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1 / 2)

盘臣 旷宇 21967 字 4天前

第81章 摧枯“时也势也。”

矮脚握着刀,从墙根底下望着前头。

感觉有些不劲。

他身量不高,握刀的手微微向上抬了些。

刀刃上头映出的影子里除了巷底几个兄弟,夹着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正大咧咧地走上来。

一时间竟吓出一身冷汗。

尚来不及反应。

就猛地折身挥刃。

刀刃被夺住。

来人口里熟悉的一声:

“兔崽子。”

再一看,竟然是——

“头儿……大人。”

“我虽不是你的头了,但也用不着‘拔刀相向’。”

矮脚见秦司卫依然是旧日的调笑姿态,转眼又望着远处的李通涯,他虽然腿脚坏了,但是不认人的,一下子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秦司卫垂眼挪了他一眼,抱臂一笑,矮脚接着朝着楼面上盯梢的打了个手势。

秦霈忠微微仰头,摸了摸他的脑袋,示意他把刀收拾起来,挨着他的臂膀,两人抵着巷口,看着远处那条街弄。

秦霈忠压低了声,隐在墙角边上,眼光挥向另一边的巷口,

“别叫我头了,你们现如今的头是李指挥。”

顺着秦司卫的视线看过去,一匹马老定定地站在巷口,挥着尾巴。

街巷的侧面是李通涯坐在轮椅上,甩手一挥,手背悬在面旁。

侧巷铁链枷锁哗哗一响,连勾着一排人,身上穿着赭褐,副统领手里提着一个人,连身上都捆着枷锁,校事处其余的弟兄在边上,城门指挥营和其余校事处的人分东西两侧关防,一条街显得异常清净,秦霈忠做了这么多年的校事处司卫,关防布局一目了然,远见这一处是矮脚带队,所以过来“看看”。

这条巷子和这屋都很熟悉。

哈着腰走到李通涯面前的人——

也很熟悉。

仔细一辨,竟是御马监一事,查到去年年初言府那个细作所落脚的那个房东。

这是自己查出的线索——

只是断了。

李通涯让人半扶着从轮椅上起来,手指一挥,指着身侧的人道:

“去,让他去认一认。”

铁索捆得提一步都很吃力的是李兆前,胡卿言落狱,自身难保,这些人的结局也可想而知,那房东从一溜人身前过,远远地指着他,说了一句就是此人,便缩在了后头,李兆前嘴里塞着粗布,涨红了一张脸想要说什么,被身边的人牢牢扣住。

李通涯一提手,就有两个城门营的人将他提走了。

李通涯插着腰,像是察觉出来什么,抬眼往四周一看。

秦霈忠将自己匿在墙角里。

半垂着眼,靠了一会儿,见没动静,转眼朝身边的矮脚提了一嘴笑。

却见他面色发白。

再转回来——

李通涯插着腰出现在巷边,弃了那把椅,微屈着腿——只看着他。

“吓我一跳。”

“老秦。”

“我来看看。”

李通涯朝远处一招,是副统领将那张轮椅慢慢推了过来。

李通涯把着那张椅:

“还要多谢你,这前头都是你‘索骥’之功。”

霈忠作势抚着胸口:

“你如今倒会说话,我这样心里舒坦多了。”

老秦尴尬笑笑,但是言语是真诚的,李通涯展出一抹笑来,漾开的褶子顺着脸上的皮肉延展开去,像挂在两颧上,他抬起一只手,指着前头,“那我先过去?”

“你忙。”

老秦不知如何,被李通涯笑得也如同不会笑一般,提起的皮肉一紧。

他悬着这一抹僵笑,与副统领对了一眼,看着李通涯慢慢坐了上去,老秦又摸了摸边上不敢吱声的矮脚的头,干脆从巷子的一侧去了,巷底的入口,关防的是原本校事处的兄弟,见到他忙让开一条路,老秦微微抬头,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

听闻李指挥查出了御马监一事的“始作俑者”是胡卿言,打了一份很长的报告,成帝就从床榻上跳了起来,这份报告是直叙,但是所有矛头都指向胡卿言是那个勾结外邦的“始作俑者”,水木之战自请提领先锋,包括漳河岭救驾一事,都有“自导自演”的嫌疑,听闻成帝拖着病体在宫中踱出二里步子,浩然长叹,作为帝王,当年曾经有预见性——

“孤问则聿,此人之前名不见经传,又于洛城从事,会否别有用心,可见当时一问,并非臆测。”

言子邑就想起成帝来小院时,和靳则聿的那番对话。

靳则聿的欲言又止。

靳则聿对胡卿言的那番评价显得很突兀,没有来由。

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现在想来,不是他帝王先有“疑惑”,他也不会有那一番评价。

接着成帝就强撑病体,告知身边的内侍,虽未能复朝,但想见见靳王。

成帝那头还没召见“靳王”,言子邑就把老秦先招到了王府。

——落实王爷的安抚任务。

老秦到了王府,把所有背光的地方都站了一遍,从这个把件摸到那个瓷瓶,就是不给她一个正脸。

让她不能通过面部表情观察实际情绪。

但他把自己知道的细节都补充了一遍,他这几日似乎身不在校事处,但心眼意念都在校事处。

“然后我原本校事处里关着的那三个太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放他们出去么?其实他们早招了,他们的令根本不是丢的,是在天园场子卖的,五百两一个令,因为御马监是邢昭和内监提领,邢昭统领,我怕这卖令的事牵扯他监察不严,才把他们扣住,现如今闻说其中一个是宫里胡公公的义子,这个胡公公这次同胡卿言一同查抄王府,在程阆军营里头的时候,当众给胡卿言杀了,这又牵扯了他的干系。”

言子邑这才有空插了一句话:

“也就是说,其实这些线索都在你手上,李指挥这次是‘顺藤摸瓜’。”

“时也势也。”

霈忠猛地转回身,提了一指:

“王妃,你说,李通涯现在能把李兆前他们拖到房东面前认,他胡卿言当日鼎盛,我能把他手底下人都拉来认吗?!”

见他的思路都在“事”上,

“也就是说,是李兆前……去寻的房主?”

言子邑是略微有些疑惑的语气。

老秦听出她的意思,朝她微微昂首:“他们认人的时候,我在那儿。”

“一溜的人,那房主一见李兆前就认出来了……做不了假。”

他两手落在腰间:

“再说王妃,你忘了,胡卿言没发迹前,连个‘将军’都不是,李兆前那时就是个‘兵混子’,小官,有什么名姓?再说老李这种

人,栽赃陷害这事儿,他最不能了……”

言子邑微微一笑。

眼前闪过城门口靳则聿伏听李通涯说话的样子。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政治谎言”——

李指挥“耿直忠介”的名声,由他来做这个事,确实最好不过。

成帝这么快就接收这个结果,因为这个结果于陛下和靳则聿来说都是有利的。

御马监这事儿,说是胡卿言伙同外邦,引陛下入绝境,再借此救陛下于绝境——那么胡卿言的救驾之功也一并抹去了,陛下杀他也有了充足的理由,也成全了陛下的颜面,靳则聿的清君侧看上去也更为合理。

这事做得太快了。

靳则聿以前只是按兵不动,隐忍不发。

真要动起真格的来。

真是摧枯拉朽。

不带半点拖延。

这样一来——

胡卿言虽变化多端,但想要围绕的东西太多。

比方说他围王府,想在靳则聿的书信上做文章。

现在看来,反而显得过于实事求是了。

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亲自把着李通涯的那张轮椅,“逆犯如今在我们这里,或是转至诏狱,或是与御马监一事并案,归入校事处,正要等陛下的旨意,李指挥倒也不用紧着把李兆前等送回来。”

李通涯五指抹了下脸颊,转过脸去,肃然道:“自然要按规矩行事。”

刑部侍郎知道这个城门指挥史向来以“不通情理”著称,也不多言,只点头称是。

落日的光线,从走道顶头的一扇九尺高的悬窗射过来,描着夹得密紧的木条格,斜映在大牢的走道上,与这牢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间牢房和牢房里的人,也笼在这暖光里头,那神态行止,是之前的模样,只是鬓角一片金光……

李通涯也有微微的错愕。

待刑部侍郎挥退了随人,李通涯观察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陛下让我来瞧瞧你。”

“你们把事情都推到我头上……来瞧我,是怕我鱼死网破,将‘李司卫’这着暗棋抖落出来吧?”

胡卿言双手交叉,抵在额上,说完才抬眼。

李通涯的目光和他相持了一会,嘴角一动,

“果然,胡帅即便关在此地,虽猛虎不能啸林,仍旧自有渠道。”

接着他看往走道的尽处,解释起来:

“……所以,所以这些都是靳则聿的主意,这样一来,连带你漳河岭之功,一并去了,陛下知道你是他的忠臣,但此刻……只能将计就计,待事成之后,为你平反。”

胡卿言一笑,“冢中枯骨,要平反何用?”

“你放心,陛下对你另有安排。”

“我……妹子,”胡卿言朝那悬窗眯了一眼:“陛下如何安排?”

李通涯有片刻的停顿,他似乎是想了一想:

“靳则聿说了,他不会留你性命,他要让陛下下旨杀你,也不会让舒妃再留于陛下身边,或是赐死,或是……”

胡卿言十指攥紧,又缓缓放开,一双眼睛盯着李通涯半晌,笑了:

“这些究竟是靳则聿的主意,还是李指挥的主意?”

李通涯眼里的光渐冷,

“胡帅,我主张……杀你,但陛下仁义,坚持留你一命。”

第82章 帝王难得,竟见他笑了。

迎来客至,秦管事如今是极少过问的。

只一早,门房接到了一位特殊的来客——言侯府上洛城跟来的老仆,领了两个随从,奉了言侯的一封书信,说是要交给王爷,轻也不得,重也不得,于是只能先知会秦管事。

今日陛下召见,府中与护卫营等皆忙于调配,但秦管事仍不失礼数,送至府门,垂目手中书信,眉头一拧。

照例言府有什么吩咐,通晓王妃从人便是,这般郑重而来——

言侯这番行动,意在避开王妃。

思量间,一阵马蹄声从西头传来,晃眼间几十乘马已至跟前,白色的长披猎猎生风,露出胸前蓝底云纹,双花间绣着一头金豹,邢昭于府门前勒马,他向来性情谦和,并不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拿腔,下马便道:

“原是在宫门口等候王爷,想着巳正还早,便领了人过来,同王爷一道进宫。”

原本也提防着进宫途中有人横施暗算,见邢昭相送,登时缓了大半,秦管事自然知道王爷待他非同一般,也不往待客的院中引,只说道:

“正好有一份书信要交给王爷,老奴给将军带路。”

辰正时分,王爷院中仍是安静,屋门合紧。

从院门里头看去,王妃的两个丫头坐在石阶上。

常乐觉警,见管事向她示意青莲,便拱了拱青莲。

青莲到了院外,未想竟见到邢昭。

那日“邢将军”拿刀抵着荀大夫的脖子,这一幕着实把她吓得不轻,见着他仍有些惴惴。

忙恭敬行了一个礼。

邢昭朝她微微颌首。

言子邑神智是有些糊的,屋里的灯烛亮了一整夜。

她几度醒过来,以为天亮了,没想到天还没亮。

靳则聿将她抵在那张六角桌上。

手和手臂覆笼在她胸前,拇指时不时地拨动一下。

那六角桌之前查抄王府的时候,不知道被谁弄缺了一个角,没来得及重新打磨,小腹刮在上面有些疼。

靳则聿在她身后,整个人像被他锁在肘弯里,移动不了半分,她反身喘了下:“王爷,疼。”

靳则聿将他的手掌移下,覆在她的小腹上。

合在他进出之间。

一刹那从疼转入了一种很强的生理反应。

胸前没有依托,余光中晃得自己都看不下去。

转头抗议间望见了他的下颌角,撑在桌缘的手不知为何本能地去攀他,却被他扳过下巴。

脖颈前侧感觉被拉伸,一个有难度的吻。

五指在他如铁的手臂上留下几道抓痕。

似乎一晚上从屋里的这里到那里,就是没在床上。

最后在床上醒过来,天终于亮了。

模糊间听见青莲的声音,又听得外面通传——邢将军在院外等候,有一种每次都被他抓了个“现行”的感觉。

匆忙穿戴。

一封信展在桌案上,靳则聿一边理袖,一边阅看,一旁是青莲在安静地磨墨。

青莲见了她,仿佛不是她的丫头,先是一阵脸红,然后支支吾吾地说:

“小姐,王妃,府里差人送来一信,说是老爷交待,要交给王爷的。”

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下来,蘸了一些墨,落笔极快:

“我复岳父大人一信,还烦王妃替我带给岳父大人。”

“今日?”

“邢昭与我同去,已在外候着,夫人不用担心。”

说到担心的话,言子邑微微垂头:

“王爷,我曾听邢昭说您身手了得,假如陛下栽培了些人手,埋伏在宫中,您可有办法脱身?”

靳则聿点画老辣,一边行笔,一边答道:

“陛下这两年为培植人手,在宫中另设了拱卫营一班人,数目不多,里头也有安插……至于‘身手了得’……”

他笑了笑,微晾墨迹,接着将手书塞入信封,走到她身前递给她:

“虽也想彰显一番悍勇,但无论功夫如何卓绝,要以一敌百,也难逃‘寡不敌众’四个字。”

言侯的信来得古怪,进宫之际,靳则聿忙中一复,更是耐人寻味。

但言子邑不愿让邢昭在外久候,收了信,便同王爷一道来至院外。

邢昭带笑望着二人,这一笑,看出他兄妹二人有点相像来。

靳则聿从廊中走出,问他所笑为何。

邢昭道:“正在揣测,陛下见了王爷,会如何行事。”

靳则聿朝他抬了抬下巴。

邢昭半带玩笑道:

“陛下……约莫会从病榻上起来,然后痛斥‘贼子’心机深沉……”

靳则聿又转向言子邑,见她似乎也在“揣测”,便示意她说说看。

言子邑凭着对陛下的印象,道:

“陛下虽然常常云里雾里,敲敲打打,但……素来喜欢活跃气氛,可能,还是那个样子。”

“王爷如何说?”

靳则聿低头,说了八个字,“乱石铺街,直入正题。”

“那就等王爷回来,告诉我陛下是什么态度。”

仰起脸,言子邑的语调轻松。

避着他的目光,她是把她的担心掩在了这句话里。

目送二人背影。

手中夹着的信纸,感觉前后材质有异。

一低头,才发觉靳则聿将言侯的那封手书夹在了他的回信后头。

瞥过几行字,

——“小儿于洛城为君洞开城门,使邢昭得下北地十二城无阻,戚意若此,望君珍之重之,得闻君不日进宫面圣,望君将汝岳母从宫中带归……

言府上下必感念君之恩情……“——

虽然将近正午,日头隐在云层之后,四方如框的皇宫内院,光线被云翳收于天穹,欲放还留,却更显一番庄重。

靳则聿同邢昭两人的步幅都不大,从进仪德殿的门到殿前的台阶,跸道两旁三步一个,都立着禁军的人,只到了仪德殿的阶陛之上,见拱卫营都尉领了一丛人,在朱漆的落地格扇前一字排开,却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邢昭的目光掠过众人,将腰间的剑柄向下一按。

阶前,拱卫营的一拨人是看着靳王领着邢昭二人踏上阶来,邢昭的这个眼神动作自然都收在目内,他是禁军统领,南都一战又闻得他一把惊魂刃战得天地明灭,一时紧张得微微颤抖,手里的兵刃也在随之震动。

拱卫营都尉见状,忙走到靳则聿跟前,依然行了一个属下的见礼,口称下官:“下官原隶属大都督府,司责虽分,仍旧不能逾越本分,想必王爷也听说了,陛下不久前于宫中遇袭,故而添了使卫防范。”

邢昭一瞥间,见都尉身侧立了一个人,眼皮贴尾,似一个倒角,眼神闪烁,有些“鼠相”,拱卫营都慰说话间,似乎一直在思量。

比将军矮半个头,长脸,三角眼——

王妃的话忽然一经耳畔。

“这位是?”邢昭看着他问。

拱卫营都尉,“这是池指挥,领轮值宿卫之责。”

那“池指挥”一愣,却未把头抬起来,只朝着邢昭拱手:“见过统领。”

“嗯。”

邢昭应了一声,不动声色。

那都尉赔笑道:

“陛下今日召见靳王,下官斗胆,陪邢将军一同在外立等。”

靳则聿向殿内看了一眼,转脸对着邢昭道:

“你在外等候。”

“王爷!”

靳则聿半抬手。

进了殿门,殿中宫女太监皆如往常,来到平日里成帝独见臣子的后殿,一架多宝阁隔着成帝斜倚在榻上的身影,顺步而行,隔着摆器的漏空,见成帝半低垂着头,外面的动静似乎都收在神意之内。

靳则聿下跪。

成帝道了平身,紧跟着是一句问话:

“则聿啊。”

“盛传南都里镇闹瘟疫,百姓为了避疫都往南方去了,属实么?”

问完这句话,他缓缓抬目。

靳则聿接着他的目光,“臣,未曾听闻。”

“孤就知道,这些地方官!”

成帝垂手示意了手中的折子,双手抬起比了一个半圆:

“之前还上了折子,寻了瘟疫的托词,说什么赋税缴不上来,是半个镇的百姓都跑了!呵,实则是乡绅豪强和地方官勾结,霸占民田,连孤调运至北境的粮饷都妄图插一脚,听闻里头还有孤几个儿子的手笔,戴厉他们也不多约束!”

靳则聿猜测成帝可能有的态度。

料到他兴许会避重就轻,将“兵变”诸种一笔带过。

但此时成帝这种帝王仰察四方的态度——

言辞之间,又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且不露一丝刻意。

心底也不禁升起一丝赞佩之意。

一时又想起言子邑的揣测。

成帝望着靳则聿。

难得,竟见他笑了。

成帝朝他抬了抬眉,君臣多年默契,此刻只相视一笑,都挪开了目光。

气氛却一时松了不少。

成帝掌抚榻角立着的一只木雕龙头,语气微转:

“孤……听闻胡卿言神智昏顿,最后竟伤了自己的副将,这事可属实么?”

不同于之前问南都田地之事的声色,这句语调却异常和缓。

靳则聿抬眼。

“确有此事。”

成帝双目微垂。

“他回京一路上可有说什么?”

“一言未发。”

“这个胡卿言!”

成帝从榻上下来,走到靳则聿面前:

“勾结外邦,搅得内外不得安宁,这般处心积虑,还欲图陷孤于不义……弄得孤识人不明,贻笑朝廷。”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抬起手说:

“去年秋岁,于你府中小酌,你还记得孤说,‘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也当是我们都吃个教训。”

他抬起的手悬在身侧,回身从案几上抽出一份文书:

“但念着他嶂河岭之功,若磔之,倒显得孤寡恩,还是弄个什么体面些的。”

“对了,”

成帝将手中的文书递到他面前:

“内忧必生外患,你瞧瞧吧。”

“北瓦来书,想迎一公主和亲,听探子来报,他们私下里训练士卒,此番和亲,实则是为了筹取时日,整顿武备,”成帝把手里的长珠捻了三圈在虎口,比了个手势,“使我们有所松懈。”

“绛云……绛云,经了胡卿言一事,万念俱灰,同孤提出来,她去。”

成帝语词减缓,低着头,蜷指叩了叩案板,此时是一个父亲而非帝王的辞调。

靳则聿目光虽盘桓于手中笔墨,余光中,成帝的行色却一丝不落。

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出言宽慰上意。

因为他清楚明白,对于帝王而言,意慰或是安抚,是最无必要的。

他只将文书合上,拱手道:

“余帅在北境为一道防,臣建议,在西北方以燕山交接点飞狐口,鹿门关为要塞,延伸至西北为第二道防,屯兵重卫。”

“何人戍卫?”

“臣。”

殿中一时的安静,远处修殿宇的打桩声仿佛在此时嘟嘟地打进来。

“刑部……”

成帝不置可否,将话题一转:

“刑部上折说,依律法,通敌之罪据其要,谋反通敌类事,需先以校事处为鞫讯,人先归到校事处,把通敌诸事先交代清楚了,再另刑部通议论罪,各署按期责功,抄家一事……他是二品武将,本应你大都督府来办,但他督军督府隶属于你大都督府,此番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兵部选一个文臣主领吧,荀衡不是跟着你一道回来了么?宫内再派一个内监,对了,孤遇刺的事你听说了罢……”

靳则聿拱手:

“念及陛下,两位殿下忠孝,入城时已将情形同臣说了,闻之惴惴。”

臣帝一笑,似乎是对两位殿下的“忠孝”而噱,他摆了摆手:

“李通涯还是得力的,这次宫闱之变,城内亦有乱党通之,让他一并留意着吧。”

靳则聿缓步出殿,成帝主动提出,要让荀衡来主持抄家诸事,却是没有料到。

又提出让李通涯来侦办城内乱党勾结宫闱行刺一事,看上去像是顺水推舟,又似是以退为进,但他了解成帝——

绝不会如此简单。

云翳挥散,日头从殿宇的檐角上打下来。

正午的阳光,如同熔金般倾泻而下,满殿脊、满墙脊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庄严的金辉。

邢昭仍旧立于殿前。

似乎没有挪动过,靳则聿朝他略略点了下头。

二人不紧不慢,到了宫墙外通向禁门的单道才开口,靳则聿将君臣一番言对说了,论到内外形势,只说了一句:

“谋动干戈于内,季孙之忧,又岂会只在萧墙之内。”

邢昭却停了下来,掠了一抹笑在脸上:

“陛下是否以退为进,一时难以揣测,只王爷要戍边,却像是早有筹算。”

论这些年,用这样的口吻同靳则聿说话的,也唯有邢昭。

靳则聿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徐徐回身,二人目光相接。

宫道上的宫人侍卫都离得很远,此刻二人对立,今日有风,甲胄覆不到的地方,微凉有棱,却让人清醒。

“属下,一直视王爷如父兄,今日敢问一句兄长,对我是何安排?”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难得,却是靳则聿率先退了出来,目光向远处一移,笑道:

“你们兄妹二人近日倒是接连给我出难题。”

“哦,右焉问了王爷什么?”

“她要去给胡卿言送‘断头酒’,问我允否。”

邢昭这个做长兄的听了也不恼,微微一笑:

“王爷是如何答的?”

靳则聿背手,看了他一眼,目光定静:

“我让她

届时去问‘你嫂子’。”

说完继续往前走。

邢昭微微垂头,他年岁不大,只是常年历练,气韵沉着,此时像一个少年,甚至有几分腼腆,靳则聿将能不能视他如父兄的答复,含在了里头,一时感慨,胸中一片涌动,便不再说话。

除了王府护卫——

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漆帘簇新,悬角车挂,装饰得甚为不同,又不像是女眷的马车。

马车帘门一撩,却是荀衡抬着手背,唇角一挑:

“知王爷必然无恙,但还是想于此地迎候,五娘说既已候之,于敝舍略备薄酒,想请老师贵步移贱地,不知允可否?”

说完朝着邢昭,朗声道:

“邢将军可愿一道?”

邢昭朝他拱了拱手,对着靳则聿道:

“今日宫禁内职防调处,尚有些琐务未料理,属下便先回宫了。”

靳则聿颌首,邢昭拨转马头。

荀衡机策变纵,靳则聿本也想与之商议,但言子邑的神色情态从眼前一过,靳则聿便示意护卫营的人:

“我坐荀大夫的马车回王府。”

听得王爷话风,荀衡摇头一笑:

“临出门时,五娘与我约赌,道我今日必请不到王爷了。”

他往前微微一探,抚过手背:

“她不知我有后招,我已差人到王府将王妃一道请来。”

第83章 言府“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谅体岳父大人及夫人殊念之心,岳母一事,虽俗冗颇多,亦不敢怠慢,托请宫人隔日书信一封,不知转公到否?诚如岳父所言,虽有节义千秋,亦秉纲常万古,若闻皇后娘娘病体稍愈,待时便奉请岳母归寓,其间还望岳父悉劝二兄稳静,小婿再拜——

马车上把靳则聿的回信也通读了一遍。

看到末尾请言侯劝“二兄”稳静,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笔势奔腾劲利,行文苍朴老辣,看他的书信,脑子里荡漾的都昨夜的情景。

坐在马车里觉得自己是疯了。

前路可能尚有一番“厮杀”,自己的脑回路却跟着马车颠簸。

五指抹了抹脑门。

常乐一双素手覆住她落于膝盖的手上。

她十指纤纤,不像是鬟婢的手。

言子邑将脑门上的手落下,扣在她的手背上,朝她笑了笑。

言侯的信读毕,她便吩咐青莲,准备车马往言府去,常乐踏了步子上来,给她裹了一件披风,似乎又有些犹豫。

犹豫片刻终于开口,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王妃回府,是否要把奴婢带上?”

言子邑微微一愣,就明白了,也同青莲一样,笑着抚了一把她的脸颊:

“我早拿你当我朋……当我自己的丫头,回府自然是一道的。”

洛城跟来的老仆进门的时候便已有了关照,自从言侯夫人被“请进宫”,言侯的酒就更多了。

“若是有酒后失言之处,还请小姐多担待。”

陛下虽未复朝,但即便停朝衙署里也应有公事,只是不知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中。言侯一件灰色布衫,立于庭院中央,双手背在身后,一双眼睛仍旧耷拉在那里,但抬出的目光却如含芒刺,等的似乎是仇人,却不是女儿。

两个哥哥一左一右,立于他老人家身畔,二哥微微朝她摇了摇头。

言子邑瞧着这架势,知道“寒暄亲情”这种环节是可以免了。

她于五米外站定——

拿出王爷的回信,转首递给常乐,常乐先行一礼,走上前去将书信恭敬奉给言侯,也是一礼,行动间清楚明白。

言侯站在院中,将手一抖,他武将手劲,信纸无风自展。

低首一阅,语中带着讥嘲之意:

“你这夫君久历官场,模棱之术登峰造极,近乎惯技,这个‘待时’究竟是几时?”

言侯这几句话虽然极不客气,但言子邑把着一个“女儿”的分寸,强免一笑:

“父亲,王爷回京不久,今日陛下才召见进宫,也是重视您老,让我将书信带回来。他回京第一日便托人带母亲手书一封,这几日母亲的书信也不断,皇后娘娘并未为难。”

她这个话是就着靳则聿的书信内容所说,言侯目光腾动,似乎又将靳则聿的书信复看了一遍。

冷笑道:

“‘秉纲常万古’,他靳则聿的铁蹄,从北地踏到南都,又踏回京城,怎么到了他‘夫人’的事上,便论起‘纲常’二字?”

“父亲。”

言子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靳则聿奉旨剿逆,班师回京,屯在京外二十里阳村坝,又待旨进京,二位皇子相迎,一切合理合规,不越半分臣子本分。”

她将言侯的那封信展开来,

“但按您信上的意思,要逼靳则聿现在把母亲强行从皇后娘娘宫中带出来,这就等同造反。恕您女儿直言,也如您所说,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他为了我这么做,而且他也不会这么做。”

“你!”

言侯抢上几步,手掌一翻:

“不孝的东西!于你母亲弃之不顾,不闻不问!不是我女儿!”

大哥握住他的手腕,将这一巴掌止了。

“父亲!”

“侯爷。”

言侯脸上肌肉微微一动。

言子邑站在那里不动,干脆道:

“侯爷,我可能本来就不是您女儿,但我把两个大哥当成我自己的兄弟,洛城三皇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兴许你们都比我明白。陛下有帝王心胸,但能宽广到什么程度,就依情况而定了,言府上下处处谨慎,不就是害怕陛下杀我们言府一个儿子泄愤么?如果我们手段太过,二哥在朝中为官,指不定哪天撞在枪口上,按上个罪名,到时候杀伐任由陛下,我们怎么办?我们还是要靠他。”

她朝大哥面上看了一眼:

“当初答应邢昭让大哥一起至北地,我也不是没有私心。若说大哥这次劝开洛城城门,这桩功劳,是我们作为‘妻势’的一个筹码,侯爷,您不觉得您用得太早了吗?”

她举着言侯的那封信:

“靳则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有些事需不需要明讲,您是一方诸侯,比我更明白。”

言侯耷拉的眼,此时透出一种狼一样的精光:

“洛城……你知道了什么?”

大哥按着言侯的手一松,同她对视了一眼。

二哥脸上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略显浮肿的脸瞬间在余光里拧紧,

这一刹那她就明白。

废殿那日,胡卿言所说的,都是真的。

“三妹,关心则乱,你也要体谅父亲。”

二哥释出一抹笑,打了圆场:

“父亲,让我们同三妹说两句,可否?”

“侯爷,我虽然……”

言子邑略有些哽咽,“但我感觉母亲对我这个女儿是有爱的,就为了回馈这点子爱,我也不至于‘弃之不顾,不闻不问’。”

言侯从身侧解开酒囊的系带,拔了盖口,眼光从言泉看到言淮,最后看到言子邑,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灌了两口酒,转身走了。

言子邑用手掌抹了眼泪。

“说吧。”

却是大哥先开口:

“你从何得知?”

言子邑侧头一答:“胡卿言说的。”

二哥抬手:

“久未见妹妹落泪,别有一番风姿。”

言子邑想这节骨眼上,这二哥居然还能发表这种感慨,也不客气:

“假说三皇子并未亮

明身份、胡卿言兵败失城,要把罪名移到他头上……这些主意,总感觉有些二哥的影子。”

二哥手指悬在半空,微颤地指着她:

“三妹,把你二哥当什么人?!”

他忽然挺起胸脊,一只手背在身后,端正一立,转而升起一股正气:

“假说未明身份一事——确实是我的主意。那日我同大伯说,从进城到接宴,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干脆说没有表明身份,这样便可不知者不罪,谁想大伯果决,话还未说完,便将同行的卞将军杀了,但胡卿言的事,决计不是我的主意……”

说罢反应过来:

“三妹妹,这是又激我呢?”

他停顿了一会,语中突然有些哽咽:

“在洛城的时候,其实,咱们仨最好。”

“谁仨?”

言淮一愣,伸出的指朝向他自己,又朝向她:“你、胡卿言、我。”

又指着大哥,“他天天和胡卿言比射,讲输赢,能好到哪里去?”

三人都笑了,大哥也笑了。

二哥往北面一望,似乎透过府墙,望到很远的地方:

“洛城终年大风,有夜中他提弩一箭破三盏,一檐瞬暗,四周呼声骤兴。呼声之中,胡卿言忽地在马上回头,我和你原本在拍掌,因着大哥之故,掩在楼檐户牖之后,我说他在看三妹你,你说隔得如此之远,又怎知他在看你……当然你都不记得了。”

一时间想象涌至,言子邑低首一笑:

“二哥,你真是文人。”

言淮继续说:

“轮年齿,也不过长他几岁。虽然因为后来种种,不相往来了……但我绝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事……”

“去岁言府进京之前,我派人书信胡卿言,让他在陛下面前说项,打消言府入京的念头,他,答应了,”言淮低头,“在朝堂之上竭力反对言府进京,”言淮朝大哥那里挪了挪下巴,“这事儿大哥知道。”

说罢手指微勾,做了一个提篮的姿势:

“那日我提的食盒,闻得他结局,我本来寻着机会,给他送点饭菜。”

言子邑没想到二哥感情上来了。

抬手拍了拍他的臂膀,他的臂膀不似靳则聿般结实有力。

一拍上去软噗噗的,平时精明的二哥,这一拍之下,显得有些厚实憨直。

“除了胡卿言,是不是还有别的人知道此事?”

言泉立了半晌,忽而开口。

都说大哥带兵同他箭术一样——“厉辣”,言子邑现在有些信了,点了点头。

“你预备怎么办?”

“确认之后,常规处理。”

言子邑提了一抹笑:

“自然是,把问题汇报上去。”

言府在京城西北,收到荀衡的“约请”,也知王爷无恙,一桩心事落地,从王府到荀衡府上,天色已经晚了。京城上空是一片暮霭,只城外远山处蓝白相间,似一种晃动的层色。府内各处已上了灯,仆从引路,楼阁建在池上,和邢昭府上有一点相类,只是此楼仿的是水榭的形制,悬在四角的沙灯映着池水,倒影一漾一漾。隔着一行池水,四面都是落地的格扇,言子邑远远见尤五娘着了一身红袍,跪在地上,双手擎起一只酒杯,奉在靳则聿面前。

靳则聿微垂着眼睛,将酒杯取了。

仰头一干而尽。

适才言府一番“厮杀”,心事总有纷纭,此时在纷纭的念头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荀大夫尚安在否?

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过激烈,调整了一下心态,缓了步幅,九曲折桥绕下来,心境稍稍安了下来。

屋内的烛光消融了亭台楼榭的格制,一种饱满的香味,于空气中萦绕,似乎把人都裹了一下。

荀衡的身影在侧。

与她眼光相触,又望向仍然跪于靳则聿面前的尤五娘,笑意中带点无奈,唤了一声:

“五娘。”

“今日王爷‘全身而退’,五娘代我一贺,还望王妃不要见怪。”

言子邑一笑,此时多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儿小家子气——

他们“风月”人物,这一把盏,兴许也谈不上什么“尺度”。

尤五娘转过头来,击了两掌。

接着屋外不知哪里浮出一些鼓点和乐声。

于靳则聿身侧的案几落座。

荀衡将案上的一把笛拿起,碧绿翠青。

一提之间,笛音灌耳。

尤五娘眼中显出一丝异样的兴奋,朝她的方向膝行两步。

言子邑见她跪在她面前,抬出一只手腕,正不知她要做什么——

脸侧的袖子褪了下去,尤五娘抬起的手搂住她的脖子,双眼迷蒙间,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言子邑心想,就这个眼神,自己一个女人都顶不住。

靳则聿能顶住吗?

不过——也太小瞧她了,好歹她也是现代人。

唇角不自主地上扬。

就势倾了下去。

轮到尤五娘一愣,腰肢一软,顺势一折,又往别的地方舞去。

言子邑的目光转向荀衡,他原本垂着的眉尾稍稍一挑。

又转眼看向靳则聿,他眼风一转,神色似在眼前,又像在别处。

第84章 行遇“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

荀衡送他们出来时,与她借了一步说话。

说尤五娘是听到“王妃入府”的通禀声,才把酒至王爷跟前的。

他拂了一下袍袖,摇首自叹:“她就是这个脾气,还望王妃勿要见怪。”

言子邑不禁失笑,说了两个字“懂了”,便登上靳则聿的那辆马车。

他这辆马车空间比她的大一些,言子邑以往总坐在窗侧,靳则聿倚在马车板上,身侧是一半的余裕,闭目,似乎在养神,又像是端了一点王侯的架子,言子邑观察到他今天进宫穿的是紫袍,襟口有一个很小的结,非但不突兀,还很别致。

探身马车,微一犹豫,还是挨着他身边坐下。

马车辘辘而启,言子邑也随着靳则聿,微微仰着脖子靠在马车板上,耳畔仍旧留有荀衡笛子的余音。

行出了一段,言子邑悠悠道:

“在里镇的时候,她说,她给王爷把过盏……我只是没想到,‘把个盏’是这么个把法,荀大夫倒也不吃醋。”

靳则聿沉吟了一下,道:

“彼时他不在,只有我二人。”

他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说得气定神闲。

言子邑感觉胸口有一阵火烧上来,两颊发麻。

靳则聿的眼光打过来:

“京中秦楼楚馆,似尤五娘这般的,不论风月,品丹青、搏弈术、论时事捭阖。”

言子邑仔细想了想,前两个选项——

不会。

有些和自己较劲似地蹦出一个字:

“论!”

靳则聿微微一愕。

言子邑转过脸去:

“时事捭阖。”

靳则聿明白过来,直截道:

“夫人想论何人何事?”

言子邑被问得一懵,除他们这“一篓子”人外,朝中别有些什么人物,她确实不清楚,脑中忽然闪过秋猎那日霈忠提过的一个名字,想起霈忠的形容,又忆起曾和靳则聿讨论过这位“老实人”,于是脱口:

“陈季礼!”

“哦?”

“他……他好歹是我二兄官长。”

靳则聿浮出一丝浅笑:

“眼下时事,此君确实颇受瞩目。”

“我们回京之前……”

靳则聿抬指舒了舒襟口。

顿了顿,道:“干什么?”

原来言子邑有意无意一直看向他襟口的那个小结。

他语气有些严肃,言子邑忙抬指,点了那个结。

马车里的光线不盛,只侧角挂了一盏灯。

他的眼光忽然一炽。

将襟口那个结扳开。

接着言子邑感觉脖子后头被人一扣,和尤五娘的力道不同,一瞬间就被他扣到了襟前。

言子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暗中勉强看了他一眼,他眼底有一种青色,蕴着烛光,隐着火红。

又被他扣了下去。

也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自己竟将他的喉结含在嘴

里,跟着马车的车轱辘的起伏,吮了两下。

是靳则聿先释手。

将襟前重新扣好。

目光锁在她脸上,言子邑垂着眼。

缓了一会儿,只听他慢道:

“我们回京之前……”

他嗓子有些暗哑,微咳了一声,重回之前的话题:

“陛下在宫中遇刺,得闻作乱的是太监,与宫外采买烛火的官商有勾结,那日殿中烛火燃到一半,便熄了,尚好陛下所蓄拱卫营的一班人到的及时,将欲图行刺的太监捉住。严刑拷打之下,吐出宫外有人策应,若一击不成,在三月陛下出城祭祀时尚还有动作。”

靳则聿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按常礼,陛下要在三月间出城祭祀,一是祭奠先祖,二是鼎定天下时阵亡的军将。满朝都谏今年出城祭祀一事便免了,只这位陈尚书说礼不可废,且其中一名战将,为护陛下,身中数十箭,仍闭守城门,举世皆知,陛下曾于三年前在其墓前立誓,凡在京中,每年必有一祭,故这个陈尚说,君王立誓,于礼于义,都不能‘躬自违之’。陛下一时恼怒,也拿他没办法,便只赏了礼部诸人‘休沐’。”

言子邑在他的叙述中。

自昏沉中慢慢清醒。

听到后来,便也明白了二哥为何今日也在府上的原因。

“怪不得二哥……”

刚想启口,忽然马车外嘈杂起来。

言子邑抬起车窗。

就瞧见前面不远的拐角处围拢了一群人,身形都是结硕壮大,神色动静,不像是寻常的百姓,在人堆中间显得十分扎眼,一溜齐地向马车这头望来,里面还传来叱骂的声音。

今日特殊,出动了王府护卫营的人,是那“五爷”傍在车外。

曾听靳则聿说过,各亲王、藩王都有各自的府护,陛下早有意裁撤,王府护卫营更是有兵两千,未免陛下猜忌,故平日里极少调动。

这个“五爷”目光坚韧锐利,四十岁的年纪,一身低调的深蓝劲布底下,肌肉块块绽起。

道了“王爷、王妃”之后,便即说事:

“是督军督府和城防指挥营的一拨人,匪逆俘获后,原先同他走得近的,皆除了职衔,于街巷间徘徊,口出对王爷不利之言。”

似乎望见他们收拢了队伍,又抬开了车窗,那骂声更响了,显得有些嚣张。

“五爷”问,“王爷可要擒他一二,杀鸡儆猴。”

靳则聿在马车里抬手,示意不用。

入了王府。

从废殿听胡卿言说三皇子一事,一直悬在心里,她觉得这是一个“雷”。

回军一路也在思考自己的立场,是否应该直接告诉靳则聿,还是回京后到言府同两个哥哥“商议”。

未曾想借言侯书信,今日从两个哥哥的口里得到了印证,刚才从礼部尚书论到二哥,她本就想从这上头切入,却被打断,胡卿言失势,手底下多少人沦为“丧家之犬”,“盛时风光,殁时惨淡”。直觉告诉她这种打断是让她暂时不要开口,他们做警察的相信直觉,出警遇到类似的“打断”,总是格外留神,但这些时日,靳则聿面对她的坦白,就像一根从爆竹上拨出的引线,让她有一种什么都想直接点燃的冲动,甚至到了罔顾直觉的程度。

思考让她缓了两步。

靳则聿也驻下步子。

回头。

“如同你出了事,陛下要查抄王府,胡卿言的府上也快要抄了吧。”

靳则聿点点头,“今日我进宫见了陛下,便也就这两日的事了。”

胡卿言那日的叙述如鬼似魅。

那日有些情景霸道得很,有时候像一幕电影,复刻得格外清晰。

依稀有些记不清了,夜色、院墙,却都描绘不出样子,融合在一起一团模糊。

但站在院里有一刹那的视角,那一方悬格,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还有他所述的言府的故事,自始至终是清晰的。

她不是胡卿言,只是平实地叙述。

靳则聿一直低头听着。

她自己都感觉眉心拧紧了,讲的时候一定是愁眉苦脸。

“就是这样,今天言府一会,便知这事是真的。也就是说,我爹,我伯父,我大哥,还有我二哥,他们并非不知道杀的是个皇子,从头到尾也不是一桩误杀。”

靳则聿非但没什么意外,只随了一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嗯?

就这样。

天大的事,在靳则聿嘴里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王爷。”

言子邑不禁失笑,

“我回京可是愁了一路,愁得头皮都有些发白了,这事儿在言府众人看来都是塌天的事,在胡卿言那里简直是临终遗言,没想到王爷竟然……您好歹给点反应。”

拿她无可奈何似地一笑,靳则聿昂首朝前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随着他再迈入一进院落。

到了陛下那日摆饭的小院,靳则聿命人在亭中摆了一架坐灯,仆从给她的那张石凳上铺了一个软垫。

虽吩咐秦管事一概人等皆不得靠近,靳则聿仍旧压了一些音调:

“三皇子故去多年,在洛城身死,是你哥杀的,你大伯杀的,是知晓而杀,不知晓而杀,于陛下而言,现如今能有多大区别?”

“小辨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

石桌上的那盏座灯映亮了他夜中的一半神色:

“他帝王安抚你们,本就是邀结人心的。”

他说话的姿态有一种安定人心的效用,言子邑一时辨不清他是安抚,还是真如其所言,只是像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紧扣的双肩也松软下来。

他话锋微转:

“只是这桩事,陛下自然不知道的为好,陛下绝非量窄之君,但一是淮兄要常在陛下跟前走动,二则,你母亲尚在宫内。”

言子邑点了点头,微感疑惑,她母亲似乎与此事关系不大。

靳则聿像是读出了她的疑惑,

“陛下曾有一爱妾,珍视异常,却与陛下兄弟相扰,自后陛下便听不得这些,即便是人妻女,或也未有不当之举,也常指人操守有失,故而你这个故事,他听不出众人于当时之无奈,或许只能听出你母亲一个妇人之过错,抛头露面,却不能周全……陛下处理内闱之事也向来狠辣,内监一杯毒酒,只说是暴毙。”

——这是有女人怪女人,没有女人怪没有女人的思路。

言子邑感到一阵寒风吹过,颈侧一凉,抖了一下。

她在京中的“操守风评”简直差到海平面以下,那岂不是成帝的毒酒快递也快到了。

靳则聿一撩袍服,低头笑道:

“你放心,如是能送之王府,陛下肯定先想着送予我,尚还轮不到你。”

言子邑看着他,控制不住笑开了:

“王爷您这一本正经玩笑真是……”

“还有一件事——”

“胡卿言府里有一个丫头,叫红莲,她可能知道这事……但,”

言子邑见靳则聿面庞有了些变化,想起霈忠戎居楼一事怕他“杀人灭口”的那一跪,赶忙道,

“她和青莲一样,原先是我的丫头,但从洛城到京城,受了一些苦……”

“你想把她留在王府?”

靳则聿问。

言子邑摇头。

“不,这要坏事。王爷看着办吧,我欠她一个人情,王爷或者有什么远一点的地方,能送出去安稳度日,我就不过问了。”

“还有,我的书信,在查

抄王府的时候,胡卿言当着宫里的公公面前提起过一句,说他手里留了几封,但这事我不知真假,王爷看看……”

说到这里,靳则聿的眼神却微变,食指和拇指一捻。

“陛下让荀衡领办此事。”

“荀衡?”

“嗯。”靳则聿点了点头。

没想到陛下还能“启用”荀衡,言子邑也颇为惊讶。

言子邑感觉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他的顾虑。

这事儿要还是交给老秦做,指不定看见“自己”写给胡卿言的信,还能八卦一阵——

荀衡却不同。

他虽不同于李通涯般一板一眼,但毕竟与靳则聿有“师生之谊”。

顾虑只是一瞬,靳则聿一摆手:

“罢了,捐往细故,阔略之,他做事细,我与他知会一声便是……”

“王……”

言子邑心想,是不是应该提醒他一下,重视荀衡之余,也要兼顾一下邢昭和霈忠。

但话到口边,还是收住,有些事上的分寸,自己还是要把握。

靳则聿一抬指,示意她说下去。

言子邑一笑:“王爷,今日陛下究竟是何态度,您还没同我说呢。”

这是出府门前的话,靳则聿一笑,向他的院内侧了一侧。

“此地凉,回院里说吧。”

他起身,言子邑却不动,“还是在这里说吧,回……院里又说不了了。”

第85章 梯云“基本就——吹拉弹唱。”……

舞龙舞狮的队伍,戴柳插花的姑娘,言子邑坐的马车“见缝插针”地走着,从左右的言语中,才知道原来是从三月三开始,京师的这些“热闹”便是不断。马车努力地挤过人群,言子邑想他们的三人“小聚会”要迟到了,回京之后是第一次“聚会”,这次却是邢昭提的,邢昭同她说的时候,还提了一嘴,说主旨是为了安慰霈忠,但好像变成了一种习惯,没什么不理所应当的。霈忠原计划提议里问了问言子邑,说要不要把荀衡一起拉来,言子邑说还是算了,霈忠笑嘻嘻说,王妃也觉得他和邢昭不对付,她笑笑没响,霈忠又提议邀请言大哥,他和邢昭惺惺相惜,又不多话,言家大哥复说另有约请。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琴鼓交错的,外面都是动静。

像是听见车夫说了什么,同他们两个相聚从来没带过婢女。

这下言子邑只好自己探身出去看。

这一看她微微僵了一下——

靳则聿人乘马上,正傍在车夫边上。

车夫看上去有些惶恐,像是想要伫好马车落地行礼,但又一时寻不到适当的空隙,被靳则聿抬起的手给止了,只得在马上伏身作礼。人群挨挨蹭蹭,原本她是“单车”,此时王爷的扈从加上她的马车一行人,队伍就显得有些壮大,一时感觉把路堵了,王爷一拽马头,车与马匹随着人群避让,不一时就挪到了一旁。

言子邑敏锐地感觉到,他比之前增了护卫。

“到哪去?”

“梯云楼……,同邢昭一起,宽慰……老秦。”

四周声响很大,言子邑的声音显得断续,但关键部分没有被盖过去。

“嗯。”

靳则聿的两指在一个铜环上头,用他习惯的动作捻了两下。

马纵了两步就在车前了。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终究没有开口。

靳则聿圈了一下缰绳,往道上望去,穿行而过的是热闹和喧腾,但四周的喧阗和他是不相干的,言子邑望向他,不知为何,觉得他这一刹那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寂。

言子邑知道,他最近重视李通涯和荀衡。

虽说大家都不是拈酸吃醋的格局——

但霈忠和邢昭这里的隔阂是有些说不清的。

“靳则聿。”

言子邑喊了一声。

王爷只是微愕,车夫表情却是“一死”。

“要不要一起?”

梯云楼这个假山上来,言子邑是轻车熟路,未免兴师动众,她倒显得有几分主人的身份,拉着靳则聿往小道上攀,只说是她的兄弟,紫覃姑娘派来迎的人有几分眼色,行动间对靳则聿格外趋奉,甚至是有几分谨慎。

霈忠拉开格扇门的一刹那,那张脸着实应该给他来一张特写。

“王,王爷。”

靳则聿在下官面前是有一种姿态的,笃定中伴着沉稳。

只见他也不解释,看了一眼邢昭,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怎么了,不高兴?”

霈忠一张脸还是有点僵,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肌肉线条的走势同此刻的语调一样,显得不太自然:

“哪里,王爷让李通涯理办校事处,胡卿言的事便坐定了,不像我,一年半载的,没个准信。”

“这话不老实。”

——不但不老实,还相当矫情。

空气中的这丝丝僵化有点难以言说。

仿佛大领导踏进KTV,原本预备high唱的众人憋着劲想要诉苦了。

这明显是踏到了王爷的短板上。

言子邑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当想既然是自己把他拽了来——

就得负责。

“今日不谈公事,王爷既然是我拽来的,你们就当他不存在。”

边说边走到他身后。

抬手肘碰了碰他的后背,靳则聿微微折转。

侧脸在四周烛影中一晕。

那种公事上的刚硬之气收敛了好些。

一种异样的情愫爬上来,仿佛此刻才感觉到他们是夫妻关系。

“平日里你们做什么?”

靳则聿这句话是向着邢昭问的。

“倒也不做什么。”

邢昭半垂了眼,一本正经地答:

“基本就——吹拉弹唱。”

邢昭这偶尔迸发出的该死的冷幽默。

言子邑和老秦都忍不住笑了。

靳则聿垂头也笑了,反手背后,走到屋内大案斜侧的一张狭长的案旁,上头有几样小摆件。

靳则聿手里拿过一个一品青莲的把件,巴掌大小,移到一旁,莲瓣微卷,在灯火下泛着一种海水蓝,像是在把那张案几清出来。

他抬手向着外头一摆:

“让他们送把琴来。”

不隔多时,就看见霈忠怀抱了一张琴,透着格门掩着一条缝奉了进来,平放在王爷收拾出来的那张琴案上,落在桌案上的声音很轻。

言子邑心想,靳则聿这手真是太绝了。

他们这里哪个看着都是没有音乐细胞的。

转目看向邢昭。

却见他带着一丝笑看着那把琴,眼中有一种久违的相遇。

突然想到他会吹那种小弹片——

或许他can,他提本就应该他up。

正这么想着,靳则聿坐了下来。

当看见他的一双手拨动琴弦,言子邑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调子很沉很慢,却很有想象力,就像在战场前的一种准备动作。

飞扬的尘沙就如同在眼前慢慢地走着。

琴声是不离他们身边,但琴音却弯弯绕绕,似乎在很广阔的地方。

“陛下由着胡卿言手底下这群散将,同一些受过胡卿言恩惠的小僚,在京中聚众议事,发着对王爷的牢骚,王爷可想过,此事或许是针对王爷而来?”

出声的是邢昭。

靳则聿两手拨动,缓缓向右侧抬眼,正对着的是她的眼神。

“对着谁都是一样的。”

邢昭垂头,

“或者说,王爷已有后招?”

问完眼神落在靳则聿身上。

靳则聿目中很淡,是微微有所思的表情,却没有回答他此问。

言子邑有些怔。

她正想到他书房里挂的那把琴。

这……真是弹得太味道了,主要一边弹,一边还能交流。

靳则聿手中琴声忽然转厉。

有一种杀伐之感传来。

嘈嘈的,但不乱。

楼底却倏然泛来乱步和人声。

就像配合着这琴声,让言子邑听得更真切,底下原本陶陶然的气氛有些喧嚣起来,夹杂着几声不满和尖叫,接着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靴声踏着楼板的急响,霈忠反应很快,到门边听动静,只见他飞快地将门打开,王爷的亲卫,那位“五爷”闯了进来。

靳则聿按下手里的琴,静静听那人禀报。

听完,靳则聿往东南方向的窗户望去。

霈忠在这上头反应极快,快作两步,抬手去将东南的窗户打开,梯云楼在北面,跨过皇城的一个角望向“市区”,星月辽阔下,距离反而不显得很远,只见远处一楼烟光闪烁,一层烟腾留在半空,那一处都是二层檐的结构,中间一楼显得尤为高阔,烟像一团指引标,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曾落下。

“这……”

霈忠一脸怔愣。

靳则聿面色半沉,“白门楼的方向。”

“那要通知都指挥营的人快去,现在指挥史是?”

“李通涯已经去了。”

霈忠面上有些疑惑。

“他去做什么?他不是刚把胡卿言押到校事处么,还有这闲工夫?”

靳则聿一抬手示意刚才来人,

“说是京内有人拉拢文官武将,意图谋反。”

有一丝兴奋从霈忠脸上闪过,但又很快褪去了。

霈忠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这原本是他的活。

现在只能站在原地思量。

靳则聿对着他说:“我有件事要吩咐你去做,你留一下。”

霈忠脸上转而又有了些光彩。

言子邑的马车停在巷中,邢昭骑了马过来,身边跟着十几骑,都是精壮,言子邑敏锐地发觉靳则聿和邢昭如今在京中行走,也多备了人,不像以前毫无防备。邢昭很识趣地给他们两人留了空间,言子邑也托故下来,马车帘子一打,邢昭一手执着马鞭,指着楼阁方向,“看老秦恨不得飞去而不能,我们王爷也只能替他寻些事儿来。”

言子邑笑了,想必邢昭和自己一样,也了解老秦——

没有工作,体现不了个人价值。

正笑到一半,脸僵了,“这个楼怎么这么熟呢?邢昭!”

从来没有这么唤过他。

邢昭也立刻肃然了起来,“王妃,何事?”

“前日我去邀大哥的时候,恍惚听了一耳朵,他好像说的是,他今日要去白门楼!”

前次戎居楼的事是前车之鉴,她潜意识里有了X楼的ptsd。

邢昭面色一沉,他仰头望望楼阁,似乎想要折返去禀报王爷。

接着,一拽马头,像要下马时,却定了半会:

“王妃,你觉得今日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几分?”

“不好猜。”

言子邑紧接道:

“像是事先知道的,但,刚刚来人动静这么大,不像王爷平时的作风。”

“也有可能确实是事出突然。”

邢昭远望白门楼,安抚道:

“王妃别急,仲劳既在那里,我便去瞧瞧。”

“你先去,我在后头跟上,如果没事最好。”

邢昭说罢引了一串骑,马蹄挨着踩过坊柱子落下的三道长影,消失在三坊映的街巷口。

言子邑垂头,对着马车夫道:

“跟上。”

一上马车。

言子邑就后悔了。

邢昭的一批人是打仗的一批人。

自己的指令不够明确,或者是太明确了,王爷给她安排的车夫,除了秋猎那日追过羊,平日的车技主打一个稳字,今天却展现了神一样的速度,她坐在马车里简直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做什么,一个劲儿地觉得自己要颠死了。

有一种上了一辆的,或者一辆滴滴。

司机疯狂奔命接下一单。

自己处在一种让他立马停下来和熬过去的焦虑中,反复摩擦。

就是司机是自个儿的,命令也是自己下的。

突然,车夫一个急转。

堪比她那辆C260,她从窗子里看岔口的视角还没给全,连人和车已经拐到一条全新的巷子里来。

这条巷子洋溢一种空阔的脂粉气,底下是湿漉的倒影,人很少,鞋底刚刚好要沾些水的那种湿度。

因有一半铺了石板,所以打滑。

映得四周烛影火灯在脚底的石板上,那种像锯齿边缘的灯光,让普通的石板看上去像一块块极光23。

车子倾斜一下,就稳住了。

一个急刹,前前后后却是一阵凌乱。

言子邑忙下来看一看。

原来是拐进来差点和人碰了,要碰的也是一辆马车,有几个护从。

三月的雨淅淅沥沥,今日是飘几滴又没一阵,在空中零散作丝,所以那火才能炀起来,这里却有好几个护从戴了斗笠,竹篾夹油纸,气氛有些异样。

原是中间有个人的斗笠被撞掉了,正弯腰去拾起来。

第86章 楼门“您怎么看?”

“哥哥……”

马车里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捡斗笠的同时,弯着身,像是立马要准备把它扣上。

快要碰到斗笠的时候,似是被眼前什么东西焊住了,手里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