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内讧目中全是不可置信
“什么叫围了?”
“波谲云诡。”霈忠摇了摇头,缓了两口气,红头胀脸地说:“这事有了变故,先是王爷到了北地,本是余铁笠来接,说是余铁笠手底下的卞虎臣于事前就同他起了磕绊,两人不和,余帅气得回头吐了血,此番称病未接,王爷到营,卞虎臣底下的兵将非但没息下来,不知为何,反呈鼎沸欲喷之势,把王爷和王爷带的人困住,余铁笠说挣扎着起不来,‘欲收束而不得其力’,上了请罪折子。”
言子邑听得心里一沉,问:“邢昭怎么说?”
“正要准备寻他,王府就来消息问了,我同王妃一道去找他。”
言子邑点了点头。
霈忠着人又将他的马拉来,言子邑刚上了马车,就听得一阵马蹄声卷来,只看见邢昭领了十余骑劲风似地驰来,束发正冠,斗篷露出一只有爪猛兽,里头是着了官服,到了跟前才收住了缰,扬了手上的鞭子,不一会儿王府门前就给肃了干净,一干人等皆远远立侍。
“霈忠既然已经到了,想必此事始末王妃已知。”
他在马上向她作了礼:
“王爷是主,昭欲进宫向陛下请旨,带兵解围,特来先请王妃的意思。”
霈忠闻言,嘴角一抽,霍地跳下了马,挡在他马前昂首皱眉:
“陛下尚未有旨意,这事没有铁定之前,矛头直指王爷,又不是叛变,你此时便去请旨出京,陛下能允你吗?”
邢昭四周一望,低沉说道:
“此变本起于边营,侧目于京中。王爷是奉旨宣慰边将,陛下亲旨,‘数内三千人为随同靳王者’,现如今他们扣了这些人,岂不是违旨之罪,安危之计决于当下,我此时去请旨剿乱,执朝廷法,合于情理,我觉得此事尚有变数,若后发则反要受制于人。”
霈忠转眼想了半响,问:“你准备带多少人去,北地如今屯兵十万,禁军你又能带多少?”
“只带本部八千。”
霈忠闻听,冷笑一声。
邢昭闻声,补道:
“我去岁在北地略有经营,同余铁笠及北地将官也有些交情。”
霈忠看他是铁了心要走,拉着他的马辔:
“王爷把你留在京里,就是京中只要你坐纛,出不了大事。”
他想到胡卿言同他说的起复之语,但其中又有难为外人道的关窍:
“我们领头的人不在,你再一走,等于我们的人在京城大半被抽空了,一旦有变,留下的人如何应对?”
邢昭仍是压着声音,冷风里听起来微有些干涩:
“京内还有程老将军,他老成持重,定有筹算。我等能有万机,其在王爷,若王爷不在,万机在于陛下,一一翦除之,倾覆在即。”
霈忠皮展一笑,呵了一声:“那你怎么出去,陛下万一不允,你怎么办,还是你想效仿元宣仁,走皇后门路?”
耳边掠过一道气劲,鞭影一闪,接着“啪”地一声脆响,言子邑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
转头一看,老秦脸上是一道鞭痕,整个耳朵倏然紫胀。
老秦没捂脸,目中全是不可置信。
半响才反应过来,抹了一下脸颊,不怒反笑:
“谀我者仇,讽我者亲,将军这是亲疏不分哪。”
邢昭目中一颤,握了握手中马鞭,低首不语。
言子邑看着二人,也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他们中间:
“你们两个干什么,让我前排在线看你们内讧啊??”
说完转看了一眼老秦,他的半边脸渐渐高了些:
“老秦,你这个话是自己人说的吗?敌人都不一定会拿这个‘讽’吧。自己人要同心协力,你们这会儿是同心呢?还是协力呢?”
言子邑昂首看着马上的邢昭。
邢昭扶了马鞍,一下便从马上站定下来,朝她拱手执礼。
言子邑朝前一步,单手将他扶了起来:
“我又不打仗,你自己早拿定了主意,也不用到我跟前走个形式。”
言子邑心想——
你是靳则聿带出来的,他会来问我能不能去吗?
她呼了一口气,紧接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邢昭愣了一下,接着眼中精光一过,也不再持虚礼,直言道:
“王妃睿智,昭就不讳言了,昭想让王妃答应两件事。”
“说罢。”
“王妃,第一件,从京中至北地大营,最后要经洛城,如今的守将是言大哥的副将,我想要言大哥陪我走一趟,言府向来闭门不出,来往无人知晓,我想让王妃帮我促成此事。”
言子邑:“第二件。”
“王妃于行猎时,担心右焉于禁苑安危之事,亦是昭所一直担忧,我父母族亲皆亡于战事,只留这么一个妹妹,想把右焉留在王府,托王妃代为照顾。”
“这第二件我先答应你。”
“邢将军,佛寺那日……”言子邑拨了拨额发,看了一眼四周,寒风掠了眼睛,头脑也随着冷静下来:“我并不是自作主张来寻你,事先请示过你们王爷,当然也是我的王爷。王爷指示说:不要替你做主,而是把我的难处告知与你,愿不愿意由你来定。那今日我依旧按着王爷的行事,这第一件事,我只能说尽力促成,因为这样一来言府也要卷进来,不管大哥愿不愿意,那么言府这一头我保证不走漏风声,你看行不行?”
霈忠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半边脸已是又红又胀。
此刻用手捂着脸,不禁转头诧异地看着她,也像不认识她一般。
他们二人都带着些别扭,此时心里也都明白,多说无益。
但要换过平时笑脸,一时也难做到,邢昭朝她颌首:
“那就先谢过王妃。”
接着转头就往宫禁方向去了。
言子邑回院的路上脑子一直在转。
这两件事后一件不难,右焉搬过来,王府这么多人,一应起居都是现成的。
就是前面一件……
想起大哥,她到校事处探望他的时候,他曾说过一句他只有在洛城楼头,他这个言府大公子,才有一方天地。
若是能够有机会让他再次“洞开这一方天地”,言子邑觉得他也许是愿意的。
回门那一日,大哥祝她能够“快意自在”。
这简短几个字,又何尝不是他自己所愿。
关键问题在于言侯。
但此刻时间紧迫,没有时间去慢慢摸顺他老人家身上的毛。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让青莲差人回言府,找了大哥的小厮房吉,让大哥到王府来。
言泉不多时便赶来,青衣素带,虽是头一次来王府,落了座也没有四顾,看了递上来的一盏茶,退了底下人,扬了下巴就让她说事。
大哥本就话少,她说话时也未曾打断,待到她问出最后一句:
“大哥,这个秦将军你有把握吗?”
言泉本静静听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傲气:
“事在人为。别人没有把握,最起码,我能让他按兵不动。我想邢昭要的也便是如此而已。”
他答这一句,显然便是答应了。
言子邑深点一下头:
“那就是言侯……我爹,你这一去这么长时日,不能瞒过他老人家。”
这话一出,屋内顿时静了下来,炉火哔卜了两声,大哥的眼神微微一深:
“把二弟找来。”
“嗯?”
说罢把自己的小厮喊了进来:
“去二弟衙署候着,让他放衙之后,别回侯府,到王府来。”
二哥到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他穿得厚实,锦衣官袍,罩了一层又一层,没带随从来,屋里的仆从一边上灯,一边将他脱下来外罩等接过去,他眼里看着仆从手里捧着的坐灯,就着灯影将自己的两袖拍了一拍,落座的时候眉梢还带了些跳脱的神情。显然他呆的那个环境也比较闭塞,并不知道京中的这番变故。
二哥煦煦地望着她和大哥。
忍不住先调侃了一句:“这是王爷不在,府内上下,咸听三妹调度,故三妹做主,请两位哥哥过府一叙兄妹情分?”
不过这缕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待言子邑把事情略讲了一番,二哥瞪着眼睛看了他们二人一眼。
“你们这是……这岂不是……”
他顿时语塞,一张脸变得煞白。
言子邑紧接着道:
“二哥,你此来我并不是同你商量这桩事。而是大哥走后,我想从王府抽调二十个亲兵,于内把住言府府门,一概人等,不允随意进出,以防父亲有所异举。”
“不妥,不妥。”
二哥忙摇头,因为失了血色,原本就有些浮肿的脸在灯焰底下皮肉一晃:
“我礼部的差事还要照旧,不然反倒露出行迹。父亲大人的性情我知道,你们也知道,你要是不从王府调兵来,他念着大哥是他的亲儿子,不一定会如何,你要是这么做了,指不定反倒要出事。还是言府自己人以良言宽慰得好。”
他看了一眼言子邑,用提醒的语气道:
“三妹,大伯在世时,无甚男女芥蒂,你要参与洛城诸事,他从不阻拦,父亲却不如此想。”
言子邑点点头,换过一副笑脸,
“那好,二哥,言府的事便交于你了——如何良言宽慰爹爹,展现二哥能为的时候到了。”
一听这话,言淮突然怔在那里。
没想到这是她先抑后扬的手笔,且是在他先说了用自己人“良言宽慰”之后,让他无所推托。
言淮思量了半日,烛光映射下的双眸跃了一下,邪气一笑,看着自己的妹子道:
“没想到——三妹竟如此能耐,谋定筹断,不可小觑啊。”
这是他直捣关窍,言子邑微微红了脸,呼了一口气,真诚地吐槽了一句:
“搞来搞去,搞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能耐?”
二哥一摆手,显然并不认同:
“这就是妹妹你不懂了。举凡天下要结群为事,从占山为王,到窃珠窃国,皆是先从‘搞自己人’起家的。”
真服了她这二哥。
她无奈笑笑,瞥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言泉。
言子邑不好说,适才大哥问她手里有没有王府的兵。
她说本来没有,王爷走的时候给了一些。
于是立马给她制定了这么一个计划。
她突然觉得小看了大哥。
果然是带兵打仗的人,所谓兵不厌诈,竟然有如此老谋深算的一面。
一下子就把二哥不动声色地扯入局里,主动来牵制言侯,稳住言府。
送走两位“亲哥”,想来还是有一些不放心。
便找来秦管事,让他从王爷专留给她的亲兵中挑十个人,在言府外头观察动静:
“扮作寻常百姓即可,如果言府有什么动静,即来报我。”
忙活了一阵静下来后,突然觉得王爷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不在,一下子茫然许多,现在邢昭再这么一走——
顿时生了一种不安全感。
便嘱咐了秦管事,待右焉搬了过来之后,除传递消息外,减少王府人员走动,
但消息却是一日比一日少。
霈忠最后一次来,说传言有许多,有些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说卞虎臣来折子,闻北地乍然生变,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王爷到了大营,唆使北地将弁谋反!
陛下读了折子,将那唆使谋反的言语用指甲掐出了一道深痕,也没有朱批。
当朝掷了出来,让人来议。
便有人揣摩圣意。
说邢昭带人出京,正见靳王有谋反之心,且这样的声音也多了起来,陛下似乎也犹疑不定。
走的时候,霈忠转头对她说,
他在十月十七的一封奏折中写“臣前请追查御马监一事,陛下限三月之期。今三月已满,腰牌之主事仍未有察,臣请处分,但还望陛下能再宽限时日,容臣戴罪立功。”
说陛下在折子下面折过一个角,已是读过,但也没有朱批。
霈忠说京中人心动摇,他独木难支,他这个校事处的司卫也可能是旦夕之事。
接着就毫无下梢,府中得来的消息一日不如一日,又听闻胡卿言围猎犯禁一事草草了之。
陛下定了罚奉了事,重回督军督府,以应不测之变。
饶是言子邑本来不是个容易犯愁的性子,倒也渐渐不安起来。
正好是右焉在府里,本来是指望言子邑来给她来遮风避雨的,没想到她倒给王府略显压抑的气氛润色了许多。
来没几日,隔壁院里也去了几次,还从禁苑带来了一箱布帛纸扎的奇怪玩意儿,各色式样的提灯,还有那种像半个西瓜样式的,晚间拉着青莲和常乐等人或是提灯看雪,或是在廊底下玩闹,大冷天一行人围着她转,个个呼着气,听着她讲隔壁院里打听来的家长里短。
见到派去看住靳则洲的府兵来回言子邑的话。
右焉因不知前情,抬手摇着灯笑道:“王妃姐姐,你要知道靳三哥哥的事,你每日派我去便成,反正我也没事。”
言子邑笑笑不响。
她靳三哥哥是要寻死觅活,王爷就这么一个弟弟,此刻王爷前途未卜,她起码要保证这个弟弟不出事。
正这么说着,忽然前院火光腾然,照得半个夜空通亮,众人也都发觉了,接着前头传来极嘈杂的声音,像是发生了什么冲突,不安地喧嚣着。右焉仰着半边脸,她手上的提灯在这火光映衬下显得如豆一点,下头抵着烛台的烛泪覆得老高,众人此时的心也提得老高,双眼都望着前院的方向。
第52章 入府“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
前头有人过来报信,“王妃,王府大门被督军督府的人围了,秦管事和府兵此刻都在前院,秦管事让小的来回话,说程阆老将军也带了人过来,请王妃不要担忧。”
出了后院,见那王府里的府兵都在往前头涌,王府里的人都是受过规矩的,谨慎地挪着步子,脚步是缓而沉的,西院的院和人都显然是活跃的,把着通连两府的月洞门此刻无人值守,混淆着越了进来,偌大的王府,各路人像是结队往前院聚齐一般。言子邑到了前院大门,正见秦管事和府兵与前头的喧嚣排筏峙立。里外的兵持着兵器,都未动。
外头又有整齐的步子声,火把挤挤挨挨落在院外,在屋檐底下粘成一片的猩红,空气中有一股浊重的烟燎气,十二月初八的夜间,月亮像削平了一半,沉在屋檐上头,在浮碎的云絮上头半挂着,同她一样,像透了支,发不出力道。言子邑的眼睛不自控地往火光处盯去,遮天的火光显得门廊的地方越发地黑魆魆,接着,廊间亮了起来,从侧边各走出四个人来,都举着火把,燕式摆开在门内,一人背手而立,缓缓地踏步进来。
后头跟着一个人,相距大概五六米的样子,火把一照竟然是
老秦。
老秦同言子邑对视了一眼,瞥开脸去,半低着头对着院子里的某个空处。
胡卿言穿着官服,束着臂缚,却没有戴官帽。
火灼的脸,摇动在火把浮动出的光影里面。
半眯着眼瞧了言子邑一眼。
又顺着她的目光,肩背未动。
只转了脖颈,看了老秦一眼。
他伸出一只手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有一半人渐渐静了下来。
只听外头有一个苍老沉肃的声音高喊:
“胡帅,老将奉王爷的命,保王府上下平安,还请胡帅不要与程某为难。”
胡卿言看着言子邑,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提声大喊:“程将军,你是奉谁的命?据在下所知,是邢昭领命护王府周全,他倒好,竟把这差事交给了您老。您老别急,胡某人接圣谕,靳王有谋反之嫌,王府上下需严加看管,不可走脱一人。也是保王府上下平安,同老将军没冲突吧?”
程老将军此时在王府外头,看着胡卿言的背影,胡卿言的声调起起落落,他负手而立,只肩头略有起伏,却未曾背过身来。王爷看重他,是因他素来稳重,胡卿言也确实有口谕在身,现如今五军都督府邢昭已离京,胡卿言的督军督府本有督监大都督府之责,秦霈忠看样子已是投靠了胡卿言,李通涯被夺了守城之权,一日之间听闻已经下狱、用刑,自己虽不是软骨头,但若是行差踏错,非但不能为王爷尽忠,还不能保全王爷家眷,正如此想着,闻得木轴子滚过的“咕咕”声,斜看一眼,发现外头街面上几人推着一辆木车,上头一人着了犯人的赭衣,头发凌乱。
程老将军仔细一看,
发现竟是……
里头胡卿言朗声问完。
微微侧耳,久久不听外头动静。
提唇扬了一抹他平日里头的笑。
胡卿言抱着双臂,从门廊的台阶上垂着头慢慢踱下来。
待离她很近,缓缓扬起头来,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脸上,和煦问:
“子邑……你今日可想与我说两句?”
他语调不轻不重,落在府上,众人不免窸窣一阵。
言子邑还未开口,就听见后面有小碎步疾行了上来,衣袖被人扯了一下,只听青莲有些急切地道:
“王妃!您不能理他!”
胡卿言侧头看过去。
言子邑也转头,看见青莲一双眼睛透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哊,这丫头还在。”
胡卿言笑道,食指抹过鼻梁。
“小姐!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王爷待您不薄,王爷才走,您若此时有离贰之心,怎么对得起王爷!”
言子邑转回头,看见胡卿言的眼神突转厉烈,尖锐地划过青莲面上,颊边微缩。
听到“离贰之心”,他眼睛微微一眯,眼眶周围迅速衍了一圈红。
言子邑熟悉这种眼神。
这是起了杀心的眼神。
胡卿言双手插了腰间,
垂下头大喊一声:“程将军!”
“王府中,王妃、老夫人、夫人主子人等,我胡卿言一概不动,但……底下的人,若要挑唆主子,我胡卿言要打杀立威,不知程老将军可也要管否?”
显然这话并不只是单单说于外头的人听。
这话落于府内各处,一时空气里像蠕动了各人的心思,本是窒涩的空气,突然有些许搅动起来。
四周火把围绕,腊月里的天,程老将军热得汗湿重衣。他久经沙场,当然知道胡卿言挑了骨头最硬的李通涯痛下狠手,就是给王爷留在京中的这些余部,王府诸人看的,虽未大开杀戒,却已足以震慑,此人手段非常,刚决狠辣,背后又有陛下撑腰,现如今形势不在我,只可周旋。副官踏前一步,刚想开口询问,程阆抬手,却也未答话。
外头程老将军不言,府里众人心里噗噗直跳,皆起了自危之感。
胡卿言背手缓了一口,正抬手要指青莲。
言子邑一把压住他的手腕,众人一阵抽气,四下更起了一些窸窣之声。
“你干什么?!”
言子邑不理会,双眸紧紧锁住胡卿言的视线:
“我就这么一个丫头了,其余的为了你,都死了!”
胡卿言看着她搀着他手腕的手,沉吟了半晌,“其实……”
“王妃!”青莲又喊道。
“闭嘴!”
言子邑眉头一皱,侧脸吼断了她,用不小的声音道:
“胡卿言,她就是个傻子!”
青莲闻言一愣,一张脸瞬间皱成一团,泪水从各处褶痕上滚落下来,滚得满脸都是。
胡卿言垂头笑笑,眼中杀意渐淡:“那好,我看在你的份上,放她一马,但……你得叫她下回别这么傻了。”
青莲用袖子重重抹了一把泪,转头跑了。
言子邑肩膀稍稍松扣下来。
胡卿言说完,抬起左手,往里一挥,从门廊处提了一个人出来。
一人一边架着。
那人显然已不能走路,被两个兵携着双臂从王府门外一路提到了府院阶下。
接着一撒手。
那人膝间一弯。
提他的兵从后头接过两支火把,柱头一般立在他旁,烛火一照彻——
府中有人惊呼一声,有仆婢不忍直视,忙扭转过头。
言子邑一看,竟然是李通涯。
惊异于他竟然不能行走,眼光不由撇向他两腿。
竟见他两个膝盖处血肉模糊,似乎还露出了半截骨头。
言子邑一皱眉。
突然觉得火光的颜色就像燎在了她的眼前,所有建筑、藩篱、包括夜色,所有东西的光都清晰起来,周身是有点凉的,但胸口一团气是热的,若说自年初醒来,所有一切都不那么真实,这一刻却是清晰刻露,逼迫在她眼前。
李通涯的膝盖砸在地上,显然是一阵锐痛,但他抿嘴强行忍住,没有痛呼出声来。
他吃力地调整了一下身位,头缓缓地抬起来。
他先是侧头看了一眼立在那里的秦霈忠:
“叛贼!”
又看了一眼言子邑,见她的手落在胡卿言的手腕上,
“淫妇!”
这两个字叫得她也一愣。
半响没反应过来。
胡卿言对着府里喊:“李通涯私纵邢昭出城,现已请陛下旨意,捉拿下狱。若再有妄自行事,不尊陛下旨意者,同罪。”
言子邑一惊,邢昭明明说的是请旨出京,且禁苑后头北山的地形大家都是知道的,布防原就都是他的人,根本谈不到要李通涯开城门纵他出城。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知道李指挥是最难啃的硬骨头。
拿他开刀。
容不得她细想。
胡卿言在她抽手的时候,反把了一下。
手里一边绕着她刚才抓着的臂膀,语带轻松地询问:
“子邑,你看此人虽说是靳王的属下,平日里挑拨君臣关系,今日又这般侮辱你我,你看如何处置?”
言子邑只觉臂弯一麻,看了胡卿言一眼。
他此时此刻人鬼莫辨。
要把李通涯的命保下来,绝不是凭她一句话就行的。
“啊,”胡卿言俯仰一下,“同样的问题我问过秦司卫,是吧,霈忠?”
霈忠整个人像是木了一般,缓了半晌,含糊地吐了一个“嗯”字。
李通涯听闻他这般说,仰着头,使劲力气喊:
“我早说要王爷提防这淫妇,若早做打算,岂有今日之辱!”
言子邑偏首示意了一下李通涯:
“你听见了,李指挥从来不待见我这个王妃。”
接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胡卿言……但是你今日要我当着王府这么多人的面,把李指挥给剐了,敢问胡帅,我下半辈子在王府还如何过日子?”
她沉吟了一会儿,看了看自己被他把过的臂膀,又仰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胡卿言,你到底是恨谁呢?你是恨李通涯,恨邢昭,恨靳则聿……还是恨我呢?”
胡卿言微微侧着身,抬眼四顾,接着扯了扯嘴角。
王府众人接着他的目光,那胆子小的赶忙一避。
只见他扫了众人一圈,持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只嘴皮蠕动,似乎在和王妃说什么。
“王妃看来真是不错,你想替靳则聿保全手底下的人。”
胡卿言压过来,气息就在面颊上流淌,也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那我告诉你,靳则聿八成是回不来了。”
心像被一颗大石砸了一下。
所有的神经都在瞬间被碾压了一番,又在瞬间都刺激齐全了。
她现在所面临的,如同对峙一个有犯罪倾向的人,她应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有家人谈家人,没家人谈逝去的家人。
有感情讲感情,没有感情创造条件也要讲感情。
“靳则聿回不回得来我先放一边,我既然嫁入了王府,我总是要在这王府活的。胡卿言,你我在宫中初遇时,你讲到你母亲,你守新沛的时候……”
言子邑作哽咽了一下,一下子想到青莲,有意道:
“你守新沛的时候,你母亲就已经犯病了,有一回听说她老人家走出了洛城,走到了城外的林子里,唬得我连夜带了人去城外找,找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找到了,因担心她老人家又走丢了,就想把她领在身边照顾,那时念着你我尚未成婚,要领你母亲入府照顾于礼不合,我父亲便反对此举,最后是派了青莲这丫头去照顾你母亲,这丫头最是任劳任怨,照顾你母亲数月几乎是寸步不离。你叛了大伯之后,本想杀你家人立威,我用所有的力量把老太太送了出去,胡卿言,我今日说这些,不是想要你念什么旧情,而是你如果还是个人……就不应该这样对我……”
胡卿言听完,望着地面的眼睛转了两转,喉间有些干涩地问:
“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心中一顿,却微微点头,“记起一些。”
他探究的眼光焦在她身上。
她的细微的动作似乎都在他目光的笼罩里。
言子邑把持着自己,尽量不露出痕迹。
“胡卿言!”
身后传来右焉的声音。
右焉咬着下唇,有些不知所措,脚步像被什么东西裹住了,远远望着阶下的李通涯,又望了望此刻已经在烟团之下,被火把染镀成紫红色的王府,脸像油纸一下子沁得通红:
“李……李伯。”
“胡卿言,你这是干什么?”
右焉原本甜脆的声音暗哑地问。
“丫头!别动!”
胡卿言喝住了她:
“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回后院去。”
说完看了眼言子邑,朝右焉处抬了抬下巴:
“让府里丫头把她领回去。”
言子邑突然摸索到他身上的一丝人性。
瞥了一眼地上的李通涯。
胡卿言朝后头一摆手,那两个人把李通涯又提起来。
拖了回去。
“常乐!”
言子邑喊道,
常乐提裙过来,先行一礼,与往常无二:
“王妃。”
“把邢姑娘先领回去。”
“是。”
胡卿言抬起手指,放在眉心,敲了两下,
“你,刚才的言动……同从前确有几分相像了。”
第53章 院中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
屋子里是呜呜不止的哭声。
青莲伏在桌案上。
哭了一遍又一遍,常乐抚着她的背安慰她。
言子邑猛地一拍桌案,青莲吓得腾地跳了起来,啜泣了两下。
“不许哭,再哭就是真傻子!”
言子邑看了看常乐,“常乐,你帮我一件事。”
常乐忙跪下,“王妃折煞奴婢了,但凭王妃吩咐。”
言子邑叹了一口气,起身扶着她的臂膀:
“都这个时候了,这种事情就免了,我想请你帮我把右焉看好,她带来的丫头看样子铁定都压不住她,我觉得你有办法,帮我看住她,胡卿言在东,她就在西,胡卿言在西,她就在东,总之,别让他们照面。”
常乐又欠了欠身,“奴婢明白了。”
言子邑脑中走过许多画面,定格在今日胡卿言看右焉的那一眼上,连着责任感这种东西一道把她裹了一下,她低头自言道:
“邢昭就这么一个妹妹,他出京前将妹子托付给我,要是有什么事,我只能以死谢罪了。”
青莲抹了抹眼泪,两只大眼睛眼皮都肿得老厚,还在一个劲儿地擦。
言子邑摇头笑看她,“你今天是干什么,你是我的丫头,靳则聿要是休了我,常乐是还留在王府,你却只能跟我回家。屁股决定脑袋,你坐哪里你知不知道?”
正这么说着,院外传来秦管事的声音。
秦管事立在外面,先看了言子邑一眼。
接着照旧禀道:
“他们在王爷的书房和王爷的院子都布了人,说明日起要核抄王爷的文书。因有圣上口谕,府中便没有阻拦。”秦管事似乎想到什么:“王爷走时,把要带的书文都理了一遍,抬了几口箱子,顺着让底下人将积年无用的文书都清了一道。”
言子邑点点头道:“没到不能忍的程度,不要正面冲突,他今天不是说了么,主子老爷不能碰,其余人就不能保了,他倒不像是个随便说说的人。目前能拖一刻是一刻,我们扛到王爷回来,余下的事就有王爷办,所以我们这里,关键是等和拖。”
秦管事人瘦,眼睛却很坚定:
“王妃,老奴问一句,王妃就确信王爷能够回来?”
“这当然。”
“为何?”
言子邑笑了,
“要是没这个信念,我们这些人现在就应该排队去死。”
他一张脸一松,竟然从未见他也是会笑的,
“王妃此言,乃是至理。”
言子邑低头轻笑一声。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帮我到隔壁院里把靳三爷找来。”
靳则洲来时面上仍带有半分尴尬,但稍细致就能看出来,眼神是有些虚望着的,没有了当时讲解令旗的神采,但是也一改之前那副拧着劲儿的姿态。
“嫂子叫我,我们院里那些人就好嚼舌根,嫂子别放在心上。”这是那种尽力想示出亲切又不知如何表示的态度。
“好。”
“三弟你和秦管事,把王府和你们院里剩下的粮油米面都清点一边,然后按人头算一下以现在的存量还能够支撑多久,先按照往常供给,再减少成最低供给,算算还能支撑多少天,我们心里也有个数。”
秦管事眼神一变:“王妃是怕胡卿言断府里粮供?”
言子邑低头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是怕他万一断水断粮,那我们就被动了。”说罢又看向靳则洲:“三弟,隔壁院里我也顾不过来,你大哥不在,还是要靠你,竹如我觉得关键时候还是能帮衬,你们两个这个时候商量着,不指望能够有多同心,起码协力罢。”
靳则洲适才淡淡有些茫然的眼睛,一下子就又稍见了光彩:“请嫂子放心。”
其实除此之外,她还有个想头。
心想这三弟其实是个想要做事的人,她怕王府被围,他越加把过错揽在身上,此时有桩事做,可以转移注意力。
这当然是不能明言的事,言子邑含笑朝他点了点头。
靳则聿的院子往常四平八稳,次日一早便嚷声不断,直到日头夕落,才渐渐平歇下来。
到了晚间,秦管事引了一个面上带笑着宫中服饰的中年人到她院里,是一副典型的太监的行色,一出声更觉得是了:
“胡督军想请王妃到正院里去问两句话。”
青莲闻言就追紧了上来,武装式地贴在她身边。
那人又笑道:
“胡督军吩咐了,仆婢是一应全的,王妃不用再领,倒省得又起龃龉。”
胡卿言坐在院中的石台上,脚上踏一双暖靴,石台上是一盏座灯,边上是一册翻到中页的书。
院中此时萧瑟沉静,只有他次第翻页的声音。
胡卿言似乎看得很认真,走到跟前才回身。
对着引她前来的人道:“胡公公,劳烦你。这靳王也真是,连素日里瞧过的书也不给我留一本,我正想找个批注都寻不着。”
说完将那册书一合,交到了那公公手里。
那公公瞧了一眼,抬手捧了,笑着猫着身便告了退。
说完胡卿言坐着拍了下腿,抬了眼笑道:“你来了。”指着对
面那张石凳道:“坐。”
又从斜纵看了一眼那凳道:“会不会有点凉?”
见言子邑不扭捏,已经落了座,也不再多言。
胡卿言的手肘抵在石台上,打了个响指。
从廊子底下走过一个婢女来,外头裹着一件厚斗篷,一袭曳地长裙,都是透红的颜色,手上捧着一个酒壶。
言子邑敏感的注意到,这个婢女走过来的时候。
胡卿言毫不掩饰自己审视她的目光。
那婢女不知道和胡卿言是什么关系。
很少有婢女穿这般的红裙,她面带聪颖,只是样子看上去有些张扬。
一双眼睛望着胡卿言的时候,难掩情感的光泽。
先提了酒壶绕着胡卿言身后走了一圈,才跑到她跟前替她斟酒。
带着一脸笑朝她看了两眼。
言子邑被看得有些莫名。
心里有些发毛,但表面镇静,胡卿言同她碰了下酒杯。
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胡卿言喝了两口,提着那杯子在眼前转了一圈,眼神透过那杯回忆:
“我还是喝不惯这种,在洛城的时候,要是提碗就喝,你总要说我‘武人陋习’,你可记得?”
问完,一双眼睛定在她脸上。
直觉告诉她胡卿言这里有套路。
没顺着他的话答,只笑笑:“现如今,你要是想提酒坛子喝,也没人可以阻止你。”
胡卿言把酒杯磕在他发际处,执着杯子埋头笑笑。
招呼边上的婢女说,“听见‘王妃’的话没有,去给我提一坛酒来。”
那婢女先是一愣,旋即便行了礼。
转头又捧了一坛子酒来,刚想奉上一碗酒,就被胡卿言拦住。
胡卿言将那酒坛扣在桌上,
然后转头往斜上瞧了瞧那婢女。
指着她问:
“你可曾见过她?”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对着那婢女招了招手:
“那你,告诉她,你是谁?”
“言子邑!”
言子邑一个激灵,她还没被别人这样提着名字喊,且似乎含着深仇大恨。
那婢女笑了一下,竟显得有些凄凉:
“谁曾想你竟然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言骠骑不让城中兵士听你差遣,你便让白莲去替你送信,白莲下落不明,你却不依,竟定要让我孤身一人替你去找胡帅,我又怎知胡帅当日是被刘总兵救回了乡,兵荒马乱之际,在半路便遇着歹人……你总说我机灵,再机灵又有何用,我本欲投井而死,却阴差阳错,幸得再遇胡帅,他愿照拂于我,问我是否愿回洛城,我说打死也不愿再回到你身边,后来胡帅得了陛下赏识,我便在府中安稳下来。”
“你连你的贴身丫头碰了面都识不得,你还能记起我母亲?”
胡卿言带笑问。
言子邑只觉得耳后一阵胀痛。
想来一句选择性失忆,胡卿言又接着开口:
“那一盒子药方真是起了大作用,”
说完,自己缓缓把那坛子酒打开。
一边给酒碗注酒,一边问,斟满之际,抬眼,目光犀利:
“你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要保谁?李通涯,邢右焉,还是青莲这个丫头?或者就是为了……靳王?”
他把那碗就推在她面前,把酒坛子挽在手里,喝了两口,看了一眼边上的红莲,又笑问:
“你是转了性了么?突然对那青莲丫头如此好,以前你喜红莲聪颖,对她可嫌弃的紧。”
站在边上的红莲咬了下唇,一张脸煞白,忽然破颜一笑:
“那我再多言一句……你当年自荐枕席,胡帅也未曾碰你一下,我却代你如了这个愿。”
胡卿言眉目全沉了下来,抬手止住了她,“你先退下。”
院中只有他们二人,胡卿言提着酒坛子站了起来。
言子邑也立身退后一步。
胡卿言突然扳过她的下巴。
酒顷刻之间溢满了喉咙。
耳朵里嗡嗡地发沸。
酒呛了几口进胃里,大部分都从下巴流到脖颈。
从衣襟里头往下走。
浇得满身都是。
眼睛呛得要流泪。
只听见碗被摔碎的声音。
后脖子被人扼住,胡卿言的气息喷在面前,
“你骗我!”
说完他的手从脖子后头扣到了肩膀上。
四指猛掐进了领下:
“适才,红莲说……她替你……得偿所愿……”
他咬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接着用力一扯,半个肩膀扯在外头,锁骨被凉风一触。
“你眼里没有半分不悦,竟似乎……如释重负……”
胡卿言低头在她的锁骨上尝了一口酒。
言子邑不由睁大眼睛。
“让我猜猜。”
胡卿言的胡渣刺在脸上。
“靳则聿兴许还没碰过你……所以……你怕我们曾经……”
接着,他的手从背脊处滑了下去。
身前湿了大半,他的手指像一把加热过的短刀,沿着脊柱往下走。
言子邑想咆哮。
想骂娘。
但想到他此刻手里有许多人的生杀大权。
酒是烫过的,院是冬里的冷,冷热相替,烈酒灼心。
周身血液上涌,却刺激了她聚起所有的冷静。
“胡帅。”
“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自从我醒来,你我寥寥数面,你说的话我都记得。那日在言府门前,你同我说,你之前答应过我的事,除了一桩,都做到了,你那日说总不迁怒于我,你今日这般又算是什么呢?我若骗你,也不过是因为我还想在王府求存而已。”
言子邑停顿了一下,“我至今仍相信,你对以前的言三小姐,动心或许没有……但情分总应是有的……。”
他在腰下的手稍稍松了些,言子邑借势腾挪出半个手掌的距离,看着自己的肩头问:
“胡帅,听闻是胡帅在陛下面前促成我和王爷的这桩婚事,那既然如此,胡帅此刻又是何意?”
第54章 老秦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
胡卿言脸上显出一丝深浅难觅的惊讶。
视线有那么一小会儿凝冻,似是愣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接着是带点自嘲地一笑。
“这个问题我要回答起来其实不难。”
“我……”
他的眼睛在她露出的锁骨上逡了两遍,双唇微动:
“眼前的人,和我从前识得的,总觉得不是一个味儿,我尝尝。”
说着拢了她的衣服,
“也罢,眼前的我,同之前的我在旁人看来兴许也不是一个人。”
“来人!”
他朝外头喊了一声,紧接着跟道:
“别进来!在外头听吩咐。”
胡卿言垂目看着地面:
“今儿夜里我们的人都从这院里撤出去,差王妃院里的婢女过来服侍王妃。”
说完抬头看着她,
酒的温度退去,只剩下湿凉,冷风从末梢上灌进来,言子邑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胡卿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忽然腾空一阵。
落到屋内靳则聿常独坐喝酒的那张六角桌边上。
脚边是一盆燃得猩热的炭火,桌案上凌乱地铺散着一半的书,地上也落了几本。
言子邑察觉到那六角桌的一角漆被擦碰了一下,像是新鲜的,刚给什么东西蹭了一下。
转目,看见胡卿言也循着她的目光看了那一角。
他一头从地上把那散的几本拾起来,一头说:“别回你院了,待会你的丫头来了,打桶水,暖暖身,别冻着了。明日我把曾大夫叫来,
她是个女大夫,正好在京里,煎一帖药防一防。”
他立身将那几本书竖在桌上,虎口把着压了一会儿,沉声道:
“兴许我不该说这话,你说得对,我说不迁怒于你……看来又食言了……”
他背身出屋。
走到门槛的地方略转了下脸。
“我可还能从王妃口里得些实话?”
言子邑不置可否。
“靳则聿……”胡卿言提拳稍抵了抵门框,
“差武弁回来的时候,家信也予了你一封,可有这桩事?写了什么?”
未曾想他陡然间又切入正题。
言子邑想了一下:“吾于十一月初二到营,一切皆安,久未出京城,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府中诸事烦汝操持,三弟性情耿介,愿听汝言,还望得时劝慰一二。”
胡卿言轻笑了一声。
“这倒记得还挺牢。”
“也就几个字,我回去让人给胡帅送来。”
从他背后看,他拇指揉了揉眉边,“罢了,是胡公公提起,给他便是。”
胡卿言从靳则聿的院里出来。
看见底下人在外头候着,青莲领着几个人戳在墙根底下,避得老远。
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他的发难。
他提了提嘴角,入了散着冷粒的夜风里,折了步子便独自走了。
他抬头望望夜色。
胡卿言仿若落入一口枯井,站在枯井里头望着夜色,希冀星月的轮转能告诉他北边的情况。星月流转极慢,他却没有时间去等它们慢慢转到井口,但若是不抬头看这瓶口大的夜色,他就相当于在这枯井里头,全瞎全盲。
陛下这头尚在议罪。
卞虎臣的折子却没了动静,军中哗变之势本呈鼎沸,确凿如何,却又像把铡刀,悬在半空,迟迟不落下来。
直到荀衡的折子也迟迟不至,他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此时虽无凭据,却像是择路时,选了一条荆棘布丛的路,路的两旁都早早给他按好了埋伏。
他没想到言子邑会提到“不迁怒”的话。
寒风让他凛了过来。
适才若是因为她骗他而有所激愤,自己何至于斯,说到底便是“迁怒”。
他胸口的伤一阵刺痛,窜至肩臂,他抚了一下肩背。
——
一个时辰前
胡卿言骑着陛下才赏的那匹大青骢,快马直入了王府,入了十二月,各方的消息都断断续续,尤其是邢昭,派去的探子跟到了洛城竟然没了消息。
听闻洛城守将秦力竟打开城门迎他而入,在御前萧相的面上却挂不住,当初留着他言府家将守城,也是他出面应了下来。
这下只能看王府这头有什么消息——
他本想从字联入手,提其有侮慢或是有不臣之语,没想靳则聿向以笔法见称,屋中却无书法悬其间。
这便让手底下人领着督府书办,从起折稿、平日起居所阅之批注留意。
慢慢上禀。
或可在朝中引起“其来也渐,其入也深”之效。
径直来到靳则聿院中,喝过一盏茶,刘烈便捧着一堆孔孟老庄到他跟前。
“说是靳王平日素阅之书,临走前抬了数箱,剩下的,都是往常不阅的,找来的书办略翻了一遍。上头皆无字迹,连指甲划的痕迹,折痕也没有。”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示意把他们都放下,刘烈捧了两叠子书。
摞在六角桌上。
胡卿言心中转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拇指掻了搔鬓角,笑问:
“没好好翻吧?”
刘烈他不知胡卿言此刻思绪已转到哪处。
自己拿过两本,翻了两页。
胡卿言抬手慢慢摸过一本,展开一页页地捻过去。
他眯起眼睛。
他突然心中生出一种笃定。
笃定这是靳则聿出京前有意为之。
一股冷意从背脊上窜至脑门——
若是他有意为之——
“胡帅。”外头听差禀道:
“宫里来的胡公公,在院外头,问今日查抄王府书卷的情形,好去回话,胡公公说了,传闻靳王差武弁回来时,也给府中王妃等写了家信,特来告知胡帅。”
胡卿言目中寒光一过。
面上却仍含着一抹笑:“让胡公公自己去请她过来!”
听差以为他是玩笑。
“这……这如何……”
胡卿言猛地将那张桌案掀了。
“去!”
如此乍然一转,不但那听差猝不及防,连身边的刘烈以及走进来的红莲也是愕然。
屋内一时死寂。
刘烈不知所措,将那张倒了的六角桌案扶起,又将地上的书册一本本拾起来。
拾到最后还差几本,胡卿言把了一下他的臂膀。
接着又揣着平日里的那笑:
“他们内官文书上比不得腹笥盈库的文臣,却不乏好手,若是想要知道端的,自己派人来便是。”
说完自己从地上捡了一本。
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对着进来的红莲道:“你来了。”
“头有些沉,”胡卿言示意了屋外的小院:“摆盏座灯在外头石台上,我吹吹。”
……
曾大夫来时着了一身道袍,举止娴静温和,王府被围与否像是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
打量了一眼青莲在屋内忙前忙后的身影,诊完脉随口问道:
“王妃平日里也就这么一个丫头在屋内服侍?”问完似觉多嘴,“或许我不该这么问。”
“没什么该问不该问的。”
言子邑和缓道:“我本不喜屋中人多,原本还有一个,但府内情形曾大夫想必也知道,各自忙去了。”
曾大夫点点头,“王妃脉象……尺数而浮,平日里应偶觉如坐舟中,察王妃舌象,苔黄,边尖红,白睛泛赤,热邪犯肺,兼有湿热,是起病之象。正巧我这儿领了两个仆僮,给夫人煎药,夫人按方服药便是。”说完提袖向门外头示意了一下。
言子邑听着这个简直已经病入膏肓。
什么权谋诡斗也不要参与了。
此生唯一该做的就是养生。
药到了晚间才煎好。
青莲听大夫这么一说,骨朵了一张嘴逼视她要她喝下去。
嘴里虽不敢大声,一直在数落胡卿言。
言子邑只好就当喝了一碗正柴胡,预防感冒。
咕噜噜地灌了下去。
但不知是怎么回事,一碗喝下去,眼皮异常沉重。
加上天气寒冷,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
筋骨使不上力,倒头就想睡过去。
睡着睡着觉得身体摇晃不止。
脑中浮出大夫的那句如坐舟中。
想心理暗示这种东西真的强大,白天不觉得,睡着就觉得了。
但不觉得在舟里,倒像是在马车里。
强睁一下眼,见到一把雪亮的匕首。
正震惊,一双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敏感到这是一双女人的手。
她逐渐认清了这个狭小的空间,确定是在马车里,手的主人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言子邑仔细看了一眼,问:“怎么是你。”
紫覃移开手:
“王妃见罪,江湖闻业,秦司卫都能攀上些关系,是以曾大夫肯援手,王府中又有安插。秦司卫说他当着众人的面,投靠了胡卿言,怕旁的人来,王妃不信任,王妃见过我,说无论如何,要同王妃见一面。”
言子邑摸了一下额头,人尚还有些迷糊:“你们给我下的什么东西?乙醚吗?”
马车颠簸了一阵,外头沉暮冥冥,马车走过一段街道,房屋错落,人来人往,似是很乱,又不像是下摊收拾的人,更像是预备赶路的人。过了一道丁字口,马车一转,往右又是一段城墙,这段城墙压着黑,道上也没有灯,两旁的树看不清轮廓,只像列了阵,仍有零星枯叶下来,直再走了一会儿,见前头黑影中似乎有人。
只有一杆火把。
老秦在临城门的巷里指挥着。
言子邑看到两辆车,正从一辆马车上搬过一个人置在一辆木板推车上。
那车掩满了稻草。
秦霈忠看见了她,就走过来,颧骨一皱,是一副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从何入手的神情:
“我……是这样……”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会背叛王爷。”
言子邑止住了他。
老秦眼眶微微突了一下,竟有些哽咽,忙低头言正事:
“老李伤重,胡卿言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他坐不了马车,掩在稻里,待出了城再说。我给王妃备了一辆车,简素些,途中若遇人,便说是寻常小吏女眷,仓促之间,也只能如此,你们先走吧。”
言子邑看了他一眼,果断道:
“我不走,我走了要牵连多少人,到时大动干戈,指不定李指挥也走不脱。李指挥伤重如此,再不走腿就废了。”
“王妃。”
言子邑斜过脸,用曾未有过的口气简短道:
“别说了,邢昭临走不是说了么,我是主,你们是属下,你应该听我的。”
秦霈忠就地沉吟了一会儿,火把在他手上飘了一阵。
他思索着,点了点头。
看到他们艰难地把李指挥挪上板车,言子邑搭了一把手。
秦霈忠挨在板车车辕边上,拍了拍车轮,指着两个人道:
“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城门令,这种时候愿意担干系的,还是我们在费晟手底下,我手里旧部,你想想,李指挥,你同‘广结善缘’真是背道而驰。”
秦霈忠到这个地步,还不忘揶揄他两句。
李通涯眼皮一翻,一双深嵌眼窝的大眼睛看了他们俩。
只是神采已然不再。
秦霈忠指着车说,走吧。
言子邑隐隐觉得他没什么生念。
于是也调侃了一句:
“李指挥,你可一定得拼命活着,老秦不是佞臣,我不是淫妇,我们彼此不能证伪,可得要靠你这个‘忠臣’来替我们在王爷面前说话。”
李通涯听了这个话,竟然面色一红,带着几分尴尬,又恢复了些往日的精神气。
李通涯手撑着板车底,试图趴下来,言子邑忙摇手:
“别,别。时间紧迫,这种浪费时间的事就都免了。”
他喘了一口气:“啊,啊,老秦你等等。王妃,属下有几句话要说。”
老秦皱着眉头催促。
“快说,快说。”
“这第一。”
老秦啧了一声。
李通涯瞟了他一眼:
“我觉得胡卿言有些怪,他除了刑讯我,大张旗鼓入了王府,并无多大的动作。我这些天一直在寻思这个,从王爷兄弟接造旗一事起,若这是个局,那布局之人是谁?谁又参与了这个局?陛下又知道多少?现如今有两种情形,第一,王爷回不来,那没什么好说,但我总有种感觉,王爷似在局中又在局外。第二,王爷回得来,那王爷如何回来,是只当这一切没发生,或是带兵回来,若是带兵回来,矛头又指向谁?若是以‘清君侧’之名,也是两种,陛下交京中兵权于胡卿言,与王爷一搏,那第二种,你们有没有想过,查抄王府这么大的事,胡卿言竟然只有口谕,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关窍在,我估摸着胡卿言心里也明白。正因他们内有忧弊……”
他两指掐着下颌,突然皱起眉,应是一阵吃痛。
老秦赶了人,“快走吧,别多说了,想必你比我清楚,这个门寅正开,校检的两个弟兄会作作样子。我城外也没有人手,你们出了城门,往北走,然后见机,或是再往西到鄄北……”
言子邑忙止住他:“李指挥出了城往哪里走,我们最好都别知道。”
天尚暗着,城门嘎嘎一阵,缓缓开了,这个角度只能看着李指挥的车滚着轮子进了城门洞,众人默了一会儿,听得没有动静,又目送了一会这种“没有动静”,秦霈忠看了看四周,像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他望了言子邑一眼,眼神一闪,一手擎着火把,斜背身去,抬起另一只手,五指抚着墙面,
“王妃你真不走?”
这一段的墙面是灰拓拓的,砖墙垒得工工整整,墙缝是清一色的白,他手上的火把照了这一段,一色灰,一色白,侧巷中是漆黑一片,再往深又是暗红色。老秦的背影在眼前显得宽阔,冬日里的夜凉像是起烟的,呵出的白气也随着一道走,言子邑含笑幽道:
“怎么了,你觉得你要死了是不是?”
第55章 落子“教书。”……
霈忠折身看了看言子邑,犹疑了一会儿,扯了一抹笑:
“啊,这……我各处都有安排,李通涯走脱这个事儿,按不到我头上。他在牢里蓬头垢面,双膝又坏了,只能干躺在那里,这副样子暂时也不会再有人提他,我弄了个人在那里替他,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
他素来诙谐轻松的脸上是一脸忧色,此时强作笑颜也透露出一种沉重感。
言子邑昂了昂首:
“你哄我呢,总有要发现的时候。李指挥这一走,胡卿言必然知道是你,他这个人,省察敏锐,联想宽广,你再安排又有何用?”
老秦那按墙的手落在了腰间,思索了一番:
“这我自然明白,也明白把王妃弄出来这一招太险,只是……胡卿言这个人,那日我随他进府,想必王妃也领教了……我怕王妃招架不住。”
说着从胸口掏出一本折子,递给了她,原本便是带来给她解释之用。
言子邑接过,打开一看——
内容他之前已经说过,是部议夺官他上的奏本,原本说是没有朱批,此刻底下的朱批吸引了言子邑的注意:
——“撤秦霈忠实易,奈何御马监一事,牵扯日久,所涉庞杂,暂无可代者,闻其于校事处,家事无所顾,几乎昼夜不离,其余人等未必尽心若此,此番再宽限六月……”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便是他笼络‘秦司卫’的筹码?”
霈忠点了点头。
言子邑心想这期间胡卿言对阵老秦的“心理战”,估计也把老秦折磨得够呛。
所以才感同身受——
怕她“招架不住”。
不想给老秦过多的负担,言子邑微微一笑,语调也是轻松的:
“我还好,我有在这种情形下撑持的经验,你不用担心我。早些年我们洛城医馆半夜里抬来一个久染沉疴的病人,天没亮还没来得及医治便去了,那病人抬来的时候没人料理,去世之后家中来了数百人围了医馆,大伯便要我负责料理此事,前前后后总有一月多,都是与那带头的人商量着来,期间有进有退,有安抚也有施压。总结出来,不要太意气用事,也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尤其是受了委屈,万事对事不对人就是了。”
见秦霈忠翻了翻眼,似乎没想到她言三小姐还要承担这样的任务,最后只说道:
“对了,你和胡卿言在洛城呆过一段日子,我都给忘了。”
“兄弟。”
听王妃这么一喊,霈忠一愣,言子邑将那折本抵回他胸口:
“兄弟,自从到了王府,我同你们两个比王爷处得还好,你可不能有事……有一桩事,胡卿言若发现了是你,你不要赖,意义不大。也不要和他强碰起来,我近来发现他这个人,你越是和他绕着周旋,反而会激他。”
说完看了看四周,依旧夜暮沉沉,月在屋檐顶上却是动了个位置的:
“不多说了,现在是四点多,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你怎么把我弄出来的,怎么把我弄回去。”
话音未落,街巷中突然隐隐传来马蹄子的声音,这声音在静谧的时候传播得极快,一会儿像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压得人气息都滞在胸肋,火把的光像一圈索套,迅速地集结收拢,截了一半夜色,套在黑沉的空气中,逐渐从巷子的三面围套过来。
霈忠有些张皇地左右看着,但他毕竟
不是生手。
捏了捏火把,很快就镇定下来。
那火把做的索套,像是从绳结处,摆开一道断隙。
胡卿言从断隙之中打马走过来。
他双腿虚夹马肚,样子看上去颇为随意。
马蹄子得得两声,停在他们身前,向老秦伸出了手。
老秦一怔,才发现自己保持着将奏折按在怀里的姿势。
老秦只垂目看了一眼,便将那折子斜递了过去。
胡卿言从他手里将那折本抽了出来,翻开便笑了两下。
“这是秦司卫向王妃诉说始末,要送王妃离京啊。”
言子邑从他此刻的言动中读出他尚未发现李指挥一事。
于是主动道:
“他们要送我走,我没走……不然早走了,也等不到胡帅来堵我们。”
“为何不走呢?”
胡卿言将折本合上,眼神移到她身上。
右手一伸,将那折本凑在老秦手里擎着的火把上,老秦此时面色已与平日里无二,他持着火把也不动,噙着一抹笑,看着折本在火把里燃了起来。
胡卿言转头看了他一眼,鬓角微动,也抬眉笑了一下,两人之间像两个有默契的老友在那里招呼。
那折本的火已峰苗一般起伏地着燃起来,随着胡卿言一松手,啪地落在了地上,又在地上慢慢蜷伏了一会儿,最后变成火星子慢慢黯淡下去。
胡卿言按一按马背,向身后的人甩了甩手,抬下巴示向霈忠,“把他押在督军督府,新账旧账一道算算。”
又稍稍俯身对着言子邑温声道:
“我们回府再谈。”
同日同时
北地营帐——
卞虎臣双手被缚,一边扭动着,一边被提进了营帐,嘴里不住地叫骂:
“狗娘养的……狗东西……”一边骂,一边看着邢昭略略皱起的眉间。
见他虽甲胄着身,仍看起来眉目丰朗,嘲弄道:
“怎么了,你个小白脸,向来以儒将自居,听不惯么?”
邢昭不予理会,让手下人将他推在帐下,拱手对着帐中正披上一件灰黑毛皮大氅的人:
“王爷,卞虎臣已经拿下,如何处置?”
靳则聿低首正了正系带:
“算来京里的消息应到几时?”
立在一旁的荀衡道:
“若细算起来,真真假假,便从十二月初八起,京里便该没有确实的消息了。”
卞虎臣被绑在那里晾了半会,他耐不住性子,就地仰头喝问:“余帅呢?本将军是余帅部属,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们来绑我!”
靳则聿踱了两步,走到大帐炭火跟前,接着荀衡的话:
“吩咐署衙,后日一早,也就是十二月十三,把卞虎臣煽动兵变,已于十二日就地正法的消息仍京中差武弁回送京内。”
帐间毕静。
卞虎臣突然感到一种极大的恐怖袭上心头,北地大营天寒地冻,冷汗涔然不止,流得脖子里湿痒难耐,“本将军是朝廷封的三品安远将军,你……你……居然不请旨便敢私斩功将!”
靳则聿仍旧没有看地上已经面无人色的卞虎臣,手掌稍置于炭火前:
“啊,在折子里言明,其所部参与哗变之三千官兵,一同观斩,以儆效尤,除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罪之外,余者请陛下宽谅处理。”
此刻虽未死,卞虎臣却觉同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仿佛已是冢中枯骨,正心神正出窍,却看到正在看炉的荀衡,“不是,王爷……不是我擅动兵变,是荀大夫说……”
靳则聿也不让他多说,向邢昭一颌首,邢昭便示意手下将他提出了帐。
帐中只余他和荀衡二人。
靳则聿便走回案边,看着同荀衡未下完的棋盘道:
“此番回京,你便不要随着了,就当你从未参与过此事。”
他执起一子,放在掌心:
“一应前后,你都未有书信,与诸人交接,也是口头面授机宜,即使陛下有疑,你仍可置身事外。”
炉子上的壶罐咕咕作沸,荀衡一手背身,一手将那茶具都烫了一遍,给王爷沏上一杯热茶,又用盖碗替他拨了拨杯中浮茶:
“王爷,学生想和王爷一道回京……此番过后,学生便想辞官。”
靳则聿:“作什么?”
荀衡当然知道靳则聿所问,但他避而不答,扯了扯嘴角:
“教书。”
轮到靳则聿笑了,他呷了一口茶,置在一边:
“你看到卞虎臣,想到胡卿言了。”
见王爷直指关窍,荀衡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目转棋盘:
“学生当初为王爷定的计,现已是做了一半,学生想亲眼看看这另一半究竟如何落子。其次……我虽周旋其间,但胡卿言待我,可谓仁义,学生非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但想以辞官还其仁义。”
“教书……倒也清闲不得。”
见王爷器量深广如此,荀衡舒展一笑:
“这自然是,先要到南边去把五娘接在身边,此间学生什么都不敢透,若非她性子坚毅,倒要担心她投水自尽。”
荀衡看了帐中桌案一角,镇纸底下是王妃写来的书信,他是精细人,这几日有两番进帐,王爷读的都是同一封信。
他心里便有些明白,于是拱手道:
“学生失言了,王妃吉人天相,必定安然无恙。”
靳则聿未答,看了看棋盘,未再落子,将手上执的黑子慢慢放入了漆罐之中。
……
言子邑随胡卿言滚着马车轴子回到王府。
行路并没有来时那么快。
一个并不平静的夜随着马车回府的路途神不知鬼不觉地裂开一道晨曦的罅缝。
回到自己的院里,王府顶上已是月蓝。
言子邑看着一脑门问题的青莲。
吩咐她将那只漆盒找出来。
因不久前才整理一遍,迅速从中抽出了她要的那张,差人问了胡卿言的行踪,闻得他一人留在王爷的院里。
一时冒出了很多感想,但没有一个是成轮廓的。
只知道自己的动作要快,不然老秦立马就是下一个李指挥。
到了那院,着人通报了一声,让丫头留在了外面。
院中一股在清晨异常浓烈的草木清香气让她又提了些精神。
院门紧闭,胡卿言自己把门推开,束好了衣带开了门,看见她笑了笑,
“我不来寻你,你到先来寻我。”
言子邑立在阶下,直道来意:
“胡帅,我开门见山,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动老秦?”
胡卿言停顿了一会,接着一笑。
向里头挪了挪下巴,挑眉问:
“要不我们先睡一会儿?”
言子邑闻言一愣,却把持着没有露出别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