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卑亢没有趁势沉底
靳则聿注视着她。
“怎么了?”
言子邑趴在床上正反做了无数推论,越推越精神,觉得自己像一团随时能够暴烈的熊熊烈火。
“这么晚了,王爷来寻我,这话该是我先问。”
被刺了一句,靳则聿却不怒,
“王妃‘巾披艳着’,令本王眼花缭乱,故而有此一问。”
言子邑扯出一抹笑:
“王爷……我这个院您几乎不来,三更半夜,假如我穿戴整齐,坐等您今日从天而降,您难道不会觉得这个‘王妃’之贤,境界之高,虽生犹死么?”
言子邑自己也觉得语气有些尖刻。
靳则聿的神情,在灯烛的光线明暗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微有抽动,转脸抬步便往外头走,“王妃今日心绪不佳,本王改日再来。”
靳则聿走过她身边,言子邑不卑不亢:
“王爷,您等等。”
靳则聿停住了步子,
“想必今日李指挥的话您也听到了,请您信我,我本没有想乘您不在把我哥给捞出来。我不晓得该怎么说,秦大人把我兄长拿回校事处,他是您的手下,我是您的‘王妃’,秦大人来同我商量,他作为您的属下是没错的;我二哥是大哥的弟弟,言府的儿子,他有个妹妹在王府做‘王妃’,他来找我商量也是是合乎常理的。”
“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靳则聿转了严肃,没等她回应,继道:
“自从到了王府,你处处避嫌,我靳则聿既不是盲聋瘖哑,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他目光一凛,看着她,直截了当:
“想今日你并不是因为李指挥一番话,而是因为今日我未曾帮你说话,故而这般。”
见他一语戳穿,
言子邑也干脆地答:
“是的。”
靳则聿垂眼,收回了步子,侧转了身:
“三弟原本是在军饷的一个关卡上行责卡员,去岁给胡卿言的人寻机抓了个错处,闹到了陛下跟前,三弟本精通算学,但性子浮沉不定。李通涯在都督府,当着众人的面,也同今日一般,一言我本不应把三弟搁在饷事上,二言我作为五军都督,饷事、文事、军事三事都需加意,慎择卡员应是我本分云云。家事一途,原本就艰难,治军容易,治家艰难,当时也几乎忍不下去,可他说的既是正论,只好忍了。”
他淡淡道来,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本不
愿触及这桩事。
言子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明白这是借着他自己对她的解释。
一日奔波,他虽不提,但此刻垂着的眼,能看出疲惫。
想来他也是又忙又心累,还要顾及她的想法——
一念及此,她有一些惭愧,
“王爷,对不住,我可能今天有点……我就是……”
说到这里她没有说下去,她哥的事是她心里的隐忧。
是言府几个月给她隐隐的第六感。
见他的手指抬起来,指背从自己的面颊上刮过。
才发现有眼泪从自己的眼角滑下来。
靳则聿似乎自己也愣了一下,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拇指指腹摩过泪渍。
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
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这不是情绪化的时候。
强抑了自己纷杂的念头,她抬头,“王爷,不知道您能安排我同我大哥见一面么?秦司卫说我大哥这事此番有疑,他又什么都不肯说,我大哥平日里少言寡语,我想试试。”
靳则聿没有立马回她,而是透过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言子邑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也未步步紧逼。
他似乎真的有些疲累,朝着里间望了一眼,对着她说:“今日有些晚了,明日定要在朝中周旋此事,本王便先歇在你这里。”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走到了搁着铜盆的架边。
言子邑想他是不是要喊人服侍,刚想开口,他便举手示意不用。
言子邑心里一慌,以为要自己顶上这个岗位。
只见他自己从搁架上摆着的一个壶里取了水,拧了一块棉布,浸到水里,双手握着一拧,接着自己摊开,略擦拭了一番,再浸入水中,动作极为干脆,完全不像是常年需要人服侍,四肢残废的状态。
言子邑站在边上,想插个手也没有机会。
靳则聿把面巾蒙了一会脸,转过头来看她,“明日我同秦霈忠说一声,你去见一见你大哥也好……”
言子邑点点头,顺手把另一块面巾拧了,递过去:“好,多谢王爷。”
靳则聿看了她手上的巾子一眼,接过去,稍顷:“今日我也有不当之处,委屈你了。”
言子邑摇摇头,她不是揪住一个点不放的人,便放下了这个话题,转问,“王爷,您觉得这事往后会如何?”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细作已死,牵扯外戚,陛下极有可能不想细追。这事胡卿言和我都牵涉其中,至少他不会再落井下石,明日陛下定会问能够居中就言的人,比方说萧相,或者监军、督军御史、还有兵部那些文官,这些人中派系混杂,不过照例来说,他们不会像胡卿言,想怎么说便怎么说,通常是要寻章据典,按律例言事。”
靳则聿侧转头,径直走向里间,躺在床榻上。
他伸手拍了拍床沿。
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言子邑坐在床沿上,侧身低倾过去。
就不知是古人还是言三小姐发量太多,随着倾身,铺散开来,从床沿一直延散到靳则聿身上。
这么热的天,铺自己背上都嫌热,警校四年要求短发,形成了习惯,到了所里,一直是短发,总觉得碍事。
言子邑抬起手臂,从脖子后头想把头发撩齐放到一边。
“别动。”
“嗯?”
他原本虚按在床沿的手一动。
他的拇指寻了一个罅隙隔开睡衫,连同其余四指掐握在腰上。
整个人都被他这么一掐脊背都挺直了起来。
嘴里发出一声不明呼喊。
言子邑一阵颤抖。
从腰腹之间感受到他每个指节的力道,迅速扩散到周身,再从周身涌动上来。
她只觉得稳不住身体,忙把抬在后襟的手臂挪下来,隔着睡衫扣住他的手。
他的指腹微动,言子邑觉得又痒又痉挛。
还没走上流程呢,这可怜的小身板已经拉警报告诉自己,她快要不行了。
“王爷。”
她急唤,扣住他的手又不敢再使力。
“王爷,下次吧,我有些……”
他的拇指在肋骨的边缘摩挲,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他,突然用力一按。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心脏恨不得要找一个切口,从身体里跳出来。
脑中疾速搜刮借口:“王爷,我哥……还关着呢……”
靳则聿的手松开了些。
她正为自己的这个“下次”懊恼,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对着他的目光正慢慢沉了下来。
她思量了一下她的后一句。
她咬了下唇,缓了下紧绷的身体,隔着这个气氛诚恳道:
“王爷,我没有和你谈条件的意思……”
他点点了头。
“我知道。”
侧头过头就闭了眼。
言子邑就在这个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抬手臂把自己披散在他身上的头发撩到背后,看了他一会,感觉他的胸口随着呼吸有节律的微沉复起,又怕自己坐起来床板发出声音吵醒他,又坐了一会,发现他一动没动——
不禁感叹——
王爷睡相还可以。
……
校事处的砖墙砌得很厚,窗户都打得老高。
一路行来,秦霈忠脸上流露出的,是那种男人特有的羞愧。
不敢和她对视。
原本几乎要觉得老秦是个“反派”,但经过昨日觉得他这个人,在关键时候还能想着别人,对“同僚”有情有义,起码还是个颇有底线的人,灵魂依旧在摆渡的途中,像浮在深墨色水里的一块藤板,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但没有趁势沉底。
为掩人耳目,她从校事处后头的夹道过来,批了一件宽大而常规的斗篷。
校事处的牢里都是环铁盘绕后再扣的方锁,前头领着的人腰间盘着一圈差不多样式的长柄钥匙,对着每一个方头大锁识别着,从外头下去,每进一道门,都要经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锁具撞击声。
这一路没见什么严刑拷打,也没闻到什么血腥气,言子邑摸着阶边排列整齐的红砖:
“来之前还有些忐忑,怕这里是人间炼狱,没想到秦司卫你打理得还挺干净。”
秦霈忠还是低垂着头。
“老秦。”
她唤了一声。
秦霈忠四十来岁的脸上给她唤得升起了一点稚嫩。
“王妃,属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见您。”
言子邑笑笑:
“王爷不是说了么,让你走正道,你改邪归正不就行了。”
秦霈忠摇头笑笑,“这事……真怕王妃从此瞧不上我……”
她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兄弟式的:
“老秦,我曾经看过一本书,讲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翁,立志戒掉一个习气,后来他真戒了,周遭人皆无比崇敬,没有敢瞧不起他的人。”
秦霈忠终于缓过劲儿来,笑笑:
“那行,那待我修炼修炼,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到时候就不跟着王爷混了。”
转梯下去,秦霈忠指了指第一间。
他压低了声音,“王妃,虽说如此,务必还请令兄说出个人来,案卷、文牍我都想法子弄了些空处,只要一个名字就成。”
说完退了一步,“你们先聊着,属下就先告退一步。”
第32章 转动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大哥看着她,不说话。
嘴抿紧不动,如同一只封了口的瓶子。
人还是很干净,手边是一张案,整齐地摆放着笔架和一叠纸,一身青绿色的袍子,一点也不像被关着的样子。
来的路上,根据经验想好了策略,一劝,二吓,三打亲情牌,通过套路触动“被询问人”,但临到跟前,言子邑有点体会到秦霈忠所表露出的“此人似老玉米——难啃”。
言子邑一个手抓着木柱,开口道:
“大哥,二哥这个人虽然混蛋,但有时候,我觉得你要是有二哥一
半能胡诌就好了。我想这次若换作是他,此时此刻,恐怕一万个缘由都给他编排好了。”
言泉看着她,缓缓开口:
“换作是他那张嘴,怕是要把全京城的人都扯进来。”
言子邑稍留意了他的态度,觉得大哥还能配合幽默一下,这就有切入口了。
言家大哥身高很高,她仰头看着他,认真问:“大哥,你到底要见的是谁?我想你应该是因为言府的关系,怕传出去什么人和言大公子‘过从甚密’,耽误了这个人的前途,但是这个事情……”
没想到大哥抬手打断了她:
“秦司卫苦口婆心,其中利害,已说了数遍。”
说完沉吟了片刻,把她的问题都搁置一旁,转问:
“三妹,说到前途,你可知,前几日,萧相侄儿过府,说陛下有意让我在军中任职?”
言子邑觉得有些意外。
言泉敏锐道:“你知道?”
外头有影子闪动,她眨了眨眼,入阶的上方悬了一面窗,但地牢此处的光线就那一方,站到这里便有些暗了,窗外咕咕一阵,听声音应该是落了一只鸽子。
“王爷同我提起过,”言子邑和缓一笑,“本想差人回来说一声,想想还是等尘埃落定。”
言子邑预感到这事可能悬了。
但面上却不表现出来,“这是好事,大哥一身本领,也有展才之地。”
“我这个言府大公子,恐怕唯有在洛城楼头,才真正算是有一方天地。”
言子邑稍稍拨转了语调,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但凡事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打算,心态上往好的方向努力。你看,你三妹我,不是从洛城三小姐变成靳王王妃了么。你看今天,虽然你关在了这里,但秦大人是王爷的人,不会怠慢你,你这个做王妃的妹妹还能来瞧瞧你,这样一想是不是还不至于最糟糕。”
大哥笑了笑;
“这我就放心了。”
言子邑闻言一愣,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我本担心你今日过来,是靳王予你施压,现在看来,并不如此。”
言子邑明白过来,摇头笑笑:
“唉,我错了,照你这么说,我进来前应该扇自己两巴掌,哭天喊地说他毒打我,或许你看我惨,就愿意说了。”
她一边说,脑中一边飞快思索。
听他提起靳王,想起那天靳则聿套路秦霈忠,转而严肃道:
“大哥,你说这个事,目前还算在自己人手上,秦大人应该是有些手段的,因为顾忌所以表现得温和。今日朝上一论,万一闹大了,换个别的人接手,案卷调出来一翻,结论或许莫衷一是,但你既在那里等,是你邀的别人,还是别人邀的你,谁递的消息,有没有到言府送过帖子,这些都可以调查吧?”
言泉看了她半晌。
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最后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也是黄绿相间的,同言母的手钏一般的质地:“你拿着这块玉,去府里找房吉,让他将七月十二递进府里的信给你,你看过后,便知我顾忌,顺道替我将它焚了吧。”
言子邑从里头出来,秦大人却已不在校事处。
听闻圣上传召,秦霈忠已经进宫了,她直觉这个“阅后即焚”的任务不适合耽搁,领着青莲没有绕道王府,而是直接去了言府,坐上马车问青莲房吉是谁,青莲说是跟着大哥的小厮。府中门房是洛城跟来的老仆,见了她急匆匆而来,想是知道府中情形,倒也未再多事,直引她到大哥院中,见到了这个“房吉”,把大哥给的信物递出来,却见他一脸为难。
“不是小的不信任小姐,昨日晚间,言侯过来,让小的把临近几日的书信都寻出来。”
言子邑想了想。
言侯每天的“诗”果真不是白念的。
这会儿堪配得上一个诗人。
没有敏锐,哪里能捕捉得了灵感。
言子邑东奔西走,用袖子擦了一下汗,正想快速决策是不是直接去找言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激得她一跳:
“你出了阁,回了娘家也不通报父母,成何体统?”
转头看,言侯仍旧着了一件灰衫,腰里系了一块玉,左手拎了酒壶,右手中持了一封书信,眼中忽亮忽暗:
“在洛城让你不要参与其事,你总不听。”
“胡卿言的教训,你还吃得不够,你的几个丫头,都搭了进去,现如今剩了这么一个,”他指着青莲,“怎么,还嫌不够么?”
言子邑也不避他的目光。
大哥究竟怎么个想法她也看不透,但言侯爷绝对不是什么鸽派,喝多少酒,充多少楞,都掩饰不了他铁杆鹰派的本质。
言侯眼皮子一耷拉,两颊发红,略宽的颧骨张开:
“本侯为了儿子,许要拿它自保,恕本侯不能让王妃带走。”
言子邑好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在这里看言侯魏晋派莎翁式表演,算算时间再赶回去,王爷差不多可能要回来,她还得回去听消息。
言子邑摸了摸额头,
很多老刑侦说,做被害者家属的工作最难,她现在有那么点体会了,
“爹。”
她把言侯喊得一愣。
她抬步走到言侯跟前:
“爹,我想我们在这件事上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你想救儿子,我想救大哥,好像既不矛盾,也不冲突。我大哥出了什么事,对我这个‘王妃’有什么好处呢?”
她干脆地把手里那块玉拿出来,一边递到言侯身前,一边摸到那信封:
“是大哥让我来的,他让我瞧一眼,再烧了,要是您不放心,我当着您的面烧了便是。”
她用力抽了一抽,没抽动。
信在二人之间拉扯。
对峙的寂静,被从外头连贯而来的一阵脚步声打破。
仔细一看,原是门房老仆快步过来,,“侯爷,外头……胡……,老爷你这是在和三小姐做什么?”
“闭嘴,去,拿支竹折来,再去寻个火盆子。”
言侯说完手里一松。
她乘隙将信封拆开,怕言侯突然改主意,快速浏览了一遍,转到落款。
她怕自己记不住,非常用力地看了那个名字。
用了力才发现自己认识这两个字。
她近距离和言侯对视了一眼。
脑回路好像一下子转动起来,很多东西似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这时,身侧递上来一个竹制小圆筒。
言侯看着那小圆筒,下巴朝她扬了一下。
那小圆筒的筒盖扭了开,上头星火一点。
她有一刻犹豫,因为她也有保留证据的习惯。
只这么想了想。
言子邑把信纸塞了回去,外头的信封厚,里头的纸薄一些,从方底燃起一道火来,接着顺着火蜷曲,火从整个信封的背后燎上来,投在火盆子里,火团渐渐挣扎成了一个小点,最后成为一片不规则的黑色灰烬。
坐到马车里,眼前一黑,忽然之间像缺氧一样,阖了一会儿眼,眼前遗留了那一团火焰的红影,跃了一堆的影子,此起彼伏。
马车车板扣了两声,车窗从外头被抬开,一双眼睛似乎不放心,放肆地在马车里转了一圈。
胡卿言骑在马上,歪着脖子看了她一眼。
言子邑很警觉。
“瞧你这张脸,眼睛里都泛红了,想是昨夜一夜未睡,是操心你大哥吧。”
言子邑被他说得一愣,她确实昨夜没有睡好,却不是因为操心大哥。
想到这里感觉耳背一热。
但她不想被胡卿言摸到这些小心思,言语疏离,转问:
“胡帅在这里做什么?”
胡卿言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指了指悬在侯府门前的匾额:
“我说真的,我有时候挺佩服你爹还有你这个夫君。你看看,算来你们言府,也没有几个儿子,你二哥言淮从文,在礼部当了职,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四弟那个德性,我看他打小长起来,将来也难成气候,武艺上承袭你言家的就你哥一根独苗,我原以为言侯今日得要
入朝,没想到他依旧是闭府不出,连我不计前嫌想同他合计一番都没有门路。当然我更佩服的是你夫君,陛下今日朝上问他对策,竟然能一言不发,提议让那起子文官来议这事。”
他抿嘴一笑,颇为感慨道:
“我胡卿言看来这辈子都摸不到他的背了。”
日头已经沉了,打在他的背脊上,在他的肩膀处勾勒了两条笔直的金线,划进言子邑的眼窝。
言子邑有一瞬间的晃神,眯了眯眼。
“瞧什么呢?”
胡卿言在马背上折转了身子,往后头墙上望望,远空仍一片湛蓝,后头的瓦墙边上挨着一排碧树,上头团簇着紫色的小花,下头愈绿,上头愈紫。
胡卿言执着马鞭子,指了指,“这是紫薇,不过你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大概不识得。”
他说完低头,瞧了瞧自己:
“抑或是,被本帅形貌所迷?”
——神经病
言子邑暗骂了一声,瞬间精神了些。
直起身子,敲了敲马车板,示意车夫启行。
胡卿言五指一张,撑在马车外头,马车发出嘎的一声,就像一整个被他按住了一样。
他垂着眼,压着声音问:
“对了,你夫君要害我你知道么?”
言子邑抬眼看了他:
“不知道,胡大人多虑了,也没人要害你。”
胡卿言拿马鞭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一根手指敲敲眉心,皱起眉头,又忽然笑开:
“那我明白了,是秦霈忠要害我。靳则聿这个人……就算把我恨死,明面上还是要端着的……”
言子邑惊异于他的直觉和判断力。
立刻警惕起来。
她想了想,谨慎道:
“胡大人你也别套我的话,我与从前不同了,王府这些公事我从不参与,相信胡帅手底下耳目人脉众多,王府也不能例外,你可以去打听打听。”
他笑着倾了倾身体,“呦,我们王妃越发厉害了,这是要套我有没有在王府安插内奸。”
他看向外头,侧拽了缰绳,离马车远了一些:
“好了,别绷着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说到这里语气一转,
“放心吧,我有办法把我的人弄出来,到时候,顺带着你哥也一道没事了。”
他眼光凛凛,透着一种决然的力量感。
言子邑沉默。
“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没办成的。不过,除了一样……大概你一道忘了。”
他皱着一张脸,沉吟半晌,道:“庄子说,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谁弄我,我弄谁,总不会迁怒于你。”
第33章 舟中舟在行,目也在行。
回王府马车停在后院西北门处,就看见熟悉的背影正领着几个人往里走。
言子邑在马车上唤了一声:
“王爷。”
他停住了脚步,往身侧顾了一眼,原本要跟着他进府的人都退后了。
她提裙上阶,将入门廊,他伸出手来——
她的手落入掌中。
平日只是借力,今天他却微扣住她的指掌。
掌心略有一些针刺的感觉。
靳则聿本迈过门槛,忽然停住脚步,此时西沉的余晖已经不能全然落洒在门廊里头,只能半镀在他的背脊之下,他一张脸却在门廊底下暗着,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只见他往身侧略垂了头,言子邑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
才发现,她下意识弯曲食指,在他虎口下缘有一层厚茧处划圈,正触探着它的范围。
忽然想到,昨天就是这只手按在了她的腰腹,匆忙之间相互瞥了一眼,她忙收回手。
他轻咳了一声:
“我想着你在等消息,便吩咐马车停在这个门,离你院里近些。”
见他直奔主题,言子邑也不拖泥带水,
“回了一趟言府看了看。”
“岳父如何?”
“言……,不对,我爹……”
言侯的疾言厉色直逼了上来。
言子邑把脑中的情形都顺毛摸了一遍,将它们抚平,只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我爹还行,就是诗兴浓厚,情绪略有不稳。”
靳则聿勾了一下嘴角,是听她说下去的态度,言子邑捷转了语气:
“言府上下,此次仍旧闭门不出,我爹也未到朝中为我哥求情,对了,这个王爷你应该知道。”
靳则聿点点头。
言子邑把她同大哥的谈话略要地说了一遍,省去了一些部分。
她回来的路上已经打定主意——
尊重他大哥的个人意愿。
于是颇有愧意道:“就是白跑了一天,大哥还是不愿说他见的是谁。”
靳则聿垂头,放慢了步子。
似乎有一刻犹疑,接着抬了抬手:
“今日看来,因此事涉及颇广,陛下并未下令严查这些细末之处,陛下今日不提,按以往情形,便不会再提,故此事可先放一放。”
言子邑听了这话,缓了一口气。
“我信王爷的判断。”
靳则聿接着说:
“只是今日,有督军御史言,按律,凡有通敌罪事者,据辞斟酌入罪,若有通敌之嫌者,若不能据辞斟酌者,有职官者,先革其职,待有详据实证,查实辨明后方可官复。”他顿了一顿,
“所以你大哥于军中议官一事,恐要搁置。”
果然——
他这个思路和大哥是一致的,对于前程,她这个大哥也并非如面上那般云淡风轻,想到这里,言子邑微微皱眉。
靳则聿问:“怎么?”
“我哥今日也同我提起此事……”她解释了一下:“我们这里倒没说,萧相侄儿却提前到言府报了信。”
靳则聿抬指:
“你们言府就是他‘请来’入京的。”
“是。”
靳则聿低头,“我与胡卿言这些年来政见不一,唯有在言府入京一事上我虽不明言,却是一致的,胡卿言一直说萧相此举愚蠢……”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向她:“不过如今看来,我应念其恩。”
这……是那个意思吗?
言子邑觉得自己耳朵上像盘了两条小蛇,反复游走,噬咬自己的耳垂。
见他走远了几步,才发觉自己停留在了原地,忙赶上了两步。
展眼之间,已经到了自己的院子,众人见他们二人一齐回来,还一边交谈,面上都替她浮出了三分喜色。
靳则聿目下四周,兴许是他自带的气势,院里的人都把这怪笑给收住了,停住了手里的活,一下子都退了个干净。
他继续说:“御史说完,胡卿言当即便发作,因若按此处置,他的两个副将便不能在军中留任。泉兄只是议官,并未有职,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却是革职,故……”
他想了想,坦言道:
“故我们便看他如何行事,霈忠这次还将几个外戚牵扯进来,我观陛下的意思,应还是想大事化小,我估计胡卿言也看出来了,他善体上意,更善借题发挥,今日有人提出在明池行夺标犒赏一事是否因此事延期,他一口否决,说不能因一二人延宕众将久盼殷切之心。我估计他会在犒赏当日,想方设法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故相信此事七月十七既见分晓,就是要委屈泉兄几日。”
这是他从整个大局观上的分析。
从今天胡卿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乎是如出一辙。
心里不禁感佩他的确高段。
“王爷你真厉害。”
靳则聿微愕。
言子邑忙道,“这样也好,我听王爷的。”
靳则聿点点头。
“不过……”他看着她道:
“有一个人可能得吃点苦头。”
“谁?”
靳则聿淡道:“霈忠。”
举目一望,湖面像揭了盖一般蒸腾。言子邑问靳则聿为什么犒赏会在这个御苑办,靳则聿告诉她因为这里原是准备做一个
水军训练基地,以备南下征讨尚未归顺之地,现如今做军中赛舟之用,是一个同军事相关的御苑,这让她产生了一丝好奇。言子邑站在船坞边上等船的时候,看了看这造的四四方方的一个大水池,平静得如同镜面一样的湖面,亭台楼阁散立在各处,怎么也想象不出哪块地方适合做水军训练。晒倒是晒得厉害,船坞这一头三檐的龙舟只一叶,载了一波人之后要等,宫中娘娘自然是先行的,众人只好拿了团扇在船坞这头等它折转回来。
这舟到湖心左侧孤悬水面的“水心殿”距离不远,只是离主台并不近,主台是一个十字形的大平台,南面是一座拱桥,通向湖心楼阁。
武将在台上,女眷从收贮龙舟的船坞出发,到湖中的水心殿上观景,各不相扰。
大哥的事正如靳则聿所说被搁置了,陛下也没有要求进一步深入调查,但人在校事处羁押,心里总觉得有一桩事,连日来,基本不是和二哥商榷,就是替言母递吃食,或是积极向上安抚大哥,人都是紧绷的,这舟外面看看繁复,里头的空间却被挤窄了,沿着河走不觉得什么,进了舟中却有一股浓烈的脂粉气味,舟中诸人似乎也都发觉了,开始讨论身上的香是京中哪一家香铺新上的香,添加了哪一味从异域远道而来的香料。言子邑看见舟侧有比画框要大一些的四四方方的镂空窗户,便走了过去。
舟在行,目也在行。
舟行一半,正对着水中通往南岸今日犒赏设平台的拱桥。
见一行人缓缓走过拱桥,夏日的天气,人虽远,却瞧的清晰。
打头的人步子不紧不慢,正行到桥中,停住步不走了。
后头的人也都悬停在桥面,桥上便像从中间劈分了两半,一半空荡荡,一半压满了人。
言子邑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头拚入人群之中,快步往前。
隔着这么远,她似乎能听到老秦小碎步随着桥面发出的咚咚声。
言子邑不由一笑。
她撑着手底下的木框,索性把臂膀撑在上面。
他像是被老秦喊住了。
故而不动。
邢昭身形出类拔萃,侧立在他后方。
他走到桥侧,一手扶着栏杆,垂着头。
像是一边观鱼,一边在听绕后而来的秦霈忠说着什么。
水面波光粼粼,杨柳绕堤栽种,相互间隔得遥远,似乎有意放任媚姿,
他拍了拍栏杆像是要抬步,却在这时——
朝这个舟的方向望过来。
舟大,人小。
舟内女眷谈论脂粉的声音都散轶在了空气里。
言子邑想要不要朝桥中招招手。
想象了一下这个举动太傻了,便作罢。
兴许望得见,兴许望不见。
她也有些放肆地探了半个身子出去。
也放任自己隔着老远望他。
舟行桥动,只一会儿便划过了。
下了舟,女眷三三两两聚着。
刚觉得自己在这个地方的女眷社交圈子不甚宽广,有一只手从后头圈上来,挽过她的臂膀嘻嘻一笑。
她转眼看去,一段又细腻又纤长的脖颈,在日照之下和皮肤结合,明净滋润,似乎有绒绒的光感。
那姑娘故意转脸去看湖面,脚下半跃着步子,又转过头来,
“王妃姐姐。”
言子邑突然被人这么一挽,肢体反应没有跟上,估摸着自己的表现有点木楞。
邢右焉换了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王妃姐姐,你不会认不得我了吧,我把王爷大哥哥当成亲哥,把你当成自己姐姐。”
“右焉妹妹……我……”
听她喊了她的名字,她立马转喜,她低着头思忖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把臂膀架开了些,
“想是王妃姐姐是不惯被人这么挽着,平日里应该都是姐姐挽着王爷,那这样,我身量高些,王妃姐姐你挽着我。”
言子邑正想着——
你“王爷大哥哥”估计更不喜欢被人挽着。
无暇细追她这个第六感的来源,邢右焉就把掌背撑在腰间,做出邀请的样子。
言子邑看着她摇摇头,这一瞬却有被注视的感觉,下意识地抬望了一眼。
见皇后娘娘远远地端立在亭子里,亭子里虽然是暗的,但似乎正看着她们这个方向。
然后掩着袖子,同身边的一个太监像在交待着什么。
忙把眼睛闪回来,心里默念:
——不要@我,不要@我。
可惜今天的直觉异常精准,眼角余光见那个太监猫着身子过来,
“靳王妃,皇后娘娘有请。”
第34章 牛酒没想到他竟用这样的方式胁迫成帝……
她人到了皇后娘娘跟前,皇后娘娘脸上漾着笑,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正在搬动桌案的太监道:
“本宫看邢将军妹妹同你颇为熟稔,这水心殿也不宽敞,便吩咐在你身侧置了张小案,你们好说话。”
言子邑心想——天地良心,此乃第二面。
面上当然只能表示感恩,恭敬行礼:
“多谢娘娘。”
皇后娘娘托起她的臂膀,领她往后挪了一步,微微压着她的肩膀,携转她背对众人,就这个转身间,她看见坐上许多人的目光随了过来,等不到她洞察这些眼神的含义,皇后贴在她耳边道:
“你哥的事,本宫这里先给你两个字——放心。”
一国之后的手压在肩膀上,不知怎的,居然突然有种木木感觉,她不用力,却感觉很沉,从肩颈一直木到心口。
尚不知如何回应,前头突然有钟磬一响,所有人皆遥望平台处。
皇后娘娘收回手,同她挤了一个相当亲昵的眼色。
“此宴之后,你且稍待片刻,本宫有桩事要同你商量。”
说完,点了点她的臂膀,示意她可以归坐了。
说到商量二字,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但一时又想不到。
头悬一把达克摩斯之剑走向桌案,见右焉笑着伸手走拢过来,人稍微松弛了一些。
右焉抓过她的手,却未坐定,拉着言子邑走到殿边木头廊子的边上,指着那平台处,“王妃姐姐,我在寻我哥呢。”
言子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
湖面上起的连台,比一般的台基略低,盘龙的台阶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如同卧在台上。
只见王爷和胡卿言分坐两边下首,只是王爷的案要比胡卿言的靠前一些。
成帝未至,平台处各人皆在寒暄叙礼。胡卿言身边最为热闹,看上去都像是恭喜他的,或是按着他的臂膀,或是从后头拍着他的胸背,行动之间颇为随意。
右焉靠了过来,扯了扯她碰着廊边矮墙的裙面,拍了拍上头的粉迹:
“这里头临湖,砌墙的白灰着不住,”说完又朝远处张望,昂着脖子,自顾笑道,“胡卿言这个人真有意思,那日我在宫里碰到他,本不想理他,他却问我……”她换了胡卿言说话的语气,“‘丫头,你是不是因我比胜了你哥,心里不高兴?’我便说是,没想到他竟然说,‘那为着这个,下次也要比输一回’,王妃姐姐,你说说看他这人,有没有意思?”
咚咚的鼓声掩了她最后一问,那鼓声像自远方传来,从湖心主楼,依次响起,由远及近,接着湖中各处响起了同样的节奏,跃水鼓出了一种征伐之感,令听者随之肃然起来。见主台众人已落定,水心殿这头也都各自归位。
她们这个位置在殿中西南,视野很好,折转身,台上情形,一目了然。
一名太监立于侧台,执卷轴念道: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夫牛,大畜,敬天尊物也,‘牛’乃‘事理’,所谓‘能事其事’,必身强健劲者也,‘酒’者,‘久’也,载陛下望诸位长久奉忠之情,今蒙圣上旨意,先赍以此牛酒军前给赏,请发币金十万两,以充作皮袄牛酒银,论迹升赏,”
太监的嗓子本就较为尖些,场地阔大,他扯着嗓子喊出来,音调随水走来——
“请牛酒!”
话音一落,就有
一丛人从两阶鱼贯而出,敬抬着红布盖着的方盘,边上皆置酒一碗。
随后,那太监便开始念各人职官,按次序出立受赏。
只见诸将先把酒碗拿起,当众喝了,再将那方盘举过头顶,向座上成帝谢恩。
当闻得“禁军统领”几个字的时候,右焉兴奋地扯了她,“我哥!我哥!”
言子邑看着邢昭,不由得也笑了,不知道他又在哪里换了一套装备——
白袍银甲,熠熠生辉。
成帝待他不同于旁人,从座上起身,在台前踱步,从校场论到战场,再论到禁军诸事,皆嘉许了一番。
邢昭听完,大声道:“托赖将士同心同德,臣不敢居功。”
皇后娘娘的赞誉之声从身后传来:“邢将军愈发老成了,这答言,足见其这两年在禁军统领位上的历练。”
邢昭饮完酒,那太监提了声调,众人也转头看去,
“请督军都御史兼统兵右都护大将军胡卿言领赏——”
只见胡卿言从位中立起来,慢慢走到台中。
太监把酒碗端给他,他看了看酒碗,并未接过,而是转向成帝,跪下道:
“陛下,臣在此次校场比武中夺胜,臣斗胆,想另行请赏,还望陛下允准。”
成帝在案前不动,拨弄着手里的一枚小玩意儿。
胡卿言跪在那里,过了许久,成帝才言道:
“你先站起来,说说看。”
胡卿言站起身,把太监递来的那碗酒端在身前,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声道:
“刘烈,潮州人,年三十四岁,乾成初年八月领青中营,是青中营的先锋,有老母,未娶妻,李兆前,是平度西乡人,去臣之老家县城二十里,臣在洛城被人陷害,捡回一条命,原本的部族都死光了,是他带着乡勇四十人,来投奔的我,是承字营的先锋,去岁臣和陛下从章林死里逃生,便是他提议带着承字营的人来接应,年三十二,未娶妻,父母亡故。”
他戎马倥偬,语言掷地有声,把这个明池几乎要喊成疆场:
“我胡卿言纵然是个畜牲,但我手底下的兵都是好的,那两个副将,是因为我的马在校场里失了前蹄,才去戎居楼买马,校场那日,诸位都在,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没什么好瞒的,我也不会因着要撇清关系,就不向陛下讨这个人情。”
说完,他眼神掠过身侧:
“此二人念恩义,闻有北地马贩入京,想为我再寻匹好马,因禁令颇严,故在校事处谎称去戎居楼闲坐,在我胡卿言看来,此二人虽愚蠢,但没有错。”
他转向成帝,将那酒碗端了起来,举过头顶:
“臣什么赏赐都不要,臣今日便是要把他们从校事处弄出来,官复原职,继续为陛下效命。”
言子邑想起那日马车里胡卿言的话。
心中有些许触动。
没想到他竟用这样荒诞又直接的方式胁迫成帝当众表态。
又想想这似乎是既符合他作风,又最快速有效的方法。
“还有……”
胡卿言侧转向众人,端着酒碗从人前走过:“我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说一句。在座的,倘若有什么恩怨瓜葛,”他停顿了一下,环视四周,指着自己道:“就冲着我胡卿言来。”
他说完把手里一碗酒端平,猛地都喝了下去。
像一张纸入了火油,从耳后浸上来,瞬间满面渍红,浸润双目。
“别他娘的冲我手底下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些屁话我也不多说,有些把戏在我胡卿言面前使,没用!”
众人被他这番姿态所惊,所有人屏着呼吸。
成帝缓缓开口:
“此二人确实有功,可是御史们也都说了,按律,若无详据,有通敌之疑者,不可为官,你可有虑此?”
胡卿言把酒碗抛给太监,似乎早有准备,拱手道:
“陛下!”
“水木之战我们两个走到章河岭,精疲力竭,当时陛下神智昏沉,臣提着最后一口气驾着陛下过河,当时来寻我们的就是这两个人,陛下可记得?”
他紧道:
“他们两个若是通敌,当时陛下已脱力,我胡卿言就一口气,他们二人为何不效张、范之举,立地把我们宰了,再提了两颗人头去北境?臣就问一句这样利不利索?”
台中殿中有人没有绷住,发出了笑声,但此话不敬,忙都憋了回去。
“何须等到今日别人下了套子逮出来,这种事愚夫蠢汉都不会为之!”
这回轮到言子邑脸上挂了笑。
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远远看到靳则聿端起酒杯,缓缓地喝了一口。
然后又缓缓放下,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姿态。
不禁佩服王爷在这种时候的静定功夫,真的登峰造极。
手上一松,才发现自己的手拽紧了裙摆,手心上出了汗。
成帝这时站起来,指着他怒道,“谁给你下套了?!”
胡卿言双手插着腰,在太阳底下眯缝了眼,怒色中蕴上一点笑意:
“有些人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成帝拍案而起。
“这话说到这里就打住!”
成帝站了起来,走向台中。
“则聿。”
“臣在。”
同胡卿言相比,隔水而望,其余人的声音都显得飘远而模糊,言子邑竭力听着。
“你说这手底下办事的,若是个个得力,你说我们这日子是否过得松快些?”
成帝话中有话,不便立接,接着自顾道:
“比方说吧,邢昭,外能战,内能持,不居功,不自傲,”说到此处,成帝思忖了一下,加了八个字:“丰神俊朗,举重若轻。”
靳则聿报以一笑。
“这便是得力的。”
靳则聿微倾身,将案中酒杯拿起,擎在手中道:“这是陛下有德。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智勇之士皆归于陛下。”
这时底下似乎都很有默契,几乎同时站起来,端起案前的杯盏,重复了一遍:“陛下有德!”
这众人拥戴之声传水走来,水心殿中众人也都立了起来,举杯迎向皇后娘娘,此类流程言子邑仍不适应,反应过来已迟了半拍,赶紧跟上,左右一看,见右焉一脸兴奋,正沉浸于高台之上,忙轻轻拍她一下,给她也递了个杯。
成帝招手让众人坐:
“你们看看,这便是靳王,说出来的话,便是一个王爷该持的身份,孤才觉得自己身在明池,尚且是个‘陛下’。再看看胡卿言,还以为孤这里是贩夫走卒群居之所,不成体统。”
此时胡卿言却沉默了,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当然,有得力的,自然有不得力的。”
“秦霈忠。”陛下提了名字喊。
见秦霈忠从末座屈着身子过来,伏在地上。
“从去岁起,校事处便开始追查御马监细作一事,现今是七月,可拿到一个细作否?没有。可查出谁人通敌否?没有。弄得京城上下是鸡飞狗跳,三月,言府拿人,京城风言风语,险得边陲造反,七月,禁军辖内客楼拿人,京城人心惶惶,弄得孤不得安生。对了,怎么两次都把言府牵扯了进去,还连累了你们靳王。”
靳则聿接言引咎:“此事臣有失察之罪。”
成帝朝他摆了摆手,接着道:
“这次的事,细作既已死,这些人困在校事处也无济于事,孤的奶娘以死相逼,闹得孤也头疼,先都放了,但——”
成帝话锋一转,垂眼看着地上的秦霈忠:
“从今日起,限三月之期,御马监一事若仍查不出个头绪,孤便革了你的职!”
霈忠伏得更低了一些,语带惶恐道:
“臣有罪,谢陛下宽宥,臣定竭尽所能,查清此事。”
第35章 合时“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
为君者一番责敕,秦霈忠趴跪在地,谁也不敢动,立在阶旁的太监显然惯于处理此类场面,将胡卿言抛来的酒碗归置妥当,抬首兀自喊了声“请将军谢恩”,接着,拊掌两声,楼台处的鼓吏适时跟进,东南西北层出不穷的鼓音一下一下送进众人的耳鼓。
这鼓声伴随皇后娘娘时不时递来的关切目光,仿佛一下下敲击着言子邑的心旌。
曲终,鼓声渐驰,台上的人都缓缓地动了起来,水心殿里诸人也都缓动起来。
惟言子邑不敢动。
待她目示右焉跟着众人先走,便站起身,正思考自己是应该原地不动还是迎过去,皇
后娘娘的步子已经流动到了她的身边,含笑按着她坐下:
“你瞧,本宫说无事吧,此事一出,本宫便同陛下说‘要留余地而处人’,哪有抓个细作把自己人都牵扯进去的道理。”
这会儿皇后娘娘的话,仿佛又肩负了这桩事的“核心功劳”。
她起身为礼,“此事多亏娘娘,娘娘恩德,妾身定不敢忘。”
皇后娘娘这个岁数,眉眼依旧带媚,很好地蕴合了端庄和媚态,挨着她道:“外头传言你‘性子冷僻’,今日见右焉与你投缘,可见传言之弊。本宫这头正有一桩事,明说吧,本宫有一侄女,一直心系邢将军,十八了,”说到岁数她叹了口气,“因曾遥见过邢将军一面,说亲的一概不应,便耽搁成一桩心事……这次戎居楼之事把本宫哥哥也牵连进去,他也是虚衔在府,落得愿意四处散散,虽未曾如你兄长般现在仍羁押在校事处,毕竟也受了一番惊吓,本宫这里不能明着说安抚,但也要表表意思。”
言子邑心里漏了一拍,难道——
这是要她参与逼婚?
“邢昭这个性子,轻重长短,尺度之确,漫说本宫,陛下要强免于他,也颇不易应。”皇后言辞之间虽是无奈,但语调里却带着一种与之矛盾的激赏,“本宫想想,他最听靳王的,你和右焉也近,由你出面,我们或在王府,或在行苑,热闹一日,让他们二人能在一处,既了她一桩心愿,本宫在娘家人那里也好交待。”
言子邑心想,邢昭这个条件如果是想要积极参与皇室包办婚姻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这时候不得不把王爷端出来挡枪了,她佯装一点无奈道:
“想必皇后娘娘也听说了。王爷端言整肃,平日在府里也是如此,同皇后娘娘说句实话,妾身在府里也要察言观色,若靳王事忙,真是大气也不敢出,缩在自己院里不敢出来,生怕惹了王爷心烦。这次哥哥出了事,人在校事处,妾身也未敢同王爷言语半句。”
“靳王就是这般,太拘谨!”说罢,皇后娘娘带着指点的口吻:“你也太小心,为人妇可是一门学问,一味退忍也不是道理。”
言子邑点点头。
“妾身见识浅短,多承娘娘提点。”
“你当本宫不识人么?你一瞧就是知些世情的,说到见识,”
说到这里皇后娘娘冷哼一声,眼中转冷,像是从心里蓬生出一丝恨意,但又像顾忌着皇后的身份,马上又收了回去,换了调侃的姿态:“你们府里的苏竹如倒是‘见识不凡’。她是靳王的弟妇,陛下曾让本宫的父亲收他做义女,也算是本宫名义上的妹妹,本宫同她说这桩事,竟然一口回绝,还给本宫讲了一番‘道理’。”
这时舟回,靠了亭岸,便有两个宫女下了舟,从舟前的走道上过来,说舟已备下了,皇后娘娘点点头,携她遥指龙舟,道:
“本宫万事最喜顺水推舟,不喜强人所难。”
这个话是给她施加压力了,还结合了景物和交通工具,信手捏来,浑然天成。
皇后娘娘转望她,“常言道‘事在人为’,你试试,若讲得成,便最好,本宫等你好消息。”
领了个任务从行苑出来,一路上人有点晕晕乎乎,竟然感觉这明池格外景秀壮丽,有山河一片大好,内心一片茫然之感。这四四方方的明池,宫苑外道能停驻车马的地方不多,北边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来来往往的,兴许是今日武人居多,站满了跨刀执枪的将士,也有骑在马上的,马蹄子刨着地面,似乎有些不耐烦,像是已经久等于此地。
在水心殿里看,这些武将看不出什么。这般聚在宫苑外头,甲胄蹄铁在烈日底下闪着簇簇金光,都是高头骏马,人乘其上都显得格外矫健,虽没有多少人,一丛丛地散着,但极有气势,能够想象都是立马能够披甲上阵的。但听得有人一喝,众人都相互招呼,驭动马匹,向一个地方渐拢过去,那地方围着一辆马车,她认得是府里的马车。西面道上来了十余骑,分列两侧,中间两人慢驰着马,一个垂头,一个笑望另一人。
这一对“腻友”赫然是秦霈忠同邢昭。
她扶着侧拦,半探出身:“你们两个到哪儿去呢?”
老秦一张脸发青,闻声探眼过来,再用马鞭指指北面众人聚合之处,喊道:
“王爷说了,让五军都督府的人都回去,他有话说,有两个将军在点牛酒钱,有两个在北郊督兵,哦,还有我们李指挥,等人齐了一块儿走。”
“那不耽搁你们,快去吧。”见邢昭投过眼神来,言子邑先按下心中事,笑道:“恭喜将军,得陛下盛赞,实至名归。”
“王妃,我都这样了,你还赞他。”秦霈忠嚷道。
言子邑笑道,“我瞧你还行,心态不错。”
“王妃要不您等等,待事毕我回头去签个条儿,今晚一道把泉兄请出来。”
言子邑心里一动,转念一想——
这难道不要走个流程之类?
便缀了一句:“这行么?是否需等批文之类?”
“口谕都有了,还耽搁什么?当然得把那外戚先请出来,‘稍补过失’。”秦霈忠舒了舒脖子,“不过,胡卿言的两个人,这定然是要公事公办,等往来文牍都结了,才能放人。”
秦霈忠既如此提议,言子邑便让马车跟着队伍后头,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只隔两条街,天气虽热,找个树荫底下停着不算太晒,正有些后悔没向他们打听一下王爷这个会是大会还是小会,长会还是短会,估摸着秦、邢二人也不一定摸得准,正这样想着,一个有些面熟的王府随员寻过来。
那随员隔着马车道:“禀王妃,王爷说了,五军督府后头的撷勇楼,底下是一个后厅,王爷平素偶作起居会客之用,校事处离五军都督府不远,王爷请王妃到后厅暂歇片刻。”
说完摆了一个请的姿势,便直接在前头给车夫引路。
衙门的后巷极窄,勉强只能挨着两个人一道走,马车是过不来,石壁透着凉气,踏进后厅,竟觉异常幽静,脑子也清晰了点,望见青莲跟在后头,突然想到事情尘埃落定,应该派个人先去言府报个信,便吩咐了她。
显然青莲对言府感情颇深,听完一脸喜色,裙角一旋,化身成一只喜鹊轻快地走了。
坐下来便有些后悔,厅里有一位嬷嬷侍立在侧。
那个见熟的随员,给她端来一套碧绿的茶具,遥立在门槛边。
上完茶,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正显得有些不自在。
瞥见外头天井里走来一身影,抬首望来,极有威势。
未跨进门槛,后头就有一人随来,似乎向里面望了一眼,忙止步跪下:
“王爷,今日集议未免迫促了些,是否要请录事堂录,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道:“不用。”
那人领命便退。
厅内诸人行礼:“王爷。”
他道完免礼,看向其余二人,“你们先去吧。”
言子邑怕影响他办公,先道:“我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
靳则聿抬手,“无妨,”似乎又想到什么,补了一句:“只是你在,我恐怕会稍有拘束。”
“拘束?”
他看着她:
“本王今日是招他们回都督府——”他略作停顿,目光朝外头挪了一下:“训斥来的。”
“啊?”
他笑笑不作详解,“听闻皇后娘娘留了你?”
“嗯。”
他垂目,似乎从她这个“嗯”里头听出了端倪,问,“怎么了?”
言子邑也朝外望了望,觉得此时不是好时机,‘王爷’正要赶去主持会议,手底下办事的人刚挨过龙批,王爷虽然看似很淡定,但论心里有多平和乐观,估计也挺难的,找领导“汇报问题”也要讲究
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道:“王爷您前头事忙,晚些回府再说。”
“长话短说。”
他今日气势有些逼人,言子邑被这简短的四个字一激,不敢再多绕一个回合,忙赶紧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末尾也学那个随员加了一句:“还请王爷示下。”
靳则聿静静听她说完,听到要他明示的话,浮起一丝微笑,问:
“你怎么想?”
“邢将军是王爷的人,一则我若越过王爷贸然去说,总觉得不太合适。”
他扬了扬指: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言子邑想了想,反问他:
“二则我想听听王爷的想法,我虽然同邢将军交情不深,但隐隐觉得他对此类事颇为排斥,皇后娘娘头一遭同‘靳王妃’开口,这样两难,若是王爷,如何兼顾?”
靳则聿微笑摇首,接着眼神微凝,眉眼间呈现出来的,是那种历经磨洗过的真正的平静,道:
“你可以提出来,但不要是替他拿主意的提法,你是我的王妃,同他也无所谓交浅言深,把你的顾虑告知他便是,当然,”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侧脸沉声:“他自然也可以拒绝。”
言子邑本来心绪纷纭,被他这么一说豁然开朗,忙点点头,“多谢王爷指点。”谢完带点歉意笑笑:“您日理万机,怪我没抗住,还给您加了一桩事。”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话落,靳则聿便微抬手示意了前院的方向。
言子邑屈膝行礼。
迈过门槛,靳则聿顿下步子,接着她后半句,缓道:“我起于草莽,从宦有年,即便现在,也有诸般不由己之时,你不必自责。”
她侧身站着,回味着这句话,直到靳则聿退出眼睑,言子邑突然想到——
是了,他娶“言三小姐”不也是不得已么。
五军都督府,万策堂。
正厅中间的人正是靳王,讲到深文罗织之语,众人便知是要议今日明池之事,紧挨着他左边的是禁军统领邢昭,跟在后头是五军都督府隶属的几位将军,右侧是秦霈忠、李通涯和掌管军物上的两个都办,此时也都站了起来。
靳则聿看了一下众人,先道:“时事艰难,仰赖各位同力,有昼夜从事,本王喟叹不如的,比方程将军,于营中练兵,如炉炼丹,几无须臾稍离。”
程将军出列拱手,靳则聿走至他身前相扶,折身转了话锋,“五军都督府自开府以来,便无和同积习,本王有话也便直说。有程将军这般楷范,当然也有迁延日久,不尽如人意之事。今日,本王请令将军、指挥、督办来此各抒所见,是望能够集思广益,延纳众智,以济时艰。”
李通涯环顾四周,侧身一步行礼道:
“我是素来厌阅文官们那一套模棱气象,”他也不同众人客气,直道:“王爷今日既召大家来,我便先说几句。”
他一只手指点着脸,半边的脸皮随着手指移上了一些,“既然陛下今日直指御马监一事,我便说说此事。”
秦霈忠冷笑一声。
李通涯望了他一眼,他向来是有针砭之人,并不理睬,继续说:
“第一,我觉得御马监这事其实不用如此大张旗鼓,风声鹤唳,御马监是内监都督、禁军提领,牵扯内外,其中机轴在于事涉陛下,一旦认定了方向,这事便会牵扯甚大,人人自危。第二,我感觉,秦司卫许多时候,有大道不走,却‘唯捷径以窘步’,有时候却舍近求远,比方说,御马监这个事是如何来的,北瓦兵能洞悉我军的去向,大军一触即溃,退军途中,有人着了我军的甲胄,暗中假做援兵,后来给胡卿言杀了,搜到了一块御马监的腰牌,御马监的腰牌有的人本就不多,擅离身者重罪,擅借者死,那秦司卫为何不从这块腰牌入手,御马监是我朝新立,腰牌是哪一批的制式,这一批共发了多少,有多少人领,这些官物必有登记造册。”
秦霈忠打断他:“这些我早查了,乾成初年春天制的,一共制了二十三块,有三个说丢了,人还在校事处拘着呢,要不要我现在领李指挥去瞧瞧?”
“那这个官物是由哪里督办,造刻之所由谁人经手,其余这二十人有没有可能偷梁换柱,这些人的动向,同哪些人有过接触,秦司卫可都查了?”
“李指挥,要不您别守城门了,让王爷把您放到校事处,我替您去守城门得了。”
“放肆!”
一直垂着眼听着的靳王此时打断了他们,倏然抬眼看着众人,目光锐利,最后落在秦霈忠身上,看得他脸色一变,气焰全无,忙低下头去。
靳则聿跨过前案,走至门槛,望着外头,半晌道:
“赏罚擢黜,皆是陛下恩典,谁可自取之?”
第36章 饮酒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
邢昭闻言立刻退了一步,跪了下来。
将军们见邢昭跪了下来,也忙从座椅边退到其身后,跟着跪了下来,秦霈忠自知失言,忙也埋头跪了下去。
……
这个厅堂前头有一个小天井,前檐的门窗都打开了,白云从天井上头缓缓移过。
言子邑有些疲惫,言家大哥的事情刚告一段落,又就接了任务。不过她有乐观的一面,往好的方面想就是先解决了一件事。她那么一个挺喜欢从值班室遥望高楼大厦,灯火通明的人,就这么半年间,也能坐在这个厅堂里,从这个角度静静欣赏天井里头那几株攀着扭曲盘旋、苍劲古朴的老树干而生的橘色小花。
靠在木头椅子上,外头的鸟鸣格外的清晰,伴着前头厅堂里传来的议论声,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语速最快的声音应该是李指挥的,秦大人的声音听着有点虚,今天像是中气不足。
接着一声追着一声,像是产生了什么意见分歧,正在激烈的争论,就是内容听不清,仅能模糊听得一些轮廓。
突然,一个严厉的声音蓦地遏住了他们。
前院瞬间毕静。
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言子邑不禁感慨:
——确实挺凶的。
一个人听了会儿鸟鸣,端了茶几上的茶杯,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觉得此时此刻,有种在男友办公室里坐着的感觉,想到这里自己先不好意思,托着腮帮子捂了半边脸。
她伸出食指在陶瓷的茶杯外头摩挲着。
觉得这种时候更应该来一杯咖啡,遗憾的是没有原材料。
思绪一阵翻飞,脑洞正飘到——《我在古代研究咖啡豆种植技术》
从天井照壁处传来脚步声。
她赶忙抛弃幻想,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邢昭。
立在天井里头同她执了个礼。
“昭,有话对王妃说。”
他实在英俊,面上略带一些愧色,这样静立在院中,更显得温朗英秀。
他来得突然,言子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道:“正好我也有话对将军说,将军您先说。”
话还未说完,就见邢昭已跪了下来。
言子邑一懵,又不好上手去拉,忙说:
“将军跪我干什么?快起来。”
邢昭略一沉吟,抬头道,“王妃可知,令兄那日是应我之邀,在戎居楼一见。我从霈忠那里得知,王妃近日为此劳心,但念及此事并非牵连昭一人,故尘埃落定之前,未曾明言,还望王妃见谅。”
言子邑见他仍旧跪着:“我知道……你先起来。”
看见邢昭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言子邑接道:
“我大哥的嘴同个河蚌一样撬都撬不开,我是遵大哥的命,回言府寻你那封书信的时候瞧见的,信已经烧了。你放心吧,我同谁也没说,王爷也没说。”
邢昭的眼神微动,复杂中透出一丝动容,但似乎欲言又止。
言子邑马上反应过来,
“王爷知道是不是?”
“王妃,想王爷……”邢昭应变极快,是一副生怕破坏他人夫妻和谐的表情。
言子邑忙抬手,她想了想,释然道:
“我想王爷不告诉我,同我没有告诉王爷,其中的原因兴许是一样的,邢将军不必介怀。”
“王妃胸怀如此,昭……其实那日王爷王妃来禁苑探我时,霈忠便同我说他有一番筹谋,那日我到戎居楼,察觉不对,便在戎居楼后头的巷子等了一会,看到霈忠暂押着人出来,又想到那日他说的话,便猜到了大概,于是立马派人出城知会了王爷。”
言子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想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反应还能这么迅速,简直跟开了监……开了天眼一样。”
邢昭笑笑,语调里多了一丝调侃之意:
“王爷对我们这般了如指掌,是否也让王妃脊背发凉?”
言子邑恨不得疯狂点头,“有,有,有!”
邢昭转了正经:
“陷令兄于险地,是我的不是了,还劳王妃替我隐瞒,昭欠王妃一个人情,说要报答的话未免托大,还不知王妃寻我何事?”
言子邑低头。
觉得这事来得不是时候,又似乎正是时候。
又想到靳则聿的话,拐弯抹角不如直言其事,于是低头笑笑,
“早知道我应该先说,这样一来,倒显得被动,像我在裹挟你报恩一般”
言子邑把皇后的意思简略地说了一番,接上一句:
“我刚刚在来的路上想了想,可能还是我智慧不够,应该也有什么更圆融的方法把这个事情糊弄过去。”
邢昭垂头。
“王妃如此坦诚,昭也不同您绕弯子。我同胡卿言、荀衡三人,在这京洛之地有一些虚名,想必王妃也知道。往俗里说一些,有些情势自是难免,也非一日两日,自是稔知之,勉强能敷衍过去的,自也有圆融之法。更不是说清高自傲,或有什么曲折衷肠,难以言说,此事对于昭来说,为难之处,非关皇后侄女。”
“那……”
邢昭侧过脸,笑意中半带苦涩,过了一会才缓缓吐了一句:
“是因为皇后娘娘。”
说完无奈一笑,
“王妃届时便明白了,这桩事昭应下了。”
说完目视她一眼,朝前头侧了一侧,言子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