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汇殿太快!
李兆前带人从左边的廊子里涌进来。
言子邑对于这个李兆前有一个初步的定义——
忠心且行事比较冲动的半文盲。
这种人一般有一种通病——就是急。
李兆前院中的火把一打,看得清晰。
那用火光照着的人是行伍气质,显然是这些亲卫的头。
此时从她身侧向前跨了一步。
这人虽应有四十,但身板极硬。与带的人都穿着过膝的紧身黑衣,底下都是一色的长靴,言子邑快速地一过,大概三十来个人,同李兆前在院内领的人差不多。
言子邑沉心分析,雨雪天不宜用兵,王爷反其道而行,乘夜进兵,用荀衡谈条件麻痹敌人,看李兆前的反应——
胡卿言这里应该是没有准备的。
前殿的声势让他没有再增加人手的余裕。
她把了亲卫那头的手臂,示意不要冲动。
她用左手捏了一把自己的右手。
接着指着远处冲天的层红——
那一层层的红就像被丢入染缸的布,已迅速盖笼住整个前殿。
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李副将,你不去看看吗?适才这些兄弟说,王爷已围了营,你这拨人,和我们这拨人拼死,于大局有什么助益?你不一直嫌我这个人质没半点用处么?”
那领头的配合了她的话,将手中的刀亮了一下,其余的亲卫也都亮了刀,是预备要争拼的姿态。
李兆前却在此时显出一种焦灼。
抬步想要背身,又似乎有所犹豫,言子邑些微感到劝说有效,于是跟进又出声:
“胡卿言想必此刻已呈困势,你现在不是最应该去助胡卿言吗?”
前面喊声大举。
此时前殿的火势已盛,空中似有流萤万千成行,光芒照耀,围着前殿四周飞转。
李兆前折身转望正殿方向——
咒了一声:
“他娘的!这荀衡就是个幌子!老子要去宰了他!”
容不得半点耽搁,正预备走。
却见那亲卫的头目光突然一实,转向院中。
此时一个鬼魅一样的身影站定在院中。
刘烈身前身后皆无兵,但却不比李兆前,似藏有真章。
“王妃刚刚有句话说错了,靳王既然能派人来此,说明王妃对大局或极有助益。胡帅虽未料准靳王于子夜进兵,但刘某相信胡帅所说,王妃在我们手里,靳王必定‘有所顾忌’,比方说——”
他看向那亲卫的头。
刘烈在暗中的眼神竟然有些像胡卿言。
“我知道你,跟着王爷这些年岁,南来北往,依然肯以身犯险,入这等死局么?”
说罢抬头看向言子邑:
“靳王妃,兆前说我这些年有些历练,渐渐有些像胡帅,但刘某有自知之明,比之胡帅,差之远矣。胡帅与王妃,刘某有许多事是知晓的,今日依葫芦画瓢,也真学一回胡帅,院后尚有百人,这些人我可以不动,但还请王妃挪步正殿,如何?”
——
正殿玉阶
胡卿言站在高台上,烟腾熏目。
太快!
太突然!
所有人都在反应当中!
一名传讯兵骑马而来,一路奔上长阶,本欲单膝跪地,却被胡卿言一把拉住:
“直接说。”
“胡帅,是邢昭带着人过来。”
“你见到他了?”
四周旌鼓锵锵,敲的是北地得胜令助酒的那种点子,原本是用的铜锣,此时唯有战鼓,几乎是笼天盖地,那人提高了声音:
“不是,他们多用旗帜,旌旗弥天,且用的都是禁军的旗,一路围过来,一路让人大喊,‘都是禁军的弟兄’,我们的人里面有很多曾经在他手里呆过,适才前面来人说,真碰了面,并下不去手厮杀,有几个被邢昭刀架在脖子上,还放了,且队伍乱了,胡帅之前说下七门,不走高桥和甲岗,但又未定从哪个门出,现正等胡帅令下。”
那人一哽咽,还是跪下:
“胡帅,你先走,他们说……只为‘戡乱除贼’,道出你下落便不杀。”
胡卿言破颜一笑,拍了一拍他的脸,托着他的臂膀:
“起来,尚未到这个时候。”
说罢望向身边跟着的人,问:
“刘烈和李兆前呢?”
“两位将军不知所踪,有人见李将军往后殿去了。”
“找到他们,”
胡卿言望了望夜空,将刀柄贴在前额,拇指抚过刀柄上的轮纹,屏息凝神。
思索只在一瞬。
他睁目看向暗中的殿门,转脸东南,
“告诉所有人,天尚未亮,夜中不便追击,东南一段宫墙颓塌,全无屏障,让所有人从从东南一直走西波门,跨上马便走,辎重一概不携。”
突然,一种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那种声音像捣米的碓子,一下下,乱中有静地敲击了起来,像什么东西从亘古的幽闭中渐渐苏醒。
这撞击宫门的声音,一时间仿佛引领万籁,在火燃的哔哔声、金属撞击之声、杀声中透出来,敲击着人的心旌,胡卿言一双眼睛瞭向宫门,身前的传讯兵跟着半屈着膝回身——
随着一声战马鸣叫凌空而起。
邢昭擐甲持戈,战袍扬舞,已立于宫墙之内。
“邢昭!”
这两个字紧接着在四周叠起。
“胡卿言!”
邢昭打马跃前,环视四周,一声低吼,
“你我渊源,我一直敬你是个英雄,可你今日之举,不觉有些配不上这二字么?”
胡卿言有些纳闷,侧目一旁。
见刘烈领着人从南侧快步而来,只一眼,他便看见言子邑落于其中的身影。
胡卿言一拧眉。
天尚未亮,南殿非绝地,他适才已定计,并无正面交锋之意。
乘夜奔突,他尚有把握,殊不知,刘烈此举,却是迁延。
至于“靳王妃”,此时念头里已不想挟她而去了。
邢昭的再呵打断了他的念头:
“胡卿言,此夜与那夜相反,今日让我在这里问一句——
你可敢与我比试?”
只此一句话,胡卿言已明白他的意思。
他与邢昭,这些年的渊源纠葛,虽非友人,却有这般默契。
胡卿言仍思乘隙脱身,虽无一战之备,却知阵前不能输气势,高声道:
“走马比射,你可是当着全京城的人输给了我!”
邢昭把身上的佩剑丢给了从人,接着把弓箭也从马上摘下来,只袖底一把薄刃突然闪了出来。
这把薄刃的气息却异常,远处有些兵士已“惊魂刃”地喊了起来。
胡卿言眯着眼睛,也看到了他手中闪着细光的刀刃。
久违的笑爬在他的脸上,
“这是?”
邢昭拧着眉,眼神落向高台之上的胡卿言,语中透着一种坚定:
“秋猎那日,你说——近身搏杀,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
胡卿言抿唇。
来时刘烈说,南都是靳则聿的福地,他想了想,若论他的福地,便是彰河岭。
朝中总有人讥他胡卿言是媚上,其实彰河岭孤身救驾一途,胡卿言就没有多说一句话,成帝神智昏昏,口里只反复问一句话:“今日是否能走得出此地?”胡卿言抿紧嘴唇,硬是不肯答他这句话,成帝便有些恼。要渡彰河之时,后头杀声围绕,前面忽然又来人堵住了去路,陛下抬首看了那些人一眼,把同样的话再问了一遍,胡卿言当时已抱死念,也顾不得安抚这九五之尊,只将他摔在地上,从胸口掏出他的那把
短刃,“陛下有问这个力气,不若给我应付掉几个。”
他自己也未曾想,杀这十五人,竟然只用了半刻。
如何杀的,刀从哪里行过,又有几刀进了自己的皮肉,全无半点知觉。
他只知道那是他人生中最疯最厉的时刻,那一刻天地同力,可堪称神助。
他胡卿言虽未经过诸多年岁。
人生的绝境却有诸多。
若说洛城之事,是胡卿言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彰河岭便是他的涅槃处。
他从此处生了一种对绝处逢生的笃信。
怎么也没料到的是——
这个节骨眼上,他却乱了。
或许神助不可琢磨,老天爷不给,你不能抢。
只有经过磨洗的定力才可依靠。
只这一刹,他脑中浮起靳则聿的面孔。
目光一掠。
所及之处。
邢昭身后,早已布开一长列齐整的队伍,在嘈杂的乱局中,却静若处子。中间立着一个人,此时透出的静势和威势,甚至无需动用目力去分辨。
同他脑中的面孔重叠了。
他甚至能看到靳则聿此刻望着他的目光。
“胡帅可记得洛城当日,你于城上问我的话?”
“忘了。”
“当日是你于城上问我,提的条件是若你赢了,放你的人走。”
胡卿言抬眼,眼神和目光变了。
或许是邢昭的步步紧逼。
或许是靳则聿的出现。
不知什么搔到了他的敏感处,血性渐渐地取代了冷静。
“今日也便是我于此地问你,我的条件,若我赢了,放王妃走。”
胡卿言浅笑一声:
“你这是报恩吧?靳王妃保你妹子无虞,你也想保她,是吧?”
胡卿言缓缓扯开袍服,从里头抽出一把刀刃。
言子邑认得这把刀刃。
邢昭只站立在那里。
袖口的薄片突然一亮,纹丝未动。
言子邑手心上都是汗。
靳则聿的身影很远,映着宫门处是一段黑,这个距离彼此看不清面貌,但言子邑觉得他一定是看见她了。他这么快就把胡卿言的人围在了这里,派人到偏殿救她——却是兵行险着,仓促间事败,不像王爷的作风。此时见到他的身影,忽觉,这是他在纷乱交驰之下,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更像是一种表态。
这远远的一望,让她产生了想要做点什么的欲望,刘烈的刀几乎同时抬了起来,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刘烈在此时开口,问了一个同局势毫不相干的问题。
“王妃,那日你的婢女,后来检查伤势……可有伤着?”
言子邑有一时的怔愣。
眼前的情形和思路像两个暗扣,彼此都扣不到一起,只是凭本能地反应过来——这问的是常乐。
“没有,将军救的及时。”
言子邑答得也很本能。
杀伐叫嚷之声一下子像被阔清了。
两道身影慢慢走拢到一起。
但二人若逢不逢,若见非见。
隔着砖地上的一圈云纹站定在那里。
玉阶下的砖台是碎裂的,四方的中规中矩,最中间是云纹拼合成的一块圆形石板,是八卦的形制。
言子邑是看清了这些——
不自觉把视野放宽,泛着鱼肚白的微蓝盖满宫殿和御路。
才意识到——
天亮了。
第72章 真意“王爷!”
言子邑突然想起了靳则聿曾说过,比起射术,邢昭更擅长近身搏击。
所有人都站在远处,这时候,正预备厮杀的人都静了下来,殿阶上是静的,破碎的汉白玉的阶下也是静的。
一股精悍的杀气从那几重静的包围里播散开来,且动作越来越快,两人都卸了甲胄,能听到一连串**撞击的声音,却分不清是哪个动作产生的,两个人虽是贴靠着缠斗起来,但感觉上却总有一段极小的距离,耳朵捕捉到的声音,和眼前缠斗的节奏有些微的不匹配,像是有些滞后的。
邢昭的身形更舒展些,提膝旋肘,显得更游刃有余。
同他拉弓姿势的那个悬停一样,每个动作像有一个极短的定格。
而胡卿言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凌厉的杀气,刀手起落间,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腾挪借势,皆奇诡无比。
邢昭那把袖底薄刃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一样。
锋利无比,只见胡卿言腰间陡然一松。
外袍略一松散。
像是腰间的那根纽带被削断了。
忽然那个圆方的结构,多了一根纽带。
纽带不知是什么材质,抽在空气里呼啦一声响,银亮一闪,像是金属一样的东西在半空里划了一圈。
缠在邢昭的脖子上。
邢昭短暂地抬手。
本能让言子邑闭眼,但情势让她清醒,双目猛然微缩,心脏一阵猛跳。
却见邢昭没有顾及那勾子,反手一卷扯住腰带,用力一拽,将胡卿言拉近。
两个人就在这一拉扯之下碰在一起。
邢昭挡住了胡卿言握刀的手腕。
胡卿言身体微微一震,感觉上小幅度地向前倾了一下。
似乎所有人都能听到那薄刃揳入肉体的声响。
他们二人适才贴在一起,这一下都退开了几步。
邢昭的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口。
乍然看不出什么,只是胡卿言退的步子要多些。
适才邢昭要是躲了,那钩子便要了他的命。
他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选择反其道而行,缩短两人的距离,减小那纽带外旋的威力,掣住胡卿言剩下的一只拿刀的手。
邢昭朝高台上一望,拱手:
“还请胡帅履行承诺,让手底下人放了王妃。”
胡卿言捂着胸口,咯咯一笑:
“我答应过你妹子,再同你比试,可要输了……这回,没食言。”
接着朝阶上踅足。
他手底下的人来将扶,他抬手示意不必。
胡卿言从阶上走过来。
言子邑下意识地去看他的胸口。
拳头大小的血渍从胸口处洇出外袍。
言子邑判断这刀插的不深,不然这个位置,很难走到这里。
刘烈的声音再度响起:
“若有机会,还望靳王妃替我同王妃的婢女说一声,那日实属无奈……今日,也实属无奈。”
刘烈的手有些发颤,他这样的身手,照理是手稳的人,刀柄上是细密的莹亮。
刘烈征询的目光望向胡卿言。
这时,胡卿言却突然大呵一声:
“大胆!你居然不尊军令!”
接着手里的刀猛地划向了他,刘烈退开一步,言子邑却被他挟在手里。
“胡帅!”
“刘将军!”
刘烈是他心腹,乍然挨了一刀,阶上众人扶着刘烈,都是一脸的错愕。
胡卿言的眼神却异常冷静,“都他娘的别进来!”
说完,在殿前朝底下大喊:
“靳则聿,你也是武将出身,自己的女人,何必别人来救?!”
殿宇内外是两重光色,废殿内的一切因尘灰而褪色,而此时晨曦的微光已退出舞台,取而代之的是驱散昏暗的照耀,从洞开的大殿口而来,辐射广大。
如同靳则聿此时缓步踏进殿内的目光一样——
穿透一切。
邢昭随在身后却没有进殿。
像是怕激怒胡卿言,外头的弓弩手在阶上。
胡卿言看着殿门的方向,把刀的手搓了搓鼻尖,他手上带着血迹。
他抬目看了靳则聿一眼,低头瞧了一眼手,又瞧了一眼言子邑的脖颈。
靳则聿只着胸甲,依旧是平日里的袍服,稳步走着,脸上半染硝烟风尘,却依旧平和,看不出任何起伏。
“靳则聿,没想到你和我一样蠢。”
靳则聿逼近他的步子稍稍有些停顿,他进殿之后,目光也没有挪动。
更没有看向言子邑,此时微微昂首。
“其实我一直明白,我们这位陛下对我的顾忌,是担心我成为第二个你,我原以为我聪明,出京的路上我渐渐明白,陛下只当我是枚弃子,只是没想到你和我一样,竟未直扑京师,冲我而来,看来我在黄泉之下俟君,时日不远矣。”
靳则聿默默听着,听完,注视着胡卿言,
“若谈‘弃子’二字,如我所见,陛下于你确存几分真意,这于帝王而言,已实属不易……美人香草,身为人臣,我有时也难免存有几分羡意。”
胡卿言微微一颤。
靳则聿的话让他无由一热。
双感一叠。
脑
中走马灯似的情形骤然一过——
他当日在殿中提议杀他以谢靳王的试探,陛下闻知右焉一事的动容——
旧影重重,连城一片,一阵眩晕袭来,双目微微一落。
外头一支冷箭扎来,探入臂濡。
几乎同时,胡卿言将手里的人猛然推开。
言子邑被这一下推得跌了出去。
地上的砖都是碎的,这一摔极重。
靳则聿没有给胡卿言第二次机会,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肩,猛地将他往前一拽,顺势一膝扣地,将胡卿言锁在地上。
胡卿言捂着前胸的手撑于身侧,想借力抬起,却被靳则聿牢牢扣住,只能微昂起头。
靳则聿朝后抬了一下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妄动。
但按着他的肩的那只手没有松掉半分。
靳则聿垂目俯视着他:
“陛下并非对你有什么别的心思,而是……荀衡将‘你想到大都督府里头坐坐’的这个心思告知了陛下……”
胡卿言急剧地思索着。
突然,胸口五味杂陈,一口血翻涌而出。
借力一挣,未脱。
靳则聿改而扣住他的下颌。
此时此地,并不像靳则聿的单掌扣住了他——
而是那双熔炼了军政沉浮于一身的眼睛扣住了他:
“你确实聪明。但你有此言,说明你远摸不清局势,也瞧不清陛下究竟要什么。陛下设督军督府,并非是想你来取代我,也并非担心你成为第二个‘靳王’,只是不想再置大都督府了。”
似乎觉得这个姿势有些屈辱。
胡卿言略有些挣扎起来。
挣扎中,有什么东西从胡卿言的怀里跳荡出来,骨碌一声滚落在了地上。
靳则聿的眉眼投在殿内的阴影中。
言子邑双臂撑在砖地上,维持着安全距离。
一种直觉一样的东西击在她的意识里。
——天哪
头皮一阵发凉,这玩意儿掉出来的时机真是绝了。
真是什么不该来它来什么。
靳则聿低头用另一只手把着那支钗,那钗在他的手里翻了一个个儿——
却没有看向那钗的主人。
反是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四目一碰。
胡卿言迅速瞥开眼。
一把攀住了靳则聿的臂膀。
半抬了身子,将身体的力吃在靳则聿的臂膀上。
五指紧紧把住臂缚。
往前挪动了半分。
靳则聿的眼神从钗上移到自己的手腕。
胡卿言用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量笑道:
“靳则聿,你居然还没碰过她……当真又窒又紧。”
“胡卿言!”
言子邑提了他的名字喊,大声道:
“瞎说什么呢你!”
却看见靳则聿的一双手像一把刈开的剪刀。
五指收拢在胡卿言的脖颈上。
“王爷!”
胡卿言一张带着血迹的脸瞬间像是镀了一层紫。
把着靳则聿的手腕,凑近了说:
“但这个娘们真扫兴。”
他拭了拭脸上的血迹,一张脸笑对靳则聿,攀着他的臂膀一握。
呛咳了两声,又咯咯一阵。
望了她一眼。
“但你知道这个娘们入港之际居然说什么?她居然说,我若是女子,也会心悦于你。”
“胡卿言!”
言子邑两耳发胀。
猛地一巴掌拍了地。
这个砖地不知道什么材料,又冷又硬,拍得手掌一阵剧痛。
“这叫人还怎么玩得下去。”
她太疲了,意识有些迟慢,但也像是有点反应过来。
心口像两股力量在那里交汇,一下子扭曲起来。
又如甜苦两味掺杂在一起,猛地灌进了胃里,在那里一阵摇晃。
言子邑看见靳则聿的五指渐渐弯曲起来,逐渐嵌入他的脖子。
言子邑急道:
“王……王爷,你要做什么?”
“求死呢?”
“咳……”
胡卿言想说什么显然已经说不太出来了。
眼前的一切刈割着她的神经。
咔地一声。
“王爷!”
第73章 影日“谁啊?”
“王爷!”
“王爷,前殿东南,西南,殿前均已扫清,前军左翼从南门而归。”
——“高桥、甲岗的人先就地不动。”
追禀之声一路而来。
琼妃殿落在废殿东南一隅,紧与侧山呼应,仿南方形制,廊深,高低起伏。众人随着靳则聿的步子穿廊下阶,人多,随主帅一肩之后是规矩,廊道便显得有些窄,东南一道小门,阳光打入一方四正的高院,洒落之间,皆是生气,一众人等都是从正殿而来,废殿连遭兵燹,隆冬刚过,又值火焚,更是一片残垣断墙,正殿气势巍峨却早已破残不堪,此地二十六扇长窗虽敝,却不失姿态,像是突然置身于两幅不同的图景,一时怔愣,只靳则聿先注意到了跪在地上的亲卫头领,尚未等他告罪,便扶他臂膀道:
“起来。”
“王爷!”
靳则聿忽然在长窗前伫步。
微微朝里侧首。
似乎是发觉了什么。
通传的人忙往后退了两步,
“王爷,邢将军着人审了前殿几个降兵,闻于伏获前,匪首曾下令走西波门,但此令并未广传,邢将军便将先前高桥、甲岗留余的人手调拨了一半于西波门。”
“知道了。”
廊下迎来一仆妇:
“王妃如何了?”
“王妃约莫醒了一刻,进了些粥,只是仍旧有些乏,尚未起身。”
靳则聿颌首。
众人本欲再禀,亲卫的头突然一咳,往院外一撇首,自己先行出院,进而接连响起了一院的告退声。
靳则聿的背影出现在一扇之格的廊下。
院中日影打在他的肩上,勾勒出一向宽挺的轮廓。
来了之后就没见过这样的阳光,连同院中的高墙和枯木,都耀上了一层生机。
那几个仆妇的身影,有窄有宽,连着队,从言子邑目前的格子中一一透过去。
一院毕静。
言子邑却在感受靳则聿走进来的样子。
与受限的视野相应,感受也是模糊的。
坐起身,却没有跨下去。
来人遮了大半的格子光,也遮了大半的景色。
抓着衾被的手半松,仰头,视线同他相碰。
他不发一言。
殿上的气息全被他收敛了,看不出一丝影踪。
床边是一张矮凳。
靳则聿弓身,虎口一张,将那半碗粥端起。
“王爷要喝吗?”
靳则聿微顿,也没回答,径自端起来,又将小凳搬至床围旁。
昏迷前的景象没有一股脑儿突到她面前。
却像从“记忆的废殿”里一层层刨掘开来,让她做什么都要慢半拍。
脑子是僵了,意识到他可能是要坐,就一个坐被粥占了。
“院中刚才像有一群人随着王爷,怎么一时都走了?”
靳则聿用勺子搅了搅,垂头慢喝了两口,
“适我二人……‘小别’。”
言子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不动声色:
“听起来都像是等着王爷拿主意的人,虽然匪首已伏,但想必王爷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妾身这里也没什么大事。”
说完一阵热气从背上滚上来。
隔着院庭,听了个大略,但言子邑敏锐地捕捉到——
不管是“伏获”还是“俘获”,都没有涉及到一个“诛”字。
迫切想知道“他”的结果。
但此时向靳
则聿询问你掐死他了吗?
形同傻X。
靳则聿望向她,眼中灼光一过。
接着站起来,搬过那张凳,将粥碗重新搁回去,掌缘相覆,俯身看她:
“‘匪首既已伏’,倒也没什么大事。”
接着背身坐在床沿上:
“招降清点一类,这些邢昭他们轻车熟路。”他的目光落向院外,“废殿经此兵燹,颓垣断璧,此院倒是别有一番情志。”
言子邑确定自己给他看出来了。
他是吃军政饭的,要“绕”她太小儿科了。
他坐于床沿脊背依然是直的,虽是背影,却像是知道她的眼神在他身上——
他从胸口掏出一样东西,动作很缓。
格扇的光透过,是那支钗。
他拇指和食指并着夹了那钗,用他的习惯动作捻了一下。
落于那小凳上。
接着抬手,朝她伸过来。
言子邑却是一躲。
两人停在半当,目光一触。
靳则聿眉头一锁,端凝她一会,问:“可有伤着哪里?”
言子邑感觉到这一刻的尴尬,半捏着拳头,绕到了后背,用掌背揉了揉,提了一抹笑意摇摇头:
“没有,就是摔出去的时候,背在碎砖上滚了两圈,天冷衣服厚,应该没什么大碍。”
另一只手捏了捏寝被,描花的衾盖。
攥在手里像攥着一把经纬错综的丝线。
靳则聿却猛地将被褥掀在一边。
“王爷!”
当他两只手扣住腰的时候,腹部一阵痉挛,腰上吃不住力,本能地往后一仰。
“王爷!”
抬手拽住他的衣襟,正准备使力——
“在殿上的时候,你也是这般拼命唤我。”
靳则聿缓抬眼,目中刚刚收敛的气息,此时像闸笼里的猛兽,缓缓地释放出来。
不知是被这一眼所慑,还是殿上的记忆随着他这句话漫上来——
言子邑的手松了,避着他的眼神,却就势仰了下去。
侧过脸。
格扇透出的墙上爬山虎随着日影走动,连着光像是移动的。
他四指扣入腰带,身上的衣服像在刹那间松散开——
一阵不安全感袭来。
此时,靳则聿的手却像是顿住了。
一室静谧。
感觉里有什么特别不对的东西。
余光一降——
原本透格的光线,是一格一格的覆盖在衾盖上。
此时却是一格一格在不着寸缕的上半身划线。
和靳则聿看着她身体的眼神一齐敛入她的余光里。
简直要把人逼疯。
但来不及等她疯,腰底突然被他一抄,整个人从床围子里腾起来。
人像是给他绕了个圈,身体陡然失衡,往前一栽,却顺势被他捉住一只腿根。
待意识过来,已跨坐在他身上。
头发乱糟糟的——
靳则聿的一只手拨开她后背的头发。
头发从她的脖子上悬落到他的胸前。
她微朝外侧头。
知道可能不会有人来。
但一颗心提在那里。
想到来人可能会看见她布满方格的裸背,人不自觉往里一缩,却像往他怀里一缩。
“啊……”
靳则聿抚过她背后的指腹像是要唤回她的注意力——
从她背后的淤青上缓缓划过。
床围子的木质边缘抵在脚踝前。
髋关节简直要麻木,感觉小腿也要抽筋。
肩胛骨上方总觉有什么东西反复搔过,微转头看是床围帘子上挂下来的穗子,深红色的,于是反手去探那帘布,借力把自己抬起来些。
他却压着她的腰背,往下按。
她死拽了一把床帘,废殿准备的仓促,这床帘握在手里是一种苏碎感,没有力道。
嚓——
裂帛声和腹下的刺痛在同一时间传来。
攀在他的肩上,腰是顺着他的手走。
让她仿佛被托浮在棉山里头——
不断地在爬坡。
零碎的撕扯渐渐消弭。
昏沉间在他耳边喘了两声。
没什么意义,却有些试探的。
看着他这样的人,耳根也不受控地红了,有些快意。
短暂的快意后,却招来了他不太规则的节律。
攀顶过后,疲累袭来,人一软——
干脆伏在他的胸口,看着自己的发梢,随着呼吸的起伏,搔在他的身上,在身体的感官上刷着存在感。
脑子里却是短暂的空白。
是了,言子邑意识到,他们这段经历是有空白的。
这个阶段各自跌宕,但彼此都没参与到这个阶段。
其中……或许还有误会。
身下稠密,她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些:
“王爷,大哥!这下你能交流了吧?”
“你说。”
言子邑见他额间微微有汗。
脑子里莫名蹿出一个声音——
“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李指挥。”
言子邑道出一个名字。
她曾思索过,立场问题最为致命,如果王爷怀疑她“立场”有问题,谁最能证明自己的“立场”是坚定的,右焉和霈忠都一扫而过,显得都不够中立。
只一个形象分外分明:“王爷,我们把李指挥找到,他刚正不阿,最能证明你不在京的这段时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王府及王爷你的人。”
“他在营里。”
“嗯?”
“陛下将他交给了我,现已有大夫医治伤势。”
“那你还……”
言子邑皱眉,攀着他肩背的手本想拍他。
却只微微一抓,转过语调:
“既如此,那王爷应该信我。”
“本王信你,从来与他无私。”
靳则聿是定调的一句话。
“但,感人心者,莫深乎义……”
靳则聿缓缓抬目,目光深幽,像是一把锁,扣住了她:
“废殿之上,他说如果他是女子……他最后那几句话是为你留了后路……,你却会为此感伤。”
几乎是要沉溺在他此时的眼神里——
却没有力量从他的目光里挣脱出去。
是了,他们三人都不是傻子。
胡卿言的话是要达到什么效果,她一刹那便明白了,靳则聿何等人,又怎么会不明白。
只是没想到,靳则聿竟然如此了解她。
提炼出了她纷烦矛盾中最核心的部分。
让她都为之一震。
一滴泪不受控地挂下来。
“……我原本以为他要害我……没想到……”
靳则聿的拇指覆掉了那滴泪。
他看着自己的指腹,食指与拇指一抹。
缓道:
“我将他锁于大营,不日押送回京。”
言子邑一怔。
“怎么?”
“我本以为……你把他掐死了。”
“想。”
不急于表态是靳则聿的习惯,这个“想”字却是脱口而出。
与他断然一抬的眼神相触——
言子邑不自觉咬了下唇,靳则聿拇指按住了她咬的位置,随即像是想到什么:
“不过,我前脚刚‘掐死他’,后脚来与你缱绻,你当本王是桀还是纣?”
他的缱绻二字虽在她的语汇外,却让她意识到两人的状态。
言子邑半垂头,拉过边上琐碎的衣物。
小腿落于地面,有些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适应了一下,
“王爷,慎言,此二人,好歹是‘君’。”
他整束衣袍,半眯着眼睛,目光仍旧落在她的面上:
“本王戡乱,自是要‘君’明旨诛贼。”
继之又补了一句:
“我要让陛下亲自下旨杀他。”
这是靳则聿明确回答她——
还活着,但注定要他死。
他的目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杀伐之气,是有些考验人的。
不知是考验的陛下,或是……她。
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考验。
言子邑先移开目光,在地上踩了两步,右小腿麻木,哪里都有点疼,伏身穿鞋,转脸唯有窄道。
决定“已读乱回”:
“说到这个君。这个殿设计太诡异了,睡觉都不踏实,一个妃子的床前正对格扇,还有什么隐私?还弄了这么长的一条道,这是要让废帝多走两步增加仪式感么?”
“这条道不是给‘废帝’自己走的,是给原本的主人琼妃走的。”
靳则聿的语调中微有一点深意。
抬脸看他已穿戴妥当,双肘落于膝上,双掌相扣,目沿窄道。
停顿了片刻,
“‘月下透格,网罗玉肤,款步而至’。”
听着像某一种史料中间的一段。
但论到这种喻托于画面想象力的桥段,就很少有阅读理解的
障碍了。
“不……”言子邑不自觉地垂下眼,“不穿衣服是不是……”
“嗯。”
“嗯”字后面是一段沉默。
气氛又变得暧昧起来。
“所以要亡国了。”
“不过感觉有点熟了。”
像是一句喃喃自语,言子邑朝靳则聿伸出手。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靳则聿有短暂的错愕,动作却未停顿,原本交握的手松开,回握了一只手过去。
言子邑把他拽着走了这条道。
感觉他的掌很厚,牵在手里极有分量,所有的感官都像被扣住了,集中在手心上。
连身上的疼痛感都消遁了。
倚到门口,
手扶着门框,朱漆已损,门框的木质却很实沉。
言子邑靠在门框上。
反手带他落于门外:
“‘钩沉前史’,作为一个‘贤妃’,此时此刻应该催促你到将士中间去。”
言子邑朝东南进院的走廊抬了抬下巴,
“至于妾身这里,还烦王爷抽派几人,照看一二。”
释了掌。
靳则聿便明白,这是把他“请”出去。
背手一笑。
目光移至院中。
院中是一个黄石堆叠的假山石台,半人高,虽然没有人打理修,但是在冬日里枯枝残雪衬托下,反而有一种骨鲠的清晰,浑自天然。
朝那石台走了两步,
“行军艰苦,但我想你同我一道回京。”
“好,什么时候动身?”
他问完没有反身,像是原本留足了给她答复的时间,没想到她是干脆的。
靳则聿本想触台的手止了。
其实言子邑差点脱口而出,“现在想要和我形影不离了,之前到哪里去了呢?”
但局势上没有矫情的余裕,他们——尤其是靳则聿尚在混沌中。
有很多事要做。
看着他回步过来,言子邑原本准备目送他的眼神染上了几分认真:
“王爷,很多问题我不是不敢深问,也不是不想深问,而是许多事情,或许深问并无必要……尤其是目下。”
——很多事情她并非浑然不觉。
靳则聿瞧了她一会。
点了点头。
言子邑也觉得很奇怪,他们两人那种磨人的情感没有——
但这种默契总有。
“营中他们已经在准备了,南都一头料理妥当,便立刻回京。”
“他们?”
“啊,对了,有一个人。”
靳则聿半抬手:
“倒是显得比我念你要深……有时,只能装作不觉。你先歇一会,我派人护你见一见。”
言子邑一时反应不过来:
“谁啊?”
第74章 滋润“是她吧。”
大殿废弃有些时日,但是大殿格扇裙板上的涂金还没来得及发黑,团龙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开阔疏朗,言子邑的裙摆压着一排木雕走过去,老秦是从西面的廊子里拐出来,此刻是背光的,但像背光呈现出来的照片一样,老秦整个人显得格外温和朦胧。
朦胧间,言子邑走拢过去。
是老秦先打趣开口:
“呦,怕您奔波憔悴了,气色还不错。”
言子邑乍以为看错,一番经历,胸中涌动:
“你们王爷滋润的。”
老秦一愣,一张脸僵笑在那里,这个年纪居然害羞了,抬起手指点了点她。
半荤不素的话只能点到即止,言子邑换过话题,问:
“你怎么出京的?”
老秦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缓过劲来,显得兴奋:
“说来话长,王妃你要听么?”
“那就长话短说。”
“总之,就是陛下妥协了,拿程阆、我,还有老李,换了邢昭三万兵马,本来邢昭自己是不过来的,屯在京师外头以防有变,陛下这样示了诚,我们就仍留程阆在外,集中所有人马,”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扑过来!”
言子邑垂头,小声问:
“胡卿言呢?”
“大木车子锁在城外大营里呢。”
老秦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一个人一辆大车,枷锁铁链一应俱全。”
言子邑听他描述。
不知怎么眼眶瞬间红了。
老秦看了她一眼。
没作声。
叉着腰把目光移向一旁。
正殿依旧气势恢宏,日头一来,雪已经化了,南方是潮雪,覆了一地,原就是灰的,血迹混入其中,也瞧不清,此役速战速决,伤亡不烈,只些许有些锈味。废殿能搬的东西都搬空了,东面一个缺了一角的日晷,西面是一只实沉的相对完好的嘉量,原本放大鼎的砖地磕了个印,像是哪伙人搬的时候没吃重,砸在地上形成的,霈忠眼神落在那坑上,认真道:
“王妃,听你老哥我一句劝,在胡卿言这件事上,”
霈忠拇指和小拇指一翘:“六个字:别犯傻,别犯浑,也别在王爷面前提了,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言子邑没抬眼,点了下头,“我有数的。”
“你放心,人归在我手里,刑求这门手艺,我炉火纯青,死不了,或者这样,我私底下替你关照一下。”
“啧。”
言子邑啧了一声。
老秦接着道:
“你手底下两个婢女我给你拉来了,行军不便,跟在我们后头,我怕动刀兵,惊着她们两个,歇在二十里外,南都的事停当了我便嘱咐人给您送来,使自己的人总比使别人的顺手。”
“多谢了。”
“唉,要没王妃我都指不定已经烧成灰了,你说什么谢……对了,”霈忠忽然话锋一转,“听说胡卿言手底下一个狗娘养的打了你,是哪个副将?是不是那个李兆前?……我让人每日抽他一百个耳刮子,或者先剁他一只手。”
言子邑愣了半晌,
“你们是什么人?地痞还是流氓?王爷是土匪头子吗?”
老秦闻言自己也笑了,言子邑是带点苦笑,
“对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荀衡说的。”
秦霈忠挨近了些,“我说王妃,回京以后,小心一些苏竹如这娘们,荀衡说了,她借着什么‘长固夫人’的身份,特意跑到王爷帐中,说你和胡卿言有私,还说他手底下人是因为看不过去你们俩有私情,打了你……”
言子邑一皱眉,嘀咕了一句:
“看不出来,荀衡有这么八卦的一面。”
霈忠面显疑惑,
“这有什么干系?但你别说,这小子易经、卜筮,河图洛书,他是无一不通……动兵的时辰,也是他算的……起了个卦,总之是有惊无险……”
正这么说着,后头来了两个兵,像是寻霈忠的,见了她有些怔,一时不知如何称呼,霈忠打手示意——这是王妃,言子邑听那两个兵口里言语,知道营里有事要霈忠处理,便朝他昂了昂脖子。
护着她的人此时才靠拢过来,言子邑抬步,想往正殿里面望一眼。
余光一阵收缩,顿了很久,还是抬步走了。
归营料理了些琐务,总觉得有桩事,积在心里颇有分量。
便在营中绕步,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霈忠看见了那辆囚着,背着手慢慢地踱了过去。
朝囚车边上的两个看守招了招手,其中一个快步过来,霈忠吩咐了一声:“吃的上头别苛着,非时风雨,都替他稍遮着些。”
那个看守显得有些犹豫,还是添了一句:“荀大夫已经来吩咐过了。”
霈忠从胸口掏了些碎银:“我替你们守一会。”
那看守推了银子,“司卫,此举可有通敌之嫌。”
守卫还是称他职衔,接着朝另一个挥了挥手,霈忠一笑,也未再多言,踏着草,一步一踩,低着头朝囚车走去。
秦霈忠看了一眼囚车里的胡卿言。
咧嘴笑了一声。
接着靠向木栅栏,用手指摸了摸囚车的木桩,看着指腹说道:“扎手得很。”
胡卿言开口,吼间些微滞涩,像是为伤势所累:
“怎么,当日之辱你要讨回来?”
才从南殿到大营的路上,正好的日头又缩了下去。
南边的冬日云层极厚,日头又短,之前接连不见太阳,树都被凌冽的寒风拨干了。
他背靠在囚车边上,像两人一同朝着西面,一同遥望远处的灰冷。
“受人之托,保你一路上有肉吃。”
霈忠说。
身后的人没有反应,秦霈忠半晌才扭头,看见胡卿言半垂的眼神翕动,眼尾因远望而眯出一道浅纹,缓吐出三个字:
“是她吧。”
“刘烈和李兆前怎么样了?”
霈忠一愣,胡卿言此问却是不卑不亢。
像是料定他一定会回答。
霈忠扯了扯嘴角。
“你小子……”
注意到自己的称呼,目光霍地一跳,若不是投在栅栏阴影后头的那粒痣分外明显,此时的感觉就如同和邢昭呆在一起一般。
这一刹那的恍惚让他收住了嘲弄,也眯着眼瞧往远处:
“这个刘烈还算识时务,听说你给他了一刀,命大,不是要害,不过人还懵着呢。这个李兆前太不规矩了,五花大绑,……听说打了王妃,就算王爷不弄他,我们底下人不得想方设法代劳吗?”
胡卿言此时完全不像在囚笼之中,显得很平静,
“他们两个的兄弟之前跟过我,后来都死了,这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们两个戎居楼之后在我那里呆过一阵,我翻过他们的注色,对于此二人的来历,我多少知道些。”
霈忠此时揶揄了一下:“再说你不是明池那日在台上哇哇大叫,把他们两个的来历都吼了一遍么?谁人不知啊?连娶没娶妻都知道了。”
“帮我稍句话给王妃。”
胡卿言圈着铁拷的手把着木栅,嘴唇微动:
“王府围困,我胡卿言王府上下,半人为动,只希望王妃保得此二人平安。”
霈忠撇过头:
“疯了吧你,你指望我带话给王妃?”
胡卿言斜望他一眼,目光中涌动的是一种笃定,
“为你现如今能囫囵个站在囚车外头,不应该报我手下留情之恩么?”
胡卿言额头微微向前,与木栅只在尺寸之间,一双眼睛凝着远处。仿若一只关在笼子里的猛虎,偃伏在那里,但猛性犹在,只消一开闸笼,顷刻间便归复本性。
这一眼让秦霈忠有些恍惚。
他也打过仗,军中情谊,此下胡卿言作为主帅,却为底下人计,说没有半点动容,却是不能,只是自己才劝说王妃不要再过问他胡卿言的事,现如今又得了这个嘱托。
说句实诚话,若是虾兵蟹将也就罢了,又偏偏是此二人。
自己的能力有限。
那王妃若是肯了。
王爷那头该如何交待?
自己才嘱咐过王妃不要多事。
但王妃和荀衡,似乎对于此人,都留有一念不忍。
营帐的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于青萍之末而起,霈忠任随此风行了一路,抬头,就见熟悉的长青厚袍,双手负在身后,立在营地被扫卷而起的浮土间,双目紧闭,桀狂之气随袍底而转。
霈忠稍提唇角,
“诶,诶,诶,荀大夫,作什么呢?此地又无人观赏。”
荀衡转首望了他一眼,又望了囚车的方向。
霈忠道:
“怎么,近乡情更怯?自个儿去看他,招呼底下人,隔靴搔痒,不痛快。”
“你去瞧过他了?”
霈忠绕着他,笑着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往日的兴奋,
“不知怎么的,总感觉有点儿……‘悲凉’。”
他咬住“悲凉”二字。
“他说什么?”
霈忠把胡卿言托付王妃的话说了,荀衡垂头静听,问:
“你预备同王妃说么?”
霈忠摇摇头:
“王爷本来就对王妃不冷不热的,我是怕……”
荀衡沉吟半晌,却扯了一抹笑,像是对适才嘲讽的反戈一击:
“怎么你就活该没婆娘呢?我虽不如你们同这王妃接触得多,单从王爷这里看,王爷对这个王妃——绝非不在乎。”
说完反卷衣袖,背身踏步。
霈忠脸上一热。
一时想起了什么,朝着荀衡的背影招了招手:
“哎,你小子别走。”
“说到婆娘,回去的时候经过里镇,把尤五娘接上。”
荀衡止步,“行军多有不便,王爷的意思,一刻不停,立马回京,连庆筵都压后了。”
霈忠把那疤脸将军于南都城下抓着他说的话提了一遍,至于轻薄一节,未细说,只描了一笔。
荀衡何等人,霈忠虽拣着不温不火的讲了,一下便明了。
牙关微咬。
霈忠略一抬手。
“接上吧,我来提,我来安排。顺道让王爷王妃也到附近镇上歇一晚。”
第75章 镇中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南都刚起了一场战事,这里却是梁木半悬,民宅墙垣半颓,无炊无灶。靳则聿来时吩咐了,明日天一亮便动身,万勿扰了乡间百姓,但入镇一路上,也没看见什么百姓,田地间都有人看守,手里都是锄头棍棒,与他们的队伍劈面而过,眼神间也是警惕,到了这镇上依然有类似“民间打手”的一类人,护的像是码头上码平了的粮袋,像是要转运到什么地方去。只是镇子外头除田地外,树木似乎都被剥光了,此地却随处可见叠垒的木桩、堆积的夯土,新修的宅院院墙,连宅处又是层红养眼。
暗处有一支踩高跷的队伍从道上经过,仙桃果老,西游诸人,祝寿的旗幅,正踩着高跷缓慢地迎面而来,显得有些怪诞。
霈忠边瞧着王爷边道:
“……这些乡绅豪族,见我朝新立,有些豪壮的,就趁着势头未稳,强占民田民宅。”
入镇一事由霈忠安排,沿码头徐行,霈忠是借此话应对领导可能有的疑惑,也有“逞一逞技艺”的成分在,分析得正来劲——
见王爷略拧眉,眼神落在码头粮袋上,霈忠“嘶”了一声。
靳则聿微抬下巴:
“是沧州的粮草,运往北地大营的,备补北地屯田之不足。”
一思索,霈忠流露出佩服的神态,扬着马鞭对着言子邑笑道:
“五军都督府综务杂多,统摄武官诰敕、军情声息、俸粮、边腹地图、屯种、舟车,王爷是无有不知的。”
接着指着那队伍中的孙悟空手里扬的旗幅:“胡卿言当初就捞去了一个水陆操演和官舍旗役的差事,不自量力,还想翻出王爷的五指山。”
靳则聿深看了那码头一眼,接着他前面的话道:
“豪强兼并之风日起,也是我们一路南下鲜有抵抗的原因之一,只是……原本北地供粮,匮饷不仰于县官,兼并之风日增,北地的屯田也难以久持,这些人若把持粮道,转输便不给,长久下去,于民于军皆非利事。”
霈忠忙附和:“这些‘豪强’就管他们自己那点事,哪管外头发生什么,并地最首要。对他们来说,通南都的路子,比打听朝廷在做什么,更实惠。”
言子邑能感受到,南都这一块对于朝廷的离心力是很强的。
但霈忠应该是没理解好重点,王爷此刻应该是打开了格局,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对谈的对象应该换成荀衡。
想到荀衡,接尤五娘这活他自己却耽搁了,说在营里加班写一封重要的稿子。
要以五军都督府的名义分发各地属府。
那踩高跷的队伍走得很慢,此时才与他们相
迎擦过,霈忠似乎想起什么来,对靳则聿解释道:
“尤五娘复说此间有一位乡绅做八十大寿,曾于她有恩,她此行或再不回南,故尚需耽搁半个时辰,还请王爷见谅。”
南都都统给留的这个宅子前院后宅皆有,一进门一个大院,颇为规整。
只稍等了一会,便听前院有动静,霈忠刚准备起身。
只听见,一人含着酒意的嚷嚷,“五娘,留步!”
“今日可是老大人的好日子,请爷们自重!”
霈忠打门的手一顿,先看了靳则聿一眼。
接着绕回了屋内,将长案边上的那窗推开了一道缝隙,从西屋这个角度望向院门。
“像是个纨绔。”
言子邑透过那道缝隙望过去。
几个姑娘的身影已落于院中,围着中间一个挺拔瘦长人影,气势十足,刚才那句话像是她说的,正转头回望向院门。
院门正有一个人影透过护院往里挤。
言子邑看了霈忠,“你不去帮忙?”
霈忠拦道:“我们是王爷的人,王爷什么身份?尤五娘自有手段。”
屋子里只一盏坐灯,靳则聿坐在案旁,他没有望向外头,像在闭目养神,但显然是在听着。
“去他娘的什么荀相爷的相好,当你爷路不宽,这胡卿言刚在南都废殿被截了,当你爷我在京城无人呢?爷可是上通了天庭,从前便是四皇子的使客,四皇子才通人来说了,这荀衡在朝中和胡卿言是一党,这胡卿言倒了,这相爷他还能做吗?谅他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倒是你,也别到处祝寿歌舞了,就不如在此地吟几声,让爷过过瘾。”
这是有点消息,但不多。
且“信息不对称”。
那人一通嚷毕,挥了挥手。
院中霎时挤进了一溜的人,手里擎了棍棒刀剑等武器。
院中原本的看家护院被霈忠调了,守着的都是军中的营兵和王府护卫指挥司的亲兵,唯军命是从,无令不动。
来人手里都举有火把,一时院中通亮。
秦霈忠脸色一变,征询的目光望向靳则聿:
“王爷……这……”
靳则聿缓缓睁眼,接着他的目光。
原本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朝外一抬。
“回京要紧,免得横生枝节……下手也别太重。”
老秦便颌首,抬步走了出去。
言子邑望着他,一时也有些吃不准重点是下手别太重,还是别横生枝节。
靳则聿抬起的手微将那窗子拨开,她侧着身体就看见老秦下阶两步,站定。
只见他从腰间扯一块牌子,在黑中亮了一下,也未道明来历,直接道:
“姓名?祖籍何处?”
院中诸人都被此人架势唬住了,暗中也辨不清那块腰牌,只那纨绔稍收敛了道:
“听口音,倒像是京官。”
拱拱手,“大人,不知犯了何罪啊?”
霈忠:
“适才你口中说皇四子同你言京中有派系朋党一事,本官疑你构陷皇子。”
那人舌头顿时打结:
“你,你……说什么呢你?你到底什么人,究竟哪里来……的?”
言子邑简直要笑出声来,前一秒还在担心他校事处的位置实际上已经不在了,他的表演或许有些虚。
后一秒就改成佩服——
他们这些人在京城争斗中或有高低,放出来却一个个都是满级大号。
霈忠这校事处的缉拿总把手,给人按罪名真是太拿手了,从那一段污言秽语中,直接提炼到“构陷”皇子这种一等一的罪名。
正在这时候,窗户影里微动。
一个人从后院走出来。
言子邑一看,才发现是邢昭,半赤着的精瘦上身因为天气仍旧寒冷,腾着热气,显然是行军条件艰苦,争取时间在后院擦身,又被前院火光动静打断,未及穿戴妥当就出来探看。暗影中邢昭的背肌、肱二、肱三交待得都十分明晰,那几个姑娘中有一个嗓子破了一个“啊”的音,院中诸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的身上。
短暂的定格被那纨绔打断:
“哪里来的戏子!替爷……”
邢昭的动作快到匪夷所思——那纨绔话还没说完,一时便被压扣在石板上,重重跪下来,头颅抵挨着邢昭的下腹,一把长刀架在脖子上,边上原本持着长刃的家丁,空着手四处一望,此时才觉手腕一阵剧痛,刀已被夺下了。
霈忠乍见此变,面色一转,但迅疾配合了起来,站在那里,背过手去,不动声色又问了一遍:
“姓谁名谁,祖籍何处?”
“秦……沛祖……,祖籍河化……”
这一开口,气势便全去了,连“都别动”这样的话都省了,院中其余家丁手持的棍棒刀具,一时都卸了下来。
秦司卫不由一怔,接着冷笑一声:
“凭你……也配姓秦?”
接着哼了一声,“就你这德行,还配谈‘祖’!?”
说完看向邢昭,
“不过,今日这货色被你抵了回脖子,确实,也算得上祖坟冒青烟了。”
荀衡恰领着人到了院外,下马进了院,同各人都交了一眼。
霈忠此时朝着亲卫摆头,“都处理了。”
荀衡缓步至院中,在尤五娘面前停伫了步子。
院中闲人已散。
靳则聿和言子邑从屋中走了出来。
言子邑见尤五娘一身黑袍,有些像似男装,但衣襟设计得特别宽大,脖颈处细腻白润,五官却有英气,竟然有一种风尘端庄相。
这两种从根上就矛盾的东西,在她身上结合了。
“五娘,来见过王爷王妃。”
那尤五娘从王爷身上移目,朝言子邑大方一笑:“见过王妃,我与王爷把过盏。”
接着荀衡侧跨一步,朝后院处撇了撇头,尤五娘垂头思索了一下,朝他们再行了一礼,随他去了。
他们两个在王府是“分房睡”,此时此地条件有限制,要求太多显得矫情,而且休息的时间有限,明日天一亮就要赶路,言子邑为保证主帅有充足的睡眠,很早就僵硬地躺入了那张床上。
她虽然累,也不敢大睡,半个身子侧躺着有些僵,总觉得放松不下来。
没想到迷迷糊糊便睡着了,只是睡眠很浅。
短梦一个接一个,映出的都是旧日人影,只竟然还有胡卿言的。
和她一起值完班,在从警局出来的路上,竟然还套了一件短夹克,她站在后头,他和两个同事勾肩说话,回身望她的样子很清晰。
但梦里感觉他已经死了。
缓缓睁开眼,就知道全是假的。
看见王爷侧躺在身边,双目闭着,呼吸均匀。
所有的思绪都缓缓地消下去。
她索性头枕右臂看着他睡。
“啊……”
夜半院中突然划过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叫声,其中带有一点中性的嗓音。
就止这么一声,尾音被极力地克制了。
感觉是那么一回事,又不敢乱猜,但尤五娘一看就是在封建框架之外的人物。
言子邑脑补了这两人的画面,补得心口烧得慌。
拇指不自觉地在胸口挠了两下。
王爷一睁目。
两人在夜中双目一碰。
他一双眼睛清明得很。
靳则聿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严肃,只双目稍动,就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看在了眼里。
她从刚才而起的胡思乱想——
就像突然被人抓了包。
感觉拇指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
低头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