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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924 字 10天前

快想。

什么最能够折磨你我。

此夜注定是个不眠夜。陈安道一晚上都盯着榻上的杨心问,而杨心问没有奇迹般地睁开眼,方司晨也没有带来顾小六的消息。

“原定的计划怎么办?”白晚岚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免担心道,“叶珉那边的人也已经到了京郊了。”

陈安道将新画好的傀符咒贴好,慢慢站起身来。

“计划不变。”他说,“让明察所按时抵达,务必要赶在司仙台来人之前围住蕊合楼。”

白晚岚不赞成道:“你真打算自己一个人去?这也太冒进了,那顾小六如果只是寻常教众倒也算了,但现在他背后可能有无首猴,你还是带点人去吧。”

“无首猴的真身被师父困在筳篿启天之阵内,我落的封,师父注的灵,他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决计出不来。他能做的最多不过在他的蛛网里编织幻境,捉弄人心。”陈安道捏了捏鼻梁,“问题只在于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连他要干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去?”

“自然要去。”陈安道说,“他昨日与我约好了。”

白晚岚无话可说,翻了个白眼便要拂袖而去。陈安道忽然叫住他:“等等,把你的青趾蛙留下。”

“青趾蛙?”白晚岚纳闷道,“你不是向来嫌那玩意儿吵吗?”

“留下。”陈安道没有解释,“我要借它的眼。”

白晚岚不情不愿地从箱笼里掏出一只,黛蓝色指蹼的青蛙来,那蛙落在床上,跳了两下,扒拉上床沿,“呱”了一声,无神的双眼倒映着床上一动不动的睡美人。

一蛙一人就这么定定地看了许久。直到日近西山,陈安道等到了最后一刻,才取了狐裘出门,踏着夕阳走上长街。

而就在他走出宅门的同时,青趾蛙的眼里,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

【“这又是哪。”杨心问慢慢开口,声音滞涩沙哑得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屋内除了一只傻青蛙外没有旁人,杨心问掀被下榻,走到窗边,便见屋外是熟悉的园林寒梅雪景,正是白晚岚那宅子的后院。】

【檐下干干净净,被新雪埋得严实,当然不会有谁的尸体在那里。】

【“都是假的。”杨心问喃喃自语,翻出了窗外,“别想骗我。”】

不过是幻象。

杨心问望着与自己不过咫尺的陈安道,鹿一样的眼睛,雪一般苍白的肌肤,他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体温,斗笠落下的白纱将他们困在这一方天地。

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我不为困兽。

杨心问高高举起了手中剑,对准了陈安道已被他掐红的脖颈。

杨心问轻声道:“他还在等我。”

第126章 两生欢

从哪里开始是真, 从哪里开始是假?

已经不重要了。

他自虚空里抽出了剑来,自无形中看到了有形,那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只能是幻境而来, 不然就是他已经疯了。

他没有疯。

杨心问一手掐住了陈安道的颈子,一手高举着那把剑。周遭一片混乱,真的假的, 虚的实的混在一起, 脚步声冲他而来, 司晨的声音透过了纷乱而来, 朝着他喊道:“快!保护陈仙师!”

保护谁。

谁要伤陈安道?

是谁?

是我。

不是我!

就是我。

“师兄。”他喃喃道,“你为什么要看我的脸呢?”

这是不公正的指责,分明是他在那一片虚幻里, 看到鸟翼如刀般直取陈安道的项上人头, 便不管不顾地扑了出去,害人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鸟必定是假的,陈安道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重逢时,陈安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会对他说什么。

后来不敢想了,担心哪天被无首猴蒙对了, 自己会下不去手。

“说你是真的。”杨心问收紧了手指, 那脆弱的颈骨不比一只初生的小鸟硬上多少, “快点挣扎起来, 然后大喊‘我是真的, 不要杀我’。”

陈安道有些喘不过气, 眼睛蒙上了层水雾, 面色泛红, 却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从眉眼,到鼻尖,到嘴唇,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要被掐死了。

杨心问的手在发抖。

他的拇指沾上了血,他的鼻尖闻到了香味,稍稍用力,扯下陈安道的狐裘,那颈子边便显出了一个明晰的齿痕,像是才刚结了痂,便被他粗鲁的动作给又弄破了。

杨心问被那滴血烫到,缩回手来。他不敢碰这具幻象,他高高举起了剑,他不该松开的,松了手陈安道就能说话,每一句都是蛇吻,都是剧毒,无首猴必然在哪里看着。

可是他像个被吓坏了的孩子,挥舞着武器,掩饰自己被吓破了胆的脆弱。

我得快点下手。杨心问默念着,我不能让他说话。

“你——”

“闭嘴!”杨心问喝道,“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陈安道看着他,忽然伸出了双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他要杀了我吗?杨心问想,太好了,快点杀了我,假货,只有假货才会杀我,快点动手,掐死我,把我的头拧掉,然后我就能痛快地杀了你。

可是假货没有动手。

他只是摸了摸杨心问颈上的动脉,感受着那清晰的跃动,一下,两下,如他的心跳那般明晰,然后注视着杨心问的眼,盈盈地笑了。

啊。

阿。

地面晃动着,这栋楼似是要塌了。鸟鸣声渐远,他听到方司晨大喊着:“顾小六的尸首在柳巷院角被发现,此人李代桃僵,欲行不轨!”

顾小六是谁?

不知道,不记得了。但他好像在那晚抢人衣服的时候,在柳巷把一个提灯士震得粉碎。而后用雪埋了下去,就在柳巷院角。

我杀了人吗?

【“幻象而已,有什么杀不得的?论及心狠手辣,谁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胆子倒是大。”无首猴的声音从黑纱下传来,“你就不怕没分清虚实,杀错了吗?”】

我分得清虚实,是虚的,都是虚的,我没杀人,没杀人。

杨心问抓住了那只捂着他颈边的手,放到了脸边,忽而温和道:“你是我师兄吗?”

陈安道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那你快说,‘我是假的’。”杨心问笑着,用那张艳若桃李的脸劝诱道,“我的师兄爱我爱得要命,必不会叫我为难的。你快说‘我是假的’,让我痛痛快快杀了你好不好?”

他一边笑一边流泪,将那只手抵在了额头,乞求道:“好师兄,求你了。”

月光破开了乌云的间隙,自那大洞里照了进来。抬眼看去,那月亮似乎格外近,格外亮,零落的残雪盖不住一地的血腥,无边的苍穹也装不下那浑圆的月。

陈安道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叫你杀了我。”

白纱叫夜风吹起,似月华镀雪,似殡葬挽联。杨心问看着眼前虚影的面上落下一层柔光,连发丝都流淌着银光,浅淡的唇一开一合,残忍道:“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剑锋倒映着月华一闪。

一片惊呼声中,那柄剑重重地插进了陈安道的发间,穿进了地板之中。

“饶了我吧。”

杨心问哑声道:“我认输。”

他笑着求饶,哭着撒娇。

他在该笑时不笑,在该哭时不哭,他应该一直掩饰得很好才对,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有藏住,反倒是让他自己混乱不堪,全然忘记了难过时应当是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对方没有饶恕他。

陈安道坐起了身,将他抱进了怀里。他们已分开许多年,陈安道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将他整个揽进怀中,但杨心问还是觉得自己被这股气息笼罩,似缩进了蛋壳里,他不想出来。

邪神在上。

我不愿醒。

“我输了。”杨心问怔怔道,“求你了,饶了我吧,我认输了……”

陈安道对背后的提灯士们打了个“止”的手势,随后偏过头来,在杨心问耳边说:“你要我怎么饶了你?”

“滚远点。”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却紧紧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成,你换一个吧。”

他拒绝地毫无余地,杨心问下意识让步道:“那……那你捅我一剑……”

“不可以。”

杨心问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怎么你什么都不答应啊……”

“与人相约,一诺千金。”陈安道说,“你我分离时便已说好,要亲你抱你,哄你爱你,时时想你,时时唤你,我不能食言而肥。”

“说谎!”杨心问找茬的毛病约莫是与生俱来的,混乱成这样还念念不忘道,“你都已经娶媳妇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临渊宗,你跟你妻玩得好痛快,你根本就没有在想我!”

陈安道浑身一僵,他不过因为一点私心,没有在白晚岚说“夫人”时立即否认,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的误会?

“我没有……”他声若蚊吟,“那人是你。”

“我?”杨心问的眼泪止住了,“你娶我了?”

陈安道:“……”

好一个现世报,他就一时的鬼使神差,就被扣个强娶师弟的帽子。

解释起来还复杂,只能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眼后头的提灯士,示意他们去外面守着。

方司晨还惦记着顾小六,踌躇许久,迎上了陈安道森冷的目光,才忙领着人退下。

“你听着。”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陈安道见杨心问似是稍微冷静了些,能听得进人话了,方慢慢开口,“无论无首猴打算动什么手脚,从你救我的那一瞬起,你就已经赢了。”

杨心问的脑袋疼得要死,他迷迷糊糊地睁不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你又哄我。”

“没有的事。”陈安道说,“这些时日里,你救过来的那些浮图岭百姓逐个醒来,无首猴已见颓势,可他绝不可能引颈受戮,我一直在想,若我是他,我该如何翻盘。”

杨心问感到自己身后的手在轻轻地拍着他,像是在哄睡小娃娃那样,反倒叫他稍微清醒了些,他不能失去意识。

“只能从你身上动手。”

“此间能压制住他的人只有你,要想翻盘,也只有让你崩溃,彻底地、完全地崩溃。”

陈安道稍稍挺直了背,双手捧起杨心问的脸定定道:“什么能叫你崩溃?”

什么能叫我崩溃?

杨心问混沌的脑海里似有一根丝线被拨动。

“杀了你。”杨心问忽然大声道,“亲手杀了你!”

陈安道仰起脖子,奖励般亲了亲他的额头。

“他打造了一个与现实相同的幻境,让你在里面扮演着‘顾小六’,模糊了你对现实和幻境的感知,同时动摇了我的心智和判断。”陈安道拉着他慢慢站起来,“从最开始,我听闻画先生的传闻之时,便已经走进了他的圈套。”

“你没有杀人。”陈安道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

杨心问回忆着那些支离破碎的幻象:“不对……不对的,我看见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剑,对,还有剑,我变出了一把剑来,这绝不是真的——”

“剑?”陈安道微怔,“什么剑?”

“那把我用来杀你的剑——”杨心问指着地上,同时抬眼看过去。

残破的地板上没有剑,只扎着一块碎瓷片,入木三分,还压着几缕断发。

瓷片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杨心问抬起了手,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隐隐能看见几条红痕。

楼下的妖物已大多被镇压,负隅顽抗者死,束手就擒者被捆着拉到了车上。

有人在苦中作乐,分明知晓自己血债累累,此行必定是有去无回,却还是坐在囚车上打拍轻唱,一声一声,一下一下。

“梦非虚,梦非虚,长睡不当醒。天凉入帐闻春情,寻花寻花,怎辨真假,错把今时当迷梦咿——”

第127章 卿卿

陈安道皱起了眉头, 追问道:“你所说的剑,是指那瓷片?”

杨心问没有回答。

他在刹那间平静了下来,眼里既不见痴态, 亦不见惊慌,只一瞬间,那些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退去。

枯竭的川河里只有一个冷硬的石块浮现出来。

原来我是真疯了。

“……没有。”杨心问慢慢站起身来, 又把陈安道拉了起来, “我瞎说的。”

他变化得太快, 陈安道看他的眼神格外怀疑, 可还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见一个地属提灯士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太过匆忙, 甚至径直滑跪在了地上。

“仙师!”那提灯士着急忙慌, “监正大人传小人来找您!”

陈安道深吸一口气,缓声道:“何事这般匆忙,起来说话。”

“城西又发现了一具尸体,从胸部以上都不见了!”

“可有确认身份?”

“死者遗体是在自家的屋顶被发现的, 家眷来明察所报的官。”那提灯士头上的纱颤了两颤,“虽没有头, 但死者的夫人已经确认, 死者为礼部尚书邵长泽邵大人。”

屋内霎时一静。

杨心问背对着那提灯士, 闻言仰起头, 像是懒得转过身来, 头折过一个格外诡异的弧度, 看着那提灯士, 随即问道:“好耳熟, 谁来着。”

他头上的斗笠随着他这扭曲的姿势落了下来, 露出头脸,满身血污,像个折了颈骨的艳鬼,鬼气森森站在陈安道旁边。

那提灯士身形一滞,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行了,我知道了。”陈安道说,“劳烦小兄弟回禀监正大人,请他务必派人守好现场。”

“是、是……”那提灯士来的时候摔了一跤,眼下起身就跑,倒也很利索。

脚步声渐远。杨心问收回视线,“咔哒咔哒”的声响起,他后仰的脖子收直了,便迎上了陈安道复杂的目光。

“心情不好?”陈安道说,“做什么这样吓人,你的——”

杨心问忽然便嬉皮笑脸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个阴沉又意兴阑珊的人并不是他一样:“那人好没眼色,我好不容易跟师兄重逢,他就跑来打搅,坏了氛围,我不高兴,不行嘛。”

陈安道张了张嘴:“我——”

“我知道。”杨心问打断道,“那人职责所在,眼下事态紧急——诸如此类等等等等,要紧的事有一大堆,我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了,当然是旁的事更重要。”

他嘴皮子好利索,陈安道半晌插不上话,只能站在那听他说。

“什么邵长泽啦,司仙台啦,画先生啦,都是要紧事要紧人。”杨心问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不笑了,眉眼耷拉下来,双手五指张开,盖住了脸,“哎呀,我算什么呢,师兄又不是真的娶了我,我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也要闹,那也要闹,闹得不高兴了,心一乱,眼一花,指不定就要发疯,逮着谁就捅谁。”

他站在围栏边,月光把他油亮乌黑的发照得朦胧,似浮起一层光纱,而从五指里露出的那双眼,拢在指间的阴影里,显得更加暗沉。

“师兄,我悄悄告诉你。就是这样看着你,我都想杀了你。”杨心问“嘻嘻”两声,“在幻境里,你的脸比无首猴的脸还要危险,我都已经杀出手感来了,怎么办啊,师兄,陈安道,陈仙师,你被我一剑捅死了该算在谁头上?我的,无首猴的,还是你自己的?”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嗓音时粗时细,像是控制不好发声,又像是情绪便这般飘忽不定。

虽只是说着话,浑身上下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歇,脚下打着拍子样的前后踱步,时而又并膝转圈,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那样在陈安道周身转着。

在这仿佛狩猎前的宁静之中,陈安道半晌道:“你说完了吗?”

杨心问脚步一滞,停在了陈安道身后,藏在了黑暗之中。

“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说了。”

杨心问的呼吸声自陈安道身后响起,带着些黏腻的杀意。

“你如今心神不定,又难以自控。”陈安道缓缓道,“无首猴的幻境把你弄得虚幻难分,为了大局着想,也为了你我的周全,我们不宜再同行,现下着人将你压回临渊宗后山牢房,方为上策——”

那杀意渐消,杨心问在黑暗里慢慢蹲了下来,半晌捧着脸,仰起头,刚要说“好”,便见陈安道骤然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拿腔作调这么久。”陈安道冷冷道,“就是想听这个吗?”

杨心问愣在了原地。

陈安道怒道:“含胸驼背的像什么样子,给我站直了!”

杨心问的身体动得比脑袋还快,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挺胸昂首,跟在山上站桩样的笔直。

站完他才反应过来,眼下不该这么老实,可他愣是没敢在陈安道眼皮子底下松气儿。

“你这些年是被管教少了。”陈安道盯着他的眼,“无端恫吓他人,与师长说话无礼无仪,满口杀生,还学会这流里流气的作态,顾左右而言他的虚伪,谁教你的,无首猴吗!”

杨心问想说的话塞在了喉咙里,半天出不来。他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是该继续装疯卖傻,还是撒娇讨饶?

他直觉这两样现在都不管用,陈安道不仅一眼瞧出他想干什么,而且是真生气了。

陈安道确实动了心火:“刚才装疯,现在又装哑巴?回话!”

“我……”杨心问还是头回被陈安道骂得那么惨,这委屈简直比砍他脑袋还难受,当下也豁出去了,“是!我是没学好,我也学不好了!我现在与人四目相对便会想着他会如何杀我,我又该如何杀他,他心里有什么梦魇魔怔!我又要说些什么阴毒的鬼话诱他上套!”

他像个展翅站起来的走地鸡,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雄伟可怖一些,可陈安道是个熟手的农户,一把掐住他鸡脖子,毫不留情地扒光他的鸡毛。

“想便想了。”陈安道寒声道,“谁能因为你多看一眼多想一会儿便没命吗?”

“你当年不过十三,没人信你能在魇梦蛛网和席露一朝之中赢过无首猴,你说你能赢。如今你年有十六,当真赢了他出来,反倒说自己学不好了。”陈安道一字一句,眼尾愈红,气得声音发颤,“那不过是个没头没脸的妖物,你就甘心让他毁了你?”

杨心问别过了眼去。

陈安道不让他逃,扳回他的脸,目光灼灼道:“你甘心,我可不。”

“若我又弄错了呢?”杨心问的泪痕未干,又添新泪,他看着陈安道脖子上未消的指痕,“我分不出虚实,当真杀了你怎么办?”

陈安道气笑了:“你把我当什么,站着不会动的稻草人吗?真当杀我有那么容易?”

“方才明明就很容易。”杨心问吸了吸鼻子,“我掐着你,你挣扎都没有挣扎一下。”

“你懂什么。”陈安道说,“我看到你的眼睛便知道你不会杀我,我动来做什么?”

杨心问狐疑道:“当真?”

陈安道长叹了一口气:“我几时骗过你。”

杨心问脑子不太清醒,确实一下想不起来陈安道有没有骗过他,只能囫囵地点点头。

见他已平复,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地上那碎瓷器。他走上前,点了张明火诀,细细看着,才转身道:“你与我老实说,方才你拿着的,是瓷片还是剑?”

杨心问有些脱力地坐在只剩半边的桌上,抬眼看着火光中的陈安道,不是很走心地答道:“我都疯了,疯子说的话,师兄听来做什么。”

“你说的话,都是要紧话。”陈安道并未回头看杨心问,依旧凝神看着那瓷片,“而且画先生逃走前说的叫我很在意,还有那仿佛从无形处出现的鸟怪——虚相,实相……若是当真有所关联——你所说的剑,未必就是幻觉。”

杨心问就像在沙漠之中独行千里,精疲力竭,却寻到了一处绿茵栖息之所的人。

他埋在绿荫下的水塘里,神识渐渐飘远,清凉甘甜的水湿润了他的全身,叫他难以集中注意。

也忽而不在意这绿茵是否又不过是海市蜃楼了。

“我觉得自己从虚空中抽出了把剑来。”

幻觉也好,实景也罢。

杨心问站起身,朝着站在火光与月华交汇之处的那人身边走去。

“自虚空而生物,自幻中求真。”陈安道微微蹙眉,“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

“嗯。”杨心问敷衍道。

“当年无首猴的传言。”陈安道以为他们想到了一处,愈发思绪急转,“无首猴能言吉凶,与刀客一同被奉为祥物。可后来他的预知梦越发离奇,却都能一一实现,当地人便发现,并非是他能预知,而是他的梦会成真。”

“若虚相为本,元神为桥,实相方是造物……”

杨心问停在了陈安道面前,一半站在光下,一半还落在阴影里,他忽然说:“师兄,我们来定个暗号吧。”

陈安道还沉浸在思考中,闻言奇道:“什么暗号?”

“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杨心问盯着陈安道眼角的红,他稍微凑近了些,轻声道,“好叫我分出虚实来。”

陈安道略微不解:“你如今心魄之坚已能胜无首猴半步,怕是世间没什么幻术能诓你入局。且无首猴已被镇压,其他的幻术大多自局中人心中所想而成,那暗号只要你知道,幻术便能再现,约莫是没什么用的。”

“定一个吧。”杨心问复道,“或许会用得上呢。”

见他坚持,陈安道便点了点头:“也好。既然是要用来分清虚实,那必定要是个寻常不会说,却又足够简短,能让我们立刻确定对方身份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

剩下的字句就被人从口中夺走,在齿间研磨,舌上揉搓,混杂着柔情和狠厉,吞下了肚中。

雪落下来了。

烫得他发抖。

陈安道觉得唇上的滚烫比指尖火诀更盛,烧得他要死了。

杨心问却歪了歪脑袋,将那十三岁时便想含进嘴里的唇瓣吻得更深。

心里默默想,怎么师兄的唇吻起来能比冬日的月光还冷。

第128章 先礼后兵

解释和阐释是世上最无用且麻烦的事, 尤其是对思绪如脱缰野马,逻辑混杂在行动里,非得火眼金睛才能窥得一二的杨心问来说, 要他说出来“是什么”“为什么”都太过强人所难。

他想亲,所以就亲了。

非要从中扣点逻辑出来,那就是他发现陈安道其实还是蛮凶的。

如果是不愿意的, 陈安道当下会把他推开, 勒令他跪下然后来上一巴掌, 不会因为心疼小师弟而不忍拒绝。

至于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 他姑且也算想过,把这个吻推到“暗号”身上,那撑死也就是个无理无耻的罪名, 陈安道不会因此就不要他了。

杨心问连手都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 可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动作那么轻,陈安道偏个头就能拒绝。

但他可能有点太高看陈安道了。

别说推拒,在唇齿相接的一瞬间, 陈安道整个人就已经僵住了。他僵得太老实,连呼吸都一并停下。

杨心问本没打算再进一步, 但欺负老实人是每个坏胚的本能, 而且这是陈安道的错, 陈安道吹牛说自己很厉害, 如果杨心问要害他, 他不会跟个稻草人一样站着不动。

现在他站着不动, 就不能找“没反应过来”的理由, 所以他就是愿意, 杨心问单方面宣布师兄就是爱他爱得要命。

于是他的舌尖探了出去, 然后发现——哦,他可怜的师兄,说话说一半,连闭嘴都忘了,让人闯了空门,长驱直入。

唇瓣虽是冷的,但口腔还是有些温度的。杨心问轻巧地勾出对方那发颤的舌尖,先是礼貌地在边缘触碰,像是蜗牛在遇见同伴时伸出的触角,友好地打了招呼。

我打过招呼了。

杨心问慢慢抬起脸,在月色下静静端详陈安道惊慌拢着水雾的眼,又非常郑重地重复一遍:“我打过招呼了。”

随后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扣住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一手勒住了对方的腰,朝着那为他而开的口中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搅得里头翻天覆地不得安宁。

才伸出的蜗牛触角被他吓得要缩回去,他却已经掀翻了整个蜗牛壳,这下怀里的人倒是不僵了,整个人被他亲得发懵——这又使得杨心问暗中得意自己的未卜先知,如果不是他紧搂着陈安道的腰,对方说不定吓晕了过去。

静谧的破楼里响起了躁耳的水声。

两唇相接的刹那,陈安道觉得自己心跳快得要死掉了。

三清真人在上。

明察所的人在外面,抓捕的妖物在囚车之中,司仙台的几名神使的尸身还在楼顶淌着血,京中魑魅魍魉都还在这夜色里横行。

可他一个都不记得了。

他在干什么?

他在亲他的师弟。

他宝贝一样带在身边,虽心有旖念,但同吃同住,抵足而眠,三年多不曾对其逾矩半分的师弟。

我怎么能这样?

陈安道甚至在杨心问稍稍退后时才意识到,不是他陈安道情难自已,而是杨心问先亲了他。

终于得以喘息时,陈安道告诉自己要说些什么。

可他还没说些什么,便看着杨心问的脸发起了呆。

被他养得太好的孩子就站在他面前,两手背在身后,调皮可爱地冲他盈盈地笑着。

鲜活的,灵动的。不是被贴了傀符后才能勉强起身的杨心问。

他忽然有些鼻尖发酸,可随即又见那孩子舔了舔唇。

那顽童模样的孩子早已经长出了俊美少年的样子,光洁白皙的皮肤在月色下发光,高挺的鼻梁竟能将整个脸划分出阴阳两面,鸦睫似雨巷里撑起的黑伞,轻柔地遮在娇艳如春花的唇上。

好红的唇。陈安道发着愣想,是被我亲的。

随后杨心问偏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好像是什么“招呼”之类的,他心跳太重,没听清。接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深吻袭来,他头晕,眼花,好像忽然就要寿终正寝了。

陈安道朦胧间想着,杨心问为什么忽然这么做?

是被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了,还是又在开没轻没重的玩笑?

如果一会儿这小兔崽子一脸得意地问他“这个暗号怎么样?”,他该怎么办?

怎么办?

如果真是这样,这坏东西乱棍打死算了!

而杨心问此时想,这也太乖了,我莫不是真把师兄亲晕过去了?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就没有听到呼吸声?

杨心问总算从愈发陶醉的追击里抽出身来,扳过陈安道的脸来,仔细看看,竟当真是气若游丝,眼神迷离。

他吓了一跳:“师兄你——”

“啪嗒!”

一声重响,把两人都猛地砸回了神。杨心问与陈安道同时看去,便见地上一滩烂泥——竟是方才落在楼顶的神使的尸体,被风吹着吹着,往里落下来了。

便是再惦记着花前月下,眼下这场景也当真是再生不出半分旖旎。

杨心问见陈安道已经急急推开他,跌跌撞撞往楼下跑去,几步的楼梯跑得心惊胆战,每一下都带着要以头抢地的凌乱。

“尸体……”他混乱道,“痕迹……不能被摔烂了……妖物的痕迹……”

“跑什么?”杨心问有点纳闷,也没追,就站在二楼往下喊道,“愿意不愿意的给句准话啊。”

陈安道已经站在了那被砸的稀碎的尸体旁,眼里耳里还在犯晕,似在想些什么,而后转头看向二楼,刚要开口,候在一楼门口的提灯士们却已经鱼贯而入。

“陈仙师!”方司晨跑得最快,带着些火急火燎的激动,“我们发现了顾小六的尸身!今日与您会面这人,决计不是顾小六啊!”

他没带斗笠,一把长髯上沾着血,跑起来还滴滴答答地往衣服上溅血,不知为何褪了鞋袜,一双大脚蛙蹼样的在地上“啪嗒啪嗒”地响。

杨心问嗤笑一声:“用你说?”

他开了口,众人才发现他在楼上。杨心问跳上了栏杆,像是平地走路那样往前,从二楼径直落下来,不曾屈膝,双腿笔直地落了地。

没有半点缓冲,却轻地像片秋叶,连地上的微尘不曾被惊扰。

方司晨好歹是个兴浪境的,一眼便识得对方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连忙后退半步,刚要招呼众人警惕,陈安道便说:“顾小六暗通万般仙众,仙众教首命他自戕,好叫我等陷入混乱。”

他脸上潮红已退,楼间光线暗淡,瞧不清他的异状。

隐去了其余的事,顾小六自戕十有八九是无首猴为了近一步混乱杨心问安排的,但陈安道没打算让其他人知道杨心问和无首猴之间的联系,只简略道:“这位是我宗门的师弟,姓杨,师父赐名心问,此番专程来助我除妖,诸位见他如见我,还请收剑吧。”

众人一时微怔,杨心问掐着陈安道脖子的一幕他们大都看到了,哪里像师兄弟,反倒像生死仇。

可迎上陈安道那沉静的视线,没人敢提出异议,方司晨到底老油条些,当即装作无事发生,抱拳行礼道:“不曾想是陈仙师的师弟,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杨仙师见谅。”

提灯士们闻言纷纷跟着喊“杨仙师”。

杨心问琢磨片刻,视线在人群里一扫,便看见刚才那个滑跪的提灯士还在人群里发抖。

他冲那人挥了挥手道:“那位兄弟,方才我心里憋气,吓着你了,不好意思啊。”

那人左右看看,许久才确定是自己,裤腿上的血迹还没干,便又要跪,杨心问忙道:“诶诶,别跪,我年纪小,你别给我命给跪重了。”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走了过去,探头去观察那纱,在手上搓了两下,感慨道:“实物还是有些不一样,比我在别人院子里顺的好挺多。”

他站在一圈提灯士里,那边方司晨正与陈安道说话。

杨心问知道陈安道面薄,肯定不会在此时跟他谈论方才那吻的,倒也不着急,只看着那纱,隐约能感到一丝灵气。

杨心问生得好看,举止间又带着少年人的随性,很叫人亲近,那膝盖破了皮的提灯士壮了壮胆,便开口道:“咱们的头纱,都是今时禅宗的佛地里种出的棉麻为料,有隔断瘴气魔气的作用,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头纱能比的。”

“今时禅宗。”杨心问若有所思地点点额头,“听起来有点耳熟。”

“仙师不知道今时禅宗?”另一名提灯士也凑了过来,“那可是天下第一的禅门!”

杨心问闻言抱臂,问道:“那当今第一的仙门是哪家?”

周遭的提灯士几乎同时道:“自然是临渊宗。”

说完便见杨心问造作地捂着得意洋洋的脸,长叹道:“咦,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临渊宗的?唉,兄弟们客气,客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人跟着忍俊不禁起来,方才被他吓到的提灯士还凑上来,打听道:“都说临渊宗宗规森严,行走坐卧都有规矩,杨仙师这般……自由洒脱的,我倒还是头回见。”

杨心问心说废话,我又没吃过临渊宗的规矩。

“那么大一座山,哪里人人都能管得到?我今日摘桃明日钓鱼,把得来的仙桃肥鱼分出去,还愁有人罚我?”杨心问信口胡扯,忽而又想到,“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见过不少临渊宗的弟子?”

第129章 正端十九年冬

那人闻言一顿, 半晌苦笑:“我倒是没太见过,只是常听顾小六说起罢了。他……他生前便对仙门很是憧憬,尤其是对临渊宗, 没曾想最后竟然会加入万般仙众。”

杨心问挑起一边的眉,心说倒是没弄错,无首猴可是正儿八经从临渊宗出去的。

可说是从临渊宗出去……他忽而想, 那无首猴又到底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呢?

“先把神使的尸首放下来。”那边方司晨已经领了命, 回头开始遣人做事, “神使的死状蹊跷, 当时看到了那鸟怪身形的都站出来——郭川,你负责记录,徐新, 你领几个人去重新清点囚车上的妖物, 这群鬼东西会化形的不少,一个不能落地给我压回明察所地牢,再行审问!”

郭川便是与杨心问攀谈的那位提灯士。他左右看看,只有那么几个人站了出来, 说自己瞥见了那所谓的“鸟怪”。

可问看到了什么,一个说:“羽毛, 鲜红的羽毛。”

另一个说:“鸟爪五颜六色, 鹰一般的四趾利爪!”

“屁, 分明是玄色的爪!”又有人跳出来道, “白色的毛, 我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红色的毛!”

就那么几个人证, 没曾想竟还能吵起来。郭川舔着笔, 很是为难地写了又划, 半天没个进展, 病急乱投医,竟是看向杨心问说:“仙师那时离得也不远,可有看见那鸟怪?”

杨心问不知从哪个提灯士手里顺了根红薯干,嘴里叼着一半,拿着剩下一半正要去找陈安道。被他一叫,嘴里的红薯干上下动了动,含糊道:“似乎……好像有。”

郭川一愣,好像有是个什么有法?

“那、那仙师看到的是什么模样?”

杨心问抬起头,防止红薯干掉下来——没什么用手扶一下的意识:“呃……就那种土褐掺灰的毛,直短喙,弯爪,眼周有点白毛,像麻雀,但个头很大,翼展能有两丈左右,两翼边缘锋利如刃,叫声高且尖锐,像是某种鹰。”

郭川闻言惊喜,那写写画画的本子总算有一段正儿八经的描述了,笔下立马速记,同时奇道:“仙师好本事!分明看得这样清楚,怎么还这样自谦?”

杨心问舔着黏糊糊的牙:“看是看得挺清楚,就是脑子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长这样。”

郭川笔下一顿,茫然道:“仙师何意?”

“我是个癫的,脑子时好时坏,说不准看得对不对。”杨心问平静道,又扭头拍了拍旁边一人的肩,“诶,好兄弟,我刚才还看到我师兄站那儿的,人呢?”

“陈仙师去院子里了。”那兄弟回答,“仙师说那几具尸体有问题,叫我们去叫些天属的兄弟来。”

杨心问“哦”了一声,晃晃悠悠往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纷沓,显然是出事儿了。杨心问吸了吸鼻子,闻着味儿往院里的树下走,拨开人群,吆喝着“麻烦让让——诶,劳驾挪挪脚——”挤了好一阵才凑到了陈安道身边。

一听到他的声音,陈安道就浑身绷紧了。杨心问当作没瞧见,挤上去,低头看那具尸首,奇道:“嚯,这七零八碎的。”

眼前的三具尸身,都穿着司仙台统一规制的金边白衫,两人头上戴着银莲头冠,一人带着金莲头冠,面上扣着半边面具。

几人具是身量欣长的仙家子,生前应当也是颇为体面的,可眼下是半点看不出来。

杨心问盯着那金莲半遮面,莫名得又想起郭川刚才跟他说的今时禅宗。

怪事,为什么他会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

三具尸体具是伤痕累累,或浅或深的伤口遍布全身,纵横交错,把袍子到肉身都划得稀烂,甚至难以确认致命伤到底是脖子上的那一竖,胸口那一横,还是腹部那一圈的。

“瞧着像剑伤。”杨心问撑着膝盖弯下腰来,“就是切口大小差太多了。”

陈安道沉吟片刻:“除非是十几把大小不一的剑同时削来。”

杨心问转头,看向对面的方司晨:“当时你不是在跟他们吵架吗,什么也没看见?”

方司晨摸着他染血的胡须,摇头道:“我当真什么也没看见。正说着话,他们忽然就成这样了,紧接着楼顶一声巨响,楼也破了。我这儿有三个人说看到了鸟冲进去,有一个人说听到了鸟叫,可其他人都说什么也没瞧见。”

杨心问和陈安道对视一眼。

“硬如刀刃的鸟羽……”陈安道的手指悬在尸首的伤口之上,模拟着锐器削来的方向,“要一人带着十几把不同的剑不容易,可要在同一只鸟身上要寻到十几种大小不一的羽毛,倒是轻而易举。”

“好个能飞的杀人鸟。”杨心问直起身来,心有余悸,“我还当自己自作多情,没曾想还真有只铁鸟想削你脑袋。”

陈安道闻言看他,轻笑道:“看,你根本不会害我。”

周围人来人往,来检查现场的,搬运尸体的,拼接碎尸的提灯士们行色匆匆。

天已微亮,东方的天空翻出了鱼肚白来,明火诀灭了,晨曦迟来之时的光看着格外暧昧,是杨心问最讨厌的朦胧不清。

但是陈安道就在那光里冲他笑着。

于是那光也没那么讨厌了。

杨心问就这么看了一会儿,随即探身,贴在陈安道耳边小声道:“我方才把你亲得快断气,算不算害你?”

虽然小声,但周遭的人这样多,这样近,指不定就会有人听见了。

陈安道的耳尖已经红了起来,不知道是被羞的还是被他说话时的热气吹红的。

杨心问觉得要被骂了,忙缩着脖子要跑。谁知陈安道手疾眼快,竟然给他擒住了:“刚才那——”

刚听了个话头,杨心问立马从善如流地束手就擒:“师兄,我错了。”

陈安道一怔,随即神色晦暗不明了起来:“什么错了?”

“不该在办正事儿的时候开玩笑。”

陈安道攥着他手腕的手指骤然收紧:“……什么玩笑?”

这声听得就有些冷了。

杨心问茫然地抬眼:“就……玩笑?”

“我问你什么玩笑。”

这周遭来来往往的,杨心问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四下看了看。

他倒是没把旁人的目光当回事,泼皮乞丐他都当了好几回了,可陈安道从来不像他没脸没皮,竟然还敢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听他复述一遍?

哎呀,好刺激,好紧张,师兄的玩法好风流。

杨心问有种当街偷情的兴奋,咬到陈安道耳朵边,贴近复述道,“我把你亲到断气,算不算害你?”

方司晨:“啊?”

这下好了,其他人似是没听见,但兴浪境的方司晨震撼地抬眼看来,一时间比杨心问还疑心自己是个癫的。

杨心问本以为陈安道这下必然面红耳赤,臊得要往地底钻,谁知陈安道却只是打量了他一眼,松了口气,而后淡淡道:“你说的是这个……倒是无妨。”

方司晨震撼的眼神又落到了陈安道身上:“……啊?”

“这些遗体先用寒窗阵封住,待司仙台管事的人来了再另行商议,那妖物虽然来无影去无踪,但画先生不过是个低阶的魔修,继续追查看能否找到线索。”陈安道对方司晨那奇异的目光毫不在意,“在下先行去查探邵长泽的尸身,两相对比,或许能看出是否为同一妖物所为。”

方司晨立马就把刚才看到的惊天八卦给抛在了脑后:“难道有可能不是同一个妖物?”

“一个是被千刀万剐,一个是被咬断了身体。”杨心问探头道,“差这么远,你为什么会觉得是同一种妖物?”

方司晨愣在原地。

为什么?

因为两者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妖物?

因为都是在近期发现的大妖?

不,不是。

方司晨一只脚搭上了另一只脚的脚背,搓着泥,阖了阖眼苦涩道:“若并非同一妖物,这两个大妖在京中横行,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受难了。”

见他神色凄苦,杨心问客套地安慰道:“钦天监上下齐心,又有司仙台的来凑热闹,说不定很快就能把俩妖怪宰了当年菜呢。”

他这安慰不上不下的,方司晨也不好不应,只能苦笑地摇摇头,叹道:“二位仙师不是京城人,不知道这妖乱对咱京里人是何等可怖的玩意儿。”

“这阵子您上街看看,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贴乱七八糟的符纸,商铺也萧条起来,黑狗和红公鸡的价钱炒得天高。城门外日日都有跳大绳的在那胡闹,咱明察所门前也是被堵得水泄不通。”方司晨挠着被胡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下巴,蹲下身来,指了指那神使脸上的金莲半遮面,“现在就连这种至少兴浪大圆满的修士都死得糊里糊涂的,怕是在我们抓到那妖之前,京城早就要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没听明白:“这是何意?妖祸哪里没有,难道就京中人怕?”

方司晨闻言笑了声,没回话。

陈安道伸手稍稍拦了杨心问一下,随后缓声道:“抱歉,我师弟方才所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司晨见谅。”

“诶,仙师哪里话。”方司晨蹲在地上,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果不是咱们这地儿的长辈日日喜欢拿这套吓唬小孩儿,咱们这辈能记得的都不多,小仙师一口的浮图口音,年岁又轻,能知道才奇怪呢。”

陈安道面露尴尬,半晌轻道:“其实他是知道的。”

杨心问指了指自己:“啊?我知道?”

“正端十九年冬,京中妖乱。”陈安道看着他这幅不太聪明的样子,伸手点了点他眉心,“彼时第一批接令赴京中平祟的,便是当时季家家主的三子季枝,以及第十一任实沈长老——夏听荷。”

第130章 踌躇

杨心问这阵子脑子是乱了些, 但好在没傻,听完立马便反应了过来。

刚要说话,便感到陈安道的手指在他眉间又轻点了两下, 立马收了声,只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二位仙师瞧着都未及冠,竟也知道此事?”方司晨扬起脸, 奇道, “不愧是名门大家出身, 连见识都这般了得。”

“正端京乱何等凶煞, 我辈以除妖平祟为己任,理当知晓。”

“诶,说是这样说。”方司晨喃喃道, “当年的事儿, 如今又还有几人放在心上呢?”

三人枯坐片刻,方司晨似是越发伤怀。陈安道无法,便只能带着杨心问先行告退。

几人又客气了一番后,方司晨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杨心问顺道跟郭川打了个招呼,他们便往城西走去。

走出了两步, 杨心问便从兜里掏出了红薯干, 问陈安道要不要。

“长得不太行。”杨心问保证道, “但是挺甜的。”

他其实觉得陈安道会嫌脏, 可陈安道用帕子接了过来, 在手心里看了会儿, 才咬了一小口, 半晌皱眉道:“好硬。”

嚼了两下, 又含糊不清说:“粘牙, 你从哪里弄来的?”

“有个提灯士兄弟分我的。”杨心问低笑了声,随即开口道,“我方才在提灯士里打探,顾小六出身汾关郡,家中父母双亡之后,被一个散修带去了西南府甘城教养。提灯士里有一个他的同乡——这三蒸三晒料理出来的红薯干,就是甘城的特产。”

陈安道沉吟片刻:“你打探顾小六,可是觉得有蹊跷?”

“蹊跷算不上,就是想起那两日的幻象。”杨心问说,“如果那两日我在幻象中的行动与顾小六在现实中的活动一致,那第二次命案,他也算是个第一发现人。”

“怎么说?”

杨心问手上有些黏糊,弯腰捧了把雪搓手:“那时我在跟踪邵长泽,刚从白府出来不久,便在长街上看到了唐轩意的半截尸身——大概比邵长泽还要更早看到,也就是说,现实里的顾小六,大约也是第一个瞧见那尸身的人。”

“但是顾小六和邵长泽都是万般仙众。”陈安道警惕地盯着杨心问的手,以防对方玩心大起往他领子里塞雪,“邵长泽既然死了,那同为万般仙众的顾小六应当是没有嫌疑的。”

杨心问瞧见他的目光,轻哼一声:“你这身子骨,受点凉就要躺半个月,我才不捉弄你。”

陈安道一哂:“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虽然容易生病,但好得也快。”

“那等以后养好了你的灵脉,咱们找个冬天过两招。”杨心问走路不好好走,总往陈安道那边挤,“你方才说那邵长泽死了所以顾小六应当没有嫌疑——那可不一定,师兄,万般仙众可不是你那明察所,人人知根知底,纪律严明,还统一听人调令。”

“为何?”

“因为加入万般仙太容易,教内也没什么明晰的教义。”杨心问眼见着要把陈安道挤到两旁的沟里去了,“万般仙众唯一的教义是‘承认彼此是半仙,相信自己能成仙’,不像这个教那个教的有个清晰的目标或理想,松散得很,除了一部分被无首猴哄骗的傻子外,大部分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彼此有摩擦冲突都是常事。”

“你过去点。”陈安道都快掉下去了,忙站住推了推杨心问,“这水沟的冰结得不够结实,踩上去是要掉下去的。”

杨心问哈哈大笑,抓着陈安道的手往后退了两步:“掉不下去,有我在,你的鞋都不许湿。”

陈安道闻言,心里乱得很,这小子不知臊,玩心又重,那句话是玩笑,那些事是逗乐的,他根本分不清楚。

他甩开杨心问的手,提了提衣袍,露出了下头的靴子,没好气道:“拜你所赐,已经湿了。”

“我的错?”

“你的错。”

杨心问又问了句:“真是我的错?”

陈安道直觉有异,尚未回答,杨心问便忽然转过身来,半蹲下身道:“鞋脱了上来,我给师兄赔罪。”

陈安道望着这比当年宽阔了不少的肩背,有些愣神,半晌摇头:“我是湿了鞋,又不是折了腿,要你背什么?”

“我背你,你便能蹬了那双湿鞋,到了邵府叫人给你换双干净的鞋袜。”

“你这是要害我。”陈安道失笑,“这么冷的天,你还要我脱靴,等到了邵府,我这双脚怕是都不能要了。”

“哎呀,师兄怎么这么笨?”杨心问扬了扬自己的衣袍,像只蝴蝶那样扑闪了两下,“脚伸进来,我给你捂着,哪里冷得到你?”

“不必。”陈安道觉得他可爱,可万万应不了当街脱鞋这种失礼失仪的事儿,“好了,起来,说正事呢。”

杨心问还蹲在原地。

“起来,方才说到邵长泽——”陈安道一手去拉他,另一只手上的红薯干已经快又被风干了,“邵长泽之死确实叫此事越发扑朔迷离。三起命案的死者皆算太子党,衡阳公为党争而纵妖杀人的说法立得住,只是不该这么大张旗鼓,尤其不该杀邵长泽。”

杨心问被他拉起来后不肯松手,手拉手得不愿放开,还惦记着鞋,垂眼看过去,顺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仙门皆知衡阳公掌控的蕊合楼有妖,一旦起了妖乱,第一个被怀疑的便是他。”

杨心问兴致缺缺地抬眼:“都知道?仙门竟能容他?”

陈安道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妖乱四起,形势与三年前已很是不同,仙门人手不够,反倒是魔修因着那三成的魔气势力越发壮大。不少地方开始养魔退魔,蕊合楼在三年前便是这样建起来的。”

“所以蕊合楼中有魔修的事……”

“不算密辛。”陈安道说,“画先生乃魔修,自称有唤灵召妖之术,当年也确实操控着十数只魔兽击退了围京的魔修,之后便由阳关教牵线,衡阳公管制,以这蕊合楼为京中退魔防线的中心,明里是青楼酒馆,暗地则是京内曾经的‘钦天监’。”

“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非要是青楼?”杨心问看陈安道手上那红薯干半天没吃下多少去,偏头就着人手边咬了下去。

这玩意儿确实不好咬,杨心问这口尖牙下去也费力地啃了好一阵,嘴里模糊不清道:“弄个正经的‘钦天监’不行吗,开青楼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

“吞下去再说话。”陈安道皱了眉,把整个红薯干囫囵塞进了杨心问嘴里,“画先生本就是蕊合楼的人,衡阳公也劝过几次,但他说自家世代守着‘阿磬’和蕊合楼,没有到他这代撒手的道理。”

杨心问“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了。那玩意儿塞得他满口,嚼了一路,腮帮子都开始发酸了,好赖在邵宅门口咽了下去。

宅前已经挂起了白布召幡,头系孝带,黑衣白袍的家眷呜咽声不绝,头戴黑纱的提灯士往来熙熙,虽是刚死了人,却热闹出了些年味来。

倚门而立的监正大人正抱臂小憩,隐约还能听得见鼾声。

杨心问心下翻了个白眼,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监正大人怎么在这休息,也不怕着了凉?”

白晚岚脑袋一点一点的,闻言幽幽转醒,大小眼儿掀了一边起来,定在杨心问脸上须臾,又转开看后面的陈安道,纳闷道:“你怎么把他带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意识稍稍回笼,另一只眼也睁开了:“等等,刚才谁在说话?”

“监正大人眼睛不对称。”杨心问笑道,“耳朵怎么也不行了。”

白晚岚悚然地盯着他,杨心问拍了拍他的肩,满意地欣赏了一遍这见鬼了的表情,负手身后,大摇大摆地先两人一步走进宅子里。

踏进院槛,便见五进的前屋洞开,门前的“喜”石被白布盖上,两个灰白岩缸里烧着纸钱,熏得整个前院云雾缭绕。

杨心问从这一片呛人的烟味里穿过,到了主屋门前,抬头看去,那飞檐边伸出了一条腿来,脚上套着净袜,腿拢鹅毛绒裤。

檐边也只那一处的冰棱是红的,地上也团着些雪色的冰晶。那血分明早就干了,叫冰雪一封,反倒被定格出温热时的模样。

主屋里传来哭声。从窗外看去,便见两个妇人拢着素色披风端坐其中,捻帕落泪,周围站着两个身着孝袍的年轻男女和一圈的丫鬟,正在轻声劝慰,应当是邵长泽的家眷。

“这位小兄弟。”

杨心问面嫩,又做一身灰扑扑的寻常打扮。在场的主理只当他是闲杂人等,疾步走来:“此处不得私自靠近。”

这人蒙着白纱,应该也是司晨,不过是天属的司晨。

杨心问闻言没否认,只是指了指后头:“仙师和监正这会儿要过来,麻烦司晨空个房出来议事——还有,劳驾烧个炭盆进去。”

那主事一顿,又问:“敢问小兄弟是?”

“唉,牛马命,给人跑腿的小厮。”杨心问抬头看着那屋上露出来的一条腿来,“那遗体可有人动过?”

天属司晨下意识便答道:“不曾,监正大人亲自交代过不得擅动。”

杨心问点点头,几步飞身踏上了屋顶。

屋脊上的积雪极其平整,只有半截的尸身上也被盖的七七八八。

这雪应当是从前日便开始下的,下了一整晚的大雪到次日中午才见小。杨心问把手插进雪曾中,雪厚得几乎能埋到他的手腕上来。

杨心问趴在屋檐边问道:“家里人何时发现他失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