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新沛“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洛城西北新沛——
残阳似血。
李兆翼捧着一篓竹筐子上了登城楼的石阶,天色是一步一暗,登到城楼,看见一轮新月已经上来,女墙边旌旗虚搠。城楼已入半暗,胡卿言一半脸被城楼投下的阴影悬照,但见他颌颞收紧——
脸侧有一点半干的血迹。
“胡卿言,这般绝境,瞧你还是这般的俊朗,我总算明白言三小姐为何巴着你不放了。”
胡卿言侧过头,久望了他一眼,不言不动。
“胡总兵,胡老弟,新沛是座小城,骠骑将军让我们固守待援,这敌人来了几波,援军一个都没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是他言家的女婿,现在兄弟没了大半,万一命没了,这不值当,……”李兆翼自己提了一个竹篓子,里头布着乱箭,黄沙掩不了里头的血腥气,胡卿言朝篓子里看一眼,李兆翼说,“遵胡将军的命,是从死掉的弟兄身上拔下来的,这种脏活没好意思让那些小的干,我们几个干了。”
胡卿言将机弩木臂的箭槽打开,取了他手里的箭矢,看了看箭头上的血迹,垂下了眼,伸手捋了捋箭尾的箭翎,用拇指拨了两下,放在箭槽里,从牙后的望山探眼过去。
嗖地一声。
他转腕,开弦,掌心一扣,箭脱钩而走。
他“撧掷”之技,用箭不如用弩。
这一箭打落了正要悬往楼柱铁挂上的一支火把。
“还行。”
胡卿言对着弓弩说了一句。
接着侧目望向那不知所措的小兵,火把在地上滚了一阵,灭了,胡卿言勾唇略笑:
“城池底下躺了那么多尸首,若是入了夜有敌兵来,以为此城已弃,还能诓他一阵。”
李兆翼睁着眼睛,忙道:“呸,胡卿言,我说你能不能别……”
话音未落。
一只手便抓在了他的臂膀上,李兆翼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又看了看手的主人,循着胡卿言的目光看去——
远处便有一圈红点从城外缓缓浮过来。
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安静,马蹄声也极轻。
城楼上的人渐次发觉了,都紧了紧兵器,喉唇干燥,一时竟呼不出声来。
李兆翼四下一望,又看了胡卿言一眼,浓眉一皱,知道大伙儿已精疲力尽,他目力奇佳,瞧着城下故作轻松:
“哊,领头的倒像是个儒生,这小白脸还能打仗啊?”
胡卿言垂目,看着城底下那个身影,却浑然没有一丝嘲意。
双唇微动:“是邢昭。”
左右惊疑,
“就是靳则聿手底下那个连下七城的邢昭?”
胡卿言斜眯了一只眼睛,扳动悬刀。
匣中箭羽腾了出去,当先的哨骑翻身坠马。
其余人驭马而退,城池底下马蹄一阵躁动。
只见那将领翻身下马,有兵将那支箭矢从哨骑身上拔了出来,递给他,端于身前细看。
“哊,小白脸还挺细致。”
这城底下的人显然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缴械不杀”之语立时便翻山倒海而来。
胡卿言睁目瞪了一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接着,忽然朝城下大声喝道:“邢昭!你可敢与我比射?”
……
机轴发出嘎嘎声,嵌入城门内的门闩朝一侧动起来。
李兆翼伴着胡卿言下城楼,一面招呼余下不多的人去取甲胄,一面拿眼瞪向他。
胡卿言见他神色,道:
“我之前闻说他颇好比射,于此途有骄矜之气,如今既答应下来,我若比胜了,你们或许有条活路。”
见来人扛了甲胄,胡卿言摇摇手:
“太重了。”
李兆翼提甲愣在一旁,胡卿言打马擦过他身旁,“我如今……穿着碍事。”
说罢,将手上的弩箭一引,放在身侧,拉着缰绳,看着守门士卒费力地将嵌石门闩从城墙里头借着机轴慢慢抬出来。
“我,就算……”胡卿言吼间沙哑,他缓了一下,:“就算我胡卿言不娶她言三小姐,他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他命我严守此城,难道我不应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是……刚刚你把那箭递给我的时候,我望着箭头的血,我犹豫了……
死守孤城,端赖主将意志……我或许……”
这是在答他适才城楼上的牢骚。
见胡卿言已说不下去,夜中他的面色晦暗,显得神色孤绝,李兆翼道:
“说不下去就别说了,胡卿言,你多久没合眼了?”
“不记得了,两三日了罢。”
说罢便不多言,夹了马肚便出城了。
见众人都忙上城楼看,李兆翼猛地呵住,迅疾将所有人招拢过来:
“他今日看来要输了,待会儿我们冲出去,我拼杀一阵,你们将他带走,回洛城,这城……守不住了。”
——胡将军
——胡卿言
——胡帅
箭劲催袭之下,胡卿言感觉昏昏沉沉,身子不听使唤,忽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男子呼喝之声。
接着,呼喝之声突然停了,眼前还是一片黑,黑暗之中浮现一张脸孔,抬手要给他穿甲,他觉得身子极重。
胡卿言胸口一痛,猛地叫了一声,从榻上坐了起来,握拳醒了醒神,见地上的酒坛子,忙提起来。梦中是兆翼中箭落马的身影,而他没有办法挽救。他当日神疲力竭,已尽全力,但时过境迁,总觉得当日若能再坚持一番,或许弟兄们就不会死了,又或者,他们纯粹是被他当时的那些可笑的仁义忠心给害死了。
在前头喝酒的人,闻听胡卿言在后院大叫了一声。
接着就没了动静。
刘烈和李兆前便跑了过来。
门一开,见胡帅披了一件袍子。
坐在床沿上。
手提一壶酒。
浇在地上。
他抬目看了看李兆前,凄然一笑:“想到你哥了,陪他喝一杯。”
李兆前一愣,张了口,没说话,转身退了出去。
刘烈看了看胡帅,又看了看兆前的背影,想他定是不争气,“丈夫有泪不轻弹”,躲哪儿去哭了。
从怀里摸出一包银子,
“刚宫里的周公公来,我怕底下人不晓事,我给招呼了。”
他虽想不通胡帅要打听皇后敬香始末是为了什么,又不敢妄猜是为了靳王妃,只好将周太监所述归元寺之事说了一遍,“周公公听见靳三爷的夫人避着众人怨了靳王妃几句,虽没听清,但对靳王妃行事像是不以为然。周公公还说了,这是举手之劳,胡帅把他们当人看,为的是这份情谊,没要银子。”
胡卿言问:“皇后许的什么差事?”
“公公说了,还未许差事,只是这么提着,说陛下言靳三爷好一张算盘。”
“酒过伤身,往事不可追,胡帅保重。”刘烈道。
——“他便是喝到天荒地老,也伤不了身。”
今日是贺他二人从校事处回来,外堂吵闹。
人到了跟前竟然还未觉察。
刘烈闻言转脸——
门口站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有些眼熟,三十来岁年纪,眉尾向下,脸瘦窄而英俊,唇上有一点胡须,短而齐整,随着唇角微勾,怀里抱着一坛子酒,似笑非笑地看向胡帅。
他提了提怀中带来的酒坛子,看了看胡卿言手里的,摇了摇头。
也没说什么,只把自己手里的那坛递给了刘烈。
刘烈抱着一谈酒愣在那里。
这人虽是个书生,倒有一种天然的架势。
胡帅朝他挥了一下手,他便会意。
合了门便出去。
“你回来了。”
知胡卿言此言非问,那人走到胡卿言的小榻,挨着坐在他身边。
指着他手里那坛酒道:
“我走之前提醒你,让你把五公主的事做定,这次回京,原以为错过了你这杯水酒,没想到……你这个婚事竟依旧没有定局。”
“哼,荀大夫,”胡卿言冷笑一声,“我胡卿言算是个‘从善如流’的人。”
他提起酒壶,就了一口酒,
“就在前几个月,我将五公主同我在校场私下里见了一面的消息放了出去,原以为能够促驾,没想到……”
“陛下只字未提婚事,只将五公主禁足了。”
荀衡低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略思索,接着说:“万事都有源头,君臣之间,不若坦诚,你不必避讳三皇子失陷于洛城一事,而是应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若陛下疑你曾于言府三小姐这事上有忘恩负义之嫌,依我之见,你便不能只以嬉笑怒骂一贯之,洛城之事,你应该同陛下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以绝陛下心中你贰臣之嫌。”
胡卿言把着酒坛子在胸前,听到最后双眼微眯,微微点了点头:
“我试试。”
“校场,”正要喝一口,他酒坛子扣在嘴边,眼光折向身边,又目落屋内空处,“校场大雨,明池犒赏,那日,我伴驾从明池宫苑里头出来,北门乌泱泱的都是人,靳则聿的马车落在宫苑门前,他手底下的将军、禁军、提督都在,陛下问派人问这是做什么,”胡卿言抿嘴一笑,“你知道靳王是怎么答的么?他说他驭下无方,使得圣心不怡,心中凛凛,不待择日,即刻便招众人回都督府,以批训禀,他这一手做的太绝了,明明几乎等同于‘列阵’于宫苑之前,却显得像一个深具恐畏之意的忠臣。”
“你的意思,指靳王一张声势,是希图有所遏,以望陛下绥靖,而非步步紧逼?”
胡卿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靳则聿这个人太难猜了,人前人后,处处显其‘人臣’本分。但有一点,”酒坛子里的酒只余底,胡卿言握着坛口晃了晃,“‘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对于帝王心思,任谁也不应心存侥幸,这点我是徐徐开悟,可我相信,他一直便明白。”
荀衡垂下眼。
笑出了声。
“怎么了?”
“我在乳母怀里的时候,便听这几句话,还是胡帅念出来,最有意境。”
胡卿言笑着呛了一口酒,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手挽着酒坛口,看着坛腹中的残酒,眼神微眯,
“靳则聿的人回完话,我看到陛下透着车驾的黄帏朝外头看的眼神,你可知我瞧见什么?”
“什么?”
“恐惧。”胡卿言,“帝王之惧”
胡卿言呷了最后一口酒:
“若说去岁此时,我路过王府和五军都督府,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能进去坐一坐,那如今,我只觉着,”
荀衡听他所述,不禁笑着摇首,“觉着什么?”
“时间受窘。”
“说说你吧,你在靳王府门房坐了一日一夜,满城风雨,人都道你荀衡知恩,显得靳王量窄。外官回京,他自然要避嫌,你这一招,比起靳则聿,倒也不遑多让。”
荀衡双眼微垂,笑意中略带苦涩:“我此举并非故意做作。”
胡卿言脸上闪过一丝歉色,“我失言了,你原也不是这种人。”
说罢按下前头的话不提,揉着他的臂膀说,“你一个文官节制北地的那些武将,定是受了些闲气。”
“你关照了卞将军他们,倒也还好,只是临到军中,才知道这些武人,牢骚比那‘三千太学生’还要多,别说发饷银、分粮、只要一发官物,必定是牢骚满腹,”他指着墙角的令旗,“还有这些,你怎么屋里净是这些。”
“别说了,他们把这活也交我这里督办,每匹布花多少钱,能制多少令旗,用葛布还是夏布,这字样费多少泥金,如何走账,一团乱麻。我得让陛下把这活给旁人干。”胡卿言笑着,突然沉下脸来,
“一匹布能裁多少令旗?”
第42章 令旗“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
“军中令旗方二尺一寸,按一匹布四丈来算,除却缨杆所用缎料,能为令旗十五面。”
靳三爷穿一件佛青的长袍,头发一丝不乱。
言子邑也是从老秦那里听说,陛下把敕造军物的差事给了这个三弟。
王爷上书代弟辞了恩典。
原以为靳三爷是过来闹事,没想到的是——
三弟非常积极地在争取职位,畅谈对于这个差事的感想。
带着一种岗位招聘的谨慎,觑了一眼靳则聿,继道:
“此外,令箭长五尺三寸,另十二只令旗配一壶
架、小竹铁脚,一团则需一副,一营令加王命旗十道,尚好的缯布折市价为两石米,一旦三钱,算去折支银子,缯布卖给宫里一匹是一两二钱,精算一营令旗、王旗,再算为之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物,一营五司配发所需愚弟来算是八两银子,比之如今用夏布来算,还少了四两。”
言子邑听得两眼一抹黑,有一种被数学题支配的恐惧。
她自从见了靳三爷,不是在醉酒,就是在发酒疯的路上。
这是第一次以一个清醒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
“大哥。”
他看向身边的靳则聿,“依愚弟看,这多出的四两可做黄锻,或把黄锻减省,用黄缯做旗,这样看来,一营所配发分冬夏二季,按一营五司算,一司可省出八两,一营便是四十两。若愚弟从事,宫里这一项一年便可减省四千多两。”
靳则聿一言不发听完他的话,良久才动了一动。
言子邑不由转头,见靳则聿将手中杯盏搁在茶几上,目光恰与她相逢,问道:
“陛下可有旨意,望你减省?”
他边问,目光却未收回,言子邑忙把眼皮子抬回去。
他是从都督府回来,身上穿了官服。
他是行走的官服衣架子。
往正厅一座,气氛就正式起来。
她、苏竹如、还有靳则洲三个人都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靳三爷显然一怔,却没有正面回答:
“陛下言,账目糙乱,废料甚多,旗杆、油硃、铁脚,油纸帽缀缨等等皆无细造。”
“那减省之后,可有后患?”
靳三爷眉头一拧,
“大哥,这又不是造弓造箭,此项又无战事,这些官物,营中经手寥寥数人,东西制出来,按时分发即可,又有何患?”
“如何分发?”
靳则聿的眼睛望向了他。
靳三爷觉得这是明知故问。
但奈何大哥是“执牛耳”者,只得答道:
“这自然是先入大营,再入团营,分至司管。”
靳则聿:“那寥寥数人,又是哪些人?”
靳三爷按了一下扶手,语显不耐,“直官所统,自有分司执旗收管。”
靳则聿转问:
“你可有仔细看过王命大旗?”
靳三爷摇摇头:“未曾。”
“那好。”
靳则聿眼神比一般人坚毅,要说什么之前会产生一种凝聚力,连空气都仿佛不自觉安静下来,只听他不急不慢:
“所谓缯布,其同夏布,细看甚为粗糙,王命旗之所以招彩于众,在于其所用黄缎,其余材质若替,皇贵之气魄便大减。”
靳三爷此时脸色一变,靳则聿接着道:
“你说这些东西营中经手寥寥数人。那我便告诉你,这令旗、王命旗领至军中,先需一军统帅、将军先过目,再分给各营,一营之长看过之后,再造册以官物入营。且军中每每有京师所发官物,此日如同节庆,军中将领、兵士皆争相来看,包括旗上泥金所描的字迹,都会细看,绝非你所想只有一二人过目者。”
靳则聿说完这番话,目光盯在他弟弟面上:
“我适才问你陛下是否要你减省,你不答我,若你擅自减省黄缎,用黄缯替之,军中议你偷觳,陛下又无明旨要你减省,你如何辩?”
“我……”
这是理论和实际的鸿沟。
他这一段话,把靳则洲讲得云里雾里的东西,结合实际放到场景里,她不懂军务的人都听懂了。
心中霍霍跃动,简直要在刚才某个瞬间爱上他。
余光一转。
瞥见苏竹如半红了脸,眼神中透出的崇拜已无法掩饰。
靳三爷也转头看了自己夫人一眼。
他攥了攥拳头:“陛下觉得这些兵仗什物所用甚费,所耗又无具细……这事本是内廷督办,愚弟既不拿总,又非督办,我就不知道大哥为什么从中作梗?”
他自问一声,一时气性上来了,索性直道:
“你和胡卿言斗得不可开交,我这个‘饷员’自知是做不成了,那个李通涯,说不能安在大哥手底下办事,我也认命了,如今是陛下给的差事,也不属大哥所辖,我就不知道大哥凭什么上书辞恩?”
靳则聿喝了一口茶,并未动怒,只问道:
“你既提到‘饷员’一事,你可知去岁之失,失在何处?”
“大哥,那一卡所用捐廉银,原不是朝廷所拨,是江南所用五万五千七百余两,原是按月陆续捐扣,其中盐政是以南归商人捐银分拨,里头的事,并非弟一人所失,商贩、盐政、报捐所哪一个都会有差漏,偏指我这一道卡,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到这里,靳则洲想去拍那茶几,却没敢,只拂了袖子,抬了抬手,眼睛定在对面一张椅上,
“大哥,这些年,我常常想,若是二哥还活着就好了。二哥这么温雅的一个人,为了大哥,深入腹地,身首……”他说不下去,“二哥走了之后,我本以为同大哥能比前头更亲一些,二哥虽然不在了,我还能同大哥一起想想儿时的情景,没想到,大哥竟像把他忘了一般,连我这个弟弟就像一道没了,不闻不问。我便想知道,兄弟在你心里算什么?你可有后悔没有去驰援二哥?”
“没有。”
靳则聿看了他一眼,干脆道:
“过往之事,若能习得教训,便改之,若不能,多思无益。事后悔己之隙,若能有所得,固然可喜,若如你一般,思了一年,仍是他人过错,多思无益。”
“哼……”
苏竹如冷哼一声,
“大伯当年为救陛下,不得已驰援二伯,此等忠心,日月可鉴。”
靳三爷侧头,抬手示意言子邑的方向:
“苏竹如,你看看‘王妃’气度,何曾多言半句,我知你心高,可到底也得学学。”
见苏竹如闻言面带怒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这个差事,是你向皇后娘娘‘讨来’的,怎么,如今大哥不允,你反倒不帮你‘夫君’参谋参谋?”
见两人矛头不知怎地转向了她。
言子邑抬了眼。
她本不想多话,但这个三弟未免有些过分。
若是自己亲人去世了,不愿提起,大多原因就一个——太伤心了。
但靳则聿这个性格,要想他对着两个小的说他太伤心,比登天还难。
言子邑也笑了笑:
“我不说话,倒也不因为有什么气度。我自进府,三弟不是酒醉,就是醉酒,故而今日竟有头一遭见面之感,没曾想……三弟如此才思敏捷,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靳三爷一噎,一张脸通红,憋在那里。
竟添了两分稚气,“嫂子这究竟是在褒扬,还是贬损于我?
“都有。”言子邑干脆地说:“公事上的事,我不大懂。只是,三弟说你大哥对你不闻不问,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大婚那日,你大哥穿了喜服便来瞧你,你嫂子我独坐空屋至天明,难道三弟是喝多了,不记得了么?三弟若不记得,”她转向苏竹如:“三弟妹平日里如此能言,竟忘了说两句?”
苏竹如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会这样说,一时也接不上来。
“王爷。”
恰在此时,秦管事从外头过来,站在厅外:“外头门房急递来消息,说荀衡荀大夫又在门房候着王爷。”
说完手里捧出一串珠,慢慢进来:
“王爷,说荀大夫这次带了个人过来,便服,也未通报何职,只瞧着架势不一般,让人递了个东西进来。”
靳则聿接过那串珠,指腹略一摩挲,便看向靳则洲:
“你同我一道去见驾。”
成帝见未大开府门而迎,却恭跪在院中的兄弟二人。
知靳则聿明白他心思,心中甚喜,忙搀起跪在院中的兄弟俩。
先对着靳则洲说:
“孤又能听你算账了,有时候虽转不过来,倒也是一种享受。”
靳则洲有些感动,眼角有泪,一时哽咽,见他应答移时,靳则聿拱手回话:
“臣弟资质愚钝,陛下谬赞,何以克当。”
这话入耳,又有几分委屈袭上心头,靳则洲回话时瞟了一眼身边的靳则聿:
“草民谢陛下美意,只大哥知弟不堪此任,已代弟辞恩。”
成帝哈哈一笑,“则聿上折子,孤就不能驳回么?”说罢拍了拍他的臂膀,指了指他道:“别同你哥使性子,他也有他的顾虑。”
他帝王问话,向来寒暄多,真须你应答的少,接着又问:“竹如怎样?”
“一向都好。”
成帝缓了一会儿,道:
“孤知道你们必不委屈她才是。”
成帝握着他的手,“孤今日带着荀衡微服前来,传谕家人不要走漏风声,待上了任,孤再听你算账。”
“是。”
待则洲跪礼而退,成帝转眼看向了身后的荀衡,赶忙向他往靳则聿的方向挥了挥手。
荀衡恭敬一礼:
“学生,见过老师。”
成帝拍了拍靳则聿:“听说他一回京,就到王府门厅‘求见’靳王……,到今日还未见上,过两日他又要去北地大营,孤今日有些闲情,遂一遂他人之愿。”
靳则聿微抬眼。
荀衡仍执礼在前,他却未扶:“外官回京,理应先面圣。”
“我知你素来讲规矩。”成帝垂头:“只是外头闲话多,倒疑你量窄。”
说罢便挽着靳则聿直趋府厅。
行至院落,成帝望了望天色,
“今日这天倒不错,”快要到酉时,起了秋的日头尚足,但西斜之光明漾漾地抛洒进来,却没有一点燠热,院中闲暖适宜,他便起了些兴致。
对着侍立一旁的秦管事吩咐:
“不拘在院中哪个亭里,摆几个菜吧,告知后厨,不要温火膳,快一些,也不要凉盘,要热炒,就当寻常家宴,弄得像样一些。”
“对了,靳王妃呢?”
第43章 家宴“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言子邑没想到成帝是变了个造型来的。
她‘遵旨’到了这院里,天挣扎着还有一丝亮,院里是一整个蒲蓝色,但亭中一隅照得通亮,只见亭中的一张六角桌上摆放着一盏长方形的檀木坐灯,视线不由随了过去,那坐灯边上的人眼睛正好抬望过来,一顶黑色的帽子,白色交领,一双圆目与她远远一碰,像是察觉到她一时没认出来,成帝眉骨挑起老高,更像是久未见面的老友那种互相会意的招呼,她来的路上有些紧张,此一霎稍稍松和下来,规矩尚未融入骨子里,回以大方一笑。
见靳王妃没有宫中女子的扭捏,成帝倒觉得有趣,本想嘱咐两句便好,心里头一桩事又正好浮上来,便来了精神——
待她行到阶前,成帝改了主意,翻手缓缓抬起右臂。
“坐。”
亭中扶栏观景的一人闻声回转过来。
言子邑正要提裙上阶,同此人眼神相交。
这人一身藏青色长袍,脸有些窄,一只手背在身后。
漫不经心一笑,接着拱手,“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这句“在下便是荀衡”,细想真是狂到没边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吐字清晰的胸腔共鸣音的功劳。
说出来却非常自然。
该行的礼还未行完,言子邑只朝他点了点头,把剩下两阶行完。
跪谢恩典,口里只道不敢。
“罢了吧!”成帝笑着,说道,“今儿是孤来你府上,又不是孤赐筵臣属,不用这些虚套了,大家只当时家宴,孤便是你长辈,岂不甚好?”
正说着这话,靳则聿嘱咐完秦管事,从亭后绕步过来。
言子邑望了他一眼。
靳则聿背手踱过来,自己先落在东面,接着抬手压了一下示意她在下首坐了。
“对嘛。”成帝,“这才对嘛。”
说完抬起右手对着荀衡,“你也坐。”
成帝笑吟吟地去摸酒杯,却发现杯中干涸。
荀衡此时站了起来,止了欲上来伺候的秦管事。
一手扶袖,一面道:“我来。”
成帝微微侧身。
荀衡斟完成帝面前一杯,也替王爷和她斟上。
成帝抬手示意,看了他一眼,半垂了手示意了靳则聿。
荀衡微有一丝停顿,向靳则聿面上一瞥。
却未坐下去,先双手持杯:“王爷。”
后又单手朝着胸口回折一番:
“学生,敬王爷一杯。”
靳则聿饮了杯中酒,态度却显得有些淡漠。
这个称呼让言子邑有些惊疑。
又只知道荀衡是个文官。
不知道王爷“教”的是什么。
成帝看了二人一眼,双掌一合,似笑非笑:
“说到这里,孤刚才进来的时候,虽说是为了成全你而来,但其实还是有私心。”说罢提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蹾。荀衡欲再起身,他却抬手,示意了身后的秦管事:“你们二人这一段‘佳话’,本可给孤笼络多少士子之心。”
成帝举箸,尝了一口菜,继续道:
“现如今天下初定,储才养望,为的还是朝廷上能多出些做事的人。比方说这秋决吧,孤近日为了这个秋决,可真谓焦头烂额。如今刑部这些人,孤问他们,‘此人究竟该不该勾决’,他们呢,先山呼万岁,把孤呼得同个神仙一样,然后提着刑律给孤再念一遍,你们说这一班子人,孤问了又有何用?孤也怕有冤哪,人头一落,什么都不中用了。要是孤真是神仙,浮尘那么一挥,砍掉的头又重新给接上,倒也罢了。”
听成帝这么一本正经吐槽。
坐上都笑了,言子邑也忍不住笑了。
成帝目光落在她身上,
“靳王妃,别光笑,”他侧首指了指靳则聿,“孤当日促成这门婚事,是见雨天他身上都是潮的,没想到今日依旧连个布菜的人都没有。”
言子邑忙领会大领导的意思。
举起筷子看着一桌子菜,才想起自己还没和靳则聿一桌吃过饭。
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
筷子举了起来。
想他武将,吃肉吧……
于是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
成帝这个“发起人”注视着全程,笑意从眼睛慢慢布至眉梢。
最后看向靳则聿,却自行笑出声来,摆摆手:“则聿,说句多谢夫人,可是一桩多大的难事?”
荀衡低头一笑:“夫妇之乐……‘无声胜有声’。”
他持杯,款款下词:“陛下,也可赏此境。”
“读书人。”成帝指着他笑道。
言子邑发现这荀衡的魅力,来自于他的动作和断句。
轻重音和别人都不太一样,但又让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韵调。
成帝望了一眼靳则聿,见他面色不动,道:
“孤也知道,自从他提议让胡卿言领督军督府,你们便生疏了,但公事便是公事,他也不是针对你。”
他斟吟了一会:
“说到胡卿言,他这人你也知道,水木一战,你当日不让他提领先锋的谏言,他心里总不舒服,当日你说……”成帝指节舒了舒眉心,显然是在苦思,指着身边的的荀衡道:“对了,都说你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孤倒要考考你。”
荀衡手里的酒尚未喝完,
“不敢,王爷当日之言,恰令学生佩服不已。”
荀衡谦虚一言,说完看了一眼靳则聿,
“王爷说‘骠骑将军之于胡卿言,始于穷困而投,后乃定媒妁之契,位居一城之将领,论其情分,有同知遇之恩。洛城未陷,胡卿言便贰之。陛下承天道,天道恶贰,贰者多猜疑无恒者也。兵之一途,铢而积,寸而累,他今日愿请战先锋,概其有所图,且自视终不为池中之物也,故不愿操兵稳进,惟图奇功耳’。”
荀衡这一段话,全无滞涩,随口而出。
言子邑有些震惊,她一直以为荀衡是王爷的人,但今日怎么感觉像是和成帝组队来打脸的。
虽然这一段在逻辑上是没错的,但胡卿言水木之战救了陛下,这是尽人皆知的事。
如今这样念出来……
她看了靳则聿。
意料之内,他是一副遇辱不羞态度。
但眼神灼灼,绝非无动于衷。
屋内的气氛被这种目光所染,如同被一根线扯着,凝了起来。
成帝缓和一言,自引笑道,“你当日之谏言,孤亦深以为
然……只是他后来毕竟救了孤,虽不能说是贻笑朝廷吧,但识人一途,可见孤与你,还需从教训中历练。”
靳则聿一肘支在桌上,拇指抚着食指指缘,
看向成帝,面上略带笑意,声调一字一板:“若陛下今日再问臣一遍……”
“臣或许……依旧这般答。”
他这回答镇定坦然到几乎勇猛。
言子邑突然想到胡卿言那句,他们能到今天这个位置,绝对不是什么软骨头。
他慢捻了一下指腹,
“且说,陛下当初问臣之时……”
成帝突然抬目,两人侧目相视,靳则聿未再说下去,成帝转而言道:
“胡卿言此人,小毛病确实有许多,在大事上还是有节的。前些日子,他来找我,于宫中深谈一番。因三皇子一事,洛城一节他从不多说,只是新沛弃城绝非他本愿,他原本想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后来呢,还是回了洛城,只是言基俉要赶尽杀绝,不得已才砍了他一刀,也未伤到要害,只是他的兵都死了,这些都是空口无凭了。”
“我们在漳河的时候,他说陛下,他的命也是捡来的,本就是应死之人。”说着成帝转望向了言子邑,笑说:“对了,他这次坦言言三小姐可替他作证,便是王妃当年知会了他,他才能逃出一条命。”
猛然提到她,言子邑有一刹那的恍惚。
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但迅疾把这个念头消下去,笑道:
“只可惜陛下,妾身当真都记不得了。”
成帝眉头一皱,脸上仍带着笑,但态度却似降了温,隔了一会,低首缓道:
“王妃适才有一瞬犹疑,像是想到什么?”
言子邑觉得耳后一冷。
微微一窒。
成帝朝身后挥了挥手,令院中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荀衡欲从位上立起来,成帝抬手示意不用,自己拿着酒壶一边注酒,一边道,“孤在宫中,也听闻言三小姐故事,绘声绘色,他们拿典籍中,上古之娥失奔,赤足披发,于郊外野林中茫走,不识归路,不认旧人,众人皆以为其赴神约作比,说言府小姐莫不是给哪路神仙附了身。孤便说,孤从不听信这些邪门歪道,妖孽之说。不过……言三小姐现如今既是王妃,不记得,也好。”
成帝仍作旧日称呼:
“不过言三小姐,孤也是提醒一句,”成帝用那种洞悉一切的沉稳目光看着她,仿佛看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他不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不然孤也不会把自己女儿许于他。”
言子邑感觉神经被割刈。
默不作声的战略此刻已无用。
屁股决定脑袋是个优点。
成帝的眼神告诉她,但在这里绝对不适用。
她深呼吸了两下。
站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
“陛下。”
第44章 释疑“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妾身从洛城一路颠簸到京城,府中诸人都以为妾身挨不过去,没想开春到了京城到竟迷迷糊糊醒来,但久卧床榻止人,弱不行立,连自己的小院也走不出去,前事也是一团混沌,如同梦境。醒来之后,也颇想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奈何家中之人都不愿提起。后来旁敲侧击,才从婢女口中慢慢得知,‘言三小姐’是因为从南边而来的一个传闻而卧病不起。”
她也顺着成帝的称呼,调整了一下姿态,
“这个传闻说有人问胡卿言胡帅,是否同言三小姐有情,胡帅答洛城言夫人年近五十,姿色比之其女,胜十倍不止,不过是言三小姐一厢情愿而已。婢女说妾身当时闻听此事,哭叫不绝,竟与母亲反目,将自己锁于院中,不愿见人。妾身前些日子伴娘娘礼佛,有幸得奉宫眷,才知此等愚行,内宫皆知,又担心辱及王爷,愧悔不已。”
她看了一眼靳则聿,他虽垂目,却不像往常一般平静,
“适才听陛下说识人之明,妾身虽读书少,见识不多,一直以为,陛下开国之君,雄才大略,识人之明远胜于王爷。妾身入府之后,王爷于此事也有疑,但妾身信陛下,定能知妾身所言不虚。”
成帝默然良久。
突然低头笑了。
“你这性子,倒有点像五公主她娘。”
他没用X妃这种称呼。
“她也是你这般,平日不言语,但若说什么,都是孤平日里难得听到的实话,不像宫里头有些人,总嚼闲话。”
说完指了指靳则聿,“为难你夫妇了,孤赔个不是,你夫人真厉害,先抑后扬,比刑部这些人上来就称颂厉害多了,说得孤都不知道该回些什么。只是说你识人之明不如孤,你可别事后文章啊。”
靳则聿:“内人阅历浅薄,虽天真之言,却出自肺腑。且如内人所言,臣本一介草民,得与英主际会风云,尚有何娇气未足?”
言子邑心口狂跳。
靳则聿真是太厉害了。
什么话都能兜住,并给他拉到“官道”上来。
言子邑觉得自己今天是被成帝一逼超出了自我极限,语言跨过大脑思考:
“妾身虽未有什么阅历,但也听别人说,很多时候实话虽不一定有用,但或许能够减罪。”
成帝沉吟了一会:
“佛经上常说要讲真实言,不妄语,便不造罪孽。”
言子邑的罪非彼罪孽,而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她没驳,只道,
“是这个意思。”
便拜伏下去。
送走了成帝,言子邑随在王爷身后,感觉刚才突然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现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夜空湛蓝一片,从月亮看到瓦片,看见院子里挂的灯笼都显得格外亮堂,像触发了某条神经,看什么都觉得可爱,院中所有的东西色彩和轮廓都格外地明畅清晰。体会到了那种大凡极度紧张之后——内脏都会放松下来,简直像重启了感官。
脚上也轻快了两步。
正好靳则聿转身回望她,止住了她快要跃动的身体。
她笑着,拇指拨了一下内眼睑。
感觉有一些湿润。
她难得有一篓子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月洞门走到庑下,院中垂下来的枝叶拂到脸边,入秋叶子红黄相间,入了夜也显出层次感,她探手去拨弄:
“说实话,陛下真的太厉害了,他说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我脑子里真的有东西一闪而过……我的犹豫并不因为我在那里强装失忆,王爷你给我的那个胡卿言送来的匣子,里面有一张字迹比较潦草,一看就是情急之下写的,内容是我大伯见胡卿言兵败失城,想要把杀三皇子的罪名嫁祸给他,那封信……是让胡卿言逃命为先。”
一边走,一边用四指拂过叶片,起伏的心境就渐渐抑了些:
“我那一刹那的犹豫,是我想到了这个,陛下说我能证实他所言不虚,我确实是没有记忆,但是……”
靳则聿一时落在她身后:
“但……”言子邑没说下去,转身望着她:“刚才那种情势……你要兼顾……就很难了……”
靳则聿:“我明白。”
“有时候我想想,以前的言三小姐,可能挺想把我掐死的。”
她突然脑子里头冒出一个令她感到后悔的创意。
她穿过来不应该说自己失忆了,应该直接说哑了,不然成帝今日欣赏的就是一场哑剧表演。
说到这里自己笑了一下,观察了一眼靳则聿,不禁脱口:“真好。”
“嗯?”靳则聿扬眉。
“和王爷说话真好,因为你总能懂我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就像刚才,王爷在座上坚持对胡卿言的判断,换了别的人,我反说你识人不行,不说转头和我生气吧,起码得给我摆个脸色。”
——比方说普信男。
靳则聿看了她一眼,笑着扬了扬下巴:
“我懂你为何这般说。”
“你自然懂我为什么这般说。”
他话说到一半,她难得抢话,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快要合到一起。
她停了步子。
靳则聿也停了。
默然良久。
“王爷。”
言子邑贴上去,踮起脚。
靳则聿被她突然袭击搞得一愣。
只是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吃饭吗?”
见他眉头一皱,言子邑漾出一抹坏笑,朝他抬眉:“我们把刚才的饭吃完,别浪费。”
斜上是他紧绷的唇,和略带严肃的下颌角。
她一双眼睛左右一转,觉得自己让眼前的人有了反应,快心遂意,满意之下跟腱一松——
下巴和脖颈却一紧。
靳则聿见眼前的一张脸上流漾着生动的线条。
见她要抽身而退,也不同她客气。
捉住了她的下巴。
靳则聿托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一抬,眼底幽然深邃。
言子邑竟然读懂了这个暗示。
这下轮到她笑不出来了,
她也没主动亲过谁,两手犹豫着攀上他的肩膀,觉得尚有些距离,按了两下,铁一样,岿然不动:
“王爷……双肩下沉……”
“王爷,院中可否安排人收拾?”
隔着廊道院墙飘来秦管事一句问话,吓得她一哆嗦,不见秦管事人影,只闻其声。
靳则聿眼神沉在她脸上,“不用,吩咐下去,这院里暂且不用人服侍。”
“……是。”
言子邑攀着臂的四指正慢慢下滑,觉得自己被人一揽。
接着腰间一扣,猝不及防,唇上是沉重一落。
这一落颇具分量,她有种错觉自己过敏了,唇肿得老高。
周身尚都是他的气息,他却已在一臂之外。
靳则聿走了两步,折身回来看她,朝亭子方向示意道:
“走。”
走到亭中,言子邑胸口发热,万绪纷来,还没“上座”,一不留神把筷子碰了。
筷子滚落他脚边,靳则聿弯身拾起来,朝外头看了一眼。
他拿了茶壶,筷子过了茶水,向她伸了手,她意识过来,递了块干净帕子过去,他把自己那双用帕子拭了,放在她的碗边,又将她的那双慢慢拭干。
手里动作,一双眼睛却自始至终看着她。
言子邑被他看得更热,他的注视像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牵引力,裹挟得她无法低头。
只好专注于看他的动作。
眼皮子颤了一阵,熬不住半抬眼迎着他的注视,问:“干……干什么?”
靳则聿的一眼还在持续。
只见原先她的那双筷子轻落在他的碗边,
“尊完陛下的旨,尊王妃的旨——吃饭。”
所问非所答,言子邑后脑勺胀胀的,刚才勇猛和清醒的思路如风过白草,波伏而逝:
“说……说……到陛下,也不知道陛下信没信……”
靳则聿斟酌了一下,道:“王妃言行,向来别有一番坦诚,我想陛下适才提起先静妃,便是信了。”
觉得自己被夸了,脸上蒸腾了一番,忙谦虚:
“我觉得我不擅与人交往,尤其是应酬,场面话、抛四字词汇这些太短板了,会也会一些,主要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哪些。”
“我觉得不然……”靳则聿思量了一下,“这恰恰是你的长处。”
“啊?!”
这话没得到他的认同,言子邑有些意外。
“这么说吧,你觉得与人相处无间,可是我长?”
言子邑想拍拍马屁,说个无所不能之类的。
想想还是算了,摇摇头。
“王爷长处太多,这个真不能算。”
见他也夹了那道肉吃,言子邑好奇地捧着碗筷,“王爷你喜欢吃么?”
靳则聿点点头,知她因何有此一问,道,“经年打仗,饥饱不匀,这上头倒不讲究,有什么吃什么。”
“我也是这么猜的。”言子邑忙马后炮,“王爷您继续说……”
“今日则洲提到二弟……”
靳则聿笑容略淡了些,停箸,一时似乎心驰他处:
“打南洲时,二弟原本三日一书信,其中路隔八日左右,既隔十一日一信。当时我在章楠,得知陛下被困,不得已藏身墓道,紧着又闻得二弟三路被困,书信隔到第十五日未至,我便心中不安,到确知二弟遇难,前后一共四十日,中间说其险象环生,要顾眼前之事,又为二弟忧心,不忍再忆。”
他略有感叹:
“与众人相处无间,是我所短。二弟在的时候,府中融合上下,是其所长,我不及他。”
说完大度道:
“这些年胡卿言得势,也正因为其同宫中内侍、朝臣、属臣皆不分尊卑,与在下者软熟和同,又能在陛下面前肆纵意气却不触龙鳞,此些皆是我之短,非我之长。”
说完看着她:
“但,你我之间……却不疏……”
“并不是本王之功,而是适才所说,王妃,别有一番坦诚……”
被他说得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都有些感动,全方位觉得自己好像是叠了这么一个BUFF。
“归元寺那日之后,邢昭来寻过我,说你恭顺后御,实属难得。秦霈忠赞你,自是一说,邢昭此人,这些年于本王家事,从未多说半句,却为你说话,可见王妃处事之道。”
“被王爷这么一说……”
言子邑斟酌了一下:
“我那天听见老秦说荀衡是半夜子时回的京,还同李指挥说了会儿话……”言子邑想了想:“这么说吧,就是京中各人的言动,包括进出京城,各人府上做了些什么,我想这些你们都要了解,不然在京城里就又瞎又盲,就像打仗一样,不知道敌军的动向,敌军就有可能打你个措手不及。”
靳则聿点点头,“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刚才说胡卿言和宫里的人交好,舒妃娘娘又在宫中,他和陛下又亲密,也就是说整个京城,就内宫这一块王爷是不如他了解的,是吧。”
“可以这样说。”
“那我要做什么呢。”
“这样说罢,我若真想你能做什么,你已经做了。”靳则聿转望她,目中一沉:
“恭顺后御,仅此而已。”
第45章 秋猎“靳王妃。”
言子邑听靳则聿讲过邢昭府的设立地形,再往北绕过一座山就是禁军大营。整个府邸和后山也没有明确的隔断,晚上是灯火楼阁,白日里意境就打了折扣,后院墙垣倾颓,她有点明白皇后为什么要把搞装修拿出来说事,职业病让她担心起右焉的居住安全问题,她搁着手臂在窗架上,看着邢昭一手虚持缰绳,因为马车走的慢,他只微夹马肚,持着一种较为随意的姿态,秋草燥密,车轮子滚在上头有一种干裂的声音,说到安全问题,同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右焉看着他哥笑着悄声道:“去岁西边有一个叫衣斯埃的小国,居然献了一条头脸类鼠色青的蛇兽,听闻能入林猎兽,陛下便命人放后山试试,谁知跑了,我哥才急呢,怕伤着我,带人找了几日,偷偷给捕了。”
正想着什么国还能进贡这种东西,霈忠凑了过来。
“王妃,听闻陛下和荀衡,还有王爷王妃前日在小院亭子里头摆饭来着,可有说了什么?”
要不是技术不允许。
言子邑当真要以为秦司卫前日在王府顶上遥控了大疆。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正要问你一个事。”
秦霈忠省悟似地笑了,像是明白她的用意,“王妃,你可是越发地像王妃,我还没问完,你倒先来问我。”
“这个荀衡,他也是王爷的人?我听他喊王爷叫老师,王爷是教了他什么?”
秦霈忠脸上升了一丝笑意,显得有些激动,
“他不是,他是文官,但从小好弓马,只他老爷子嫌弃粗鄙无文的赳
赳武夫,一定要他走科举一途。荀衡这个人,才气纵横,吃亏就吃亏在,没长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不过本来他脱略形骸,原也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人,不为地方官长所喜。就也是巧,乡试时王爷本要就藩,没想一旨恩诏归京,路过地方,地方官说不敢钤榜,溜须拍马,说王爷一笔字有多好,请王爷写榜,钤榜,王爷就让拿卷子看,荀衡便从落卷中简拔上来,变成了解元。所以王爷对他有等同再造之恩,我们便也同他有些交情,就是后来……“他声调一转,默住了。
秦霈忠是一个话匣子打开了就和泄洪一样的人,很少这样自行收拢。
言子邑笑着,“后来怎么了?”
邢昭淡淡道:“在大都督府外,另设督军督府,让胡卿言掌府,便是荀衡向陛下提出来的。凭此策外放州郡,兼兵部侍郎衔,督监洛城及北军营,授专折密奏之权。”
秦霈忠同邢昭二人是并辔而行,校事处与禁苑的从事随骑而后。
这一默,才发觉林子进得深了,眼前红绿层染,山猴探脸发出叽叽声,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
霈忠放眼四顾,挨着嘻嘻笑道:“王妃,你看,我们都说了那么多,你可得告诉我荀衡说了什么。”
言子邑模仿了荀衡的语调:“他说,‘想必是-靳王妃-在下-便是荀衡’。”
“哈哈哈。”邢昭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王妃,你!”
言子邑抬手。
秦霈忠咧嘴一笑:“哎,别说,王妃你这一套倒有点像王爷的做派。”
“那差得远了。”
言子邑接着道:
“我没骗你,他压根就没说什么话,都是陛下在说,秦司卫你难道胆肥要从我嘴里打听陛下说了什么吗?”
“这句倒有点像陈季礼的做派。”
“谁?”
“你二兄的官长,礼部尚书,对着陛下也是,‘难道陛下为君如何如何,不闻帝王躬自如何如何。’”
言子邑只听说过此人,也是从陛下和王爷的描述中听过,想到此,突然脑中一闪而过: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什么?”
“就上回,也是在这里,我和王爷来看邢昭的时候。”言子邑比了个手势,“王爷察觉出你不对劲。”
“我想是因为你提到了荀衡……照秦大人平时的脾性,既然王爷和这个荀大夫是这般的关系,轻易不会提起来去戳王爷肺管子。”
秦霈忠一边回想,一边像是周身血液翻涌上来,顷刻间红渍透了耳。
“是吧,邢将军?”
言子邑转望邢昭,见他深笑,只一瞬间,一双眼睛精光一烁。
林中上方彻下一声让天穹痉挛的尖啸,接着有什么从上面坠扑下来,夹杂着一股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腥烈气味。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右焉的尖叫就倏然乍起。
前头的马也跟着乱了几步,马车向前猛然一倾,言子邑侧坐窗边,一斜滑,背碰在马车门上。
右焉失去了平衡,从后往前一扑,言子邑正好接住了她。
言子邑没想到就短短的两秒钟。
邢昭便稳了前马调转过来。
他挡在车窗前,视野遮掉了大半。
眼前是他的手腕,和从袖口翻出的一把薄刃。
他身体前倾,拉紧缰绳,气息锋利。
右焉支起身子,先摸了摸她的背,替言子邑理了理头发衣裙,笑着念了好几声“对不住”。
又忙自己抿了一缕头发,半身凑在马车外面,向底下寻着什么。
“是鹰!”
右焉一脸兴奋,左右一望,忽然她侧昂着脸不动,弯眼一笑,像看到了什么人,接着扶着马车大声喊:
“胡卿言!你上回说了,再同我哥比试一回,你可要输了!”
言子邑在马车里看见老秦和其余随行的人也都望向了坡上。
她垂下眼。
胡卿言领着几个人从林道驰马而出,山裹丹枫,他驻马细看坡下众人,攥着缰绳,身体向前略倾了一些,接着垂头一笑:
“丫头。”
“我记得。你说否则,这辈子再也不同我说话了!”
见他记得她说的话,右焉显得很高兴,绯红的脸颊显得兴奋,透出年轻的血管在那里奔溢,眼中澈出一道润光:
“正是!胡卿言,那你今日可不敢比我哥猎得多!”
她兄长眉头一拧,唤了一声:
“右焉!”
胡卿言瞧了瞧静谧温润的林子,摸了摸马脖子,林中鸟羽扑飞的声音忽远忽近,林子里日光是照一处是一处,铺洒不匀,远处山壁映着日头,像剑一样,拔峰而起,显得凌厉。
两拨人都静了一会儿,胡卿言眯着眼睛看着那山壁,开口:
“靳王妃。”
她此时背坐在马车里。
胡卿言一喊,她的背脊一凛。
几乎可以想见他说话的姿态。
“靳王妃……”
胡卿言又喊了一声,把弄着缰绳,自嘲了一句:
“哊,这年头怎么净是不与我说话的人……”
胡卿言骑在马上,手摩挲着心爱的弓箭,抬手向后,身后有人给他递来一块方布。
他一边擦拭,一边继续说道:
“我们也是老相识了,王妃的马车在下还是识得。听闻前日靳王妃在王府,还在陛下面前大谈你我之间‘情谊’,怎么,今儿个当着靳王这些臣属的面,连招呼都不愿同我打一声?这可太不地道了。”
秦霈忠和邢昭显然有些不知就里。
言子邑坐在车内,同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用理会。
邢昭性子稳,并未接言。
霈忠面上的恚愤一闪而逝。
打马上前,换上一脸笑意,话里却显示出一种挑衅,显得硬气,“我本想约荀大夫垂钓,叙叙旧情,他七月廿六子时入了京,同我们李指挥在城门口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廿八戌时便在督军督府的后院里同胡帅喝酒,怎么,听胡帅适才所说,八月初七之后又同我们胡帅碰了面,却没空见一见我这个老友?”
言子邑见他们在外面打暗藏硝烟的“信息战”。
第一次觉得老秦有那么点像校事处司卫了。
充分显示了他的专业性。
“秦霈忠,让我来算算,”胡卿言掰着手指,“七月十七、十八,八月初九,九月……我这账没有靳王的弟弟算得好,你这校事处的司卫还有两个月,让我们猜猜,你若是干不成,靳则聿到时候保你不保,现在想想后悔不,若你跟着我,就不会有这桩事了,是不是?”
胡卿言下了马,缓缓走了过来。
言子邑靠在马车壁旁。
他的靴子从林薮中狼藉着的败叶上踏过,声音由远及近。
他走到马车外头,向里望了一眼。
扯了一抹笑。
便俯身要去拾他的猎物。
前影一遮,却是邢昭挡在他身前。
胡卿言脸色一变。
林中一阵风过,撼得众木簌簌作响。
胡卿言破颜一笑:“武事讲规矩,比方这鹰,落在谁跟前不管,入腹之箭是谁的,谁才是主人。”
他这个话荤素不明,似乎另有他指。
秦霈忠骂娘的心都有,一张脸紫胀,推了邢昭臂膀:“谁稀罕,臭小子你挡着做什么,快让他提走!省得在这里碍了王妃的眼!”
胡卿言垂目看向邢昭的袖底薄刃:
“哦,他们说我近身搏杀不如你,还给你这把刀起了个让人听了浑身起疙瘩的名儿,叫什么‘惊魂刃’还是‘惊夜刃’。”
胡卿言蹙眉思索,“说你在孚城一条巷里,一把薄刃一刻之内杀了十五人。”
“你可知我护着陛下从漳河岭出来,杀那最后十五人,只用了半刻。”胡卿言忆道:“哪怕再多一些,便走不掉了。”
右焉扒在马车上,思量了半日,“胡卿言,拾去做什么,这个就算我哥的。”
胡卿言斜过头看着
她,指着地上被一箭而贯的鹰道:“回头计牲时,让着他些,这只鹰我可得带走。”
邢昭仍未动。
霈忠不知他心思,觉得有点匪夷所思,正暗自惊讶,想要开口,却见邢昭过了一目地上的鹰——
忽然一笑:
“胡帅,你今日为何言语相激……你我心知肚明……”
胡卿言微微一怔。
邢昭审度着他:“陛下去岁严令,治军同于治猎,无令不得善射。”
胡卿言似乎听到什么趣事,手背抚过鼻梁:
“围场都没到,你同我讲行围之制?”
邢昭缓缓说道:
“陛下把秋猎定在禁苑围场,此为地为禁苑辖山,你我又皆在去围场的路上,违制与否,不如让陛下定夺。”
胡卿言的笑容渐渐淡了。
秦霈忠是一双悟了的眼神,赶忙招呼身后之人,提着一个竹篓子过来。
“这鹰,我替胡帅先拿了,待会儿见了陛下王爷,自有分晓。”说罢在马上倾着身:“胡帅,不急。”
第46章 违令“回去吧。”
一路行来,霈忠显得兴奋,邢昭却沉默下来。
霈忠说什么,他也不太理会,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下了山,乍然开阔,一扫适才林中那种幽谧逼仄之感,远处围场供宫中女眷歇息的黄围子已经布了开来,眼前是夹在两山之间的一大片草地,连绵的矮丘在侧,一阵风从身后截掠而至,耳边呼呼不断,底下簌簌作响,阳光点染在波伏不断的黄草之上,瞧多了晃眼睛,一时竟然觉得这光像抛洒在浮涌的江河之上,波光粼粼,忽然一束光抛下来,眼前旋跃一动,几乎以为自己要看错,只听耳边右焉喊了一声:
“羊!”
马车左边的小丘一侧,一群羊匆惶而过。
羊群最后是一头小羊,披着一点灰短的羊毛,屁股摇动着,显得肥嫩可爱,虽然掉队,但腿脚拼命使力,正急促地赶上队伍。
小丘一座接连一座。
屁股摇了两下,就不在视野之内了。
“快!”后头成帝的声音入耳,回身一看。
成帝今日换了一匹大青骢,持着鞭梢,指道:
“派人跟着这群畜生,这失了几座丘便寻不见了,快!让起围的人跟着。”
言子邑心想这小可爱要倒霉了。
这时右焉抬了脸:“这小羊好可怜。”
听她这么一嘟囔,也升起一丝不忍。
正觉心中沉甸,突然看到霈忠缰绳一抖,猛地抽了一鞭,直朝那羊群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邢昭蹙了眉,似乎也不知其何意,忙也随了过去,右焉在马车里拍了两下,喊了两声:“快!”
言子邑只觉得马车一晃悠,也赶在了他们身后。
果然如成帝所言,就一句话的功夫,转到山丘背面却不见刚才那羊群的身影。
马车只好追着秦大人果决的身影,又追了三个小丘。
车一阵颠簸,摇得言子邑思路乱窜——
想秦大人这应该是戴罪在身,急于表现,正在主动揽活的路上。
就见秦大人突然翻身下马。
一路狂奔。
突然,那只落在羊群后头的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