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扑倒在了怀里。
那只羊四腿蹬崴,激烈反抗。
秦霈忠左右一寻,只得把自己的腰带解开,去捆那羊腿。
一时衣袍险要飘开,又脱不开手去紧。
邢昭见状,忙咬下自己的臂缚,将那腰带替了。
霈忠忙又理了衣服,系了半日才系上。
成帝也随了过来,大笑着看着一身狼狈,一脸严肃的秦司卫。
指了指身侧随后而来的靳则聿:
“没想到校事处还有这等本事。”接着指着箭囊大声问:“就是这么大张旗鼓的,一支箭的功夫,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儿?”
这么大的动静,胡卿言也跟了过来:
“您还别说,陛下,这头羊着实太小,你说要射,还不如下去抱,指不定射了半日,中不了,反倒贻笑众人。”
胡卿言在马上玩笑道,朝那羊问:“是这样吧?”
那只小羊是一脸的抵抗和委屈,像应和他似的咩了两声。
众人都笑了。
言子邑也趴在马车上。
这时也跟着笑了。
此时似乎大家都没有拧劲儿,君臣一派和谐。
秋草波伏,风一吹,狩猎没有开始,倒像郊游。
言子邑觉得这气氛真好,要没有你死我活,指不定这伙人还能处得挺愉快。
风有些冷,一丝光斜打在脸上觉得有暖意。
眼睛不自觉迎光一转。
胡卿言和她的目光一碰,虽然很远,但彼此都知是在人群中一遇。
胡卿言的笑容凝了一下,低头,这一刹那却像丧失了所有的挑衅,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手里的缰绳。
刚刚那一幕同他记忆中的某一处相触了。
他双指捻着缰绳,似乎某些情景快要跳脱出来。
他抬头,想再望一眼,却见另一双眼正投过来。
言子邑的笑还在脸上。
余光见靳则聿打马过来。
他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
一时神色冷峻,有点凛不可犯。
右焉在身侧:
“王爷大哥哥。”
靳则聿微愣,眼转柔和,含笑温声:“右焉。”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言子邑听了两拍自己的心跳。
霈忠此时已走到跟前,他在御马前下跪。
成帝指着靳则聿笑道:
“去岁孤的令,各督率所属部臣,若于验射中,有不能者,治督者之罪,秦霈忠,你若射不中,孤治靳王的罪便可,你怕什么?”
霈忠应和一笑:
“回陛下,适才邢昭妹子觉得这小的有趣儿,臣便赶去先获了它。”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正颜道:
“又正是念陛下去岁颁的令——无令不得擅射,故而才行此法来捉。”
“你这话就不老实。”他指了指秦司卫手底下人提着的那个篓子。
“你们鹰都猎完了,还在孤面前玩这一套?”
秦霈忠从刚才听见陛下要围赶这群羊开始,脑子里便转了几个弯。
他上次吃了亏,若于陛下面前主动提起这鹰,显得有些刻意。
他知道邢昭性子,他一路不发一言,或许这事就此揭过,也极有可能。
不如想个法子让陛下提起。
但右焉是起了恻隐之心,若如此说,倒显得陛下杀伐太重,反引起君心不悦,不如说觉得有趣。
“陛下真精细人!——”
他这下便借着成帝的话称颂了,
“适才倒也碰巧,有人在禁苑后山射的一只鹰,落在跟前,正思量着陛下的令,也不敢造次,故而提了来。”
成帝自然没想到他一展眼,竟然起了诸般心思,眯着目,瞧着笼中之鹰,问:
“哦?可曾见是什么人?”
“我!”
胡卿言未有半分迟疑,似乎从胸中炸出一个“我”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霈忠本以为要兜个圈子,没想到他竟然这般爽快地应下来。
一时也怔住了。
胡卿言按了按马背,睃了陛下一眼:
“是我。”
成帝垂头,抚了一下座下骏骑:
“上次听闻你想寻匹好马,孤这匹大青骢原本想等这次秋猎过后赏你,可见你无福。”
斟吟了一会,
“回去吧。”
众人恍惚间都以为听错。
陛下没有去看他,目落远处:
“督军督府也暂不要去了,回头孤召几个人问问,该如何定你的罪。”
这一时风向如此,所有人皆是一愣。
胡卿言身后两个副将茫然一望,忙滚下马来求情。
胡卿言也下马,两眼望着地面,稍顷跪了下去,喉中似有酸涩:
“臣,听凭陛下发落。”
说罢起身,看了陛下那匹马,笑着带点可惜地拍了拍马脖子:
“是匹好马。”
说完跨上马,便独自折了回去。
众人目送他的背影,看了看周围,一时显得有些恍惚。
行围大约四日,
夜宿之地,冬则立栅,夏则掘壕,扎帐之地霈忠都事先寻人打听过。
他喜得不知怎么的,右焉与她一帐,东西尚未安置妥当,就差人来问寒问暖。
四十来岁的人突然容光焕发,两眼精光难遏。
帐子备好,就已经入夜,右焉自备了许多食材,托了个腮,在那里看炉子,说煮的是栆桂汤。
就是情绪没有早上来得高,嘴里挂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没那么高兴了。
说要提汤去宫眷帐里头,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八卦”,以激兴致。
把汤盛出来的时候,给言子邑也端了一碗,指着说:
——是给王爷大哥哥的。
言子邑提了个红漆食盒来到王爷帐前,正好有传梅标箭头的兵路过,她刚被科普,围猎报更系统和巡更系统是一体的。
这是在传亥时的梅标箭——“申酉戌亥”,她掐着指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算过来是九点。
这个点上,靳则聿帐内帐外,灯火通明,帐边木柱上都用铁线悬了帐灯,帐门口是燕摆的六个兵。
走到跟前才察觉里头应该有人,只是都像压着声音在说话,本能便想回去。
但门口的兵机警,已经替她通报起来,她隔着帐听见靳则聿的声音:
“请王妃进来。”
她进了帐,见到李指挥转身望了她一眼。
眼神还是不大客气,且不掩对她的防备。
勉强一礼,到嘴的话给塞了回去。
李指挥不知是从何处赶来。
一看就是刚刚经历了运动锻炼,一张脸越发肖似今日林子里路过的山猴:
“各位,我还是那句话,”李通涯逡了一圈众人,“胡卿言此人,若不能一举除掉他,便不能动,像今日这般,于大局绝无进益,大可不必沾沾自喜。”
他的重音落在“除掉他”。
似乎想借此看看言子邑的反应。
言子邑本不计较,但他既然这样,却没同平日里一般忙着告退。
她提着食盒走至帐中,经过李指挥身边时,笑着微欠了一下。
李通涯没在她身上找出什么反应。
自点了两下头,朝王爷拱手:
“今日出城围猎,京中九门更要严查,属下先行告退。”
邢昭同霈忠立在一旁。
霈忠像是才回过神来,白日里那胜利劲儿荡然无存,一张脸绷着:
“大致情形便是如此,正好王妃也来了。”
靳则聿抬眼,
“你来了。”指着帐旁的一个小矮凳——
“坐。”
言子邑觉得这个凳像个小马扎。
一坐下去,人就“陷”在了帐子里,像通过广角镜头看着帐中,自己显得尤为娇小。
他们正在汇报工作——
于是便琢磨调整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显得比较正式的坐姿。
霈忠似乎想到还有什么没补充:
“对了,他辱及王妃……说……说……”
靳则聿看了一眼言子邑,打断他:“他说了什么本王此刻不想理会,”靳则聿抬手,略笑:
“就是你校事处的本事愈发的精进了,王府诸事也避不过你去。”
第47章 应变“承她情。”
“不,属下没打听王爷的事,哎呀,我就是派人盯着荀衡,底下的人看到荀衡进了王府,带了个五十来岁的人,穿着简素,气派看上去却比一品还来得大一些,门房竟没有阻拦。后来竟发现素竹白交领的人是陛下,都懵了,赶忙过来报我,我也没敢多打听,就偷偷问了门房,门房也不敢多透,只卖我个情面说在院里摆饭,这不,我今日还问了王妃,就,王妃什么也没说……”
秦霈忠这是拼了命地在解释。
极力表忠心。
言子邑姿势还没调好,持着手腕子在那里看着他笑了。
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心想:
老秦,我要说了什么,这会儿恐怕得给你卖了。
本欲脱口而出——
但靳则聿此刻是上官问话的姿态,虽是笑谈,语气却不轻。
她便没有轻易接这个口。
靳则聿缓缓走了两步,看了她一眼,接着问霈忠:
“你盯着他做什么?”
霈忠想起言子邑林中的话,揣度着王爷心思:
“我……不知道,我总感觉……说不上来……”
见他言语有些磕绊,靳则聿却扬了扬手,示意他:
“说说看……”
“我总觉得荀衡这小子有些怪,但又琢磨不上来……兴许只是一种感觉……”
靳则聿转望向了邢昭,“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邢昭此刻正抱臂立在那里,望着帐中烛火,一动不动。
霈忠推了他一下,“王爷问你话呢。”
“我在想刚刚李指挥的话。”
“哪句啊?他一进来就一堆屁……”秦大人望了一眼王爷,止了粗鲁之语,指着邢昭道:“你小子也觉得他今日是有意为之?请君入瓮?是你小子不让他提走那只鹰,又说什么‘无令不得擅射’云云,我倒不信他胡卿言通了天了,山林之间,还能算准了把一只鹰恰巧射落到你我跟前?!”
邢昭见他声调渐高,显得激动,先笑着抚了他背脊,而后朝靳则聿拱手:
“知己知彼,李指挥刚才言胡卿言此人特点。”
霈忠嘟囔一声,像是在重复一句废话:“此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我们捉摸不透。”
邢昭道:“李指挥说,若言肯綮,此人第一,‘好生事’,第二,他‘能生事’。”
靳则聿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邢昭,“依属下之见,两位大人说得都对。但属下觉得,若论好生事,世上的人有不少。但是胡帅的特点在于,他能‘应变生事’,也就是说,他很多时候并不是深思熟虑,而是率意而为。比方说上次戎居楼一事,他在明池上一腔激言,便显得他人别有用心,他却是笃行正道,可往常他胡卿言行衢道之事,又何止一二。今日这桩,我料想他事先并不全然推知,但事中却生了机变,领罪时‘反客为主’,像是刻意为之。属下有时候觉得,他很多事,皆是临时起意,但往往是这些,反而显得像是‘神来之笔’。”
靳则聿颌首。
“你说得是,此乃其所长,应变其间,信手拈来,近乎天赐。”
霈忠看着邢昭,皱了眉:“什么意思?那这次就这么算了?也不寻笔参劾?”
靳则聿走近一步,略一顿,
“但凡生事,必有破绽。”接着定了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陛下自有定议,我们的人从此刻起就不要插手了。”
目送二人辞出,帐子里静了下来。
言子邑目光瞥向搁在一旁的食盒,想站起来,一动,一时觉得背上使不上劲儿。
帐中火光一遮,靳则聿走至跟前。
递出一只手来。
正握住。
言子邑突然道:“等,等一下王爷。”
从脚踝处顺上来的蚁走感,一时间爬到腿根,“腿……腿麻了……”
靳则聿微微一愣,手上略松了一松,只改了扣法,虎口交在了一起。
两人的手握住不动。
言子邑心急如焚,越是这么着,腿越是沉重到失去了知觉。
他的手心温热。
自己额头都起了汗。
“好……好了……”
感觉到他不同平时,只缓缓借她一把力,让她慢慢站起来。
情绪纷杂。
“嘶——”
言子邑吸了一口气,去把食盒里的那碗汤取出来,步子尚有些趔趄。
双手一捧,尚还温热。
靳则聿走来接过,垂眼看了这碗汤。
不等他问,言子邑:
“右焉煮的。”
——她专职跑腿,就是腿麻了。
“承她情。”
见他喝了一口,她夹了嗓子,仿了右焉的口吻:
“王爷大哥哥,好喝吗?”
靳则聿咳了一声,显然是呛了一下。
“怎么了?”
他端着碗,又止不住咳了一声。
言子邑带点自我反思道:
“看
来是我的问题,右焉这般一唤,王爷望她柔光一绽,我代她一问,王爷倒像心惊胆颤。”
靳则聿微晃了一下碗身,思量了一下,垂目道:
“你若是我妹子,我也那般望你。”
接着抬眼,语调沉慢,打了点官腔:
“本王只是未曾想,王妃……还有如此情态……”
言子邑持着笑,目光却瞥向一旁:“那我大多时候收敛得很。”
“王妃极讲分寸,我未见过的一面或许有很多,比方说——”
他喝了一口,看着碗口,却似观他处,半晌才接:“今日望他一眼,本王就未曾见过。”
闻言一怔。
——你若是我那成分复杂的“前任”,我也这般望你——
话没说出来。
言子邑伸出一只手去勾他脖子。
袖口一松,落至肘眼。
他就势一沉。
这个动作顺滑到出人意料。
她抿了抿嘴角:
“她这个枣子汤,真是真材实料。”
说完自他手里把那碗收了回去,提了食盒向他行了个礼。
“右焉到宫眷黄帐那头去打听‘趣事’了,回头要说与我听。她性子急,我怕她等,先回去了。”
他随着她的步子到帐边,似乎在缓着什么。
正要替她掀帐,略一顿,不经意道:
“胡卿言与五公主有婚约,今日这个情形,这些宫眷还有心思同她说‘趣闻’?”
言子邑眼睛一亮:“对啊!”
出了帐,星点耀空,星影之中,远处黑魆魆的丘山像浸满了褶皱,分界不清,近里却是星火点点,篝火烛火和围帐,一起一伏,似乎都在跳动,有一种将要旋转的感觉,邢昭“应变生事”这几个字反复浮现上来,不得不佩服他总结得真是好,心嗵嗵的频率慢慢降了下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嘴唇,还是热的,秋燥天气,感觉气血能直抵下唇,润得不明所以。
回了自己帐,右焉一张脸更显得失落,显然正如靳则聿所料:
“王妃姐姐,我本想打听些趣事儿,没想到黄围里头一个个都灰头丧气的,不是在哭,就是在劝,只有五公主被众人围着,倒是不哭,只是一张脸惨白,看样子比哭了还要难受。”
她一边整理碗盒,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端了汤过去,劝慰了一阵,什么也没打听着。”
说到这,像想起什么:
“就是一桩,讲到五公主同胡卿言的亲事没有着落。说荀衡这次回来,他本与揽月楼的尤五娘有旧,不知怎么的,竟同她断了干净,这尤五娘也是硬气,只一句话的功夫,也未纠缠,回南方去了。荀家本是名族,京中诸人原本因他这桩私情怨他不谨,听这一变,又有许多人动了议亲的心思,不过这说来也没什么意思,他已经动身到北地去了。”
言子邑听得一呆,蓦然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上心头。
……
荀衡这次回北地,走了足足二十多日。走一阵歇一阵,各地方官殷勤接待,京中传言布散得比脚程还要快,说到这次回京,荀衡几番伴驾,朝夕召见,可见恩宠,一路上就有些人“荀相”、“荀尚书”这般胡乱喊起来,竟呈炙手可热之态势,到驿接馆之人也是络绎。
卞将军是出营十里来接,一见到他也是揶揄,“‘荀相’怎么走了这许多时日,八月便闻你启程,竟然到九月才至,盼你老兄来啊,余帅派人问了几次,耽搁这些时日我还以为路上出了什么差错,我在胡帅那里倒不好交待。”
荀衡拱手一笑:“将军慎言。这是去了趟洛城,毕竟也有此城之责在肩上。”
听到这里卞将军眉头一皱:“这洛城秦将军是个‘摇头军爷’,也不姓言,本也就是他们家的一个家将。现如今言家这盏茶已然是凉透了,落在京城形同软禁,只有一个女儿在靳王府,听说也不得恩宠。这姓秦的胡帅派人疏络了数次,皆不得法,油盐不进,倒也不是两可作态,不知道是怎地想。”
“听卿言提起,这个秦将军同言泉公子自小一道长大,情如兄弟,陛下当初用此人也是镇抚洛城人心。”
“那便想个法子,除了他。”
这卞将军是贩私盐出身,动不动就要‘除了谁’,荀衡不欲与其争辩,扬唇笑谓:
“我们若是幕僚,那胡帅便是东翁,我们这些幕僚难道不应该替胡帅种些福田?”
荀衡温声柔言,淡淡几句话,倒是把卞将军顶得一愣。
压下此话不谈,卞将军道:“目下先谈要紧事,胡帅这次可说什么?”
荀衡问:“军中冬季一批王命令旗,去岁何时到营?”
“十月初便要到了,一般不晚于初三。”
荀衡附着他的耳朵,约略说了一番。
“这事便要余督帅做,难,他去岁给了邢昭几个软钉子,邢昭不卑不亢,他带来的赵将军中伏冻死在夹道,听闻邢昭在京里把这件事担了下来,倒是对他有愧,生出几分惜惜之情,邢昭带兵,军纪极严,对靳王那头也生出几分敬意来,就不能等到分夏旗之时?”
荀衡摇摇头。
“那我试试。”卞将军,“那就要和余帅顶上一顶。”
第48章 寻变“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在手中烛火的照射之下,靳三爷眼下的乌青显得明晰,他手里的烛火随着步子打着绕,一张脸的轮廓也被烛火勾出来,颌下棱角分明,鼻梁尤为高挺,是一张做事的脸。
大案上的几面令旗是早就备好的,相互间摆得距离都似汇量好的一般,王府中只有这张长案铺得上几面令旗。
言子邑感觉自己像在逛博物馆。
此刻已经在博物馆讲解员——三弟的讲解带领下。
绕着这张大案逛了第二圈。
言子邑对于七十厘米的令旗实物的理解也有了递进。
三弟适才讲解到小字,直言根据靳则聿上次提点进行了跟进。
“令箭、王旗等愚弟便不烦大哥过目了。”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讲到某一处细节,便将烛火引到那一处,正倾身,看了一眼正在细看泥金小字的言子邑,额头飘着精光,语带自傲道:
“母亲和几位奶奶嚷着要看一看,想嫂子前番亦在,或许有此兴致。”
言子邑心想这是把她拉过来证明一下他除了醉酒闹事,也是能成事的人。
她浅笑一下,权作回应。
隔着案抬眼看了一下靳则聿。
他一直是背手,随着三弟走,淡淡应了几句,这“视察”虽没有大批人马相随,压力还是无形的。
“大哥说,发至军中,泥金小字也会细看,既如此,愚弟便想,不如添‘北营总督、骠骑将军、靖寇将军’等字样,这样各营,各司皆唯一道,且大哥言到无黄缎王命之旗贵气大减,此言更提点了愚弟,便在尽力缩省之余,每套旗配黄绸方套一副,这样一来,更显精整。”
说罢用烛台去照那方套。
言子邑觉得三弟可能并没理解靳则聿话里的意思。
应该是看问题的视角产生的理解偏差。
但态度还是好的。
“这些都是小节,”靳则聿语气和缓,“批郤导窾,关口也不在这些上头。”
三弟像被刀子扎了一下,刚刚兴奋之色灭去了大半。
强按下心中不快,从柜架上取来一摞账册:
“所有用料,包括铁器等,余弟皆已造册。”
靳则聿目光落在那摞账册上,淡道:
“你的公事,不看了。”
靳则洲眼中渐渐浮出一丝感伤,将那烛台放至一边,拱手道:
“愚弟剖心直言,这次冬季的一批令旗,愚弟接的时日尚短,白日里督营工匠,夜里汇作核算,可谓是脑汁绞尽,但时日在这里,难免还有思虑不到的地方。宫里虽看大哥脸面未敢刁难盘剥,钱都能用在刀刃上,但其中又有不少梗阻,夜间更是难眠,却不能说‘缜密’二字,‘尽力’二字,或可一提。”
靳则聿沉吟半晌,道:
“也便做出些眉目来。”
这虽不是明赞,但靳则洲听大哥此语,不知为何,竟下了泪来。
靳则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下是九月中,令旗十月初便要到各营,可预备着了?”
这下连言子邑也听出关爱之情。
靳则洲触动情肠,一时哽咽:
“……便……想等大哥过目,便预备启程了……”
督帅府设在北域边城,不远便是北境大营。
京中递部文的官先至城内署衙,再派人将两车旗、架之物运至大营。
至大营,刚抛过一场大雪,出京中还是萧瑟,到这里却是一派凛冬气象,关外山河与京师着实不同,巍巍壮观,运旗官正要把车上东西都卸下来,觅路远踏,手脚都使不上力,如同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时论起邢将军在北境打仗,将刀刃绑在臂上一举,经到此都不由得笑着赞同起来,正说着,看四周有许多兵士围了过来,盔帽似与京里不同,走到跟前,才发现是盔帽上尚有残雪。
余帅十月初三日早见客两次,昨日接部文,军令旗一同颁到,又听行中之人谈起京中消息,胡卿言围猎擅射,降革罚黜的旨意虽然还没下来,却闻圣上明言“怙恩娇纵”,督军督府已不让去了,闻其不问军务,或率同部属痛饮高歌,或于酒楼独自饮酒,来往无忌。京中此地,六部九卿最讲的就是一个“风向”,见君恩显然是淡了下来,虽他人缘尚在,却也不敢示近。
问到如何议罪,来人便笑言:“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军猎一家,该罢他督军督府的职官,有的说毕竟不是什么大事,罚得太苛也不近人情,况他救过陛下的命,此功甚大,应该罚奉了事,或是调任,也有说督军督府本新立不久,或可裁撤,刑部论得最谨,说应该交付有司,严审既往种种,然后按律问罪。正因如此,颇费思量,陛下一时也拿不定。”
闲谈之间,已至申刻,才送客,便听外面吵闹。
署衙前头亲兵都从大门内退了出来,一时把腰间的跨刀都拔了出来,从阶上到铺石官路,响起了橐橐靴声,官路上立不住,就立到了坪上。
就见卞虎臣戎装佩剑,甩了膀子,提了一杆旗从外头走进来。
他步子极快,旗面似是一分为二,在杆头上摇晃,被他大喇喇的步子提得猎猎发响。
“余帅!”
卞虎臣三步两步赶进正厅,将那旗往地上一掷,旗面缯布已被撕开,下头铁脚坠地,一时挥弹得老远。
“余帅!今日这些东西到营,本是高兴事,军中都围来一看!谁想,我手底下的一个兵拿在手里还未细看,这旗面竟撇了开,这缯布粗糙至此!”他目视手比:“底下听闻,这一季的旗料,是靳王的弟弟督办,他们在京城克扣公粮,吃香喝辣,我们在这里挨冷受冻,这运旗的狗东西还看猴一样笑,三千兵丁,激愤难抑,扣了运旗官,来找我要说法,我也说不出来,只好领着这东西来问督帅!”
“把佩剑卸了!东西拾起来!”
余铁笠大声一喝,廊底的兵将都吓了一跳,外头的兵听见这一声厉叱,也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静,倒给随后而来的荀衡辟了一道缝隙出来,他斜身从中经过,望着眼前突显威严的大帅,容色也显得肃然起来。
“什……什么……”卞虎臣一时没听清。
“圣上颁的令旗,你怎可随意掷地!拾起来!”
卞虎臣一张脸憋得像猛灌了一坛子酒下去,但余帅把皇驾搬出来,也不能当众违令,只好将地上的物什都一件件捡了起来。
余铁笠边看他不情愿地来回拾着,口中道:“我昨日细看了,冬岁之令旗,比之夏日令旗,精细不少,六月一批,缯粗与夏葛无异。”
卞虎臣捡完又觉得颜面尽失,憋得窝囊,突然一笑,指着外头的黑压压站的一片道:
“大帅这是何意啊?可是有不少弟兄跟着我一道来,等会还要回大营,督帅是指望本将军拿这话去镇他们?”
“卞虎臣!”余帅目中寒光闪烁,厉声问道:“你要聚众抗拒本帅么?”
卞虎臣嬉笑一下:“军中生变,既然余帅不予过问,那职下便只好自己上折子了。”
“京里来的人还没走呢,卞虎臣,别狐假虎威了,别说本帅大你两级,难道本帅就不能上折了吗?”
卞虎臣将手里的部件捏得嘎嘎作响,握着同余帅拱拱手,头也没抬,领了人折身便走了。
荀衡同他擦身而过,目光看了看尚有愠色的余铁笠,又回头看了看卞虎臣大步流星的背影。
余铁笠腮边不住地抽动,挽袖,也不理荀衡,便“啪”地一声,把案上的砚台挪了一个位置,使劲磨墨便要写奏折,预备就让京中官差立刻带回去,却被荀衡一把按住,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也不再给他三分脸面:“荀大夫,你们要做什么,我闻不出味来?你也不用这般,胡卿言戴罪在府,此刻不知正醉在哪儿,这信儿我都听说了,你未必不知罢。”
荀衡按住他的手不动,“余帅,在下有剖心之言,想同余帅一谈。”
……
梯云楼向以户牖之艺著称,上堂楼中央是开间花罩,两次开设槛窗,左右是两窄两宽的四扇格扇,花罩上头都是透空木雕。
除冬日里,这透窗的坐都是满客,冬日里皆坐到了里间,只今日却有一客,格外打眼,这间的老板紫覃便透着柱子打量他。
适才见他要了一条鲫,一瓶热黄酒,穿一件绛红的羊皮大氅,脚下是一双皂色官靴,低头坐着,偶尔往楼外望一眼,鬓角贴在两颊,俊朗不凡,寻思不知在哪里见过,再观其眉间一粒痣,便忙省过来,派人知会了秦司卫。
酒菜上来,他持过酒瓶,嘴角微吊起。
默不言声地朝她这里望了一眼。
饶是紫覃姑娘是送往迎来场面人,也不免稍露腼腆。
漫步过去。
皓腕一翻,热黄酒沁出半碗,热腾腾地冒着气。
“客官这是在等人?”
胡卿言看了身侧人一眼,点了点头,仰头灌了半碗:
“有劳姑娘。”
紫覃立身与他抬起的眼睛一碰,其眸中复杂沧桑之感难以言说。
“官爷饮得如此急,想是十月中旬,廊间寒涩,酒温不长,要不奴给官爷另寻个雅间?”
胡卿言从栏杆处看了一眼街面,街巷上行人显得寥落,一个匆匆身影从街旁的绊子边行过。
“我选此处。”他又啜了一口,“是因为此处可将来往之人瞧个清楚。”
“哦?不知官爷等的是何人,奴替官爷去迎一迎。”
胡卿言缓了一缓,低首笑谓:“我等的便是姑娘适才知会之人。”
话音一落,就看见秦霈忠神采奕奕从楼间踏上来。
“呦,胡帅,巧了,风采依旧啊!气派得很!”
胡卿言却未看他,侧目睃了一眼此刻脸色有些泛白的紫覃。
淡笑,然后转目到面前的酒瓶子。
秦霈忠朝她侧了头,她欠身而退。
接着去提那壶酒,将余下的半壶慢慢倾出来。
秦司卫的眼睛却全在胡卿言的面容上,笑道:
“独酌有甚意思!”
胡卿言垂目看着酒注下: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秦霈忠故作叹息:
“没想到胡帅消沉至此,京城流言,都说胡帅是京城的紫微星,如何能轻易陨落。”
接着又道:“唉!校事处虽忙,胡帅如今清闲了,承蒙不弃,校事处就同这梯云楼隔了一条巷,我若得空,也陪胡帅喝一杯。”
胡卿言举箸,撤了几根鱼骨:
“这是秦司卫望我能够起复?”
老秦作轻松一笑:“这倒也不能,胡帅起复,还不得弄死我。”
“十月十七快要到了,御马监的事,你查到进言府的那个死士在京城的落脚处,以为捧了宝,却再无进展,陛下那里,你可想好如何交待?”胡卿言侧歪了一下头:“你……没想好罢,这事你不愿多想,你应该会去问靳王。”
秦霈忠一愣,目光投在胡卿言脸上,他却执着酒碗,看向窗外:
“我猜猜,靳王会怎么说。”
他眯了眼睛,“他会让你……写请罪折给陛下……让陛下再宽限一些时日,若陛下不允,会给你挪个位置,校事处,”胡卿言又喝了一口酒:“校事处一地,四通八达,靳王可不能舍,你想他会挪给谁?”
——李通涯
他们二人都本
是缉拿探案出身,又都干过城门令。
这是秦司卫的第一反应,他阴着脸冷笑两声:
“胡帅,你先担心自己吧,还有空来顾我的事。”
胡卿言箸触鱼腹:“秦司卫,我当日一言犹在,若我复起,供阁下‘栖梧’之枝。”
从云梯楼出来,一阵风把秦霈忠撩得有些醒了。
他原本也是听闻京中传言,想来看看胡卿言笑话,顺便给两句话,紫覃刚刚将他拉至一旁,却说胡卿言一早便在这里等他,这是自己性情被人拿捏住了,一时后悔不叠,更感到有些后怕。那日进林途中,王妃讲到禁苑语中有失,他心中纳罕,王妃进府才多少时日,便也能将其性情行言揣度出来,便在那一刹那,他对自己的能为产生一丝疑虑——
校事处一职,他秦霈忠或许并不合适。
但这思虑一闪而过。
梯云楼就与校事处一街而隔。
胡卿言遍饮京城酒楼,来此地却非偶然。
离十七尚有四日,御马监事确没有眉目。
胡卿言提起之事,便是他的痛处。
于校事处,他惨淡经营,可谓是悉心悉意。
相比前番种种,这校事处于他甚为投合。
挪给谁都不痛快,更何况李通涯。
行几步路,一抬头,竟不知觉走到大都督府。
靳则聿的声音让他回了神,
“他若回府,先派人到隔壁府上,看着他。”
见都督府门口已备好了车马,靳则聿正吩咐王府上的来人,霈忠,问:
“王爷,怎么了?”
靳则聿道:
“北地余铁笠、卞虎臣、荀衡相继来折,听闻事涉三弟令旗一事,陛下召我。”
看他眼神闪烁,靳则聿问:
“何事?”
秦霈忠原不是来寻,只是思绪纷乱,踱到了这里,一时没想明白,胡卿言的话还在耳畔,便脱口:
“哦,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个……十月十七快要到了,陛下的三月之期就在眼前,我这里还没什么眉目,本想找王爷商量一下,既然三爷那头出了事,我得空再来寻王爷。”
靳则聿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凝滞,却从马车边走了过来,
“到时候先上个请罪折子,让陛下再宽限些时日,看陛下如何答复,若陛下不允,我同你一道再议个法子。”
像是被鞭子蘸了盐水猛抽了一下。
这似在意料之中,又像在意料之外。
“再议一个法子”,让秦霈忠又怀了一念侥幸,但一刹那,额头起了一阵冷汗。
不想让靳则聿瞧出来,他忙抹了一下额头。
“行,王爷快去罢。”
从宫中出来,靳则聿的手一直攀着马车窗,望着夜中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马车在走,心念也在转。
陛下宽言,说三人折子洋洋洒洒,说的都是一桩事,他没精神理会,也未曾细看。
但他知道,陛下定是一字不漏细阅过后,与人再三斟酌,才会语涉“仲雍”这般偏僻模棱之典。
若非如此,那便是早有准备了。
拇指在窗边慢而缓地捻了两下。
只见王府方向似有烟缭起,散在檐上,眉中一蹙,但细观那烟,如夜中薄雾,已有散去之态,非滚滚而来,心中稍落。
到府门,见秦管事面显焦灼,他向来铁铸般,迎立一动不动,就知道府上有事。
下了马车,便直问:
“出了什么事。”
“回王爷,王爷申正让人来传话,让人看着靳三爷,老奴便派了王爷的两个亲兵去,未曾想靳三爷并未动刀动剑,只是常态,作势要歇息,却扬了烛台,便要自焚!嚷着一人做事一人当,以免牵累王爷!”
见王爷面色陡然一沉,衣袍一动,跨步赶进院,忙一边跟着一边道:
“王爷别急,幸亏王妃赶到了,劝了下来!”
缓了两步,正到了两院相隔的月洞,见两个丫头伴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出来。
左右正替她整理着头发衣裙,她一边咳了两声,一边笑谓无事,手比着一个形状:
“我应该不是呛了,是嗓子哑了,喊得太激动,我应该卷一张纸弄个简易喇叭。”
言子邑看着常乐和青莲,觉得实在也没什么要整理的地方,心想她下班脱了“蔚蓝”警服,看到要跳河的还要去劝,也不是多大的苦劳。
正这么想着,同一双目光相碰,夜中灼灼。
第49章 入水今日却不是。
靳则聿虽不知端底,但也揣出了大概,朝她颌首,诚道:
“多谢你了,听说众人都未劝下来,是你劝下来了。”
言子邑忙说:“我也没做什么,我只是说还没到这一步呢。”
秦管事咳了一声。
言子邑顿了一下,想这不是叫他“择日再死”,而是她干这个的经验——
很多要寻死觅活的都是乍然得到某些消息,比方身体检查出一些问题,或者听到远方家人有什么变故,又或刚被诈骗之类,表现得太感同身受反而没效果,倒是带点疑惑地问:还没到这一步呢,你这是干什么?很多人都会稍静一下子,或者忽然觉得底下确实还有很多路要走,就不那么激动了。
秦管事今日比以往待见她,欲替她表达,立身肃颜道:“王妃说,……”
才开口,像她话里颇有忌讳,一时又默住了。
言子邑看了靳则聿一眼:“我说还没到这一步。事情自己只要做的问心无愧,就可以了,至于能不能有个好结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是说天底下所有事情都是自己尽力了,结果就定然是好的,他说大丈夫‘斧钺加身,焚身于火,片时之痛而矣’,说他一把火,就把事情担下来,也不牵连你。我说你一把火,貌似硬气了,事情没解决,担子还在王爷身上,最后还弄个‘畏罪自尽’。”
秦管事忙补道:“王妃说了‘畏罪自尽’这几个字,三爷便缓了下来。”
“着人看着他,这几日昼夜不得离人。”靳则聿对着他吩咐道。
事情起得突然,这么冷的天,脖颈里都出了汗,靳三爷起先作势燃了床围子,木头噼啪作响。
这火倒是还好,烟一下子就滚得老高,院墙外头都有人呼起来。
青莲苦了一张脸,仍旧在整着已经整过一轮的衣带,言子邑低头随着她的小手转悠,嘴里嘀咕:
“这纪委的人还没到,自己先跳楼了,能说清楚的都说不清楚了,谣言肯定是说是要保背后的人,背后的人是谁?没贪都贪了……一步步来么。”
嘀咕两句,仰头见靳则聿听得似乎有些费力,忙移了话题:
“王爷是从宫里来,陛下可有说什么?”
“陛下直言其事,言语温和,就是提到古籍中有炎帝一脉仲雍友善其弟,代弟受过之典……”
言子邑面上写了“闻典而亡”,靳则聿缓了一下,简短释道:“古之军中无灶,以干米晾晒,佐以盐醢,传言仲雍之弟先时曾督办军粮中的一味蘸料,分之各诸侯,有一季兵士食之便亡,酿起兵变,仲雍便代弟安抚诸侯,才平息此端。”
见他如此简明体贴,忙道:
“明白了。”
说完了可能发现自己没完全明白,“这是想王爷出面去安抚?”
“应该是这个意思。”
言子邑心里有刹那的一沉。
再转念,靳则聿此人,虽谈不上独断专行,却是自己拿主意的人,她这水准,替他思虑就未免有点多余了。
“嗯。”
靳则聿把了一下她的手腕,“我去瞧瞧他。”
说完便绕过她们,领着秦管事走了。
“等一下,王爷。”
靳则聿驻步,回首。
言子邑:“温和些,好不容易给我说通了。”
他背身一笑,略点了下头。
陛下的旨意下来,因事起仓促,且为防此事再起变化,以小酿大,便定于二十一启程至北地大营,二十日早晨一阵寒风袭来,略略有些飘絮,到了晚间碎雪便开始纷纷扬扬,王府这头四平八稳,丝毫也未有仓促之象。
只是言子邑在橱柜里搜索衣衫。
青莲有些不解:“这么冷的天,小姐手上的这件薄如蝉翼,还不及这两日穿的睡衫。”
言子邑要和她解释性感这个概念太难了,很容易和“X浪”之类产生混淆。
最后选了两件“露肤度”高的,外头裹了一件大黑斗篷。
常乐是个聪明孩子,一把将青莲扯在院里,最后在青莲瞠圆的双目下踏进了雪夜。
她进了王爷的屋内,就赶忙把门合上。
斗篷系带一抽,便打了个喷嚏。
靳则聿手里持了两本书,身侧是一个红漆大箱:
“我着人搬个火盆来……”
话说到一半,倾身往箱中置书的手一顿。
言子邑将那件斗篷搁在架上,看着他把书放在箱中,手扶在箱外的铜扣上:
“行囊他们已备好,就不劳烦王妃了。”
言子邑绽了一抹笑,把腰带解了,两襟从肩颈垂挂下来,袍边曳地,径直向他走过去。
“王府这么多人,能做这个事的太多了,我就不参与了。”
她相信靳则聿的余光看清了一切,却没有转过头来,手仍落在那只大箱上。
拇指点了一下食指指缘,只稍触一下,便又垂落在身侧。
靳则聿今日有有些奇怪。
他有个动作,习惯用拇指去捻食指指缘的部分。
她是陛下来的那日观察到的。
大多数这个动作,做得沉缓而显坚定,就像他的人一样。
今日却不是。
“王爷,我今日来,是来做我答应过的事。”
说罢拉过他的脖子,半扣着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靳则聿微有错愕。
言子邑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是不是自己没有表现好。
显得像英勇就义。
又皱了一下眉头。
“王爷,冷死。”
说完带着些气性,甩了他,想栽进他的床里,裹一床被子。
可能是爬得太急,膝盖一绊,后头的人揽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扑到了床上。
他坐起身,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
没怎么用力,她整个人就被提了起来,锁骨擦过他的脸颊,微有一些细密的针刺的感觉。
她垂着头,换了一个视野,言子邑扶着他臂膀的那只手从他的后襟处探下去。
五指微微收拢。
他厚实的背肌肉眼可见一阵痉挛。
言子邑难得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出京在即,此行意在宣慰军士,不能蜻蜓点水,得留一阵,我怕你怀了我的孩子,一人在府不方便。”
言子邑笑了,不禁拍了一下他的背。
他背肌紧实,轻轻一拍也“啪”地一声。
——王爷这自信……哪来这命中率这么高。
一下子又隐隐感受到他此行可能有危险。
“王爷,”她抬起双臂将他搂近一些,
“我嫁过来之前,四弟问过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说想嫁个正常人。王爷在我看来,一直就是最正常不过的人。可……别让我失望……”
床围子内忽然一静。
他扶在腰间的手慢衍而上,目光和拇指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不动,像平时那样捻了两下。
言子邑的笑僵在脸上,感受到那一点的胀凸,言三小姐偏瘦的身体,竟然这样敏感。
“来。”
靳则聿的捻动和思考一样,是很快作了决定的。
捉住她的一只小臂,将它从后背拉了回来,把着她的手,引着她一下子就握到了一个勃跳的所在。
“愣什么?”
相比他而言,自己纯然是一种虚张声势,随生随灭。
言子邑耳后发胀。
好像刚刚给自己灌注的野性,一下子就凝冻了。
自己的手,被他主宰着循序往复,就像不长在自己身上。
言子邑觉得自己从虎口到手腕。
像鼓了一道热流,手心里嵌的东西,要嵌到心脏里一样。
他的表面还是一样的静。
但看着她的眼神是一种专横,不容你拒绝的。
像静淌着的河流里的暗流,骚动是压在很底端的地方。
……
因按陛下的旨意,靳则聿是奉旨至军中宣慰军士,故十月廿一,城中百官于一早便于城门口候立,迎送靳王出城,因是宣慰军士,只带了三千兵马,京城北门原辰初通行走,今日寅时便有人扫雪,寅正便已有人在此把守,天此时还零星飘了些雪花,且李通涯增了两倍人手,在崇安门街上疏散将要过北门的百姓,奉王命,请宫中太监着看仪仗如何行走,从驾于何处归仪等等。百官是提前一个时辰在城门口送行,因未曾想有雪,也未搭置芦竹棚帐之类,一个个呼着白气,也不能来回走动,只能原地呵一下手掌。
按规制,女眷不能迎送,言子邑坐在马车里,远远的望着,不着痕迹。
陛下的卤簿仪仗从宫门口驰来,就听见前头一喊:
“百官跪接!”
接着炮鸣声从城门楼上乍起,丝竹钟罄盖着文臣武将的山呼万岁,一下子打破了寒天的冷寂。言子邑不由看着冻了一个时辰的言家二哥,刚随班起身,便捂着手斜看城楼礼炮,似乎在默数礼炮声,像是担心出了哑炮。邢昭甲胄在身,是随在陛下身旁,中规中矩,老秦从这么远望去,也能觉得心怀不定……言子邑从人群中寻了一遍认识的面孔,发现也没有几个,最后还是落到了王爷身上。
陛下从车驾上下来,踩了踩已扫过雪的地,于众人间扫了一眼,便笑着虚扶一把在身前行礼的靳则聿。
望着他行止有度的身影。
耳畔依旧是黄钟大吕的震颤,伴着丝竹礼炮,灌得仿佛经久不绝。
一下子觉得有些伤感。
或是马车停在的这个静僻的角落,显得自己与前头的事无关。
觉得自己很多该做的事情没做。
很多该问的没问。
后悔没在他行前,抓着他问两个文艺问题。
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和文艺不着边。
眼间一凉,原是雪片一过,骤而在眼前放大消逝。
突然脑海里想起自己某个跨年不慎看过的一本文艺片,本误以为是一本灾难片。
里边有一句台词:“就算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还是忍不住问一句,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
当时看狗屁不通,现在却觉得有些意思。
第50章 与信像是变了一个人
待队伍的脚步声响出很远,军中做号令的铃柝声也听得隐隐约约,四周都显得静了下来,城墙上钟罄敲了三下,在城下候着的文武官员听得此令,也便依着规矩,各自慢慢散了。
言子邑远远看见秦司卫领着两三随从过来,由其中一人手里拿过件大氅,披在身上。
行到一半,摆摆手,随着的人便退至一旁。
接着他独自来到马车边上,没吱声,也没看她。
只往王爷队伍消失的方向看一眼,又垂头跺了跺地上的雪。
言子邑觉得老秦这会儿的表现,比自己还要伤感。
对王爷的依依之情比她要丰沛多了。
半倾着身,敲了敲马车板。
老秦闻声愣了一下,
“我就是,有点……”说着不好意思笑了,转头一顾,似发现了什么,指着她手背上的淤青:“王妃受伤了?”
言子邑
拢了拢袖口,笑问
“秦大人可忙么?走,喝一杯?”
秦霈忠本紧眉显得怅然,一听目中熠然,眼尾一漾:“好。”
“老地方?”
“老地方……叫上邢昭,就是他得伴驾回宫,一时半刻来不了,”霈忠边说边招呼远处的随从过来,“去,找邢将军,就说,我和王妃在梯云楼等他,让他那头完事了便过来。”
梯云楼的厢房内,冬日里便是堆沙叠绉,从门帘到隔断,四下里都像是流淌着绸缎一般,炉子烧得顶热,言子邑是托着下巴据案而坐,老秦是有些心急的,在厢房里来回踱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紫覃还给她端来了手炉,让她抱在手里,这手炉有一股暖香气,格扇门是紧闭着,等了许久,从外头格心透出一个脊背端直的人影行着过来,就光一个影子衍在窗格上,都能瞧出俊朗英挺。
言子邑将手炉搁在一旁,一抬头,老秦正好转悠过来。
见了来人两个人都有短暂的怔愣。
邢昭像是变了一个人。
或许是二人都有同样的感觉,言子邑和老秦碰了一眼。
霈忠将煮酒的大铜壶从烧得热腾腾的炉子上隔着布提下来。
给邢昭注了一杯酒,移到他的面前。
邢昭将酒杯扣住,指着手边的一盏茶道:
“今日昭以茶代酒相陪。”
“你小子,”霈忠本要调侃,但见邢昭面上神色逼人,语气一变:
“我的酒你不喝,王妃的脸面总要给吧。”
邢昭朝她拱手:
“王爷把京中诸事交托给我,虽不能妥切周全,但唯‘谨慎’二字,这头一桩就是滴酒不沾,望王妃见谅。”
霈忠幽幽看他一眼:
“呦,你也别太谨慎,京城也不是你一人坐纛儿。王爷将京中事托付给了你和程阆老将军,这担子也不在你一人肩上。”
说完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说了,京里如今也没人能翻出潮来,你这如临大敌的。”
言子邑隔着桌案也能听出老秦话里的酸味。
想邢昭是自律。
这种行为应该鼓励,而不应该捣乱。
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邢昭似乎也感受到老秦话里的意思,摸着杯盏道:“程将军经年在城外,与将士同吃住,持重有力,虽为我等楷范,倒也顾不了京内这许多。”
说着转眼望向老秦,含笑看着他。
言子邑本有些疑惑。
说不上来邢昭哪里不对,看到他此时的样子,目光霍然一跳——
邢昭样子没变,就是气韵一下子变了。
他平日里尚有一些少年气,今日面色沉着,倒有些王爷的气派,甚至行动间透出一点压力。
老秦睃了一眼邢昭,“得得得,你当这里是督府大堂啊,说这些。”
说着挺了挺身子,半响转了笑,带点自嘲道:“你倒是同王爷一样,是日日将这老将军将息着,上回在万策堂,挨训的是我秦某人,赞的又是他程某,‘如炉炼丹’云云。”
邢昭微微摇了摇头,极认真地道:
“王爷并非如你所想,是因为程老将军年岁大,刻意以敬重来笼络。而是王爷治军,向以‘踏实’二字砥砺众人,王爷同胡卿言没有私怨,之所以反对胡卿言请令先锋,又反对其拔擢太进,也是如此,胡卿言于军功前无所累,众将恳操练兵,而此举便示意众人,唯怀‘非池中之物’之心,通力一搏,以图奇功,便可平步青云,那像程老将军这般,勤恳练兵之人如何作想,若众人皆效此法,则如河流江水,源头断截,军中难以长久。”
言子邑抬了一眼。
突然觉得若胡卿言想要取代王爷——
那这个位置恐怕他也上不去,估计还是邢昭。
谁能上谁不能上,有时候是一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又很微妙。
从梯云楼出来,言子邑脸上不自觉地还叠着笑,呼了一口气。
——这一对弟兄今日冲得很,她从中缓和得有些费劲。
这酒自然是不能好好喝了。
涌上来一个念头,王爷临走之前,把都督府与王府的事主托于邢昭,邢昭除了责任感,倒没有半分飞扬激动之情……虽然老秦的官到不了这个层次,但要是把事情都托付给了老秦,那估计这会儿就在开香槟庆祝,乐得不知道在哪儿,是北风再冷估计也吹不灭的兴奋劲儿。
念头转来转去,便回到王府,发现自己的院外竟然黑压压地多了一队兵,秦管事听得她回府的消息,忙从前头过来:
“王爷院中亲兵三十人,王爷此去并未带上,王爷临走吩咐,这些人归王妃调派,至于如何调派,还请王妃的示下。”
言子邑皱着眉头听了,突然涨红了脸。
忽然记得有这么一桩事。
昨日虽没到那一步,但对于她来说,比发生了还要震撼,是有些野的。
他好不容易松手之后,言子邑便甩手表示抗议。
没想到用力过猛,幅度太大,手背磕在了床围子上。
关键是王爷在那之后还能抚着她的掌背说正事。
说原本若她不来寻他,他也是要来找她的。
告诉她给她留了什么人,若有事谁谁可参酌云云。
她抚着手背,看着正在察言观色的秦管事,又朝院墙外望了一眼,赶忙把神思晃回来:
“他们原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若有需要,再来同管事说。”
到了十一月九日,京中闻得王爷于二日至北地大营,这日辰时,北城门透过雪幕,遥见几匹快马从北面驰来,原是靳王折信已到京城。
言子邑是忘记还有书信这类东西,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
“地方大员、封疆大吏之折本需按时日进京,王爷特吩咐了身边的武将折差,折本进京时亦将书信递至府内,其中有一信是书与王妃的,还请王妃接阅。”
秦管事托了那封信,恭敬行礼,递了过来。
示意了随在他身后的一位兵将,帽子衣服上落了好厚的雪:
“这是王爷的专差武弁,来往皆有时限,折弁亦有归期,若有京信、京报带归,最迟不过三日。”
言子邑一边点头认真听着,一边将信展开。
“最迟不过三日”和王爷书在信上的字几乎同时冲刷着她的感官。
乍看一眼几乎什么内容都没看进去。
“王爷……字,字这么好看,简直和出版的字帖一样。”
言子邑禁不住感叹一句。
秦管事一愣。
像是没反应过来,但头一句听懂了,语中略带骄傲:
“王爷武将出身,笔力劲健,峰则恣润,波磔纵肆,非凡俗文人可比。”
听得这么一说,她就更担心起来。
她的古文理论水平担心自己把之乎者也用错。
文字落到纸上。
最容易看出它们是不是摆在了它们应该去的位置上。
于是乎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文采斐然的二哥,差人去言府让二哥代写一封。
二哥便送来一个模版:
正是一轮明月高悬,两地相思皆一心,盼君诸事无恙,即能安然早归……
言子邑望了一眼天,月亮在云絮后头时隐时现,觉得这个实在太没有创意了,盼来盼去也没有什么真情实感,写白话又铁定不知所云。将言三小姐写给胡卿言的那个盒子打开,又草撸了一遍,把笔迹模仿了一下,言三小姐常用语:神思不定,焦灼之至,思君甚切等,倒也符合异地恋的主体思路,只是毛笔临摹他人笔迹,一撇一捺尤其抖得厉害,有种墨水分配不均匀的感觉。
于是就钻在了笔迹这个死胡同里。
所有的开头都是:
这些年躺得太多腕力受损,笔力不及从前。
想来想去都觉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搞了两天没思路,秦管事来询问,说各人的书信均已集中,正要发回去。
言子邑有种被催报告交不出来的感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王爷的信倒是一直躺在枕边。
最后一晚突然来了灵感:
大意是:
“王爷之信,近日便在妾身床头,不时拿来一看,反复观之,权当王爷仍在王府。感叹王爷笔力雄健,奈何妾身字迹
不堪入目,焦灼之至,如此一想,更是心慌手颤,下笔不知该落何处。唯盼王爷诸事无恙。”
写完发现逻辑特别好,该用的也都用上了。
最后想王爷这么个精细人,会不会怀疑他人代笔,于是在信纸下面画了之前给他比过的“心”,一只手,biubiubiu,三个小爱心。
信口一封再封。
总算在信差出发前备好,想到王爷曾经用发信频率+两地相隔路程来关心他二弟的安全情况,于是也咨询了一下秦管事。
“武弁若无急情,应是十日一至,因是专差,路隔七日。”
她想了一下就是每隔十日有消息,消息最快隔七天。
本盼着收到王爷十九日的信会写点什么,有点忐忑,但想来他发第二封的时候,她的回信还没到,估计还是和上一封报平安一样,没什么具体内容,奈何到了十一月二十三日,王爷那里还没有消息,便把秦管事找来,本想寻邢昭一问,最后一想,还是找老秦。
老秦从校事处来,马也没撂妥,便径直入了王府,见了她,头一句道:
“王妃消息怎的如此快,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北地这帮子人,竟把王爷和带去的兵给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