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缓缓站直了身子。
一脸的络腮胡,眉心一粒痣。
锁着眉头,只是两鬓有些发白,一刹那竟然以为自己要看错。
但双目一接,便是不容置疑。
这一刹那,竟有点希望是自己看错。
他将原本裹着的一块围子重新围好,朝马车低声道:“无事。”
只是眼神比之前更沉,更狠。
有孤注一掷之态。
层叠的屋顶,一眼望去都是两层结构。
底下一层街面上的店铺都关上了,是静的,地上有些湿漉。
映着的两辆马车的影子也是静的。
感觉头顶上有琮琤,一时分不清是筝还是琴。
从这两重静里穿透出来。
黑色的瓦片,稍一抬头,楼阁延伸处是红色的悬灯。
悬灯浮处,是软红十丈。
叮叮咚咚的,听着总有那么点像青花瓷。
又有些像是靳则聿弹的,但靳则聿离这里已经很远了。
后头似乎有“王妃”的声音追迭而至。
又像是自心底追叠而起的声音。
他的眼神紧盯在她的脸上。
朝她缓缓地抬了一侧的眉毛。
像在问她。
目中的光桀冷狂傲。
接着缓缓将身边人递来的斗笠戴在头上。
又在她面前,将颈下的结打牢。
再抬起头的时候,眉已经伏下去,舒动了双肩。
“哥。”
相擦的马车里再次发出动静。
他的目光滑过马车,抬手示意了一个走的姿势。
街是静了下来。
车夫赔礼的声音才盖进耳朵,言子邑人都有些虚脱了。
扶着马车,摆了摆手。
从砖板踏到马车上的时候,差点一滑。
扶着马车木棂,再用力一蹬,人一缩,就落回了马车里面。
她猛地用背砸了一下马车板壁。
一点也不觉得疼。
再砸了一下。
前面的车夫发觉了动静,“王妃,怎么了?”
“没事,继续赶路吧。”
马车赶了一小段便停了下来。
渐渐有烟尘侵入喉咙的感觉。
白门楼外有两架五色彩篷,平日里方便行脚之人散坐,此时空落落的。
白门楼楼宇一侧檐面仍有长木条砸下来,燃只燃了一侧,篷面燃透了一个洞,木条砸在地上。
巷底街面都是围观的百姓,但见有官兵在此,只远远地看着,随着眼前的动静,发出一些惊呼声。
地上仍有些潮漉,掉下来的长木在水渍里哔哔啵啵,却没有再燃起来的趋势,远远见李通涯抬了手臂,卷着衣袖,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校事处缉拿办案的人,一边用衣袖掩着口鼻,一边大声道:
“别放跑了一个!”
火苗似乎对白门楼的格扇别有眷顾,虽是一格格分开,但像灶上的火焰,幽幽透着一些蓝,顺着窗格子的底部延走。
邢昭领的人此时才从巷口打马驰出。
十几个人,人马矫健,却安静异常。
言子邑缓了缓心神。
从马车里出来,仰头,接着邢昭从马上看她的眼神。
从未见他这样看过她。
两人的视线不动,接过几秒。
邢昭才从马上下来,缓缓走到李通涯面前。
他边上的一架轮椅,已形同一具摆设。
这样的火光里,李通涯的面部结构交待得分外清楚。
一双眼睛如同被火燎过一般,直淬人心。
“王妃,邢昭,你们如何过来了?”
他指着檐楼漏窗里头隐隐来回的人影,里头飕飕地还有箭矢划来,校事处有人避闪不及,中了箭垂倒在地上。
“负隅顽抗!”
李通涯喝了一声。
但显然并不关心这些人性命,垂着的手一挥而上,指着下一拨人再往前去。
火光中,邢昭朗眉星目,如有异色。
他今日一身白底描青竹的常服,只小臂上缠着棕色的臂缚。
“王爷知道了动静,差我等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旋了旋臂缚,
音调不疾不徐。
“哦,是这样。”
李通涯拍了拍胸前尘灰::
“陛下,陛下召见王爷的时候,说让校事处留意着城内有人欲图造反一事,我想着,他们既然要在陛下出城祭祀的时候动手脚,那关口或许还是在城门上,便让人放出风声去,说……我这个城门指挥史或许能助他们一臂之力——”
李通涯遮着袖子的手显得兴奋。
微微有一些颤抖:
“这些人知我奉守城门,又隶属大都督府,便以为王爷也想行此大逆之事,便暗中差人联络我……”
李通涯这时望了他们二人一眼:
“我假意答应了他们……交接机宜之人便告知,一是礼部中有他们的人,已知陛下祭祀那日,预备从白门楼前过;二是他们想銮驾过白门楼的时候,用箭弩行刺陛下;三是他们若得手便罢,若不得手,或许还要从城门处下功夫。”
“李指挥……你这是钓鱼执法。”
言子邑目落火光之中,楼檐之上已有人不顾危险,从窗户爬至檐角,纵跃了下来。
“嗯?”
李通涯似乎没听清,但是一声哼笑:
“但是……这些鱼,便都上钩了。”
他捂着袖的手背一卷,一双凹陷的眼睛往白门楼抬了抬:
“听闻他们今日聚于此,是效‘玉带诏’,署名画押,顺便排兵布阵,又听闻他们拢集了京中的射术高手,我倒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人,王妃、邢昭,可有兴趣一道看看?”
楼底下沿着窗檐的部分,那炉子燃着小火的微光,细密地冒着头,已经不止于窗格底,而是将四方的门框,窗框都包围起来。
与李通涯的眼神一样,兴奋地跳跃着。
门楼前哔哔啵啵。
走出十来个身影。
打头一个穿着灰布,除了腰间配了一块黄绿相间的玉,别无他物,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半提着一个酒壶。
一点也不像是在火中逃命。
倒像是从戏台的幕后来到了戏台的中央。
言子邑的一颗心像被人从外部牢牢地攫住了。
“咦!”
四周百姓远远立着,本看不出是何动静,见有人这般走出来,不禁都发出了惊疑之声。
中间相继有人被识了出来——
——“这不是少府耿侍中……”——
——“那人,那人好像是言府言大公子,去岁京中比射时见过,只中间那个是何人?好个人物!”——
言侯拔开酒盖,仰头就了一口酒:
“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
今日,我们也在京城畅快一回。”
他最后一句话是侧身对着随他一肩之后的大哥说的。
他到底是一方诸侯,平日里在言府不觉得,此时走出来,虽然比在他身侧的大哥矮了半个头,气势阔略,让人难以忽视。
四周火光感觉灼在眼球上,言子邑勉力又看了一遍,确定二哥不在其中。
刚才听李通涯说,他们“礼部有人”,心里咯噔一声,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一刹那便泛上来。
此时此刻,在做了最坏的打算之余,存了一份侥幸——
或许还能保一个。
“李指挥,你所行不善啊……言某敢问一句,你到底站哪头啊?”
言侯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王妃,……”
李通涯朝四周望了一望,没有回答言基邬的话,而是转目落在她身上:
“您怎么看?”
她尚未回答。
却是邢昭走上了两步,他打手示意身后跟着的禁军兄弟。
十几人虽不多,但齐整地挡上来,散发着随时一战的军伍气。
他漾着一抹他平日里玩笑的神色,带着商量的辞气:
“要是我说,今日想请言侯、言大哥回禁苑坐坐,不知仲劳能否行个方便?”
“你!”
李通涯观他行色,知他不是玩笑。
但李通涯待他,却隐有些不同,目环四周,压了些声音:
“陛下……王爷皆看重于你,你别越了臣属的分寸。”
说完了这句话,目光一变,双手一拱,朝他们身后的方向,行了一个礼。
两人跟着一回身——
王府护卫营的人行动极为迅速,一部分人派了关防之用,在四方巷口阻住了看热闹的百姓,另一部分人一字摆开,贴于身后,寻开一辆马车的空隙。
靳则聿从马车上缓步下来。
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而过。
滑过邢昭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就见邢昭半抬手,禁军的人便退了。
最后同言侯遥遥一交。
言侯拿酒的手也背在了身后,胸膛微微一挺。
“王爷,您如何说?”
靳则聿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通涯被问得一愣,他近来备受呵遇,少有的尴尬浮在脸上。
靳则聿似乎没有看李通涯的脸色,直截了当地道:
“你是校事处司卫,原本应该怎么办?还来问我。”
“自……自然是拿人。”
“那便按规矩办。”
火势渐渐灭了。
广场上渐渐空阔起来,四方唯余残局,言侯和大哥怎样被带走的,她似乎注意了,但又似乎没注意。
脖颈间透出一股凉意。
“按规矩办”——言犹在耳。
“我送你回王府。”
言子邑看了看出声的邢昭,望了望已逍遁在暗影里的靳则聿的马车。
道:
“禁苑大哥和言侯是去不了了,我跟你去罢。”
第87章 事后“这,真不能说。”
马车抵达禁苑时,已是深夜。
言子邑脸上都是灰。
这一晚如坐过山车般跌宕,此刻却像置身安静的有轨电车,四周偶尔的铛铛声,一阵困意袭来。
老秦赶过来时,言子邑问了一句,什么时辰。
老秦在屋里四下一寻,瞭到一座腰鼓铜漏,“寅正了。”
靳则聿到白门楼的时候,老秦并不在侧,言子邑随口一句:
“你后来到哪里去了?”
老秦从盆里拧了一块巾子,递到她面前,言子邑接过擦了一擦。
“这,真不能说。”
老秦又给她拧了一块,
“老李……李通涯这个人,拧巴得很,靳三爷当年的事,说他私吞了饷银,都是没影的事,本想抹过去,他在万策堂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一、二、三、四,都没给王爷台阶下。”老秦压低声音,”你说万策堂当时都是我们自己人,王爷也没有徇私,今日白门楼围观者众,我都听说了,言侯是穿了件灰布大袍,手执酒壶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你说这让李通涯怎么收场?让王爷如何自处?”
霈忠言语里带了些他人虽不在校事处了,但消息依然很灵透的那种显露——
发生的事情“如历在目”。
她手抚在额头上。
自言自语了一句:
“言侯的人生确实到了巅峰,不过你还缺了点细节。”
“什么细节?”
邢昭背手在一旁,
“言侯大人还颂了两句文。”
“什么文?”
“刘伶的,《酒德颂》。”
老秦面上是又皱又笑,“你们俩还有心情玩笑,真是服了你们。”
邢昭侧脸看他,换了个问法:
“王爷给了你什么新差事?”
“这……这回,真不能说……”
见霈忠虽词涉吞吐,却带着罕有的坚持,邢昭低笑作罢。
这时,右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说王妃姐姐来了,我总惦记着在王府的日子……”
她提着裙摆,迈过门槛,看着众人的模样,微微一愕。
邢昭递了一个眼神过去,她吐了吐舌头,过来给言子邑整理了衣带,又将她的一些散发拨到耳后,最后蹲下来用手捏了捏她的手,安静地看着她,言子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圆润饱满。
禁苑通禀的人在屋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不敢高声:
“将军,荀大夫深夜过府,您可要一见?”
右焉仰脸看了一眼长兄,接着便向众人一礼,退了出去。
夜中,荀衡低着头从薄雾流荡的池桥上踏进来,将要接近门槛的时候,禁军营中的玲柝声隔着峰岭传来,他斜听了一耳,步子慢下来。
霈忠同他打了个手势,他转眼同邢昭目光相接。
言子邑虽然垂着头,他们的动作都收在眼里。
但是她今天很疲惫。
脑子里突然跳出来某本电视剧里的台词,大概是仗刚打完,主帅下命操演,某个将军说,将士们都很疲惫,那个主帅说,要是敌军打过来,你去和敌军说,我很疲
惫,让敌军明天再来吗?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一笑,肘抵着桌角,食指点在额头上,微微吃了点力道。
只见荀衡撩了下袍,意识归拢时,他已半跪在自己身前。
平日里讲求身份关系。
今天就在这透水的阁楼里。
近距离同他对视了一会。
荀衡面带一丝笑,眉头一紧,眉尾往下一压:
“王妃,回京之后,京城气味变了……王爷心中自有大义,有些事情并不想做,我想您一定比我们更明白,但权相争与,需要果断决绝,所以,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李指挥这样的人,但李指挥这样的刀,纵是执刀人,也不能全然摆布,还请王妃……”
他的眼中有红血丝。
不像是疲累的,更像是灌注了某种情感。
言子邑一双眼睛在他脸上游走了一会。
手指在额头上来回拨浮。
两人的对视似乎有些漫长。
霈忠的眼神从两人身上来回,总感觉有些不对,猛拍了一下荀衡的臂膀:
“你小子盯着王妃看什么呢,你个‘谋士’,快出出主意。”
荀衡望向他:
“什么主意?”
“当然是把王妃父兄摘出来的主意。”
荀衡摇了摇头:
“王爷若不肯松口,此事难办,不过,敢问二位……”
他词锋一转,分顾了一眼霈忠和邢昭:
“究竟是何人属臣?是王爷,还是王妃?”
“这,这……”
霈忠被他问得结舌,尚未回答,就见荀衡笑着从胸口掏出一个信封,递到王妃面前:
“那我今日也学学二位,做一回王妃的属臣。这原是王爷的嘱托,属下今日擅作主张,将此物交给王妃。”
见他调了个花枪,霈忠一股气上来,又不知他唱的哪一出——
看了一眼信封,除外面环贴了一条一指阔的封纸,封上别无一字,便问:
“里头什么东西?”
荀衡也不答,只低头笑笑:
“我去抄胡卿言的家,进府,圣旨尚未宣读,王府护卫营的‘五爷’便带人闯进来,二话不说,从后院带出一个丫头,我也问‘五爷’,这是何意,五爷铁了脸说——”
他说着看了霈忠一眼,
“‘不该问的别多问’。”
言子邑眼皮微动。
这丫头应该是红莲,那这信封,便是胡卿言手里握有的“余信”。
荀衡表面上是在说他“任肆记仇”,实质上是用记仇做“幌子”——
既不参与他人家事,也免了他将这东西交给王爷的尴尬。
但言子邑相信,靳则聿一定没告诉他——
同样的东西他手里曾有一盒。
讲到胡卿言,讲到抄家,霈忠往院外瞭了一眼天色,拍了拍荀衡的臂膀,用提醒的语气:
“快要交卯了,胡卿言府上,你盯着些。”
荀衡一笑,揶揄道:“到底是校事处的司卫,除了嘴不严实,倒也有谨慎之处。”
说罢便扶膝起身,辞了众人。
言子邑从禁苑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只属于晨间的那种鸟鸣在四周围绕,显得清脆。
禁苑坐北,院门朝南,东面而来一片灿光,什么都瞧不见,霈忠被耀目的日光刺得难受,侧过脸,见邢昭对着日头,像是没什么反应,于是拱了拱他,做了一个遮挡的姿势。
邢昭不理会他,依旧直视日头,对着言子邑道:
“王妃大概不知,我出生于滇南,晨起便是这样的日头,见惯了。”
“我知道,王……他和我说过。”
讲到“他”,三人一默。
老秦一手插腰,邢昭侧目空处,显得严肃。
言子邑笑道: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你们怕言府遭了事,我再不积极服软,他要休了我?”
这个光线,脸上的细节有层次地被放大。
邢昭是受光偏爱的。
只是老秦吃亏。
言子邑调侃道:
“这种担心就免了,而且不真诚,你们要是真担心,或许应该说要是他把我休了,你们谁把我娶回去!”
老秦突然脸色一变,透出一种将死之人的灰,言子邑觉得这个表情也太夸张了,虽然他们这种阶级纯友谊扯不到男女之爱,但也不至于一听要娶她,就这个鬼样,刚想开口——
“言子邑!”
身后一声厉叱。
她吓得两肩一耸。
这三个字拼接在一起,显得陌生。
缓缓回头。
他不知道哪里换了身衣服,袍服缓带,气度依旧雍容镇定,只顾盼之间,比平日多增了几分威势。
但就这几分威势。
他们这里鼎足而立的三个人,一时全忘了行礼,直到他临到跟前,霈忠和邢昭才同时:
“王爷!”
从来没见王爷如此声色。
老秦刚想抬步,邢昭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腕,“轻轻”使了一点力。
老秦疼得差点没一下子跳起来。
待王爷携了王妃而去,邢昭才道:
“他夫妇二人的事,我们做属臣的便不要多言了。”
“我……我不是……我就像是王妃娘家人,担心她不得宠……”
邢昭果断道:“你放心,王妃极是‘得宠’。”
“你们怎么都这么笃定呢,荀衡这小子也这么说……”
邢昭望着渐渐逍遁的马车影,“他如何得知我不知道,我乃‘亲耳所闻’”。
——
“他们两个若都愿意娶你,你是要选哪一个?”
马车一路驰回王府,他一言未发。
昨日诸种一概未提。
打破僵局的,竟然是这样的一句问话。
言子邑揣摩了一下“男人的心态”:
“干什么?王爷不会以为老秦和邢昭,我会选邢昭吧?”
她认真严肃地回答:
“老秦和邢昭,我肯定选嫁给老秦,老秦一看就是能过日子的人。”
她的表达,或许就像靳则聿说的,一向“别有一番坦诚”——
靳则聿侧目一旁,像是愿意想一想。
只见他眉头微微一拢,言子邑笑了,扯了扯他上臂的衣袖:
“如果是这样,大体上的发展就是我虽然人和老秦在一起,但心里依旧惦记着老秦的官长,爱而不得——然后,我又能时常听到,或者逢年过节,偶尔见一见这位官长,最后——我就大概变成了苏竹如,但我比她好的是——我知足,偶尔见见,就满足了。”
言子邑玩笑的表达看似随意,其实是有些刻意的。
她从来不是没有度的人,尤其是在靳则聿的面前。
这个度不像是止咳糖浆的标尺,是有量度的,而是偏本能来把握的。
少有的一种跃动出现在靳则聿的眼睛里。
现了一下,又随着他垂眼,隐了。
她一直感觉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在他的人生状态里。
但还是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这个话可能是勇了,当然,也可能是蠢了。
他的老到几乎是要包罗万象,这几秒太长了,言子邑:
“王爷可以把这个当成是一种服软。”
靳则聿的目光转向她,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又何尝真正服过软?”
言子邑心中一动。
眼睛一提溜,手指抹过鼻尖,“应该是有的,只是一
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你放心。”
靳则聿眼睫微歇,这三个字一字一顿:
“但凡我不出事,你父兄也出不了事。”
“这绝不是交换。”
他补了一句。
这是戎居楼他大哥出事的夜里,她对他说的话。
此刻重提,带着相似的意味,却又不止于此。
言子邑想把“交换也不是不行”化成一种肢体语言。
抬手,本想揽他的脖颈,却被他顺势横抱了起来——
视角一旋,瞥过天井鏒金沿口大缸。
从府门到他院落的距离,比她想象中的短。
直到后背陷入了锦被,才发现自己一路勾着他的脖子。
刚要收回去,靳则聿反手扣住她的手腕。
“王爷……”
靳则聿将她的拇指压在他的襟口上,朝她抬了抬下巴。
马车里“戛然而止”的那幕吻舐浮了出来,言子邑读懂了他的暗示,但指掌跟着犹豫了一下,像一种缓慢的摸索。
掌下的颈动脉一阵搏动。
这反应快得让言子邑屏息。
微微一退,就在这视线坍缩凝实的瞬间——
胡卿言在她面前将系带缓缓扣上的情景毫无预警地凸到眼前。
一股巨大的愧疚袭上心来。
涌在心口,几乎是找不到出路。
顺着血脉,最后只能往脑髓里钻。
言子邑垂眼,片刻的茫然间,靳则聿身上的袍带已在她手里渐渐松开。
靳则聿似乎意识到什么,把了一下她的手腕。
“我来,你别动。”
言子邑说着抬眼,接着勾手撩了耳边的头发,露出一只红透的耳根,将他身体上的某一处,纳入了嘴里。
几乎在这个瞬间,后脖子被他猛然攫住。
他的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占后颈,微微捏拢,言子邑被他压得往前一探,喉头填满,一阵闷窒。
他的拇指在她的脖颈上抚了一下,接着扣她退开,离远寸许。
言子邑微微仰头,靳则聿眼里压着克制的暗火,却带着一点郑重,对她摇了摇头。
眼角有泪滑落。
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这样复杂的情感。
咬唇朝他笑了笑。
靳则聿抹过她的眼角,声音沉得像染过的墨,与平时不同的是,夹带着一点砂质感:
“你来,我不动。”
等领会到他的意思,已经被他调整了一个姿势,腰身被他牢牢得固定,她垂头沉了一会,一头瀑发竖落在他胸腰,一蓬一蓬的,像在他身上布了个卦阵,看得她自己意识模糊,任由自己在他身上起起落落,最后伏在他身上。
衾被覆在腰下,背上空荡荡的,却不冷——
明明只盖着他一只手臂,却像盖了个火毯。
乳首压在他肋间起伏,意识一紧,就微微起栗,他的呼吸很均匀,人应该是清醒的——
因为他握在肩缘手,两指无意识微微摩挲着。
这是他在思考的习惯动作。
“你歇一会,今日晌午,我要把他们召回王府。”
言子邑落在他腹侧的手微微一收:
“出什么事了?”
靳则聿没有马上答她,
“昨日白门楼事出之际,胡卿言从校事处,逃了……”
第88章 卿言“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三月初十子时末
京郊
浮雨碾尘,城外一片泥泞。
马车的半个轮子陷了进去,胡卿言此时已几乎脱力,腿脚不听自己的使唤。
踉踉跄跄,却仍旧往马车那端走。
夜风撩动,草色残光。
一地的尸首,半刻里都没了声息,有些眼睛半阖着,眸中还余有临死前的恐惧,仿佛依旧看着那难以逆料的杀戮。
推开马车板的时候,他有了犹豫。
人生沉浮,快速判断是他的看家本领,但此刻的他犹豫了。
叩了叩马车板。
里头没有动静。
他垂着头等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左右腾动。
身后伸出一只手,替他打开了马车门。
门一开,提灯一照,身后的人便顺势砸了一下门板。
将一只手抵在唇边,咬了一口,道:
“还是来晚了!”
良久——
李通涯的手按着他的背脊,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
“节哀。”
李通涯双手插着腰,
“我来晚了,没想到白门楼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还是掩不过靳则聿王府护卫营的耳目!可惜了陛下一番苦心!”
说完招呼了他带来的拱卫营的人,池指挥从尸身上摸出一块腰牌,递了过来。
胡卿言一直垂头,没有朝马车里头看一眼。
饶是李通涯有所准备,看到车内情形适才也不由撇过头——
因为舒妃竟然是睁着眼睛的!头颅半磕在马车窗棂上,一只瞳孔散得老大。
像一只被马车撞着,瞬间毙命的猫。
李通涯将那王府拱卫营的腰牌递到胡卿言眼下。
胡卿言垂着的眼皮微动了两下,但依旧没有抬起。
李通涯一只手在他的背脊来回扶了两遍。
目光瞭往了远处,远处山峦限月,暗影幽幽,如同他此刻的语调:
“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视线由远及近,李通涯一边用一双眼睛观察着四周,一边道:
“白门楼事出,叛贼直指陛下,到时候,朝中定会有人提出,为陛下安危计,让靳则聿作为武将之首与两位皇子一同代祭,他们进城时,便是两位皇子代陛下接风,故而这一次,靳则聿未必会有所防备,我到时候会同靳则聿说,城门指挥营增添一倍人手,保他无恙。”
李通涯用力捏了他的一侧肩膀,
“胡帅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胡卿言双唇翕合,似有些自言自语:
“现如今的我,于你们有何用?”
李通涯:
“且不说城中你尚有旧部对你存有余情,不论身手,论射术当世又有何人能与你比肩?若此事得成,你便是陛下之尉迟恭!”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什么,接着道:“我会想办法,让邢昭留于宫内。但……我相信他王府护卫营里还是有好手,没有全然的把握。”
“来人了。”
胡卿言吐了三个字。
“嗯?”
李通涯几乎要以为胡卿言已失了神智,却看他缓缓抬起手,将马车门小心地掩上,再说了一句:
“我说来人了。”
侧耳倾听,才闻见远远一阵马蹄声,李通涯惊疑之际,露出一笑,不免佩服胡卿言的耳力,夜中侧头看了胡卿言一眼,抬手朝远处一招,拱卫营的队伍便忙归拢了起来。
“快!”
李通涯一把扯住胡卿言的臂膀,却没有扯动。
胡卿言推开他的臂膀,缓缓道: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自有门路,京城……我会自己回去。”
蹄声渐渐清晰起来,显得迫促,李通涯颧骨一张,看着自己悬在半当的手:
“那,你,保重。”
胡卿言掩身不远处的暗林中,他调匀了呼吸,静静地靠在一颗树后,静谧的林子,半藏着烟,却显得净透,这个节气尚是发枝的时候,暗中拨融了一些夜色,那马蹄声纷沓而至,在尸堆面前止了,胡卿言倚声判断,大约是十五骑。
“王爷料得果真没错!”
熟悉的声音让胡卿言背脊一紧,他用残余的力气解开衣襟,慢慢去摸怀里的那把匕首,四指扣在那匕首之上。
“胡卿言呢?”
“胡卿言不在里头。”
“马车里头瞧瞧!”
“大人。”
“——”
“埋了吧——”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显得肃冷:
“大人,舒妃娘娘是宫妃,还是请王爷的示下。”
“也是。我就是……见着可怜,入土为安么。”
三月初十丑时
王府
靳则聿的案前是一张京城的舆图,这张舆图同一般的舆图不同的是,点画皆在布防上,尤其是京城东西南北的几道城门口。
霈忠脸上虽疲惫,但言语依然清透:
“我到校事处的时候,正巧是校事处交子班,子班人不多,
当夜又都扑在白门楼上,我便随在之前的两个兄弟身后,入了校事处的底牢,胡卿言确实已不在里头,我让他们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牢房的日注册子,两个时辰前,人还在。”
“接着,我就按您的吩咐,又找到了之前城门指挥营的兄弟……”
说到这里,霈忠眼里精亮:
“王爷,您真是太厉害了,您怎么料到他会走北门?这可是邢昭的地方!”
靳则聿没有抬头,五指压于舆图之上,点落南北:
“我们从南边回来,你也看到了,官道两翼空阔,一马平川,若追之不易掩身;北门人杂,且夜间商贩不断,多有武人,他原是从洛城一路南下至京,逃命一定是走熟悉的地方。西城城门最严,校事处常哨、暗哨遍布……”
靳则聿讲到这里停了一下,秦霈忠原是校事处的司卫,这一节自然不用王爷再解释,面上起了一丝愧色,忙接下去道:
“城门口登簿录的兄弟原是我手底下,说确实有一丛人可疑,是一辆马车,一共七个护从,出城时雨已渐止,雨点子零星,但都戴了斗笠,看身段皆是行手,马车里头像是一个女人,却不让瞧。但他们使了平日里通关的坎门子作保,还暗里塞了银子,城门指挥营里一个副队让过了。”
霈忠见李通涯把胡卿言给弄丢了,虽说都是王爷的人,但脸上是一丝难掩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种感情很复杂,他继续说道:
“我便带了些人往北面赶,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霈忠停顿了一下,眼中微有悯意,他语调降缓:
“马车里是——舒妃,但已经死了。”
靳则聿微微仰头,也沉吟了一会儿:
“多久的事?”
“属下探了一下尸身,差不多一刻到半个时辰之内,身子还是热的。”
他说着从衣服的束带上摘下一个铜镶长牌,扣腰的样式:
“边上的尸首我也看了一下,黑巾裹面,其中一个面巾被摘了,身边落的是王府护卫营的腰牌。”
靳则聿看了一眼那腰牌,只说了一句,“给老五吧,让他去查。”
“是。”
霈忠应了一声,紧跟问道:
“王爷,舒妃的尸身如何安排,可要送回宫中?”
靳则聿将那舆图卷起来:
“舒妃……既能从宫里出来,生或死,便都回不去了。”
“属下迂钝。”
霈忠沉心旋思:
丢了胡卿言,王爷让自己这个校事处和城门指挥营的“前官”来追此事,其结果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未立刻下命加派人手追捕——他反应过来,王爷或许想要将此事“隐一隐”,那目的有很多,其中之一可能是想保全李通涯,想到这里他心里微有些不是滋味,但牵顾大局,又有些“逢上”心思,于是道:
“胡卿言既已出了城,需加派人手搜捕,否则真的是赵老送灯台,一去不复返了。但若是派人大肆搜捕,京中肯定都知道了……老李丢了人犯,陛下要是以此反问罪王爷,如何是好?要不这事我们这里先隐……”
靳则聿一抬手:
“若是你,你如何办?”
没想到王爷会这样问,霈忠眼尾挂上了笑:
“要我是老李,铁定还是老篇章,同王爷请辞呗,样子总要做做……”
靳则聿:
“不,我说的是,如果你是胡卿言。”
“如果我是他……我想想,原本是铁定要死了,却又觅得一线生机,还能带着自家妹子一道出京,现如今……”
霈忠想到这里,额头沁了一层汗,一激动,突然提高了音调,一只手叩在案板上:
“他们假充王府护卫营的人,是想引胡卿言孤注一掷,回京来,寻机对王爷下杀手!”
霈忠眼皮微烁,
“可我想不通的是,胡卿言再回京城,他不是二品将军了,就算有三头六臂,能掀起什么风浪,他们施这一手,究竟是为什么?”
“有何难解?”
靳则聿一笑:
“且不论‘公道自在人心’,若是陛下要在京师设伏杀我,邢昭和程阆那一关如何过去,总要费一番心思,但若是胡卿言杀我,我便是死于穷匪之手,旁人没有半点干系,穷匪还是我们自己弄丢的。我一归京,陛下便革了胡卿言手底下巡防指挥营一班人的职,纵他们京在师游手好闲,这些人并未跟着他南下,却遭株连,……这是陛下轻使一枪,因为这两年针锋相对,愈加把我们视若仇雠,最后不管事实如何,都可以说是胡卿言联络了这些人,动的手脚。”
霈忠一听,豁然开朗。
转念一想——
他们都是下残局的人,奔奔忙忙。
王爷和陛下却是下整局棋的人。
那胡卿言呢?
或许是那局中“劫子”。
“老李也是可怜,实心用事,人在白门楼,这头便给人……”
说到白门楼,霈忠顿了一下,他的耳报极为灵通——
连王妃跟着邢昭回了禁苑,这等细枝末节也在回王府的路上知晓了,言侯和言大公子一事自是逃不过。
忽然之间思绪一转——
这“劫子”既然已在局中,可为陛下用,王爷为何不能用?
“王爷,我们既然看清了陛下的这句局棋,如若胡卿言归京,我们先一步找到他,把事情说清,我相信,舒妃娘娘死得这样惨,胡卿言不会再甘愿以身做‘劫’!”
靳则聿抬首望了望他,秦霈忠一愣。
王爷已经许久未用这样欣赏的目光看他了。
第89章 执子应该是……没想好……
三月十日巳正
胡卿言府
内监点了两个大箱柜,摆到了胡府前院的草坪上头,两坪无人修剪,春日里得了气,长得凶,显得杀气腾腾,一蓬一蓬地乱将起来,两个大箱柜摆出来,便掩在草色之中。
荀大夫一只健笔,在录本上行走,他本是拿剑的手,笔力极稳。
这样捧在手上,书的也是楷,无一字不端正。
青墨底的对襟鹤氅,白鹤唯在大袖两旁。
兵部同荀衡一道来抄检的是两个主事,七品,在他身侧捧着文书备录,样子是显得有些小心的。陛下设兵部,“沿汉、唐之旧而损益之”,侍郎是最小的品阶,陛下再度启用荀衡,抄的是胡卿言的府,朝里的风向是看不明白了,但事儿还是得做,处处捏着分寸,倒有点像惊弓之鸟。
身后府门的门环忽然一阵急响。
其中一个手一抖,捧着的录本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荀衡只眼梢微挪,淡淡道:
“捡起来。”
搬箱造册的太监、兵部跟来的文官、还有里头的护兵,都扭头看向府门,似被这突如其来的门环声敲得有些发怔——按照抄家的例,胡卿言府上前面一条长街,早已被封锁起来,不论何人近了府门口,应是被外头的护卫阻住。
荀衡手里仍旧捧着那册子,他向来有些游侠气在身,天大的事都显得淡然。
那主事把文书捡起来,荀衡从他手里把录簿抽走,合下册页,拇指抚着襟边,对着那主事吩咐:
“开门。”
一顶轿子抬了进来。
三月里的天,抬轿的人却显得像是顶不住暑天的热力,满脸的汗。
显然是一路奔走。
轿子一倾,里头的人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才知为何偏要坐轿入
槛,一看——
竟然是李通涯。
李通涯一下轿,便仰头看了楼檐,定了一会儿,一双眼睛凹陷,额纹显得深刻。
荀衡缓步走了过去。
李通涯接着将四周都看了一遍,嘴里道:
“白门楼的事你都知道了罢……王爷让我们午时都到王府,我从西面过来,你这里我顺道想来看一下……顺便知会你一声……”
荀衡是精细人,
“是王府,不是大都督府?”
李通涯点了点头。
“哪些人?”
“应该不多,若是要把将军们招来,会在大都督府,你、我、邢昭,或许……还有秦霈……或许还有老秦。”
说着行了两步,绕着院中,一指朝下打着圈,看着身侧一个护卫头领问:“这个院中是否前后都有布置?”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那护卫显然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才答:“有……都有。”
李通涯又拖了两步。
荀衡垂目看他双腿,想到入城时的思虑,缓道:
“我……有时在想,七月十七那天夜里,我若答你那一问,给你透个底……或许……王府事出时,你能从权……”
李通涯停下步子。
转过身,倏尔一笑,目下左右。
荀衡摆手一挥。
李通涯压着声调,抬出一指:
“那我今日给你透个底,胡卿言昨儿个夜里……跑了……”
荀衡只微微抬目。
“你知道了?”
荀衡摇摇头。
“你不意外?”
李通涯接着问,见他眼睫微歇,显然在沉思,于是乎道:
“你这个人,吃亏就在这儿,表面轻浮,听你适才所言,你既对我有愧,也难免对胡卿言留有余情。”
两人携入王府,果真如李通涯所言——
除却他二人,还有邢昭和霈忠,只是让李通涯没有想到的是——
汇通情形的居然是如今已无职无权的秦霈忠。
虽早有耳目报之,昨夜秦霈忠来过校事处,但闻其出入城门、校事处皆如入无人之境,心中仍旧微觉不快,想来靳则聿于此处用他,正是因为他两处的身份,他很快就想到自己的身份,听到他说追至郊外,发现舒妃的尸身,背上起了汗,原来夜半交错之间,竟是王府的人马。
目光一抬,瞥了一眼在案前岿然不动的靳则聿,强自镇定,最后听到秦霈忠说,王爷并未下令大肆搜捕,一时纷纭之念便有了些着落——
这同此前与陛下合计时的判断一样:
若是胡卿言在他们自己的眼皮底子下丢了,他们自己这头跟着一起南下的军将要如何交待?
所以此番商议,也只能在王府而先不涉军将。
李通涯忙请罪,并带些故意地点出:
“属下同王爷告罪,是我疏忽了……南都一战,仰赖将士用命……我于此有愧……”
说着两指点在骨上,皮肉叠出了两道褶皱。
霈忠原以为王爷不愿将此事捅出来,多半是为了李通涯,心中有些吃味。
听李通涯这么一道,明白过来。
脸上藏不住,竟现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笑来。
正碰着王爷抬起的目光,一时收拢不回去,显得有些尴尬。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颌:
“把你的想法同大伙儿说说。”
秦霈忠便将昨夜的“劫子”之计道出,他得之王爷首肯,说得胸次昂扬。
一行说,一行观察众人神色——
邢昭含笑听着,荀衡抱臂倚在红漆门窗上,鹤袖半笼一言不发,李通涯却神色惊异。
想来是此言有“发蒙振聩”之功,不免有些得意。
说完是邢昭仰头,
“秦哥果有大进益……”
他声音清朗间夹着笑意:
“此事夜半他来禁苑时未告知,留到了今日正午,果进益了,佩服!”
霈忠上前推了他一把:“你小子!说正事呢,惯能打岔!”
“我觉得不妥!”
李通涯忽然大声截道:
“不妥的原因有四,其一、胡卿言向来与我们‘视若仇雠’,他会否肯为我们所用;其二、他信任陛下远过信任我们;其三、胡卿言是否要回京,这都是基于老秦的猜测,他是否进得了城门不说,他会否愿意化身孤狼入京,搅动风云?”
他说到这里一双眼睛瞭了一下众人,双唇微微泯了一下:
“再说,御马监一事虽已尘埃落定,但胡卿言是否会因为我们查清了此事,而愈加忌恨,已到了舒妃为何人所害,都不重要的程度?”
他这最后一问,是看着靳则聿说的。
他在观察着靳则聿的动静。
他适才心底生起一丝疑窦,靳则聿是否知道了什么?
他在急速地思索着自己可能有的破绽,听到秦霈忠要寻胡卿言,突然想到他最大的破绽就是胡卿言!
这一番话相当于试探,但靳则聿不动声色,只微微颌首。
秦霈忠自为妙计,被李通涯这一顿抢白,冷哼一声:
“……京城九门……他胡卿言也能出得去,自然也能进得来……李指挥这有点多虑了……”
李通涯朝他双目一瞪,霈忠说完才忆起他两已经“和解”,作了个手势:
“对不住,对不住。”
“你今日为何一言不发?”
靳则聿并不理会二人,目光落在案前,却是一问。
荀衡抱臂的手一释,两袖鹤翅随之缓缓展了出来。
李通涯适才提到奉旨办御马监一案,说胡卿言嶂河岭救驾是别有用心——
荀衡一直觉得这着棋过了。
胡卿言曾经对他说过,他人生若说有转圜,就是嶂河岭,嶂河岭之前,看什么都是暗的,总觉得事情都会往最坏的那面走,但嶂河岭之后,他平步青云,就像日头悬于峰壁之上,他开始渐渐相信前头总有好事等着自己——
嶂河岭是他的福地。
李通涯抹掉的不单单是胡卿言的“救驾之功”,更撬动了他的心结。
但就论局势而言,李通涯这么做是对的。
他荀衡所追,说穿了,是撼山动岳、搅动乾坤之快意,但毕竟学于孔孟——
夜半宽慰王妃的一番话,又何尝不是宽慰他自己。
荀衡于身前一拱手:
“学生在想,适才老秦所言,是一招险棋,现如今这个局,如果是想这样走,如仲劳所言,需要断定胡卿言会回来,并且能回得来,其次,我们要知道胡卿言回来之后,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会去找什么人,又能找什么人?”
荀衡最后几问望向了霈忠。
霈忠忽然想到胡卿言在南都囚车里对他说过的话,忙接着道:
“至于,至于他会去找什么人,我觉得他会去找他信任的人,他在京中根基不深,最信任的便是刘烈和李兆前,目前两个人都在刑部大牢,之前他们在校事处,我查过二人注色,此二人的兄弟一个叫刘致,一个叫李兆基,鸿庆年间,死在了洛城的前寨——新沛,这两个兄弟后来就都跟着他,他们二人应该是胡卿言最信任的人。”
“你想以此作饵?”
荀衡问。
“那便释一个出来。”
邢昭一反往常,开口道。
荀衡双目一抬。
李通涯看了交目的二人一眼,又转脸靳则聿。
靳则聿:“何故释之?”
“以刘烈做饵,或许胡卿言……”
霈忠以为王爷没有听清,又说了一遍。
靳则聿掌指轻叩案上:
“此人是匪首副将,于南都押回,何故释之?你们先答我此问。”
众人一时默然。
邢昭低头一笑:
“王爷果真慧目如炬……看大家情形,应该是……没想好……”
众人一时都笑了。
李通涯站在那里,他虽丢了人犯,但面目硬冷,不见半分自责,此时也笑了。
他望了望邢昭,仍旧是直言其事的姿态。
暗计此时变成明计,胡卿言这招暗棋也浮出水面,他不得不走这盘残局,把一些事也提到明面上来:
“王爷,我觉得前后这一搅局,执棋子的人要做的是什么?我觉得陛下接下来,便会以乱贼谋反之由,提出让王爷以武将之首的身份代祭军将,此番言候既涉入其中,满朝瞭目,王爷很难推托。此举或许意在出城祭祀那日,让我们把所有精力、人马都集中在出京的路上,集中在郊外,到时候城中反而空虚,宫中拱卫营已渐成气候,我们需有所应对。”
李通涯的话音落完,靳则聿的视线半降。
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却问了一句:
“言侯父子安顿得如何了?”
李通涯一愣:
“安顿好了,牢房都是干净的,一应物设也都是全的……就是有一桩,言侯说了,他……什人么都不想见,包括……王妃。”
靳则聿触了一下桌上镇纸,铜虎的虎脊俯在那里,唯虎尾微翘,显得光顺,他的指滑过虎脊,轻抚着虎首道:
“昨夜她有些累了,待会我着人唤她过来,这些细要你同她说罢,也安她的心。若是王妃如果有什么话要带给父兄,或有吃食茵蓐等要送进去,一概照准。”
见李通涯似乎有一丝迟疑,靳则聿出言:
“此乃命令。”
微微一愕,李通涯拱手:
“……是。”
第90章 邢昭“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王妃,近日校事处事多……校事处一应都是全的,王妃不用担心……至于……刑讯……”
李通涯顿了一下,两指抬起,抚了抚颧骨:
“这王妃大可以放心,自然是不会。”
他们这个会既然开在王府,言子邑自然也休息不定。
昨夜一幕幕细细密密地打过来,与梦相叠,半梦半醒间听到王爷派人来请——
让李通涯亲自同她汇报父兄情形,知道是他靳则聿体恤。
说到刑讯,言子邑脊梁骨像是被戳了一下。
言侯和大哥在霈忠手里,她不担心这个,但在李通涯手里,却不知为何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本想安排王妃见一见父兄……但……言侯说了……不想见任何人……包括王妃……”
像他……
像言侯的作风……
言子邑无奈提了下唇。
李通涯却没看见她此时的表情。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手插腰,像是特意避开她的目光,侧旁别览,只缓缓点出一指:
“啊,还有……还有王爷适才吩咐了,若王妃有什么话,或要递什么吃食、衣物,尽管派人过来。”
言子邑点了点头。
李通涯不是霈忠,同她无甚私交,且曾在王爷面前定义她为**间谍的一类人——
有一层说不清的隔膜,该说的说完,便行礼告辞。
言子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
总感觉有些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院中攀着石蹾有几株苍青的厚叶,如同向四方摆头的青蛇。
过了午,阳光得以斜抛廊底,虽然只筛了几丝落在厚叶上,但整个廊子忽然间亮了起来,言子邑下意识地仰了下头。
对面廊间,是邢昭,仍旧是那个意态,神情却是严肃的,朝她的方向缓缓踏过来。
目光相接,步履无声。
言子邑是警察出身,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跑这里养钝了些,但时常在血液里复苏一下。
她察觉出邢昭对她的微妙变化,这个时间节点便是在巷子里碰上胡卿言之后。
但在霈忠、在荀衡面前,他又刻意掩饰了。
言子邑还是微微保持着仰头的姿态。
邢昭停在她面前的时候,眼皮微微一垂。
两人的身高差,让一直相接的视线——
卡得严丝合缝。
廊底筛入的阳光,渐渐多了起来,似乎同他一道在廊子里转了个弯。
金线般错染在他身体的一侧,攀在他的肩膀上。
这般形貌,言子邑被他望得心神一荡。
他的声音向来清澈磊落,今日放低放慢了些:
“昭,敢问王妃一句,王妃觉得对得起王爷吗?”
感觉一阵热从肩膀升起来,透过锁骨直冲脑门,最后余留在耳朵上。
“那你呢?”
言子邑反应前所未有地快:
“你又对得起王爷吗?”
是了,他既然目睹了全过程,大可以半道奔出来——
他战力和胡卿言不相上下,南殿与之单打独斗,更胜一筹,昨夜他手里十几个人,胡卿言身边,她虽没有细数,但绝对没超过十个,加之又在京城,一呼百应,要再次擒获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两人对目不言,但谁也没有挣脱。
言子邑未曾想到,会在王府里与邢昭这般对视——
这样荒诞却又直接的对视。
“你们二人是如何对不起我?说来听听。”
靳则聿从一侧院门踏进来。
言子邑的眼皮却不自觉耷了下去。
揣摩刚才两人的对话,竟然显得如此暧昧不定。
邢昭并不避王爷,而是将目光持续打在她脸上。
“确有一事……”
言子邑垂落的双目一抬。
“此事,是关于胡卿言……”
邢昭是一句一顿,听到“胡卿言”三个字,言子邑感到身体僵硬。
似是一种等待铡刀落下的本能反应。
邢昭背在身后的手抬起,像王爷的方向躬身行礼:
“禀王爷,归军时,胡卿言……”
他似再有意一顿:
“手底下有一名副将,便是适才堂间议过,名刘烈,胡卿言被俘,曾私下对霈忠提出,望放过他手下两名副将,因妹子于军中全身而退,是受他胡卿言恩惠,我不想欠他人情,故而在书房议事时,属下之议,实有私心,先向王爷告罪。”
邢昭说到此,斜目看向言子邑:
“王妃婢女常乐,曾代妹受辱,在程阆军营时,因这个刘烈相助,险得脱身,回军时,王妃曾托我让常乐照料他的伤势……我答应了,故……在我二人看来,这是一桩两全的事,因昨日事机,昭正同王妃商量此事,只是一涉胡卿言,二涉常乐姑娘的身份,未同王爷详说,故觉对不起王爷。”
言子邑眼前突然有一万只羊驼狂奔而过。
一颗心简直要蹦出胸口,又被邢昭的话硬生生地塞回去。
他的“确有一事”,和“事关胡卿言”显然是故意——
但他面上没有半点胡诌的姿态,心平气和。
仿佛刚才他们两个讲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突然想起回军那天,靳则聿也是这般从帐间走来,问他们在说什么。
邢昭立刻引那位将军“言语过失”,劝谏得不着痕迹。
他们常说胡卿言和邢昭相类,言子邑今日才真正有所体会——
这“随机应变”这一项,邢昭也有,只是更正气些。
“商量得如何?”
“嗯?”
靳则聿是看向她,言子邑被问得一愣。
“这个刘烈。”
靳则聿是提醒的语气,“你们既已‘商量’,便说来听听。”
靳则聿这个问题她想过,是在阳村坝看见他把自缚的程阆扶起时,一闪而过的思路。
但没有组织过语言。
此时靳则聿这种“分开审讯”,更像人性博弈,言子邑只能硬着头皮道:
“这个……换个思路,王爷是不是能够通过这件事,彰显一个优秀的政治家的风范。”
“比方说。”
靳则聿微一摆手。
瞬间来到逼死人不偿命系列之“引经据典”环节。
她典少,常规来源只能是电视剧:
“这样,比方说,王爷,一般这种典故很多,就是敌方的统帅被杀或被俘了之后,敌方的其他将领宁死不从,然后我方将帅‘心赏其勇’,上前松绑,让他走,然后这时候这个人就犹豫了,然后敌我双方都大受感动,旁边一圈人说,‘恭喜谁谁又得一员上将’,然后收归麾下这种,提拔重用,类似。”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然后”所噬——
靳则聿积年历练,在这个上面的反应简直登峰造极:
“孟德义释张辽,英布归高祖,此皆宇内成名将帅,这个刘烈何功啊?”
“这个……”
言子邑一时也答不出来这个刘烈“何功”。
王爷的语气,更似是种一本正经的吐槽。
言子邑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
倒是邢昭在一旁朗声笑了,院中的日头被他笑灿了一层。
显得气氛都亮起来。
对啊——核心问题是这个刘烈“何功”。
邢昭双目左右一动,时移世易,这一刹那的神态,竟然略有点像他。
“禀王爷。”
只一瞬,便渐渐凝锐,拱手道:
“此番南下,禁军跟着胡卿言的两万人马,许多曾跟过属下,此番跟着胡卿言南下,只从军令,而无反意,于南都一战,入殿无阻,也是这些人并未顽抗之故。刘烈所伤,原是南都殿前胡卿言所制,这是大伙儿都瞧见的事,能否以其‘临阵倒戈’为由,从而赦免一部分军将,刘烈为其副将,既显胡卿言已大失人心,亦显王爷宽仁。”
说完,靳则聿同邢昭两相对视了一会儿。
邢昭一礼而退。
“看来有很多事,我都是最后才知道的。”
言子邑尚沉浸在邢昭刚才的建议。
靳则聿说完这句话,她才回过神。
靳则聿说着已从院里踱过来,廊阶不高,他一步而过,落在她身旁。
言子邑微微有些避他目光,提起裙襦,跨下廊阶:
“其实……大家也是怕给王爷添麻烦……就像邢昭也说了,常乐的身份是我的婢女,和刘烈这事儿,怕给王爷惹麻烦……”
“也是……”
“但,邢昭所说……事关常乐身份,却不是子邑你所说的,她是你的婢女……”
言子邑回身。
靳则聿的目光从阶上打过来。
“陛下于鸿庆年间业已称王,前朝向南移都,是因如今的平城已失,无奈之举。前朝平城守将拼死抵抗,以一人之力,守城六十六日。破城后又抵死不降,陛下大怒,下令腰斩。我朝以军武骑射立国,武将众多,陛下建官声署,前朝遗臣、乱党之妻女,或没入此处,或赏于臣子,这些女眷过得尚不如勾栏瓦舍的妓女。那平城守将留有妻女在府,陛下将其妻充入官声署,将其女……赏了我,当时未满十二,我因敬此将忠勇刚正,不忍其女受辱,便留在了王府,以贴身婢绝陛下之猜忌,后来陛下还过问了一次,近两年不大过问了……我便将其予了你……”
他神色微锐:
“邢昭所说,碍于常乐的身份,说的便是这一层意思。”
一刹那仿佛进入了串供翻车现场。
她夸奖常乐靳则聿的道谢,以及胡卿言在府中那句“我知道你”,一帧一帧划过脑海。
他反手一卷,腰背被他的手掌一按,像自己突然猛扑到他的怀里。
下意识仰头,却被他一手捉住下巴,动弹不得。
他的拇指压住她的唇。
“你……”
一开口,舌头紧对着他的指尖。
仿佛是自己主动伸出舌头舐着他的指尖。
他的拇指在唇上反复摩挲来去,眼神显得很专注。
“故我常觉自己绝非帝王之材。”
他似真非真的补了一句。
“狠又不够狠是不是?”
靳则聿沉于唇上的眼神移上来,缓缓点了点头。
他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她此时的姿态,有点不堪了。
言子邑感觉人有些虚,吃不住力,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
探手,把到的是他的臂弯,稍稍拍了拍:
“睡敌人十二岁女儿也可以是很纯粹的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