静的眼里,确实不是无首猴捏出来就会傻笑的玩意儿能比的。

可原来的陈安道从未用过冷淡的视线看过他。

“仙师问我名字。”杨心问迎上了那死水样的目光,半晌答道,“贱名好记,姓杨名二。”

随即半步不停,逃也似地越出了窗外。

屋外风雪交加。长空之上的白云尽碎,落地成了这一望无垠的雪地,空中飞舞着白色的沙砾,沙砾堆砌成的虚假之境之中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都格外清晰,每句言语都言之有物。

老者与他擦肩而过,皑皑覆雪的朱墙边还挂着不知谁家兔崽子扔的炮仗。

四散的火药味让杨心问一时有些喘不过气。刚才跑得有些慌不择路,他的心在狂跳,每一次跳动都牵动了他太阳穴的里的一根筋,扯得他整个头都在疼。

他寻到了自己之前换下的衣服,那身“长生套装”被他压在了一户缺角的院子边,用石头给堆在下面了。衣袍冷的发硬,杨心问穿上后觉得自己动都动不了,生怕给衣服扯裂了。

墙角便有个雪人,杨心问跟雪人并肩站着,头疼得愈发厉害。

不对。

有哪里不对。

哪怕是记忆,这也太清晰了。

而且邵长泽离开之后,陈安道为什么表现得依然那么像“陈安道”。

记忆,邵长泽的记忆……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半月前?几天前?还是……

杨心问扶着墙,摇摇晃晃地朝邵长泽的宅中走。可眼前的雪越来越大,路面被覆盖,屋舍被掩埋,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从天上,从地下。

不对。

四下只剩下了一片纯白,杨心问站在一片云海之上,那似是传说中的天上白玉京,可他不过一脚踩空,便坠入人间。

“清风过岗,拜狐狸仙,入东山门,见地藏仙,万般仙,万般仙,今我众人,梦中得道,魂归净土,敢问同侪何在,今思那——知妒鸟,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他在急坠?

不,上下如何区分,他又怎知自己不是在高飞?

“哈。”杨心问张开了双手,在越来越大的杂音和濒死的窒息感里笑了起来。

“装神弄鬼!”他撕心裂肺地大笑,“你就这点本事吗!”

那无孔不入的人声钻进了他的耳里。

“梦非虚,梦非虚。”

“我乃半侠仙,不要高官不要金银,路见不平——一声吼哩——”

一声铜锣响,杨心问猛地张开了眼睛。他落在了实地,却又像是被拢在一滩水里。

入目是轻轻摇晃的青素纱帐,窗间一条丝缝里吹进的寒风才露了个头,便被屋内充盈的暖意驱散。炭盆里静静地烧着细腻的银炭,香炉里飘出烟来,带着像是春草般的清香,携着屋内的暖意,叫人一时分不清这飘雪的隆冬是不是早已过去。

杨心问慢慢坐起来,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落了下去。

“呱”

一只青蛙蹲在床头,黛蓝色的指蹼扒拉着床沿。大而无神的眼睛倒映着杨心问苍白的脸。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杨心问靠在窗边,下巴搭在窗框上,北风吹干了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却吹不醒这纷沓而至的迷梦。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檐下,那里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现实中的自己眼下还瘫在床上,身在临渊宗,就算忽然醒了,也是个床都下不了的废物,决不可能这般行动自如。

外头已至黄昏。杨心问分不清现在又是什么时候,可还是在人家后院顺了套不打眼的常服,换下他那花枝招展的长生套装。

刚脱下外衣,却见一张纸飘了下来。

他蹲下身捡起,却是一张符纸。上面画着阵法,还竟是反阵,杨心问朝里头注些魔气进去,便见那符纸发出了黑光来,俨然是贴在他身上的咒。

反阵他认不得多少,也懒得去想这符箓是干什么的,左右不过是幻境,想太多才是中了那猴子的圈套,顺手揉成一团塞进了袖里。

换了衣服,又偷了个带纱的斗笠,径直往蕊合楼跑。蕊合楼前已经有人在挂红粉绣球,杨心问进了对面的银楼,一楼就一个看店的伙计。

那伙计见人就笑:“诶,这位爷要看些什么啊?”

杨心问扫了眼对面,半晌道:“对啊,我看什么啊?”

伙计愣了。

眼下是什么日子,他不清楚,昨天那陈安道会不会带人来这儿堵他,他也不知道。但凡冷静想想,都该知道眼下应当去盯着那邵长泽,而不是傻了吧唧地来这儿等着跟人一起逛青楼。

见他在盯着对面的蕊合楼,那伙计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狗腿道:“这位爷,可是要打首饰送给对面的姐儿?”

当然不是,可杨心问没什么所谓地点了点头。

“诶,那您可得仔细瞧瞧。那楼里的姐儿眼界高,寻常首饰都是看不上的,您要是想讨人欢心,还得对着人给。”伙计搓搓手,熟稔道,“比如那翠青姑娘,就喜欢金银琉璃器,越是锃亮发光的那种,她越喜欢;若是蓝采姑娘,那就须送些玉器,我给你寻些岫岩老坑的料子,您打个镯子明铛送过去,她必是会收的。”

杨心问偏头道:“那若是笙离姑娘呢?”

那絮絮叨叨的伙计一听笙离,立马嗤笑起来:“那笙离自命清高,惯爱装乔,自诩不喜金银宝玉,要讨她欢心,怕是不值当。”

那绣球已经挂了好一会儿了,可这铺子里还不见旁人。杨心问索性坐在了柜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两眼依旧盯着对面,问道:“这蕊合楼的排场这样大?”

伙计忙不迭点头:“上头有人,自然硬气。”

正说着,便见一辆牛车驶过。站在蕊合楼门口的龟公忙迎了上去,同那驾车的人换了位置,驱车绕行。

杨心问挑眉:“那是什么东西?”

伙计答:“不知哪里的有钱人送给姑娘的东西,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送一批进来。”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车身晃荡,渐行渐远,没回话。

“这位爷,楼里姑娘这样多,除了笙离,您寻哪个我都能给您说出喜好来。”伙计见他意兴阑珊的模样,忙道,“若是喜欢听曲,那翠青姑娘也称得上琵琶大家了。她时常也喜欢来我们这儿买些银器——”

“打个银铃铛吧。”似是不堪其扰,杨心问随口道,“就——”

一串清脆的铃音响起。

半卷的袄棉门帘外来了人,杨心问坐在柜上,一手托着腮,冲那掀帘而进的人抬了抬下巴:“打个跟他身上一样的。”

陈安道合了伞,打帘而进,面上被风吹得鼻尖眼角通红。刚一进来,就见一人一幅劫匪作派地坐在柜上,微微一愣,许久才道:“可是杨二小兄弟?”

“是我。”杨心问翘着脚,高高在上,“仙师来迟了。”

第120章 翠青

陈安道将伞放在了一旁, 拱手致歉。他今日没穿那招摇过市的家主袍,老老实实着了青衫常服,外笼狐裘。白狐毛衬得那脸上被冷风吹出的薄红愈艳, 鼻尖眼底都似揉了胭脂。

杨心问瞧过去,心道此人难得有些活人气,嘴上却说:“陈仙师穿成这样, 不像是要喝花酒的, 倒像是要去筵经的。”

他跳下柜来, 负手身后, 大爷样的迈步而来。一旁的小二听见“仙师”立马不作声,退到了一边,不敢乱瞧乱看。

陈安道应道:“在下对这些确实知之甚少, 不如杨小兄弟这般老道。”

杨心问又走近了些, 低声道:“你这样进去,长了眼的都能看得出你并非花间客,你要如何盘查,如何寻妖啊?”

“那依杨兄弟来看, 在下应当如何?”陈安道像是一点看不出来他在没事找事,好脾气道, “便是眼下再回去, 怕也是来不及了。”

这彻夜的雪下得没完没了, 虽已渐小, 但不见停, 路已经很不好走了。

杨心问装模作样地探头出去看了一眼, 随后叹气道:“没办法, 既然这着装不行, 便要看仙师的戏演得如何了。”

“这样, 你我二人扮作一对兄弟,今日是我这个浪荡哥哥头回带弟弟去长长见识,你此前莫说青楼,便是外家女子都没怎么见过,瞧着愣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陈安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样瞧我?”

“若要作兄弟,那你我二人模样上应当有些相似之处。”陈安道说,“只是小兄弟迄今未曾取下过斗笠,在下还不曾一睹尊容。一会儿去那蕊合楼,也要这般打扮吗?”

杨心问死猪不怕开水烫:“不错,就这副打扮,我相貌丑陋,当提灯士便是看中这当差时还能戴斗笠,这辈子不打算让旁人看见我的一张丑脸。”

他一副你信就信,不信拉倒的样子,倒显出些格外的敞亮来。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早就对他起疑了,可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动手。不动手就不动手,正好方便他行事,邵长泽的梦迄今连“魇”都算不上,那两具尸体根本没吓到那位尚书大人,让他在梦见辗转反侧的另有隐情。

此间秩序井然,他没办法变换外貌,尚书身边又人多眼杂,不利用这陈安道的幻象,他还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至于旁的,他头疼得厉害,反正不过做梦,没必要去想这许多。

陈安道还未回答,他站累了,便干脆席地一坐,还顺势躺了下去,半死不活道:“仙师慢慢琢磨,等楼里的邪修再杀两个人也不迟。”

陈安道垂眼看他,须臾道:“……兄长,地上寒凉,快些起来吧。”

杨心问心道,这地板才哪儿到哪儿,不如师兄你眼神那般冷得直掉冰渣。

他一个鲤鱼打挺又跳起来,伸手一揽陈安道的肩,哥俩好地往外带。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对那缩在角落的伙计指了指陈安道腰间的柩铃。

“喏,就打个跟这一样的。”

而后又不给定金又不留姓名,转身便走了。

“杨兄弟要打铃铛?”

杨心问抬了抬下巴:“叫我什么?”

“……兄长要打铃铛?”

“不错。”

两人已经穿过了雪间两步路,踏上了蕊合楼的前阶,一阵暖意和脂粉气已扑面而来。

杨心问方才还显出些佝偻的身板仰了起来,从狗腿小人眨眼成了油腻嫖客,冲着向他们迎来的莺莺燕燕们一挥手,笑道:“来个文雅点的,陪我哥俩在堂前听曲喝酒。”

“既是要听曲,还需懂些音律的作陪,才不扫兴。”一唇角带痣,满脸笑相的粉纱女子正摇着扇,指着人去接陈安道身上的狐裘和他头上的斗笠,“二位公子可有相熟的?”

杨心问抓着自己的斗笠,不让碰,随即眼一转,认出这女子就是上次听到“邵”字便大惊失色的那位,点头道:“笙离姑娘眼下正在堂前奏乐,怕是不方便。那不知翠青姑娘可得空啊?”

那粉纱女子一点扇,娇笑道:“公子好深的学问,这二位姑娘的琵琶,放在整个京城里都是排得上名号的。且落座吧,我这就去喊翠青姑娘——小芠,去引客官落座。”

一旁的陈安道婉拒了帮他拿披风的小芠。

或许是看他生得好,小芠松松地抱着他的一只手臂往怀里带,还要凑近上来细看,说:“公子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楼里?”

陈安道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不好意思地别过了脸,想要把手给抽回来。

他一副好乖巧的样子,谁看了都会想逗他害臊。可此人实则一点害羞就要红脸红耳尖的,杨心问扫了眼,便捉到了对冷白的耳,还没有外头的风吹得红。

嘿,杨心问心下一哂,忒能演。

二人被小芠引到了二楼,正对着台上那笙离的位置。杨心问眼见着那小芠都快挂在陈安道身上了,便让小芠去弄点热水来。

“哎呀。”小芠不很情愿,“我便只能陪公子这点时间,一会儿翠青姐姐来,我便要走了。”

她说着跺跺脚,将陈安道的手从袖子里捉出来,想要与他十指相扣,叫陈安道拂袖躲了。

她眼里瞳孔一竖,面容似有刹那的扭曲。

可也不过一刻,接着又是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还要再往上靠,杨心问却先一步揽着陈安道的腰后退一步。

“家弟面薄。”杨心问隔着纱,轻笑道,“我好容易带他来长长见识,你不要把他臊得跑走了。”

他这话是与小芠说的,可离陈安道更近,近得像是在他耳边说话。陈安道打了个颤,耳廓连着耳根迅速掐红,血味儿似是能透着皮肤涌上来。

杨心问和小芠同时舔了舔微尖的犬齿。

似是嗅到了什么异状,小芠不动了,只提起了那茶壶,小跑离开了。

陈安道低头看向还环着自己腰身的手臂,推了下,示意他松开:“人已走了。”

“人?”杨心问松了手,嗤笑道,“就差没被激出尾巴和耳朵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似人的妖物。”陈安道说,“这楼里却有这么多。”

杨心问倚着二楼的围栏,坐在扶手上向下看,将整个蕊合楼的大堂尽收眼底:“生灵堕化成魔,人成魔修,兽成魔兽,没听说哪路魔兽能再成人形的,简直就跟话本子里修炼成人形的妖一样。”

他一条腿收了起来,一条腿则在悬空晃着。晃了一会儿,却没听见陈安道回话,转头看去,发现陈安道正出神地看着自己。

“亲弟弟诶。”杨心问嬉笑道,“这么瞧着哥哥我作甚?”

陈安道移开了视线:“世上没有这样轻易便能成人的方法。”

杨心问嘴角的笑意淡了。

浮图岭的消息他还算通畅,李正德年初开始便频频闭关确有其事。

三元醮时日已近,唯独这件事他知道无首猴没有说谎。

陈安道等不了他多久了。

真正的陈安道随时都有可能被压上三元醮,杨心问扫了眼面前这个——哪怕是迄今为止最真的,那也不过是一个记忆的虚影。

隔间里一时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便听一串轻盈的脚步徐来。

珠帘微动,一杆长烟挑起了帘来,而后便见一簇彩翎探进,颤动犹似在鸟雀身上,实则是四仰八叉地辍在女子头上。那女子赤足抱琵琶,含笑探身进来,花瓣唇妆轻抿,眉间朱砂一点,彩衫披帛,身形娇小灵动,甫一进来,便脆生生地喊了句“小女子翠青,见过二位公子”。

进来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缕春意。

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到了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二位公子如何称呼?”翠青抱着琵琶,指尖捻着镶金铜烟杆,一举一动都叫人想起了林间翻飞的小鸟,倒是跟笙离很不一样。

“杨二公子。”杨心问不知“羞耻”二字怎么写,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陈安道,“杨小公子。”

“二位公子是兄弟?”

“如假包换。”

翠青便笑,笑得花枝乱颤:“小公子生得这样好看,二公子必定也是一表人才。我最喜欢的便是生得好看的男人,若二公子也生得美,今夜我陪二位,可以分文不取。”

“诶呀。”杨心问惋惜道,“这可就不巧了,我生得面目狰狞,连斗笠都不能取,生怕吓坏了人。”

翠青似是更惋惜:“怎会这样?有这般的血亲,哪儿能生得丑呢,莫不是在哪里伤到了脸?”

杨心问便答:“确实是伤到了。”

翠青气愤道:“是哪个黑心肝的坏了公子的面容?”

“唉,惭愧。”杨心问按着陈安道的肩,煞有介事道,“彼时年少不经事,被人骗得团团转,以为我这宝贝弟弟死了。”

翠青伸长脖子,不解道:“那怎会伤到公子的脸?”

杨心问一手按着肩,一手去摸那半披肩的长发。

陈安道似有所感,眉眼压了下来,是要起身避开的前兆。

他看出来了,于是蛮不讲理地生出些怨怼,将手下的发划出一缕来,在指尖转圈,细细密密地缠在自己的手上,接着说:“我那时爱他爱得要死,于是发了疯,把自己的脸给划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