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0(2 / 2)

临渊问道 黄金乡 18692 字 9天前

我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事情怎么成这样了。我看向在一旁站着不动的姚垣慕,半晌道:“陈安道不是叫你适时敲晕杨心问吗?”

姚垣慕仍旧歪着头,两眼直直地盯着角落,好像灵阵被人抹掉了的傀儡。

“我不知道。”他开口,倒是难得不结巴,“我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停了停,他用我听过的最平静的语气道:“我有点害怕。”

血腥味在弥散,我走到了叶珉身边,给他灌了点灵力护住心脉,随即颓然坐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绝望道:“我也害怕。”

“对我来说,换了个骨血跟换了个人没什么区别,我左右就当自己死了。”我抱着膝盖坐在那儿,把脸闷在双臂间道,“这事儿一过,我们就是千古罪人,我是死了干净,可我不能替你决定,你自己选吧。”

“无论你怎么选,你都没错。”我叹气道,“我也没错。”

时间在这水下好像静止了。

我知道这其实不是海水,而是羊水。这里是百鬼蛊的中心,鬼母的肚子,不是具体的人或兽类的肚子,而是所谓深渊的间隙。是战时被丢进海中的许多婴儿所成,婴儿的亡魂希望自己被重新生下来,于是便召来深渊,这片海域便成了“鬼母”,后来被盛家带走了,做成了他们的百鬼蛊。

或许因为我除了三相之外的部分本质是深渊,我很喜欢这里,这片布满血腥的黑暗让我感到安心。

“我只是有点害怕。”姚垣慕的声音自暗处传来,“可我早就已经想好了。”

他是真的想好了,他甚至声音都没有打颤,随即便慢慢走过来,抬手敲晕了勉强在喘气的杨心问。

他不像我,我其实内心偷偷阿弥陀佛,有点希望他反悔。可师父不能在徒弟面前认怂,我也只能自温暖的羊水里站起身,走了过来,刚想给杨心问输点灵力,就发现这人浑身上下的皮肉顷刻间复原,竟然比我动手还快,我只能转而去点了点陈安道的眉心。

陈安道幽幽转醒,不傻笑了。我觉得我会怀念他刚刚那样子的,我头回见他那么傻,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多半是跟杨心问有关的。

唉,之后有他哭的,我都能想象到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会怎么跪地痛哭了。

他抱着他的小情儿安静了许久。我眼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和姚垣慕这个能欣慰地盯着看的神人不一样。

我以为他还得磨蹭一会儿,毕竟是生离死别,甚至有可能要我们避开他们俩来点刺激的——虽然对眼下这半死不活的杨心问做点什么显得有些畜生。

可陈安道到底什么也没做,连亲都没有多亲一下,仿佛这个拥抱都是他偷来的,再多的便不许了,然后把他的定情信物(他单方面决定的)给杨心问绑上,站起了身来。

“师父。”他抬眼看我,叫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人小鬼大的像个小老头,比姚老头还像个小老头,他叫我师父,我便应了。

我或许是天下第一剑修,我或许是李稜的弟弟,我或许是盛衢的蛊种,我或许是深渊,我或许是千古罪人,我或许什么都不是。

但我想我有那么仅此一个不会被死亡夺走的身份。

我是他们的师父。

第206章 永夜

“嘻嘻。”

“嘻嘻。”

纷来沓至的嬉笑声格外恼人, 杨心问猛地睁开双眼,自一片空白里看向无首猴。

无首猴被蛛丝悬吊着,四肢被蛛丝勒地支离破碎, 有如一个被扯断了的提线傀儡倒吊在虚空之中,可哪怕这样也能不住地捧腹大笑,四肢扭曲的疼痛不过是笑料的一部分, 他好像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笑得越忘我, 听起来便越像猴子在长啸。

“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我都没想到事情能变成现在这样!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有意思,你们可太有意思了!”

杨心问根本没工夫看他,他两眼间交替不断闪烁着虚实之境, 元神被人扯了那么一通还没全然复原, 头晕得他直作呕。

可他哪里有时间去作呕,隐约间他好像看见自己躺在轻居观的床上,窗前挂着一盆吊兰,和他捏给村民的那盆很像……不, 不对,那好像就是他捏的那盆……

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光好像太亮了, 阴影又太黑了, 杨心问站不起来, 只能慢慢地爬动着, 却是手下一空, 头朝下地从床上滚落下来, 撞落了床边小柜上的瓷瓶。

“大哥!”

姚垣慕的声音自朦胧后传来, 杨心问茫然地朝前伸手, 很快就抓住了一双肉乎乎的手,立刻猛地一扯,焦急道:“师兄呢!”

这一声喊得太用力,他的后脑勺似乎都因此而隐隐作痛。另一道惨叫同时在他脑海里响起,不是姚垣慕的,不是……不是——他骤然回头,一个绑着头巾的妇人惨叫着跌落在地。

她身边还有许多惨叫着逃命的人,他们身后追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邪祟,黑气浓郁,如一片滚动的乌云朝着城内压来,那片黑暗中只一面染血的旌旗迎风飘扬,上面金底黑字,用落文体写着“猖”字。

妇人一时间站不起来,她如一根蒲草般长在那妖邪大军之前,却好像隔着虚实之间看到了杨心问,朝着杨心问奋力地伸出了手——

“小乞丐……”她哭喊道,“救救我!”

这声哭喊以破竹之势穿过了杨心问的心脏,周遭铁蹄踏尸而过,蹄声和马鸣淹没了整片天地,杨心问还未想起那妇人的姓氏,只隐约记得名是“采薇”,乌云却已穿行而过,转眼便淹没了那瘦小的身躯。

杨心问愣神站在原地,眼见着一个杂糅着十数个尸身的邪祟朝他奔来,迎着他面门扬起了蹄子,随即落下,穿过了他的身体,朝着远处奔去。

千魔过境,百鬼游街。

剩下的只有西边的残阳与一地模糊的血肉。一朵白花从那妇人的耳边落下,轻轻地飘进了血水之中。

“是噩梦。”杨心问喃喃道,“只是蛛网的噩梦而已。”

“大哥……”姚垣慕开口道,“你还不能下床,先躺下吧。”

杨心问抓着他的手不放,指甲几乎嵌进了姚垣慕的皮肉里:“我睡了多久?外面发生了什么……师兄呢?师兄呢!”

姚垣慕憋着疼没叫,忙道:“十、十天!师、师兄没事——可能也不算是没事……”

杨心问简直要被这人含含糊糊犹犹豫豫的作派气疯了!

“到底怎么了!”

姚垣慕被吓得扑腾跪下了,结结实实一响后,眼圈却莫名红了,开口道:“师父……师父他……”

“我没问李正德。”杨心问打断道,“我说师兄——”

姚垣慕号啕大哭:“师父死了!”

窗外的吊兰微微颤抖,杨心问后知后觉,那原来不是幻象。

他伸手按了按耳朵,迟疑道:“你方才说什么?”

谁死了?

师父?

哪个师父?

“师、师父死……死了……”姚垣慕哽咽道,“五成深渊放归,北岱又刚好在此时向南昆宣战,两军在浮图岭交战,生、生死灵们立马就养出了一个岁虚阵和魔物,下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一股腥甜的味道猛地窜上杨心问的喉头,他硬是没呕出来,耳鸣越发严重,屋子里飘荡的苦味无孔不入地沁入他身心。

“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兵……”

为什么?

为什么李正德会死?

杨心问趴在地上,暗红的地板与蛛网间所见的流血漂橹之景重叠在一起,他的瞳孔难以聚焦在一个点上。

李正德的身影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他自认跟此人根本算不上熟稔,甚至打心底里并没有把对方当作师父,可那破碎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兀自闪烁,如铁剑碎片一样扎得他疼得冒汗。

“师兄在哪里?”杨心问哆嗦着,“我要见他……带我去见他……”

对面的耳室里空无一人,床上的寝具被撤走,杯子反扣在桌上,台屏镂空处落着灰,牡丹雕花也灰蒙蒙的,分明是春晴日,却像是已经枯萎了许久。

姚垣慕擦着眼泪,半晌道:“不行的大哥,现在见不了。叶珉指控师兄为了自保坑杀恩师,未经合会审议就把他关进了后山,任何人不得靠近,想要探视也必须要有他的手谕。”

叶珉?

叶珉又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杨心问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来,踉跄着朝门外走去。

门外的光线格外刺眼,地面上的积水如棱镜映射强光,那是近日新化的山雪,带着潮湿的霉味和滑腻。

可随即又有一股浓烈的烟味随风飘来。

杨心问缓缓抬眼,四起的狼烟环绕着临渊山,无论朝哪边看去,他似乎都已被围困其中。

姚垣慕跟了出来,小心翼翼道:“有魔修自立王朝,起号为‘猖’,就在浮图岭附近建了国,四处掳掠百姓,下界民不聊生,已经点了三日的请仙香了……”

杨心问咬牙:“没有人去管管吗?”

姚垣慕移开了视线:“那最厉害的大魔乃是一魇镇所化,其他党羽也……也至少有巨啸境的水平,宗主和闻家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反被重伤,叶珉就、就带着司仙台的人上山护宗,助大长老开了封山结界,以抵挡妖邪入侵。”

像是一句也没听见,杨心问走得越来越快。他的眼里虚实界限逐渐分明,可他却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李正德死了”五个字还在他的脑海里斗殴,无论怎么排列组合,他似乎都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李正德死了。

他怎么能死呢?

林影茂密,所经的一切都像是有鬼影在烈阳下都能肆意狂背。

杨心问也如一缕飞得不慎熟练的游魂,自茂密的树林间跌跌撞撞地滚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前。

走进山洞,周遭便黑了下来。临渊贤者所创的筳篿启天之阵需要藑茅挂印才能自由出入,杨心问一头撞在了封印之上,竭力睁大眼往里头望去,仿佛魂魄便能随着他的视线抵达深处。

洞中光线昏暗,隐隐的见一张草席和一人的背影。

杨心问张着嘴,喉咙里的甜腥像是凝结成了血块,堵在那里不上不下,过了许久,他才勉强发出了一点声响。

“师兄?”

那人影略微动了动。

他披散着长发,身着单衣,佝偻着跪坐在草席上,似一座沙堆。听闻声响,便似有风吹过,表面的沙沉被拂动,杨心问见他微微侧过了身,可随即便又没了动静,犹自在漆黑的角落里沉浸。

也不过是那一点点的动作,叫杨心问看见,陈安道的手脚上都套着铁链,铁链上爬满了漆黑的反阵咒文,如四条长蛇缠绕在他周身。

他手里抱着个暗红色的木箱,颓然地缩在角落里。

“师兄……”杨心问又不确定地叫了一声,“你为什么不理我啊?”

他几乎是跪在封印面前,气若游丝,浑身都是方才一路跌撞的伤痕,委屈得用指尖抵着封阵。

“师兄,师兄……”

他叫着叫着,眼泪流了出来,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混进他恢复极慢的伤口里,刺得他生疼,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不是卖可怜的把戏:“你听不见吗?你做什么不理我了?”

姚垣慕一时动容,没忍住,眼眶一酸也哭了出来,随后立马抹了眼泪,扯着杨心问的袖子道:“师兄他从百尸蛊里出来之后便没说过话……大哥,你、你伤还没好……”

杨心问挣开了姚垣慕,一头撞上了封印,淅淅沥沥的鲜血霎时从脑门上流下来,他像是慌不择路的小兽,追着渐远的族群哭喊道:“师兄,我害怕……师父不见了,叶珉又还活着……他要杀我的,他是要杀我的!”

山间雪融,春桃已开,婆娑树影之中回荡着杨心问的哭声,而回应他的由始至终只有一片寂静。

陈安道甚至没有转过来看他一眼。

他有如一颗生长在那木盒上的藤蔓,佝偻而沉默地抱着那盒子。

那山风渐息,杨心问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渐落的红光悬在山峦边缘,触目皆被染做了红枫,狼烟蒸腾着晚霞,碎鳞片一般的云与归林的鸟铺成在高天之上,山中的一切渐渐被夜幕的沉寂笼罩。

蛛网间的惨叫却依旧绵长。

杨心问额头上撞出来的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他停下了哭闹,慢慢站起身来。

“下界已经大乱。”杨心问抹掉了脸上的泪痕,勉强地笑道,“我去看看,回头再来看你。”

姚垣慕连忙摇头:“大哥,临渊宗已经封山了,你不能出去!”

杨心问恍若未闻地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身后的山洞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声响,杨心问的脚步没有变慢,那声响最终也消失殆尽,只剩姚垣慕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大哥——大哥——真的不能出去!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杨心问骤然扭头看他,脸上不见一丝方才的委屈害怕,微红的眼眶拢着双暗沉的眸子,在渐黑的夜色里沉寂。

他开口道:“师兄手上的盒子里有什么?”

杨心问的眉头舒缓,看不出怒意也看不出悲伤,请仙香烧出来的狼烟环绕四周,他分不清其中夹杂着多少人的神魂。

姚垣慕闻言一怔,咬着下唇,嗫喏须臾道:“是师父的脑袋。”

红日沉入地平线,铺天盖地的火烧云褪尽,黑色裹挟着墨蓝笼罩整个天幕。

长夜已至。

第207章 破阵

李正德身死的一瞬, 五成深渊放归,至此,由天座莲和三相封印的八成深渊悉数解放。

李正德身死的第一日, 十六处乱葬岗堕化出岁虚阵,四十七处听记寮遭邪修围攻,其中十一处失守, 西南府入湘平一代落入贼手。

同日, 北岱军队越过浮图岭南界, 与南昆交战, 士兵伤亡逾三万。

李正德身死第二日,上报各地岁虚阵二十三处,其中十三处有妖魔入主, 浮图岭战场所生的岁虚阵最为庞大, 其中诞育的魇镇大魔,自号猖,领妖魔屠城攻山,临渊宗封山。

同日, 平罡城内邪修与阳关教残党里应外合,带领城内百姓揭竿而起, 连夜烧了季家族宅, 后围剿长明宗, 长明宗闭峰。

李正德身死第五日, 京城哗变, 太后温平章擅权出兵南昆酿至大灾, 左将军江川率京郊千机营清君侧, 被司仙台神使拿下, 以谋逆罪论处, 江家百来人问斩之刑场又生魔乱,幸得司仙台及时镇压,未曾酿成大祸。

李正德身死第九日,陈家,上官家被查出伙同妖邪作乱,自合会除名,一应人等悉数收押论处。

李正德身死第十日,各地已向司仙台上报四个鬼蜮,邪祟致伤亡人数逾三万,修士伤亡逾千。

杨心问一路沿着后山的樊泉行进,用泉水抹了把脸。春来的泉水还带着刺骨的冰寒,水中倒映的人脸看起来不人不鬼,他盯着水底的石头看了一会儿,随即站直了起来,沿着溪泉下行。

他身后跟着个尾巴样的姚垣慕,一路絮絮叨叨地劝阻他不要冲动。

“外面不是我们能应对的!大哥,你不知道下界到底是什么情形,那些魔物连不省君和掌兵使都应付不来!”

山路的尽头已经能窥见天矩宫前的平台。禁制的金光从天矩宫前的三重阵中直冲云顶,在整个临渊宗周遭布下了一个锅盖般的护阵。

压阵的有十几名弟子,杨心问瞧着都面生,应该是各峰里早已外派除祟的弟子,如今的祟物非比寻常,这些修士要不回家要不回宗,鲜有单枪匹马还在外游荡的。

那三重阵里各坐着两个人,另外有十人护法。

护法的人中,有三个他认得,白归,徐麟,姚业同。

他脚步略顿了一下,姚业同便也看到了他。不仅他,护法的十人都看了过来。

杨心问和姚业同的视线对上了,他还没说什么,姚业同便已压下了眉头,咬紧牙关,骤然抽剑,剑尖笔直地朝向他,同时喝道:“放信号!”

手持信号烟花的是白归,她转过头来,手上没动。

姚业同的脸色跟吃了狗屎般难看:“白归你干什么!禁制让他破了我们都得完蛋!”

徐麟抱臂道:“人才刚露了个脸,你就说别人要破禁制,这前后搭不上啊。”

在场的人除了这仨杨心问都不认得,其他人也一样不认得杨心问,见那三人情态,其他修士便觉得古怪,纷纷打量着杨心问。

这人穿着的是弟子服,年纪很轻,比白归他们还小些,模样长得惹眼,瞧过一眼就忘不了,不认得肯定就是没见过。但这人旁边的小胖墩他们却是认得的,这几天的轮防有这么个人,那贪生怕死欺师灭祖的恶徒陈安道的师弟,姚垣慕。

陈安道下狱了,不是叶珉在上面压着,他们早就冲进狱中把陈安道给片了。眼下片不了陈安道,这姚垣慕他们也是给不了好脸色的,这几日的轮防但凡见到他,没少给他绊子使,眼下又跟了一人,他们也立马警惕上了。

“杨心问跟陈安道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姚业同怒道,“他来干什么,你真当我不知道!”

“他来干什么?”徐麟无辜道,“这我还真不知道。”

白归捏紧了信号烟花,目光笔直地看着杨心问。那眼里带着些许的祈求,这是她脸上极少出现过的神色,她知道杨心问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徐麟也知道,可就是带着点儿自欺欺人的劲儿,打心底里希望杨心问能掉头离开。

杨心问不识好歹,眼里平静得像是根本瞧不出当下的剑拔弩张:“把禁制打开。”

他话音未落,天矩宫前便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护法弟子脚踏罡步将他和姚垣慕团团围住,白归和徐麟相视一瞬,随即也补齐了剑阵。

姚业同喝道:“白归,放信号!”

白归还不动,杨心问便说:“放吧。”

金玉碧瓦之下长着的银杏树眼下新抽了新叶,嫩生生的绿,瞧不出将来黄灿灿的模样,叶形似小蝴蝶样的卷翘,树影便如蝶群振翅,落在杨心问脸上,像是蝴蝶瞧见了花,铺天盖地地飞了过去。

可花是假花,不香也没粉,蝶也是假蝶,都被根茎系在了树上,哪儿也飞不去。

杨心问额头上的细小的伤已经愈合,只剩点血迹在那,被泉水也洗得七七八八。他垂眼望着地面,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见:“把烟花放了,我且看看能摇来叶珉的几条狗。”

此话一出,天矩宫前一静复一沸,有几人此起彼伏地怒喝道:“来者何人!对代宗主这般出言不逊!”

“代宗主。”杨心问冷冷道,“我看临渊宗是真完蛋了,不省君就已经够磕碜了,没想到顶替的更是个王八。”

“闭嘴!”姚业同新仇旧恨涌上来,已经踏步牵阵上前,其余人随即跟上,瞬成一个扇形的剑阵,两侧前压,自旁要包抄杨心问,中间急冲,四五把剑纵横交错,朝着杨心问刺去!

“叮当”两声,杨心问微微侧身,避过了最前的一把剑的剑尖,随即屈膝一顶,那剑从修士的手上落下,他反手接住,挑飞了身侧来的两柄。

这动作没有半分招式可言,纯粹就是避让后夺剑。

姚业同的下唇快被自己咬出血了,第一个失剑的就是他,他和杨心问的境界差距分明不过一阶,可为何自己每每与其碰上都走不过五招?

见势不对,立马有人去夺白归手上的信号烟花,白归护着烟花后撤,同时冲杨心问喊道:“不要鲁莽!猖王已经围困临渊宗,禁制一开,宗门内的人手根本难以匹敌!”

杨心问将挑飞的剑旋身踢出,剑身成一圆弧划出,一举停顿扇形包围的攻势,他也不趁着这时机逃出包围,仍旧站在原地,低着头,好像在走神想事。

“用反阵凿个洞就行。”杨心问把夺来的剑扔到了地上,“师兄会画反阵。”

“邪修的伎俩你还敢再提!”姚业同怒道,“果真是和姓陈的狼狈为奸!”

杨心问歪过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哎呀,讨厌,哪有你说得这么般配。”

他突然把人恶心一把,姚业同还没回过神,下一刻便见眼前的人骤然消失,随即脑袋一重,头顶被人轻轻一踩,一股寸劲儿却钻进去,直接震得他灵台里天旋地转!

踩完了杨心问还不下来,就站在那儿借势再飞,却是朝着白归直去了。

白归正跟几人周旋,护着手上的烟花,见杨心问靠近,想也没想便将那信号烟花扔了过去。杨心问单手接住,指尖却在引线上一捏,口中念出了明火诀,随即将烟花筒的口朝天。

一声飞天而去的尖啸后是炸开的剑影,临渊宗的信号烟火映在晴空之下。

杨心问眯眼看着那烟花,忽然想起除夕那日听见烟花声时,外头还有个李正德在那儿撞树呢。

真把自己撞脑残了吧。

不然李正德怎么可能会死呢?

杨心问在那神游天外,而周遭的修士都如临大敌。临渊宗的禁制共有七处,任何一个禁制有损都是灭顶之灾,烟花升空不过片刻,便有纷乱的脚步声踏来。

他现下眼睛不好使,看什么都晕,可耳朵还不错,从那脚步声里精确地捕捉到了他等的那个。

杨心问自地上扬起脸,叶珉自飞剑上低下了头。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珉便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

“师弟。”叶珉笑道,“你醒了。”

杨心问抛着手上空了的烟花筒:“把禁制打开。”

叶珉还没回答,他身后跟来的姚不闻和季闲便已开口道:“不可!”

杨心问斜眼看去:“这不是诹訾长老吗,在雒鸣宗你转眼便见不到人了,我还当你死了呢。”

季闲脸色一白,幽幽别过眼去。

“诹訾长老暗中解救了被秦葬和海之关押的雒鸣宗宗主,居功甚伟。”叶珉说话间带着些和蔼的劝诫,好像当真是谁家长兄那般开口,“师弟不可轻慢。”

“我忍你一次你还师弟师弟的叫上瘾了?”杨心问拿着空筒直指叶珉,“把禁制开个洞,我一个人出去就行。”

叶珉居高临下地看他:“外面不是你能应付的,也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应付的。”

“你们能力不行就好好修炼,少狗叫。”

杨心问的眉心金光乍起,骸骨人首剑在他手中化形,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最后一次重复。

“把禁制打开。”

第208章 济世

元神成剑。

周遭的弟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能元神成剑的,必然已经入了巨啸。虽然他们之中也不乏巨啸境的,可年纪都已经奔三去了, 且大多元神成形而未成实体。

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手中元神剑却清晰无比,不是朦胧的剑形, 而是有了确切的实体, 甚至能握在手中作为兵器。

只是这剑作为本命剑, 却为何会生得这般可怕?

姚不闻一摸胡须, 幽幽道:“本命剑乃你元神所化,若是折了剑,人怕也是不行了, 老朽且劝你换把兵器来, 免得伤了灵脉。”

“之前的剑丢在海里了,也不见有人好心帮我捡捡。”杨心问持剑转腕,“什么剑在我手上都留不久,就拿这个凑合吧。”

姚不闻轻叹:“冥顽不灵。”

“长老何出此言?”却是叶珉开口道, “我师弟有诛邪平祟之意,这是好事。”

姚不闻的胡须摸到一半,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叶珉接着说:“只是山下的妖邪至凶至邪, 宗主和掌兵使联手都未能制服此次魔乱, 若你只身下山, 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许是因为太累了, 杨心问并未与他起口舌之争, 又或许是知道和叶珉说话没什么意义, 于是只静立在原地, 等对方唱戏样的说:“你一人下去必死无疑, 切勿冲动。若你信我,便待明日我点起一队人来,你们一同下山,将山下的百姓救回宗内,如何?”

“我当然不信你。”杨心问伸长脖子看向叶珉身后的姚不闻,“姚老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连个代宗主的位置都抢不到,非要我信叶珉,我还不如信你呢。”

眼见杨心问把火往自己身上烧,姚不闻忙道:“少胡说八道,代宗主之位哪有什么抢不抢的!我年事已高本就难当此任,叶珉协领代宗主一职众望所归,你个黄口小儿在这搬弄什么是非!”

“我忝受代宗主之位,自当尽心竭力。”叶珉叹道,“我承诺之事在座的都能见证,下界民不聊生,对浮图岭的百姓我自然不会不管不顾,你若愿玉成此事,三日后——不,明日,明日我便点宗内的义士与你前去。”

杨心问轻轻摩挲着剑柄:“狗洞我一个人钻得出去,钻一群人出去,再带一群人回来,那可不是一回事了。”

见他语气松动,叶珉的脸上浮现出了笑意:“这是自然。所以宗内禁制的开合也需与你们配合,此事需要临渊宗上上下下团结一心,我日前便早已有此盘算,只是苦无能带队出山的人,你有此意,我自然倾全力相助。”

他说得情真意切,在场的恐怕大多都是信了的。杨心问斜斜地靠着树干,对这番慷慨陈词是一个字没信,但不信归不信,如果要救人,叶珉的法子确实是上上策。

自己一人出去,确实能仗着不会死一个个杀过去,可等自己除尽那么多的妖邪,浮图岭估计也不剩几个活口了。

更别说还有个能把李稜和闻贯河一并重伤的魇镇,杨心问可没有狂放到觉得自己能把它拿下。

可叶珉为什么要这么做便颇为耐人寻味了。

“你会让那些百姓上山?”杨心问说,“有魔修混上来了怎么办?”

叶珉笑弯了眼睛,里头闪着异光:“师弟说笑了,你灵场非凡,是魔是人,你难道分不出?”

杨心问自然分得出,可不是因为灵场,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半个魔。叶珉笑得像个偷了肉的狐狸,杨心问却偏头去看从方才便一直默然不语的姚垣慕:“我的灵场不过尔尔,要分辨是人是魔,怕还得靠你。”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姚垣慕面色发白,神情恍惚,被杨心问锐利的视线一刺,才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说定了。”

叶珉说着抽出了腰间的折扇,在胸前一开,新题的扇面上写着“浮生若梦”四个字,边缘画着淡红的桃花瓣,却不见桃花树,飘散的花瓣无根而生,随风飘零,落在那四个字上,果真像一场桃花梦。

//

醒来不过几个时辰,杨心问还有许多事情没能捋顺,而这第一件便是这姚垣慕。

杨心问拖出了轻居观里陈安道封好的两坛血丹,一边吃一边火气又上来了:“我当你背叛我投了师兄,结果呢,你大爷的怎么跟姓叶的站一边!”

刚走进轻居观,姚垣慕便已“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他扒拉着门板,下巴快挤进胸口里,颤抖道:“我……我没办法……”

“狗屁的没办法,李正德到底是怎么死的?”

姚垣慕的脸自白又变红,放坏了的猪肝样的紫红。

“师父是……自杀的。”

血丹在齿间破碎,无可比拟的香甜散发出来,舌尖却又触及一阵剧烈的苦药味。杨心问坐在床边,曲着一条腿踩在床沿,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声不吭地把整颗血丹吃下了肚子。

饥饿被缓解,但那苦味还在舌尖久久不散。

“李正德是瞎的吗。”杨心问须臾道,“我当时分明已经快成功了,他没事,师兄也不会有事,他还想怎样?”

姚垣慕别过眼:“他说他是师父……”

“狗屁的师父,他教过我吗?”杨心问眼眶微红,分不出是气的还是快哭出来了,“我跟他有交情吗?他多的哪门子的事儿?”

“我的命跟他的命是一回事吗!”

但凡李正德还活着,杨心问便是真蚍蜉撼树也要把这个天下第一给胖揍一顿。

可是李正德已经死了。

杨心问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蛛网间的众人也难得见他这般情绪外露,都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看。

只有阿芒缺心眼,两条羊角辫一晃一晃地飞了过来,一头撞上他膝盖,一只手拿着没吃干净的羊腿,一只手抱着他的小腿,油乎乎的脸就往他裤腿上蹭,一边蹭一边笑:“哥哥,你看我娘给我织的新衣!”

她说着松了手,举着骨头棒子在杨心问面前转了一圈。

蛛网间的春花可以永远不败,亦如阿芒身上衣裙绣着的兰花。锅里蒸着米饭,带着隐隐的槐花香;菜园子里的鸡群一步一点头,啄食菜上的青虫;不远处的庄稼地里青苗葱郁,一颗颗小树般挺立;人群躲在庄稼地里偷瞄他,须臾还是有人扬起锄头,招呼道:“仙师要不要留下用饭啊?”

杨心问张了张嘴,正要回答,一声清脆的声音又自他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浑身瘤子的魔修抓住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的手臂,踩住了那人的肩胛骨,两边一使劲,把那条胳膊拽了下来,悠悠往嘴里塞去。地上匍匐的人只发出了轻轻的闷哼,连叫都已经叫不出来了。

噩梦里的太阳红得像漆了胭脂,魔修食人留下的血迹一晃眼也瞧不见,只以为是夕阳的余晖。

那魔修吃了一半,似是觉得饱了,那胳膊已露出了大半的白骨,又被他便随手往后一抛,转着转着,在杨心问眼里转过了虚实的边界,转过了幻境的真伪,落在了阿芒的手上。

阿芒手上的羊骨尚散发着些许的膻味。

杨心问从未感到这味道叫他如此难以忍受。

“仙师,你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对,这群人又纷纷围了上来。

纷乱的人影在他面前织下一片阴影,晴空下的纸鸢飞向远处,化为食腐鸟盘旋在红日之中。

杨心问阖了阖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阖眼再开,对着跪在地上的姚垣慕说:“别跪了,明日我下山,你留下,保护好师兄。”

姚垣慕忙不迭地点头。

“姓叶的诓着李正德送死,必然是要办他自己的三元醮。三相里元神好找,另外两相却不容易,眼下又封了山,多半就是想拿我跟师兄当祭品,你务必看好师兄了。”

这回姚垣慕却没急着点头,反倒是搓了搓脸,手握成了两个小拳头放在膝盖上,朝杨心问露出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笑脸。

“放心吧大哥。”姚垣慕两颊的肉生动地抖动了起来,“你跟师兄不会有事的。”

“放哪门子的心,你打个徐麟白归的都费劲,我真恨不得把师兄吞进肚子里带走。”杨心问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鼻梁,“天知道姓叶是不是在玩什么调虎离山的诡计,可山下不能不管,而且三元醮没有我这心魄他也办不成……”

姚垣慕还是谜一般地自信道:“大哥不必忧心,师兄不会有事的。”

杨心问斜他一眼,懒得搭理,指了指门口让人赶紧滚,他气还没消呢。姚垣慕立马把自己盘圆了滚,刚滚过门槛,杨心问却又忽然想起了件事儿,开口叫他:“等等。”

姚垣慕跟撞了墙样的停下来,转身又要跪。

“别乱动。”杨心问顿了顿,又稍稍缓和了语气,开口道,“如今下界乱成这样,根本待不了人,你奶奶可有下落了?要是有什么线索你现在告诉我,我把她带回来。”

说这话时,杨心问本以为姚垣慕又得感动得哭哭啼啼,千恩万谢一番闹得他头疼,可姚垣慕只是微怔了片刻,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没有。”

杨心问微微皱眉:“我如今御剑可日行千里,不算麻烦。”

“真的没有。”姚垣慕说,“以前师兄还借听记寮帮我找过,可还是没找到,他们搬得远,就是不乐意我去找他们了。”

不等杨心问再问什么,姚垣慕便匆匆告退:“时候也不早了,大哥你早点休息吧。”

说完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第209章 自苦人

当日, 叶珉便敲了警山音,召集临渊宗上下的修士,说明了他的计划。

他早已与其他长老通了气, 可弟子们却还一无所知,甫一听闻这计划,沸反盈天, 支持反对的声音都极大。

浮图岭如今是什么光景, 这些修士都很清楚, 无论谁人领队出山, 这一趟都是凶多吉少。

饶是如此,任有过半数修士愿意冒这个险去救人。

而剩下的一半,因着不愿承认自己是龟缩不前, 在道义上矮了别人一头, 便要将这计划贬得一文不值。两拨人吵了起来,天矩宫前吵得热热闹闹,就差没当场打起来了。

另一边,杨心问自然不关心叶珉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好, 他就算是一个人也照样去的。他见姚垣慕脚底抹油地跑了,也不在意, 起身在书架上捞了几本书, 又把自己的被铺卷起来抱走, 一路小跑到了后山。

那禁制把整个洞口封得严严实实, 窗口的位置倒是留了点缝。杨心问稍微绕了绕, 跳上了窗边。

窗上的玄铁也落了封, 所幸中间有点缝隙。杨心问在窗外“噗嗤噗嗤”两声, 像只早来的蝉一般叫, 见陈安道依旧缩在角落, 只流个单薄点背影给他,有些失望,但转眼又给自己调理好了,从缝隙里把包着书卷点被子塞进去。

他一边塞一边说:“师兄,我明天要下山了,估计得有一阵。姚垣慕那小子不可靠,你还得自己多小心点,叶狗指定憋着什么坏。”

没人回应,杨心问好像也能说得自得其乐:“姚垣慕也不太对劲,不过我信他,再怎么样我也不觉得他会害咱们,所以没多问,但是他家里人可能出事了,你知道他家到底在哪儿吗,我回头问问。”

棉被裹着书掉在了地上,散落在一旁,杨心问又弄了点别的试试,可但凡带点灵力和魔气的东西都塞不进去。

“叶珉那老奸巨猾的东西……”杨心问攥着乾坤袋颇为不甘心地收回来,“我迟早把他头拧下来当球踢。”

他扒拉着窗上的栏杆,对着陈安道絮絮叨叨了很久。也不在意有没有回答,这样一墙之隔的陪伴也是陪伴,甚至换个说法,李正德的人头也在,师徒三人四舍五入也是团聚了。

事情演变成了最糟糕的情况,可杨心问在陈安道面前依旧未曾显露半分。

“师兄,我只偷偷跟你说。”杨心问的脸挤在栅栏间,小声道,“虽然这样很坏,可我还是偷偷高兴。”

“你没死,我也没死。”

“我还能像这样跟你说话。”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很害怕,怕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哪怕知道了你还活着,不亲眼看一下也不敢相信。”

“打心底里想着,死的是别人不是你,真的太好了。”

杨心问有些扭捏地眨了眨眼,头微微偏过,身后恰巧吹来一阵清风,自缝隙间跃下,吹拂着陈安道有如死灰般的身躯。

也就是这阵清风,像是忽然间唤醒了角落中的人。

只见陈安道若有所感地回过了头,身子倾斜,整个人落在了窗外流泻的锥光之中。

杨心问一喜,却在看清陈安道的模样时,瞳孔紧缩,抓着栏杆的十指骤然用力。

冰冷的怒意自他头顶冲向全身。

阳光洒落在那如鬼魂般飘渺单薄的身影上,只见自领口爬出密密麻麻的咒言遍布了整张脸,有如白玉阶上落下的树荫,纵横交错,交织密网。

禁言咒,禁观咒,禁听咒,不伤真言……杨心问认得的不认得的令咒遍布陈安道全身,那张皮原来的样子已经半分看不见。

露出的脚踝、手腕,也悉数被这些咒言覆盖,一双眼空洞无神地回望风吹来的地方,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见,很快便转了回去,再度沉入阴影之中。

铁栏杆上的禁制嗡鸣,杨心问在不知不觉间泄露出的魔气引得整个禁制开始震颤。却见狱中的陈安道感到了地动,越发蜷缩起来,死死抱着那个装着人头的箱子。

山间青嫩的树芽被这股盘桓的魔气摧残,打着蔫地开始往下落。

正在天矩宫前的叶珉袖中一动,他抽出一张闪着金光的符纸来,便见其上写着与后山禁制一般的咒言,黑气泛滥,他面色微动,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将符纸塞回了袖中。

“大长老。”叶珉转身对姚不闻说,“我临时有些要事,此事便交由大长老料理了。”

下面正吵得不可开交,姚不闻还想看看叶珉要怎么安抚人心,哪曾想热闹掉自己头上了。

“这、这这这这不妥当,我一个长老如何能代行宗主之权的——”

还不等他推拒完,叶珉已经朝着众人匆匆行了礼,踏剑飞走了。

后山的第一道禁制,筳篿启天之阵,需有藑茅挂印才能出入。以灵力或魔气强行催之,便会警示持有藑茅挂印者。此阵乃临渊先贤所创,寻常修士是破不开的,哪怕是静水境修士在短时间内也难以攻破。

第二道禁制,是锁住陈安道手脚和脖子的五把锁链,每条链子上都爬满了梵文,此乃今时禅宗的生杀五令坛,一旦其中一条断开,其他四条顷刻绞紧,五马分尸。

第三道禁制,则是陈安道身上的令咒,五感被封住,只剩下触觉,且口不能言。

叶珉下这三道禁制的时候,陈安道没有任何抵抗,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甚至让叶珉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小题大做了。

从头到尾,陈安道就只问了一句“杨心问在哪里”,在叶珉笑眯眯地回答了一句“他没事”之后,便再没说过一句话。

这样的人,说他还活着似乎也对,说他死了却也是没错的。

叶珉对此万分满意,他自然是希望两个师弟能活着的,但要是活得太精神,又会叫他觉得棘手。李正德一死,陈安道便失去了赎罪的机会,身上背着上万人的性命,骨头都已被碾碎了,再加上这三重禁制,总算能叫他心安,只剩下另一个——

几步穿林踏叶,枯黄的新芽颤生生地落地。叶珉眯眼看着石洞前静立的杨心问,嘴角挂上了一抹笑意,眉间却又爬上了些愁云来。

“你这般魔气外露,实属不妥。”叶珉自剑身上跃下,落在了杨心问面前,“若是让旁人发现了,我该如何保你?”

杨心问的浑身萦绕着一股暗沉的黑,如轻柔的雾,又像在水中晕染的墨,眉心鲜红的骸骨剑意似一抹朱砂,愈发衬得额前的碎发乌黑,妖冶得叫人移不开眼。

见了叶珉,那魔气半分不收敛,反而是歪了歪脑袋,好奇道:“丢了脑袋,你如何保我?”

叶珉摇摇头:“你总不能此时杀我。”

“有何不可。”

“因为如今只有我是真心实意对你们的。”叶珉真挚道,“如今师父已死,你们对我已毫无威胁,那你们便是我最可怜可爱不过的师弟,你又有何理由与我敌对?”

杨心问的眉眼舒缓:“我们这般可怜可爱,你做什么还关着他?快些把他放出来,我们师兄弟四人从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不是我想关他。”叶珉叹气,“他顶着弑师的罪名,仙门留不得他。若非我出面将他关押,他又怎么活得成呢?”

“这怎么活不成?”杨心问说,“你承认是你做的,他不就能活了?”

叶珉闻言,用一种堪称慈爱的眼神看向杨心问,像是在宽容一个孩子的胡话。

“师父已经故世,往事多说无益。单论现在,哪怕我替安道顶罪,也不过叫你们更难做。”

他说着顿了顿,似是在等杨心问问他为什么,可杨心问没看他,只是踏剑悬在石洞的窗边,居高临下地看他。

那是很孩子气的姿势,表情却不如以往那般漫不经心,带着点杨心问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倦意。

叶珉从那倦意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人是自由的,一种是自私自利的人,全然不为他人着想,心中只有自己,自然了无杂念;另一种是全然忘怀自身之人,明白这世间正负盈亏总归是平衡的,人活得好,是善,魔祟活得好,也是善,脱离了庸俗的善恶,自然便能理解这世间从未有罪孽,也没有什么值得伤怀的逝去。

而这世间的苦痛,大多落在了这两种之间的人。

没法全然为自己活,也没法全然抛弃自己的一切,不上不下,不尴不尬,庸人自扰,徒增苦痛。

他自己是前者,曾经以为杨心问也是前者,可是他错了。

他曾经以为陈安道是后者,想来是对的,陈安道对己身恨之入骨,于是推己及人,对这世间种种也并无喜爱,只剩负累,可惜却遇见了杨心问。

“如今你们活得这样艰难,我不忍你们再受蹉跎。”叶珉朝他伸手,“人世大乱,三元醮势在必行。若我去顶罪,将此事交于你们,你们对祭品下不了手,却又救不了世上千千万被邪祟残杀的人,选择本身已是惩罚,我这人虽不大靠谱,可究竟是你们的大师兄,没有把你们推出去的道理。”

他低下头,捻起一片被魔气抽去生机的黄芽,放在自己摊开的扇面上,随即朝着杨心问运气一扇。

清风拂过,杨心问伸手,抓住了那巽字送来的黄芽,只是张开手心再看时,那黄芽已再绿,嫩似娇儿的小指。

叶珉笑道:“待此事了结,你若有意,便带着安道走吧。那个小胖子若要跟,便也带上他,天高海阔,你们不必再囹于此地。”

第210章 领头羊

上一次对杨心问说类似的话的人, 是花儿姐。两人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语气、神态,看起来也分毫不差。

唯一的区别是, 杨心问并不了解花儿姐,对方把话说得有理有据,他便也姑且相信对方与自己利害一致。

可杨心问了解叶珉。

叶珉是那种说谎说到最后能把他自己都骗过去的人。

如果他当真觉得失去了李正德的他们已经毫无威胁, 陈安道就不会被五花大绑地关在里面。

三层禁制, 杨心问从中看不到半点“可怜可爱”的师兄弟情。

若非对已然心如死灰的陈安道依旧恐惧, 何至于用这三层禁制?若非担心他二人联手, 又为什么除去五感还要封了陈安道的口,叫他连与自己说话都不成?

最重要的事,温平章掀动战乱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刚好就在师父死后, 就在这浮图岭,这其中若没有叶珉的手笔,杨心问能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当球踢。

可是为什么?

掀起浮图岭的乱子,又让他带人下去把百姓救回山里, 对叶珉又有什么好处?

是想趁乱杀了他,还是为自己博个仁善的名头?

如果是前者, 那在他昏迷的时候下手不是更好?如果是后者, 那也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修仙界向来强者为尊, 李正德身死, 李稜重伤闭关, 上官家和陈家被清算, 剩下的静水境圆满的高手几乎都是叶党, 他这般颠倒李正德身死的是非真相都无人能管, 还要什么名声名头?

二人两相对立,须臾,便有一个弟子踏剑飞来,在叶珉身侧恭敬道:“代宗主,共有一百三十三名弟子请缨下山,皆已记录在册。”

叶珉开口道:“未时一刻集合,三刻动身,叫七处禁制各派两个护法来,我再向他们交代开禁制的时辰。”

他顿了顿,又对杨心问说:“你怎么看?”

杨心问鼓掌,把手拍的啪啪响:“代宗主思虑周全,行事果决,心问听凭调令。”

说的倒是比唱的好听。临到山脚集合时,杨心问却姗姗来迟,一百来号人等着他,各处禁制的护法也因迟迟没接到开山令而坐立难安。

此行凶多吉少,践行时便颇有肃杀悲壮之感。击鼓奏乐,焚香开坛,姚不闻领头誓师,人人捧碗豪饮,将烈酒与眼泪共饮而下,再浇在剑身上一挥,酒水若石涧飞泉,与鼓乐相和。

慷慨悲歌之中,众人喝了一圈才发现带队的人没来。

他们酒气都快化干净了,杨心问才信步而来。

人人都穿着青色的弟子服,就他一个身着红袍,提溜着一把从姚垣慕手上顺来的剑,慢悠悠地蹭到了队伍最后,满脸困意,还时不时打个哈欠,像是起夜时在排茅房的长队。

白归和徐麟也在队伍里,瞧见他便走了过来。徐麟脸上泪流不止,还呜咽着,白归的眼眶也有些红,不知是被酒气熏的还是哭过,他们默默站在杨心问身旁,叫杨心问有种出殡的错觉。

他把勒索来的剑收进剑鞘中,抹了把脸,正色道:“小寡妇哭坟都不挑这个时辰,差不多得了。”

徐麟以袖掩面,擦了擦眼,强笑道:“本来见你迟迟不来,还当这事要不成,咱们保得住一条小命,没曾想你竟还是来了。”

杨心问莫名其妙地看他:“你不去不就保住小命了?”

“去还是要去的。”徐麟说,“总不能一直这么高高挂起,眼睁睁看着邪祟屠戮百姓。”

杨心问还是纳闷:“那你怕成这样?”

白归解释道:“怕是一回事,去又是另一回事。”

没懂。杨心问已经不太记得怕死是个什么感受了,看着这百来号人又哭又笑的模样还挺新鲜的,尤其是投向他身上的目光,那带点敬带点恨还带点看他看迷糊了的春意,着实比戏台上的还精彩。

杨心问到了,叶珉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一手持鼓槌,一手拿着那信号烟花,朝着天际点燃。

巨大的剑形映在天幕之下,同时另外七道烟花也从各处升空作为回应。众人严阵以待,便见姚不闻站在天矩宫前的主阵上杵拐念诀,春时柳四散的藤蔓在地上交织成开山阵的阵眼,七道边阵同时响应,穹顶闪烁,如水波一般流动荡漾,倒映出日光的色泽。

各种哭笑喜怒的杂音肃清,一百三十三人严阵以待,只听鼓点愈快,随着姚不闻大喊的一声“破”字,禁制上乍现一个人头大小的矩形空洞!

叶珉抽剑剑指那处,高喝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临渊弟子此去无功无名,无禄无利,微怜民生苦,世多艰,此所谓超然也,圣者也。”

“仙者众,神祇少。”剑光自叶珉手中剑出,笔直刺向从洞外探入的一颗邪祟的脑袋,“泽及民者即为神!”

“叶珉在此,祝各位此去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人潮汹涌,呼声震天。

人人抽剑相和,无论是否知晓叶珉的所作所为,在此刻都被这振聋发聩的祝词所鼓舞,杀声震天,士气洪壮,沸腾的热血烧灼着这一颗颗赤子之心,方才还没流尽的眼泪此时化作蒸腾的血汗,随着那急促的鼓点穿行在经脉之间。

唯有一人除外。

杨心问的手指搭在剑鞘上,冷眼看着在他旁边愤慨高喝的人群。

有哪里不对。

他尚未想出究竟是哪里给了他这样的违和感,前头的人便已经踏剑飞了出去。列阵既动,杨心问也无法分神再想,只能跟着这乌央乌央的人群踏出了禁制。

禁制外的白玉阶,已然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这地方杨心问来来回回也没踏过几次,远不及小时候在镇上伸长脖子仰望的次数多,于是时至今日,这长长的登天阶在他心里仍旧带着些凛然不可侵犯的威风和无暇。

直至今日。

也就只能到今日了。

污糟发臭的生肉铺遍整个台面,恍惚间叫人以为这是哪里的屠宰场。

可屠宰场要比这井然有序的多,至少不会有簇拥的魔祟撕扯着同一个猎物的场景。肠子和肢体四散,有的已经腐朽,有的还在微微蠕动,魔物的叫声与人的呜咽声已然成了这片大地的底色。

入眼便是一个牛头巨兽,上半张脸血肉尽失,只余白骨,头顶的牛角穿着几具尸骸,下半张脸任在咀嚼着些什么,两脚着地,正拖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往长阶上走来。

被拖曳的两人似乎还活着,不时挣动一下,却全然没有反抗,就近的弟子连忙持剑上前,剑方出,那巨兽却咧嘴一笑,猛地将手里的两人抡过来,正正挡了这一剑!

前列的弟子几乎都被那人喷涌而出的血溅到了。

数十人齐齐一顿,方才沸腾的热血,只这一瞬,便被悉数浇灭了。

那出剑的弟子茫然地伸手摸了摸血迹,嘴里不自觉的发出啊声,浑身开始打抖,那牛头巨兽趁他分神的片刻,立马压低脑袋,以尖角对准那弟子猛冲。

千钧一发之际,前列的弟子总算有个回过神来的,连忙掐诀相抗,挡了这一击。

再有另一人旋身劈砍,把牛头巨兽的角和拎着人的左手齐齐砍了下来。

“这妖兽有人智!”掐诀的弟子不可思议道,“难道有人在暗中操控?”

“那是人祟钻了走肉的躯体。”杨心问说,“死灵成的祟,钻进了堕化走肉的身体。曾经的伏萝大妖是个有灵智的九头蛇,也是这么来的。”

众人齐齐愣住,却见杨心问不知何时站在了那牛头巨兽的断角上,手中剑未出鞘,竟是以剑意便凭空斩了这妖兽的角。

没人看到他什么时候飞过来的。

“你怎知是人祟而非魔修的手段?”那掐诀的弟子还在问,周遭的人也纷纷点头。

那妖兽被斩了手和角,立马就怒不可遏地去抓杨心问。杨心问垂眼睨他一眼,先是左脚轻跳离地,避开妖兽那一抓,随后右脚再落,屈膝重踏,只听一声巨响,妖兽竟是直接被踩进了地里,只一个头在外面,像个破土而出的新芽儿。

“你叫什么名字?”杨心问站在那颗头上问。

掐诀的弟子被他这一踏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曹、曹竹佑。”

“你领头我领头?”

“那自然是你领头。”

“那就别问那么多废话。”杨心问说,“你领五个人,把剑放进乾坤袋里了,把这玩意儿啃了,潜行去救人。”

曹竹佑一句话没听懂:“什么?”

杨心问耐着性子解释道:“这一片的魔物聚得太密,要打下来太费事了。我看这一路被啃了一半但还没死的人不少,你把这妖兽吃了,把剑收起来,点几个人一并乔装成魔修,把那些重伤的人带回临渊宗。”

曹竹佑依旧不解:“为什么是我?”

“主要是因为你离得比较近,我不想扯着嗓子喊别人。”杨心问说,“其次是你的反应和行诀的还挺快,就拿你凑合一下。”

“我不……”

“你领头我领头?”

“……你。”

那姓曹的弟子倒也知道没有在敌阵上磨磨蹭蹭的道理,转头便抓了离得近,他又信任的几位同门,将任务简述了一番,几人对着那魔物面露难色,不解道:“非得吃吗?”

周遭已经逐渐陷入混战,临渊宗的弟子们甚至没能展开阵型,便已被如潮的凶邪团团包围,他们一边说着还得一边招架敌袭,杨心问反手抽剑,头也没回地往身后一捅,两个意欲偷袭的魔修便被他穿心而过。

“吃进去你们闻起来才能有魔气。”杨心问身先士卒,把串了两个魔修的剑举在面前,张嘴咬了下去,含糊道,“其实挺有嚼劲的。”

那俩魔修没死透,被咬了还惨叫出声。

“你们——”

“我们吃。”几个弟子忙不迭道,“我们这就吃。”

吃了他可别吃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