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变故,她像是渐渐练出了这样的本事,摸索出一条能够找到把持自己不在第一时间露出真实情绪的方法。
胡卿言轻笑:
“别误会,王妃,你我二人,折腾了一宿,也该歇一歇。”
胡卿言转了转腰:
“你放心,我人在这里,这时候还没人对他用刑。”
见言子邑并没有走,而是继续望着他。
胡卿言摇了摇头,将一侧屋门打直,抬臂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言子邑从他身边擦过,他随在她身后,慢悠悠地问:
“我能问一句,李通涯动了大刑,你也没同我讨情,为何对这个秦霈忠如此上心?”
言子邑从腰间掏出一张纸,放在那张六角桌上。
“胡帅,你有件事猜对了。”
胡卿言看了那信纸一眼,“我猜对的事多了,你是指?”
“你说那盒药方大有用处……确实如此……”
言子邑把那张纸往他的方向推了一些。
“我过府之后……靳则聿没有碰过我……原以为诸事杂多,又因言府与三皇子一事故意冷待,也未往旁的想。没想后来他将这个抽了出来,连同你那盒药方交于我,以为我与你早有苟且,我见此信之后,也有些信了,直到前日听闻红莲说起,才知你我并未有实,但此事……靳则聿或许永远不会信了。”
言子邑带着一丝凄楚道:
“托你这盒药方的福,我在王府里守了活寡,王爷对我甚为冷淡,一月之间也见不了多少,一个王妃无宠,这对于我在府内府外行走都不是一件好事。只老秦和邢昭二人,并不因此而慢待我,尤其是老秦,时常劝慰于我,仍旧敬我,我与他们二人处的时日,竟比王爷还要长些。”
胡卿言将那信纸展开。
看到开头一句
——昨夜吾几如俊风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握着拳头咳了几声……
咳完笑道:
“知道这是何意?”
言子邑摇摇头。
“我同你说,入了夜,在城楼上边守城边望月,与白日大有不同,尤其是大风时日,城楼内外空阔,要不是星月不动,真以为人同楼都要被吹移了一般,你便说你也要试试,便选了个风厉的日子,在城楼
上吹了一夜,我们那日两人打马归城,回到洛城言府的时候,正好也是这样的清晨……”
胡卿言边说,笑容渐渐淡了。
眼睛凝在那里,神情有许久未动:
“不过,”
他低头看了那张信纸:
“你适才那番话,总算有几分真了。”
第56章 承诺“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这一向变化太快,我安排得有些草率。”
这是秦霈忠对胡卿言说的第一句话。”
胡卿言眯眼瞧了秦霈忠一眼,像一只逮了老鼠却不急于享用的老猫。
“再草率李通涯不是也被你给送出城了么?”
胡卿言反问。
霈忠一听此言,知已事露,细算时辰,只才隔了一日,不过一日也够了。
想起王妃叮嘱他坦然道:
“话虽如此,这不,——”
秦霈忠扭头左右看了看,几条交错的乌索铁链绕在他臂上,背后是一具木架子,让他同乌索铁链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他逃了,我不还是给锁在这儿了么?”
秦霈忠也是反问。
胡卿言笑了。
他用靴尖将木架子底下剩下的乌索铁链撇开,往前挪动了半臂,同秦霈忠几乎是挨在一起。
“没想到你居然没同我兜圈子,倒有些出乎意料。”
秦霈忠也笑了:
“唉,胡帅如今自身难保,我又如何能够耽搁胡帅的时辰。”
看到胡卿言面色微变,秦霈忠语中染了一丝得意:
“京里从初八开始,就几乎没有北边的消息了,胡帅是担心万一王爷回来,若以‘清君侧’之名,胡帅便只有身当其冲的份。兴许满朝文武都认为凭着胡帅与陛下的关系,陛下定会同胡帅一心,但胡帅自己并不如此认为。”
虽然是李通涯的话,秦霈忠为求速死,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便拿出来激怒胡卿言:
“这几日我跟着胡帅,也总算有些看明白了,宫里来的这个胡公公,一方面是通晓情形,一方面就是派来监督胡帅来的,就如当时设督军督府来辖制王爷一般。”
胡卿言只将头一摆:
“哊,你都被捆这儿了,还能揣测圣意?”
他拇指刮了刮人中,“陛下说了,这个胡公公同我是本家,淮城侯意图作乱的时候,宫里便派的他同有司一道检校的淮城侯府,哦,也就是现在言府,这事儿你不是知道吗?”
轮到霈忠有些惶惑了。
胡卿言说话时的姿态倒不像在解嘲。
“求死呢?”
胡卿言微微仰头问,神色颇淡,隐而不发:
打定了主意,霈忠此时反而镇定了下来:
“你的手段我才见识过,我是喜欢四处走走的人,我赏自己一个痛快吧。”
话音刚落,他脖子猛然一使力,牙根一紧,颊车却被胡卿言两指紧紧压住。
“李指挥有国士之节,你在京内必然是贰臣,说不清了……你现在自戕未免太晚了。”
胡卿言的视线渐渐凝成一股厉芒,
“你有没有想过,我千方百计笼络你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对靳王尽忠?还是你缉探功夫绝无可替?或是我胸襟气量宽广,容忍你平日对我不敬?”
霈忠额上起了一层汗:
“都不是……而你性子最急,我不怕你们动,只怕你们不动。”
胡卿言紧问:
“你私纵李通涯出城,你自以为的忠义之举,在陛下眼里会怎么看?”
铁链叮叮作响,胡卿言左右一望。
揽过秦霈忠的后脖子,五指用力,凑到他耳边含笑道:
“王妃昨日一早便来寻我,问我,”他停顿了一下,“她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我才能不动你。”
霈忠胸口激烈起伏,胡卿言压着他下颌的手缓缓移下来,按住他胸骨,示意他别激动,
“别,别,我还没想好。我倒挺想一寸一寸捏碎你的骨头,但我先答应了她,不会对你用刑……”
胡卿言猛然松了手,老秦吃不住力,后脑勺撞在木架上,发出咚的一声。
却被一个将弁从瞭廊踩过的橐橐靴声给盖了过去。
“你若死了,她难免自责,为了‘你们王妃’,你也要惜命才是。”
胡卿言替秦霈忠拢了拢因挣扎而有些散乱的衣襟,背对从身后踏上木台的将弁问:“何事?”
那人近前,膝头一沉,拱手道:“禀胡帅,卞将军的一个校尉从北边而来,陛下要胡帅立马进宫!”
卞虎臣瞥了一眼自己的供状,手底下人列了一排,看见押印边上他署了名,也都把自己的名儿也签了上去。
那墨迹尚未干透,邢昭在帐里等了一会儿。
卞虎臣心中忐忑,只昨日以为自己活不到此刻,又有点如释重负。
看着邢昭一手拿着烛台,又将供状细细看了一遍,便小心开口:“将军,王爷答应了不杀……”话尚未问完,两个兵士从帐外拿了皮制的护封进来。
邢昭将那几张供状夹了,一阵风雪从帐门掠进来,又丝毫不停留地随邢昭出了帐。
邢昭未领随从,径直到了靳则聿的帐中。
荀衡忙行前两步,接过供状,邢昭才拱手向王爷行礼,道:
“胡卿言同他如何说,何时同他说,教他如何做,唆使手底下何人,如何将令旗损毁,接着又有哪些人参与了煽动部下,都据实写了,卞虎臣画了押,用了印,那些参与的人也画了押。”
邢昭说完看了一眼荀衡:
“因卞虎臣进帐之时看到荀大夫侍奉在侧,故供状之中,未提及荀大夫半字。”
荀衡笑了,
“王爷即便什么都不同他说,威压也不可小觑,没想到他如此乖觉,招得倒快。”
他适才从邢昭手里将那供状接过,便迅速览了一遍,他是一目十行的功夫,一下子就摸到了隙窾筋节之处,向王爷理说了要概。
——后因念其独保陛下于万急,且间觉其有笼络之意,故而其有所托,皆不敢怠慢尔——
荀衡念到此段,不免一笑:
“王爷,卞虎臣此供状中,还提到,去岁邢将军至北地大营,”他停顿了一会儿,“胡卿言差人让他给邢将军使绊子的事……”
就这么说着,荀衡望了一眼邢昭绷紧的脸,自嘲一笑,“去岁明明是我、卞虎臣和余铁笠三人一同给邢将军使绊子。”
邢昭闻听此言,脸上像挂了一层霜,冷眼看向荀衡。
荀衡面上的笑容散了,正色道:“但赵将军冻死在鹿谷关,绝非我本意。”
邢昭目色之中的冰冷稍淡了些,微微点了点头。
荀衡将那供状托在掌中又递于靳王面前。
靳则聿摇摇手,“你们二人看过就行了。”
荀衡慢慢理了一遍供状,笑视邢昭:“我倒有些好奇,他这份供状如此详实,邢将军究竟是如何同他说的?”
邢昭却不似他这般热切,淡道:“我说王爷答应了不杀他。”
荀衡语中带了一丝调侃:
“哦?你倒擅自替王爷应下来,若王爷再要杀他,岂不是显得王爷不守承诺?”
邢昭被这么一问,也未变色,只转目看向王爷,拱手道:
“王爷
不杀他,不代表别人不会。”
靳则聿同邢昭对视了眼。
说着抬起五指虚空压了荀衡手里的那份供状,道:
“你去一趟余铁笠的衙署,将这份供状还有卞虎臣一道送去。”
说完靳则聿沉思了一下,手背过身后:
“就说赵将军之事罪魁已现,本王回京之前,同余帅一道去鹿谷关祭奠赵将军。”
荀衡有一瞬怔愣,旋即明白过来,王爷话虽没挑明,但其中一击双响,甚至“三响”的意味却已然明朗,他目转这份供状难掩佩服神色:
“对了,昨日他说他是余帅部属,轮不到我们来动他,余帅用军法斩自己帐下将官,于法理甚和。当日是余铁笠同邢昭一同赶至鹿谷关,雪掩之下一片岑寂,他作为督帅,于赵将军一事心中一直有愧,王爷这样说,表明了愿同他二人一道祭奠,有不计前嫌之意,余帅一定会拿卞虎臣的人头来祭,以示赵将军之死为卞虎臣一人所为。这样一来,有镇有抚,有劝有警,若是到了陛下手中,陛下或许……”
他话止于此,
“还是王爷高明,”说罢看了看邢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将军如今也是一方人物了。”
说罢手提着那一叠子供状向王爷行礼告辞:
“我先着人抄一份,再去城中找余帅。”
两人目送荀衡出帐。
邢昭看着靳则聿道:
“我似乎又看到了从前的王爷,京中的王爷虽沉稳有度,但到底总是收着的。”
靳则聿本预备援笔濡墨。
听邢昭话间似乎很有些感慨,便从案前斜走了两步,见邢昭脸上稍带几分笑意,便问:
“笑什么?”
邢昭是忽然想起了王妃,不禁心念一动,见王爷问起,也不遮掩,道:
“只是在想,王妃未曾见过这般的王爷……是否还会认为王爷是个‘好人’?”
说完目中一变,忙改容遏笑:
“属下逾越了。”
靳则聿扯了一抹笑,摇了摇头,难得也调侃了一句:
“临走的时候,本王已从‘好人’降格成了‘正常人’,回去之后,估摸着还得降格,只望王妃不弃,仍愿留用耳。”
啊秋~
——这天太冷了
一个喷嚏把言子邑打醒了。
昨日过了酉时听秦管事禀报了一天的事务,就疲累得没了知觉。
一醒过来,脑子便主动转起来,想起胡卿言答应她如果想,可以派人看看老秦。
正想着如何派人,睁眼看见一双圆眼正瞧着她。
一看竟然是右焉撑着膝盖,半蹲在床边,带些腼腆地解释:
“我同常乐姑娘说,若胡卿言不在府,能不能来瞧瞧王妃姐姐,她便答应下来。”
右焉靠在床围子边上坐了下来,又替她掖了掖被角:
“王妃姐姐,我同胡卿言有些交情,若是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让我去和他说。”
言子邑微微笑了一下,
答应道:
“好。”
右焉见她这般答应,不像是真心,忙又道:
“这是真的,且不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胡卿言同我认识那会儿,压根不知道我是我哥哥的妹子,后来知道了,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只偶尔调侃两句,绝不与我多言了,我哥总认为他不怀好意,我虽人小,真意假意还是辨得清。”
言子邑触了触她放在被上的手指:
“这样吧,这么问,你觉得我和他的交情照理是不是比你和他要深一些?”
右焉似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
言子邑道:
“过去的交情,在这种节骨眼上,或许能镇痛一时,但绝对没有什么真正的力量。不然你‘李伯’、‘秦伯’此刻也都没事了。”
右焉听了这话,像她笃信的一种东西突然消遁了一样——
一座玉雕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言子邑看出了她带点孩子气的失落,挠了挠脸颊:
“要不这样,胡卿言万一要强……”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想起红莲的话,言三小姐“自荐枕席”人也没要,应该也没有要强行与她发生性关系的趋势,话到唇边忙改口:
“他万一要杀我,你再帮我求情。”
看到右焉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
言子邑感觉有些哭笑不得,这具鲜活的**,前后两次的献身。
虽然对象不同,面对的都是同样的结果——失败。
就这点上,还是有一定的前后一致性。
正这么想着,关着的门忽然几声急响,常乐隔着门问何事。
通传的人道:
“听闻王妃病了,胡帅还有宫里的胡公公领着宫中太医前来,给王妃诊脉。”
言子邑一听,她的健康问题怎么会如此“劳师动众”。
看见右焉在屋内,肃然道:“让他们别进着院里,到王爷院里等一会,我马上便到。”
第57章 温情你猜呢
胡卿言进宫的时候,从后殿中出来的几个朝臣同他劈面而过,眼神微有些闪烁。
招呼显然也是有些迟后的,到了阶前,听到陛下与人相谈之声,胡卿言便稍伫了步子,看向殿外的太监。
在殿中迎候的三品太监向阶前走了两步,笑道:“胡帅,胡公公同萧相还有几位大臣在里头,陛下正等着胡帅呢!”
进了殿内,看见胡公公手里捧了一个松木木托,上头有一些器具,琐物,还有几张信封,陛下正看其中一封,口中不紧不慢地念出几字:
——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
成帝眉头拢起,轻“嘶”了一声,似乎是忆起了什么。
胡卿言乍闻这几个字,有些熟悉,脑中浮起言子邑那日复述靳则聿信时的语调,便明白过来。
只是这几个字,平常不过,倒不知如何触动了陛下。
阶下数人,都不知如何接口附和,只胡公公双臂捧着木托,笑奉在前。
成帝抬目,目光掠了一下众人,见胡卿言已进殿,道:
“你来了,”又示意了萧相:“那校尉如何说的?”
萧相先是一愣,接着转向站在一边的胡卿言:“那校慰说,靳王奉旨宣慰将士,到营之后未有片言抚慰,只自行扎营,每日练兵,卞将军引几个将士去问,朝廷有何安抚之意,也不理睬,反诘问是哪些人参与哗变,这才又激起大变。因余帅一病不起,军中从者居多,近逾两万,将靳王带的人都围了起来。谁知,余铁笠于十二月初三突然着甲胄到营,反说卞虎臣煽动兵将造反。卞将军见事急,便派这校尉快马来京,说余铁笠入营时肃定有威,精气沛然,其病是假,实则是二人串通一气,早有反意,请陛下速下决断。”
“啊,”成帝持着那信悬在当空。
听完才将那信又置回了那张木托上,仿佛再回味一遍。
松木的木托,没细刨过,成帝指上留了些碎屑,他一边摩挲着拇指,一边道:
“则聿……,靳王……”
他虎步下阶,目光眯向大殿之外,似乎在瞭视远方:
“京师初定之时,孤微服与则聿二人在戎居楼小酌。孤问他,是想在京中做个逍遥王爷,还是替孤镇藩北地。靳王就从二楼观了街面,指着街面南北避让的人群说,京中来往热闹,但难免总有逼仄之感,北地虽苦,但每一至鹿门关,阅关外气象,心中朗阔,觉天地无尽头,且他是武将,难消立功边廷之志……”
说到这里成帝笑了一下,指了指萧相:“只是他尚未就藩,孤就听了萧相的话,把他从半道上召了回来。”
萧相不知圣意如何。
一张脸苦在那里,只有干笑的份。
胡卿言识出成帝此时的语中蕴含和庸之意。
也未出言撩拨,只斜看萧相,用玩笑的口气道:“这倒是像萧相的做派,是个人都往京城里摆,摆陛下眼皮子底下,让陛下天天看着就安生了。”
萧相原本要堵回去,但胡卿言偏偏又是当着陛下的面噎他,只好忍了。
成帝抚了抚腰间玉佩上的穗子,
笑了两声,指着胡卿言道:
“秦霈忠和李通涯如何了?”
“问了参与此事的人,是昨日……”胡卿言简略说了一下,道:
“秦霈忠违抗旨意,夜送李通涯出城,或是移送刑部,或是交付有司看管,至于校事处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早做定议。”
胡卿言一反常态,端然肃定地向成帝拱手道,只在尾稍带了笑意:
“不然我督军督府手底下的人不够。”
成帝边听边想,目光看着大殿地上日光框出的窗格影子,半响,喟然叹了一声,语中夹着一些怒火道:
“邢昭、秦霈忠、李通涯、程阆,皆靳则聿之亲党,孤知道这些人不骄、不贪,也不仗勋贵之势,只‘专恣’二字熟难可忍,平日里想到一策便是一策,到这个节骨眼上这些人还是想怎样便怎样,蔑视皇威,究竟是太纵之故!”
叹完,蹙额看了胡卿言,问:
“你督军督府既已另设,本就有督管大都督府之责,你平日胆大妄为,怎么这个时候倒谨慎起来了?”
胡卿言提高了声调:
“他校事处最大的一桩事就是‘御马监’的事,当初有人说这朝中要员不是王爷、就是萧相,再者就是我胡卿言……其实这事同我并无干系,我胡卿言若不把陛下从漳河岭背出来,也就是十世不发迹的楞头将军,但在六部九卿看来,秦霈忠手里的事,不是攀你,就是攀我,还有,”胡卿言指了指自己,指了指萧相,又看了一眼成帝:“我们一时没了音信的靳王。”
萧相一直没说话,此时捂着胸口,在一旁听了不住得喘气,好容易才透过气来:
“胡卿言,你!”
成帝抬手止住,胡卿言未就这个话说下去,而是转问:
“我来得时候看见六部那些人都愁眉苦脸,是怎么议的?”
成帝绕着圈子在殿内踱步,声音不高不低在大殿里来回盘旋着:
“这些人……事情尚未明朗,倒做出许多揣测。前些日子也是他们,说要把王府围起来,现在他们倒好,有改口说此举不智的,反而要逼反靳王,也有叫孤早作打算的,既已检校了王府,仿淮城侯的例,以其家人为质,修书劝其不要轻举妄动,若靳王有异动,再招天下兵马勤王……”
成帝摇了摇手:
“他生母走得早,也没有子息,只有一个王妃,哦,还有一个弟弟,孤瞧着也同他不甚亲厚,围了王府也无用。”
胡公公此时腰身降得又低了些:
“陛下可记否,查抄淮城侯府上的时候,也是如此,淮城侯本要向西叛逃,但他的夫人怀胎六月,引人携其书信一份,告诉他夫人就在城外大营里,劝其归顺,他走到半道上又折了回来。”
萧相重咳了一声。
成帝看了一眼胡公公,并未言语,反转了语调,看着胡卿言继道:
“当然也有说些旁的,目下未知北地情形究竟如何,皆是揣测,不能苏解困局。”
“这好办。”胡卿言笑了起来,“若逼反了靳王,到时陛下就推说是我,反正从头到尾也都是我一人围了他王府,陛下就说不知道,是我有扰圣听,误国误民,祸乱京师,靳王若领兵前来,先把我给斩了就是!”
“扯哪里去了!”
成帝闭了闭眼睛,抬望了殿上梁木:
“但若庙算,目下京中兵力不过七万,五万禁军,邢昭原有三万,此次带走八千,剩下的也不一定济事,你胡卿言手里有两万,城外程阆有两万兵,他这么个岁数,与兵将同吃同住,别说是杀,贸然贬革都或许会乱一阵。”
胡公公领着太医与胡卿言一道从宫里出来,同去的是王府方向。
不同的是,胡卿言是骑马,胡公公的马车是紧跟在后头。
揣摩上意是他们这些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在殿上的提议,陛下未否,自然便是“旨”,故而他也未迟疑,当即领了太医到王府里头去。
他这几日同胡帅之间,不失分寸地把持着一道进退的沟壑。
胡公公自认为在圣上面前,还能当得“得力”二字。
想隔着马车同胡卿言搭两句话,但一路胡卿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张脸总是低着。
倒识不清是什么路数。
宫中太医给靳王妃把了脉。
便同他至外头院角处,只言王妃确实有感风寒之征,但有无孕兆却拿不准。
院墙外的绿竹在冬日颜色深了些,微微摇出一些沙沙声。
听了这话自然明了,胡公公心中落了一空,故技重施是不可能了。
且适才把脉之时,胡卿言问:“殿上胡公公说到淮城侯府夫人修书一事,不知公公是如何说通的?”
他便借机言,“先前淮城侯的夫人也是万不肯写的,老奴就说了,乱臣贼子的子嗣生下便是祸根,定是不能留了。还是淮城侯夫人的生母给老奴叩头,当真可怜!淮城侯夫人念及孝义,才愿规劝。”
王妃听了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正这么想着,看到胡卿言同王妃二人一前一后从院中出来。
便止住太医,让他在前院稍待,一道回宫。
胡卿言抱着双臂,一壁走一壁说,用不小的声音道:
“看来事情并不如公公所想,但靳王十月二十一日离京,若说王妃有两月身孕倒也不足为奇,若真到万难时刻,王妃不愿修书,我府中尚有几封王妃旧时书信,让善摹字迹者,临出一封来,也可。”
见他这般透说出来,胡公公面色一变,但闻他说辞,似乎觉得这差事倒也可交。
胡公公便未多言,只眼尾一绽,躬身行礼:“胡帅说得是。”
这公公一走,胡卿言便立在那里不动。
待言子邑缓缓走过来,胡卿言折身向她挑了挑眉。
融融的日光荡涤得此处有些明媚,胡卿言挨近了些,看着言子邑问,“你说靳则聿收到此信会如何想?”
——虚空有子,无性繁殖——
这冬日里的日头灿亮,亮晃晃地略有些刺眼,言子邑侧头避了避光。
嘴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转脸反问在边上带笑的胡卿言:
“你猜呢?你不是一向最能猜么?”
胡卿言插腰想了一会,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言子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大笑,近乎于一种天真,日头让他眼皮微垂:
“这我真猜不出来。”
他今日行了险招,于成帝前将最坏的打算直言出来。
成帝的反应在意料之中,似又在意料之外。
这些当然都只在他心里,是无人可言的,只能独吞的。
当着言子邑这一问,他得到了一种短暂的畅快。
胡卿言翘了拇指,指了指院前胡公公他们离开的方向,
“还是宫里的太监最关心床帏之事。”
“有病。”
言子邑看着那背影说了一句。
胡卿言摆了摆脑袋,思索了一下,“放心,等我弄他。”
言子邑斜了胡卿言一眼,胡卿言目中灼然,因刚才的笑,脸上略带些绯红。
胡卿言接了她的眼神,反应过来:
“你的书信我当然不能全还你,留了几封,以作存念。”
言子邑庆幸的是,她的新版字迹已经于上月送达。
他们不管再如何作文章,靳则聿都不会信。
等于是上了双保险。
突然觉得靳则聿那晚说得那句。
不方便。
可能并不是她不方便。
而是他不方便。
心想他真是狠人。
“难受了?”
胡卿言见她移神了一会,斜身看着她问。
情绪其实是因靳则聿而起。
言子邑点点头。
目光同胡卿言相接:
“你们算计来算计去,可有半分真心啊,胡卿言,言府三小姐对你绝对够意思,也没有背叛过你,现在她置身这样的危局之中,你除了利用她,可想过她半分安危?”
胡卿言身体往后倾了些。
像在审视她。
“言府三小姐,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胡卿言‘拔冗’来做‘逼迫你’这差事,是为什么?”
他垂下眼,言子邑呼吸散了一拍,他双眉之间多了一道刻纹,他嘴略动了动,睁开眼,一字字道:
“这事陛下虽没有明旨,但,不是我胡卿言做,也会是别人做,掣住权臣家眷,自古都是这般,我胡卿言来做,还能讲究分寸,不至于伤了你。”
他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腕贴近去,低声道:
“若换作别人,便没有这般‘温情脉脉’了。”
第58章 天真到底谁天真?
胡卿言和言子邑相视良久。
把着她的手腕低头不动,右耳鼓动了两下。
他嘴皮微动,自言道:“像是出事了。”
院中安静,只墙角的竹叶子唰唰随风几声响,言子邑凝神,隔着楼院,似乎有一阵马蹄声贴靠着外院院墙而过。
少顷,胡卿言的两个副将大踏步进来,其中一个跨着刀,虎势雄雄,本欲说话,却被另一个阻住,朝胡卿言拱手:
“胡帅!”
这是谨慎一举,只是显得有些刻意,胡卿言侧目一笑:
“现如今什么事都绕着靳王谋反一事,告诉王妃‘实情’倒也无妨。”
那被阻的听了这话,脸上平添了几分愠色,抓握了刀柄,侧过脸,瓮声道:
“跟着李通涯的人,跟着跟着,跟回了京城,进了京便不见了,特来问胡帅是不是要近卫营辖管治安的人挨家挨户去搜捕……”
“等等……”
听话听音,刘烈深知胡帅谈笑间并非让他们直言,不料兆前竟如此粗莽,见胡帅脸色阴沉下来,忙截断他,顺着胡帅的话道:
“我二人听闻陛下急召胡帅进宫,又事涉靳王谋反一事,故特赶来相问。”
“倒也没什么大事……”
胡卿言缓步走到二人跟前,他一边垂眼淡淡说道,一边将李兆前的佩刀摘了。
“北地来了一个校尉,说是余铁笠装病,十二月初三突然仿司马仲达故事,从病榻上跳了起来,和靳王一道反了……陛下正愁呢……”
——他提过刀,推在李兆前胸口,轻带了一句:“往后别提着闯进来,小心惊着王妃。”
说完转脸向言子邑,觑着她神色,问:
“王妃定也想知道陛下怎么看?”
“胡帅猜错了。”
言子邑抬眼,语调不卑不亢:
“妾身一介妇人,并不想知道陛下怎么看,只‘谋反’二字,不敢替王爷擅领。”
两个副将似乎没料到她如此干脆,有些吃惊地望了望她,又看了看胡卿言。
“说得真好。”胡卿言赞了一句,面上带笑,只额角上的肌肉抽动一下。
“备马。”他拍了拍李兆前的胸口,“在前院鏒金铜缸那里等我。”
待两人走出院门,胡卿言挨近言子邑,低头悄声,“你……夫君做了叛臣,朝廷一直无法声其罪,现如今他勾结边将,这下可以明其为贼,若如此,削其王爵、属籍,子邑,”胡卿言唤了一声,侧着头微微挨近些:
“看来你快要不是王妃了。”
胡卿言用靴尖拨着地缝:“你倒不用在我面前装老成。我入府那日……那日你说,说你还是要在这王府院里过活的,”冬日是冻土,靴尖过土不动,只发出磨砂声,他垂下的头抬起,环了周遭一遍,碰着光线双眼微眯:“你都不是王妃了,这地方还能住么?现在想想,是否觉得自己太过天真?”
言子邑仰头看了他一眼。
他眉间荡过一丝玩味。
他倒竖起拇指往身后示意了院外的方向:
“适才那胡公公,用淮城侯夫人之母在一个太监面前碰头——来吓你,他瞧你没有反应,灰心丧气得很……”
他笃定道:
“一来你无孕,二来你与言夫人向来不亲睦,这些唬不了你。”
胡卿言摆了摆头:
“那我来说说罢,我们这位陛下,征战半生,在治人上毫不含糊,尤其前朝那些抵死顽抗的将军,于平城称王后,头一件事儿,都先赏了磔刑,其夫人女儿,没入官声署,逼从侍客。此后,顽将叛臣,都按此例行之,淮城侯夫人后来是怀着身孕没的官声署,胎动之时,尚在侍客……”
言子邑听得背脊骨发凉,脸上感觉扑了一层寒气。
“我们的王爷,”胡卿言咬重了“我们的”三字,低哼了一声:“为此事顶过陛下,认为太过酷辱,陛下因此不悦,也没敢再顶。”
见言子邑一张脸煞白,胡卿言似乎有些满意。
目光在她面上逡了两回,
“当然也不是只有这一途,为了恩赏将领,我们陛下还想了个法子,便把这些官贵之妻女赏了平叛有功之臣做妾。”
胡卿言拨了拨下了下眼睑,嘴角是由衷地提了一点笑,声音有些不连贯,
“子邑,你……或许……还是……做了,我的人……”
言子邑看着他带点“意淫”的表情,竟不免有点想笑,不过,
在这个杀人夫、夺人妻女这种属于原始兽性的操作极有可能落地的时代——
或许也算不上意淫,只是——
whosnaive?
“胡帅,”言子邑也不由提了笑,“到底谁天真?”
她仰头平静道:
“她五公主是皇帝的女儿,皇帝把我赏你作妾?”
胡卿言也不怒,思索了一下,“这样看来,”他低首,撇了一下头,笑着道,“是我天真了。”
他这一撇头之间,顺势抬了一下手,院中角落迅疾走出两个人来。
看样子像是一直远远跟着的。
且反应极快,随着他快作两步便出了院。
胡卿言同言子邑来往之间,脑子却是一刻不停在转。
兆前鲁莽之间,透了一个讯息——
李通涯回京了!
他在思索这个讯息。
他顺水推舟放李通涯出城,目的只有一个——胡卿言猜测,以李通涯心性,不会自寻生路,而是继续参与此事,最近的便是程阆军营!程阆此人,陛下言之为老玉米——难啃,李通涯是城门指挥史,若能于营中拿之,他一个外城守将勾结城门指挥史,拿他,便名正言顺,其兵也可统归他节制——这是他在原本准备早一刻拿人之后生出的机变——
不料,李通涯竟回来了。
天井鏒金沿口大缸中,因王府被抄检,仆从行动有限,顾不得每日给大缸换水,蛛丝般结成的薄冰从火炙般的沿口扎入缸心,纵布而入,只留着缸心一域。
刘烈不语细观。
李兆前却等得一刻也不耐烦,将自己的佩刀重新跨在腰间,嘴里哼了一声,看着不言不语的刘烈道:
“你小子自从校事处出来,像变了个人,处处谨慎!校事处拘着我俩,虽不说好酒好菜伺候着,倒也没动什么刑罚,你怎么,一关就怕了?”
刘烈笑了笑,垂头未辩。
李兆前紧了紧腰带,一手按着刀柄:“她靳王妃现如今一个关在鸟笼子里的家眷,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她今儿还是个王妃,靳王人头落地,她明儿就是个罪妇,进了官声署,我两让她倒茶洗脚,伺候到床上,也不敢说个不字,你又怕甚!”
刘烈立收了笑,抬眼,眼中厉光一盛,“你说这话……眼里还有没有胡帅?!”
李兆前被他吓得一怔,一时竟回不上话来。
他自知失言,忙捷转口吻:
“我就是过过嘴瘾,心里憋屈,怕胡帅因女人误事,我哥活着的时候就烦她,我恨不得替胡帅把她给宰了……又不是国色天香,我就说句直话,这个女人,之前长久不见,胡帅也淡了,如今三天两头见,愈发见出兴头来,女人头上忍不下心性,如何成事!”
“旧日之情,哪个能风过无痕?”
跟着刘烈斩钉截铁道:
“这是胡帅的事,我们底下人不能
过问。”
牢骚说完,李兆前气也顺了些,弹了弹他胸口,仰头憨笑:“跟着胡帅时日长了,你别说你刚才那副样子……倒有点像胡帅。”
“还轮不到我们替胡帅担心……”刘烈叩了一下铜缸,发出“咚”的一声,“今日胡帅审秦霈忠,你不在。”
“……我看了秦霈忠就来气……,胡帅又不让动大刑,所以我没去瞧!”
刘烈靠立铜缸边,垂目看着缸心,如同今日在阁道上望着底下竖着枷锁牢具的木台子,似那情境仍在目前:“我今日在阁道上看胡帅审秦霈忠,在胡帅面前,秦霈忠这等老江湖——全然都不是他的个儿。我们这些年,胡帅随机应变,竟半点没学着。”刘烈又叹了一口气,“那日在戎居楼,我们二人被秦霈忠堵在楼面上,一时急得胡乱说了一通……那日之后我便悔着,只盼望着多些长进。”
“你有长进。”李兆前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倒似半点没有。”
刘烈拍了拍他胸口,指着里头,“胡帅出来了。”
转眼见胡卿言背手出来,先递了李兆前一眼,看得他一阵心虚,忙上前一步笑引:
“胡帅,马已备好。”
胡卿言却贮步不动,向身旁随人吩咐:
“飞马去看程阆动作,同时,增探北面动静,要派精干。同程阆军中安插的人说,之前计划有变,从即日起,每日都要报一次消息,亥正前我要知道他今日做了些什么。”
话落,几乘快马便从王府外动了蹄子,分赴各个方向,胡卿言一指刘烈:
“拣要紧的讲。”
刘烈道:
“波谲云诡,胡帅让随之而不捕之,我们的人便远远跟着。李通涯出了京,到了京郊马尾松地,竟来了一群精壮接应,眼见人手不够,便差人回京增补人手,没承想跟着的人全折了,只活了一个机灵的,说是跟回了东南的安平门,城门启了一道缝,可如今京城九门戒严……”
胡卿言静静听完。
拧眉细思。
抬手顺着那缸壁叩着那大缸。
音传水走,铜缸闷哼几声,只中心漾跳出几滴水珠。
……
言子邑一路回去,院中空静得出奇,只在某个不注意观察到的角落埋着一个穿青素衣,头戴黑帽的太监,垂首而立,同院植融合,一动不动,像被剥夺了五感的假人。脑子里却是相反,这几天的事核裂变似的在脑海中产生了连锁反应,但脑袋里像蒙了油纸,乱腾腾的,无数人的言语雨打一样在油纸上拍打,一线凉风透过脖颈,才发觉确实是有人一句赶着一句音调高起来,似乎发生了争执——
“这是瓜清水白的事!”
远听靳则洲提了一嗓子,又压了下去。
“你这管家平日里当的趾高气昂,这节骨眼上却调治不了家政?!”
秦管事很是沉得住气:“现如今王府除主子外,各处走动都有辖制,府兵更是只能在当值的院子和房舍中吃住,要‘马蹄刀瓢里切菜,滴水不漏’,那决计是做不到了。”
“走动既有辖制,那更不该有风声走漏。何故嫂子昨日从胡卿言处出来,我们那院的耗子都知道?”
言子邑略听懂了,这是在说她的事。
她咳了一声,二人见她,都住了口,侧身恭礼。
三弟面上有些尴尬,从怀中掏了一本册子,道是按嫂子所说,府中人员存粮细目,又制了两份详册,一份已予了管事,另一份正要交予嫂子。
她一边接过,一边看着秦管事:“老秦给胡卿言锁拿下狱,我怕他成了第二个李指挥,寻了胡卿言,他答应不动私刑,还答应王府可派人探看,正好要找管事商量。”
言子邑是借这个“吩咐”,答三弟的疑。
则洲像是被什么人找了晦气,情绪略显激动:
“嫂子糊涂,嫂子可有答应了什么?现如今府内风言风语,万一……他胡卿言嘴上答应,实则另有成算,该如何办?”
言子邑心想,脑袋都要搬家了。
你们那个府上还在搞事情,讲八卦,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真是——只要不死,内斗不止。
但这三弟感情丰沛,内心脆弱,骂是骂不得的,还要讲方法。
于是和缓道:“三弟,多谢你了,起码你没有把那些风言风语听进去,还肯维护于我。”
她把那册子翻开一眼,末尾还附赠了线性结构布排那院亲属的名字,骑缝是“宗支图畧”几个字:
——“我知你顾虑,但只要王爷愿意信我,其他的,便不那么重要。你是王爷的弟弟,你既愿意信我,我相信以王爷之识,也会知我。”
则洲目中泛着光,
“听嫂子这番话,她苏竹如这些年纵使有些非分之思,也只能是一厢情愿了,想来……愚弟又何尝不是一厢情愿呢……”
言子邑能体会到他话里有情感。
看来苏竹如并未如她所愿,起到正面效果。
但这节骨眼上,小儿女心思只有放到一边,故没同他分析情感问题,只看着册子赞了几句心细的话。
待则洲告退,秦管事一揖:
“王妃受累了,悉心悉意,只为护住王爷的人。”
这话是经过提炼的总结。
秦管事是靳则聿看重的人,段位实在高太多了。
“哎……”言子邑缓了口气,便把刚才从胡卿言嘴里听来关于靳则聿“叛变”的话说了。
秦管事思索了一下,略带犹疑:“如若这般的话,王爷师出无名,倒让京内落下了把柄,确可议其罪。”
他双眉拧紧,减了几分先前的笃定冷肃,想是府内消息断到和社会脱节,滋长了些不安全感所致。
言子邑摇摇头:
“胡卿言的话只能听一半,或者连一半也不能听,但从这个话里……”
言子邑宽慰一笑:“能听出王爷还活着,可能尚有相当的力量反击,我们还有利用价值,一时就不会太惨。”
秦管事跟着浮了一点笑,点点头:
“王妃,老奴有一个不情之请,派人探望秦大人一事,可否全交由老奴安排?”
言子邑听出这话是想要做点什么,心底一转,道:
“胡卿言外粗内细,王府出去的人,必定是谨防,要打听什么,估计也难。”
秦管事抬眼望了一下王妃,眼中颇有几分肯定神色,此刻,换了同王爷禀事时的态度语调:
“现这样的局势之下,王府外头也绝非是‘不闻不问’的光景,只要出得去,留些神,或许消息它自会来。关要是,王府虚实,外头也不知晓……”
这显然是一种极老成的经验之谈。
第59章 忠臣“我瞎猜的。”
想他们自有渠道,言子邑便点点头表示答应。
秦管事一叹:
“只如今府里就算耳根灵动,只能说有个准备,力量有限,王爷留邢将军在京坐纛,将军不该鲁莽。”
言子邑听出来这话里带点批评。
心中有些牵动。
但牵动她的不是邢昭,却是右焉。
她其实也一直存个疑问,邢昭把妹子交托给她这个王妃,留在王府,这着棋下对了没有?
出于职业熏陶、未成年少女以及他人重托的责任感N种Buff叠加,让她对右焉的安危格外上心。
就像以前值勤,夜半常有年轻家长抱着孩子来派出所,腾不出手来时,见她是个女警,常会把站立不稳的孩子直接交托在她怀里。
这是一种信任。
但那种信任会让人格外紧张。
她没接秦管事的腔,换个角度道:“老秦正派反派都演了一遍,还是陷了进去,目前是要靠我们送饭确认刑否的结局,邢昭留在京里也未必有用,还有李指挥……”
言子邑的声调缓了下去。
刚才那副将的话,她听得一字不漏,只是不动声色,一丝疑惑在心里搅动,现在冒出头来。
直觉告诉她这不是演的。
当时是一惊一喜。
惊的是他们是故意放李指挥出城,是欲擒故纵,喜的是听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没抓到。
可心中陡地升起一丝疑问,虽说她提醒李通涯,不要把去哪里说出来,但如何又会回到京城,如何进得了城门?
秦管事见王妃似有迟疑,也不便多问。
他既得首肯,接下来便是拣选精干的去做这件事。
诚如秦管事所说,这如今局势,只要稍加留意,消息自是会来。
胡卿言应下每隔三日可瞧一次,十五日便带来消息,至于消息来源,管事特意提了一句:“王妃可曾记得,曾留十人在言府外扮做寻常百姓?”
府内府外都各有一番遭际,但这些人都是靳则聿的亲兵,精挑拣选,既有忠又有智,虽胡卿言的人调制得极为谨慎,关押之所和路上都是严丝合缝,但还是给他们寻着了机会,关于老秦,管事说:“左右都有人看守,人瘦了些,只问了王妃安。”
待到十二月十九日,却带来了一个转折般的消息:
“打听到,说北地武弁带回了消息,闻王爷于十二月十二私斩边将卞虎臣,协同谋事者十余人同斩,还让三千兵将观斩。现陛下召集各部文武官员一道商议对策,眼下虽尚不知如何处置,只是王妃得做好打算,接下来,怕是不得静了。”
这几日,胡卿言从京师外二十里能驻兵的各镇走了一遍,推演退屯根据,虽消息比京师早到两个时辰,但从视地阳村坝赶至京师,已是二十日晨曦,从城门口一路快马,一行两行的百姓听得爆豆似的马蹄声,老远就避开了。
他估量着朝廷里有人想趁着这个时机——
语出惊人。
先提一番主张。
但这事太过蹊跷,与往日不同的是,没有靳则聿的亲笔书信。
只是差武弁送来了一封文书。
武弁一路直奔南下,原路隔七日的文书,六日便到了。
私斩边将,坐实叛乱之名,这当然是胡卿言希望靳则聿所做的事。
但靳则聿缜密如此,会做这般敌人希望他做的事么?
行将至正殿时,胡卿言遥见成帝身后跟着一行人,成帝垂着头,一手在身侧轻捻着腰带上系着佩的穗子,一手抬着让前头正跪着叩头的一班人起来,殿门口跪候的各部院大臣、议政、书房随侍、笔墨掌事等渐次起身,一溜斜侧等候,随在斜侧插进了后头队伍里,只萧相伴在身侧,从檐廊处一行走,一行说,朝着正殿中央徐步而行。
殿中各人依班而立,成帝只说了句:此非拘谨随份之时。
萧相便先开口:
“臣有三策,请陛下纳臣之言。”
他的声音苍老却比平日透着些笃定,只听他说道:
“第一,即刻着人撰文,派人妥送各州府,并不必细说,只说,非旨不得擅调一兵一卒;第二,责令监事靳王主要亲属,勿使走脱一人,臣建议,除禁锢私宅者之外,尚需点其京中其他宗枝或扩大到属员,以备不患;其三,立刻遣使臣前往北地,抚住他们。不管北地余铁笠附之与否,都请陛下修书一封,若靳王有异动,命其剿贼。”
萧相平素里向来无宰官之气,这一番应对却是无不合宜。
众人心下纳罕,但口中——
“萧相到底是肱股之臣”等语已应和起来。
成帝掌抚着龙椅坐边那张几前设的甪端,背身问:
“萧相‘不必细说’的意思……”
“各州府驻军,靳则聿的旧属太多,臣认为应多派快骑探其情形,且他若反,必有师名,也不用再说。”
“京畿里他的旧属便不多么?”成帝朝北边的方向略一摆手。
兵部尚书忙接言:“忠君乃是大义。”
成帝看了一眼老相:
“主要亲属,又是哪些人啊……”成帝在左右两阶前徘徊一阵,从正阶缓步走下来:“他靳王夫人言氏的言府要不要算进来?他们年后进的京,如今腊月尚未过完……他三弟的夫人苏氏,其父资孤起兵,可是皇后之妹啊……”
萧相侄儿目中一动,揣测成帝心思,想把言府一事揭过去:
“这些自然要另议。且靳三夫人是皇后之妹,其父有功,自然不在其列,关要之时,还可访前朝之例,请靳三夫人以皇亲之命,说之。”
成帝仰头想了想,“这便是尚不明其为贼,是否?”
萧相接言:“老臣以为,虽北地武弁携文书来归,但应待我们派去的使臣归来,听其说辞,再议是否引其为贼,或徐缓图之——”
“臣以为——”
这声音从身后传来,满殿之人皆是一怔。
回头见胡卿言着一身刚换的绯袍立于殿中,他一路快马至殿,精神斐然,一双眼睛同胸前猛狮般,顾盼生雄,
“臣以为,靳王素来带兵以奇快著称,缓兵之计对其无用,陛下,萧相可敢与我赌一赌,靳则聿派人送此件之后,便已拔营,臣猜测,他不会走青城、海岱,而是一路绕道直取京师,恐怕我们派出的使臣到了北地,他人早已在京师之外了。现如今应速明其罪,通发各州府,请兵勤王。萧相之三策——”
胡卿言一笑,“是难得的好。”
“你!”萧相眉间一荡,正要发作,却见胡卿言一拱手:
“但臣建议,如其叛逆,命立剿贼之书还应该多发二人?”
“谁?”
“禁军统领邢昭,洛城守将秦力。”
殿内唏嘘一阵,萧相冷笑。
“谁不知他禁军统领邢昭视他靳则聿如父兄!”
“邢昭和靳则聿形同父兄不假。”胡卿言神色不变:
“陛下,但据臣所知,他邢昭父亲族人亦是被靳则聿带兵所杀,可请人修书,点之父仇不共戴天,即便他们不生罅隙,也能埋个钉子,关键时,离间之计,未尝不可!”
一席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细转过来却似乎颇有些道理,只把目光转向虎步下阶的成帝。
成帝打量了一眼胡卿言。
“这里头有些名堂,让孤想一想,就按萧相的三策先办吧,就是扩大牵属暂且先放一放,萧卿的提议不错,至于细末,可先让礼部给苏氏拟个封号出来。”
众人满腹狐疑,胡卿言谈锋逼人、言惊四座,料他君恩若此,成帝必允之,奈何于他之策却无所可否。
唯胡卿言一人面上不露,仍旧挂着笑。
正有些窥不破——
礼部尚书陈季礼移前一步,执礼道:
“臣领命。只陛下,现如今快到年节,礼不可废,国之大事,在戎亦在祀,年节宫中祭祀诸事也需详议。”
成帝闻言一愣,仰头看着凿井,干笑一声:
“眼见兵祸将起……这真是……虎狼屯于阶壁,尚谈因果……”
陈尚书插科似的一言,解了胡卿言的尴尬。礼部不合时宜地提醒,此时显得极为迂腐,但此下快到年节,礼制可从简,却不可废,成帝闻之心中甚恶,但又不得不从,议事从大殿移至后殿,日头渐渐偏西,天色渐昏,宫中御厩里的马匹牵出去,便是内廷各人分赴差事,胡卿言寻了间隙便离开,在宫道上走,一边走,一边思索。
忽然踅足,便往内宫方向去。
一路太监侍卫都是见熟的,他又常出入内宫,虽天色有些重,也未敢多问他半句。
舒妃见他许久未来,这个时辰照规矩应该递牌子进宫,想他君恩深重,便只专心为他备些拿手吃食。
舒妃向来言多,胡卿言边吃边听,放下手中的碗筷,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子,这节骨眼上,仍旧是细细索索的家长理短不断。
听了半日,又瞟了一眼她宫里进出的宫婢,正遇那掌事宫女斜乜的一眼,胡卿言冲她一笑,她忙避开,胡卿言也未做道理,手里接过一只橘,自顾剥着。
“哥哥,你说这靳王叛变,会不会牵连王府,连着王府一起查抄了?唉……,我虽当年不在洛城,但听闻她言三小姐待母亲却是不错的,哥哥,你说万一王府被抄,言三小姐会怎样呢?我们这头可否想个法子,索性让她仍回言府?”
胡卿言剥橘的动作很慢,听完了扯了扯嘴角,把剥好的瓣递到妹子跟前,笑抬了一眼,屋内堆纱叠绉,掩过烛火,他的目光晦变不明,带着一丝探究,但探究的对象却不像是眼前的亲妹,他语调有些耐人寻味:
“王府已经被抄了,你不知道吗?”
舒妃惊疑: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宫里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孤才下的谕,哪里能这么快传到内宫里来。“——
成帝背手从门廊外头踱步进来,胡卿言却没有抬头,手中仍旧持着那橘皮,笑看着道:
“我妹子这儿瓜果香,真不错,醒神。”
成帝朝四周一挥手,宫人们鱼贯而出,舒妃临到陛下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这一挥手里头有没有自己,行完礼杵了一会。
屋子四角都已上足了灯,很亮,成帝乍从外头进了屋内,有些不适应,看了看舒妃,又看了看坐在那里显得气定神闲的胡卿言,不由叹了口气,再摆了摆手。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成帝隔着几案,落在适才舒妃那张座椅上。
胡卿言私下是没规矩惯了。
他看了一眼成帝,目光望着前方,正了正坐姿,扯了扯腰间束着的白檀马尾纽带:
“你防着我啊……”
虽是一问,胡卿言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来我往,口中既不称臣,也不尊陛下。
“哦?”成帝面上升起一丝笑,也不生气,像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质问,但一转念——
这确实是他做派,像他。
虽不敬,但于帝王心思,却有那么点安心。
胡卿言低首,看了那纽带的位置,双唇微动,目光仍未落向成帝,只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你派的这个姓胡的太监,也是来监视我的吧。”
成帝没有半分尴尬,
“你既忠于孤,你怕什么监视?”
胡卿言的眼神在烛火中摇晃了一下,
“确实。只是被秦霈忠这个贼子看出来,被他当面嘲弄了一番,还得给陛下编一番堂皇的理由,心里有一些不舒服。”
成帝一哂:
“所以,前日殿中,你当着萧相诸人的面,问孤是否要把你的头颅先祭出去,也是要让孤不舒服?”
胡卿言翻着眼皮想了想:
“你……就……不怕我死了,你手底下没有可用之人,来给你冲锋陷阵?”
成帝听到他这句话,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孤不怕,孤怕什么,若这是一盘长棋,你死了,总还是有别人,这番不管如何,教天下人知道我与这位靳王有隙,那之后总会有你这样的人,揣测孤意行事。”
胡卿言点点头。
“这样的人确实有许多,只是我未曾想,城门指挥史李通涯,也在其中。”
成帝脸色陡变,“此话何来?”
胡卿言此时才把一直落向前方的眼神转了回来,他顿了半晌,看着成帝道:
“我瞎猜的。”
第60章 恨极“你已经敢了。”
半晌默然。
成帝的脸缓缓沉了下来。
“有一桩事,”
成帝的声音似乎在这个屋内慢衍:“听闻你大张旗鼓进了王府,居然当着众人与靳王妃有亲昵之举……甚至有传言,你已私之……你将孤同五公主置于何地啊?”
成帝睨视胡卿言,胡卿言静静叉手而坐,不动声色。
像是早等着成帝此问。
“怪道我想陛下今日为何这般疏,想靳则聿还没杀过来,你就要弃卒保车了,原来是这事啊。”
胡卿言笑开了,“亲昵没有,叙旧有。”
成帝冷笑:
“别同孤说你同她是虚与委蛇那一套,孤不信。”
“是那个太监说的吧?”胡卿言凑近了反问。
“这个太监……”
胡卿言停顿了下,似乎像是碰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这个太监说,要照淮城侯的例,靳王离京月余,不管王妃有孕与否,都称已有了身孕,逼王妃写了书信,必要之时,给靳王送去。”
胡卿言看了一眼成帝,“他想出来的法子,想必同陛下说了罢。”
胡卿言很笃定,他识出这胡公公有邀宠之心,会用模棱之语把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
胡卿言松开交叉的五指,示意成帝靠过来些。
成帝矜持身份,并不动。
胡卿言垂目,凑过去,低声说了一番。
成帝惊异道:“你如何得知?”
“自然是她告诉我。”胡卿言转了转脖颈,轻声道:“陛下,退一万步……我一味公事公办,她怎肯同我说这些?”
胡卿言拇指摸了摸鼻梁,想起言子邑让他猜,靳则聿得知她有孕会怎么想,禁不住垂头笑起来。
“笑什么?”成帝问。
“陛下,你想想,若是照他这般,即便把靳王妃拖到两军阵前,靳则聿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把我们看成是一个笑话?又或是,他起了疑心,王妃已同他人有私,坏了个孽种。若我是靳则聿,我便万箭齐发,反说王妃遭辱,含羞自尽,岂不更显得他起兵是被逼无奈?”
“那是你,不是他!”
成帝肃着脸,立刻否决,冷道:
“不过此等贱妇,心思同浮萍,竟将私帏之事透与旁人,如知为何?可见淫性。”
胡卿言一愣,见成帝是动了真怒。
心想他与靳则聿已势同水火,不知怒从何来……
心思一转,忽而明白成帝此时是由人及己,勾起了他帝王心思——最见不得妇人有移性之举。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心中抖起一阵难过,像是自作聪明的一种反噬,但实是无奈之举!
他敏锐的感受到,这段时日,他和成帝之间有了隔膜。
按常理,值此存亡绝续之际,不至如此,但胡卿言敏察异常——
要说变数,唯一的,便是言子邑在王府摆宴时对陛下说的那番话。
成帝城府颇深,表面上不动声色。
但在心里存下了个疑影,认为他胡卿言是为一搏名利,不讲恩义之徒。
连带着漳河岭舍身为成帝一搏,气味也变了。
这是根上的事,是他胡卿言安身立命的护身符。
当从荀衡口中得知这番话时。
他真的恨极了!
刹那间,心中荡出的杀意,现在想想让自己都感到有些后怕。
“怎么了?心疼了?”
见胡卿言背渐渐伏下来,成帝问。
他不想让这个疑影在成帝心中纠缠下去,他知道如何让帝王不相信一个人的办法。
但成帝此刻虎威中荡出的杀意,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胡卿言的声音有些低缓:
“此番我奉陛下口谕查抄王府,她的种种许就是自保……但旧日的情,若心上无痕,我胡卿言此人又有何可交?”
成帝面上的愠色淡了下去,略有些疲惫地朝外头喊了一句:“来人。”
外头来了两个人,着甲按剑,宫闱日下之时,盔帽俱全,却不是宫中侍卫,倒像是原来大都督府拱卫营的一拨人。
“将这两日跟着胡帅的那个太监……”说着将手边杯盏往几上一蹾。
两人会意,领了命便出去,胡卿言扭头过去。
胡卿言知道应该迅速收起心思,但是刚刚想得深了,开口喉间有些滞涩,拉着成帝的衣袖,半天没说话。
成帝带些疑惑地看了他,胡卿言缓了缓情绪,笑道:“你先留着他的命,容我再用两日。”
“何用?”
胡卿言笑道:“我胡卿言也算是守礼之人,这几日王府中内眷传话,都是使这个太监和他的人,我胡卿言不担干系,你这会儿杀了我使谁呢?”
成帝这立杀一举是一种表态,而胡卿言也是一番做作。
听了他一语双关的话,成帝一下子笑了起来,语气也亲切了不少:
“你小子临时起意的事太多,很多事也不同孤打个招呼,倒给外人挑唆了。”
见胡卿言眼皮子一动,成帝问:
“你小子还有什么事瞒着孤,对了,李通涯,你适才为何有此一问?”
胡卿言把原本想追着李通涯到程阆军营的事告知成帝,用拇指拨了拨鬓角:
“陛下,你也说我这人往往‘临时起意’,我如何提前告知?倒是我总想着‘为君分忧’,你那日不是说抓不到程阆的把柄,他结党藏匿罪臣……我是想干成了再告诉你,却想不到为此还折了几个弟兄……”
成帝目中掠过一丝犹豫,但沉着气,像是有意克制:
“有些事,等时机成熟,孤再同你说。”
“也好,我先去‘传旨’,怕去得晚了,拱卫营的人先把人给弄死了。”
胡卿言眯着眼睛。
胡卿言从舒妃宫中出去,并未询问适才拱卫营二人的踪迹,只打听胡公公回宫,现如今歇在何处,小太监说胡公公现如今得脸,正同总管们一道说话。一去果然,就见内务监值房外头屋梁上吊着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下立了拱卫营一班人,通传之声也颇为客气,胡卿言听着,不多时,墙根底下便提溜着一个身子出来,只墙壁几声刷刷的藤蔓叶子急响,一下子便往宫里黑黢黢的榆树林子里拖去。
胡卿言轻笑,也不忙出声阻止,只暗暗随在后头。
拱卫营的人将胡公公掼在地上,他呜呜哇哇正欲说话,那领头的一挥手,让人在他嘴里填了些土。
冬日里是冻土,一把扣下去,只啃下一小块碎泥。
为省些麻烦,正预备抽刀割了喉咙了事,却忽觉有些不对劲——
往边上一瞧,四周树干不是通直,像一只只干瘦的五爪一样在暗中间错立着。
错眼间,觉着那中间像是立了个人,正捧着臂静静地看着,都吓了一跳。
月色剥出那人形象,中间一个才在陛下跟前见过,惊道:“胡……胡帅!”
胡卿言抱臂慢悠悠道:
“弟兄们,辛苦,陛下旨意不改,只是要再多留他两日,到时候还要再劳烦你们。”
拱卫营的人一愣,但要再问明旨意却怕得罪了这位宠臣,胡卿言拍了拍他们领头的,嘴里含笑一句“去吧”,便也只得歇手。
那胡公公嘴里嚼了几口碎土,吐也吐不干净,胡乱吐了一通,便忙趴着叩头。
“怎么死的不明白吧?
——多嘴。”
胡卿言的话落入耳中,胡公公像已是听不大明白,点了点头,又忙摇了摇头:
“胡帅,冤枉!陛下让老奴事事详禀,老奴可有好些事儿都藏着!”
胡卿言咯咯一笑,“你还想如何说?”
胡公公急想一阵:
“胡帅让王府里的人去给秦司卫送饭,老奴想想这事儿不妥,也没往上头说。只私下里让人留意着,他们借这个机,出去通了消息,给老奴拿住了行迹,又担心涉了胡帅,”说罢忙表忠心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底下人交的证,一直捂在心口里,半点也没言语。”
胡卿言将那纸片取了,夜中昏暗,只顺手塞在靴页子里,凑在他耳边低声:
“我答应了陛下,留你到这次差事停当。你是老宫人了,自然知道,宫里自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亡,我也有千万种手段让你‘暴毙’而生。是死是活,取决于你,接下来,什么是你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机灵些。”
这只隔了一日,王府角落里泥塑般立着的太监,一下便像消失在地缝里。
程阆军中的消息一般酉时便到,但眼下快要交亥,却无声息,很是反常。
胡卿言一坛酒在手。
却是越喝越清醒,笑看了一眼刘烈:
“没了这些个太监到底清净了许多。”
从靴页里掏出胡公公的那张片,也未仔细看,只对刘烈说:“这事我就不费心了。”刘烈顺手要接过,胡卿言两指一夹,睨他一眼:“二刻之内就要答复,供出人来,知而不言者,可断其二指。”刘烈有片刻怔愣。
那折片擦过脚踝处有些撩痒,胡卿言垂手下去,触到脚踝处有一旧疤,眼中一个情景如浮光掠影般走过。
胡卿言沉目另嘱:
“让人把丫头找来,想同她说两句闲话。”
一院毕静,隔了好一会儿,见一婢手执一灯,穿戴齐整,步间极为谨慎,于院中屈膝行礼:
“胡帅,邢姑娘身子不适,夜露深重,故不能过来,请胡帅见谅。”
胡卿言打量了她的身形轮廓,淡道:
“我知道你……但为何是你来?”
胡卿言拇指拨了拨脸颊,“是……你们王妃嘱咐了你什么,你不让她见我罢。”
常乐一思,也未多辩,只跪在地上,口道:“奴婢不敢。”
“你已经敢了!”
胡卿言顷刻转怒。
目间一转,见刘烈也带着秦管事过来,这么冷的天秦管事额头有些虚汗,但眼神却平静:
“胡帅无需用非常手段,府里一切皆是老奴安排。”
胡卿言咯咯一笑:
“你们王爷统兵带将,院里这些人倒也是将才,都困在这儿呢,还能想方设法给我‘排兵布阵’呢?”
言子邑穿着紫绒外袍,坐在屋内,还是有点冷,右焉带着她的两个丫头提裙飞奔进院的时候,她一手抚摸着额头,一手按着三弟拿来的供应清单,他是做事的人,十分详尽,后头还附了一张王府各主子的宗枝图。她其实已听秦管事禀了个大略,说胡卿言着人将右焉叫去,常乐做主代她至前院告病,正想使人再探情形,秦管事却被手底下一人急匆匆地叫去了,看他们神色,便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袭扰了她,秦管事说一有消息便来禀,正等得心焦,拿些东西看看来定定心,半个小时过去了,却等来了右焉。
右焉跑得斗篷都歪了,她气急道:
“……常乐姑娘听了,便按下我,只说托病,只身去了。”
这回换言子邑替她整理了衣袍,言子邑转脸看向前院,似乎能透过重重壁墙感受到什么:
“我……先去看看。”
这一路她敏锐地发觉到太监少了,各处的灯不多,只王爷院里的那座楼通亮。
言子邑什么人也没带,一人走进院里,一怔。
胡卿言正搬着一张凳坐在门槛外,手肘撑在膝上,两手交握着。
再定神一看——
门槛一侧是被两人按在地上的秦管事,另一旁像是跪了很久的常乐,胡卿言眼睛在秦管事身上上下打转,
“王府的兵士,在言府门口扮作寻常百姓转悠,意欲何为?这我倒是有些猜不透,还想请秦管事来指点一二?”
他转目同言子邑远远一碰。
四目一交。
胡卿言的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像是躲了一下,又几乎同时透过她看向身后。
从她身后掠过一人影,三步并作两步赶进来,手里托着几张黄纸,随着步子,发出翕动的声响,走到胡卿言跟前,耳语两句。
胡卿言接过那几张黄纸,一目十行,院中毕静,歘歘翻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人呢?”
翻到末尾,胡卿言问。
“人进了程阆的军营。”
“宫里有消息么?”
“没有。”
“……这是荀衡所书?”
“……是。”
胡卿言抬抬手让那人下去,看了看身侧随他看完已面色惨白的刘烈,对着地上的秦管事说:
“你们不是想探消息么?这有新鲜热乎的消息,这是荀衡代靳则聿写的讨贼书,我念给你们听。”
——
“胡卿言此人好喜乖戾,钻谀喜佞……胡卿言此人实为奸臣,今奉陛下命,于北地安抚众将,查知此事皆因奸佞而起,现有卞虎臣等手书供状,一并送呈陛下御览。此奸佞于京中掌督军督府,若畀之于兵,实忧心陛下之安危,故速拔营回京……”
胡卿言半带笑念着,念到自己名字时仿佛讲的是别人:
“——若君侧有佞,此佞唯胡卿言一人耳!”
胡卿言读到这里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发觉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接着从那张凳上站了起来,如诵文一般:
“靳王同余帅于十二月十四携兵将同祭赵将军,靳王脱下身袍,衣于碑上,数万将士顿时,悲慨丛生……”
他牙关紧咬,额间青筋突跳。
“子邑,你听听,你夫君这般装腔作势,竟还如此奏效!”
他将手里的那张纸攒紧,十根指骨捏得山响:”
他们这伙人竟虚伪至此!”
言子邑感觉和他有了些接触之后,对他有了进一步了解。
知道他这副样子是在要癫的临界点上了。
他们在京城原地打转。
靳则聿还能在北地逐步积累政治资本。
这封讨贼书又直指他一个人——
想想是不癫也要癫了。
说实话,这个场景给胡卿言这么一描述——
言子邑同步在脑海里构图,想到靳则聿冰天雪地里脱了衣服衣在一块石碑上……
嘴角也不由一抽。
“怎么?”
像是每个细节都在胡卿言的视野里,
“想着他要回来,继续安安稳稳做你的王妃,开怀极了,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