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把盏“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言子邑清楚明白,她来此目的是什么。
看了跪在地上的两人,心里思索,只是胡卿言节奏比她更快——
“对了,我今日未请王妃过来……”
逆光中,屋内的烛火将他的身影罩住,一举一动格外惹目。
“王妃今日来是为他,”他持着纸张的手左右一晃,从地上跪着的秦管事移至常乐,带着一丝探究:“不会是为了她吧?”
胡卿言笑了:
“这倒是真奇了,以前你手底下丫头多看我两眼你都要较真,是不是同他呆得多了,也虚伪起来……”
胡卿言指着端出来的一张矮几,在上面叩了一下,
“那既要求人,就要拿些诚意出来,”
他边说,边将矮几上酒坛酒碗掉了个个儿——
“还劳,王妃替我把盏。”
常乐跪直了身子:
“王妃不擅这些,还请胡帅让奴婢伺候。”
胡卿言转脸看向她,站了起来,慢慢踱到她跟前。
把着她的后脑勺挨近了他的腰间:
“对了,你伺候过你们王爷,你会的花样多,要么你来?”
常乐羞得眼泪都出来,但仍旧膝行两步,去取桌上的酒碗,倒了些酒,双手捧过头顶,“奴婢给将军把盏。”
此情此景,像一把打火机在胸口点燃。
言子邑从院中走了过去。
胡卿言松开手,踏了两步下阶,仿若两个熟人很默契地走拢在一起。
言子邑一顺手把那碗取了,把常乐拉起来。
端至胡卿言面前,看着他:
“喝。”
胡卿言端过酒碗,觑着她的神色,笑言:
“这像是真生气了。”
言子邑:
“胡帅,‘大敌当前’,首先应该‘排兵布阵’,把精力用在该用的地方。”
“哊……这话说得倒像贤内助……”
胡卿言挨了过来,凑近了言子邑的耳朵,声音嘶哑低沉,双唇几乎要刷在她的耳廓上:
“子邑,我若此刻……尤其想断你生路,你怎么看?”
说完退后一步,用所有人都能听清的声音道:
“那这么着吧,王妃把这口酒喝了,今日便这么算了。”
说完胡卿言把桌上的酒坛拿起来,仰头灌了一口,却没有下咽,朝她抬了抬眉。
言子邑抬目看了他一眼。
明白了胡卿言所说“断她生路”的意思。
要是胡卿言嘴里这口酒她当着这些下人喝了,她往后想在府里做人就难了。
望着胡卿言眼里的生杀之气。
正抉择,却见胡卿言的眼神有些微的挪动。
她下意识侧头,余光瞥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踏着犹豫的步子落进院里,粉色是适合她的颜色,却与此情此景显得格格不入。
右焉看了一圈四周,最后落目在胡卿言身上:
“胡卿言,常乐久未归,我过来看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胡卿言等了一会,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敲山震虎,唱一出老戏。”
右焉脆生生的嗓音:
“那可还收篷呢?”
“收。”
胡卿言压着声,把眼光收回到言子邑脸上,目中有一丝冷光闪过,“这是你安排的?”
言子邑心中腾起一丝怒气,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胡卿言指着地上的常乐,“去,把邢姑娘带回去。”
说完抬眼看着刘烈,“王府的人都弄出去,把我们的人都叫进来。”
一行人众从院里出来,似乎躲过一劫,都缓了一口气。
言子邑见秦管事脸色煞白,像是支撑不住,忙让他先休息。将右焉安置妥当,常乐却又折返回来,说有话要和王妃单独谈,屋内侍候的原本也只有青莲一人,待青莲合上了门,常乐便跪下来,沁红了一张脸:
“王爷与奴婢,素丝无染,还请王妃……奴婢原本是……”
言子邑一听是讲这种事,忙打断她:
“这种时候,就不去讲这些,今天还要感谢你。”
常乐目光中透出感激,却未起身,犹豫片刻道:
“奴婢造次,与王妃处了这些时日,奴婢观王妃,面上不说,是责心极重之人,邢将军将孤妹托付于王妃,王妃生怕她出了差错,极为悬心。”
言子邑在内心一阵疯狂点头。
“你观得很对……”
言子邑按了按眉心,“我一直在想,她右焉一人在禁苑,倒不一定有人想起她,现在我们府里自身难保……万一哪个黑心谋臣提一句,要把右焉也捎带上,这就麻烦了,这‘以死谢罪’这四个字,最近总在我脑袋里飘来飘去。”
面上红晕褪去,常乐渐渐镇定下来,眼神清亮:
“奴婢觉着,在护住邢姑娘之事上,有一人或可用。”
“谁?”
“胡卿言。”
常乐继续说道:
“奴婢见识浅薄,但看出来,入府那日与今日,胡将军似乎对右焉姑娘颇有顾忌。”
听常乐说到这个,言子邑也是一愣,她习惯了青莲的咋咋呼呼,这么敏锐的婢女倒有些不适应,随即道:
“我也有这感觉。”
常乐点点头:
“这两日我同右焉姑娘在一处,听右焉姑娘提起,闻得胡帅有一遭在禁苑后山观蛇捕兽,被毒虫咬了腿肚,一条腿青肿难行,蚁走心颤,险些去了性命,是被右焉姑娘所救,她从小随在军营之中,得包紮治伤之术,又命人将他抬上马车,送入医馆,故算是有恩于胡帅。”
“有恩于他的多了去了。”言子邑揉着眉心的手一松,想到“言府三小姐”,不由泛出自嘲一笑。
“奴婢僭越了。”
常乐跟着的是一句“领罪之语”。
这让言子邑意识到自己的态度。
关键时候能接受他人意见也是一种能力。
常乐不是青莲。
她收住了脱口而出的——“是我杠精了”,正色道:
“事多急躁,姑娘不要见怪,你继续说。”
常乐一礼:
“奴婢冷眼里瞧着,王妃之于胡帅,有往日情分,更有狠罚见戾于其中,其中曲折复杂,难以言明。但奴婢观胡帅于邢姑娘,不但有所顾忌,甚至不愿她目染生杀残虐之状,故奴婢觉得,关要时刻,若不想把邢姑娘牵连进去,可以求之胡帅。”
言子邑想了想。
这就是统战思路。
讲到胡卿言,他们两个人的重遇,于他而言,是中断的故事再续起来。
类似于断点续传。
于言子邑而言是重新下载。
各有各的模式。
原本重蹈旧辙是没有什么意思,
因为她言子邑的模式,给胡卿言的故事在情怀之外更叠加了转折性。
从沉浸式体验来看,意外之笔往往更具吸引力。
所以胡卿言很多时候显得很兴奋,她的各路表现就像抱薪救火,有时候会起到反效果,让他更兴奋。
这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感觉,很难宣之于口。
言子邑想着,垂下了眼。
常乐见她陷入深思,道:
“奴婢微薄,但定当竭全力保全邢姑娘。”
言子邑抬眼,常乐眼中透出的是坚定。
突然觉得这种忠仆精神来得有些没有根据——
右焉不是她的主子,要说几日间分外投合,也难到这种地步。
难道就为了自己交托她的一句话?
……
胡卿言于十二月二十二日夜得此消息,正揣测程阆会如何处置靳则聿递来的书信——
没想程阆却没绕半点弯子,只带了两个从人入宫,携卞虎臣头颅于承天门,手执兵部侍郎荀衡所写胡卿言之罪状,又递了卞虎臣等画了押的供状于御阶之下,当着众
臣的面讲到心绪沸腾:
成帝持着供状一张张翻看。
“陛下!”
他老将讲到情深之处,有些许哽咽:
“靳王与陛下同心,出万死以取天下,今天下才刚得定,四方厌战乱、苦割据,此乃大势所趋,王爷又何尝不知天下绝非幸取?陛下称王,其封公,陛下称帝,其封王,人臣之份极矣,王爷此番奉旨慰军,亲属家眷皆在京中,又怎会谋反?现如今靳王不反,先抄其府,将其母、其妻、其弟则洲及妻妇等人锢于私第,若传之于北地,逼反了靳王,如之奈何?”
胡卿言接道:
“这自然是名其为贼,同抗之。”
程阆转过身,当着众臣,逼视胡卿言:
“汉高祖知人善任,韩信言其只能将十万兵,程某资质愚钝,将两万兵,夙夜不敢离营,胡帅平生并未将兵从未盈万,水木之战虽立奇功,救陛下于万险,却只领八千先锋,生还者甚少,洛城之守新沛据臣所知,也不过三千,何曾将过七万兵马?天下得定之时,王爷曾汇兵六十万,旧属遍布海内,旧恩尚在,又添新义,臣闻得王爷于鹿谷关披冒霜雪,同余帅共祭,将裘褐衣于赵将军碑上,当众烧之以送老友,跪于雪中久久不肯离去,北地军将无不下泪……”
说到最后,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涕泪纵横,摊出的手微微打颤,仿佛亲见此情此景。
殿中诸臣也为之动容。
程阆叩于阶下,朗声道:
“今日罪证具在,胡卿言勾结边将,欲图构陷靳王,臣恐四方闻之,想功如王爷尚且如此,四边具怀不安,新立之朝为之解体,还请陛下正其罪以谢天下!”
成帝如何也未想到,卞虎臣竟会写下这样的“供状”。
——此人实在该死!
但更没想到,他们居然会将供状递给程阆,让其执供状于朝班。
听完荀衡所书胡卿言的罪状,成帝也懵了。
望着此时站出来同程阆对峙——
急于同荀衡撇清关系的兵部尚书和留京的兵部侍郎。
耳畔已传不进他们的声音。
脑海里泛起的是在靳则聿王府小院中摆宴的情形。
想起的是二人的态度,一时闷损不堪,但帝王之仪不能让他立时发作。
仿若猛虎不能啸林。
此中况味,殿中又有何人能够领会?
目光倏地转向胡卿言——
见胡卿言应答之态,却像是早一步便知晓此事。
胡卿言并未躲闪他的逼视,只微微向程阆的方向撇了撇头。
成帝此时只恨不得当朝宰了程阆,但闻他所言,却一时也无应对之辞,长叹一声摆摆手道:“都先……跪安吧!”
众臣本在争辩,见成帝如此,只得纷纷下跪辞朝,殿中人慢慢退尽了,显得空落落的,从东而入的日影从洞开的大殿门一直斜照进殿内,也顺带照出胡卿言立于那日影中不动的身影,忽然显得有些寂寞,是从寂寞中穿殿而过的样子,君臣二人无言默对了一会儿,成帝没来由得一阵疲惫,“你也跪安吧,日落时分再进来。”
日影西沉。
君臣二人进了毫不起眼一座殿宇,经由逼窄的夹道直趋后堂。一路上,与什么都是曳地遮天的宫宇不同,仄径阴寒幽暗,苔藓斑驳。成帝身侧有两列拱卫营的人按剑从行,简直像架着成帝走。胡卿言静随在后头,这座府宫宇修得实在古怪,左右上下四维黑洞洞的,廊檐底下只间隔吊着几盏灯,走了一会儿,进了一间三开间的独院,入了正厅,屋内正中一座屏风,屏风前是一把交椅,地面上都是空的,只侧坐两把灯挂中间摆了一张几案。
胡卿言心里虽留神,却不多问,只随在侧坐上。
成帝轻轻一摆手。
不一时,两个军士伸着臂一左一右穿在一人腋下,往上举着,从门槛处抬着进来,那人与胡卿言四目相对,又都闪了开去。
一个白云铜的火盆里燃着寸长的银炭,被置在他脚边。
李通涯的膝处裁了两个缝,露出半截包扎过的“馒头盖”,渍出一点暗红,成帝伸手想去挽高裤腿,被他止住,口道“腌臜得很,不敢”,成帝边在一侧缓缓伏身下去,两指夹着裤管,左右摇晃了一下,眼眶微红,面上颇有动容之色。成帝坐正,手向后一摆,两个宫人端上一碗药补汤膳,同着箸具一道搁在李通涯边上。
胡卿言看着成帝的动作,便猜了大概,唏嘘一声:
“李指挥早应该说呀……”
他也学着成帝的样子,试图去撩另一边裤腿,没想被李通涯一避,见李通涯“嘶”了一声,脸色不佳,胡卿言便转脸向成帝。
成帝倒是坐得四平八稳。
他前些日在众臣面前尚向他问起李通涯,此刻面对胡卿言,也没半分尴尬,只用一句——
“本想用他把着京城诸门,关要时,见奇效,没想到被你个小子先‘开刀问斩’了。”
权作解释。
胡卿言挫了挫鼻头:“是我手重了,险些伤了自己人……只是,”
胡卿言侧过身,取了炭夹,拨弄了一下炭火,火光一暖,浮出他脸上的轮廓:
“如今靳王发难,李指挥若早给我们提个醒……自己也就吃不到这苦头了……”
成帝解释道:“当初你给孤定计之时,我也问了仲劳,靳则聿可有防备,仲劳说靳则聿并无防备。”
“哦。”胡卿言夸张一应。
“那这样看来,李指挥这一‘奇招’,关键时,极有可能变成一步闲棋,未必能显奇效。”
疼痛在李通涯这样的人身上,似乎不能影响分毫,他声音沙哑中透着冷静:
“削权制藩一般有两途,一是若贼势在内,则需先积清在内之势,二是贼在外,则以防边、清寇为名,悉调其属,去其羽翼。这两点我们都做了,不可谓不周全。只是,靳则聿这次同荀衡里应外合,做得甚密,估摸着北地之况七分实,三分虚,实的是卞虎臣确然实心办事,虚的是余铁笠的心思。哦,对了——”
李通涯转眼看向胡卿言,他双眼凹陷,瞳仁却大,一向喜恶分明的眼中透出了罕见的揶揄之意:
“胡帅同荀衡情同兄弟,朝野皆知,不也没发觉他早有异心?”
这一刻,成帝和胡卿言都沉默了。
李通涯逡了一眼二人,问:
“怎么,你们到现如今还信荀衡不是靳王的人?”
胡卿言在四周灯火中眯缝了一下眼,淡问:“李指挥人一直在那里,不也没发觉么?”
李通涯眼中展出自信:
“我一直觉得荀衡有问题,我同他私交不深,想探探他的虚实,未免靳则聿起疑心,他七月二十六进京时,我寻了由头在城门口设卡,我曾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仍旧是王爷的人,他的反应却很是奇怪,这事后来被秦霈忠知道了,只是他囿于与我私怨,并未深究此事。关键是,荀衡回京后在靳王王府门厅前等了一日,我觉得此举太过做作,为此事我也提点了陛下……当然,陛下也听了我的谏言,领着荀衡一道去王府,陛下说荀衡当面折辱靳则聿,我当时就觉得他前后之举都像是做给什么人看的,可他聪明在于,他应是把王府发生诸事都对胡大人说了,引得胡帅更是对他深信不疑,为他作保,但若此时……还认不定他自始至终都是王爷的,那便是我们愚蠢了……”
胡卿言听着,仰头朝着藻井看了两眼,将身侧几上那止箸翻了
几个身道:
“李指挥长久蛰伏,既如此识得出做作……那是不是,自个儿也颇有些‘做作’之举,给靳则聿瞧了出来,故而临行前,半点口风也不透?”
李通涯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确信的是,秦霈忠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此事,那日他送我出城之时,我以肺腑之语引他是否知提前知道靳王动向,我瞧他反应,并不像是事先参与了此事的样子,可想,如果靳则聿早有安排,或许他、我、邢昭三人都不知道……”
“邢昭如何不知?”胡卿言笑了,“现在想来,他自提离京,正中我等下怀,可也是计。”
李通涯却肯定道:
“靳则聿或许并没有知会邢昭,因他知道,邢昭在关要时,能想他所想,做他应该做的事。”
胡卿言哼了一声:
“李指挥把靳则聿想得那么神也罢了,”
他瞧着手里的止箸,直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你把邢昭也想得这么神倒显得有些危言耸听。”
李通涯并不理睬,直言道:
“靳则聿有一句话我相当认同,他说你和邢昭有些像,他表面上似浪荡少年,实则心机密沉,而胡大人看似没有章法,实则也心机密沉,……但靳则聿也说了……”
李通涯一指伸着,胡卿言抬目。
良久,唏嘘一言:
“说你不如邢昭。”
胡卿言眼中精光一绽,肩背随着颌颞一紧。
第62章 通涯自己都惊了。
“好了,说正事。”
成帝打断了他们。
李通涯面容没了表情,换对成帝回话的态度:
“朝堂上的事臣已经知晓了,哦,胡帅所说靳则聿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臣觉得对,但这样绕道,即便前军马不停蹄,最快也需十日,且最主要的事,西边有长河所阻,他们鞍马渡河便有屏障,给我们争取了时间。”
他顿了一下,
“臣觉得,朝堂各人所议甚乱,没抓住要点。要点是什么?是靳则聿他们在北地封锁消息,又没有动兵,我们的飞骑不能探得动向,只能从他们透出来的消息作反应,陷我等于被动,才有今日程阆在堂上言之凿凿。他们通过两地的消息隔差,做了细节上的更正,人,是杀了,但不是靳则聿所杀,且他做得丝毫不失人臣礼数,现已无人追究前一条消息也是北地所出。”
李通涯分析毕,一只手悬在半空,看着两人的反应:
“臣觉得此法甚好,我们不妨也可学之。”
说完朝胡卿言昂了昂下巴:
“臣听陛下说胡帅曾提议若我去程阆军营,以擅留城门指挥使为由,拿下程阆,臣觉得此提议甚好,臣可以把布条拆了再配合一遭。
“他会留你么?”
成帝问。
“会,”李通涯很笃定,望了胡卿言一眼,“那日胡卿言……胡帅入王府,把臣拉了过去,以杀鸡儆猴之用,臣和程阆在府外碰过头,臣看出来……他对臣有愧……臣可以利用这一点。”
“等等,”胡卿言眯眼,“你刚刚说要学之,如何学?”
“做事要知道我们手上最关键的是有什么?”
“有什么?”胡卿言问。
“亲属。”
胡卿言冷笑,仿佛是笑他老生常谈。
“言氏那无知妇人今后便不必提了。”
成帝摆手。
“臣说的不单只有言氏。”李通涯果断道:
“臣觉得此事可以分这样四步来办。第一,程阆今日当朝提出将家眷禁锢在府一事,他要当关羽,我们不若顺水推舟,把王府家眷大张旗鼓地拉至城外,但不对外细说,这是第一步,想必他们城中必有人向外递消息。第二,把言府众人拉至城外之后,我们便将他们交入程阆军营,此来显示陛下胸怀,程阆想必马上会将此消息传给靳则聿这是第二步。然后臣再至程阆军营,这是第三步;胡帅接着带人至军营拿人这是第四步,节统程阆之兵,这样亲属和兵仍旧在我们手中,顺理成章。”
“这样一通消息,我估摸着靳则聿再精明,也会乱。邢昭有一孤妹,那日我见他将妹子安置在靳王府中,想必胡帅也知道。这至关重要的一步,便是乱中,靳王妃及府中诸人只顾自己安危,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
“孤前头还有事,”说到这里成帝一挥手,指了指外头,“这些细节,你们二人议吧……”
胡卿言抬目看成帝出去,并未起身,李通涯却勉力行礼,成帝按下他肩膀,看了胡卿言一眼,砖地上橐橐靴声便一路消失在院中。
胡卿言拳抵下颚,从成帝的背影移至李通涯面上:
“你适才说,邢将军之妹不知所踪,是何意?”
“或死,或程阆统下不严,污之,其惭而自尽。”
胡卿言垂头笑起来:
“人姑娘还唤了你一声李伯,”
他笑得泪都出来,抬起的目中浸润了狠戾:
“你他娘的还是个人吗?”
李通涯却丝毫不为所动:
“胡帅,你要做什么,为什么,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要做的,我却清楚明白,我只有一条,便是忠君。当初在费晟手底下严守城门是为了忠君,在靳则聿手底下严守城门也是忠君,我自有我的道理,并不为你胡卿言所说而动摇半分。”
他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颇有些故意道:
“说到底,我也是听胡帅在朝堂上‘惊人一论’说可挑拨邢昭和靳则聿的关系起的心思,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李通涯忽然生起一种警觉:
“我会向陛下建议,腾挪王府诸人和押送家眷的事,就不劳胡帅了,靳王妃倒是其次,我看那日胡帅似乎对邢昭之妹,颇有不忍之心,君子远庖厨,不忍看其觳觫,便让能做的人去做。”
胡卿言看着他的眼睛。
炭盆里寸长的银炭也暖红不了这副眼睛。
孤臣孽子。
其目中是极为执拗的一种坚定。
这是真东西。
……
十二月二十四京中被围的王府忽然洞开了一番天地,一行车马领着仆从从王府中迤逦而出,只是耐人寻味的是,王府的车驾,一左一右参差布着的却是兵士,除开提前让人扫雪之外,一路的铺子都关张,却没有严令沿街的百姓不许出户。王府的车马极静,窗户帘子都紧闭,窥不到一丝动静,但看滚过的车辙,里头应都是盛着份量的,虽未提前布置清道,但两旁但有百姓上前来,戒严的兵士便拔开刀剑,四周纷扬的雪,浓染了这种气氛,悄然无迹的雪花落在刀剑上,伴着这静谧的队伍,缓缓地驰向城外。
到了程阆军营,众人是一阵欣喜,王府里算得上“主子”的都来了。
程阆预备了一圈营帐,用栅栏围出一域。
旷风从四面冲入营中,空气虽冷,但天阔地厚,却毫不滞涩。
众人从禁锢在府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得到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
寒风严霜,程阆亲自来迎。
于栅口侯在她的马车外头行礼,口中告罪。
言子邑听他告的是那一日围府没有“竭力抗争”的罪——
马车尚未停稳,便赶忙起身。
因是短暂的“迁移”,地方不够,被动迁出,仓促间讲究不了排场,马车里也堆满了东西。
她缩着身子从马车里出来,青莲在外头搭了一把手。
她是第一次“面见”这位将军,四方的脸,一眼就是老成持重的样子,见她下来,眼神丝毫不动,只口中请
安。
言子邑站定:
“王爷常教训妾身,做事要像程将军带兵一样,如炉练丹、如鸡伏卵,方得一进,不知让王爷佩服之人是何等风采,奈何缘悭一面。那日在院外将军力护我等,心中尤是感激,未曾言谢,何敢怪罪将军。”
这话脱口而出,不带半点滞愣,甚至不用怎么思考——
自己都惊了。
言子邑刹那间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意思了。
感觉自己好像政治上有点成熟了。
程阆也有些恍惚,低头只道“不敢”,喉间有些暗哑:
“帐地粗陋,只张罗布置了防卫,还请王妃见谅,眼下只能如此,也不能不顾念陛下,但总算不负王爷所托……”
他仍执着礼,正想让他不必拘礼,却见一个未穿甲胄的人匆匆过来,向程阆耳语几句。
程阆微有迟疑,吩咐道:“我马上过去,”又看了一眼王妃,依旧拱手道:
“属下本应探望老夫人等,只眼下紧迫之事杂多,晚些再过营来,烦请王妃代为致意。”
言子邑忙点头。
隔壁院里的人也正忙着自顾入帐打点,除右焉外,彼此的帐挨得不算近,言子邑从靳老夫人那里回了话出来走了好一会。
见右焉正低头踩这一片营地覆盖的一丛丛麦冬。
这营地一片麦冬低矮却苍翠,冬日里别有一番味道,出了木栅就稀了,一看已是极力选址。
右焉拉着常乐,从给她预备的帐里钻出来又钻进去,脸上没有半分愁容,看得言子邑远远也挂了笑。
程阆此时却在前营,俯身跪在一张木板车前——
看着仍穿着破烂赭衣,膝上只胡乱包紮了一番的李通涯。
眼中俱是泪:
“那日府外,未能救得仲劳兄,我之过也……”
李通涯吃力回道:
“你身系府中安危,又有何过?”
程阆抓着他的臂,吩咐人去煮些粥食:
“你是如何出来的?我只知秦霈忠为了你的事也下了狱,京中诸人现在避我不及,我自保尚难,耳目又不甚灵便。”
“是霈忠和王妃将我救了出来……将军在京中耳目不灵便,王爷想来更是!我之前被胡卿言所审,探听到一些虚实,乃要急之事,须立马禀知王爷……”说到这里吃力地抬手,朝程阆比划了一个写字的样子。
程阆明白过来,忙向后吩咐:“笔砚伺候。”
军中参赞递来笔墨,李通涯已无力掾笔,这里垂头下去,瘟头瘟脑地靠在那张铺满乱草的板上,再没了力气,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李指挥!仲劳兄!”
军中参赞见老将激动,冷静道:“京里面拿不住我们把柄,如今李指挥是罪臣,又本领城门指挥使,万一给人知晓,却可做文章!”
“那日见仲劳如此义勇,程某身为大丈夫,竟不得挺身而救,这些时日想来,真是懊悔不迭!何忍再弃之。”
程阆安置妥李通涯,向靳老夫人请安,落日已垂至地平,营中各帐已备起火把。
他在王妃帐外徘徊了一阵,还是命人将王妃请出来,账外说话。
他一见王妃,便直入正题:
“听闻是秦大人和王妃送的李指挥出城?”
言子邑一愣,点点头。
程阆压低声道:“李指挥现如今在某军中,虽伤势沉重,但无大碍,还请王妃放心。”
“只一途,他原是城门指挥使一职,若有人以此滋事,故不便张扬,还请王妃自己知道便是。”
“我明白……”
言子邑听了两方关于李指挥两种截然不同的路线,心中有疑,又听程将军言语中的谨慎,想了想道:
“听将军意思,恐李指挥在军中一事生变,那可否先安置在附近小镇,也可妥善医治伤势?”
王妃此话与参赞的意思相同,程阆深点了一下头:
“李指挥有要策须速禀王爷,他身子太虚,先施一些粥米,晚间请人代书,明日一早便安排。”
这一日晚间正是腊月廿四的月相,一大半的月亮如同被人咬了一口,从绵软的云絮堆里滑了出来,军中参赞五典、八索、天文地理、河图之书无一不通,正心绪不宁,在营前观天象,觉得此象无着力之处,正觉不安,却见远处有一片红静静地浮过来,像托在这黑夜之中,又像悬浮在这营地的栅栏之前,如串起的赤珠往这头渐渐套过来。辕门前兵士警觉,已然举火引号,程阆等将业已披挂出营,军中兵士向来整肃,不一时间,都已聚拢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夜中观火,还是十分分明,火渐渐跟着马蹄声过来,这一晃一晃的亮光从四面包围过来,浓烟在空中翻滚一阵。
对面一行人也渐渐看清了。
胡卿言甲胄着身,身后随着两个副将,其中一个雄踞马上,顾来的眼神颇有居高临下的傲气。
胡卿言引马向前。
他朝着营地四周看了一圈。
“此地是京外防营,就算是大内来人,也应亮明诏旨,这是规矩。”
程阆识出那日胡卿言入府无旨,他老将沉着道。
刘烈下马传旨,朗声宣道:
“圣旨:程阆不尊上命,私留原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于营中,欲图不轨,着即拿办!”
这时,程阆军中奔出一兵士,跪在前面,“胡帅,李通涯就在后边帐中,小的领胡帅过去。”
程阆看着地上之人,一声冷笑,“你倒是藏得深。”
胡卿言抬起的手一挥,后头忙有人跟着进营搜捕。
程阆军中兵士却悄默声地也进前一步,
——两阵对峙。
胡卿言像望着程阆又像没望着程阆,
“程阆,此时此刻,你心里在想什么?”
胡卿言一直不动声色,这时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第63章 逆反火把飘忽。
程阆也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
不由抬头望了一眼胡卿言。
沉默。
“程阆,你是靳则聿青睐的宿将,肩负王府众人之安危。那我便同你谈个交易,陛下旨意并未革你职,只是就事论事。你束手就擒,让你的人退开,遵君命收归节统——我胡卿言同你歃血立誓,绝不动靳王府上的人分毫!”
胡卿言咬重君命二字。
说完扎了陛下赠予他的大青驹一刃,马猛地嘶鸣一声。
胡卿言拇指刮过唇畔。
留下一道血印。
紧盯着胡卿言望向他的眼神,程阆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
程阆缓缓地抬起一只手。
任由周围将士的眼光扫在他抬起的手上。
对向而立的两阵无声的僵持都取决于这一举手之间。
只见,他并未抬高那只手,抬到胸肋,便移向了马厩的方向:
“牵我的马来。”
——
程阆手底下的兵向来尤以质素为称,刘烈也不由一叹,适才仿佛已蓄势待发的精锐,竟在程阆之命下,有条不紊地自归各帐,在他们的人手底下,沉缓却有秩序地露出一种安静的锋芒。
胡卿言并未下马,待营中安插的那人搜了李通涯出来,便示意刘烈给他牵出一匹马来。
那人本欲来表功,有片刻茫然,胡卿言一提鞭梢:
“靳王府的人安置在何处,快带路。”
刘烈同胡卿言带着一些人,跟着安插的探子来到一处栅栏周围。
气氛透着些诡异——
一看,竟是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已乘乱围了这里。
胡卿言攥紧了鞭梢。
这是他从李通涯的眼里看出来的,他会先下手。
——果然如他所料。
他下马,围栏前有人提了两盏烛灯迎了上来。
夜空如同一个暗罩,那灯却甚亮,反晃了眼,到跟前才看清执着礼过来的人——
“是你。”
胡公公面上没有半分芥蒂,也没有得意,只是恭顺地行礼:
“陛下说了,节统程阆之兵,胡帅怕要费些功夫,这些琐事,老奴和拱卫营的池指挥便替胡帅担待着。”
胡卿言一把将他推开。
直往栅栏里头去。
他大踏步进去,快速看了四周,每个帐几乎都立了太监和拱卫营的人。
外头瞧着帐都是千篇一律,像一个个黄白底布扎的大编钟,挨个从眼前敲过,看不到半个靳王府的人。
竖起耳朵静听,有一个声音传过耳畔,快过两步。
帐外的火把从眼睑里迅速滑过,滑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同太监和拱卫营的人对峙。
她一介女流,一手抓在兵士的长枪上,额发有些散乱,但气势丝毫不逊。
“你们让开!右焉呢?”
胡卿言微转头,看了看从后头吃力跟上的胡公公,侧头示意刘烈。
刘烈领人刚要将他拦住。
拱卫营的人便也围了上来,他们似乎有什么旨意在身,行动间不若往日客气,把胡公公夹在了中间。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对着身后道:
“我来进去劝王妃两句。”
拱卫营的人迟疑片刻,看着胡卿言道:
“只是刀甲进内,不太妥当。”
胡卿言向她递过来一眼。
言子邑把着兵抢的手退了一步。
仿佛回到了大殿初见的那一日。
这一刻的默契竟是彼此相通。
胡卿言向从人挥了挥手,铿锵作响,几十斤的甲胄卸了下来。
进了帐。
胡卿言挨着她脸问,气息都要喷在她脸上:
“丫头呢?”
“在隔壁帐里,我听到有动静,应该是他们把右焉……”
胡卿言压着声喝断了她:
“你昏聩!”
言子邑被他吼得心脏一闷。
打娘胎里出来还没被人吼出这种感受。
火光在帐中摇曳,照出了胡卿言快速决策的双目。
接着,他将套着的皮毛背心解开,又扯开自己腰带,青莲看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待露出他外袍里头还夹扣着的一把短刃刀柄,胡卿言一边伸手去摸,一边垂目看着言子邑,问:
“靳王妃,你可是真心想救那丫头?”
胡卿言从腰间把那短刃抽出来。
递在她面前。
刀刃在烛火中泛着同胡卿言眼中一样的光。
引诱着她。
“靳王妃,你可有胆识?”
胡卿言再问,双唇一抿:
“我保你无事。”
言子邑接过短刃。
“事不宜迟。”
胡卿言几乎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背过身去,将自己衣带缚好。
回身一笑:
“让外头的人瞧瞧,洛城言府三小姐的气魄。”
——
李兆前在前头巡营,怕程阆虽说了话,但底下的兵不服管,有异动,没料程阆的兵齐整得可怕,主帅发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竟没闹出一点动静。
刚绕了一遭,欲禀情况,却寻不到胡帅的人,底下的人指着说胡帅奔这里而来,便也策马过来。见刘烈、宫里的太监、和拱卫营的人站班似的三波人不说话,都集在一个营帐口里,正不知就里,却见——
火把飘忽。
只见胡帅从那帐中缓步而出,低着头。
勃颈上抵着一把刀。
持刀之人,竟是靳王妃。
李兆前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光火。
“右焉呢?你们把右焉交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他。”
这个嗓门原本应该不太好用。
只是刚才给他们激得肾上腺素飙升,她原也没有古代小姐的包袱。
吼得所有人都震惊了。
言子邑紧贴着胡卿言,下巴几乎是挨在他肩胛骨的位置。
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把着他的腰。
胡卿言微微侧头,脊骨稍动了一下,他卸了甲,肩背是皮毛制的护具,棕色的绒毛刮过她的脸侧。
他后背宽博,臂弯绕着有些吃力。
“都给我老实点!”
她见胡卿言两个副将往这里走了两步。
她刀尖抵着胡卿言的脖子,刺出一溜血来:
“都听不懂人话是吗?”
刘烈挡了李兆前,对着拱卫营的人道:
把邢姑娘交出来。
胡公公尚且还客气,只堆着笑阻挡在刘烈身前,拱卫营的头却在这时分庭抗礼:“刘将军,我们也是有命在身,大家领的都是陛下的命。”
刘烈从衣襟里拿出一枚印信,这是此次行动陛下交的印,他替胡卿言收着的,“既然池指挥这样说,我就以军令命你。”
拱卫营的人犹豫间,往后头林子的方向瞧了一眼。
刘烈未多废话,拉马持刀,便向后头的林子里去。
不一会儿,一辆马车拉了过来。
刘烈手里抱着一个女子,衣衫已不蔽体,布条之下半裸着身子,身体上一片血红,哭得一个劲儿打颤。
言子邑心里一沉,却见马车里头另一个女子脱了外衣追着往那女子身上细裹。
一眼瞧去,边上是穿戴齐整的右焉。
定神一看,刘烈手里的竟然是常乐。
刘烈让底下人阻了右焉披衣的动作,抱着常乐看着言子邑:
“人我给王妃带来了,王妃释了刀,王妃的婢女也好穿戴,众目睽睽,少受些屈辱。”
刘烈这是威胁。
胡卿言这时开口,
“我同程阆歃血为誓,不会动这个营的人,我胡卿言是守信之人。”
言子邑对刘烈说:“先把她送进帐。”
刘烈垂目,手中胴体颤抖,颇有不忍再拿她作胁,便直将常乐送进边上的帐中。
言子邑说罢将手里的刀从胡卿言脖子上挪开。
胡卿言朝前走了几步,众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都僵在原地。
只胡卿言手下那个副将上来,停在言子邑面前。
抄手就是一个巴掌。
言子邑被这一巴掌拍得人都蒙了。
四周隔着几秒看都是茫的,火把和夜色融合成线条一样的东西。
她身体素质一般,但内里却不肯服输,格斗训练即便对面手狠了,也不带往地上摔的。
不知是意志还是每天的平板支撑,总之她站住了。
待意识到应该瘫倒在地更有利。
已经来不及了。
索性抬眼看着那副将。
所有人的目光一凛——
没想到一个女人竟然能发出这样的气势。
胡卿言回身,垂着头。
他周身散发的一种冷冽愈发让所有人都紧张起来,只见他慢慢走到那副将跟前。
又慢慢伸出左手,从李兆前的腰间慢慢将刀抽了出来,刀出鞘的声音很轻,却像从所有人的心口划过。
刘烈将常乐送去隔壁帐中,见状有些怔忡,但立马反应过来,奔倒跪地,
“胡帅!”
这李兆前和她对视了一会。
双眼一红,一侧头,一个带兵的将,竟然是要哭了。
言子邑心中起了一阵反感,不知道自己没哭,他哭的是什么。
回过神才发现胡卿言拔了刀。
胡卿言的刀背给刘烈把着。
胡卿言低声道:“放手。”
刘烈知道他性子——
越是这样低沉着言语,越发是狠戾性子要发作起来。
“兆前一时鲁莽,伤了靳王妃,请胡帅三思。”
“放手。”
胡卿言又说了一声。
“丫头,进去。”
胡卿言转头看了眼被这一切所震惊,呆愣在账外的右焉。
言子邑也意识到他是要动真格的,忙目视右焉进帐。
刘烈侧着膝行两步,拦着胡卿言,李兆前仍旧歪过脸一动不动。
拱卫营和一众太监等人正看的云里雾里,不得要领,只见胡卿言拖刀在地,缓缓转了身。
正朝那胡公公走去。
那胡公公脸色煞白,依旧挤出一丝笑容,双手一合。
正要说话。
胡卿言一刀扎进他腹中。
言子邑人不自主地一颤。
宫中拱卫指挥使上前一步:“胡帅!”
胡卿言扶着那太监渐渐软下去的身子。
抬头大声道:
“此内监,横干外政,今日,奉陛下旨意,处置此贼,以儆效尤!”
“是这样吧,池指挥?”
那拱卫指挥心知众目睽睽此举不妥,但人已死,不想得罪胡卿言,于是点头后退两步,持着兵器拱手道:
“确实,只这样的事,吩咐下官等便是,不敢劳烦胡帅动刀。”
“……这不是我的刀,”胡卿言看着那刀笑了,“我的刀不让人碰,不然还要‘劳烦’我擦一遍这人的污血。”
胡卿言回头,提着手里的刀柄向后一掷——
李兆前正恍惚,一抬手,接住自己的刀。
胡卿言幽幽地望着他:
“今日便先这样,你们照原先的布置,各人干各人的事,陛下那里,我自会去领。”
事情暂告平息,原本嚣张的宫人虽识不出端倪,有胡公公作例,却也收敛不少。
言子邑忙奔入右焉帐中。
看着裹着身子,不住地打摆子的常乐。
急问,“伤在哪里了?”
“常乐姐姐,把我头上的钗环取了,配在身上,她把……衣衫……”右焉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常乐牙齿打颤,拉着她的手,“王妃放心,这不是我的血。”
“那个贼人快要……的时候,姓刘的将军从背后给了那贼人一刀,这血是他的。”
言子邑缓了一口气。
常乐却说:“今日狼狈至此,有与未有,也没什么分别。”
她知道在这么一群男人面前赤裸身子对于这样的一个姑娘是多大打击。
她也深知现在不是调动反封建洗脑包的时候。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区别太大了,没有就是好事。姑娘要是有什么,我也要以死谢罪,是一样的。”
这是那日的话。
回答她的是常乐一连串的眼泪。
胡卿言差一个小太监来唤她的时候。
整个营地已是静得像悄无人迹。
没想到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帐中多少人都是无眠之夜。
账外虽冷,但是适才这么一折腾,人和脊背都是热的,像从脊柱升腾起一股热流,抵御四周的寒风。
帐子外头铁钩悬着的火把,明明灭灭。
胡卿言半个背影立在里头。
言子邑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
火光中他面色沉静,只额角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看了一会,没立刻收回去,五指在她的掌上一覆,刀柄就利落地扣向他腰间。
“你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被我一个床上干躺三年躺到肌肉萎缩的弱女子挟持,怎么也说不过去。”
本想说句“你自己小心”,但因立场问题这话太不合适。
只垂着眼:“后面的事你自己收拾吧……”
胡卿言低着脸一笑:
“总要给陛下点面子,装装样子……所以兆前……”
他说到这里没说下去,望着她的侧脸,火光剥得不仔细,却还是能看出她微肿的半边脸。
胡卿言将身上系扣松开一些,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又将外袍一紧,那匕首便看不见了。
他用双指夹了双襟。
慢慢向她伸出手来,手伸到半当停了。
原是他拇指上尤有血迹,他用指腹搓了搓袖管,干涸的血迹剥落,却在靠近她的脸时还是停了下来。
“算了。”
他低声一语,“你自己敷敷吧。”
接着自嘲似的一语:
“至于身经百战,前两日朝堂上还有人说我其实从来没打过仗。”
言子邑回以浅然一笑。
胡卿言垂目在她面上,收起了所有的武装,显得有些疲惫:
“让丫头同你一个帐吧……”
第64章 竹如“自然是,所有人。”
“言氏挟持了胡卿言,李兆前打了言氏,胡卿言提刀杀了胡内监……这都是什么事?!”
成帝“啪”地一声,将手里的密奏掷于地。
拱卫营的人一愣。
今早接报,靳则聿果然如胡卿言所料,并未从北面过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这一绕原本要渡西边的长河,需弃马登舟,溯江逆流,本想倚借此做屏障,奈何探骑言靳则聿自带八千兵马,一夜之间,竟已直接屯于距京二十里外的阳村坝,从北而下,俯瞰京师,邢昭领三万兵压后,据悉,其中竟然还有洛城的兵马,竟觉当初让言氏嫁于靳则聿,结之姻党,此举无异于投畀豺虎,当然,此刻也不是懊悔之时。
他看着拱卫营的人,正对着掷地的密奏怔愣,也不敢弯腰去拾,亦觉自己有些失态。
叹了一声,
“他人呢?”
身旁内监道:
“胡帅在门外侯旨。”
“传他进来。”
胡卿言跨步入内,见地上被掷得有些不规整的折页,侧头凝了一会,笑道:
“这是?”
“前夜你背叛孤的证。”
成帝的声音似乎从丹田而出,厚而沉,像一个注脚。
胡卿言却没有丝毫慌乱,只寻常语气:
“前夜我同程阆歃血为誓,兵不血刃,便拿下了此营,总要在两拨人面前都做做样子。”
成帝知道此时在这等问题上纠缠已无意义。
听完,便从手边抄出另一封奏呈,递给胡卿言:
“看看吧……孤不知道他们怎样渡过西河。”
胡卿言落座,看了奏呈一眼,接着,双手将那奏呈抿合抵靠在眉心,闭上眼思索了一会儿:
“踏冰。”
胡卿言吐出两字,同时睁眼:
“我前些日子去看过离京二十里的村镇……阳村坝,它西面长河偏窄,已结了厚冰,马蹄可踏冰面,跨过西河……”
“真将才也。”
成帝此时也反应过来。
“众人都说,隆冬腊月,士无赢粮,马无宿藁,又将值年关……铁马冰河,靳则聿居然依然能用之,他选此地,可见往日功夫。”
成帝露了一丝笑,胸口微微起伏,看向胡卿言:
“佩服吧?孤也佩服。”
胡卿言垂目半晌,
“多拖一刻,便被动一分,他们能一路直下,是因为朝堂上并未引其为贼,故无人拦阻……陛下若再不引其为贼,我便要被天下视为贼了……听说萧相今日早朝当着众臣谏言,‘从古至今,举反兵之师,指令奸臣,少则两人,多则一党,荀衡一文中,既唯指胡帅一人,何不卸其任,谢靳王而阴留之’,陛下可要依其言行事?”
成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反问,
“你怎么看?”
胡卿言对向成帝的目光:
“那还不如……贬谪出京,言我已窜,给我密令,我至南方募兵,如靳则聿所言为真,他此番只为我一人,他便不可攻京师,如他并未截我,仍留京师,则可号令天下勤王。”
成帝叉手:
“再看吧,兵力的集结、武械马匹的调配、粮草辎重的筹备……先一步步来吧。”
胡卿言沉下目光,在一方砖地上停留了一小会儿,干脆道了一个字:
“好。”
说罢,立身便往外走。
“回来!”
成帝唤住他:
“萧相侄儿提出让竹如出面,缓之,礼部拟了个封号,以‘长固夫人’代亲属先抚之,不管有用与否,你安排一下。”
胡卿言点了点头。
又背身过去。
成帝的声音忽然在背后缓缓地慢衍开——
“他邢昭一家死于战乱,唯留一个孤妹,你胡卿言原先的兄弟家人也死了,唯留一个孤妹……孤理解你。”
胡卿言缓缓偏过头去。
喉头微动。
成帝却没有看他,嘴唇紧抿,目落在对面的一把椅上。
没想到成帝从这个地方切入进来。
胡卿言望着成帝,一种不属于帝王的动容此时正在他的面上,又移望了地上的密奏。
他笑了。
——陛下果然是陛下。
似乎一语道出了或许他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关要。
胡卿言未接言,
君臣二人的隔阂已然有之,但彼此在这一刻却都似乎有些动情。
但此时非动情之时,胡卿言哼笑了一声,便走了。
待胡卿言的走后。
成帝才把眼移向殿外。
只眼中适才泛出的动容渐渐消弭了。
……
王府中虽出了这样的事。
苏竹如心中却是有一股难以自制之喜。
皆因成帝以皇后之妹予了这个“长固夫人”的封号。
风云际会,她虽是女流,却充当这说客一用,心中不免萦然,想从古至今,也未有几个妇人能当此任,只觉是自己往日行言必有过人之处,一行想着说辞,心口却像有一团火升起来,难以浇灭,又兼大伯数月不见,满府唯有自己可得单独一见,胸口间的搏跳都清晰可听。她虽摸不清靳则聿心中是否有她,但满京城的传言又总让她惶惑,说她便是靳王的心头所属,自从王妃进府,这传言便渐渐无人提起,连着往日间受人瞩目,似乎也像
浮光掠影,再不使人牵记。
等着她的只有走向衰寂。
又何曾想,她自负容色诗书,如何能甘愿长久在这衰寂中穿行。
宫中府中,皆觉她胜人一筹。
但自从言氏入府。
王府的热闹似乎再与她无关。
从前她是众人议论的对象。
摆着姿态不屑世事,可如今却也要偏着耳朵去听些消息,自己偶尔发觉,一阵失落悲凉都袭扰上来。
那日在佛寺小院,她折身看见邢昭同王妃说话的样子。
正是她梦寐想见里的自己——为他和顺家臣,参之外事。
今日马车将要临行之时,她突然飘过一个心思。
让马车回转在言氏的帐门口——
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言氏却是莞尔一笑。
说没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她这句话。
几乎要让她发狂。
哪怕在言氏身上,看到那么一丝妒忌,都要让她好受一些。
青莲伴着言子邑,看着靳三夫人的帘子落下,满头珠翠也隐在那厚布车帘之后,马车在麦冬上缓缓驰过。
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不高兴。
却见言子邑带笑说了一句:
“她化妆品和配饰倒带得齐全。”
青莲嘟囔了一句,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内心的意思:
“她……怎么这样啊,我们都这样了,她还这样!”
言子邑却听懂了,
“你想说,这阶段是我们所有人的低谷期,唯独来到了她苏竹如一人的高光时刻是不是?”
青莲的头频率很快地点了一下,虽不是全懂,但觉得就是小姐所说的意思。
靳则聿在离京二十里的这座小镇屯兵,荀衡本虑此行一路绕道,正思量遇河而阻,难以猝回,却未曾想此地冰面竟然如此结实,八千兵马过而不动,愈发对王爷钦佩,靳则聿只说,兵马皆是平日功夫,地形山川多留意便是。正寻思朝廷要派何人作使,却未想到是靳三夫人过来,荀衡自然明白,这是以“亲属”作要挟,有警告的意思。
说到亲属,这些日子京城的消息很乱,先是京中来消息,说王府人众被押出了京城,又听闻是押回了程阆的军营,刚才有些安心,再之程阆私藏李通涯被拿住紧跟而来——这样一来胡卿言几乎已是节统了京中所有兵马。
且王府众属已在京外,随时可以拿他们要挟。
又听闻一个不真切的消息,说是邢将军的妹子已然遭辱,赤身于众军士之前。
昨夜,荀衡见王爷半夜一人在帐外,静静眺望程阆的军营出神。
这点乱子对于大事来说,虽可谓是疥癣之疾,但疥癣之疾往往却能扰人心志。荀衡便自作主张,把这事先隐了下来,一来或许谣言无稽,王爷闻之无益,二来,对于随在后头的邢昭而言,更是无益。
思到此地,见靳三夫人挥手让仆婢退帐,刚欲启口,却顿住看向了他。
这是要她回避的意思,荀衡同王爷对视一眼。
靳则聿果断道:
“荀衡是本王亲信……陛下有什么话让三弟妹带给本王,三弟妹直言便是。”
靳三夫人目中光芒却不像说客,只灼灼望着王爷,眼中泛出的青光带着兴奋。
“陛下要我带的话,我自会说,大伯可否先听我一言?”
只见她略整衣带,郑重一礼:
“大伯英雄丈夫,鸿庆二十八年,陛下在平城称王,大伯率六十万兵马,一举拿下前朝陪都南城,活捉前废帝,听闻南城宫殿已空,但其殿中至今亦鸣发丧胆之声,荡人心腑,无人敢近。这两年我看在眼里,大伯盖世之能为,受制于陛下种种细磨,如虎不能啸林,如鹰不能伸翅,也为大伯惋惜。今日既过来,于我而言,只想说一句,”苏竹如望着靳则聿:
“如要立大业,行大事,自然不必顾忌我等。”
她音调不高,却抑扬顿挫,字字清晰。
荀衡一抬目,他看着这位同王爷有所传言的“弟媳”,这番议论却不一般,似乎还有劝进之意,只是——
他回目看着王爷。
见他神色不变,道:
“弟妹,你既是陛下的说客,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了。”
苏竹如一愣,一腔情热宛如泼了一阵凉水,缩减了好些,语调也随转:“大伯这可真是公事公办,毫不顾念旧情。”
靳则聿没有接言,只问了一句:
“府中之人可安好?”
苏竹如怔忡之间,突然冒出了一股念头。
这股念头让她冷笑:
“王爷想问的是谁呢?是靳则洲,还是母亲,还是……她呢?”
靳则聿淡道:
“自然是,所有人。”
苏竹如两颊微拱,勉力端出一副笑态,她站起身,漾步在军帐中:
“十二月初八,胡卿言进府,禁锢诸人于王府,入府当日,她当着‘所有人’,同胡卿言拉拉扯扯,他胡卿言居王爷院中,有府内仆婢见她于卯时天未大亮从院中整理衣带而出,如何能不好?前两日听闻,因她不知廉耻,连胡卿言手底下人都看不过眼,给了她一巴掌权作警醒,奈何我们这位‘王妃’依旧我行我素,禄蠹女子,过失如此,王爷可还希望她安好?”
靳则聿垂目了一会,纹丝不动。
帐中毕静。
荀衡额头上微有些细汗,少顷,靳则聿向他招了招手吩咐说:
“拿两副笔砚来。”
说完这时才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这一眼看得苏竹如周身发颤。
往日的悸动像被刹那间踏平了。
荀衡拿了笔墨过来,靳则聿从手边一叠纸中抽出两份,分予荀衡一份,又将另一份推至苏竹如适才坐着的那方桌边,五指压在那纸上,帐中他一贯低缓沉稳的声调中添了些锋利。
“本王若是靳王,本王当她王妃所待,本王若是庶民,便当她妻子看待,珍之重之,如三弟妹之言,她为外人所辱,是本王的过失
——不是她的。”
“不是她的”四个字尚未落音,苏竹如一行泪便已滑了下来。
“弟妹,你现在应做的,是把陛下让你带的话都带到。”
说罢示意荀衡也坐下:
“我给你们准备了纸墨,接下来帐中之语,你们一同记下便是。”
山峦红嶂,更添辛酸,苏竹如捧着自书的那份言录,泪水于寒风中抛洒不断。
落日归途,比来时却多出了三人,是靳则聿“使臣”和从人,手里捧着的是一份同样的书,只是录写之人不同。
及辕门,见胡卿言双手交在那里,似乎等了一会儿。
苏竹如将眼中泪水抹了。
胡卿言一边示意随从向她取书,一边问“不知‘长固夫人’同靳王谈得如何”。
苏竹如一抿唇,并未理睬。
后头那个“使臣”走上来,将荀衡所书横摆开,持着展于胡卿言面前。
胡卿言抬目看了苏竹如一眼。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
“唷,我们靳王还给备了双份,这究竟要防谁呢?”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胡卿言背手看了一遍,将最后一段念了出来:
“其罪乃胡卿言一人耳,请陛下削其权,议其罪,归兵程阆……臣将卸兵甲而归……”
苏竹如一路都在勉强安慰自己,靳则聿此举是不违古例,是从规矩行事——
而不是防她篡之。
却被胡卿言一语点破——
这种谨慎,或许代表着这位“大伯”连对她这般的信任也没有。
她自负敏捷,从不在言语上吃亏,突然一提笑容,水葱一样的指尖,有意无意抹过手里相同位置的“胡卿言”三字,反口道:
“自然是防该放之人。”
胡卿言双眼神色微变。
“帐中除却这些,大伯自然还有别的关照,只这些我不会同将军说,陛下既要我来,我自会去向陛下娘娘回禀。”
胡卿言身边跟着刘烈,正想开口吩咐,却见他望着一个方向。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乍然一看,唯见苏竹如的背影。
“瞧什么呢?”胡卿言一笑,“瞧不出来你喜欢这般的。”
刘烈一回神,“啊,不是,这……靳三夫人,言语间有些古怪,上回佛寺的事我同周太监打过交道,要不要向皇后身边的周太监打听她说了些什么?”
胡卿言想了想,“也好。”
第65章 公主“多谢了。”
“站住!”
胡卿言喝住他,向他走拢,轻声道:
“回京的路上记得去把你母亲接出来,派人送去安全的地方,要快。”
刘烈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
“胡帅是担心陛下看了靳王这封回书,要弃卒保车,对我们动手?”
胡卿言摇首:
“这不会,起码现在不会。陛下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我的头去讨好靳则聿,就不配问鼎天下,连做个诸侯王都不能了。”
胡卿言不看他:
“陛下前两日说得蹊跷,武械马匹、粮草辎重的调配……我们在京里,要调配什么?我估摸着陛下也不敢确定,靳则聿究竟是围京或是围我,时日太短,程阆的兵我们吃不下来,所以我替他提出去南方募兵,我估摸着他八成会同意,但我手上现在少样东西……”
他伸出一个手指,悬在半当:
“把我们的人都集到南门,后日一早,我要在城南看到我们的人——告诉他们,我有陛下的密旨。”
“可是……陛下并没有……”
胡卿言打断他:
“故我们屯在城南,同靳则聿呈前后南北夹击围势,”胡卿言想起明池外陛下那一眼,笑道,“陛下年岁上来了,似乎怕见陈兵,逼一逼他。”
京外大营里的兵马调动,直到今夜方才显得有些混乱,倒并非程阆手底下人不遵‘将令’,却是胡卿言把在程阆军中的兵也调拨了出来,一时人马纷纭,看不出头绪。胡卿言立在辕门,看着人都汇得差不多了,正踅足,目光看了一眼营中栅栏围起的地方,他顿住脚步,少顷,又向辕门外迈开,却见刘烈匆匆而来,与传亥时梅标箭的士兵几乎同时行至身前。
“胡帅!”
胡卿言问:
“你今夜还过来做什么?”
刘烈忙下马,挨着他道:
“宫里周公公只说了一句话——让你带靳王妃走。”
胡卿言一愣,笑了。
“皇后娘娘佛寺那日你使他打听靳王妃的事,我估摸着他会错了意,周公公说他虽是个阉人,也懂得情字。其余半点不肯多说,或许是靳三夫人说了什么,或许皇后娘娘同陛下一心,知道了些什么,难道他们要动靳王妃?我们这一走,他们拱卫营的人可就肆无忌惮了……乱中,会不会把事情栽到我们……”
刘烈没有说下去。
胡卿言眼前浮现了陛下那日目中的杀意。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快速决策是胡卿言透入骨髓的看家本领。
他看了刘烈一眼:
“马上给我备两辆马车。”
帐中烛火烁射。
照着正试图安慰常乐的青莲:
“你真厉害,言府进匪贼的时候,我也试着要代替我们家小姐,但没成。”
言子邑食指挫了挫额头,
正想这话究竟能安慰得了谁——
忽然,外头一种嘈杂向这边帐扑来,刚想出去张看,帐布一掀——
却见胡卿言闯了进来。
想是要证明自己,蹲着身子的青莲先站了起来,犹豫着上前虚挡,一个你字尚未出口。
一把刀已抵在青莲的脖子上。
言子邑:“你做什么?”
胡卿言抵着她脖子的刀刃朝斜侧挨了些:
“跟我走。”
胡卿言的催声显得十分迫促,是不留余裕的样子:
“快!否则你的婢女难保平安。”
说完朝勉力爬起的常乐抬了抬下巴:
“杀完这个,那里还有一个。”
“丫头。”
他转目看向右焉:
“帐子外头有两辆马车,一辆是给王妃的,另一辆里头有我的人,会把你送到阳村坝,见了靳则聿和邢昭,说我拿你们的命威胁王妃,王妃在胁迫之下,为了你,无奈,跟了我走。”
言子邑听了这个话,心里一活动,走到右焉身后,手掌朝她腰后推了一把。
“走。”
右焉有些迟疑,这回却换成言子邑催促:
“快!”
右焉迈着犹豫的步子,经过胡卿言身边,侧抬首,仰问:
“胡卿言,我还能见到你么?”
胡卿言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一个答案,但终究没启口——
只淡道:
“走吧。”
“靳王妃,你怎么说?”
胡卿言目光落在她面上,言子邑此刻显得果决:
“胡卿言,我也和你谈个条件,你让我的两个丫头跟着右焉一道走,我便配合你。”
胡卿言却笑了,没有半刻迟疑:
“行。”
夜中,言子邑半靠在马车窗边,马车前头挂了一盏灯。
这一片靠近林子,极暗,前面一辆马车缓缓开拔,很快就融进了漆黑之中。
马车轮子滚过地面的咕咕声方渐微,交替而来是侧边踏草而过的脚步声。
一个人影走过来,快到灯下才看清面目,言子邑一反被动,果断道:
“胡卿言,你抓我没用,威胁不了他。”
这个他是谁,彼此都明白。
胡卿言望了她许久。
突然说了两个字:
“围场。”
悬在马车前的灯,烁清了他垂下的双目,只见他目光左右一动:“围场那日,你我三人六目相对,靳则聿遥望我一眼,我他娘的终于感到他有那么一丝人味了。”
他用两指比出一道狭窄的缝隙。
胡卿言跨在马上在南门城池外打量着南门城楼,却是像在透过这南门的城楼看着这京师,刘烈陪着他站在那里。此地空无一树,远处的马尾松在隆冬腊月仍然保持着盎然的绿意,在官道两旁夹着,通往这京城的驰道因为久日戒严,除马蹄外,已没有往日错综的车辙印,只有言子邑的马车孤零零的划过一条浅印,不一会儿,城门悬轴的铁链嘎嘎响起,嵌入城门门闩拔起的声音,胡卿言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回望过去,城门合开一道狭缝,一辆宫车缓缓地驰出来。
天空阴沉沉的,飘了一点雨线,不密。
那马车停在那里,半探出一个人来。
披了一件白色描了竹叶的斗篷,手里握着一个卷轴,压着一个红漆食盒,待她把斗篷的帽檐摘下来,才看出来是五公主。
来人对于胡卿言来说,似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五公主在马车内同言子邑先对望了一眼。
和苏竹如的对望不同。
她的眼神却仿若婴儿般平静。
胡卿言拧着半眉。
一张脸沉了下来,没有嬉笑。
他扯了缰绳,引着马踱了两步,似是思索了一下,仰天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下马走到那马车边上。
他此时此刻的神情,同她初次在廊桥相遇的神情是一样的。
褪去了他的伪装,一脸凝肃,像是做什么反应都要慢半拍一样。
“你……”
说完这个字,嘴蠕动了两下,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我有一问,还望将军答我。”
公主将手里的卷轴递
了出去,又将红漆食盒打开,胡卿言垂目看了里头熟悉的手艺,点点头:
“你说。”
“若我不是父皇的女儿,你可会想要娶我?”
胡卿言看着她:
“这个问题我要答你,兴许很复杂。”
胡卿言垂着头,思考了一会。
“我这么说吧,”他望了望四周,看着五公主,低声说道:“我很庆幸,陛下这么多公主里,把你许给了我。”
五公主听了这句话,却愣住了,怔忡间,一行眼泪无预兆地滑下来。
她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有泪下来。
睁着眼睛,勉力忍泪。
胡卿言抬手,用拇指将她的一串泪珠擦去。
“但绛云,我……怎么说呢……就像刚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