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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19109 字 10天前

“可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你们那破楼里就开始拍卖人了。”杨心问抱着肚子,似是有些疲惫道,“天下哪里会掉馅饼,你那元神道又是要用人当耗材的。”

从刚才开始,郭川便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不是去京郊千机营的方向,而这条长街似乎有些太长了。

“别在人小兄弟的心魄里躲躲藏藏的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你的心魂还没糖葫芦的糖衣结实。”

杨心问背身,从虚空中抽出了一把剑来,用剑尖挑起一颗栗子,送到了郭川面前。

“画先生,要我请你出来吗。”

第146章 一摊烂泥

出宫的这条路上, 只有唐鸾和唐凤兄妹二人。

他们穿得差不多,身形也差不多,虽然长得不是特别像, 但却是实打实的兄妹,同父同母的那种。

“哥。”唐凤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多少考虑了些脸面的事儿, 但最后还是说, “要不咱们跑吧。”

唐鸾双手兜在袖里, 出神看着脚下的雪, 闻言有一瞬间的恍惚。

当年在霁淩峰上,他似乎也向唐凤这么提议过。神鬼打架,他们这群凡人在旁边掺和纯属找死, 哪怕手持上好的法器“事事不求人”, 在那股可怕的威压下也撑不过一个回合,跟那姓姚的小胖斗一斗都要汗流浃背了。

当年他们想要撤退,结果被姓姚的绊住了。

如今呢。

“那事儿我看着是瞒不住了,司仙台跟阳关教都有退路, 大不了折几个仙座掌使的进去,让姓陈的消消气, 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可这么大个北岱朝廷跑不了, 太子跟四皇子都没处去。”唐凤压低着声音, 生怕叫人听见, “杀一两个皇子, 连带着杀三个皇帝, 我觉得在仙门眼里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不会的。”唐鸾慢慢道, “他们可以, 但不会这么做。朝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是朝廷执掌全境的这套制度他们还需要,税收、河运、粮食……把皇子们杀光对他们没有好处,至少会留一个,只要让他们留下太子,我们就不算输。”

唐凤有些担心:“可他们要是选的四皇子……还有咱那倒霉侄子,就一个死读书的傻小子也能被盯上,下一次会不会就轮到我们了……”

唐鸾忽然站定。

他不知怎么地抬起头,恰巧发现天空飞过了几只鸟,那鸟的尾羽长得惊人,形似传说中的凤凰,几乎让人困惑它们是怎么拖着这么长的尾巴飞上天的。

他张了张嘴,白气从他的口里如云雾般涌出。

暖耳罩着他的官帽,肩上的伤口被冷风吹得疼,但没有再出血,便不算什么大伤,他们勉强可以称得上四肢健全。

有健全的腿,没有拦着他们的人。

这条路看着很长,但也很空旷,他们很快便能冲过去。

唐鸾看着那几只飞远的鸟,心想,要是他能早些想起逃跑就好了。

//

郭川的脑袋稍微动了动。

这不是指他的脖子,而是脑袋。在大概眉毛的位置,上下错位,随即旋开,一个影子从那个小口里钻了出来——字面意义的影子,那只是一坨黑影,一开始任何实体,从别人的头盖骨里钻了出来,然后化为一滩泥浆一般流淌在了地上。

郭川随即软倒下去,杨心问动了动剑尖,用蛛丝将这心魄的头盖骨缝了两下。

对方并没有醒过来的意思,哪怕在他见过的那么多意志不坚定的人里头,郭川的心魄也是软得数一数二的。

为何是数一数二,因为旁边这坨已经不成人形的玩意儿可以跟他竞争第一。

顺带一提,第三是姚垣慕。

他为什么总是会遇见这种软趴趴的玩意儿?

杨心问叹了口气,一脚踩在了那坨烂泥上:“画先生,几日不见,怎么这么落魄了?”

烂泥没有人形,估计骨血早就不知道在哪里处理了,只剩这个脆弱的心魄和时有时无的元神。

他的肉身无法再感知痛觉,但是心魄在杨心问的魇梦蛛网之中,杨心问想叫他多疼便能多疼。

于是这没怎么使劲儿的一脚踩上去,烂泥感到了如同被巨象躯干的疼痛,发出了“咕噜咕噜”的惨叫声。

“咕噜咕噜……”

“诶呦,不好意思,脚下没留神,没踩疼你吧。”杨心问笑眯眯的,典型的小人得志,“你说什么?大声点。”

“放……放开我……”

“什么什么?”杨心问的手拢在耳边,“再大声点。”

“救……救命……”

“听不见啊。”

“请放过我!”烂泥尖叫道,“求求你了!”

“差强人意。”杨心问略显勉强地屈尊移开了脚,“不要给我咕噜咕噜地装蒜,我问,你答,明白吗。”

烂泥忙不住地抖动着,应该是个点头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钻进郭川体内的?”

“就、就在你们包围蕊合楼的那天。”画先生的心志便如眼下看起来那般柔弱,是真真正正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当时还在盲视的状态,看得清清楚楚,我临时用那些人的元神搭出的桥梁根本撑不住大妖的心魄,没两下就会消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混出去,恰好这个小子冲了进来……便钻了进去。”

杨心问回忆着那日:此人离开时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那从虚无里出现的鸟妖来得又太是时候,他本以为是早有预谋,谁知就是慌不择路地跑路。

“这人被你钻了这么一趟还能活吗?”

恶心的淤泥蠕动了一下,这是个思考的动作。

“还能活。”画先生半晌斟酌道,“但不是那种庸俗认知里的活着。”

杨心问飞起一脚把烂泥踹在了个肉铺里。

烂泥和烂肉混在了一起,应该基本等同于画先生和郭川的心魄混在一起的模样。

杨心问走过去,拿起了案板上的刀,将那玩意儿剁得更碎,一边剁一边说:“三相缺的哪相,怎么缺的,说清楚,别拽文,也别想着撒谎,你的心魂漏得跟窗花样的,我看得清你有几个心眼儿。”

“啊啊啊啊啊别——疼疼疼疼——”

“说清楚了我就停手,别浪费时间喊疼。”

“是、是是是我挪动了他的元神……让它渐渐……渐渐连上我的心魄……我就能逐渐掌控这具骨血……他的心魄很脆弱,失去了骨血和元神……的……的支撑后,很快就会……归于本源……”

杨心问没停手。

烂泥跟碎肉不分你我了:“归于本源的意思就是……魂飞魄散……”

“早说不就好了。”杨心问放下了刀,脸上还粘着些碎肉,“按你那套说辞,心魄产生桥梁,再生出骨血,但骨血没了,心魄也会散魂,那你现在赤条条的一个心魄,什么时候散?”

画先生估计巴不得自己能散了。他可不是个铁骨铮铮的玩意儿,在酷刑和死亡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可惜现在他没这个机会。

“我……不会散那么快。”烂泥的虚弱中有些许渴望,“你说得对,这个地方……你说的算。”

杨心问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当年这么多人被无首猴抽魂入蛛网,他一个个都完整送回去了,显然心魄在这魇梦蛛网里更能熬一些。

“郭川的心魄离开他的元神太久了,就算现在杀了我,送他回去,他也活不了。”画先生看出了杨心问毫不掩饰的杀意,“别杀我……我还有用……”

“你现在只有一种用处,就是回答我的问题。”

“是……”

“阿磬到底是谁?”

“阿磬是……”画先生讷讷道,“是蕊合楼的楼主。”

刀光一闪,他忙补充道:“还、还是正端十九年妖乱时诞生的鸟妖,当时蕊合楼里的一个妓子……”

“什么意思。”杨心问用刀撬开一个栗子扔进了嘴里,“她到底是妖还是人?”

“她是人……原本是……”烂泥讨好地圈成一团,接住了杨心问扔出来的栗子壳,“但是她堕魔请愿时,祈求自己能变成一只飞鸟,于是变成了第一个真正的‘妖’。”

“真正的?”

“兽类生而无元神,它们的心魄和骨血之间只有线状的灵丝相连。”画先生字字斟酌,生怕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又拿他当肉馅剁,“心魄通过那些灵丝塑成骨血,但骨血无法通过那些灵丝反哺心魄,所以他们永远那么蠢。”

“正常来说,‘妖’是不存在的,兽类没有成人的能力,但人要变成兽形却有很多种方法。”

地上那软瘫的郭川忽然抽搐了一下,似是有转醒的迹象。

画先生意识到自己得抓紧证明自己的价值了:“一直以来,元神道的大家都以‘飞升’为手段探寻这条路,临渊宗开山人提刀客所创的‘请仙’,是这条飞升路最大的成就,也是这条路的终结。”

“请下凡的仙前尘尽忘,对自己如何飞升的也一无所知,问及天上白玉京也皆曰不可说,一旦说了,或是叫人以术法唤回人间的记忆,便会被天雷夺魂,当场魂飞魄散。”

郭川迷茫地睁开了眼,双手撑着雪地,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看看天,再看看地,显然不明白自己究竟现在何处。

半晌扭过头,发现旁边有人,立马便要开口询问,让杨心问反手用蛛丝捂死了嘴巴。

“继续。”

烂泥闻言,一扫方前的畏缩,挺了挺疑似胸膛的部位,骄傲道:“但是,我的祖宗——季枝,在那场京乱里看到了元神道不一样的解法,认识到了元神是骨血和心魄的桥梁。在当时临渊宗前辈的助力下,他脱离了本家,驻扎在了京城,和阿磬携手开始研究以‘妖’为方向的元神道。”

“临渊宗前辈。”杨心问嗤笑一声,“个死猴子真是阴魂不散。”

他这句话一出,那烂泥便露出了格外惶恐的神色——具体表现为整个泥团都开始颤抖。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真的把鼎中猴给……给吞了……”

“不错,而且下一个就是你。”杨心问转着刀,用刀尖提溜起了那滩泥,“然后呢,你们的研究——是如何跟东山口的兵乱扯上关系的?”

第147章 兴兵

“正端十九年, 京中妖乱,季家开始在实际上接手蕊合楼,投入四十万两。”秦世人顿了顿, “正端二十三年,湘平兵乱,南昆的士兵一路屠城屠到了夷襄东山门, 该年年末, 蕊合楼走账三十万两。”

衡阳公拧了拧自己的帕子, 这寒冬时节, 岁末腊月,他竟能用帕子擦汗,末了这帕子还能给拧出水来。

秦世人每一句话都在叫他的汗流得愈快。

“正端四十六年, 罗生道第一次起三元醮, 蕊合楼收入一百一十万两。五十一年,海寇东来,蕊合楼支出十万两。”

秦世人杵着杖立在一旁,笑眯眯地抚弄着他的胡须, “邵季二人当年同入翰林院,共修《正端大典》, 发现湘平、东海两役有异并不难。唐轩意好读史, 凭一己之力在那书堆里寻到了异状, 倒是难能可贵, 最后遭人灭口, 属实可悲, 属实可叹。”

衡阳公快要坐不住那把椅子了。

明察所除却地下两层, 地上有十层, 每层各有各的用处。而最顶层作为瞭望台, 本来只有一圈灵旗,而眼下加了一张桌子三张椅子,以及一道屏风,四周落了帘,烧了炭盆,一时间倒是局促了起来。

局促的不只有瞭望台,还有衡阳公,他已换了第三条帕子了。

“竟、竟有此事?这、这些事我一概是不知晓的……”衡阳公臃肿的身形裹在熊皮夹袄里,他看向那扇花鸟纹云母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人影,意有所指道,“陈仙师何时来啊……我自然是可以等的,可王妃尚有身孕,不敢叫她受累了……”

秦世人忙道:“不敢累着王妃的玉体,今日陈仙师与人座谈,确实不知何时才能结束,不如二位今日还是先回去,下次约好了时辰再来?”

衡阳公一听这话自然是不愿意了,他忙道:“不急,不急,我们再等会儿就是了……只是不知……陈仙师现下在跟哪位贵人谈话啊?”

秦世人但笑不语。

衡阳公头皮发麻,额角又渗出两滴汗来:“……这炭火是烧得有些旺啊,哈哈。”

新挂的厚棉帘也不能挂实,不然里头烧炭是要出事儿的。秦世人动手卷起了南面帘子的缝儿,从这儿望下去,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屏风后的女子轻咳了一声,似是不愿发出太大的动静,把声儿都捂在了帕子里,显得越发娇柔。

秦世人听闻四皇子妃温平章是个有些仙缘的人,少时在雒鸣宗挂了名的,只是后来退妖驱邪时伤了根本,才下山回家,没多久便嫁给了四皇子。

按理说,只要灵脉尚在,对寻常冷热都比常人更能抗些。

可这位皇子妃约莫是伤得确实太重,在门外一个照面,秦世人以为是片没上色的纸人飘进来了,脸色惨白,双颊瘦削,两眼外突,披风都掩不住那枯枝一般的身形,斤量像是全长她兄长身上了。

“哥哥。”却那屏风后的枯枝忽然开口,气若游丝道,“不如……不如将事情都说与监侯听吧。”

衡阳公面露难色。

温平章又说:“事已至此,这条泥船迟早是要沉的,我们要为自己和四皇子谋条退路啊。”

“可……”

“还有我肚里的孩儿。”温平章用香帕点泪,“哥哥,阳关教究竟是邪教,我怎敢把我孩儿的命堵在他们身上啊?”

说到动情处,屏风后已隐隐传来阵阵啜泣声。

秦世人觑着这两人,皱巴巴的眼皮里精光直露。这衡阳公和四皇子妃人都已经偷偷摸摸来了,比太子的人跑得还快,眼下这幅情态,不知是要做给谁看。

果然,那衡阳公装模作样犹豫半晌,终于是长叹了一口气,做出妥协的模样,随即揉搓着衣角,正坐道:“不错,张氏王朝气数已尽,我们该为自己谋个退路了。”

“还请秦监侯一请陈仙师,我们兄妹二人,有要事该禀。”

秦世人搔挠着自己的头发,并不动容,依旧道:“都说了陈仙师现下在会客,那边也说是要紧事。仙师让我来接待你们,提点过两边都是要紧事,谁说得快,谁说得好,哪边才是最要紧的。”

帘子又被掀高了些。

衡阳公半晌闭了闭眼,肥胖的手指互相摩挲着。他为避阳关教和太子人马的耳目,今日是乔装打扮了一番前来的,乍一看是简朴了不少,只手上的指环一个都没摘。

其中拇指上的那个鸡血石环最为夺目,他看着那没有一丝暗沉的红,许久开口道:“这么多年,我们也算尽职尽责。”

“我们也是,圣上也是。”

“我们一直都是听命行事的。”他怔怔地看着那块石头,那是先帝赏给他的东西,“命令我们的是司仙台,从几百年前,从太祖皇帝起义覆灭康王朝之时,司仙台就有所助力。”

“为何相助?”

“他们要死人。” 衡阳公压低了声音,像是不愿让温平章肚子里的孩子听到这些话,“很多很多的死人。”

“死人何处没有,为什么非要找你们?他们若要杀人,岂不是更轻而易举?”

衡阳公闻言苦笑,摇了摇头:“秦监侯以为,世上杀人最快,最多的是什么?”

秦世人不答。

“不是三元醮,也不是妖乱,甚至不是什么洪涝天灾。”衡阳公顿了顿,“是战事。”

杀人的刀再快,也不如人杀人来得快。

桌上备上的水迟迟烧不开,这会儿才慢慢冒出些声响来,咕噜声像是溺亡之人嘴中冒出的泡。

“我们查过那些尸身的下落。”秦世人在那声中回过身来,尤记自己的台词,“并无被人挪用的迹象,东山门也并没有上等阵法起阵的记录。”

衡阳公垂眼不语,却是屏风后的温平章轻声道:“能直接与司仙台首座相谈的只有历代圣上,便是如今的太子和四皇子也是不能僭越的,我们只是做事,知道的并不详细,可我……我曾听过那神使说过这样一句话。”

温平章的影子在屏风上晃动了一下,似是挽起了耳边的发。

“他说,死亡本身就有意义。”

//

“我我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哇啊!”画先生眼见着杨心问已经把锅给烧热了,吓得肝胆欲裂,欲哭无泪,“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事了我们就收些银子买人,从太爷爷那会儿就这么下来的,我没敢多问啊!”

锅里下了油,杨心问用铲子把画先生挑了起来,叹息道:“那真可惜,你没用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要!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英雄且慢!我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

锅都热了,杨心问觉得不把他扔下去炸一通有些可惜,用铲子捞着那坨烂泥在油上晃荡,画先生没有手脚,周身就只能黏在那铲子上,溅点油花起来他都要惨叫一声。

被封口绑在一边的郭川全然摸不清情况,只觉得此情此景诡谲异常,并疑心下一个就是自己,不免“呜呜呜”起来,企图在这个幻境里求援。

“我知道——我猜过这事儿——虽然神使没有说明白,可我隐隐约约猜、猜到了——”

杨心问把铲子凑得离油更近了些。“说。”

“起兵!只说让南昆起兵,总督叛逃就行!”画先生的一小坨不规整部分流了出来,碰到了油,霎时飞溅起一串的油花,他一声惨叫跟那油滋的声音水乳交融,活阎王听了都要说一个惨。

杨心问把铲子一扬,把烂泥扔进了雪里。

“怎么做的?”

画先生忙将自己埋进雪里降温,嘴上依旧不敢停,继续道:“南昆乃沼瘴弥漫之地,灵气稀薄,灵脉贫瘠,向来更崇尚邪神巫蛊之术,老皇帝早就养蛊养坏了脑子,爷爷随便用点什么法术,都能诓得他找不着北,骗他出兵再简单不过。”

“至于那湘平总督……”画先生不敢再用他那套“脱俗”的说法,径直道,“就跟楼里换皮的妖兽一样,只要把他的元神移到旁人身上,自然便能操控他临阵叛逃。”

虽是幻境,但雪地的冷却是实打实的,这里的雪不会再下,却也不会化。

郭川坐在雪地里,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二人在说什么,怎么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正端五十一年的东海倭乱也是你们干的?”

“是……仙门向来不管人间的战乱,若是妖祸,他们便会出手,但只是战乱,便无人会理睬。”画先生可怜兮兮道,“没曾想东海那群散修坏了规矩,以修士之身入世,成立了雒鸣宗在东海抗倭,所以并未掀起大乱便结束了。”

杨心问尤记得自己背过这段门史,三宗起源各有不同,后世篡改得也不少,但雒鸣宗乃入世的宗门,且成立得最晚,这段门史还算保存得完整。

雒鸣宗坏了规矩,其他仙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本欲按规矩清理了他们,可抗倭之功在百姓眼里尤为显赫,仙门也不能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斩了功臣。

商榷之下,雒鸣宗人立誓,除了海外来犯,绝不染指境内纷乱,宗内的监察长老一职,由其他仙门轮流指派。

杨心问作为凡民出身,自然是对这段门史深恶痛绝。倭人蛮横歹毒,抗倭之功乃不世之功,竟然还要被其他仙门诘难,简直欺人太甚!

如今再瞧,这不讲理之中,多少带着点司仙台被人坏了好事儿的气急败坏。

“可是为什么?”杨心问蹲下来,从雪里拎出了画先生,“司仙台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画先生期期艾艾道:“这、这这这这这您就是再把我给炸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们蕊合楼根本无意掺和这些事,司仙台和阳关教都拿我们当棍使,我们就是几根棒槌而已,您要真想知道,得往上问……”

“上?”

“天子跟司仙台的金莲九座,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哦,还有司仙台的客卿。”烂泥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是想要讨个巧,“您的大师兄,圣女一脉的叶珉。”

第148章 同盟者何人

杨心问冷冷地扫他一眼:“我只有一个师兄。”

画先生此人市侩却不够圆滑, 是个兼具心眼儿多和缺心眼的奇人,闻言竟还不知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继续说:“就算那叶珉如今已经不是临渊宗的弟子了, 这师兄弟的情份肯定还是在的,你亲自问,他肯定——啊啊啊啊啊啊———”

锅热了。

杨心问拍了拍手, 将手上的雪扫掉, 无视那被他扔进油锅里的泥, 慢悠悠地望向郭川。

郭川身上的蛛丝让他解开了, 但依旧一动不动,他像是个新立的冰雕呆坐在雪地上,额头上的蛛丝撤了, 以至于他的脑壳还有些许的错位, 淅淅沥沥地流出些脑浆来。

“你们……你们在说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自己在做梦,无人的摊位,会说话的泥巴,还有杨心问时不时自虚无里变出的实物, 每一样东西都在告诉他这是在做梦,可他的本能却在诉说, 自己从未有如此真切的体验。

杨心问可没功夫在这档口去给人做解释, 他正苦恼着——一个画先生, 一个郭川, 究竟该怎么处理他们。

画先生多少还有些用, 暂时把他关在这魇梦蛛网里是最合适的;郭川虽然严格来说是个死人了, 可到底心魄还在他的蛛网里说话, 就这么踢出去看着他魂飞魄散似乎也不太合适。

思来想去, 似乎只能先这么撂着了。

杨心问伸手捧雪搓了把脸, 内心有点复杂。

他才刚把那群心魄被无首猴关在蛛网里的人救走,眼下便又来了两个入狱的。

加上无首猴,他跟个囚车样的带着这些人跑来跑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杨心问一边叹气一边叫自己心魂归位。人声渐起,方才无人的长街上重新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半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还在沿着长街往前走,一旁的“郭川”也状似平常。

只有落后他们一步的花金珠累得发飘,十指绑的傀儡丝绷得紧紧的,为了掩护他们的心魂离体,瞧着也是颇为为难。

“您可回来了。”感受到傀丝那端传来异动,花金珠长出一口气,手指搭线换绑,专心操控着郭川的尸身往前走,“劳您下次入定前先知会一声,哪有人走着走着就躺大街上的。”

“师兄说你能帮我,我自然是信你不会让我睡大街的。”杨心问欠揍地退后两步,拍了拍花金珠的肩,“放心,我离魂时对周遭并非毫无防备,真要有什么事儿我就回来了。”

花金珠面上带着受气的可怜模样,手酸得很:“仙师——”

杨心问懒懒道:“闭嘴。”

花金珠连忙噤声,不知这阴晴不定的祖宗怎么了。可随即杨心问便扭头跟他笑,和煦道:“啊,刚才不是在跟你说,那郭川烦人得很。”

天属司晨扭头看了看自己牵动的郭川的尸身,那尸身硬的很,脖子上都被他勒出青紫色了。

“小川他……”花金珠艰难道,“他还好吗?”

“嗯……除了天灵盖歪了,其他的还好吧,话挺密的。”

花金珠:“……”

花金珠:天灵盖都歪了原来算还好吗?

他动了动手指,郭川的尸身在这冷天里越发僵硬,要让他正常行走起来越发困难,倒不是扯不动,而是怕扯得太用力了,把人的腿给当街卸了。

眼看快到城门,近来京城戒严,城门轮值的普通士兵都有十人之多,城门上则站着四个提灯士,还有一条灵犬。

灵犬身形巨大,通体雪白,天生异瞳,但其实两眼都是瞎的。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出魔物和修士的气息,据说是白晚岚那灵兽校场里去年的寻回魁首,在偌大的京城里仅用一炷香的时间,便衔回了四个散发着堕化之气的秽物。

他们二人接近,那灵犬立马便坐直了,在城门上直勾勾地看着他们——虽然两眼是瞎的,但看起来很是唬人。

提灯士们认得花金珠,但依旧需要腰牌登记出城。花金珠操控着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尸僵的郭川,小心谨慎地藏着傀丝,不太方便拿腰牌,便小声道:“杨仙师,劳驾帮我拿下腰牌。”

他叫的杨仙师没反应,花金珠转头看过去,便见杨心问正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灵犬。

见人神色认真,花金珠不好打扰,只能自己艰难地掏出腰牌——果然单手操控便出了岔子,郭川的一截小拇指被他扯下来了。

花金珠忙用脚扫了扫雪,拢住那节小拇指,同时状若无事地将腰牌递过去,正色道:“奉令出城,不得延误。”

守城的提灯士也收了寒暄的意思,查过腰牌之后便放行。走出去十几步,花金珠发现杨心问还在回头看那只灵犬,不免疑惑道:“那只灵犬可是有什么怪异之处,惹得仙师这般在意?”

杨心问须臾才转过了头,半晌道:“它长得挺大的。”

“……卑职看得出来。”

“若是这样大小的灵兽,比妖兽也小不了多少。”杨心问说,“一口下去,也能咬掉唐轩意的半个身子。”

花金珠一怔,随即道:“你是说害人的并非妖兽,而是灵兽!”

“我没那么说。”杨心问背过了身,倒退着走,双眼还看着那城墙上的一抹白,“师兄说那三人死状夸张骇人,警示的意味大于杀伐的意味,凶手要的是天下哗然的结果,引着人来查当年的事,禽兽是干不来这种事的,而且灵兽分得出生人,一般不会有无故伤人的事。”

“那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只是有这种可能。”杨心问顿了顿,“灵犬对郭川没有任何反应,对死人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如果是吞咬死人,那三个受害者不翼而飞的半身便能解释了。”

他说得不错,这本是很简单的推论,那伤口显然是巨兽所为,或是妖兽,或是灵兽。

可花金珠从未往灵兽身上想过,哪怕他们明察所里就养了一大窝。

这世上带了个“灵”的,听起来便是好东西,带了个“魔”的,不用听都像是坏东西,京中本就养着大妖,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曾想过其他的可能。

更何况那还是在他们明察所里的灵兽。

“……明察所出入皆需手谕和腰牌铜锣。”花金珠艰难道,“如果是校场的灵兽所为,那杀人者——”

杨心问道:“闭嘴。”

花金珠这次学聪明了,笑道:“是郭川他又吵——”

杨心问骤然旋身,脚背打着花金珠的腰,把人踢出了三丈远!

花金珠还没来得及惨叫,腰间的剑就被杨心问顺势抽出,寒芒一闪,他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了嘴。

杨心问踹开花金珠,自己向后越出几尺,三道飞镖从他荡起的发丝间穿过,擦着他的面皮过去,他斜眼捉到一个人影,落地的瞬间便点地冲出。

来人灰衫罗裙,一手捻镖站在枯树下,眼上的疤被雪光映得发亮,赫然是花儿姐。

杨心问手中剑出,御剑而成十五道剑意,十道金光乍现,五道黑气弥漫,间错旋转有如太极八卦阴阳相生,铺天盖地地朝着花儿姐飞去。

花儿姐骤然打出五道飞镖,一边打出一边笑道:“金花人命镖,道道都是借你们修士的骨血所成,你接两个来,猜猜他们生前是何境界。”

此话攻心之计,但着实找错了人,杨心问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剑尖轻挑五下,剑意随之将五道金花镖打落,成惊涛怒浪之势朝着花儿姐削来。

只听隐隐剑鸣,枯树枝节寸断,杨心问的一剑连同十五道剑意齐齐扎进花儿姐的胸口。

就在扎进去的一瞬间,那胸口便骤然干瘪下去,人肉的实感消失,一张轻飘飘的纸人挂在杨心问的剑上,纸人的脸上涂着奇怪的胭脂,还讥讽般朝着杨心问吐舌头。

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戏法。

分明在捅穿前的一瞬间,杨心问还能清除地感受到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在眨眼间却又成了一张轻薄的纸。

他将扎进树干的剑拔了出来,挑着那张纸,向着在他身后站着的花儿姐道:“原来如此,阳关教跟蕊合楼的交易就是这个。”

“蕊合楼的画皮术还做不到这样。”花儿姐微笑道,“可你和我是与众不同的。”

杨心问随手划破了那张纸,背靠树干,冷眼道:“上次这么跟我攀关系的还是无首猴。”

“就结果来看,你和他确实因缘匪浅。”

“我好心给你个机会说话,你就是来说这种废话的?”杨心问拎着剑穗转剑。

花儿姐微微眯眼:“你知道我会来?”

“废话,不然我跟师兄干什么当街喊那么大声,这不是生怕你找不到我嘛。”杨心问说,“我们公平得很,既然要谈,那大家都有机会。”

花儿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是一阵极其疏阔的朗笑声。她生得并不惹眼,但面容不可思议地杂糅着英气和温婉,这般笑着,既见豪情,又生温和。

京郊之外,时近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千机营又还在十几里之外。除却被踢得腰疼爬不起来的花金珠之外,周围再没有旁的人了。

“我确实是来与你谈的。”花儿姐笑意未敛,颔首道,“方才多有得罪,只是若连这都躲不过,我们也没有谈的必要。”

杨心问冷笑:“你个两度落荒而逃的手下败将,还点评上我了?”

“几年不见,你倨傲不减。”

“几年不见,你修为半分没涨。”杨心问把剑往雪里一插,抱臂胸前,“有事儿快说。”

花儿姐正了正神色,抬眼已不见嬉笑之意,她浅浅换气,开门见山道:“两日后的忘甘寺之约,司仙台,阳关教,宫中的人都会来,意欲围剿陈安道。”

杨心问静默不语。

花儿姐接着说:“当然,说是这么说,但不过一群瓦合之卒,乌合之众,心并不在一处。”

鲜少有人这么说自己的,但花儿姐说时面上不见半点窘迫尴尬:“眼见司仙台式微,那二位皇子更会有自己的主意,多半已经向你们示好了。可他们与我们结盟不诚心,向你们投诚更不会诚心,说到底,他们跟司仙台都不敢叫那两次兵乱公之于众。”

花儿姐顿了顿:“我们阳关教同他们不同,既不需要杀了陈安道灭口,也不担心明察所的追捕,最重要的是,我们才是真正和你们站在一边的。”

她说着低头看向眼地上的花金珠。

花金珠立马心领神会地往旁边滚远了些,捂着耳朵闭着眼,深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的道理。

“阳关教跟仙门站在一边。”杨心问感慨道,“你也是什么牛都敢吹啊。”

“不是仙门。”花儿姐摇头笑道,“是你们,或者说——是你。”

杨心问眸色一深。

郊外的密林如今只剩一群枯枝覆雪,林间鸟雀稀疏,却还隐隐有黑影闪现。

“从二十多年前,我们便先后通过季铁和叶承楣破坏了两次三元醮。”花儿姐从怀中拿出了一个明珰来,拇指轻轻拂过那明珰上的血迹,“我们才是最不希望来年的三元醮能顺利进行的人。”

“而教中原本的计划,是不惜一切代价提前杀了陈安道。”

她将那明珰递了过来。

杨心问两指捻过那明珰看了看,有些印象,这是当年霁淩峰上那位用千千结心网的人的东西。

准确地说,是遗物。

花儿姐的目光还流连在杨心问的掌心,许久叹息道:“可是你从无首猴的魇梦蛛网里杀出来了。”

“你身为心魄,修为又已近巨啸,世上最强悍的两道幻术皆在你手,陈安道本就很难对付,你二人联手,我们确实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花儿姐语气诚恳道,“所以我们现在只能求助于你。”

日光将那陈旧的明珰照得发亮,干涸的黑血却显得越发污糟,这陈年的血迹,杨心问却依旧能闻到那股腥味。

“求我什么?”

“以此物为信物,同我们联手。”花儿姐轻道,“在来年三元醮起阵之时,我等愿助你和陈安道远走天涯。”

第149章 药茶

偌大的明察所, 连个煮茶的炭炉都没有,只花金珠自己私人珍藏了一个。

他人不在,也不能不问自取, 陈安道便管白晚岚要了个药煲来煮茶叶。

又苦又香的怪味儿从煲里飘出来,陈安道以煲药的手法在一旁扇着扇子,一边有些好奇一会儿这普洱会是什么味道, 一边又想着杨心问怎么还没回来。

外头有人敲门, 陈安道转过头, 站在门边一脸不爽的白晚岚开了门, 便见秦世人站在门口,躬身道:“监正,仙师, 人已走了。”

“知道了。”白晚岚不知在啧谁, 反正大声地“啧”了一声。

见不是自己等的人,陈安道又默默地回正了头,盯着那药煲上的小盖,“可说清楚了?”

“回仙师的话。”秦世人也闻到了屋子里的味儿, 吸了吸鼻子,没敢问, “说是司仙台的指示, 司仙台要哪里乱, 他们便先派蕊合楼起事, 再调派官员把事儿弄大, 末了再收尾, 之后再给蕊合楼拨些人和金银作为报酬, 这事儿便算成了。”

秦世人闻得鼻子发苦, 偏头打了个喷嚏:“不过, 司仙台此举是为了什么,衡阳公说不出来,称只有皇帝知道。”

陈安道将扇子放在一旁,用湿布去捂住药煲的盖:“有劳,下去吧。”

秦世人还不及行礼告退,白晚岚就不知哪儿来的火气,“砰”地一下把门关上,险些撞到秦世人的鼻子。

秦世人在门口嘀咕了两声,有些担心二位在里头打起来,可又觉得以监正的修为打谁都费劲,应当不是武斗派,便又安心的走了。

脚步声渐远,屋里低沉的气氛像是压在盖下的沸水,陈安道就着湿布将盖子一提,那边白晚岚开口道:“就差一步陈安道,就差一步,没有现在放弃的道理。”

果然烧开之后的味道更为怪异。

陈安道把煮好的茶水倒进了杯子里,放在鼻下嗅了两下,没喝。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不必再提。”

“凭什么!”白晚岚向来更喜欢阴阳怪气,鲜少这样直白地发火,“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陈安道端着杯子站起身来,将那杯混着药渣和茶渣的水端到白晚岚手边的柜子上,“我只知道我将京中的事委任给你,想来是大错特错,若是换陈潮来,不会这么久才探知道蕊合楼背后对人动的什么手脚,楼上那些人也不至于丢了神魂,形同走尸。”

白晚岚的脸色铁青:“陈潮是什么货色,你拿我跟他比!”

“陈潮有些急功近利,不算周全,但胜在为人倔强好胜,做事一心一意。”陈安道说,“当年他被先父有意养出了心魔,这些年已沉稳许多,但锋芒锐意不减,我很欣赏他。”

“他一心一意跟你抢家主之位,眼下不过是蛰伏罢了。”

“晓得蛰伏便是进步。”陈安道略顿,半晌轻笑,“而且也不需他蛰伏多久。”

白晚岚猛地向前一步,提着陈安道的领子,一字一句道:“本不需如此。”

陈安道由着他动手,目光不偏不倚道:“那你说如何。”

“画皮术并非没有改进的可能!”白晚岚喝道,“况且每月不过十几人的性命,天下猪狗不如的畜生这么多,本就该死,你拿那些人来抵命,有何不可!”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三元醮不需要重开,你也不用死。”白晚岚触及陈安道没有丝毫波澜的双眼,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又忽然松手,重重地推开他。

陈安道没防备这招,往后踉跄几步,还是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穿得厚,自然也说不上疼,就是手撑了下地,手腕有点发麻。

没人想死,他也不想。若非背上已经负着万人血债,再背不上哪怕一人的性命,陈安道或许也该点头了。

可背不动就是背不动。他从不自诩心怀天下,算来只是不愿活得太煎熬。

陈安道没立刻站起来,坐在原地揉了揉手腕:“我已说过,人命的交易我不做,此事不必再提,尤其是不许在旁人面前提起。”

“旁人。”白晚岚拿起那杯茶,往炭炉下的烧炭里一浇——看起来是更想往陈安道的脑袋上浇的,到底忍住了,“拐弯抹角,杨心问的名字烫嘴吗?”

火灭了,没一会儿那炉子里的声响便停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陈安道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了点笑意,半晌点点头:“嗯,你不要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白晚岚看他模样,嗤笑一声:“我倒想知道,你是怕他选你,还是不选你?”

“要紧的不是他选谁。”陈安道的右手手腕还在发麻,他用左手扳着床沿慢慢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是我不能把这种选择放到他面前。”

白晚岚还要说什么,陈安道径直打断道:“此事了后,你自行回兮山,其他事我已通寮所传回了陈家,年后陈潮便会来接你的位置。你养的那些灵兽,年前找好去处,做事的那些可以留下,用来研究画皮术的那些一并清理了,别留下痕迹,这邪术万不能叫有心人参透。”

“行。”白晚岚冷冷道,从一旁的箱笼里掏出了条红尾粗蛇,骤然扔给了陈安道。

那蛇方才还在休息,猝不及防被人扔出来,既不见凶性,也不敢再睡,在空中调整了姿势,稳稳地落在了陈安道的肩上。随即蜿蜒而下,顺着陈安道的手臂往下爬,最后停在了右手的手腕上,满意地动了动蛇脑袋,跟个镯子样的盘在了伤处。

“陈安道,陈仙师,陈家主,你威风,你架子大。家主有命,我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你给我记好了——”白晚岚背起箱笼,已经朝着门口大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白晚岚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你,用椿首根毒你灵脉我无愧疚,如今想办法救你我也没觉得自己猫哭耗子,我从来只做我该做的事!”

陈安道伸手摸了摸那又胖又短的小蛇,回答道:“我知道。”

白晚岚的手搭在门上,正要推开,却听陈安道又轻道:“我只是不明白,你那时为什么要瞒着我。”

小蛇在他手腕上转圈,鳞片摩擦,发出了些“呲呲”的响声。

“你早就知道椿首根是什么,何须我来说。”白晚岚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开了门,“况且你这种人,自己对人百般欺瞒,又凭什么让别人对你毫无保留?我看你那个师弟也是倒了血霉,就看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咀嚼声。

“看上什么?”

白晚岚猛地抬眼,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一人红衣挂锁,两手抱着个纸袋在胸前,纸袋里的糖炒栗子甜香四溢,另一个人颤生生地抱拳躬身,一副随时准备着下跪的架势。

杨心问一边问,一边又往嘴里扔了个栗子,连毛壳都不吐,咬了两下全都咽了下去:“哪个师弟?”

白晚岚冷哼一声,微微偏过头,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打转,大小眼儿在近大远小的效果下显得更为不对称。

“别挡道。”他说完,随即用力地撞了撞杨心问的肩膀,杨心问早有防备,沉气一顶,险些把白晚岚给顶翻了。

白晚岚怒气冲冲地扶了扶自己的箱笼,二指并拢,发着抖指了指杨心问,又回身指了指陈安道,半晌道:“什么锅配什么盖,都活该!”

而后再不停步,把脚步跺得天响地走了。

花金珠头快迈进胸里,不敢看也不敢听。一旁的杨心问朝他挥挥手:“你先去吧,我跟师兄汇报就行了。”

“诶诶,谢仙师,有劳仙师……”花金珠汗如雨下,书生帽下都快流出瀑布来了,刚要脚底抹油,却听陈安道的声音传来:“你们何时站在门外的?”

花金珠身形一滞,忙道:“刚、刚来!”

刚来是真的,但白监正那嗓子喊得忒有力了,从楼梯上便听见了以“况且你这种人”开始的一系列控诉。

花金珠老大不小的一个散修,世家规矩多,又排外,他进不去;寻常世俗的活,他不懂,也做不来,好容易到这个年纪混了个公家饭碗,他可不想就这么丢了。

也不知信是没信,陈安道没再问他话。杨心问这个实打实让人背后蛐蛐儿的倒像是没事人,板栗香味儿把屋子里难以言喻的苦味冲淡了不少。

“行了行了,你走吧,别打搅我跟师兄。”杨心问说着走进房里,还顺手把门给带上。

花金珠不敢动,直到门彻底关上了,才长舒一口气,正了正自己的书生帽,马不停蹄地跑了。

刚下楼梯,便拦住了一个要上楼提灯士,严肃道:“今日这楼四楼都不许上人,明白吗!”

提灯士抱着案宗,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花金珠心有戚戚地瞄着楼上:“今日真是倒霉,又是普洱饼摔了,又是撞见上司吵架,下次出门得找个命修给我算算,再不敢这种日子来轮值了,方才若不是杨仙师,我都不知该怎么办。”

那提灯士立马来了兴趣,眨眼道:“怎么,司晨你挨骂了?”

“没有,我这兢兢业业地干活儿,哪儿就能挨骂呢。”花金珠叹气道,“我就是有些担心杨仙师,会不会就撞在了陈仙师的气头上,平白受欺负了。”

“不能吧。”提灯士奇道,“杨仙师那般温柔解意的人,陈仙师也舍得欺负?”

花金珠用一种“你懂个屁”的眼神看过去,拂袖走了。

温柔解意的那位抱着一大袋的栗子走过去,把袋子放在了桌上,用脚勾出凳子,笑盈盈道:“师兄,坐呀。”

气头上的那位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他不太确定杨心问究竟听到了多少,更拿不准杨心问这幅毫无阴翳的笑脸下到底在想什么。

白晚岚说得对,他自己对人便鲜少坦诚相待,又凭什么要旁人对自己毫无保留。

见他迟迟不动,杨心问又催促道:“怎么还站着,站着怎么吃栗子?”

陈安道看着他,半晌掀袍就坐,正要抬手示意杨心问也坐下,杨心问就双手捧着脸,两眼从指缝里露出来,含羞带怯的模样道:“师兄,我想坐你腿上。”

第150章 无算心

若是寻常来说, 陈安道闻听此言必然是有几分欢喜,几分害臊,可眼下听着, 他却只觉得有些许不安。

杨心问对此恍若不知,尤是十分娇羞的情态,本是很造作的模样, 但他生得着实太好, 便连这造作也叫人瞧得赏心悦目。陈安道偏过眼, 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膝头道:“可以。”

闻言, 杨心问便欢天喜地地走过来,跨坐在陈安道腿上,那腕上的红尾蛇很会看眼色, 知情识趣地爬远了, 钻到了炭盆边的墙缝里。

杨心问顺手从袖里拿出了张纸来,在一旁扇风道:“郭川和画先生的事我都料理完了,眼下都关在魇梦蛛网里,阳关教的花儿姐也现身了, 果然是想跟我们联手。”

他只字不提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像是压根不知道这屋子之前的争吵。

陈安道心中越发不安, 可杨心问在他腿上动来动去的又叫他有些难以集中。

若是三年前, 他比杨心问高不少, 稚儿膝上坐倒还没什么, 可他们的身高如今相差无几, 这样坐着着实别扭, 陈安道的面前就是杨心问的胸口, 那长命锁都快硌他脸上了。

“我稍后便着人将此事传出。”陈安道艰难道, “他们三方本就有嫌隙, 闻听此事必定会愈生忌惮——你在干什么!”

陈安道只觉得耳尖湿热,随后一疼,却是杨心问在咬他的耳尖。

咬得很轻,但他本就有些提心吊胆,这丁点儿的刺痛便把他吓了一跳。

杨心问舔了舔牙,瓮声瓮气道:“在想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陈安道:“……”

陈安道:“你回来的路上没撞到什么邪祟吧?”

“师兄觉得呢?”杨心问坐正了些,乖巧地看着陈安道,“你看我是真是假?”

陈安道叹气道:“你若有话不妨直说,何必这么装疯卖傻。”

“我若直说,我们便要吵架。”杨心问低头啄了啄陈安道的唇角,“我们昨日才好上,今日我不想与你吵。”

他说着,尤不忘拉踩一下旁人:“唉,世上哪有我这般体贴的师弟,姚垣慕比得上我万分之一吗,师兄你还是把他踹了吧,你只有我一个便够了。”

陈安道隐约察觉到了杨心问这三年的变化,哪怕乍一看像是与从前别无一二,不过是在大事上更可靠,更果断了些,可事实上那些“别无一二”里有多少是装的,有多少是真的,他如今都有些看不出来。

或许连杨心问自己都分不出来。

他心里的不安愈甚,只能伸手抱住杨心问,温声道:“那是你要留下的人,既然留了,便要负责,若不作你我的师弟,你也该为他在山上寻个得体的去处,至于我——我本就只有你一个。”

杨心问“嘻嘻”了两声,没有回答。

他拿了个栗子扔进嘴里,灵巧的唇齿动了两下,随即便咬出个去了壳的栗子,略一低头,舌尖便送着果肉顶进陈安道的嘴里。

见陈安道被那颗不劳而获的栗子堵得说不出话,杨心问才直起身来,眯眼笑道:“好吃吗?”

陈安道还没咬,却已经下意识点头。

“可是这颗是坏的。”杨心问站了起来,把手上的纸随手扔在了桌上,“那是郭川听记的谱子,这谱子我在唐轩意的宅子里见过,若真如郭川所说,这谱子在市面上并不通传,那唐轩意多半是认识笙离的,甚至有可能认识顾小六——说了是坏的,你咬什么?”

陈安道已经将那栗子肉给咬开了,香甜粉糯,没有半分苦味,他慢慢地嚼碎了,咽了下去,然后才说:“你送进我嘴里的,便是坏的我也要吃的。”

杨心问闻言一怔,随即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起来,却也不过两声,又像是笑累了,扯出陈安道身边的凳子坐下,撑着脑袋问:“是坏的也吃,还是笃定我肯定不会喂你坏的?”

陈安道的目光不退不让:“二者并不冲突。”

“你真厉害。”杨心问真诚道,“你还敢这么看我,不亏心吗?”

屋外寒风不止,那张听记的谱子在桌上动了两下,随后飞扬起来,带着朦胧的白光,在他们二人的视线之间起落。

一起,杨心问目光沉沉地看着陈安道,一落,陈安道垂眼,随即却又移正,在那张纸飘开的刹那,二人的视线笔直地撞在了一起。

“该亏的心,我昨夜已经亏够了。”陈安道哑声道,“我明知时日无多,本不欲累你生受离恨,但还是情难自禁,想与你心意相通。”

“你看,又说的那么可怜,那么无辜。”杨心问伸手,轻轻牵住了陈安道的指尖,引着他站起身来,朝着自己靠近,再靠近,随即猛地一勾,迫使陈安道坐在他的腿上,“我装疯装久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疯了,你假话说久了,也要分不清自己说得是真是假了。”

“我——”

“师兄。”杨心问稍微仰起头,“如果我并非不死之身,你还会跟我好吗?”

陈安道垂眸看他:“你不信我喜欢你。”

“我当然信,我知道你爱我爱得要死,但这世上一流的谎话都是真假参半的。”杨心问的手揽在后面,指尖揪着陈安道的发带玩,“你不是情难自禁所以答应我,你是深思熟虑,是因为我没法在你死后寻死觅活才说喜欢我的。”

陈安道身形一僵,眼里在一瞬间划过了茫然和无措。

“若我能死,你便要忧心我是不是会殉情,更忧心我会不会以死相逼,不许你去祭三元醮。”

杨心问指尖一用力,揪下了那发带,泼墨般的发倾斜而下,将他们两人的气息封在其中:“我们运气真好,对吧。亏得我是不死身,不然又要叫我单相思,又要叫你为难了。”

“……杨心问。”

“嗯。”

“我没那么想。”陈安道捧着杨心问的脸,一字一句道,“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杨心问一哂,不以为意地压下了陈安道的后脑勺,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

“有没有都不重要了。这些话只是你问了我,我便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以后都不会再提,叫你难做,又叫你伤心。”杨心问双手紧紧地环抱着陈安道的腰身,脸埋进对方的胸口,孩子气地用脑袋蹭了蹭,“方才我听到你们说楼上的那些人,我找不到他们的心魄,但如果元神还有残骸,我或许有办法一试……”

“杨心问。”陈安道说,“一言未尽,不要打岔。”

乌木样的黑发垂在他肩上。陈安道不喜欢这样披头散发地说正事,于是伸手跟杨心问要他的发带。

杨心问紧紧地攥着那发带,不给他。

陈安道沉默片刻,抬手扯了他今早给杨心问绑上的发绳,往自己头上绑了。

痛失“师兄亲捻的血蚕丝而成的发绳”,杨心问从方才开始便死气沉沉的眼终于闪过点难过来,张嘴便咬住那发绳的一端,险些把发绳两端的玉给咬碎了。

“这是我的!”杨心问咬着东西口齿不清道,“你不许抢。”

“这本是我的东西。”

“给我了就是我的!”

“你也知道给你的就是你的!”陈安道一怒,抄起一颗栗子就去撬杨心问的嘴,趁着杨心问张嘴的间隙,将那发绳给夺了出来,随后立刻站起身退后两步,险些撞在了火盆上。

“当心——”

“当什么心!”陈安道将那栗子狠狠地掷在地上,“我将真心付你,你瞧不上,觉得我满腹算计,心机叵测,那你大可直说,装什么情深模样!”

那栗子无辜受累,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咕噜地滚到了杨心问的脚下,跟那张飘到了地上的曲谱落到了一处。

杨心问发怔着看着它。

“如果你并非不死身,我还会不会与你好?”陈安道又急又气,“你听听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与你好跟不死身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很喜欢你时不时就把头砍下来,还是喜欢你碎成一块一块又慢慢拼、咳咳、拼回来……”

“我不是……”杨心问捂着脸,弯下了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后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恨我……”

陈安道从没想过自己原来是个暴脾气,和杨心问不过重逢几日,他便已被这小兔崽子气得岔气过不知多少回,胸中闷痛不止:“我是对你不住,分明知道前路惨淡,还是想与你一道走,你心中有气也是寻常——可你怎么敢揣测我算计你的真心——咳——杨心问,你——咳咳——你拿我当什么……”

杨心问一声惨叫:“师兄!”

陈安道头晕耳鸣,不知这人又在叫什么,叫得他头疼,半晌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才发现那衣袖都被血给糊满了。

哪儿来的?

又有两滴血落了下去,陈安道捂住了鼻子,才发现鼻腔里血流不止,喉咙里也泛着股甜腥。

“抬头,师兄……抬头……”杨心问钳着他的下巴往后仰,陈安道踉跄了两步,并未觉得哪里格外不适,只是有些头晕,但喉咙里堵着血,他不好说话。

哪儿来的陈年旧血?

从和白晚岚吵架开始,从发现画皮术行不通开始,还是这三年多的日日夜夜,看着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却望不见前路之时便已郁结于心?

“对不起师兄,是我一时糊涂乱说话,你别气了……别往心里去,身体要紧——白晚岚,白晚岚呢!”

陈安道说不出话,只紧紧攥着杨心问的衣角。

杨心问一边给陈安道顺气一边以内功喊着白晚岚,整个明察所都被喊得摇摇欲坠,房前纷沓的脚步声响起,正在收拾包袱的白晚岚闻讯跑来,鞋都掉了一只。

“让开让开都让开!通气!通气!”白晚岚把门外的人通通轰走了后进来,他看病望闻问切只需要望,只看了一眼,他便拧眉从箱笼里抓出一只被颠晕的四翅乌头鸡,抓着鸡嘴就往陈安道的手腕上连扎三个洞。

墙缝里的红尾蛇眼见自己刚治好的手腕又被扎穿了,不忿地“嘶嘶”两声。

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越重,板栗的甜香都被盖过去了。杨心问惊慌失措地搂着陈安道,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白晚岚嫌他挡着通风,用鸡头指着门外:“都出去。”

杨心问忙要起身,衣角却还在陈安道手里,他一起身,陈安道便缓缓睁眼,恍惚道:“……你要去哪?”

“……我、我去外面等着。”杨心问眼睛红得厉害,又想摸摸陈安道的脸却又不敢,只能强笑道,“我闻不了你身上那么重的血味儿,一会儿该饿了。”

那手腕上的三个洞还在留着血,白晚岚正要在上面洒药粉,陈安道却把那只手朝着杨心问伸了出去。

陈安道眼下气力不够,指尖迟迟碰不到杨心问的下巴,跟挠人的猫爪样的挣动了两下。

“给你喝。”他喃喃道,“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