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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臣 旷宇 22487 字 6天前

秦霈忠僵硬地从里头过来。

他步履非常慢,脚步像灌了铅,一张脸像涂了一层铅灰。

邢昭同她使了个眼色

言子邑会意,点了点头。

邢昭立时便改换了一副轻松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嬉笑着拍了拍秦霈忠的背:“不好受吧?”

言子邑接着他的话问了一声,“怎么了?”

秦霈忠缓了一口气,道:“王爷说了我两句。”

邢昭调侃:“王爷说你两句又怎么了?刚陛下如此训斥,都未见你这样?”

秦霈忠人还是很恍惚:“这陛下,王爷……”

邢昭抬手按住他的胸口,拍了拍:“我明白,陛下训斥就像从外头压上来,从外头压人一时是压不死的,王爷就像从这头压上来,把你给压塌了是不是?”

霈忠指了指他,“正是!”

“走吧王妃。”

“现在?”

“是。几位将军难得来,王爷要同他们看舆图,让我们先去。”

邢昭扶着他的肩膀,状似无意道:“我同你们一道去,晚些同你喝一杯。”

老秦亲自问狱吏索了钥匙,把大哥解了出来,言子邑远远望见陛下奶娘的侄儿,只见秦霈忠拉来了一辆马车,那侄儿登车之后又下了车,再对着我们的秦司卫一揖,老秦对着车上抱拳,两人“依依不舍”,不像是结了仇,更像是老友惜别,关出了深厚的友谊,不禁感叹秦大人能把这得罪人的工作做出这种效果,也算得上“另辟蹊径”。

大哥同他行到近处,秦霈忠拍了拍他的袍服,“王妃你瞧我伺候得好吧,绝对和府里没什么分别。”

言子邑看着大哥点了点头。

大哥同站在身边的邢昭相顾一眼,兴许这一眼稍长了些,引起了秦司卫的注意。

他手悬在腰间,指了指二人,“你们……我好像听你小子提起,是不是在洛城交过手?”他们二人都不说话,秦霈忠眼睛闪了闪,“这么着吧,校事处离梯云楼近,言大公子若不着急回府,赏个脸,我们一道吃个酒,让我也陪个罪。”

嗯?

那她呢?

兴许是没做好表情管理,被邢昭捕捉到。

邢昭笑道:“王妃是否想同我们一道喝一杯?”

“嘶,王妃虽是女眷……”秦霈忠眉间拧了一道川字纹,左右一顾,“校事处在梯云楼长赁了一间厢房,后头是假山做的梯,可以避人耳目,我们武人没那么多规矩,王妃去不去?”

气氛烘托到这里,把心底久未浮起的松快情绪一齐托了上来。

似乎有一种回到派出所值班结束同弟兄们一道撸串的感觉。

她也不扭捏,微抬了下巴,

“走。”

除却楼是红彤彤的,不时传来推杯换盏的声儿,周围皆是一片静。尤其是这个庭院,从校事处一路行来,夜慢慢地合上来,楼侧有一座假山,紧倚着楼堆叠上去,假山上辟了一条窄道,直延到二楼朝侧边开的一道小门,七月十七的月依旧囫囵圆,刚刚爬了上来,溶溶月色,恰好悬在假山上头一点点的位置。众人拾级而上,打烛的人在前,给这条假山道着了一点灯色,假山的石道有些打滑,言子邑这双绣鞋抓地力不够,言家大哥回头拉了她一把,一瞬间,言子邑倒觉得真有点像他妹子。

眼前的楼内灯笼打得极亮,四角廊檐处,粘连成一片片的红,从外头的夜暗处跨进来,有短暂的不适应。

这一间虽然是隔着的,但楼下的热闹却隔不住。

“不用梯云取明月,水晶宫里度中秋。”邢昭道。

霈忠笑道,“刚过了中元,中秋还迟着呢,不过这句倒应景。”

走过五色流苏作的帐帏,前头是格扇门合紧,格心交得很密实,几乎看不到外头,言子邑推开半扇小窗,是红彤彤的楼道,廊边各处悬挂佩饰和香囊,眼见之处都是光彩迷离,香气四溢,从这个角度往楼底下望去,人头攒动,一些叮叮咚咚的乐器声儿不知从哪里落入了里头,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头能感受到酒楼的那种热烈。一个着紫裙的姑娘,背影袅袅婷婷,领着两个侍女模样的人各捧着一坛子酒,从对面阶上慢慢上来,小窗能开的有限,言子邑本想看看妹子美貌。

刚想倾出去一点,就看到妹子一张艳饰的脸出现在面前,虽错愕,但仍笑看她一眼。

言子邑忙从窗边退过来,见老秦在那里指着一张落地的长桌案,嘴里说着什么。

残余在耳边吵闹的余音还在,秦霈忠的声音有些模糊。

走近了才知道他在分派如何落座,

“我们武人没有那么多规矩,王爷不在,王妃朝南坐,我们分坐两边,言家大哥坐那儿,”又指着东面的这个位置对邢昭说,“你坐这儿,我坐你边上。”

这里诸人在这些上比较“随性”,也服从他的安排。

邢昭和大哥两人坐下来的时候,互相看了一眼,又几乎同时垂眼下去。

门口传来一甜声,那姑娘施施然走进来:

“秦大人,奴给您送酒来了。”

“来,来。”

“秦大人,不给奴引荐引荐?”

说罢从后头搂住秦霈忠的脖子,秦霈忠一口酒都洒了出来。

秦霈忠拍了拍她的手背,看了言子邑一眼,回头挤眉弄眼,道:“别,坐好,坐好。”

那姑娘拍了拍他的臂膀,抬起手击了两掌,外头端来一个比寻常碗要小一些的莲瓣状碗,坛子里头的酒注了出来,倒了满满一杯:

只见她抬袖掩面,一饮而尽,

“秦大人是奴恩人,恕奴唐突,今日也不问嘉客名姓,便陪诸位尽饮此杯。”

说完非常“识色”地离开了,言子邑笑着转头。

邢昭似乎看出来她眼神中有比较丰富的内容,

扣着酒

杯笑道:

“老秦这个人,看似红颜知己多,其实可规矩着呢,这些姑娘平日里给他探听消息,不涉风月。”

秦霈忠端了酒盅,突然感慨起来。

“没用,你看,做了多少事,该是无能之辈还是无能之辈,该丢人照旧丢人。”

邢昭拍了拍他的臂膀。

端起酒杯,从她身前递过去,大哥微愣。

也给自己的杯里注了酒。

两人抬眼互看了半晌

他们二人的酒杯离她挺远,言子邑还是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像是怕破坏了二人之间的气氛。

霈忠自顾牢骚,楼下有些嘈吵。

他们二人酒杯一碰,似乎显得点尘不惊。

邢昭垂下眼,轻扶杯盏,侧头转望秦霈忠:“你也不用太沮丧,陛下不是允了三月之期么……”

秦霈忠摆摆手,“要找新头绪,谈何容易,我所按线索者能用上的都用了……”

喝了一口酒人就有些热,比平日里多了一点表达的欲望,想想政治水平上她绝对是个弱鸡,太没有立场说话了,但工作经验相对来说还是先进的,她虽然也不喜欢梳理材料,搞数据,但这些东西对于案件来说真的能发现很多细节问题,言子邑想了想,“秦大人,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我总听你说找新东西,但今日我也听到陛下说,这事儿跨度很长,有快一年了,这一年的时间,秦大人你负责这事儿,你手上的案卷、往来文牍包括一些证物,一定是最多的,你不如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就从手头上已有的东西,去发现一点端倪,这事儿虽然繁琐枯燥,但指不定又有用。”

她发现秦霈忠的脸色逐渐暗下来,又添了一句,“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你久在校事处,定比我想的周到。”

邢昭低头,用拇指整了整袖口,“王妃,你这话同今日李指挥在万策堂说的如出一辙。”

第37章 礼匣本王不想再见到

“哪里如出一辙了?”秦霈忠斜了他一眼,“他李几点若能同王妃这样说话,我至于在王爷面前同他起龃龉么?我这个校事处的司卫再怎么说还有仨月呢。”

言子邑忽然想起那日胡卿言在马车外头的话,

“还有老秦,我觉得陛下虽然给了你三个月,但你不要太着急,我怕有些人利用你心急,套路……”她想了想措辞,“比方说,这个人故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然后你因为心急,反而容易落入他人圈套。”

秦霈忠眼神一晃,酒杯落在半空半晌,“王妃这么一说,我都感到背上起汗了。”

邢昭手里拈着酒杯,抵在唇边:“王妃是想说胡卿言会抛出诱饵,请君入瓮。”

言子邑不禁感叹他们反应极为灵敏。

但胡卿言不管如何,确实做到了当日他自己说的话。

言子邑思考了一下,说:

“倒也不一定是他,比方说三月引你们到言府挟持我的那个外邦细作,其实就是这般。”

“对。”霈忠点了点头。

话里的意思到了,她也不再多说。

秦霈忠红着脸,一双眼睛是清醒的,

“王妃,我懂你的意思,或者换个说法,我试试。”

他垂头想了一会,手上捉了一个葡萄,捏了一会儿,抬眼看她:

“王妃,讲到胡卿言,有桩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我同言家二哥到府上寻王妃,我一直寻思,王爷为何不支开你,反而要当着你的面戳穿我,我当时面子上下不去,后来静下来想想,王爷是个谨慎人,此举或许另有深意。”

邢昭咳了一声,“老秦,你酒多了。”

秦霈忠低头,五指一并,在桌上划了一道线,然后往边上一撇:

“我这里先把和李指挥的个人恩怨搁置在一边,王妃,你进府之前,李指挥在王爷面前有‘床榻蛇蟒’之语,”他转眼看了看邢昭,“当时你不在,你说王爷是不是把这个话听了进去了?觉得王妃会效法如姬故事。”

言子邑内心一窒。

这个什么姬的故事她没听过,“床榻蛇蟒”她懂了。

邢昭戳了他的胸口,

“真喝多了,言大公子在呢。”

秦霈忠抬眼看了一下言泉,言家大哥目落酒菜,不动声色,

“得,得,不说了,不说了,”秦霈忠抬起一只手,仰头又一杯酒下肚。

邢昭低首,思忖半响,笑道:

“这么说吧,我觉得王爷,这么比喻或者不太恰当,王爷虽然长不了我几岁,更是比老秦小了许多,从边地到京洛,饱阅世事风尘。我有时觉得王爷如同你我之父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很多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王爷作为一家之长,有时也会历练历练我们,把我们至于种种情形之下,他则在一旁,瞧着我们。”

言子邑想到自己曾说过靳则聿像邢昭的爹。

他还有一丝丝不悦,于是在心里嘀咕:

——你看人家现在说了,你就是他爹。

他笑了笑:

“就这么说吧,其实我觉得王爷有时候瞧我们做事,我们做成了顺水推舟,做不成的时候,再数落两句,这时候当时、当地、当因,谁都不能驳什么,我觉得这是王爷的驭人之术,但就如同做一个父亲……”

他眼光中一片真诚,说到这里有一丝动容,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许多担子他都担了,出了事也会护着我们。”

闻言秦霈忠先垂眼下去,默然半晌,自顾吃喝。

楼底的嘈杂声蹿了点上来。

言子邑忙垂头,趁着这片刻的沉默,提了一条帕子出来。

不知是笑的还是被邢昭所感染,还是酒喝多了情感丰沛,总之眼角微湿。

她依旧用不惯丝帕,最后还是用指背掠了下眼角。

没想这个动作落入了邢昭眼里:

“王妃,如何?是否听昭所言,想到王爷种种好处,情难自已?”

言子邑双颊发热,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呵……”秦霈忠笑了两声,端起酒杯,“同王妃陪个不是,适才失言了。”

“我虽没有家室,但王妃这个性子,既然已在王爷身边,如鸡伏卵,如炉炼丹……时日一久,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我什么性子?”

秦霈忠赤着脸,神情严肃:“……这么说吧,现在这京洛女子,不是矫揉造作,就是自视甚高,王妃,你可没有半分。”

听了这个“注孤生”的二极管逻辑,言子邑笑笑。

略昂首朝他示意邢昭,“那右焉是矫揉造作,还是自视甚高?”

“右……右……右焉,”他看了看邢昭,磕磕绊绊想了半日,“右焉还是女娃,算,算,不得女子。”

说完秦霈忠轻拍了一下桌案,“王妃,你给我下套呢。”

拍完又觉得不敬,赶紧摸了摸桌案,“要不是我机敏,差点给王妃讹住。”

众人皆一笑,言子邑端起酒杯,“好了,为了印证秦大人的话,我们尽饮此杯。”

出了梯云楼,便起了些风,月亮不及来时那般,像被洗涤了净挂在空中,此时却在状如碎絮的云堆里浮浮沉沉,一会儿整个溜出来,一会儿又整个埋在夜色里。秦霈忠果然喝多了,此楼主人过来招呼,提议由他们送秦大人回去,邢昭却婉言辞谢,另从校事处调备了一辆马车。

言子邑觉得他们兄妹二人行事都有极细腻的地方。

想起皇后娘娘形容的“轻重长短,尺度之确”,其实是相当精准的。

暗巷里头也由不得月色遮掩,送走老秦,他们三人立在巷中。巷子深里头没有放灯,只巷口有一道赭色高拦,贮在巷口,上头挂两盏灯笼,斜立在巷前在地上打了一道斜方黑影,里头框了三个人影子,都衬得格外长大。

邢昭抬头望着大哥,没有寒暄:“那日我并非爽约,其实我早到了戎居楼,因察觉有异,便匿在侧后的巷子里观察了一会,未想到落了自己人的圈套。”

说完转头看向言子邑:

“王妃是内眷,许多事想必不知。当年三皇子欲扮作卞将军的谋士,同进洛城劝降王妃大伯,以立奇功,卞将军犹豫不决,三皇子一意孤行,当时天下已得泰半,陛下虽只封王,卞将军便已有所顾忌,不敢违拗。谁知凡事难可逆料,三皇子同王妃大伯起了龃龉,竟未来得及说辩,便一箭要了他的性命。皇子尸身未乞取,此乃愆尤,言基伍要我单枪匹马进城乞尸,我作为将弁,义不容辞,因新沛之事,他恨我切齿,竟囚禁了我,欲对我用非常之刑……”

他抬头望了大哥,“是言大公子救了我,并将三皇子的尸体交于我……将士们见我归来,并不知我被俘过……还为我庆了功,这些年洛城这几桩事总是浮上来,袭扰心间,”他垂头笑笑,“便想只有再见见大公子方能宽慰一二。”

大哥眼神落在他面上,道:“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你这样子可不像禁军统领。”

邢昭淡然一笑,眼底有一种悲凉,却作轻松语调:“我这个禁军统领有什么样你是没见过的呢?”

言子邑眼珠子从这个人身上提溜到那个人身上。

觉得此时站在这里感到局促不安,犹如芒刺在背,觉得自己像个多余人。

二两白酒让她浮想联翩,急需配点花生米。

回到王府马车颠了一会,有一种今天的车轱辘没有磨圆的感觉,总想下车自己刨两下,颠到一半就觉得不对,秦霈忠关于她是“床榻蛇蝎”的话像掺在酒里,后劲十足,一道在胸中颠簸。

颠到府门前,

把判定自己是奸细这件事同残酷的开国削权斗争联系在了一起。

觉得自己洞见了大局。

下马车的时候脚尖一虚,才发觉自己可能也喝多了。

一纤风从颈边缭过,略一瑟缩。

看见王爷竟立在自己院中门廊底下。

府外报更的锣声越墙而入,不觉已到了三更,言子邑先开口,“王爷,我同我大哥,还有秦大人、邢将军……”

他背光而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感觉有些严肃,

“邢昭同霈忠皆派人同我知会了一声。”

言子邑没想到他们两个都替她打了报告,心里暗骂了一声,听出了弦外之音——

没想到自己没找茬,他却来兴师问罪来了。

青莲派出去了,手头上没人了,再说——

她低头一笑,“这么说来,妾身也应该派人知会王爷一声,只是妾身冒昧说一句,王爷出入王府从未知会妾身,妾身依着王爷行事,常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多此一举。”

她脱口而出。

没有平日的隐忍。

靳则聿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会,似乎听出了她语调有异,便沉下声来:

“本王一直以为,王妃对本王行踪不甚在意,王妃若想知道,我也可差人告知王妃。”

这一路提醒自己。

不要把秦霈忠酒酣耳热的话听进去。

人临到面前就不一样了。

她倒不是气靳则聿不信任她。

而是她一个局八百里开外人,靳则聿要是猜忌她有奸细倾向——

这不是识人不清么?

言子邑笑笑:“这可不敢,万一泄露了什么消息,产生了,”

她脑子里有些热,想说重特大军情泄露,摸了摸额头,觉得这个语汇可能不大适用,秦大人的话模糊在耳,但直接说“床榻蛇蟒”等同于把他给卖了,

“产生了什么‘胡姬的故事’,就百口莫辩了。”

说完感觉有点不大对。

只见靳则聿抬眉,略思索了一下,接着嘴角微扬。

他沉下了眼,再度抬起的时候,眼神锐利:

“公事上若有不可言者,本王自有分寸拿捏,王妃也不会知晓。”

这句话分量不小,言子邑耳鼓内热外冷,为之一噎,不由咬住下唇。

院里陡然也陷入了一种安静,言子邑左右看了看,竟是空寂无人,应是被他支开了。

“你跟我来。”

“到哪里去?”

“我院中。”

“不去。”

靳则聿脸上微闪过一丝错愕。

言子邑严肃道:“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的,今天不行。”

“你在指什么?”他问完极干脆道:“我书房里有一样东西,想拿给你看看。”

简直是无地自容,言子邑希望前一步就是一个地洞,她跨一步就可以直接钻入地心。

靳则聿两道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侧身便迈步走在了前头。

一路无话。

落在他的书房里就有些紧张,看着他穿着玄色袍服的背影,走到书架旁。

抬指从书架上扣了一本书下来,接着微微翻了一下,取了一张竹签置在书页之中。

他回身将书置在案上,看了她一眼,又折转回去。

言子邑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只是他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看得让人忐忑。

才注意到他身侧敞格摆架底下有两层抽屉,中间有一个小拉环,他指节扣入铜环,沉吟了一会,

“自从你嫁入府,只你我之间,不涉公事,要说本王刻意隐瞒什么,唯有一桩,”他从后头绕了过来,手里多了一个深紫色方盒,上面嵌着一个精巧的金扣。

“这是胡卿言大婚那日送来的,说贺我们新婚之礼,他拿来的时候说是一张药方,奥旨失魂一类,谨慎起见,我便打开看看,”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神落在她的脸上,“我只看了头一张,其余未再看下去。”

言子邑看见他端着那盒子的手,抬手竖扣了上去。

他收手,折回案边。

“这是陛下提起过的药方?”

靳则聿颌首。

她的眼神在盒盖上逡了一遍,又看了看靳则聿,问:

“王爷是想我在您面前打开,或是我回去看了,再给您送回来?”

靳则聿深望她一眼,渐渐走近了,“此物……你便自行料理了吧,本王不想再见到。”

言子邑面前是一个打开的方盒,一叠厚纸,一本夹了书签的《史记》。

其中一张显然团过,皱得有些不合群,她将那张团过的展开。

青莲歪过头来一瞧,“小姐,这……像是您以前的字。”

她打开一看,字很有特色,但写得很急,有些潦草:

“大伯闻你丢了新沛,新沛你带来的人也所剩无几,想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你头上,说你拂逆其意,违令杀之……若进城之后方见此信,从东门出,万勿耽搁,迟则生变。”

——子邑

言子邑觉得从耳后冒出一股热气来。

形同一种发烧的感觉。

她从四弟和言侯爷的只言片语之中,感到或许这个言三小姐以前是参与过洛城军政大事的。

可真当“自己的”字迹摆在眼前的时候,这种着墨于目前的震撼,难以言说。

她瞥了一眼那一叠,最上头一张信纸边角浮着,随着内室游动的空气在那里微微颤动,似乎在邀请她看一样。

她把那信打开:

“近日你我常不在一处,新沛虽近,却若天涯,我书信愈勤,你却每只字片语,你身边之事我大致知晓,大伯性情刚烈,每劝你不要诤谏,你却不听,昨日至洛城楼头看望家兄,神思不定,只望新沛方向,只见失群的孤雁,漫沙遮眼,想着一句‘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又觉不大贴切……思君甚切……”

青莲看见小姐揪着一张脸,到了最后,啪地一下将那盒盖拍上,将那封信拍在了额头上。

久久不动。

到最后居然笑了,吐出一句话:“我真是错怪他了,靳则聿看了这个,能和我处到现在,绝对够得上国家级人才了。”

第38章 重遇“你确实长进了。”……

言子邑把毛笔拍在桌上,忘记这是支毛笔,一拍墨水都溅了出来,吓了青莲一大跳。

青莲看小姐从辰时起就又将那个盒子取出来,关了门,吩咐常乐在外把门,任何人

来都不许打扰,心里有些恍惚,感觉又回到了言府小院,有些担心地觑着小姐神色,只见那信纸铺了一张桌案,小姐又并排裁了许多小条,布在桌案下头,小条上头都是一个圆,中间是一些圈画,不太识得意思。

言子邑有种做英语段落排序题的抓狂。

真是活该啊——

自己刚叫秦霈忠去整材料,这会儿自己的黑材料马上就来了。

最近几日迷迷糊糊没有睡好,最后决定爬起来把这些东西“消化掉”。

她来自职业的第六感,觉得这事她要做,挖出“过往”,兴许能指导“前路”。

这种东西读到要提炼有效信息,着实是有点难度的。主要是“言三小姐”的这些信,更有点像记录自己的点点滴滴,包括对于时节、气候、言府众人的观察,自己吃过的推荐给胡卿言也吃的东西,以及对于近日发生事情的感想等等,当然还有她的一些诗词歌赋的读后感,很多是诗经一类,比繁体还要繁体。

一碰到这种文艺段,许多字便不认识。

只有少数几封是有年号+时间的,其余都要靠揣测,看了前面忘了后面。

经过多日整理,就已知信息来说,胡卿言从洛城到新沛,到新沛被破,他带着残余部队回到洛城,再到三皇子被杀,同她所听到外界的传言,有微妙的信息不对等的情况,大致的路子是对的,但其中有矛盾的地方。

照以前的工作习惯,排开列序,用白纸另外札记,为了提炼有效信息,只能耐着性子读。

看到一张开头莫名其妙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手心发麻,脸部一阵潮热,有一股凉风灌入脊背,不禁拍笔。

一时生起一种念头。

这言三小姐不会和胡卿言有过什么关系,脑子里种种臆想就划来,尚来不及成型,就被她摇过去。

——不会,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官宦之女。

就这么想着,看见青莲面色如帛,有些恍惚地立在一边。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说:“小姐,你答应皇后娘娘的人,今日午后进宫,您可记得?”

言子邑从桌角抽出一张纸,“喏,计划都做好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久不“上班”,部分功能趋向报废,最近事多,倒逼她没办法踏实躺平做个局外人。很有条理地一二三四,假设皇后娘娘可能会谈论到的问题,自己应该如何对答等等,不过,她其实也假设不了什么。

想到这里就想到靳则聿。

觉得自己把自己窝在房里整理所有的一切。

根源上……

也许是一种退却。

想不到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他。

但不论同王爷有没有闹僵,自己能做的事还是尽量自己解决,也不能什么都问他,总算形式上提前准备一下,落得稍微笃定些。

从皇后殿里出来,没想到“自制锦囊”竟然能押对一半,觉得锦囊这东西之所以有效,里面大概装的都是运气。

思到此处,不免一笑。

前头带引的嬷嬷回身看了她一眼,笑道:“娘娘高兴,王妃也跟着高兴不是?”

言子邑闻言,回想了一下。

皇后娘娘听到邢昭答允时的表情,整个人光彩炙烈,欣喜之情难掩。

问她预备在哪儿设宴,她照来时的计划,请皇后娘娘定夺,之前想了想,皇后娘娘要她定夺,其实也是客气,但提案自己备下了,皇后娘娘再问时,只答,

“娘娘若是预备在行宫,妾身自然不敢做主。若是在王府或旁的地方,妾身便想请娘娘安排一位年长的嬷嬷,教妾身如何行事。”

皇后娘娘听完她的提议表示满意,只是有一样她没想到。

娘娘在最后添了一句:

“竹如毕竟也算是本宫妹妹,便让她一道来吧。”

相比前一次提了名字咬牙切齿地喊,这一次又显得十分亲昵,言子邑有短暂的错愕。

当然这爱憎都在皇后一念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领命答应。

看到靳王妃“点点头”,嬷嬷笑容可掬,她久在皇后身边服侍,极为晓事,抄手再向王妃施礼,便不再多言,走在前头。

随着嬷嬷走,前头一幢楼宇檐尖上透来一束亮光,言子邑顺着那道光看去,金线透过岔脊上金漆的小兽耀过来,隐没于云霭中的日头光线不强,有一种绒绒的质感。

听到人工激流哗哗的水声,言子邑有一种熟悉之感,不自主地往远侧看去。

高檐底下是一座廊桥,横跨在宫中的河道之上。

飞檐悬在廊桥顶上。

言子邑心底突然有一种预感。

她垂着头略提着裙襦拾级而上。

感觉上嬷嬷向什么人行了一礼。

她缓缓抬头。

胡卿言立在桥面中间,背手望着那团金光,似乎在追寻着什么。

言子邑只当没瞧见他。

也没有行礼,径直走了过去,没想他却压近身来。

言子邑想靠走位往斜刺里来几步。

可惜,胡卿言抬手挡在她身前。

他是武将,指节扣在朱漆廊柱上,就知道绕不过去了。

言子邑忙退后一步。

胡卿言:“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大人,妾身是靳王妃,你又是什么意思?”

胡卿言的手还是扣在那里,抵着廊柱往复扣按了两下,自顾道:

“说真的,这你真不应该站在你‘夫君’那里,你看看,你大哥的事,关在‘你夫’的衙门里,你夫君却不愿意替他说半句话,还要我胡卿言大闹明池顺带着一起摘出来,你不谢谢我也就算了,还对我视而不见,《史记》里有句话‘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靳王妃’此举是否有些……”

他皱着一张脸,挠了挠鬓角,没有说下去。

“我胡卿言也不是挟恩望报的人,不过你也不至于……”

《史记》像一把刀最近反复横戳她的心窝,言子邑抬眼看了他,冷笑一声:

“确实应该多谢胡帅此举。”

胡卿言抿嘴一笑,眼神像在审视她,“你这话言不由衷。”

接着把手落下,错身过来。

“这两日我在校事处的一个督办,说秦霈忠把校事处外头的一个院收拾出来,把涉及御马监所有的证物都搁太阳底下晒着呢,让文书编案,将案牍从千丈搁架上头摆下来,也论日重造……秦霈忠这个人藏不住事,同底下人说是‘王妃’一语点醒了他,还说要校事处上下防范有人借此事趁机下套……这秦霈忠是妄图害我之人……,我倒未曾奢望你同从前般助我,但你就是这般谢我的?”

他风度翩翩,声音醇厚,似在漫说京中与他不相干的故事。

言子邑听他竟对校事处了如指掌,心里不由得替秦霈忠捏了把汗,镇定道:

“胡大人,你要是指望我同以前一样,那真是不能了。”

胡卿言低头看着靴子,插着腰,没有顺着她的话,而是忽然问:

“以前?你记起来了?”

言子邑觉得自己信了他桥上初见的真诚,现在看来是有几分蠢了,干脆挑明了说:

“胡大人那一盒‘药方’,叫人不记得也难。”

说完也笑道:

“胡大人,谁要害你我不清楚,你要害我倒是真的。”

胡卿言沉默了一会,盯着她,像是碰到什么好笑的事,

“我……真要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为什么要做这一出,为什么不等你取得了靳则聿的信任,再从你身上使手段?”

他抬起食指,点着眉心那颗痣,接着双手落于腰间,眯着眼瞧了瞧远处,又落回到她的面上,“你大婚那日,我……心绪作恶……几要发狂,我想着我能做些什么,兴许他能厌恶你,便不碰你了。”

他这一段说得非常的慢,中间几经停顿,说完有些自嘲地笑笑摇摇头。

言子邑不自觉地迎着他的目光,说到发狂,瞳孔几乎都在震颤。

真是高段

啊。

自己要真是个恋爱脑,真和他之前有过一段。

此时此刻,被他的疯言疯语弄的脑子再度烧坏了,疯到一起发誓割输卵管都是有可能的。

不说脑子烧了,无从辨别他是否真情实感,起码是很动容的。

接着靳则聿的兵符估计就悬了。

她缓了一口气,胡卿言目光陡然一变,眼光在外转动一下,俯下身子,嗓音低沉:

“不过,看来外间传言,你二人不和,是假的。或者……这是做出来给陛下看的。”

言子邑一惊。

他反应太快了。

再次感叹他直觉和判断力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个时候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简直是愚蠢。

言子邑直觉此刻言多必失。

脑子里泛现出一句古文: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不说话?”

胡卿言的笑渗入了骨髓,

“王妃,”他改了称呼,“我胡卿言若真想害你,路数太多了。”他抱臂垂头笑笑,“比方说,我哪日碰到靳王,我可以同靳王提一句:王妃问我‘药方’的事了,你猜靳王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想,你我是否常有私会?”

他并不等她答话:“但是有一点,不管我说什么,靳王绝不会朝我发难,是不是?”

“在外人看,我胡卿言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而靳王但凡沉不住气,便是自乱阵脚,你说是不是?”

他就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审讯者,不断提出疑问,却没指望得到答案。

只是想要把握住某种节奏,让你凌乱起来。

靳则聿和这样的人做对手。

需要多冷静。

双目相视。

言子邑看着他,依旧一言不发。

“你确实长进了。”

第39章 挽歌“王爷。”

很多事情自己一个人茫然猛干,是干不好的,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待见到宫里来实地勘察的嬷嬷,便是大婚那日派来的嬷嬷,言子邑就立即想到了言母身边的嬷嬷,言母二话不说,就将嬷嬷派来,二位在大婚那日已有配合,一见面如同熟友,许多事情便也就水到渠成。就是地点有些出乎意料,选了一个名为归元寺的寺院,据说边上原是一个宅园,宅主舍园为寺,在寺边隔墙建了一个院子,是京中东南首刹,常供宫中使度。

她以为靳则聿那日和她这么一阵。

基本属于关系破裂期,没想到他让秦管事送来一样东西,

——钱。

见秦管事郑重其事地捧着真金白银。

人类的本能让她心跳加速。

“王爷道王妃素来以俭养德,不喜珠玉,不事靡费……想王妃差人需要使费,便让老奴……王爷还说,若是王妃需要调派府中诸人,只吩咐一声便是……”

秦管事的话飘在耳边,一段一段的,进不去耳朵。

青莲却忽然转换了立场,跨下阶又退上来,仿佛台阶是一颗种植墙头草的位置,低声催促:

“小姐,王妃,好歹,道个谢啊。”

秦管事立在那里不动,半响终于忍不住:

“王妃可有什么话要说?老奴好回禀王爷。”

“有的。”

秦管事目光追上来。

言子邑言语客气,“烦管事稍待。”

进了屋,看砚台里的墨还未干,用笔颠蘸了,照了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在一张裁好了的空白小纸上描摹了一番。

接着把青莲招了过来,指着完稿对青莲道,

“瞧瞧,可能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青莲拧着一张脸,指着左下角的手道:这个像观音娘娘结的印,但又不太像。

又指着右上角三个心:这是……

“奴婢瞧不出这是什么。”

“看不懂就对了。”

言子邑把纸条捞起来,悬空看了看,觉得还蛮生动,踏出门放在秦管事的托盘上。

“劳烦管事将此物交给王爷。”

资金链和人都备下了。

提前去看场地。

她首次主理外务,第一目标是不出差错。

言子邑便拉了二哥一道,因为想来想去,这个“礼制”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王爷这个身份,这个事情也算比较特殊。二哥上来就问这次的主办方是谁,她说是她,又问有没有鼓乐,她说嬷嬷安排了笛与鼓,以伴相隔不远寺庙之钟声,二哥便说,虽是皇后出行,却是她主理,且未听此事有圣上旨意,既非公中,她是王公之妻,按古制,非公中不得有礼,就建议把吹拉弹唱一概免了,说“鼓乐最有制,公侯大夫,应不擅动以彰正德”,让她照这个上禀。

本来还担心没有音乐扫了皇后娘娘的兴致。

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着人来传话,一应鼓乐皆免,赞她考虑得周全。

一连数日忙碌,昏天黑地,都是夕阳残照才回到王府,正思量派去代请苏竹如的帖子尚未答复,马车轴倏忽一滞。

马车路过王府正门,见王府门前今日却有许多兵士戍守,虽每日都有客,但马车却比平日里头多了许多,都拦在外头,车夫一时不好打弯,只能出声让那些马车让一条道来,言子邑这才注意到,这些马车里的,不是来拜谒王爷的官客,倒像女子的声音,

行到平日出入的院门口。

马车外头便有响动。

一看竟是秦霈忠。

他打马在车前,探了身过来,一脸的兴奋,像原本就是来“堵她”的。

“王妃,哎呦!”他拍了一下马背,“你记得那日梯云楼你说什么来着?”

胡卿言的话尚在耳畔,她无奈道:

“我叫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翻一遍。”

“对啊!”秦霈忠乐道:“你不单说了这个,你提到今年到言府,言大公子射杀的那个细作,你还记得不?”

言子邑点点头。

那人的孤绝冷寂,偶尔还是会浮现上来。

“亏得王妃提起,这人的尸身我当时拉走了,他所用的马却留在了言府之外,马匹、此人穿的衣物、连给马配的缰绳我都留下了。这人穿的衣物是北境布料,但你猜怎么着,那编了股子的缰绳却是京中独有,这人竟然在京里住过一段时日。后来我查到那缰绳所贩之所,让周围店家辨认,通过此人画像询问了坊街,找到了此人寄居之所,此人竟然在京中住过两年,且衣物鞋帽,皆是大璋新物。”

他颇为激动,

“王妃,你想,那细作其实已在京城许久,却穿着旧日的衣物,扮作北境客商,想显得同这京城毫无瓜葛,这便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最主要的是,这房主说,他见过此人同‘做官的’有来往,王妃,这要是能顺藤摸瓜,您便是我秦霈忠的大恩人。”

言子邑一直想开口,劝他谨慎些,别把大伙都带沟里了。

又看他一脸兴奋,找不到切入点,忙说,

“别,秦大人。您行行好,别把我抬出来,我一个女眷,传出去我在这个上头指手画脚,有违‘臣妇之德’。”

“那不行,那别人都以为是李通涯在万策堂指点了我,这是个面子问题。”

言子邑捂着额头,她终于明白秦霈忠一定要四处嚷嚷是听了她的话,究竟是为什么。

“你……”

秦霈忠抬手:“我这就去找王爷,告诉王爷这里头有王妃的功劳。”

“倒不用如此麻烦,你禀给王妃听的时候,本王顺道已听了。”

听到来人声音,语调虽不含喜怒,两人都是一愣。

猛然回头。

见靳则聿人乘马上,神情严肃。

秦霈忠一脸讪讪,“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靳则聿没回答,只再看了他一眼。

“啊,属下的意思是,王爷难得过这个院门。”

靳则聿同言子邑碰了一眼。

言子邑手指不由抓了侧框。

“荀衡回来了,此刻在门厅,我不愿见他。”

秦霈忠显得有些刻意:“荀衡回来了?”

靳则聿:“怎么,你不知道么?”

秦霈忠有些奇怪,忙改了态度,“我也是刚知道,昨夜子时回来的,还同李指挥说了一会儿子话。”

靳则聿凝了他一眼。

秦霈忠赔笑:“王爷,荀衡既然入京先到王府,说明他还是讲恩德的人,您要不还是见一面吧。”

“外官回京,本应先见圣上。”

靳则聿声冷如铁,态度坚决。

秦霈

忠不敢再多言,驭马便作辞。

秦霈忠一走。

气氛就尴尬起来。

言子邑下马车下得极慢,从头发整理到衣裙,再仔细看看马车里有没有什么要携带的物件,有哪里不平整。

原以为这个过程够长。

踏下来才发现,靳则聿穿了一件藏青色的圆领袍服,也刚从那匹马上跨下来。

牵了马从她身前经过,他把缰绳递给前头的随员,又返身回来,在院前的台阶前止步,侧身整理着袖口。

言子邑垂着眼,但他的身影动作却一个都没有错过。

他两次经过她身边,心都提到嗓子眼,简直是一种折磨。

言子邑已经判断不了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觉得他虽然没有一个眼神,但余光全在她的身上。

直觉上他虽自持身份,却非常希望她能够服个软,或者有个解释。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要提起“药方”,绝不仅仅是一种恐吓。

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坐以待毙”。

看着他缓步上阶的背影。

喊了一声。

“王爷。”

……

靳则聿接过她递还的书册,看了一眼,言子邑还是把签子放在了“如姬盗兵符”的那一页。

靳则聿这个院子尤为安静,他没将那书放回架上,回身正好置在了案上,竹影透过夕阳曳在大案上,竹叶交织的地方聚了一道四方的光影,正好将书框了起来。

言子邑看着那方夕晖,直截道:

“王爷,我在床上躺了三年,今年年初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些醒了,醒了把之前许多事情都忘了,人还有些混乱,这王爷原本就知道,您信么?”

靳则聿点点头,“信。”

“我想问一句王爷为什么信?”

他穆然了一会,接着道,

“这其中有许多,比方,本王随你回门那日,察觉你同言府上下也似有不熟稔之处。”

言子邑闻言一愣。

思索着点点头。

这亲情一途,最是自然流露,硬装是装不来的。

“还有比方,”靳则聿回身,将他桌案上那只铜虎抬起来,铜虎在夕辉下一耀,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小纸片,

递到她的面前,“这些。”

言子邑看见她手画“比心”,被他这么冷不防提溜出来,有一种公开处刑的感觉。

她腹部一抽,但靳则聿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阻止了她笑出来,只觉脸部肌肉僵硬。

抬手去抽他手里拿张纸。

他却没有松手。

两人被一张小纸片牵着。

靳则聿挨着她说:“既给了我,我便留着,闲时赏鉴,不与旁人看便是。”

言子邑撤回手。

听得他意有所指,缓了一口气:

“王爷,我想直白一点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唱挽歌。”

靳则聿双眉一拧,似乎没听明白。

她非常严肃的看着他,“若是我同胡大人有一段情,这段情也在洛城就结束了,我不会跟着他去唱挽歌。”

“而且……”

她想了想,“我自从进京,和胡大人私下里见过几次。”

她将两次水池廊桥相迎擦过之事简略地提了一下,“我直觉,胡大人若是想同我‘再续前缘’,他的目的也不纯粹。”

“纯粹?”

言子邑点点头,“你说他没有真感情,”她诚恳道:“我觉得是有的,至于有没有别的,很难说。”

靳则聿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含笑漫了两步,

“这两年,非但是你,我身边的人,包括程老将军、李指挥等人,他都刻意笼络过。”靳则聿道:“但他并不隐藏他的意图,确是反常道而行。有些人,比方说李指挥,胡卿言便当面昭示于我,对其有拉拢之意,只是被他拒绝了。”

言子邑看着他,思绪一转,秦霈忠的脸转到她面前。

不禁一笑:“老秦也有?”

靳则聿听到她的称呼,略抬了一下眉,接着点了点头。

言子邑不禁感叹:

“那王爷还能对这些人保持一贯的态度,没有深追,也没有整天疑神疑鬼,如坐针毡,真是不容易。”

靳则聿淡笑,目光一转,指触书面,

“钩沉前史,对于一些事,本王从未心存侥幸。”

他说得模棱,有些像在借此言彼,语中却有一种气度。

言子邑有一丝惘然,“那,王爷……”

靳则聿交臂于前,抬眼道了三个字:

“是自负。”

他周身气场不收,两道目光落在她脸上,微缩凝实:

“若说本王不愿追究此类情事,多半是因为自负。”

她脸热得发胀,但没有平时那般的紧张,只觉胸口沉了两下,“王爷,或许……”

她对着他的目光:“或许你这种自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

第40章 弥缝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

“京里抛了两场雨,秋气渐渐来了,都免礼罢。”

兴许是见他们这个礼保持的时间太长了。

才行过楼牌,娘娘便朝着山门殿前行礼的众人道。

宫中车马鳞次于黄漆照壁前,从见到第一道黄旛开始,言子邑便领着王府众人开始行礼。

这归元寺前头是一条清河,东西各有一座拱桥,寺中规矩,净域俗世有隔,无论贵贱,都要在照壁前下马停轿,

皇后娘娘步到跟前,一面拉了言子邑的手,一面朝着庙门前双手合十的住持笑言:

“陛下夏日间积的政务还未大清,幸好几个皇子贤臣得力。就是有三桩事,一是秋收,各地的赋税要纳上来,二是秋决,陛下说他又要‘勾朱杀人’了,三是秋猎,这后两桩事,陛下言此时入庙拜佛,不免惶惶,怕佛祖怪罪,特意嘱咐了本宫,来问问大德。”

说到‘勾朱杀人’,宫中女眷都陪笑起来。

言子邑意识到这是吾皇的一句幽默,忙也挂笑在脸上。

皇后娘娘朝她笑眯了一眼,一双眼睛掠过她的身侧,笑容微有凝滞。

言子邑余光一瞥,见到苏竹如垂头持礼,脸上却没有半点迎合之意。

苏竹如是三日前才来的答复。

说她配合吧,细节上充满抗拒,说她矫情吧,倒也还是来了。

此寺一看就是见惯了大场面,住持不卑不亢:

“陛下庙谟独运,勤勉精进,既是为百姓,便是有为法,陛下又有何疑?”

皇后娘娘被这一句拉回了神,拾起娴雅风度,深点了一下头,

“大德禅理精深,懿行垂范,”说完向身后女眷一摆袖:“汝等都来见过。”

住持忙行礼,口道不敢。

趁宫中女眷还礼,言子邑赶忙一瞥。

本想瞄一眼哪个是皇后侄女,却发现宫中明晃晃来了一片,年轻女眷何止一二,倒是同敷衍一礼的三公主眼神一碰。

用右焉的话说‘三公主一向比别人爱出尖儿’,随班入寺的间隙,走到她身侧,抛出一句话来:

“果真不一样了呢。”

这话来得突兀,语调阴阳怪气。

但今天她这个主办方的身份在这里。

无暇细想,言子邑只皮肉一笑,权当回应。

中轴正道两侧是大坪和古苍,视野内的景物显得有些单调,远处寺中收留的孤儿探头探脑,仿佛活动着的景色,众人的视线被他们牵引,皇后娘娘一垂问,便面露慈色,嬷嬷向言子邑投了一眼,踩点的时候说要把这些孤儿都清出去,言子邑说指不定娘娘见了还挺高兴。

这么一看果然。

入了大雄宝殿,娘娘在我佛如来面前驻足。言子邑陪侍一旁,在香炉前的火烛上点着三炷香,寺中如何递香,她应该站在哪个位置,都事先演练过,娘娘持香而立,在佛前面三揖,面色平静而稳重。

礼毕,微转头,含着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将军呢?”

言子邑只微顿,也低声道:

“回娘娘,待入了后园,便有人通传将军。”

皇后未言,只合十于佛前,又闭目凝神了一会。

宫中众人绕

着后壁的文殊像出了殿,从小道往西面的园子里去。住持便引人拿了一本簿录出来,脸上显得竟有些腼腆,口内一边解释他们这寺前代的大德定下的规矩,不出院做经忏法事,也不盘剥百姓,言子邑拿着描经笔一边写,一边把准备好的银子让常乐奉上,住持看着“供三宝簿”,笑言,“王妃如何只写了王爷的名字,既愿意为寺中孤儿善捐,王妃自己也应添一笔才是。”

言子邑笑笑不响。

心想这原本也是他的钱,今日宫里所有的人,该赏的都赏了还留了许多,他打仗的人就当给他积积德吧。

这寺院和这个园子结合的着实巧妙。

从寺院的西侧门一踏入园,就有一种园子的精致,把寺庙的肃穆氛围消解了一半。

院中的亭太小,容不得这许多人,东西向的一座书轩不知道为什么,白日里打了灯依旧晦暗。所以方案最后是定在园子中间一个一米多高的假山之上,五层台阶。黄石台中间是一颗有点年头的香樟,主干分叉部位就是台高,数冠分摆,几乎笼了整个石台,靠北正是一张六棱形的石桌是主位,自然是供皇后娘娘,其余八张圆案彼此绕台而设,都有些距离。因是寺院,只摆了桂花枣泥月饼、红壳桃,笋脯,腐干类吃食,还有石榴、西瓜、葡萄、荔枝这种干鲜果品。

皇后招呼了言子邑陪坐。

宫中诸人也都三两伴坐开。

独苏竹如一人落在南面最远的一张石案边上,她今日穿了一件果绿高腰裙,用手指捻着从树上落下的黄绿色小果子,面上显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态度。

宫里这些人眼风都在她身上,气氛一时就古怪起来。

言子邑本来想甩应酬类开场词汇是她的短板。

还指望着苏竹如能在关键时候来两句,没想到她把自己定位在客人。

正琢磨着应该如何把两拨人给融合到一起。

只听一个轻甜的声调从假山底上飘上来:

“娘娘上回在明池只搭理王妃姐姐,这次来逛园子,也不邀我,叫我今日只好不请自来,娘娘可别怪罪。”

“右焉!”

熟悉的男声喝道。

台上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往假山的东阶望去,右焉着了一条粉裙,步子轻盈,满面带笑的迎了上来,一下子古朴庄严的石台都显得活泼起来,邢昭垂目落在她后头,面上神色比往日要显得疏离一些。

邢昭上阶先向皇后娘娘行礼,“妹子荒唐,还望娘娘见谅。”

皇后眼眉皆弯,抬手,“将军言重了。”

大约隔半个小时。

言子邑便对于邢昭那句“事关皇后”隐约摸了点影。

虽然邢昭事先提点。

可脑汁绞尽,她也没往这一层想。

“邢昭。”皇后娘娘吩咐身边的宫女,“把这个捧给将军,本宫刚刚尝了,这果子甜而不腻。”

邢昭远远地站着,拱手答:“是。”

“邢昭,”皇后娘娘又开口了,“禁苑那几处早已破败,陛下想把秋猎放在禁苑,本宫几番同陛下提起,得修一番,你住着倒也安省一些。”

邢昭,“陛下素倡节俭,昭不敢违逆圣意。”

言子邑机械式地把葡萄一个个往嘴里塞,精力却都在他们的对话上。这皇后娘娘又是赏果子,又是安排装修,而邢昭,又是不吃东西,又是不愿装修,虽然态度端正,但在接近“抗上”的边缘徘徊。她这个主办方提着一口气,担心办砸了,好在皇后娘娘始终持着笑,倒也不生气,只是到后来,皇后娘娘一提这名字,言子邑心里便一突。

她侄女身材纤细,淡淡的轮廓,乍看不起眼,多看几眼还挺舒服的,头发蓬松有致,只在邢昭领着右焉来的时候,被皇后娘娘叫到跟前来,未能说上两句,告退折身的时候望了邢昭一眼,一双眸子像沁了水,使得那一眼特别明亮,就一刹那,简直要超过树梢头上投下来的斑驳日光。

言子邑看到了。

邢昭也看到了。

他眼神微动。

朝她幅度极小地颌首。

那姑娘先是一愕,接着低首一笑,眼中水光随着笑滑入嘴角。

言子邑看出了一种小女生的爱恋:平生再见此一面,于愿足矣。

言子邑胃里略感翻涌。

告诫她什么都磕或许会影响消化系统。

“三公主此言差矣……若说……”

料不到远处有两人突然提高了声调。

只见苏竹如这个不冷不热的天,拿了把团扇放在嘴边——

那团扇边缘是一只鸟,像正在啄她的唇畔,转身看着三公主:

她的位置有些远,听不大清楚。

皇后却笑言:“说什么呢,说给大伙儿都听听。”

三公主挂笑,摇曳起身,提着音调:

“母后,儿臣在庙门望见王妃引着王府众人在庙前侍立,别有一番气派,同数月前在宫中一见竟大有不同。听闻王妃在洛城时身子不济,常下不来榻,进京不到一年便如此精神,可见京师之地养人。”

她停顿了一下:“靳三夫人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急了。”

这话明夸暗讽。

言子邑有点明白山门殿前她那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义。

提到“洛城”——

座中诸人皆相视而笑。

言子邑这才发现,她那点破事,在京城的知情面有多广。

苏竹如思辨极快,

“若论君臣,妾身不敢造次,若论亲戚辈分,今日情形,三公主倒可唤妾身一声‘姨妈’。”

“你!”三公主一时语塞。

“说到亲戚。”

皇后娘娘嗓门本就不小,此刻接过话茬,语调朗朗:

“前些日子,提到戎居楼一事,陛下便想起去岁有人告你夫君在报解饷银时,有贪墨之疑,这事也是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如今赋闲在家,倒也不能厚此薄彼。问妹妹可有同本宫诉苦,本宫回陛下,妹妹最识大体,于此事上头从未寻过本宫,本宫也不好擅替他人做主,只是靳老夫人私下里再三递了信儿来,问本宫能否再寻个差事,正好借着今日,问问妹妹的意思。”

既是私下里问,自然也可私下里说,当面这样说出来,无疑是有点让苏竹如难堪的意思。

三公主低头理着袖口,嘟囔一句:“原是白丁之妻,不知道还以为是王妃呢。”

这话一出。

苏竹如双颊瞬间满载一种尴尬,垂着眼皮,抬着她纤长的脖颈,似乎呼吸了两下。

但也只是一瞬。

只见她迅疾苏转过来,屈膝向皇后施礼,先勾了一下红艳的嘴角。

接着当着众人,抬了声道:

“妾身父亲同陛下本笃乡党之情,父亲虽辞世已久,陛下仍牵念此情,妾身叩谢陛下天恩,亦替夫婿感娘娘恩德。”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妹还是有点东西。

这一刹那显得极有魅力。

她这么一答,反显得像成帝没有忘恩负义。

且避过了是与否的问题。

娘娘脸部微动,端庄一笑,不再言语。

苏竹如转脸对着三公主,

“公主,若论……”

本以为她会见好就收,这趋势却像是要揪住不放。

邢昭朝她投了一眼,言子邑会意。

笑着走上去,寻了个借口,将她拉至黄石台下。

苏竹如一扯膀子,便怒道:

“她们言语中辱及王爷,你是王妃,你竟一句话也没有?”

这指责来得凶猛,言子邑前额一阵跳动。

垂目片刻,含笑道:

“今日是我们王府操持,弟妹,退一万步说,拿点容人之量来,不好么?”

苏竹如沉吟一会,眼皮子有些红,

“大嫂,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今日原也不想来,但我还是来了,是因为……

“她略有哽咽,“我担心外头传言你我不和,反使大伯为难。”

乍一听她说大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得这大伯听来更像她祖宗。

一时把靳则聿的形象都叫老了许多。

言子邑认真地看了她,

“三弟妹,我没有不待见你,我与你也没什么不和,关键是——你‘大伯’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为难。”

“王妃堪为王爷知己。”

身后传来一句话,言子邑忙回头一顾,是邢昭随了过来。

他的目光投向了苏竹如,眼神极沉,说话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

“王妃恭顺后御,尽力弥缝,也是想为王爷内助,三夫人又何必为难?”

苏竹如怔了一下,却问:

“邢昭,如今你也来教训我?”

“属下不敢。”

邢昭拱手,把着一个“属下”的分寸。

苏竹如从适才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慢慢松开,转向了言子邑,唇角微扬:

“你当真以为皇后娘娘来寻你,是看重于你?我父同陛下笃乡党之情,你家却与陛下有杀子之仇,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言子邑心里难得一团燥火升起,皱了眉头。

但听她言语之快,想应该是把自己和她——

从外貌到家庭条件以及祖宗十八代都对比了一遍,不由转怒为笑。

苏竹如与她对视,猛然间显得尤为委屈,望了一眼邢昭,继续道:

“我今日原不想来,皇后娘娘曾寻我,要我促成这桩事,我拒绝了,因你我相识已久,我知你性子,断不喜这样的事,又念及大伯待你如亲弟,故而虽知此事会见罪娘娘,依然拒绝了。”

她脸上是一副一肩扛下所有委屈的神情。

言子邑不好说皇后娘娘其实早就“明示”了她。

余光间感觉一动,牵引了言子邑的注意,黄石台上人影微浮。

她立马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朝苏竹如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黄石台上

苏竹如唇畔微抖,显然还在激动,但她毕竟是聪明人,不再吭声便走了。

留言子邑和邢昭两个人。

苏竹如刚才把话挑在明面上,言子邑倒不好不表态,压着声音歉意道:

“将军,对不住,我也是没想到。”

邢昭何等人物,自然知道她此语所指。

他摇首一笑,抬手略示意池弯处。

言子邑同他走了两步。

从这个位置往东望去,大雄宝殿的重檐歇山顶越出隔墙,正好能望见戗脊上的一只小兽。

“未临事,不晓事,君子小人,毁誉之所在,如何把握方寸之度,只能在阅历上冶磨。其实打仗也是这般,只是打仗更痛快些。”

体味了一下他的话。

言子邑记得靳则聿留他在身边,十几岁的时候也在“使性子摆脸色”,现在二十多就已经成长到这个境界,真的是飞速发展。

“那也是将军自己愿意磨炼,有些人经历的磨难也不少,磨个几十年,还是半点长进没有。”

邢昭转头,眯了下眼:“王妃指……老秦?”

言子邑一愣,忙说,“这……这……倒没有,秦司卫还是挺有能力的。”

说完反应过来,看他嘴角带些笑,像是在暗戳戳回敬那天拿右焉做例的“仇”。

邢昭垂头笑笑。

“老秦,的确,这京中泰半贵要,他都能攀上点关系,述上一番交情。且为人坦诚,尤其是与我,但昭在有些事上,不能报以同样的坦诚,有时……总觉得今日同他说了什么,明日……”寺中养的鸽落在树杈上,“咕咕”了两声,邢昭仰头,伫足而望,

“京中的鸟雀都能编出歌,唱出声来。”

言子邑几乎要笑出声来。

见他倒是也没有苦大仇深,还挺具幽默感,心情稍微转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