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论射“暗中,便以心趣之……”……
言子邑走过小院时有一丝慌张,里头是亮的,风拂过来夹着草木气,蕴了一丝酒味。
明明刚刚还很兴奋,浑身是胆,就从守门处进来,在廊院上走几步,胆气就有些疲弱了。
门扉不掩。
靳则聿坐在一张六角桌前,换了一身常服,自斟自饮。
见了她并未起身,抬起手朝着他对面的位置虚按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这明明是一种亲切的表示,却带着久居高位的人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
言子邑坐下才想起自己没有行礼。
她总把这茬给忘了,思索间抬眼,就同他的目光在四面的灯影下相持了。
气氛从亲切一下子转而变得有些暧昧。
靳则聿倒是目光沉定,言子邑却耐不住这种暧昧,先开口:
“王,王爷在干什么?”
靳则聿低头:
“独酌。”
说完目光移向边上的空杯,斟上酒,置在她的面前。
如此“明了”的两个字。
对比之下,她简直就像“瞎了”。
她有些和自己赌气的问:“王爷不问我来干什么?”
“本王以为王妃……”
他停顿了一下:“是想来宽慰本王的。”
言子邑一愣。
这才发现自己的念头相当杂,有兴奋,有好奇,还有……总之不成轮廓,说到安慰,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是想,没这个能力,王爷如此高段,又岂是需要我来宽慰的。”
虽是实话,但这马屁编辑得如此自然,言子邑说完自己都觉得脸红了。
靳则聿和缓一笑,仍旧看着她,是想听她自道来意。
脑袋一转,忽然想起秦霈忠的嘱咐,斟酌一下字词,便说:
“是这样,回府的路上碰到邢将军和秦司卫,因人多、雨势大,他们二人就不亲辞王爷了,并请我带句话给王爷,邢将军的伤势没有大碍,还请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静听着,端起酒杯。
未饮,眼神透过杯中酒:
“讨伐西南夷时,过滇池,到了一处邢姓村落,首领相当悍勇,威势极盛,几番进退,但是威势再盛,兵少不能久持,不久便身首异处了,留下一个儿子,和一个一两岁的女婴。统兵觉得其子俊美,又因先前不能将其父斩焉而灭,心中仍存忿恨,那时天下大势尚未明了,诸侯纷纷在都城四周称王建宫,极缺内侍,便思量要将其子充入宫中做内侍,那孩子虽小,持刀抵死不肯,我见他如此,心赏其勇,便向统兵求情,留下了他,杀其父留其子,为此也得罪了统兵,不久便分道扬镳,几经辗转,才到了陛下的麾下。转眼间——”
说到这里他一饮而尽,
“他也是独当一面的将领了。”
言子邑听到最后,猛醒悟过来:
“这个少年……是邢将军?”
靳则聿颌首。
“怪不得邢将军对王爷如此忠心,王爷对他有恩……”说到有恩,言子邑觉得照这逻辑也有点仇,声音便小了下去。
靳则聿似乎知道她所想,“先头几年,他因其父之故,对我极是疏离,后来渐渐养大了些,才有了变化。”
言子邑点点头,“这也在情理之中,不过……”
“嗯?”
言子邑笑道:“听着倒有点像在说王爷的儿子。”
话说出来,她便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靳则聿三指端住杯口,慢慢放在桌上,转眼看她:
“王妃可想与我深谈‘我儿’?”
她一愣,脸上立马烧了起来,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想扳回一点。
她的眼神移向酒杯,慢条斯理地说:
“只可惜……我同王爷生不出邢将军这般俊美的儿子来。”
话是有点放肆了,但又收不回来。
说完就怂了,生怕他万一说出:要不然我们试试这样的话。
这么一激灵,不自觉地弹起来。
人家的屋子,猛一站起来,觉得四周都很生疏。
突然想到他那天到自己屋子里也是像在“参观”一样。
只好学他绕屋行走,假装在看“陈设”。
从桌角看到凳角,从地面看到墙体。
看见墙上悬了一把大弓,身上仍留有今日校场上的“余兴”,不自觉地抬手。
抬到一半,觉得别人的东西还是不要乱动,便顿在半空。
肩膀和手臂刚要垂下来。
弓身在她眼前画了一个小弧。
靳则聿将它取下来,一只手提着弓把递到她面前。
她忙抬起双手去接,他却没有立即卸力,道:“有些沉。”
“没事!”言子邑本能还带有女警特有的“傲气”,自信满满地说道。
弓落在手里感觉一坠。
嘴依旧硬,心底念叨:是真的沉。
回想白日里看到的姿势——
她学着邢昭从身侧把弓提起来,口里念着,“好像是这,这样。”
但人家侧腹有力,肩、手臂、弓箭在一条直线上,她险些没把自己提飞出去。
倒是弓比人沉的感觉。
看见靳则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忙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一个注解:“我见今日邢将军他们开弓都很有特色,但感觉没有模仿对。”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
靳则聿给了她一个台阶:“‘臂力者,固之徵也’,他们皆是臂力了得。”
“我看见他的箭离弦的时候,他有一个这样,这样的动作。”言子邑压了压自己的手腕,虚空比划了一下。
靳则聿仔细看了她的比划,
“他这般开弓,箭矢容易偏上,这对于骑射一途,是一个弊病,但他每每箭发时,靡其箭弰,便会压住箭头,射箭以地平之中为盈,也便是说,箭矢出弓之时,仍旧是平于肘臂的。”
他也沉腕稍稍示意,见他指腕都极有力。
“哦!”
言子邑心想:快示范一下。
这么想着便把弓递到了他身前。
靳则聿先是一愣,接着像是明白了她的“眼神示意”,把弓箭接了过去。
他持着手里的弓,握着弓柄的中部。
言子邑没怎么看清他动作。
只听见弓弦吱吱的声音,醒过神来,那弓已经在眼前张满,一只铁钳般的手,那个沉腕的动作。
又稳又沉。
和邢昭的几乎是一模一样。
“对对对,就是这个,他也是大臂在上的。”
她不自觉得拍了拍他的臂膀。
他望了望她的手,有一时的晃神,言子邑忙把手缩回去,靳则聿眼落回弓上,继道:“邢昭一臂在前,这是他久经沙场形成的习惯,争地势多临峡谷高地,这般即使落入下处,也可以敝其胸肋,他人的箭矢不能从虚而入,是自防之法。”
“哦,原来是这样,就像今天,虽然危险,也没伤到要害。”她握拳敲在掌心上。
靳则聿点点头。
见王爷愿意科普,言子邑也很高兴,脱口而出:
“那胡卿言呢?我瞧他拉弓是横着的。”
言子邑抬了手在那里比划。
“这叫“撧掷”。后手摘弦如撧断之状,翻手向后,仰掌向上。不是以抛射出箭,犹如箭在掌中,以箭作弩,往往可以出其不意。”
她说完有些后悔,靳则聿却没有介意,双眼看着弓弦,极有神采,见她尚有兴致,仍把弓交还她手里。
言子邑想着他应该也是有些兴奋的。
他武将出身,相比端坐在高台之上看射猎,对弓马这些可能更有感情。
就像她对射击也很有兴趣。
她警官学院四年被问得最多的就是有没有天天练习射击。
天地良心,她四年加起来,二十发子弹都没有练到,说出去都没人信。
她比划着把箭搭上,站到门口,箭头靠哪里都不知道,
拉到右大臂发抖,也不知道拉到位了没有。
叹气自言自语:
“不行,拉都拉不开,这个太重了,我这身体体能不行。”
刚想松开,只觉得自己的拇指突然之间抵到了箭头。
后背一热,后手也被人把住。
弓箭两头微微发出吱吱的声响。
应该是张满了。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矢在弓右,视在弓左,箭与把弓齐为满。”
“哦。”她声音虚弱。
心跳比这个“哦”大得多。
门边不知哪支烛台要燃尽了,一个劲儿地疯狂晃荡。
言子邑觉得自己的手僵了,也控不住弦,这弦完全靠背后的人用食指压住勾弦的拇指。
扣弦的一刹那,其余手指被收紧。
“没……没目标。”
“院中练射,讲求随心所欲,动静之物,皆可选取,瞬息万变。”
“也……也是……我哥好像就是这样的……就是太暗了……”
“暗中,便以心趣之……”
——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也不顶用了。
眼看快要站不住,心想院里没人,不要射到活物身上就是万幸。
便试图扬起手腕,身后的人顺着她的动作,手略一松,箭矢便扎入了暗中。
她有些尴尬,开口:“想不到还有这么多讲究。”
“古时,有本‘射经’,专教人习射之术,我书房里就有,你若是想翻便可翻翻,但这书较久远,文字艰深,且射术一类,观竞最为激昂,观书未免枯燥。”
言子邑哆嗦了一下,“还,有这种经啊……”
言子邑听得这两个字脸都红了,男人的体温比她的要高。
恰在这时,院中灯火下突然来了一个人。
一看原是秦管事,走来的时候也愣了一下。
像是要回事,躬着腰又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急着要退。
靳则聿退开一步,顺势将弓箭给她端了。
没事人一样:“何事?”
咳。
秦管事嗽了一声,道:“回王爷,老夫人差人传话,说三爷和长辈们闹了起来,一时劝不下,问王爷是否得空去瞧一眼?”
靳则聿开口:“你告诉来人,我同……”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同王妃一会儿就到。”
言子邑听了一吓——
这是自己也要一起去吗?
忙说:“王爷,隔壁院我都不太熟,这一去会不会给您添乱?”
第25章 动静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
靳则聿背手,漫不经心地一笑:“王妃天资聪颖,霈忠和邢昭同我尚有几分隔障,同王妃虽几面之缘,”他抬头微微皱眉,“他们二人今日怕见了我,反生尴尬,倒特意先来寻你,王妃又何须妄自菲薄?”
言子邑见他一语道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可也得帮秦大人描补,忙说:“王爷要想想,妾身前头有两个姐姐,但都未曾长到三岁,我是男人堆里长大的,家里三个兄弟,所以同秦大人、邢将军相处显得自在些。”这个情形和她自己原本的情况有些类似了,警校、派出所都是男人比女人多的地方,七分真、三分假的东西,说来最为真实。
“再说,妾身与人相处的水平也有局限,就像同秦大人,”她持着笑,抬眼看了他:“与秦大人处得自在同妾身关系不大,这是秦大人的长处,你看妾身就没法子和李指挥熟起来,是吧”
说得多了,称谓有点乱。
靳则聿低头听着,也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院中有些暗,靳则聿护院的两个兵士提着灯笼在前头护引。
中间庭院里面尚且湿漉,十字石径在灯笼底下泛着幽光。
中间一颗银杏有些年头了,夜中广茂深沉,尚还有雨水滴下。
他们两个人走在沿墙走廊上。
左手只有木柱,底下是个小石墩。
廊底的石基不高,一边被打湿了。
同他并肩走的那么近。
瞬间觉得自己高大的身材有些小了。
靳则聿步子不快,偶尔顾望一下廊外的景物——
似乎在观察细节,更像是一种习惯,这种眼神她常在搞刑侦的同僚身上看到。
他们这些人,很少陷在什么情绪里。
耳畔撩过一些风,心底有一个感觉,于是揣测:
“看来王爷一定也知道邢将军今日是有惊无险了?”
她喃喃道。
靳则聿微愕。
接着低了头,背过手,皱了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这个神情言子邑似乎在什么人身上见过。
“不知道。”
靳则聿直确的三个字,打断了她的思路。
“啊?……”
这个答案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
靳则聿道:“今日这般情形,我点头与否,不甚重要,关键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说允了,这就是旨,我若是不允,便是当着众人,与圣意相逆,有心之人,他日即可拿此事做文章。故而今日这一场,我是否真的同意,并不重要。”
“哦,原来是这样。”
她脑中飞速吸收,感叹是这么个理。
暗中两个台阶,没太注意,靳则聿道了声小心,半伸出手。
她脚下一空,人失去了平衡,本能抓住了他的手。
借他的力下了两个台阶,才把手收了回去。
“对了王爷,我一直不大明白,回门那日进宫,陛下说礼部尚书是个‘老实人’,那既然是老实人,陛下又为什么说‘不要老实人’呢?”
靳则聿没有马上回答。
言子邑觉得自己是不是问题太多了,忙说,“我随便一问,王爷不用放在心上。”
靳则聿摆了摆手,示意不是那个意思,然后道,“我是在想这该如何同你说,”他停了一会儿,道:“这么说罢,我朝新立四边不稳,礼制未得大定,多承袭前朝,陛下对此颇为加意,着意要寻章增减,故而许多规制定了也常改。”
言子邑理解了一下,举了个例子:
“大婚那日,我听宫里给我梳头的嬷嬷说,头饰从四凤改成双凤,也是刚刚才定的,是这类意思吧。”
“对,大致就是这般。但礼制需阅,需论,需寻章摘典。礼部尚书是前朝礼部侍郎,向来以正自居,在礼部设班制,行教制,把手底下人当学生,但凡写的文书,必从其意而改。陛下留心礼事,需从勤见僚属下手,但礼部尚书在礼部行课制,亲自讲演,一课未完,即便是陛下站在外头等,也不理不睬,这便是陛下所说‘老实人’的由来。”
言子邑一笑。
怪不得混蛋二哥天天吐槽礼部任务重,不过,这位尚书——
这是演得过了吧?
哪有把大领导晾在外边的?
“那这个陈尚书,是不是想表现即便是陛下在旁,仍然尽心公事,有些过了呢,没把握好?”
“你指卖直取名?”
这还
有专业名词,言子邑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靳则聿思索了一下,答,“倒也不像。”
言子邑想了想,他上位秉权者,识人之明,看人的本事肯定要比她厉害多了,而且看问题的角度不太一样,心里有那么一丝丝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她的,但就怕结论太残酷,就同家长问老师这学生资质怎么样,答案出来有点忐忑,正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两个府上连通的月洞门穿出,虽只隔了一道院墙,王府的气象和这里却有不同——
王府的气象和靳则聿本人的威严端谨是保持一致的。
隔着院墙这一处沿墙捆的都是竹。
风一过零星还有水珠飘过来。
沿着石子径绕过池边,这一处幽幽静静。
宅子那头却人声嘈杂,有一男子的声音带着嘶吼。
步子愈近,
靳则聿的“气味”也有变化。
她很识相得不再开口,跟在他身侧稍退后了一些。
两人往那灯火聚拢处走,穿过一进院落,远远就听见有男性独角戏般带着嘶吼的控诉声。
听上去很愤怒,就是听不太清楚,
靳则聿踏进人群。
通报的人嗓子不低,但因为太嘈杂,被盖了过去,显得有些尴尬。
院里许多人是靳则聿踏到跟前才发觉的,一见都有趋承之色,或是忙弯着腰行礼。
这头渐次的安静倒成了另一种“动静”。
言子邑这里看过去,有一个身影袅袅,特别显眼,侧身立在门扉中央,发髻顶在一个弧度非常饱满的头颅骨上,带着看戏一样的笑容,一个高挺的鼻子打在屋内的烛光中,中间起了一个小小的节。
就一个侧脸,不用转过来,就知道是个美人。
似乎也发觉了动静,慢慢折向他们。
定了半会,明显像是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撩了额前散发,一双眼睛亮出来。
看见靳则聿的时候眼光非常复杂,透转到她的时候,又带着一股倔强。
突然,就在这时,一个男人赤着脚从那屋前的石阶上走了下来,穿了一身素布白袍,头发有些乱,从石阶下来滑了一跤,顺势扑跪下去。
缓缓叩了一个头。
“弟弟,给哥哥,嫂嫂请安。”
他说话声音很慢,有一种戏腔。
原本拉扯着他的仆人们本想追下阶来,突然见到如此,也忙都匍匐在地上。
院子里出奇的静。
那男子叩完了头,立起膝盖,跪立起来,顺势将头发甩在背后,人像是醉了,更像是疯了。
眼神却很冷静。
言子邑一直以为靳三爷是一个纯粹的酒鬼。
没想到竟然五官立体,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还有几分风流谋士的味道。
他直着身子,声调中带着一丝鄙夷的笑意,环顾一下四周,高声道:“怎么了?这院里都是有口舌的,怎么都静了下来,不是有是非说是非,没是非也能凭空起风浪的主,怎么?见着‘你们靳王大人’……”
他抬手平举示意靳则聿的方向——
“都哑巴了吗?!”
他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
廊下、院中园圃上,小道上都跪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颤。
这时,站在屋前的女子动了,只见她慢慢走下阶,又从那石子铺的道上走来,越过跪在那里的靳三爷。
靳三爷跪着的膝一动不动,错身而过的时候,眼中一冷。
“到哪去?”
那女子微微停步,却没有回答,径直向言子邑的方向走来。
那女子脸上一直带着一抹轻笑,仿佛置身事外。
言子邑看着她走近了,先走到靳则聿跟前,行礼:
“大伯。”
又转过眼看着她,停顿了几秒,众人一片安静,她行了一个拜见礼:“还未拜见嫂子,见过嫂子。”
——“滚!”
正不知该怎么回她,只听院中空地上的靳三爷大吼一声。
只见他猛地推开前来搀扶他的仆人。
一时从地上弹了起来,接着发泄似的赤脚在园圃之中来回走动,
面上神情像在寻觅着什么。
园中众人显然是被折腾得久了,显得有些呆木。
只见他举起手,先是往自己的右脸招呼了一巴掌!
啪!——
接着又往自己左脸掴一巴掌。
啪!——
言子邑也被他这两个巴掌招呼得一震,不由得看向靳则聿。
靳则聿依旧很平静。
靳三爷往前走,踅足一转,又有人堵住。
干脆朝着那廊柱,额头狠狠地砸上去。
又是“咚”地一声。
这真是“自残”爱好者了。
短短时间已展示了几种方式,活教材一样。
以她的工作经验,这个时候是不能有“观众”的。
人越多,尤其是围观群众越多,反而越是激烈。
想开口,又觉得自己不管是身份还是别的,都不太妥当,也不知道此刻对谁说,怎么说。
眼前这个“三弟媳妇”头也不回,连个眼神都不给。
她婆母在不远处突然哭怆一声:“他媳妇,你也过来劝劝,说个软话,你……我真是造了什么孽。”
靳则聿的语调相当平淡,对着院中众人问:“又怎么了?”
她转头看看他,发现他语调虽平淡,但是负手背后,是打了官腔的。
众人不敢答,她婆母抹了眼泪:“她姨奶奶为着听说今日校场里头,你把你媳妇娘家兄弟都捎上了,就多问了一句你三弟怎地没有去,谁想到就为这一句话计较上了。”
言子邑一愣。
有些意外,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她才想到,秦霈忠口里的“盛事”,确实是京中多少人想去。
就像大boss计划出游,底下虾兵蟹将,带谁不带谁都要争上十天半个月不止,一个道理。
靳三爷走过两步,指着这个方向,又在院子里划过一圈,“哼,姑奶奶们哪里只掺和了一句话,说嫂子的兄弟无官无职,我如今也是无官无职,为何他们去得,我竟去不得?”
他说完这句把眼抬过来,盯在靳则聿的脸上,借着闲言碎语道出心中不平。
没人敢再说话,眼前的三弟媳妇先是冷笑,进而抬高声音,在她面前对着院中诸人:
“趁着今日都在。妾身倒要为我们三爷说几句公道话。听闻王妃兄长虽无官无职,却擅射,在洛城便是统兵的将领,王妃之弟尚未及志学,三爷又不长于射术,也非黄口小儿,既去不得,又当如何?何至于拿来挑唆兄弟之情?”
言子邑觉得这三弟媳妇太厉害了,几句话既把重点概括了出来,又不着痕迹地把混淆的概念从另一个角度分析,明面上是替靳三爷“没去成”找补,实际话全是向着靳则聿说的,且采取理论技术,全方面论证,比她强多了。
“苏竹如!”
靳三爷抬起手,提着一个名字喊。
从他的眼神和手指的方向,猜测应该是三弟媳妇的闺名。
但这几句话不容反驳,且明里是为他说话,靳三爷看样子是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发作,这口气又实在忍不下,见他抬手,又想往脸上招呼,众人忙上去捉。
苏竹如并未回脸,眼皮子悄悄地往上抬,觑着靳则聿的表情。
那是一种渴望认同的表情,有些赔小心的。
同她适才说话那股子嚣张劲儿形成鲜明对比。
第26章 当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被她看得一颤,言子邑也不由转头看向靳则聿。
只见他眼眉不动,像大树一样扎根在地。
靳则聿开口了,
“母亲责的是,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是接婆母的言引咎,仿佛中间一段不存在。
她婆母听他这么一说,眉头一皱,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说道:“哪里,他大哥你平日里事就多,为着你弟弟的事,已是尽了心力,奈何他自己不争气。”说到这
里婆母抹了抹泪,“想来你家事国事天下事,哪能事事周全。再说媳妇刚才说的话,也是正理。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思虑不周,反倒给你们添了麻烦。”
“母亲言重了。”
“王妃。”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沉唤。
言子邑从没听过他这么一本正经叫她。
愣了一下,忙应声行礼。
他微抬手指,“近日公事颇多,人客也颇多,治家一事,本王暂顾不周全。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不可散漫,三弟媳妇你既然已见过,你既为长嫂,应多为母亲分忧,于教训众媳之事上加意,矜慎操持,不可懈怠。”
靳则聿是看着院里说的,话是对她的吩咐,但倒霉的对象是“众媳”。
面前三弟媳妇的一双眼睛顿时像蒙了一层水雾。
在夜色底下隐隐透出一点蓝来。
这美人欲落泪虽然让人心生怜意。
但屁股决定脑袋。
且这题她会。
突然想起靳则聿的人前保持一点疏离的总方针,
略带一丝谨慎惶恐地配合演出,“妾身今后当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嗯。”
靳则聿应了一声,也未再多做表态。
只是没想到,他紧接着出了下一题:
“今日这事,如何料理,王妃,你怎么看?”
瞬间化身元芳,院中诸人显得和她一样惊异。
一时目光齐刷刷地向她聚拢而来,似乎没想到这个新来的王妃竟然已经有了偌大的“参谋权”。
言子邑很想剜他一眼,但是他现在状态和言语都是“王里王气”的。
当着这么多人,剜不上去。
众人的注视之下,一秒的停顿,都显得极为延迟,只能硬着头皮向王爷呈上自己刚才的工作思路:
“王爷,院中人多,反添了乱,天色也不早,不如先让三弟静静。”
一瞬间的寂静,众人眼睛觑来觑去,似没有听清。
一个妇人小声说:“何意,就这样散了?”
拉着靳三爷的小厮,觑来觑去,低声:“那撒不撒手?”
靳则聿扫了一眼秦管事。
秦管事会意。
“王妃说了。”秦管扯开了嗓子,“先散了,院中各人都去干各人的事。”
紧接着,一个拉着三爷的小厮显然被折腾得太久,疲惫地松开手。
其余扯着的人见状,也都撂开了。
靳三爷一甩袖,众人退开一步。
这静默的空当只一会儿,只见那仆妇、亲眷都半行着礼,猫着腰退去了,从院子东西两廊迅速地退出去。
院子里只剩三弟,三弟媳妇,她婆母,靳则聿还有秦管事和靳则聿的两个兵。
一下子显得空阔了起来。
靳则聿抬了抬下巴。
那两个兵就站到了靳三爷的身侧,靳三爷一甩身子,就撞在他们胸口上,靳则聿的护卫似两道铁墙一般,左右动弹不得。
靳三爷的怒气仿佛黑夜里的一根火柴,歘地暴燃了一下,一下子又熄灭了。
显得人有点疲乏,干在那里喘气。
言子邑见“经验”有效。
暗暗缓了一口气。
靳三媳妇回头,略讥讽道:
“三爷,戏台子都给你拆了,省些力气吧。”
靳三爷垂着身体,语调里竟然添了一丝快意:“苏竹如,你为大哥说了半日的话,看来别人不领情啊!”
苏竹如轻哼一声。
只见她微微扬了扬头,眼珠子朝着空中转了一圈,低下头来的时候带了点笑容,武装式的:
“大伯,常听京城里人说大伯最善治军,连看操演,也按勤劣,赏罚分明,若勤者,则赏花红银,若拙劣者,则罚薪水。今日弟妇为嫂子娘家人说了句公道话,未引得大伯一句揄扬倒也罢了,反而将要引些‘教训’,这又是何道理?”
这是言子邑第一次碰到有人当面顶这位“靳王爷”。
且这个话听起来相当厉害。
眼角余光不受控制地瞟了身边的人。
“弟妹。”
他唤了一声。
“弟妹饱读诗书,定知苏子瞻有一言——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弟妹”愣了一会,哽咽了一下,喉咙有些沙哑,却勉力保持微笑:
“王爷放心,妾身从来都是,止于不可不止。”
说完看了一眼言子邑,带些倔强的神情:
“若非如此,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言子邑觉得自己听懂了,又像没咋听懂,好像是那个意思,就……
这么直白的么?
靳则聿脸上浮出一个煞耐寻味的笑容:
“弟妹似乎会错了本王的意思。”
他垂下眼看她,接着,用提醒的语气果断道:“本王指的‘不可不止’,便是指治军一事,府中内眷还是不要妄议了罢。”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神态裕如,语意间甚至有一种刻意的温和。
但原本内隐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一下子从这句简单的话中罩笼开来。
言子邑也不由得回头。
只见他们两个人相互对视。
这弟妹那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短短的一刹那,成串的亮珠子,咕噜噜的顺着脸颊滚下来。
……
二人再度回到王府,周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
言子邑还沉浸在“美人落泪”的画面里。
靳则聿已经回到了来时的他。
言子邑突然想到,要不是自己上过几年X班,怎么来无缝对接“王爷”大人这种原地切换。
到了廊下,他先开口:
“今日的事,三弟妹对你不敬,本王同你赔个不是。”
言子邑思索了一下,还是答道,“不用,我倒也没受什么委屈。”
“想必你未入王府之前,也有所耳闻。她是苏勤业的女儿,苏公举人出身,是个厚德长者,陛下同苏公,原是乡党,陛下起兵之初多得其助力,帝都未定之时,苏勤业便故世了,其虽止乡班,但陛下念恩,便让皇后的父亲,也就是国丈邓公便将她收养作为义女,嫁入我府上,她向来……她便是出格一些,也都纵着她些。”
言子邑原本也猜想这个三弟妹是有点背景的。
言子邑心想,这个“出格”就有点微妙了。
这位“弟妇”的情感又不内藏,也不隐微。
刚才这弟妹“神仙落泪”他也看见了,有点不信他无动于衷,她带点调侃道:
“我们进京不久,洛城消息有些闭塞。我在闺中的时候,只听闻三弟媳妇美貌,今日一见果然。”
说完看着他,又补问了一句:
“王爷觉得呢?”
靳则聿刹了步子,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我未曾想过她美貌与否。”
啊?!
好不好看这种,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真没想到靳则聿还有如此装X的一面。
不过,这个论调怎么感觉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言子邑眼珠子一提溜:
“京城的消息我倒是不大灵通,不过妾身所居洛城曾经有一个典故,讲的是我们那儿有一个富贾,为洛城首富,她娶了一个妻子,岁数很小,是我们洛城出了名的美人。众人见他,自然要夸赞,婚后也赞他妻美,可是他说,他从来不觉得妻美,娶她也从不是为了她的美貌。”
“你想说什么?”
靳则聿脸上严肃起来,眉头一拧,看着有些认真的问:
“你是我的妻,你想说我不觉得你美貌?”
“不是——”
——好像例子没举对。
真是令人抓狂。
言子邑的脸都纠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妻不是说一定是我这个妻,就是代指一个人他见到一个好看的人,这个人是他的妻……,不对,就是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好看,却一定要说不知道好不好看,不对,好像也不对,……啊……我的老天爷……”
靳则聿难得露出了一丝浅笑。
言子邑觉得自己好像反被套路了。
刚降维打击完别人,又来套路她,而且是这么一本正经的套路。
好想垂他,又不敢。
他抄手于胸前,带着一点笑意望着她,他的院外竹声沙沙,倚着墙面在灯火底下泛着黄,他望了望那竹影,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过两日去邢昭府上瞧他,王妃可愿意与我同去?”
“去。”
言子邑自己也没想到回答的这么干脆。
应该是校场一行激活了她四处放风的本能。
她有些不好意思:
“妾身先回去了,王爷到时着人提前知会一声,妾身好早做准备。”
说完行礼,未看他表情,提了步子就溜了。
让言子邑没想到的是。
就这么一个事,几天之间,传得到处都是。
她院里那些压根没去的,都像亲临现场一样。
尤其是青莲,不知道中间一句话戳中了她哪一点,复读机一样:“他们说了,王爷待王妃:‘虽不亲昵,但十分敬重!’”
言子邑一直觉得作为主仆关系。
她充分激发了青莲身上的“父性”和“母性”。
常乐的手指非常灵巧,言子邑注意到她之所以能疏得好发髻,除了手指灵巧外,小拇指还留了寸长的指甲,可以很方便得挑起发丝,青莲是个心大的姑娘,自从常乐接管了给她梳头的活,她每每就这么在边上瞧着,替她打打下手。
今日接到秦管事的信儿,说待王爷回府,酉正一刻起身去邢昭府上,她还在掰着指头换算时间,青莲一听要到邢昭府上,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常乐要立马给她选衣服梳头。常乐比平日工作得更要认真,给她打造了一个加高颅顶的发型,言子邑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下,这妆造柔和了言三小姐的面部曲线,是有点审美在身上的。言子邑照着照着,内心腾升起了几分自恋。
第27章 睽隔她……算不算,也和胡卿言私会了……
虽推算了时间领了青莲与常乐提前到了前院,靳则聿却已落定在了院外,倒像是立了一会,言子邑不由提了裙子,快作两步。
见靳则聿眼神落在她面上,神色有异,下意识缓了步子,
“怎么了,仪容不整么?”她扶了扶发髻,“这是常乐给我弄的发髻,又牢固,还未多谢王爷,把常乐这么好的丫头派来照顾我。”
——这种手残。
常乐一愣,忙从身后走到跟前行礼。
红着一张脸,显然是很感激:“王妃如此赞赏,奴婢怎么敢当。”
靳则聿顿了一下,诚恳道,“王妃心量实宽,是我之福。”
言子邑觉得这话里有故事,但没多做纠结,“王爷谬赞了。”
“对了,有两桩事,其实算是一桩,”靳则聿看着她说:“今日下了朝,陛下说校场那日雨势甚大,未及犒赏,过两日在宫里论功行赏,到时候你同我一道进宫。后因此事论及胡卿言、邢昭、泉兄三人射术列于诸军之前,让给泉兄议个适合的职官,不至于埋没。”
言子邑一听大哥不至于一身功夫整天窝在言府,心里也替他高兴。
可转念一想,言府的公子从事“武职”,会不会引起陛下猜忌。
靳则聿何等老到,像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陛下此举,听闻圣意之人,皆赞圣上胸次广阔,非一般贤主。”
杵在后头的青莲说话了:“太好了!老爷夫人听了一定给高兴坏了。”
言子邑望了她一眼。
她像是想起什么来,忙将双手捂住嘴。
靳则聿倒是很宽大,“无妨,陛下说的时候,还有其余朝中要人。”
“那,那奴婢可……可要差人回府里……”
她说的小心翼翼,觑着言子邑。
言子邑想了想,这八字还没一撇——
从领导提起,到板上钉钉,到公示再到出文件,一切皆有可能。
转头吩咐道:“缓一缓吧,等到尘埃落定,再一起高兴高兴也不迟,不急于一时。”
再转回来的时候。
碰到靳则聿眼中的笑意,似乎带着一点欣赏。
倒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夏日的黄昏在马车上一路走,走到皇城附近,不到半个时辰,有一种从白天行到晚上的感觉。
言府在城的西北角,皇城的西面,虽然也贴得不是很近,但也算是在皇城附近,府邸多,坊苑少,靳则聿的王府在皇城的东面,城墙这一段有布防,悬挂灯笼的杆子有五六米高,每隔十来米就悬了两灯笼。言子邑趴在马车上斜望过去,天空还有一丝亮,落日从天际的尽头试图透出云团,但整个天空是一块深蓝色的幕布,幕前聚焦的就是宫城边上罩着灯纱的透黄的灯笼,马车轮子滚着,一盏盏重复地挂过去。马车过了皇城还在往北走,越往北,来来往往的人就有些杂了,都是货栈、客店,还有穿着粗布铠甲的兵士,男人居多,瞧上去三教九流什么行业的都有。
言子邑心想邢昭的府邸似乎有些偏远,正这么想着,眼前一块石碑,上头印着“平章”二字,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既不是年号,也不是国号,京师也叫平城。
她带了点疑惑地念了出来:“平章……”
“京城宫殿和衙署所在的禁城是为“平章城”,往北以此碑为界。”靳则聿道。
“哦,原来那个什么平章‘三俊’是这个意思。”
“他们是天子的臣属,又都在京师。”
“也是,自古什么闻名天下的美男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过,”言子邑带了点幽默,“都过了碑界了,邢将军好像住得有点偏。”
靳则聿微微探过来,瞧了瞧远处:
“邢昭是禁军统领,京城西北是旧日凉朝时期留下的旧苑,原是皇家苑囿,它虽离城中远,离宫殿近,且西侧长河纵贯,后湖有大片空地,可供骑马、射箭,且再往北就是禁卫六军所驻的禁苑,我朝新立,以缟素为姿,陛下未修萁行宫,便把那里赐给邢昭。”
恰在此时,邢昭府中水榭。
邢昭倚在一旁,手执一卷书,看着眼前的秦霈忠把屋里的东西一边端详,一边打着手指说着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