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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渊问道 黄金乡 23204 字 8天前

“不闻, 泽及民者即为神。”

雨下了许久,雨滴是温热的,黏腻的, 在晴阳下瓢泼。雨水的声音如一曲恢弘的舞乐,在他们的剑尖上轻拨,在屋檐上吹奏, 擂响地面, 与人声相和。

姚不闻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首舞乐, 只是他不记得了。

既有乐声, 便当有剑舞相和,可惜他剑术不精,便只能以棍术相和。

于是春时柳在空中挥舞着, 受那雨水的滋养, 不断地抽出新芽。他隔着雨雾,看见春时柳的那一段,他的弟子在地上匍匐着,身后拖曳着水渍, 像是春天随处可见的蜗牛。

多么奇妙的舞姿。

多么腥臭的雨水。

他小时候奔跑在山间,从未避让过那些匍匐的蜗牛, 脚丫子踩过去, 除了一声脆响外, 什么也没有。

“师父!”蜗牛伸出了触角, “您醒醒!”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长老!不要被妖人所惑——啊啊啊啊啊啊啊!!!!!”

舞乐能掩盖一切, 姚不闻徒然地挥舞着春时柳。

春时柳是他的兵器, 也是姚家山头供奉的神树的新枝, 从他的母亲牵着他走到那树边, 将这新枝交给他的那一天起, 山神便寄宿在他手心。

修士立于凡民之上,万物之巅,接受凡民的供奉,给予凡民庇护。

泽被民者即为神。

山神掌山间岁时枯荣,花开叶落,新生在腐朽之上,死亡诞育生命,蜗牛被踩得泥泞的肉身会化为土壤的养分,滋养深埋的种子,催开来年的花叶。

“一切都是必要的过程。”他苍老的面容如皲裂的大地,红色的雨水与咸涩的雨水都无法滋养的死去的土地,“孩子们,你们能理解吗?”

回应他的只有尖叫和哭嚎,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是猎人在沦为猎物时的惊慌失措,追捕着兔子的老虎撞在了他的手上,他学着母亲的模样拉进了弓,兔子惊惧的眼里倒映着浑身浴血的恶鬼。

他不曾见过那恶鬼。

他今日才识得那恶鬼。

那恶鬼跳动着,挥舞着,以不可思议的灵动和轻盈跳着那首舞曲,直到舞曲渐歇,相和的人声也再听不见了。

他抬起头,站在一片尸体中,闭着眼扬起头来,像是在感受山间新雨的余韵。

须臾睁开眼,屋檐滴落的血水在朦胧的视野里若隐若现。

姚不闻松开了手,因鲜血的滋养而格外葱郁的春时柳落进血海之中。季闲和关华悦先他一步自刎,他手中无剑,便自季闲的手中借来一把。

剑刃倒映着他的面容,与那恶鬼原来是一模一样的。

新亡的尸首在迅速腐朽,魂魄和骨血一同在地面的血阵上消散,远处的香就快燃尽,那乱舞的身影也已如烧尽的纸屑般随风飘散。

姚不闻缓缓开口,长剑绕上了他自己的脖颈:“我等屠戮门下弟子千人,所幸这便能以死谢罪,不至来日午夜梦回,日日担惊受怕,愧汗无地。”

“不似你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他哼笑了一声,背对着杨心问,挥出了这一剑。

“且受着吧,贱民。”

姚不闻挥剑的血溅到了杨心问脸上,这个角度和距离想溅上其实不容易,想来姚不闻是故意的。

杨心问没有抬手去擦,血液溅到了眼皮上,他也只是闭上了那只眼,由着血水流下。

自眼睛,到脸颊,从下颌落下,尚未完全落地,便已风化褪色,如老旧的纸张那样粉碎,随血阵上吹起的罡风朝着天际而去。

晴阳如同被人捅了一刀,裂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隙。而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终于反吞了巨日,用漫无边际的黑暗铺就了整个天幕。

天穹变成了一面漆黑的镜子,杨心问看见了那天幕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

恐惧,惊慌,仿佛要窒息的胆怯,第一次见到深渊之时的那些异样的感觉没有再度出现,相反,杨心问感到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惬意,宛若孩童回到母亲的羊水,万物回归到海洋之中的舒适,一切好像本应如此,没有人应当诞生,也不该有走兽背叛海洋走上陆地。

所有的错误在此刻纠正。

杨心问朝着天幕伸出了手,那黑镜中的自己也同样伸出了手。

那个“杨心问”回应了他。

所有的浓雾凝聚成了一个实体,自天空一跃而下。

他和自己十指相扣。

他和深渊额头相触。

他即祂。

收束的苍穹落下了真正的瓢盆大雨,那企图洗净世间所有罪恶的透明的雨滴涤荡着人间,自鬼蜮里,穿过湘平,横跨京城,蹚过平罡城,落在临渊宗的山头,打湿旧庙的屋顶。

持刀的魔修一怔,紧紧地环抱着自己,仿佛自己的一部份被无形的手给抽走;魔兽群潮忽而着天际长啸,随即转身朝着同一处奔去,而那飞奔的身影也逐渐消散;魇镇锵然落地,躲藏在各处的人们只看见一把破旧的刀镗;厉鬼如云烟飘散,血红的长甲在惊惧的孩子面前消失;不知疲倦更无论生死的走肉跌倒在地,压在了他们追击的活人身上,再无生息。

腐朽的草木死去,遗骸沉入泥底,滋养新生的枝桠。

杨心问抬手,拭去了他眼皮上就快凝固的血液。

“我知道。”他的脚下是仅剩的死亡,是黎明前最后的杀伐,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答案,但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他朝着鬼蜮深处踏去。

“深渊本就无从遗忘。”

//

清元元年,杨心问戮杀千余修士已成三元醮,邪功大成,遁入鬼蜮深处不出,三宗名存实亡。

清元二年春,五家合会再开,因属地划分不均,季家与姚家开战,属地内伤亡逾千。

清元二年冬,仙门加增“敬税”,百姓对现下世间无妖魔,却要供养仙门中人的现状极为不满,闻家属地的农民以“世无魔,仙何禄”为旗号,掀起叛乱,在汶水一代被镇压,伤亡逾万。

清元三年春,大魔杨心问出山,取闻家家主项上人头,强占了闻家所有属地,五家七十二门如临大敌,暂息战火,急召合会,共商讨魔大计。

二月,千吊谷。

“我操!那什么玩意儿!”陈勉一开口,惊呼声便在空荡的山谷间回荡,空谷传响,仿佛同时有千百个人在此起彼伏地说话。

陈勤忙小声呵斥道:“你少在上官家的地盘给家主丢人!”

上官家的主家坐于千吊谷之上,万丈悬崖之巅。数十个木制吊脚楼相接,与树丛仿佛生在一处,分不出那些屋子是树洞,还是那些树木才是装点。

树干上挂满了彩线和他们未完工的傀儡,虽大多是木质,但在这潮湿的环境下也不见霉斑,只是远看着实瘆人。

陈勉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些是傀儡,仍是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膛。

“这地方真能住人?”陈勉不禁嘟囔道,“各家主晚上住这儿,真不知道起夜时该是个什么场面。家主,您最近也爱捣鼓傀儡,咱陈家也要成这样吗?”

先他们一步的陈安道略一顿足,没转过头来,只轻声道:“不会。”

陈勤的太阳穴突突地疼:“陈勉你这嘴有没有的停,这都要到了,叫上官家的人听了算什么事儿?”

那“自挂林”的小径边上,果然站着两个丫鬟打扮的人。他们走近,还未开口,陈勉便瞅到了那俩丫鬟口周和关节处的木球,当即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三步。

那俩“丫鬟”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地面,脸却心转过来了,连接着托盘的手臂举了起来,朝向陈安道,缓缓开口:“有帖,客。无帖,敌。”

陈勤从袖中抽出帖来,放在了那托盘上,请帖的一角浮现出金印,与托盘上的金印一模一样。

随即,那俩丫鬟的脑袋里传出清脆的“咔哒”声,齿轮推动着它们的口周,咧出了个诡异的笑容。

“是客,有请。”

两个傀儡没完没完没了地叫着:“是客,有请。”

不远处两个小厮打扮的傀儡也醒过来了,朝着林子深处喊着:“是客,有请。”

一声声“是客有请”在千吊谷回响,陈勉毛骨悚然,又不敢再乱说话了,只能疯狂给陈勤使眼色,从表情看来骂得很脏。

三人在这一声声的“是客有请”里走向了吊脚楼。

今年的合会定在上官家确实是无奈之举。季姚两家打得不可开交,岳家家主最近在闹着入佛门,闻家家主被杀又被夺了封地,陈家三年来不迎外人入兮山,只能捏着鼻子来上官家举办合会。

他们跟着那俩傀儡,从吊脚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大门开着,陈安道提了提衣摆走近去,便见屋里其他四家的代表都已来齐,见他进来,四双眼齐齐朝他剐来,显然很不友善。

陈勤陈勉的手立马搭在了剑上。

陈安道环视一周,将二人的剑推回,恍若未闻地由那傀儡领着入座,端起面前茶闻了闻,须臾道:“既是有要事相谈,诸位还是快些入座吧。”

“你有什么脸来这!”

闻家的少家主闻历豁然起身,他一身黑衣,头绑孝带,身后的兵匣似一口棺,俨然是在孝期。他几步迫近陈安道,伸手就要抓陈安道的衣领,被陈勤陈勉用剑鞘挡回。

“少家主,你干什么呢?”低头玩翻花绳的上官见微不咸不淡地开口,“人是我请来的,合会也没有四家单独开的道理,你这是给我脸面看啊。”

“杨心问那魔头今时今日能这般横行霸道,全是此人放纵所致!”闻历暴怒道,指节嘎吱作响,“他不该以死谢罪吗!我不该杀了他祭我父在天之灵吗!”

红棕的木桌上铺着五彩的棉布,布上绘着龙九子首尾相连,每一个都似要吞了前者,每一个都似要被后者所吞。

路游子长老扶着拐杖,看向陈安道,忽而叹道:“近日可是有所顿悟,老夫观你周身紫金之气升腾,是突破的前兆啊。”

陈安道颔首:“长老慧眼。”

“不过三年,便要摸到静水境的门槛了,先天灵脉果然不同凡响。”

路游子越说,那闻历的神色越发难看,可又着实做不了什么。像是看他太过尴尬,岳铎出声打圆场:“好啦好啦,都是来商讨讨魔大事的,何必这般剑拔弩张,闻少家主,先坐下吧。”

闻历不睬这借坡下驴的机会:“那大魔可是他的师弟,他亲自放出去的,如今怎可能与我们一同讨魔?”

这话倒是说到上官见微的心坎上了。他也觉得陈安道不像是会帮他们的样子,递请帖的时候就没想过有回应,没曾想人还真来了。

虽说也有骗他们的可能,但着实没必要,他们这群人哪里是深渊的对手。

“闻少家主,说句不好听的,以我们如今加起来凑不出十个静水境的水平,想见杨心问一面都难如登天。”上官见微两脚搭在桌上,椅子往后翘,装作漫不经心地玩着花绳,余光却偷偷打量着陈安道,“想要见他,还得看那魔物还留有多少人性,愿意给他那师兄多少面子了。”

却是陈安道摇了摇头。

上官见微笑道:“怎么,你不舍得啊?”

陈安道将茶杯放回桌上。

“他既已成深渊,便算不得人,也算不得我的师弟。”陈安道黑漆漆的眼里没有一丝光亮,语气平缓,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既来了,便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

闻历压下眉头,沉声道:“你待如何,那可是整个深渊。”

陈安道朝着身后陈勤示意,陈勤便自乾坤袋中拿出了一沓册子递给了他。

陈安道将册子展开,缓缓道:“季家十三位,姚家九位,岳家十四位,上官家七位,陈家十八位,其余散修合二十七位。”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数字是什么。

“合计八十八位升仙者。”陈安道说,“全部请于我一人身上,或可一战。”

第227章 琉璃脆

吊脚楼里落针可闻。

峡谷的风穿堂而过, 房梁上用彩绳悬挂的面具撞在一起,哒啦哒啦地响,发出像快板一样的声音。

无序的, 杂乱的快板。

“可能是风太大了,我没听清。”上官见微把扣在后脑勺的面具移到面前,好像通过面具上的小洞他能听得更清楚一样, “我好像听到你说什么……什么请仙请到你身上?”

陈安道点头:“不错。”

“无稽之谈!”闻厉喝道, “请仙要先者后人的血脉, 你从何来继承五家的血脉?”

陈安道打了个手势, 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缓缓道:“我本就是陈岳两家的后人。至于其他三家——我曾将自己请仙请到了杨心问身上。”

“谁?杨心问?请谁?”

上官见微“噌”得坐正:“好啊,你们果然是亲兄弟!”

“我们不是亲兄弟, 他当时只是喝了我的血。”陈安道说“所谓请仙所需的血脉, 本质是后人请求先祖降世。但如果‘仙人’本身是凡人,主动进行了请仙仪式,那对方是不是与自己血脉相连就不重要了。”

路游子将手杖上的雀首在桌面上磕了磕:“你的意思是,由我们从天上请下仙人, 再通由我们将仙人请到你身上?”

“不错。”

其他三人这才明白陈安道的意思,一时竟无人说得出反对或赞成的话来, 都被这匪夷所思的构想糊住了脑子。

过了许久, 岳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从未有过多位星宿降临到一人身上的先例。”

“不错, 因为□□凡躯难以经受仙人的磅礴灵力, 哪怕只容纳一人, 也有灵脉破裂, 灵力反噬的可能。”陈安道的指节在桌上轻叩, “但我对我的灵脉有信心, 你们说呢?”

当初将他的灵脉药了十五年的几位在场, 气氛霎时尴尬了不少。

那灵脉本来都快全然溶解了,却在停药后的短短数月便跟剁不死的蚯蚓样的长了出来,很难想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奈何得了这先天灵脉。

“陈家家主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可这星宿到底是各家的先贤,这般驱策,恐怕有愚弄先人之嫌。”路游子试探着开口,“不若我等再想想,看可还有更稳妥的法子?”

他言辞闪烁,语焉不详。在座的大多听出他弦外之音,这请仙乃是各世家最后的底牌,若全部交给了陈安道,对方若起了歹意,他们便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说陈安道是不是真站在他们这边还没准儿呢。

“哦?”陈安道闻言,却是实打实地露出了惊诧的神色,“不曾想路游子长老竟有这般豪情,以深渊为敌还能拿出十拿九稳的办法来。”

路游子忙道:“老夫何时说过这种话?只是事关重大,你的法子又实在太过冒进……”

“何谓冒进?”陈安道挥袖,“不晓实情,不知轻重而蛮横行事也,可如今不晓实情的究竟是谁?我等的敌手是深渊,长老竟觉得我们与他为敌,无需任何代价便能取胜,何等自大!”

这话说的不留半分情面,且像是动了真火的。路游子来不及生气,反而暗自思踌起来,这被杀了爹的是闻历,又不是他陈安道,陈安道这无缘无故的杀意却是从何处来的?

一旁的上官见微瞧见他神色,踢了踢他的手杖,像是知道些内情。

而那头的闻历又跟被踩了尾巴的猫样的呲了起来,大叫着:“你什么意思,先父之死难道算不上代价!”

陈安道不回他话,他便越发气愤,就差把桌子给掀了。岳铎拼尽全力搅稀泥,分明是闻历在胡搅蛮缠,他又不敢太向着陈安道说话,叫人觉得他偏私。

一场合会开成了骂战,什么也没能讨论出来便不欢而散。

众人分别被引到了上官家安排的楼里。为了防止闻历半夜气不顺出来砍了陈安道,特意将他二人的住处安排得极远。

“闻小家主毕竟新丧,你让着他点。”上官见微缀在陈家三人后,跟着踏上了楼,“长老年纪也大了,一百二十来岁还没能突破巨啸境,大概也就只剩个三四十年的好活,你对老人家半分尊敬都没有。”

陈安道没有回他,径直往屋中走。

上官见微抱臂脑后,还在喋喋不休道:“而且你那主意也太狂了,这谁听了不倒吸一口凉气的?你怎么说也得留点时间给人消化消化的。”

留给他的还是只有三个后脑勺。

“再说了,你当年和杨心问那般亲昵,你要我们相信你已和他势不两立,总得拿出点证据——”

陈安道的脚步一顿,衣袍飘动,身后的黑鸦像是在刹那间振翅。

他回过头,居高临下地偏过脸,睫毛在脸上打上的阴影都显得格外锋利,整个人好像就只有黑白两色。

上官见微有意拱火,不知害怕,反倒接着说:“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杨心问已经死了。”陈安道颜色浅淡的唇缓缓张合,“别再用那个名字。”

“我们可不管那叫‘死了’,我们一般管那叫‘永生’。”

“一个意思。”

“一个在哪儿了?”

“无论是死了还是永生,对于生死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陈安道说,“从在人命中做出选择,杀了那千人开始,对我来说杨心问就已经死了。”

上官见微难以置信道:“这话由你来说可太匪夷所思了,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难道就有多高洁吗?”

“正是因为我自己污糟不堪,才会钟情于一尘不染的杨心问。”陈安道回过身,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可若他变得与我一般,我又有何理由执着于他?”

这狼心狗肺的话听得上官见微都惊呆了,可思及这狼心狗肺的是陈安道,似乎又有些许合情合理。

“深渊此次镇压闻家也是雷霆手段,兴浪境中期以上的一个都没放过。”陈安道接着说,“连闻讯归家的闻度河至今也下落不明,这样的事杨心问做不出来。”

时值晚春初夏,林间弥漫着潮湿的云雾,吊在树上的傀儡如鬼影摇曳。

上官见微还要试探,却见陈安道推开了门,让随侍的二人先进去,随后头也不回道:“今年的春汛凶猛,盐天府的涝情如何?”

分明是他问的问题,却连答案也没有等,抛下在原地僵立的上官见微,径直进屋了。

上官见微两脚站在高低不一的两阶台阶上,脚上的兽皮靴险些要踩断木板。

“……什么玩意儿!”

他骂骂咧咧转身。盐天府的涝情凶险,当地百姓有不少往东阳府迁去,盐天府的灵矿也被倒灌了,上官家要维系下去今年势必要增加赋税,可是以眼下的情形,百姓决计挤不出这税来,一旦逼急了说不定也得反。

百姓反还好说,哪怕只是縠纹境的修士对凡人也能一骑当千。

可眼下有个杨心问在梁州虎视眈眈,他们哪儿敢随意出手?

虽然闻历看起来最着急,可事实上最火烧眉毛的是他上官家。

他们家宗室里外合计能有上千人,大多是干吃饭不干活的老不死,每月的例银少个铜子儿都要吹胡子瞪眼地召集长老会,他那几个旁支的兄弟姐妹也个个对他家主位虎视眈眈。

“啧,那群干吃饭不干事的老不死,杨心问干嘛不行行好把他们都给做掉再自杀?”

上官见微越想越气,狠狠地踢了一脚台阶,瞪向那紧闭的窗口,深吸了口气道:“你最好是真的跟我们站在一边。”

窗口用鸟羽绑成的网罩下悬着蓝色的铃铛。外头的脚步声渐远,陈勤才走过去打开了窗,那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这里到处都叮当作响的,风还这么大,他们晚上是怎么休息的?”陈勉伸手拨弄头顶悬挂的面具,整个屋子里都用彩绳密密麻麻地吊着这些形态各异的木质面具。

瘆人倒也算了,风一吹那些面具撞在一起,像是一群人的齿关相撞,还前赴后继的,哪里睡得了。

陈勤为难道:“家主,我们把这些先摘下来吧。”

陈安道扫了眼其中一个面具,那面具眼在哭,嘴在笑,额角缺了一块,正随风轻轻旋转着。

“不必。”他坐在窗前的榻上,将怀里的书卷放在一旁的小几后,便径直读了起来,“放着吧。”

陈安道这么说,两人也不好再劝。自打三宗溃败,家主回到兮山之后,便鲜少出门,一心修炼,外务由重建的听记寮负责,内务则是他们二人和白晚岚。

白晚岚在一年前回了画中,便只剩他们兄弟二人陪在陈安道身边。

可说是陪着,陈安道大多时候都在闭关,偶尔出来也只是在料理事务,分明一直待在兮山,陈勉却觉得和家主的距离比小时候更远了。

陈勤只能拍拍陈勉的肩膀:“家主跟下属本就该如此,以前年岁小能胡闹,如今家主都已及冠,自然要有一家之主的威严,怎么还能和以前一样呢。”

“你就诓我吧。”陈勉瘪了瘪嘴,看向耳室外,“难道不全是那个杨心问的错?”

陈勤吓了一跳,忙捣住陈勉的嘴道:“收声!你怎么还敢说那个名字!”

陈勉险些咬了他哥的手,抬手打开,不大高兴地坐回桌边:“知道啦,不提就不提。”

见他还有不服,陈勤一个头两个大。那边陈安道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拨帘走了进来。

两人吓了一跳,豁然起身立正。

陈安道扫视他们古怪的模样,随即又不甚在意道:“今夜你们二人一并巡夜,不必回来。”

“巡夜?”陈勉立马扯开嗓子道,“可是有险?”

陈安道沉默地看他一眼。

陈勤忙肘了肘陈勉的胳膊,立时应下。

第228章 檄文

快入夜时, 陈勤陈勉二人依令外出巡夜,陈安道在他们走后,在窗前点了灯。

他合了书, 什么也没做,只是望着窗外枯坐着。灯花在烛台上迸裂,溅射着整个阴森的山谷, 狼嚎一般的山风刮进来, 彩绳乱舞, 喜怒哀乐的面具便开始厮杀, 叩齿声不绝于耳,整个小屋有如一个食人的巨兽,正咀嚼着猎物的骨头。

陈安道就这么坐到了半夜, 灯油快烧干了, 他才起身吹灭了那火星,回了榻上休息。

千吊谷的灯油有着特殊的香味,叫人想起雨后竹林的气味,他合衣卧榻, 在那香气里慢慢闭上了眼。

三更的梆子响起,上官家巡夜的弟子提着灯笼从窗外走过。

那红通通的灯火随着梆子声摇曳着, 将密林的树影打在墙上, 模糊了远近。

面具镶嵌在树影间, 如林里亡魂的断颅, 随着疾风愈发激荡起来, 摇晃, 旋转, 过往的魂灵如诅咒般无处不在, 每一次相撞都有如一声亡者的悲鸣, 呼啸着要将罪魁祸首吞噬殆尽。

复仇的戏目在梆子声里迎来了高潮,那些面具开始变换神色,嘴中开合吐出了呓语般的轻音,细碎的呢喃与激昂的撞击混杂在一起,这盛大的表演催促着唯一的观众睁开眼睛,而被无视的愤怒让这曲调越发急促,焦躁,似要从戏台上冲下来将他的双眼挖出来那般迫切——就在陈安道快要猜出那灯油究竟是用什么熬制出来的时候,一切又戛然而止,归于宁静。

陈安道在一片寂静之中睁开了眼。

守夜人已经走远,窗外只有惨白的月光,将窗前坐着的一道高挑人影打在了墙上。

那人影拖地的长发散乱地随风飘舞,两条光裸的腿交替着前后晃动,双手撑在身侧,没有一丝生息地坐在窗子上,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

屋里没有铜镜,陈安道只能从那黑影的轮廓上描摹杨心问如今的模样。

高了。

陈安道心想,还瘦了。

“好吵。”那人影忽然开口,声音和印象里的有些许的偏差,“你在这种地方怎么睡?”

那黑影的长发被风吹得卷曲,在壁上似流淌的墨迹。

幻象术被顷刻解开,一切都沉入夜色的寂静。

“三年不见。”陈安道凝望着那黑影和那缓缓转动的面具,“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们想杀我,我便来了。”

杨心问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塌上,另一条腿架上去,手肘支在腿上,托着腮,歪了歪脑袋:“如何,可聊出章程来了?”

陈安道死死地盯着那半哭半笑的面具:“举仙门之力诛你,再以新的三相承接深渊。”

“天下已无邪魔,你们上哪儿找新的心魄,难道等我死了现搓一个?”

杨心问弯下腰,伸手从塌上拎起陈安道的一缕头发来,对着月光细细端详着,“我倒是今日才知,你也会想这种走一步算一步的策略。”

“本就是以卵击石,放手一搏罢了。”

惨白的月色自那缕头发一路倾斜而下,流淌过如雾的细发,划过光洁的后颈,单薄的脊背,最后隐没在墙壁的阴影里。

这背影看起来何等的柔弱而又毫无防备,像是连新叶的边缘都能将其划得鲜血淋漓,杨心问摩挲着指尖的发,须臾从窗框下滑坐下来,低头凑到陈安道的后颈处,张嘴咬了下去。

陈安道闷哼了一声,没有挣扎。

“……我的灵脉已然复原。”他忍着疼,竭力保持着气息平稳,“血肉的味道早与当年不同了。”

吸吮和舔舐的声音就像在他耳边响着,陈安道等了许久才感到颈子的肉被放开,不等他松口气,暧昧的吐息又转移到了他耳边:“大费周章地去请仙杀我,你就没想过更简单的办法?”

陈安道看向那面具,咬牙道:“还请阁下赐教。”

“比如你伺候我一晚,我送给你杀。”

“以你如今的本事,要谁伺候不都是易如反掌?”

陈安道伸手想捂住后颈的伤,却叫杨心问反手擒住了腕子,扣在了身后。

“说得不错。”杨心问说,“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不,我最近正好在琢磨着寻死,看在旧相识的份上给你个大便宜,你愿不愿?”

陈安道斩钉截铁道:“不愿。”

“啧,没劲。”杨心问倒是很利索地松了手,坐回了窗台上。

千吊谷的风似乎永远也不会停,在迷幻的杂音停止之后,草丛间椿象的鸣声便逐渐清晰起来。梆子声已远,陈勤陈勉二人的低声细语却叫夜风送了回来。

陈安道碰了碰自己后颈的伤口,从凹陷处摸出了那尖锐的齿印。

牙也变尖了。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那不知究竟来此有何贵干的邪神歪过身子,偏头抵在了窗框上。

“陈安道。”他忽然开口,正儿八经地叫了声陈安道的名字,“你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

杨心问也并不在意,继续说:“妖魔食人是本能,所以我不计代价地消灭了它们,我没有错。”

“可是世道没有变好。”

那声音听来格外比月色还要飘渺,却散发着腐水的腥臭。

“离了妖魔,修士便于百姓再无半分益处,却仍旧吃着高昂的敬税,不仅如此,因为世间再无邪魔,许多飞升无望又无事可干的修士便做起了欺男霸女的勾当——虽然也不是如今才有的事,可约摸是往日除妖能收到的好处也没有了,这事便越发频繁,俨然已成了这世间的‘寻常’。”

“当真是不可思议,世间宛若那盆里的水,无论我如何倾倒盆身,善恶始终如水面平齐,加诸眼前的苦难永远不多不少。”

“我时不时便想,我是否做错了。”

风吹得他那一身破布如船帆般鼓起,一头散发在月色下波光粼粼,映在墙上却似深海的海草般摇曳,就要将沉船的残骸拖入淤泥之中。

陈安道攥紧了被角,再次问到:“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我或许真的做错了,这世间本就该弱肉强食,魔食人是理所应当,人吃人亦是如此,我本不该管的。”

杨心问站起了身,影子被拉得细长,几乎占据了整个墙面。

“可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能不能。”

“修士能杀人,所以杀人本没什么错。”杨心问说,“我能杀,所以我应当也没做错什么。”

“你问我来做什么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好奇你们究竟有什么办法能杀了我,也可能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生我气了。但真正看到你之后,这些就变得不重要了,我只觉得自惭形秽,你的爱恨总是那么清晰明了,做出了选择之后,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你都不屑一顾,和你相比,我似乎总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半调子,既没有不顾一切抓住什么的勇气,也没有不管不顾践踏他人的魄力。”

“所以我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我还会活过一段无尽的岁月,我不能总是这样,你说对吗,师兄?”

游荡的乌云遮住了弦月,那墙山的影子在一瞬消失,又仿佛是在刹那弥漫到了整个房间。灯油的的香味在阴影中潜行,爬过了床榻,游过了窗框,在那面具的注视下又渐渐远去。

叩。

叩。

陈安道的指甲深陷掌心之中,梆子声又回来了,那声音正如揭开这夜幕和终战的鼓声,猩红的灯火被林硬分割,似一路铺往大典的礼灯,那大典之下何其热闹,何其万众瞩目,可踏上那礼台的人却早在冥冥之中注定,从那个雨天,从那破庙前。

乌云再度被吹散。

“你们要杀我,这很好,因为我也已经决定要杀了你们。”

“一个不留,斩草除根。”

在月光的映照下,连那悬挂的面具也似面色陡然一变,浑然煞白。

陈安道闻言,动了动嘴唇:“以杀止杀,永无止境。”

“没关系。”杨心问说,“我寿与天齐,一样永无止境。”

“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我想也是。”杨心问笑着一仰头,额前的长发飞扬露出了光洁的额头,还有眉心血红的灵台剑意,“可我杀你不过举手抬足之间,你拿什么阻我?”

一语落下,屋内陡然压下一股坚冰般的杀意,风被逼停,被风吹扰的面具也停止了摇曳,随后竟开始缓缓融化。

“啊!!!!!”

一声惨叫响起,上官见微一嗓子把屋里其他两人给喊得一激灵。

闻厉皱眉:“出什么——!”

只见上官见微扣在脸上的面具也在消融,连带着他的脸皮也感到一阵剧痛。

路游子立马并二指一斩,替他将那面具的绑绳斩断,上官见微捂着脸跌坐在地,面具亦掉了下来,尚未落地,便已经被融成一滩浅绿的泥水了。

上官见微捂着脸急喘,面色铁青,一旁的两人也面面相觑,闻铎寒声道:“被发现了吗?”

上官见微还没回神,他通过那面具与杨心问不过对视了一瞬,便觉得有只无形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剜走了他血淋淋的心脏。

他胸口又空又冷,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不清楚……”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能是……杨——祂,祂可能看到我了,也可能那观鼻面具只是被牵连了……”

“这么模模糊糊的算什么事?陈安道跟他到底是不是一伙的?”闻厉急道,“你那面具天天带着故弄玄虚,关键时候倒是顶点事儿啊!”

上官见微被吼了这么一嗓子,魂儿还没回来,倒是气先上来了:“嚷什么嚷什么!你那烧火棍敲出来的幻相术难道就很有用了?姓杨的一个照面就给你破了,还好意思诋毁我家的观鼻面具!”

眼见他俩竟是要在这节骨眼吵起来了,路游子忙用拐杖杵地:“两位家主!眼下大魔横行,我等怎能自乱阵脚!”

“乱不乱的又有什么分别,姓杨的要杀谁不是切菜?”上官见微踩了脚地上那一滩水,怒道,“面具被毁之前我已听清楚了,他要将整个修真界屠干净,你,我——一个都逃不了!”

“你说什么!”闻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这么要紧的事你不早说!”

“重要在哪儿?说了你难道就不用死了吗?”

“你——”

吱。

那是木门被推开时,发潮的转轴摩擦的声音。

屋内的三人霎时屏息。

来人长发披散,端着烛台,披着件外衣,显然是匆匆赶来的。那一豆火光上的脸庞上毫无血色,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

陈安道抬起头,看着那三位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是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我、我等正要下棋……”路游子苍白无力地解释道,“好巧,你竟也没睡,不如、不如我等共推牌九——”

“五月五,也就是两个月后,深渊便要踏平仙门。”陈安道走进来,转身合上了门,“不知各位是打算戮力同心协商迎敌,还是坐以待毙,在牌桌上等死?”

他似乎连解释都懒得听。

他似乎也是此刻唯一觉得自己当真能与深渊相抗的人。

那灵台的金光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铃铛的脆响也追着那光一圈圈荡开。

路游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陈安道时,那孩子腰间便已佩戴着这柩铃,随着那追在大人身后的急促脚步轻响,比春日的鸟鸣还要清亮。他看着那孩子带着这棺材奔赴既定的死亡,没有丝毫的恐惧,当真如乳燕投林般想着坟墓飞奔。

如今那镇魂的铃音将息,他却在灵台处生出了一块坟来。

要不赢,要不死。

如若身死本就是叫人憧憬之物,那这赌局之上,陈安道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路游子怔怔地看着那元神,须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错,我等早就没得选了。”他抬着浑浊的老眼,倒是轻松了些,“只是好奇,那深渊为何还要等两月才动手,平白给我等这般准备的余地?”

陈安道的脸上在一瞬间浮现了什么,眉头轻轻地抬了刹那,眼珠和眼皮却重重往眼眶下方沉落,合上了眼。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什么都没有了。

“长老不必心生疑虑。”

“五月初五。”陈安道平淡道,“那不过是我和杨心问相遇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五章内就能完结了,可为何我跟挤牙膏样的收尾收得那么艰难……

第229章 田园记

“谁踩了我的苗!”

油菜花漫山遍野, 黄澄澄的山脚下,青苗在水沟里生得葱郁,只中间一路被压倒了, 苗身上还有一路带泥的脚印。

头绑花巾的妇人一手掐着腰,一手握着锄头,愤怒地指着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玩闹的孩子:“哪个踩的!站出来!”

正在玩桃园结义的几个小萝卜头当场背割袍断义, 互相指着说:“他干的!”

路边跳皮筋的几个小姑娘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拍着掌笑道:“瞧见了, 都踩了!”

“排成了一列, 都踩了的。”

农妇怒不可遏,抄起锄头便追。这人但凡被追了,便一定是要跑的, 那几个孩子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地一哄而散, 其中一个缺牙的在跑小山坡,农妇瞅准他追了上去。

谁想小兔崽子腿短倒腾地快,眼见着要跑远了,油菜花里骤然伸出条腿来!

缺牙的孩子立时被绊倒, 整个人在柔软的花圃里滚了好几周。

小孩儿皮实,滚了几圈后又一跃而起, 吃了一嘴的土, 看向那格外阴险的一脚绊子。

锦绣花团半遮半掩着一个少年人, 那人闲躺在花丛中, 两手枕后, 翘着二郎腿晃荡, 作案的那只脚连鞋都没穿, 只在脚踝上藏着银铃铛, 随着他的动作轻轻作响。

“小杨哥!”缺牙的委屈道, “你干什么绊我!”

杨心问正闭着眼晒太阳,闻言恬不知耻道:“不是我绊的。”

小孩儿气恼道:“骗人!这里除了你没别人了!”

“虽然没人,但是有鬼呀。”杨心问翻了个身侧躺,“不然梁婶儿的地是谁踩的?”

缺牙的双手叉腰:“当然是我们踩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婶儿!疼!!!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迟来一步的梁婶刚好听见了犯人的自供,拎着缺牙儿的耳朵便走:“小毛孩子踩苗事小,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要命,我今天非得告诉你老子和娘,看他们抽不抽烂你的嘴!”

小孩儿格外委屈,虽然事儿他干了,可抓只抓他一个,他便觉得不公平,嘴巴撅得能挂油壶,“哇啊”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鬼哭狼嚎响彻整个闻家的后山,着实凄凉,杨心问这邪物却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只觉溪泉叮当不及这响亮的惨叫半分动听。

他腾跃而起,沾着满头鹅黄的花瓣簌簌落下,落英缤纷,鬓角的碎花带着小叶未动,像是新帖的花黄,衬着这春日也愈发明媚晴朗。

小山坡上春花遍野,山脚连着小村,炊烟袅袅飘入云端。

就快到正午,给田里送饭的人也陆续来了,一个个竹筐里装着新鲜出炉的饭菜,梁婶儿扭送那缺牙小子,回头又招呼了声杨心问:“小神仙,我家蒸了青团送来了,你去之前要不要捎上一个?”

“不要,你家的青团苦死了。”杨心问把他那头疯子样的长发往后扒拉,“花花家的就好吃多了,里头又团芝麻又团红豆的。”

梁婶儿眉头一飞,不乐意了:“那是你不会吃!青团哪里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地道!”

杨心问还在哼哼,显然也不服气,梁婶儿气坏了,朝给她送饭的男人吆喝:“老刘,把花生米和干茶梗拿来,我今个儿非得教会小神仙什么叫地道的吃法!”

梁婶儿的男人闻言一喜,远远地把竹娄的盖子打开,里面不仅有干茶梗和花生米,还有个小酒壶,他左边空荡荡的袖管一甩,竹娄就绑在他袖管上,喜气洋洋地走过来了。

老刘是当时被蕊合楼拐去的人之一,因为心魄游荡太久,杨心问给他们捏出原身时大多会有些残缺,而梁婶儿这些在三元礁上的祭品,被天涯咒和画皮术固定在李正德头颅里的人,则复原得很完整,甚至比原本的体魄还要更加强健。

虽身有残疾,老刘也不见半分阴郁,不记得自己少了条胳膊,只记得自己有双完好的腿,天天拿着竹筐走街串巷,收点好处帮人送些小件物什。

钱给得不多,他也乐意接,他偷偷毛些货物,对方也当不知道,左右都是死了再活的人,哪里还能遇见比死亡更大的事儿?

老刘提着娄走来,将梁婶家里送来的吃食一一排了出来,花生米的香味率先钻了出来,随后是青团的艾草香,茶梗扔进热水里,飘出一缕有些焦苦的气味。

“得先来颗花生米,在嘴里嚼出香来,然后再吃青团,吃完了喉咙粘,用热茶顺下去……诶,就是这样——对头了!怎么样,比什么红豆的芝麻的不好吃多了?”

杨心问整个腮帮子鼓起来,一边嚼一边说:“花生米比没馅儿的青团好吃。”

梁婶儿怒了:“小孩子家家哪儿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就爱味儿重的,甜的!”

“那倒是。”杨心问点头。

“才不是!阿芒就不喜欢味儿重的!”

一句大声的质疑传来,阿芒跳完了绳,蹭着同伴的米糊喝了一碗,也不回家,两个羊角辫一颠一颠得就跑过来了:“阿芒只爱吃甜的!”

她的两条腿不太对称,踩地一深一浅的,但还是跑得很快,到了跟前也不知停,猛地撞进了杨心问怀里:“哥哥,娘说你今天要出去,叫我别来烦你,你嫌我麻烦吗?”

杨心问眼见着这小混账把满脸的米糊蹭自己身上了,抓着阿芒的后衣领把人拎起来,对视道:“太麻烦了,我回头非要跟你娘告状不可。”

“诶,小神仙你今天要出去啊。”老刘奇道,“去哪儿啊,外面可不安全,到处要抓你呢。”

杨心问把阿芒往天上抛:“是谁不安全?”

老刘在阿芒那越来越远的嗝嗝笑里挠了挠脸:“是……是他们不安全。但老话怎么说的,蚂蚁多了能咬死大象,小神仙到底年少,外头那些人的阴谋诡计可多着呢。”

飞得高高的阿芒见到了与她一般高的蜻蜓,一伸手就抓住了,落回杨心问怀里,又被扔了出去,一边飞一边叫到:“哥哥!蜻蜓!”

“看到了,那玩意儿的眼睛怎么比你还大?”杨心问望着高飞的阿芒,对老刘说,“你不早说,现在可晚了,我已经中了他们歹毒的计谋。”

老刘和梁婶儿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什么计谋?”

杨心问面不改色:“美人计。”

老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分不清这小神仙是不是在说笑:“美人计?小神仙,您自个儿长成这样,怎么还能中美人计的!”

他刚说完,就让一旁的梁婶儿极大声地咋了舌:“小神仙不是我说,您可甭惦记您那师兄了!那人说到底是个大家出身的修士,以前人模人样的,那是没戳到他痛处,如今真到紧要关头了,他翻脸就不认人,亏得你还给了他机会去问了问,结果呢,当着你的面都敢说要杀你,可不就是仗着您心软又同他有旧嘛!”

眼见着蜻蜓也越飞越低了,晚些时候说不准要下雨。杨心问一把接住阿芒,放回地上,推了推她的肩:“行了,再扔脑浆能给你摇匀,回去吧。”

阿芒还没飞够,扒拉着他那千疮百孔的麻布旧衣,仰起脸道:“阿芒还要飞。”

“你这么喜欢飞?”杨心问眯眼瞧她,“以后当剑修好不好,踩着个剑往哪儿都能飞。”

“好啊好啊!”

“剑修要锻体,得多吃饭,快回家去。”

“不用当剑修也能飞呀!”躲在树后面的缺牙大叫一声,一边叫一边警惕地看着梁婶儿,“隔壁的小陶叔说,他的很快就能飞天了!”

梁婶儿皱眉:“那老先生成天折腾火器,危险得很,你们小孩子少去打扰人,仔细给自己炸了。”

“那家当官的,以前给皇帝都献过礼呢!”老刘说,“可惜皇帝老儿看不上他的火器和飞鸟,不过也是,他捣鼓的玩意儿又贵又险,哪里比得上仙家法器?”

“不说这个了。”梁婶儿沉下声来,“小神仙,你真不能再着了那姓陈的道了,听婶儿一句话,别再去见他了。”

杨心问把阿芒骗着回家吃饭了,自己捋了捋身上的布条。

这件衣服从他吞下深渊那日起便穿着,屠闻家过后也没换过。他如今不太算活人,也不太算死人,严格来说连人都不算,不用进食也不会流汗排泄,自然也没想过要换衣服。

“我不要嘛。”杨心问的手指圈着那布条打转,作出幅含羞带怯,怀春少女一般的模样,“我就要跟他一起嘛。”

老刘浑身打寒战:“小神仙,你不会叫谁下了降头吧?”

“可不是吗!”梁婶儿痛心疾首,“那姓陈的都要杀你了,你怎么还惦念着?”

杨心问收了他那矫揉造作的做派,稍微正常了些,没所谓地笑笑:“别把他想的这么坏,既是修士,除魔便是本分,倒是你们,可也想修仙啊?”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老刘和梁婶儿都愣了。

老刘用完好的那条手臂挠了挠后脑勺,须臾道:“这……修仙哪有人不想的?”

“可不是。”杨心问又胡塞了口青团,“延年益寿……”

嚼两下。

“强身健体……”

再嚼两下。

“若是修成了……额,咳咳咳……救——糊喉咙了,水,来点茶!”

老刘忙给他递了杯,杨心问顺下去,跟剩下的青团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嗑……若是修成了,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也不会处处矮修士一头,闻家平乱时,三个修士就把赏甘屠得血流成河,若是人人都能修仙,想来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那边的梁婶儿却眯了眯眼,不大同意。

“这成仙固然好。”梁婶儿说,“可事哪有这么容易,要我说,还是从前的主意好,把这些修士有一个算一个得全杀了,这不更干净?”

老刘笑着二指凌空点点:“老婶儿,你好大的杀性!要我说,还是修仙好,这仇就该自己报才痛快!”

“修什么仙?如今这日子过得不比那群修士好得多?”

“好是好,可这好是哪里来的?是小神仙掀了闻家才有的,如今外头的修士都要咱们死,若是小神仙不在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撕了咱们?”

“呸呸呸!”梁婶儿大怒,“你说什么呢!”

老刘忙道:“不不不,此不在非彼不在。只是这小神仙也不可能时时与我们待在这闻家地界里,我们若无力自保,小神仙转个身的功夫我们岂不就遭了?”

梁婶儿还是不同意:“这仙人打架你是没见过,打完一架周遭就没有能活的,那才真是杀性大呢。况且那些人家家底深厚,修仙的要法器要灵石要丹药,我们这种半路出家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老刘嬉皮笑脸道:“这不是还有小神仙嘛……”

梁婶儿啐他一口:“你这不还是仰赖着小神仙?”

两人如小儿辩日,辩得日中都开始西偏了,一会儿午休的人回来了,听到动静便也加进来吵,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杨心问侧躺在草地里,撑着一边的额角听他们吵,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又弯腰自地上刨了几束油菜花,悄无声息地从小山坡后面绕走了。

新打的界碑斜插在闻家大门口的槐树下。槐树叶葱郁,将晌午的日光剁得稀碎,纷纷扬扬地洒在树下的姚垣慕身上。

姚垣慕把头发剪短了些,绑了个小团在脑后,这三年他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许多,显得像座山一般高大,身上的短褐已略显局促,锄头靠在一旁,显然是专程在这里等着他的。

他们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杨心问知道他是来拦着自己别去的,姚垣慕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

可他还是站在了这里。

“大哥。”姚垣慕举起了锄头,像个腼腆的庄稼汉,连剑都没有,就这么挡了他面前,“我不会让你过去的。”

第230章 首尾

对于天生灵脉的人来说, 破境有如呼吸般自然。哪怕在姚家被像一头年猪样的养着,如今在这田间又成了个地道的庄稼汉,姚垣慕依旧能在某个插苗的清晨感到万灵丝朝着他聚拢, 经脉中最后一点滞涩被冲破,顺利进入静水境。

那日突破之后,他擦了擦额角被热出来的汗, 继续低头插秧, 干到了日头正中的时候回屋子里休息。

第二天出门时遇到彻夜未归的杨心问, 杨心问多看了他一眼说:“突破了?”

他忘了这茬儿, 愣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是。

“师兄好像也快了。”杨心问嘴里叼着不知哪顺来的高粱梢子,“下次见估计就已经突破了。”

于是姚垣慕便知道了杨心问昨天去哪儿了。

姚垣慕的肩上搭着汗巾,那时天才蒙蒙亮, 空气里有夜露的潮意, 他粗短的手指局促地抓了抓汗巾,有些急切道:“师兄他怎么样了?”

“挺好的。”杨心问说,“正合计着样怎么杀我呢。”

邻居家养的粉眼儿这会儿刚醒,发出了像竹哨一样的声音, 高高低低地起落,倒是比院里的鸡还要早。

姚垣慕的脑子里还有别的事儿堵着, 过了许久才说:“这怎么可能……”

“这话说的, 能有什么不可能?我作恶多端, 杀过的修士往北面运, 血都能糊住那干得翻鳞的旱地了。”杨心问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师兄这人就喜欢那种洁白无瑕又乖巧可爱的, 太有主意的他本来就不喜欢, 有主意还坏的, 他更看不上了。”

杨心问嘟嘟囔囔得像个跑了婆娘的赌鬼, 仿佛陈安道只是不睬他,而不是要杀他。

“师兄怎可能要杀你……”姚垣慕一边说着不可能,却又在心中的某处隐隐觉得这似乎是必然。

发现叶珉的手段之后,陈安道对叶珉便不曾有半分留手,当年李正德身死,陈安道亦没有丝毫犹疑地割下了他的头颅另作他用。

他跟在陈安道身边许久,时不时便会为师兄的心狠手辣而胆寒,但他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他和大哥会站在陈安道的对面。

“他怎么会……”

姚垣慕心想,他会。

可是——

“可是师兄待你是不一样的!”仿佛找到了底气般,姚垣慕大声道,“师兄那么喜欢你,绝不会害你的!”

“哎呀,你这孩子,嘴真甜。”杨心问捧着脸蛋,扭动着上身,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这么夸张,还是我喜欢他多一点啦。”

姚垣慕气道:“大哥,我在跟你正经说话!

“我也在正经说话啊。”杨心问笑着捏了把姚垣慕气红的脸,“就是因为我喜欢他多一点,所以无论他怎么想,我都希望能死在他手上。”

那张红红的脸和地平线上的旭日重合在了一处,院墙里探出的桂花树叶尖打着露水,滴下一滴,溅在太阳上,惊醒了笼里的红头公鸡。那公鸡扑棱着翅膀,高昂起脑袋来,宣告驱逐这黑夜的胜利。

姚垣慕不接受这样的道理,他茫然地摇着头,不解道:“为什么非得如此?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屋舍里开始传来响动,这个季节内屋不闭,只挂着素帐,大多数人也不穿鞋,从榻上醒来便掀了帐,光着双脚哼哧哼哧地出门挑水。

村民一边同来往的邻居问好,一边哼着荒腔走板的小曲儿,若是昨日刚因为院子的洞该谁来补而超过,便别过脸去,非得过两日才肯和好如初。

鸡犬相闻,人声似蒸腾的朝露渐渐升起。

“这样很好。”杨心问收下了过路的老翁递过来的馒头,掰成了两半,递给了姚垣慕一半,“可不能只有这里很好。”

“如今世间已没有魔物,失去了这一共同的敌人,平民与修士的冲突只会愈发剧烈。我今日能以杀止杀阻止闻家,那上官家,姚家,季家……甚至是多年之后的陈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散修,我一人如何能拦得住?”

见姚垣慕不肯接那馒头,杨心问只好落寞地收回了手。

“那又如何?”姚垣慕不解,“这本就不是人力所能回旋之事,难道大哥你死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吗!”

杨心问没心没肺地打了个响指:“不错,还真是这样。”

姚垣慕以为杨心问在耍他,不免气急:“你——”

“让我来给你讲一个二手的故事。”杨心问猛地将那一半馒头塞进了姚垣慕嘴里,“某天,有一个刀客走在集市上,他忽然开始想一个问题。”

他趁着姚垣慕说不出话,单手背在身后,神神叨叨道:“世上的修士淬炼灵力,吸取灵力,最后得道升仙,带走了人间庞大的灵力。这么算来,世间的灵力是只减不增的,可为何几千年下来,这世间的灵力缺半点没少。”

“唔唔……”姚垣慕挣扎了两下,被杨心问掐着腮帮子,老实了。

“相对的,人向深渊祈愿,随后逐渐化魔,待愿望既成,心魄全然堕魔,归于深渊。如此算来,魔气竟是只增不减的。”

一个大爷路过,见二人模样,立马替姚垣慕打抱不平:“小神仙,你怎么又欺负垣慕!”

杨心问松了手,抱臂胸前,朝姚垣慕扬了扬脸:“我欺负你了吗?”

姚垣慕立马摇了摇头。

大爷看着姚垣慕那窝囊样子,再恨铁不成钢也没用,深吸一口气,走了。

姚垣慕正在揉自己被蹂躏了的脸颊,一边含糊不清道:“你以前跟我讲过这个,是提刀客对吧,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笨,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杨心问说,“师父是深渊所成,对吧。”

姚垣慕疑心有诈,谨慎道:“一半的深渊。

“唉,一半的深渊那也是正经的深渊。我问你,既然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师父却是仙门的第一宗师?”

姚垣慕懵懂:“因、因为他最厉害?

杨心问叹为观止:“……你可真是李正德的嫡传弟子。”

“那还能因为什么?”

“重点不在‘第一‘,而在于‘仙门‘。”杨心问说,“你有没有想过,师父分明是深渊所成,可为何全无一丝魔气,却是一身纯粹的灵力吗?”

姚垣慕自然是从未想过。人往高处走成仙,往低处走堕魔,李正德是万人敬仰的第一仙师,那便自然是仙,如何会有魔气,如何能有魔气?

哪怕他分明就是魔物所化。

搭在他肩上的汗巾有些潮湿,却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被水气堵塞的毛孔里蕴积出的污水,有点湿冷,还有些许霉味。

“继续刚才的故事。”杨心问见姚垣慕的腮帮子不动了,便接着说,“那刀客冥思苦想,有了个格外离经叛道,甚至是大逆不道的想法——灵力与魔气,或许本就是同源自深渊的。”

“可是该如何佐证,同源的灵力与魔气又是以什么为契机分道扬镳的,他却毫无头绪。”杨心问踢了踢墙角的陶罐,里头哐当晃水,转了一圈,没倒,“直到他在陇州那热闹的集市上遇见了被采生割耳,浑身贴满了猴毛又一身魔气的一个孩子。”

“那孩子……这么叫怪反胃的,还是叫猴子吧。刀客救下了那猴子,带在了身边,教他人言,传他功法。问及来处,猴子不知自己是哪里的人,只隐约记得家住河边,他娘背着他在河边洗衣,拐子从竹筐里抢走了他,一路沿着河道跑,他娘反应过来,迈开蒲扇般的大脚,举着洗衣的棒槌在后面发疯地追,竟是半点不慢的,直到那拐子跳上了备好的小船。船飘远了,他娘想也没想追进了河里,他最后瞧见的是河水没过了他娘的头发,哭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牙船里又小又逼仄,他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闷热潮湿的船舱里他几乎呼吸不过来,见不到一点光,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睡过去,在梦里和他爹娘仍旧在一处,醒来,他饥肠辘辘,身上的伤口也在溃烂。”

“或许是他,又或许是船舱里许许多多的孩子这般想着——如果梦里的才是真的就好了。”

“诸天神佛无人应,只有深渊降临在那片湍急的河水中。他甚至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自己愤恨地做了一个人牙子被狼咬死的梦。狼真的来了,咬死了那几个拐子,还咬死了其他人,整条船上除了他没有活口,森然的狼眼望着他,却独独没有咬他,他坐在尸山血海之中,与屁股底下的半个脑袋对望,那半个脑袋梳着细细的麻花辫,昨天偷偷给他塞了半个馒头。”

姚垣慕猛地捂住嘴,像是要把杨心问刚分他的半个馒头给吐出来。杨心问嗤笑一声,颇显幸灾乐祸地拍了拍姚垣慕的后背,

“船随波逐流,很快靠了岸。他逃走了,也没有逃多久,便被当做乞儿再度拐走了。当时的刀客听了那猴子颠三倒四的叙述,便知猴子曾向深渊祈愿,害死了那一船的孩子。可他曾将这些如实告知,一是于心不忍,二是怕猴子得知此事,心生恐惧,会愈发频繁地做些噩梦,便只说这是预知梦,是上苍庇佑猴子的福泽。”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可怕又不可控的怪异,可刀客还是将猴子留在了身边。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大多数见过深渊的人都或死或疯,如猴子这般祈愿后还能与常人无异的人世间罕有,他决定以猴子作为他了解深渊的第一步。”

“只有表面的观察和记录是不够的,刀客向猴子传了功法,竟发现猴子也能用这些仙门的功法,只是体内流转的并非魔气而是灵力,且不在丹田生气,而是自心脉生魔气。不仅如此,猴子对幻象术的天赋也登峰造极,仿佛那幻象不是虚境,而是那猴子原本就身处的环境。”

“刀客猜想,虚者,魔也,魔自心生,乃成深渊第一道——心魄道。当时刀客想,或许魔和仙的区别,只是人心所向,若人觉得这是魔,便会成魔,若觉得是仙,便会成灵。”

“彼时他已开宗立派,门下首徒叶沅却对此有异。叶沅说,虚实不相容,若魔为虚,灵为实,二者如何同源?叶家彼时受难,圣女大多活不过五年,她一介静水境的宗师投身还只是邪门歪道的临渊宗,只为给族中女眷寻活路。她苦心钻研心魄道,已有石饕餮那般惊奇的成就,却发现此道对她所求毫无裨益。”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她那终年带着猴子不着家的师父传来了消息。刀客带着猴子重返夷湘,寻猴子故旧的线索。或许是因故地重游,猴子在夜里做了山洪暴发的噩梦,醒来告知了刀客,刀客连忙驱赶村民远离低地,山洪暴发之时无一人伤亡。当地人便将此猴视作祥瑞。”

“猴子此生从未如那般受人尊敬和爱戴,竟是不愿离开了。他不知这灾难是自己引来的,只当自己仍旧做着预知梦,每晚梦到了什么,第二天一早便要亲自去告诉镇上的人,很得意,很兴奋,甚至不曾注意到镇上满街的白幡,素盖,他只是踩过那些纸钱,如报丧鸟那般将咒言带去千家万巷子。”

“鼎和柴是镇上的人备的,猴子是被刀客绑进鼎中的。”

姚垣慕问:“为何刀客不强行将猴子带走?”

杨心问“嚯”了一声,笑了笑,眼里却一片冰冷:“因为刀客以为,仙魔之别在于人心,若人人都觉得是仙,便该是仙,若人人觉得是魔,便会成魔。猴子被夷湘的人顶礼膜拜,他想看看,猴子是否会因此而变成仙。”

“他错了。结果是白白葬送了夷湘上千的人命,他将猴子绑上了鼎,点燃了火,却说这一切罪责在他,而非猴子的过错。”

“他砍下猴子的头之前说,你要活下来。”

“整个镇上六月飞霜,冰封三尺,深渊降临。猴子的脑袋滚落在地,他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待再醒来时,现实如他梦中那般冷,刀客的灵力、□□、魂魄,全都被深渊带走,而无首猴的□□也至此‘不死’。”

朝阳已升了起来,将二人的影子拉长,打在灰扑扑的泥墙上。姚垣慕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究竟哪个是杨心问,是面前站着的这个,还是那细长而一片漆黑的影子。

“叶沅知晓了此事,并无多少对师父仙逝的伤怀。她茅塞顿开,忽而想到,深渊吞并的不只是刀客的心魄,还有灵力和□□,□□是和深渊交易的代价之一,是可以流通的金银,她无法奉上谁的心魄,但她或许可以奉上谁人的骨肉,来换取圣女的寿命。”

“这便是深渊的第二道,骨血道。”

姚垣慕捂住了耳朵,猛地蹲下,朝着地面喊道:“我不想听了!”

“第三道元神道,你应当已然知晓了。”杨心问恍若未闻,“季家季枝与夏听荷赴京中平妖乱,自那无心之妖身上顿悟了元神道,后在京城定居,以蕊合楼为掩护,世代钻研元神道。”

杨心问家砌墙的泥里便有一坨画先生,闻听此言竟轻哼起来,很是得意,全然没有半点悔过之意。

“大哥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讲这些?”姚垣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

“因为无论你听或不听,这些都是事实,不会因为你移开眼便消失。”杨心问语气稍微沉了沉,“仙门血债累累,可并非是修士生来就这般残忍,而是没什么人会专门避开脚下的蚂蚁。”

“我要让平民和修士如平等的人那般站在一处。”

姚垣慕不解道:“可是如何才能……”

杨心问叹了口气,也蹲下来,偏头托着一边腮,叹气道:“还不明白?”

姚垣慕摇头。

那细长的影子成了一座尖塔,刺进了门上迎喜童子的脸颊。杨心问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姚垣慕的胸腔:“万物生灵,独人生魔。”

“所谓深渊,本是虚无,万物生灵,它便是蓄灵之所在,人吞灵生魔,它便成了万魔之地,灵魔本为一体,却又相吞相噬。李正德本是残缺的心魄与健全的骨血所成,自然表象为灵,我的心魄骨血具已成魔,如今自然也是魔的姿态,若我徒然身死,魔气只是重归大地,可若是以至纯的灵力杀我,倒冲我体内的深渊——”

杨心问的手指在姚垣慕面前打着圈,仿佛在为他绘制一幅充满希冀的图景:“邪魔化灵,人上万年蓄积的魔气成灵,作为容器的我同时破碎,那磅礴的灵气会四溢在这片大地的每个角落。”

“不需从自然中淬取那一点点灵力引气入体,所有人的灵脉都会浸泡在这充盈的灵气之中。”

杨心问慢慢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初生的朝阳。

“世上再无庸常,人人都能成为修士,飞天遁地,长生不老,世家和王朝的体制悉数崩溃,独属于仙人的秩序建立在片大地之上。”

“此处便是天上白玉京。”

他开怀地笑着,那痴态落在姚垣慕的眼里,竟叫人想起无首猴。

那日杨心问朗笑着走进了屋子,之后的半月里,杨心问仿佛无事发生一般,白日捉鱼打鸟,夜里游山赏月,见了愁眉苦脸的姚垣慕也没脸没皮地笑,闲来就与村里爱粘着他的几个孩子说他的情史,将那份聚少离多还要落到惨淡收场的情缘说得感人至深,催人涕下,叫无知小儿以为这情字当真是什么好东西。

两个月的时光如村头桥下那流水向前奔去。

杨心问看向了被日中的太阳晒得发烫的界碑。界碑刻的字奇丑无比,里头又用红浆刷了一遍,夜里看来鬼气森森,青天白日地看,却觉得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撒了一地的麦穗,分明是可爱至极。

他不由地真的笑了一声,随即又看见了姚垣慕落在界碑上的影子,又短又矮,更好笑了。

“我那日与你说这么多,一是我心里得意,想找人唠唠。”杨心问踢起一颗石子,正中姚垣慕的影子,“二是想免了今日的麻烦,叫你理解我,别来挡我的道。”

姚垣慕沉默地提着锄头站在那里。

远山起了风。

阿芒晾在竹竿上的被褥缓缓飘动,她惊奇地发现那“风”生得奇怪,竟是一条条一缕缕可以看见的金丝!细细的长虫般在空中游弋,自她的后院,自远山,乃至旋转起来的高天之上的白云——万千灵丝如遇大能陨落般躁动起来,朝着姚垣慕的周身聚集。

桥下的流水激荡,杨心问一头长发也被那罡风吹得凌乱,手中的油菜花也被这风残忍地蹂躏,他自发间看向姚垣慕,那老实的庄稼汉身上青筋外突,浑身的经脉都微微鼓起,眼似被绳勒得外凸,那是连天生灵脉都一时难以承受的磅礴灵力。

锄头翻动,虽然很勉强,但杨心问看出那是临渊剑法的《失相》第四式——狂人言。

“临渊剑法原是刀法,用来练剑还勉强,拿来挥锄头实在需要天马行空的想象。”杨心问叹了口气,“当然最天马行空的,是你竟然觉得自己能挡我。”

姚垣慕已经踏步上前,锄头一抡,锐如刀刃的灵力破开长空,直逼杨心问的面门。杨心问不躲不闪,随即便见他身后的土路骤然划出一道深沟,只有他站着的地方毫发无损。

他朝着姚垣慕走去,步伐不急不缓:“与我对战,你可知第一要义是什么?”

“不、不能怕!”姚垣慕两手一扯,那锄头的棍和头便分开,他矮身一抡那铁头,杨心问偏头避开,同时道:“不对。”

棍子在空中挥下,如鞭子重抽地面的声响,重重砸向杨心问的头顶。杨心问反手抓住那木棍,稍微一捏,木棍便碎成了屑,他隔着那碎屑看向姚垣慕。

姚垣慕仍在滞空,手中的棍子没了,他竟忽然傻了一样抓住了杨心问的肩膀,咬牙道:“要动脑子!”

就在这时,破风声再起。

方才打空的铁头回旋,其上疾行符的金光大作,以目不可视的速度重击杨心问的后脑勺!

杨心问一愣,不可思议的视线在姚垣慕身上落下,手里一松,油菜花散落一地,他随即软倒下去,倒地不起。

躲在树后的小孩纷纷跑了出来,围在他周边,叽叽喳喳地说:“他怎么了?”

姚垣慕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当真一击得手了,茫然道:“他……他晕过去了……”

“你做什么打他?”

“我……”姚垣慕说,“我不想大哥去送死……”

“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这一切都太顺利,姚垣慕一时还没回神。

“就是……他明天还能和你们一起玩的意思。”

“这样啊。”阿芒挠挠头,“可是垣慕哥哥好笨,总是找不到我们,哥哥你不跟我们一起玩吗?”

杨心问伸手把倒地不起的姚垣慕翻过来,好歹让他面朝上睡着。

“要装作找不到你们太痛苦了,别折磨我,去折磨地上这个。”杨心问捻起姚垣慕的汗巾,盖在对方的眼上。

随后伸了个懒腰,一边整理着手里那捧花的枝叶,一边往桥头走去。

刚过桥头,他脚下又顿了顿,转头说:“还有,等他醒来告诉他,与我对战的第一要义,是别盯着我的眼睛看,不然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远了,那身影在午后的晴阳下,如飘远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