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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559 字 10天前

唐鸾跌坐在一旁, 却是眯起眼睛看着杨心问, 只觉得这人很是眼熟。

“这位小兄弟。”秦世人往后退了两步, 站在他长凳一边, 小声道,“你又是哪号人?”

浓眉大眼的那位蹭过来,小声道:“这位是陈仙师的师弟, 杨仙师。”

秦世人先是“哦”了一声, 随即奇道,“陈仙师的师弟不是姓姚吗?”

杨心问倏地睁眼,瞪着那秦世人道:“什么姓姚的?哪来的姓姚的?”

“没错呀,我去年上临渊宗述职时见过的, 姓姚,名垣慕, 是个心宽体胖的圆溜人……”

杨心问气晕过去了。

“好啊, 我拿你当小弟, 你竟然跟我抢师兄……”他咬牙切齿地躺回去, “看我回去不把你一脚踹下山……”

他这一脚还有的等, 那边的印山掌却已飞起一脚, 自雪中扫起颗石子来。

石子打在阵中, 落成阵眼, 随即便闻冬日蝉鸣四起, 锐利高昂似有人拿刀子往人耳朵里捅,众人纷纷捂耳,却又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声响。

“蝉杀阵。”杨心问躺着,只动了动嘴皮子,“捂耳没用,得闭眼。”

“这、这大敌当前,我们……”

杨心问笑道:“还不闭上,一会儿被他那百虫幻境啃光了脑袋,一时半会儿可醒不来。”

提灯士们连忙将眼闭上,却是杨心问睁着眼,屈尊降贵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板凳上看着那印山掌。

见蝉杀阵不成,印山掌将计就计,趁着众人闭眼之际,又沉气运掌,朝着门口猛攻。

秦世人眼虽闭,却也能通过灵力运转察觉动向,当下便阖眼握杖以对,谁知手中一空——一道轻盈却澎湃的灵力自他肩上一跃,竟是顺了他的悲喜杖冲了上去!

“你——”

“闭眼!”杨心问一个翻身,将悲喜杖在掌心抡成了圆盘后旋出,挡在了印山掌面前。

印山掌和悲喜杖同时被震退几尺,杨心问顺势再接杖,打地仰身再落,灰袍轻飘,却是站在了那杖上人头之上。

“你究竟是何人!如何能破蝉杀阵!”印山掌面色骤变,先机已失,之后便再难以为继。

他回头看向那些听命于他,并不曾上前的其他神使,心生踌躇:此事当真要将整个司仙台都卷进来吗?

“一群爬来爬去的小虫子,寻常心法便能看破,你竟也当个宝?”

杨心问两脚脚跟并拢,踩着小八字站在那喜人头上,矮身揪了那人首脑袋上的几根头发,注灵其中,掷出打落了那蝉杀阵的阵眼。

蝉鸣声歇,杨心问从杖上跳了下来,双手负在身后,只抬脚一勾,将那悲喜杖踢还给了秦世人。

随后又躺回了板凳上,做回自己的春秋大梦去了。

四下一时寂静,竟是两边都无人敢上前。

唐鸾也算几经生死之人,眼下连站都站不起来,却还敢横眉,抓着那印山掌的衣角道:“金莲仙座,你应当明白,今日我们必须将那群妖兽带回!”

印山掌脸色很是难看:“我自然知晓,可明察所本就不是等闲能进的地方,我等神使又在蕊合楼一次折了四人,眼下一个秦世人都吃不住,还有这身份不明的少年——”

“什么身份不明。”唐鸾已想起来了,寒声道,“这人我见过,是陈安道的师弟,当年在霁凌峰上,和陈安道两人联手退了夏听荷的降灵人,后面听说是受了重伤将养着,眼下看来不但伤愈,修为心智皆非当年能比!”

“临渊宗的弟子!”印山掌一惊,“那我们司仙台更不能卷进来了!”

唐鸾声若蚊吟,不敢叫旁人听到半分:“仙座糊涂!前几日便已传来陈安道入京的消息,今日又在此见到了陈安道的师弟,他本人必在楼内,眼下说不定就在审问那群妖兽!”

“若是今日真叫陈安道查出了什么。”唐鸾冷若冰霜,字句狠戾道,“司仙台跟朝廷,哪个都跑不了。”

他说着朝一旁神使看去,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神使也不敢轻慢,点头走了。

秦世人刚才打得疲累,也不端着,想坐坐那长凳,叫杨心问瞪开了。

遇到个不知尊老的,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撩起袖袍发汗:“几位,聊出章程了吗,是打还是谈,劳烦提前知会一声,骤然发难,忒不讲武德。”

他在这拖,那边的提灯士也匆忙间再立土墙。

“仙座,如何还要踌躇啊?”唐鸾煽风点火,“他们眼下仗着人多,才能合围你一人。叫其他神使随你一同杀敌,将这所里的妖兽一同除了,若是可能,将那陈安道也一并……”

印山掌悚然地看着他:“你是不是疯——”

雪地上的影子,忽然多出了一块。

好像凭空出现,又好像是很早就印在那儿了。

一旁两个提灯士的剑鞘尚在轻颤,两道剑光便已经笼上了印山掌和唐鸾的颈上。

唐鸾根本无从反应,他只觉得眼前忽而落下了一片阴影,随后印山掌猛地甩头,将将避过了那一道朝着他脖颈削来的长剑,却还是被剑锋割开了面具。

那面具尚未落地,唐鸾便被印山掌当胸一踹,直直往后飞,撞在了土墙上。

他立时胸中一窒,偏头咳出血来,可那地上的影子又多出了一块。

唐鸾茫茫抬头,土墙上蹲着一人,孩子般稚气的姿势探头往下看着。

杨心问背着光,眉骨在眼上落下了深深的阴翳,垂落的长发叫北风席卷,精怪般荡在那没有丝毫温度的脸上。

“我方才好像听到你说要杀谁。”杨心问认真道,“太远了,没听清。”

“我不是……”

“无妨。”那雪中索命的精怪却已急坠下来,翻飞的袖袍里露出一点寒芒,仿佛眼里该有的光亮都注入了那剑尖中,“你不必解释。”

唐鸾在那瞬息间竟得以评鉴自己的平生,着实是乏善可陈,到最后连声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庆幸那讨债鬼今日没跟出来。

“锵!”

悲喜杖千钧一发之际与那长剑相接,杨心问尚不停手,扭头一看那秦世人——秦世人脑海之中霎时鬼怪丛生,万千尸骨将他层层叠叠地盖住,虽只入幻象一瞬,可杨心问已挑飞了他的手杖,反手再刺。

可是碍他事的人太多,印山掌已推掌蓄力,七道掌印飞来,道道杀机,杨心问不躲,剑势不停,似是根本不把这巨啸境的杀招放在眼里。

秦世人眼见无法,一时不知自己该帮哪边!

“呱!”

一声蛙鸣,杨心问周身一阵湿热,视野受阻,他的剑之所指不见了,朝他轰来的七道掌印也不见了。

浑然不觉冬季寒冷,他身上滑腻又温热。

“呱呱!”

吃下七掌的青趾蛙愤怒地叫了两声,才把杨心问吐了出来。

随即又缩成一小只,蹦跳着往楼里去了。

众人的视线追着它去,便见它跳过了长板凳,又一个飞扑,落在了陈安道探出狐裘的手上,又被他收回了怀里。

看清来人,诸位的脸上各有各的好看。

“杨心问。”陈安道收好了那蛙,抬眼对杨心问说,“过来。”

杨心问转过头,浑然不知自己以一个何等惊悚的角度看了眼唐鸾,随即提着剑走了过去。

唐鸾险些吓得尿裤子,可天生胆儿大,今日是死也绝不叫旁人死得松快:“陈仙师,浮图盟约可是您亲拟的,今日你师弟对着我一介凡人赶尽杀绝,您看着,该判什么罪?”

秦世人闻言忙道:“小仙师方才是为了护住明察所才出的手!这些人挑衅在先,仙师不要听他信口雌黄!”

“那又如何?”唐鸾冷道,“我便是说得再难听,也不是你们对我动刀动枪的理由!”

“呸,你个臭不要脸的后生!”秦世人当街一口痰出来,“你伙同印山掌劈楼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着楼里的凡人呢!”

陈安道没有理他们,只是看着杨心问跨过长凳来站在他身前。

杨心问一言不发地垂着头,眼里结着层霜,似还在想如何杀了那唐鸾。

他不说,陈安道也不问,只是伸出手掐住杨心问的下巴,上下左右细看了一番,见并未受伤,方松了口气,轻声道:“你偷上二楼的事,我回头再与你算帐。”

随后转向屋外的一干人等。

秦世人与唐鸾还在对骂,陈安道先看了眼那蠢蠢欲动的印山掌,后又看向了一众的提灯士,最后才将视线落在了唐鸾身上。

“千机营参将亲至,不知有何贵干?”

唐鸾听他话头,便像是想把方才的事轻轻揭过,立马咬住不放:“我为什么来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刚才差点被仙师的师弟砍了脑袋!仙师是想当此事没发生吗!”

陈安道合了合眼,似是不忍落。

“陈仙师贵为当今仙盟首尊,想来是不愿此事外传的。”唐鸾道,“当年明察所落成离不了我和太子殿下,我与你也算有些交情,如今你独断专行,连师弟都教养得这般狠毒,我也不与你计较,将那些妖兽悉数交出来,此事我便揭过,绝不外传!”

秦世人怒道:“你果然就是冲着那群妖兽来的!装也不装一下!”

唐鸾就那么赖在地上,一幅泼皮模样,抖着腿道:“不错,是又如何?陈安道,你今日若是不将那群妖□□出来,我现在就往自己肩上砍一刀,到三金大街上说这是被您那师弟砍的!”

秦世人:“你——”

唐鸾便笑:“我?”

陈安道将那长凳移开,慢慢地走了过来。印山掌正要动作,杨心问抬眼间杀意乍现,陈安道却只是朝着印山掌抬起了手,露出了他渗血的指间。

印山掌忙退两步——陈安道的阵法可以以血虚空成阵,在生效之前根本无从揣摩是何种阵,如何解,他如临大敌,周遭神使具是戒备,可许久不见动静,那陈安道却已经走到了唐鸾面前。

唐鸾下意识瑟缩一下,犹自梗着脖子,无赖道:“陈仙师,想好了吗,那群妖兽对你来说并无意义,给了我,你这明察所也能安静些。”

陈安道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道:“唐大人方才说,要去三金大街上,说我师弟砍了你。”

唐鸾晃晃脑袋:“不错。”

“砍了哪里?”

唐鸾转了转肩,挑眉道:“就这儿。”

陈安道的视线移到了他的肩上,随即点头:“这里。”

紧接着金光一现,那破开的衣衫下尚不过一条窄细的血线——唐鸾只觉得肩上一凉,随即扭头看去,血线里崩开的鲜血如泉涌井喷,糊了他满脸,溅进眼里,刺得他眼里生疼。

“啊……”

“我师弟性子温和,向来与人为善。”陈安道依旧立在原地不动,开口道,“也不知唐大人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激得要杀人,但想来是你的错。”

唐鸾连惨叫的气力也没有,只是捂着肩,拼了命地要往后爬。

陈安道拿出帕子擦了擦指尖,温声道:“莫说伤你,他今日便是砍了你的脑袋,也是你该死。”

第137章 假人尊

唐鸾惨白着脸,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吓的。

“而且仙盟从没有什么首尊,只是诸位话事决议,彼此商讨的地方罢了。”陈安道并不追他, 而是转头看向了印山掌,“当年放司仙台出狱的属名上有我一份,如今看来, 或许是我错了。”

印山掌脸上的金莲面已被杨心问劈成了两半, 脸上还留着一道血痕, 那是张极其刚硬的脸, 哪怕有了这道疤,也不显得难看,只是他眼下的神色格外难看, 几乎可以称得上面如土色。

“仙盟不是你的一言堂。”印山掌咬牙道, “要将司仙台关回狱中,你一个人可说的不算!”

陈安道颔首:“不错,若要将你们关回去,除我之外, 至少还要有两家的属名。”

“可巧,闻家的领地内, 铁矿叫一魔巢占了, 一时半会儿除不了, 闻家要造兵器, 只能从别的矿运来, 走的是饶河一带, 必经柳山地界。”陈安道说, “近来四境不平, 生意做得难, 闻家交这笔离港税,交得很是艰难,我于心不忍,以寻常的三成让他们过港,闻家家主对此颇为感念。”

印山掌脑袋嗡响。

“又是凑巧,上官家的正序傀儡被不少魔修盗了金印,仿出了相似的正序来,一时难辨真假,人人都怕买到了假货,已是滞销了数月。”陈安道走了过去,站在了印山掌面前,虽只到对方胸口,却叫人错觉他站得极高,“陈家出了自家的金印,给他们家的正序傀儡加盖,这才又卖得出去。”

他接着说:“上官家家主半分不感念,还说陈家趁火打劫,可到底是领情的。如今不过是加个属名,将他本就深恶痛绝的司仙台关回去,想来还是愿意的,毕竟当年放你们出来时,他们家便没同意。”

印山掌知他所言句句属实,一时竟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是听命来此,虽并不赞同这种做法,却又想不出比这更妥帖的行事,于是到底算是遵从本心。

即是本心,那便怨不得旁人。

印山掌的脑中还在转着唐鸾所言,就地斩杀陈安道的话。可杨心问如鹰又似鬼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陈安道敢站得离他这么近,必然也是有所准备。

若他一击不得,意图杀害骨血的事,就够仙门百家把整个司仙台送上绞刑架。

他死事小,牵连司仙台,牵连那位,决计不行!

“……仙师恕罪。”印山掌掀袍,在一众震惊的目光里跪在雪地上,“今日所为皆我一人之过,与其他神使,与司仙台并无干系!”

陈安道垂眸道:“仙座以武犯禁,仗着一身修为,不顾明察所内上百人的性命意图毁楼,可有此事?”

印山掌沉声:“是。”

“可有冤情?”

印山掌铿然回道:“没有。”

“那便卸了吧。”陈安道的视线扫过印山掌的双手,“方才七掌杀招,招招夺命,虽我师弟侥幸不伤,可仙座这双手毒辣至此,杀生不详,便卸了吧。”

雪场寂静,连秦世人一时都愣住了。

印山掌之所以为印山掌,是他从来以那双掌为武器,又以那双手成名。当年他领命赴兀山杀妖,骤雨倾盆,妖邪盘踞山间,整座山的地脉被毁,此间一草一木皆已堕化为魔,等闲不能靠近。而印山掌立于山脚,左眼生悲悯,右眼见暴怒,双掌合十,随即推出惊天动地的一掌,一掌生千手,千手成祛邪金阵,悍然封山!

而那千手掌印便刻在了山间。十年过去,掌印所在之处的植被生长与别处不同,总是更高更艳一些,于是时至今日,依旧能看出那千掌印来。

这便是印山掌的由来,也是印山掌弃了自己的本名入金莲座之后,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称号。

卸了吧。

印山掌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当年也曾救万民于水火。”陈安道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与其随你一般身不由己,再造杀孽,不若今天就把它们留下,至少全了这一双掌的正气,从此也无人再迫失了掌的印山掌,去行不义之事。”

“于司仙台,你尽了忠。”

“于凡民,你全了义。”

“于己。”陈安道说,“也算解脱。”

印山掌踉跄一步,堪堪站住。他摩挲着自己的双掌,面上的血痕滴下血来,仿佛替他眼里落出了泪。

随即两声轻而又轻的“咔嗒”声响。

寒风凛冽,十年前那山,眼下也该被风雪覆盖,瞧不出那惊天动地的一掌所留下的痕迹。

他背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没有拾起地上的金莲面,或许是因为手筋寸断,拿不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不需要了。

几个神使正要追,却叫秦世人拦住了。

“印山掌连掌都没有了。”秦世人长吁短叹道,“且不论今后如何,你们且先放他一人顺顺吧——真要管,你们不如管管唐大人,再这样下去,可当真是要失血过多而亡啦。”

那些神使闻言,半是不耐,半是无可奈何地给唐鸾塞了颗丹药。他们奉命听唐鸾调遣,却又自心底里瞧不上这凡人,眼下印山掌又抛下他们走了,便只能围着此人打转。

陈安道拂袖看他们,须臾道:“司仙台此行折损不小,若叶珉要追究,便请他亲自来一趟临渊宗,莫要再日日送信相邀,我是不会去的,星纪长老也不会。”

司仙台的丹药果然是上品,一颗下去,那唐鸾的面色便转暖,缓了过来,可肩却使不上劲。

他靠坐在土墙边,不跑,也不敢说话,身下的雪都给坐化了一块。

虽然陈安道似是全然不在乎唐鸾死活,可秦世人知道,这皇亲国戚死在明察所前面得有多麻烦。

他老头子能屈能伸,已是脸上堆了笑来,全然忘怀方才跟唐鸾对骂的是谁,笑眯眯地凑过去,客气道:“这……唐大人,卑职瞧着您行动不便,不如我给您送回府上去?还是去营里?诶——不妨事不妨事的,仙师?仙师哪里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对吧仙师——”

他说着一扭头,便见陈安道连看也没看这边。

人已是回身,侧坐在那长凳上,和他师弟窃窃耳语些什么。

秦世人:“……”

秦世人:主上为妖妃所惑,看来只能靠我了。

“仙师不言语,自然就是默认了。”秦世人两手兜袖,冲着唐鸾拱手,“只是唐大人也需记着,方才那什么去三金大街血口喷人的话,可不要再说,也千万别去做了。”

“咱钦天监老实,陈仙师和善,您讹我们,我们没办法。可若是按当今仙门那弱肉强食的规矩,三更半夜去封口的事儿可不稀罕。”秦世人顿了顿,将拐杖在地上杵了两下,“唐大人可别去坏这个禁忌,我瞧着那杨仙师,还没消气儿呢。”

他尾音上勾,安抚和威胁并存,倒是个不动声色的好太极,可瞎猫碰到死耗子,杨心问的心思倒是真让他撞上了。

杨心问确实在盘算着怎么把唐鸾杀了以绝后患。

“他做什么了?”陈安道把人肩上砍了一道,才回来问缘由,“你寻常是不会下杀手的。”

杨心问把剑背在身后,侧着脑袋,仿佛左侧的地上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一边看着一边说:“他骂我。”

陈安道知道他鬼扯,还是问:“骂你什么?”

“忘了。”

“既是忘了,气可算消了?”

“没消。”杨心问转过头来,“此人胆大心毒,还有些小聪明,是最不能留的那种人,你就当来不及拦我,让我把他砍了。”

陈安道便说:“唐鸾这些年一直和阳关教暗中联系,当年逃走的那个花儿姐也是往京郊一代追丢的。他向来滑腻得像条泥鳅,如今为了蕊合楼的妖兽露出把柄,正是我们顺着他抓出阳关教的好时机,你若眼下把萝卜叶摘了,我还怎么拔这萝卜?”

“萝卜我已经给你找到了。”杨心问也坐了下来,两条腿往凳子上一架,双手抱臂胸前,往后一躺,枕在了陈安道腿上,“还记得那个骂了翠青一顿的粉纱女子吗?”

陈安道一顿:“你是说素音?方司晨报上来的人里,无论是妖兽还是人,都少了她一个。”

“我之前便见过她——应当说是顾小六见过她。顾小六在楼里与她攀谈,谈及了邵长泽,此人立马闻言色变,匆匆走了。之后又在我们见翠青时出现,话里话外一幅给我们和画先生拉皮条的意思。”杨心问说,“那楼里魔气太重,我分不清那素音的气味,可我就是记着她。”

“说得这样暧昧。”陈安道垂眼瞧他,“莫不是她生了你喜欢的模样,才叫你总是记得她?”

杨心问“哈”了一声,随即道:“师兄也会开玩笑了,我上次这么莫名地记一个人还是无首猴,你回头若是编排我跟那玩意儿,我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说话间,那边的唐鸾被扶了起来,杨心问如影随形的视线立时便追了过去。

他一边与陈安道谈笑,一边却用如泥沼般黏腻又森冷的目光追在唐鸾身上,他的本能叫唐鸾死,哪怕那两人耳语时他听得并不清楚。

“你且——”

一阵轻微的震颤顺着地面传来。

杨心问忽然坐起了身,抬眼望向长街尽头。

陈安道膝上一空,抚平了衣袍的褶皱,站起身来。

“有人来了。”杨心问拿起了靠在一旁的剑,站在陈安道身前,“十三个人,两个巨啸境,十个凡人,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什么,他竟一时说不出来。

那种不明叫他有些厌恶,甚至是恶心。

“京中的修士出入都记在明察所的账里,眼下能有两位巨啸境同行的,只有一人。”陈安道看向一旁已经匍匐跪地的唐鸾,一时面沉如水,“唐鸾竟能请动皇帝出面——蕊合楼的事,这人间朝廷究竟牵扯了多少进去?”

第138章 盲视观心

一架藏青色的四抬轿从街角缓缓而来, 前后拥着共十二人,打前头的是两个士兵,后头跟着两个躬着身的灰衫人, 都带着些分不清男女的纤细。

四人抬轿,轿子两旁又各跟一位年近半百的僧人,那两僧人长得一模一样, 似是连褶子瞧来都大差不差, 步履却轻盈且稳当, 便是杨心问所说的两个巨啸境修士, 最后是两个压轿的士兵。

“去清场。”阖天就快消失,周遭有不少在帐外等着看热闹的百姓,陈安道向秦世人吩咐一声, 随即朝着那刚刚停稳的马车略一点头。

在场人不少, 行了跪礼的也就唐鸾一人。

任谁人也想不到,这不打眼的轿子里的,会坐着当今圣上。

轿子落地,却是那两位僧人先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行礼道:“贫僧全智,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另一人几乎已同样的幅度又行礼, 一模一样的语气说:“贫僧全微, 见过陈仙师, 见过诸位神使, 见过唐大人。”

杨心问跟着陈安道一同还了礼, 看着这两人脸垂眼微笑的弧度都像是一模一样, 心下觉得格外别扭。

再看那安静的轿子, 天子坐在里面,却也没什么人来专门引见一下。杨心问怎么说都是民间出身的,对皇帝总归有些敬畏,没曾想有朝一日面圣,竟是直挺挺地站着,倒像是等着皇帝赶紧滚出来给他们下跪一样。

待几位仙门的各自打了招呼,那肤白纤细的灰衫人才走了上来,款款也行了个礼,掐着尖细的嗓音道:“皇上叫咱家问诸位仙师的好。”

“陛下亲至,有失远迎。”秦世人迎上前去,他待这皇帝的态度,就跟会见寻常客人一般,“却不知陛下是何时出的关,钦天监不曾备上贺礼,惭愧,惭愧。”

杨心问偏头在陈安道耳边问:“出关?这皇上是修士?”

陈安道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好丹术,对长生不老之法素来神往,几十年不曾出过丹房。”

杨心问奇道:“当皇帝不用上朝的吗?”

陈安道说:“陛下上朝便是在丹房里。也不见人,只叫大臣们在屋外等候,一来一去的交谈,端由贴身的太监传话。”

“唐大人请起吧。”灰衫人先是扶起了那唐鸾,不仔细碰到了伤处,便‘哎呀’一声撒了手,唐鸾没站稳,扑通又跌了回去。

“怎得见了血?”灰衫人又是一阵一惊一乍道,“这妖乱竟还将唐大人卷进去了?”

唐鸾斜眼看向陈安道,刚好和杨心问投来的阴恻恻的视线对上。他恨得牙痒,最终却还是说:“这是我方才离得太近,不慎伤到的。”

轿子里传来一阵咕隆声。

轿子旁边另一个灰衫人侧耳听着,时而点个头,随即朗声道:“陛下有言,妖祸不详,蕊合楼之乱,衡阳公难逃其咎。”

杨心问耳力惊人,却愣是没听出那轿子里的咕隆声竟然是一句人话。

“着即刻清查蕊合楼,一应人犯魔物移交钦天监,由监正白晚岚主理,千机营参将唐鸾协同,一同办案。务必彻查到底,并将逃逸的妖兽魔修一并捉拿归案。”灰衫人说完,那唐鸾便又跪下领命。

白晚岚人不在这,钦天监便只有那秦世人应了声,说是会代为转告,也不说到底乐不乐意唐鸾的“协同办案”。

灰衫人笑眯眯地与他客套了几句,随即退回了轿子旁边。

杨心问看去,只觉那轿子的轿帘格外厚重,任凭北风如何吹卷都不动如山,上绣青龙,也觉那神兽被沉沉雾霭压得上不得天,光是这么看着,都会觉出几分憋闷来。

那么一众人围着,那轿子不像轿子,倒像口棺材。

“陈仙师。”正在杨心问看着那轿子走神时,那叫全智的僧人走了过来,“多年不见,师父他老人家还挂念着你,此次听闻你入京,师父便飞书一封,叫小僧与师弟全微在京中务必见见你。”

“眼下见到了,却是在这般嘈杂之地,你人在此,神却不在,这样说来,不算见到。”全智说,“可否请仙师三日后来忘甘寺一趟,小僧奉师命,再见你一见。”

杨心问觉得自己跟这和尚之间,必然有一个不识字儿的,不然他怎么会愣是没听懂呢。

“全智大师相邀,自然是却之不恭。说来,不知心龛大师,身体可还康健?”陈安道应下,随即又问,“确实许久不见,当年在今时禅宗时,多蒙大师照拂,这些年事务繁忙不曾登门拜访,在下心中甚是挂念。”

杨心问闻言,忽而抬起了头,怔怔地看向那僧人。

一旁的秦世人正指挥着清扫,唐鸾被两个灰衫太监带走,请来了皇帝,自然没人敢现在便动他,算是保了条命来。

那轿子四角的铎铃摇晃,抬轿起驾,那铃音并不清脆,只悠远空灵,带着些空山林海的意境,又似起灵回魂时的那声召喝。

他想起来了。

今时禅宗,唐鸾,神使……在蕊合楼时的那阵晕眩,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感受到。

陈安道与那全智寒暄一番,二人便散了。陈安道回了楼,脸上客气的笑容立时散去,对秦世人说:“此事与宫中牵扯极深,楼上的人和楼下的妖兽都要看紧,立即把轮值的提灯士全部叫回楼中,重新排班轮值,我清扫出一间房来,我和师弟这些天便住在楼内。”

秦世人立刻应下,退去做事。

陈安道重新草拟了三道禁制,着人再行加固明察所。待天地二属的司晨回来,整合了三次命案的口供,以及那画先生从楼里失踪后的线索,再另行派了盯梢唐宅,以及网罗长街商贩口供的任务。

杨心问看陈安道忙得脚不沾地,自告奋勇顺了两卷案宗,说是上那清扫出来的屋子里看,看了两页,累了,又开始拿茶案上的茶水浇着那石蛙玩儿。

玩到要掌灯的时候,房门才被打开。陈安道手上还拿着蕊合楼里查抄的账册细细算着,眼下泛着乌青,从前日到现在,他已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刚清扫出来的房间,还带着些霉味,甫一进来,陈安道就掩鼻打了个喷嚏。

屏风是收着的,屋里给的炭盆烧得很旺,但是烟味不小,所以开着窗,灯具四角各一个,灯罩焦黑,光便也显得黯淡。

杨心问起身关了窗。

“先挑要紧的说。”杨心问一边说着一边朝陈安道迎过来,顺走了他手上的账册,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当时在蕊合楼犯癔症时为何有股熟悉感了。”

陈安道被他拿了账册,也不要回来,摇摇晃晃走到桌边坐下,提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谁说你是犯了癔症的。”

“好好好,不是癔症。”杨心问把账册往踏上一扔,站在陈安道身后,伸手给他揉太阳穴,“是盲视观心。”

陈安道一愣:“今时禅宗的心法?”

“不错——你别动,当心蹭着眼睛。”杨心问一边说一边放轻了力道,“就是我们当初在霁凌峰上对阵夏听荷,你请仙降灵时教我的那个术。”

“我之所以会感到晕眩,是因为我看到的东西,和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不上号,我那时看到了许多扭曲的色块,像是些碎花补子,可我却知道他们是什么,哪些是人,哪些是物,那些是兽。”

陈安道的手冷得有些发紫,捂着杯身摩挲道:“那……你可有看到那些被拐来的人?”

杨心问点点头:“当时我不知道那些是人的心魄,但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画先生所说的‘别的存在方式’。”

“那些心魄可还安全?”

“你又在发冷。”杨心问没回答,却是忽然蹲下身往下看,半晌抬头道,“你没换靴子。”

陈安道浑身冷得没知觉。明察所上下都是修士,所内自然没什么取暖的,除却二楼和这间屋子供了炭盆,其他地方四面透风,陈安道早就分不清干湿,被杨心问提起,他才想起之前湿了鞋的事。

“忙忘了。”陈安道说着有些尴尬地敲了敲杯子,没曾想更尴尬的还在后面,杨心问抓着他一条腿,伸手把他的靴子薅下来了。

他吓了一跳,又失了重心,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好险没有把水洒了。

“我自己来。”他说着要坐直,让杨心问不咸不淡地瞪了眼。

“说要紧事呢,别打岔。”杨心问说着又将手指伸进他净袜边缘,往下扯着,手指从脚踝一路扫过脚背,再到脚尖,不比摸块冰热乎多少,眼神也就愈冷了,“那些心魄脱离了□□和元神,便没了意识,看起来就跟一缕带色的烟没什么差别,很快就和其他的烟融在一起。”

“融在一起……可还有办法再分出来?”陈安道不挣扎了,只想着杨心问快些弄完,他好坐直了谈正事。

可杨心问脱了他两边的鞋袜,还是不松手,反倒忽然掀起了袍子,解开了中衣的腰带,把他的脚往自己的肚子上放。

“我试过了。”杨心问就那么跟怀胎的妇人一样抱着自己的肚子,“此处离蕊合楼不算远,可我方才一边浇□□一边试着去摸他们的魂,却什么也没找到。”

陈安道只觉自己像踩在了烧红的炭上,忙往回缩:“不要闹了,一会儿凉得你闹肚子!”

第139章 鸳盟互许

杨心问已经打定主意, 说的话跟做的事赶不上趟,兀自说着:“我看你在查蕊合楼的账册,怎么了, 有问题吗?”

陈安道已经分不清杨心问是不是在捉弄他了。

“你先松手。”陈安道说,“你这样我说不了正经事。”

“为什么?”

陈安道:“……”

陈安道:“……不雅。”

“又没旁人看见,师兄跟我客气什么, 不会真觉得我会闹肚子吧。”杨心问的脸上不见促狭亦不见装模作样的无辜, 平静地就像他在做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先说事, 说完了我就放开。”

“你这是威胁。”

“胡说,分明是在讨好你。”杨心问隔着自己的衣服摸了摸陈安道的脚背,“我孝顺吧。”

陈安道听他这话, 一时如鲠在喉。

他半是欣慰杨心问把他当亲人, 半是苦涩于杨心问似也只是拿他当亲人。

这般举动也就只有他自己心思不正,才觉得暧昧。杨心问面上不见红,举止也无半分局促,一举一动皆是“孝顺儿子”的模样, 若非心中澄澈,怎会这般心无旁骛。

“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陈安道收了心思, 别过了脸, 疲累地撑着自己的额角, 由着杨心问去了。

“蕊合楼的账问题不小, 不光是买卖人口的亏空, 还有许多地方对不上, 而且不止是这三年的账有问题, 从建立之初的帐目便有许多对不上。”陈安道垂眼看着台上的石蛙, “光正端年间便有四笔来历不明的走账, 两笔入账,两笔支出,来历和去向都不曾记录。”

杨心问顺手捞了榻上的账册来,不懂装懂地翻阅两下,企图找到陈安道说的账目:“具体都是什么时候的?”

陈安道阖眼回想:“正端十九年,四十六年这两年年末都有大笔入账,合计一百五十万两,正端二十三年,五十一年则是大笔支出,合计四十万两,正端十九年一个省的税银也不过两百万。”

浮图岭一代不常用民间的记年,杨心问一时有些对不上号来,陈安道见杨心问的脸皱成一团:“都是十二圣到十三圣年间的事,先帝长寿,活了快一百二十来岁,期间不曾换过年号,这正端记年一直延续到了七十二年。”

“真能活啊。”杨心问一边感慨,一边不着痕迹地把账扔回桌面,“我还以为皇帝的命都不长呢。”

“传闻先帝少时体弱多病,本不是长寿的命,但正端十九年京中妖乱,季枝入住京城,很快便被先帝引为上宾,彼时应当给了对方不少灵丹妙药。”陈安道轻轻敲着椅子的扶手,“因为先帝在位太久,后来修史所需的人手也格外多,邵长泽和季左知两人便曾入翰林院同修《正端大典》。”

“正端十九年?”杨心问一怔,“第一笔不明入账的年份?”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看到这年份时也觉得事有蹊跷,再去查其他年份时,便发现正端四十六年,恰好是罗生道三元醮开坛的年份。”

“那二十三年,五十一年——”

“尚未寻到联系。”陈安道顿了顿,“便是有联系,我一时也想不出究竟为何。”

“想不出便先别想了,先睡觉。”杨心问感到怀里终于暖和了些,站起身来跳了两下。

陈安道看他走来走去的,还在想杨心问又要做什么,接着就见杨心问脱了外衣,蹬了鞋袜,一咕噜钻进被窝里去了。

屋子里就一张床,倒是够大,可被子却只有一张,也不知明察所的人是怎么做事的。

“笙离和顾小六暗中勾结,只是不肯说为什么。眼下顾小六身死,笙离也基本失了神智,怕是问不出来了。但看宫里这么紧张,想来笙离口中的秘密干系重大,明日我再去……”

陈安道话说一半,便看着杨心问把被子蒙过了脑袋,在小山样的棉被下左右滚动,一会儿又像蛆虫一样缓慢蠕动,接着又翻个身,大字躺在那儿,手脚却贴着床上下挥舞着,好像在平地凫水。

“……你这又是在干什么?”陈安道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都追不上杨心问的思绪,“不困便起来背书。”

杨心问停了下来,随即探出了个脑袋来,委屈道:“我在给你暖床啊。”

他的头发在里头弄得一团糟,脸蒙在被子里有些红,暖光照上去,如玉的皮肤似能透过光来,眸中水雾都无比潋滟。

又纯粹,又下流。

纯粹的是心上人,下流的是有心人。

陈安道怔怔地看着,半晌低下头,双手握在一起,搭在腿上。

他张了张嘴,却许久没发出声音来。

杨心问见他有话要说,又钻回了被子里,蛄蛹两下从另一边钻出来。

然后半个身子探出被窝,双手托腮,仰头看着陈安道说:“师兄之前说有话要跟我说,现在不说吗?”

床的这一侧与桌椅很近,床沿与椅子相平,杨心问几乎是凑在陈安道的膝头。

窗外风声萧萧,屋里的炭盆很热,烟味也重,最尽头的窗开着透气,可依旧有些呛人。

陈安道偏头咳了两声,随即哑声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什么叫怎么看?”杨心问钻出了被窝,把窗又打开了一扇,然后几步跳回床上,披上被子,膝行几步抱住了陈安道,揽腰将人带到了床上,“烟太大了,得开着窗,这样会冷吗?”

陈安道由着杨心问摆弄,两人裹着被子抱在一起,身下的布衾已经乱成了一团,倒叫他想起他们以前也曾在柳山这般亲昵。

“就是问你怎么看。”陈安道的下巴抵在杨心问的肩上,“我想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是把我当什么呢。”

杨心问的手正摸着他的背,像是在好奇人有几根脊骨那样,一点一点地摸上去,从腰间往上,一节一节地数。

“自然是师兄啊。”杨心问摸到了胸椎的位置,点了点,接着说,“说来你怎么还收了姚垣慕当师弟?这不公平,我不同意。”

约莫是早有准备,听闻答案,陈安道只是落下了眉梢,须臾轻笑一声,合上了眼。

其实这样也好,他想,至少杨心问将来不用学着和心上人分别。

杨心问终于数到颈椎上了,可刚一碰到,手里却落了个空。

“师兄本就能有许多个师弟,师父也能有许多的徒弟。”陈安道推了推杨心问的肩,直起腰来,“你也有这么大了,之后回宗,你也不必日日留在雾淩峰上,要多与他人来往,日后遇见值得一交的友人,与你心意相通的道侣,不可固步自封。”

杨心问听完却是愣住了。

他松开手,随即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安道:“道侣?”

陈安道接着说:“还有这些亲昵之举,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如今你我年岁渐长,再这般胡闹便失了仪,以后万不可再这样了。”

窗开得似是有些大了。冷风吹卷着窗台边的积雪进来,檐下未敲的冰棱剔透光莹,在惨白的月色下冷得人锥心刺骨。

“亲昵之举。”杨心问品着着四个字,半晌笑道,“原来在师兄看来,与人唇齿相接,也不过是略显亲昵了些。”

陈安道眼锋扫来,沉声道:“你也知道你那日荒唐!”

“我荒唐?我荒唐什么?我喜欢你,便要亲你,有何错处?”杨心问冷笑,“师兄才是真荒唐,不打算跟我好,还任由我亲,这般风流,怕是叶珉也只能甘拜下风。”

陈安道一愣,脑中一阵嗡响。

“你……你什么……”

“我什么?”

“你喜……”陈安道不知道杨心问是不是真疯,可他自己怕是要疯了,“你方才还说把我当师兄——”

杨心问奇道:“你本就是我师兄,我拿你当师兄还有错了?难道你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师弟了?”

“你——我不是——”陈安道混乱不堪,“你又将我当师兄,却又亲——你……你到底是个什么——”

话未说完,杨心问便抓过被子来,连陈安道一起罩在身下,随后压了下去。

屋内静了一瞬。

被子里漆黑一片。陈安道什么也看不清,却能感到彼此的鼻息。

潮湿的,温热的,黏腻的。

稍一仰头便能触及的距离。

杨心问的声音传来:“你我都拜在雾淩峰上,你先入门,我再入门,你是不是我的师兄?”

陈安道被那气吹在脸上,又痒又热,还有垂落在他脸上的头发,每一样都在挑战他的忍耐限度。

“……是。”

杨心问又说:“你我亲如手足,同为男子,你又比我年长,你算不算我的兄长?”

陈安道无可奈何道:“算。”

“我虽叫李正德一声师父,但识字习武做人都是你教的我,传道受业解惑,你事事都做了,我能不能把你当师父?”

“你若想,我自然不会拒绝。”

“你我患难与共,携手进退,你知我心,我也知你心。”杨心问在被子里依旧能看得清楚,“你我算不算友人,是不是知己?”

陈安道已明了他的意思,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有哪里错了,我们哪样是当不起的,我们本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杨心问低头亲陈安道的鼻尖,随即又抓住了陈安道的手,十指探进指缝里,紧紧扣住。

“可我尤不知足,我还想与你好,同你结亲,与你亲热。”杨心问蹭着陈安道的肩窝,撒娇道,“若你也是愿意的,我能不能当你的妻?”

第140章 生而为一

陈安道挣脱了他的手。

杨心问只恍惚了一瞬, 随即便感到自己的脸被人用力地夹紧,强硬地往下一带,碰到了两片已变得滚烫的唇瓣。

他自然而然地张嘴, 而陈安道的动作更快,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将杨心问就要伸出的舌头撞回, 毫无章法地□□起来。

急切而又响亮的水声在被窝里流淌, 疾风骤雨都是外头的事, 与他们无关。

那日的深吻陈安道就学了个形, 没学到意,只晓得胡搅蛮缠。

杨心问本是告诉自己,陈安道这样主动, 他享受即可, 但这水平也太差了,情意绵绵是没有的,倒是弄得两人的舌头有点疼。

他正在想该怎么不伤陈安道的自尊而反客为主,对方却似是察觉了他的走神。

吻技如同剑技, 天才自然不同,而凡人只能靠一招一式, 慢慢积累, 绝没有某天忽然顿悟的可能。

可陈安道一个灵脉不通的人在仙门叱咤风云, 便注定是个不走寻常路的。

他吻得急切, 没有章法, 显然难以重现杨心问那日的水准, 于是他剑走偏锋, 舌尖就在杨心问的尖牙上用力一划, 霎时便流出血来。

杨心问没曾想还有这招。

那口要命的甜味就在他嘴里。

他一瞬便被激红了眼, 一把扣住陈安道的下巴,如撕下自己的皮肉般艰难地抬起头来,怒道:“你干什么,当心我把你的舌头给吞了!”

两人的衣衫都已凌乱不堪,发带也松了。杨心问便见陈安道泼墨般的发淌在榻上,雪白衣领上的颈子往上连着颌骨一片潮红,唇角带血,目光盈盈地含着笑看他。

“你来。”陈安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杨心问按回了自己怀里,“吞便吞了。”

“我求之不得。”

盆中的炭火烧灼出满室的燥热,在熄灭之前,那藏在黑炭内的红光不会消散。

你我为兄弟,为师徒,为好友,为知己,为夫妻。

不止,当然不止。

我们互为刀俎与鱼肉,凶兽与奔羊。

我们生来便是要被碎尸万段,而后再将模糊血肉捶打在一起,喂食给这天地间的苍生。

我们生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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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崇直门,也就是寻常所说的龙首门踏进宫里,便见朱墙夹道,院墙巍峨,笔直延伸的这条覆雪长路像是这辈子都走不完。

唐鸾躬身跟在轿子旁。

他肩上的伤口已止了血,但口子还在,寒风一吹,便像有细盐撒在上面。

可他不敢喊疼,更不敢走慢了,他的每一步都是跟着前头人的步调走的。不只是他,若是有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这轿子周遭的人,皆是以同样的步子,同样的节奏走的。

轿子自始至终平稳地前进,前头挂着的两个铃铛,除了起轿时,不曾发出半点的声响。

何处的院里飘来了花香?

似桂花又似桃花。

唐鸾不问,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

“唐大人。”

那声似某种风声,以至于在这样寂静之时,唐鸾都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回道:“徐公公。”

“九华殿就在眼前了。”徐照的嗓子在太监里也算格外细的,“人都在那儿等着了,还劳您一会儿仔细着交代,蕊合楼的事,可不算小事。”

唐鸾抬头,果然瞥见了九华殿的影子。

九华殿与皇城内其他的房屋截然不同,那是个尖顶长身,黑墙朱瓦的屋子,几个窗口皆是用琉璃彩砖封死的,尖顶上串着佛陀九珠,最上面却又插了个西洋和尚才戴的十字架。

墙体是石头砌成,而非木制,那漆黑的石头也不知是从何处挖来的,一点杂质看不出来,黑夜里看,那屋子便像是个剪影,实体已经消失了很久,影子却忘记了要一同消失。

“公公交代的是。”唐鸾敛了眼,恭敬地跟在后面。

行至殿门,内外都没有当值的宫女太监,他们落了轿,随后便先后走进殿内。那装着当今圣上的轿子就这么放在外面,没有人理会,也没有人提起。

外头青天白日,雪光刺眼,但九华殿里点着许多盏油灯依旧昏暗压抑。唐鸾踏进殿内,仰头看去,最上方的高台上立着个十字架,上面用三叉戟钉着个人身三头的怪物。

那怪物一头是三清真人,一头是个西洋人,还有一个头则是佛陀面。

三叉戟贯穿了这三头的眉心,钉死在那十字上。

那是个粗制滥造的石像,只勉强能看出形来。唯独从眉心蜿蜒而出的血迹格外逼真,连带着石像地下鲜红的地毯也似是被他们的血给浸润的。

常人见了这东西,都是要绕道而行的。

但唐凤从小就是个怪胎,她从方桌边搬了个凳子放在旁边,落枕样的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那石像,时而对站在旁边的衡阳公说些什么,也不管对方回不回话,有没有在听,只管自己说得高兴。

衡阳公倒是对先帝这怪异的审美避如蛇蝎。

他局促地拢着袖,大冷天的还时不时要掏出帕子来拭汗,他那帕子旧,从他脸上揩下来的油染得帕子发黄也不换,传言是多年前的红颜知己相赠,唐鸾觉得是衡阳公偷过来的可能性更大。

虽觉得这石像可怖,但衡阳公似乎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他监管的蕊合楼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他不敢凑得离方桌太近,生怕桌边的三人在此时此地便将他问斩。

“来了。”坐在最左边的男子四十出头,模样端正,身着五爪金龙袍,眉心长着一颗红痣。见唐鸾进来,便放下了杯子,温和而不失威严道,“快些坐吧。”

他左侧的男人比他年轻些,三十五六的样子,极为消瘦,像是在骨头上批了张人皮,却不显得病弱,反倒是显出些凶煞的阴鹜来,细长的眼一转,落在唐鸾身上,冷哼一声,猛地抢过旁边人的茶盏,用力扔了出去。

茶盏碎在唐鸾脚边。

“废物!”那人大喊,“带着一群神使去,竟连个明察所都收拾不了!太子殿下,这便是你的得力干将?”

他身旁被抢了茶盏的女子微微皱眉,眼角如泪痕般的白疤一闪,露出些凌厉来:“四皇子殿下为何不扔自己的杯子?”

“我爱扔哪个就扔哪个,你管得着吗!”

唐鸾听着这些人吵,一个头两个大,连忙跪下,对着桌边的三人依次行礼。

“参见太子,参见四皇子。”他微微转身,没敢立马站起来,“见过花儿姐。”

“免礼,入座吧。”太子张珣轻道,又对石像旁的两人道,“你们也快些入席,此事还需早些议出对策来。”

那两人慢腾腾地过来,一个不舍,一个不敢,唐鸾狠瞪了眼唐凤,对方才瘪了瘪嘴,匆忙入座。

那西洋运来的长方桌可以坐十几个人,若要按着左首座右次座的规矩坐下去,怕是两头的人得喊着说话。大家都坐得随意,只有衡阳公擦着汗,寻了个最远的地方落座。

四皇子张玢冷笑,“金莲九座的印山掌都没能得手,我倒想知道,皇兄当初助那姓陈的重组钦天监,开设明察所时,可有料到今日?”

他说话夹枪带棒,每个字儿都透着敌意,着实不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皇子该有的沉稳。但这三十年都这么过来了,太子也已习惯了这没完没了的争斗,只是轻笑一声,转而看向唐鸾:“到底怎么回事,哪怕那秦世人又有精益,也不该拦得住这么多人,更不可能断了印山掌两掌而全身而退。”

提起这个,唐鸾适时地露出些苦色来。

“殿下有所不知,此行本是想对那明察所好言相劝,叫他们自己把笙离交出来,可那群提灯士拿乔,连门都不许我们进,不得已便动了手。”

“动了又如何?”四皇子哼气,“提灯士大多不过涛涌,两个司晨算是兴浪,长期驻守明察所的不过一个将将突破巨啸的秦世人,你们怎么会打不过的?”

唐鸾摇头:“我们此去突然,天地两个属的司晨都不在,只有一个秦世人,本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没曾想陈安道当年重伤的师弟竟在此处。”

“姚家的?”

“不是。”那厢徐公公和全智先后走了进来,徐公公见了二位皇子也不行礼,只是低头掸了掸衣袖,“姚家那个姚垣慕可不长这样。”

“那是李正德的另一个弟子,在叶珉被除名之后,应当算是二弟子,下官当年在临渊宗便见过他。”唐鸾冲那二人分别行礼后接道,“当时听说是受了重伤,与同那些镇民一起被无首猴拖进了魇梦蛛网里。这些年那些镇民纷纷醒来,他想必也是近日醒过来的。”

“那破猴子!”四皇子无论对谁都似很有火气,猛拍桌道,“当年不是他搅局,三年前临渊宗就能被司仙台给吞了!”

唐鸾垂首称是,其实心里不大同意。当年被用来对付李稜的夏听荷,都能被不过十几岁的三个小弟子收拾了,可见那临渊宗有何等藏龙卧虎,若非无首猴杀了圣女放出那三成邪祟,叫仙门众人根本抽不出空来追究朝廷的浑水,他们哪里还有今天?

唐凤眨了眨眼,想起来了:“你说他?那个浑身是血的?可他当年不也才兴浪境吗,他现在是个什么境界?”

“此子实力深不可测,身法剑术具是上乘,不过一个照面便破了印山掌的蝉杀阵,还会些古怪的幻象术。”唐鸾顿了顿,“至于境界,我看不出。”

“叮”的一声,唐鸾抬眼看去,却是花儿姐弯腰到桌下,捡起了一块碎瓷片来,轻敲着这石制的长桌桌面。

“杨心问。”她笑道,“那孩子叫杨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