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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臣 旷宇 24438 字 6天前

胡卿言望了望四周,

“你出现在这里,我便想到,陛下虽未有旨意,但因为你在这儿,我大概猜到这京城,兴许我回不来了……若是回得来……”胡卿言没有说下去,“还有,”胡卿言拨弄了一下五公主手里的食盒,里头一看便是妹子的手艺,“此时此刻,陛下让你来送我,就不怕我胡卿言狗急跳墙,携了你走?”胡卿言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她怀里的食盒,“陛下能让你送我,兴许还有别的一层意思。”

“绛云,替我告诉你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胡卿言明白,只烦他照顾好我妹子。”

胡卿言抬眼,严肃地看着她。

五公主立马明白过来,搭在食盒上的四指微微一紧,眼皮一落间,两行眼泪滑了下来。

胡卿言掌根托抵着她的下巴,五公主巴掌大的脸,拇指和食指一抹,两行泪都消弥了。

“忘了我吧,陛下定会给你再寻个好儿郎。”

“胡帅。”

五公主粲然一笑。

“此生既见了你,又怎能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胡卿言失笑。

“在世上另寻一个胡卿言……”

他复念了一遍这句话,“多谢了。”

杂沓的队伍声响了一会,一个身影落入言子邑的马车内,胡卿言在侧边坐下。

双手扣着脸,扣了一会。

又抬起车窗望了南边。

天地在此刻的幽沉中显得混浊,城楼与马车是渐行渐远。

“她随她娘,命不好。”

胡卿言侧着脸,看着云翳里头似乎挣扎着要投出的一线日光。

“怎么?”

“她喜欢的男人,命悬一线,或许时日无多了。”

言子邑笑笑不响。

胡卿言追问:“怎么,你觉得你‘夫君’会对我手下留情?”

言子邑摇了摇头。

“不会,我觉得他必杀你。”

胡卿言先是一愣。

接着侧了侧头,“哊,王妃转了性,嘴里倒像句句都是真话,就是真话扎心。”

言子邑手指触了一下马车板:

“你手里没了威胁我的东西,我自然放松些。”

胡卿言扯了一抹笑:

“你不怕我杀你?或是……碰你。”

言子邑摇摇头,

“胡帅,你我这些年的渊源,我同你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你实在要杀我,就杀吧,或许杀完,我醒过来,就又要去执勤了。”

言子邑懒得理他是否听得懂。

“至于你要碰我,目前应该不会,啊,胡将军方才动了真情,此刻应是感慨万千,难以平复,还能碰谁呢?”

胡卿言用掌根覆住了眼眶,抹了抹,眼角露出笑纹。

从掌根探出眼来:

“从前的言子邑……是被你除掉了吧?”

“哈哈哈。”

言子邑也笑了。

胡卿言在马车里似乎有些坐不住。

又一步跨了出去,不一会儿,马蹄声靠过来。

马车窗本就被抬起。

一车一马并行。

胡卿言牵着缰绳贴着马车,手指摩挲着辔头上的铜环。

从马的另一侧提出一个酒囊来,喝了一口。

一时的安静,让四周的声音得以进来。

铛铛铛地几下,像远方的寺钟恰在这时响了,社祠神鸦,叠鸣盘旋,夹着一声猛禽的叫声,破空而来,比寻常游隼更为尖锐。

有一种直觉一般的东西忽然间闪过。

言子邑头一回选择任它做主:

“那胡帅,我既‘除掉了’以前的言三小姐,出于愧疚,我便也代她问你个问题。”

“什么?”

胡卿言没有转头。

“同五公主一样的问题,你心里可曾真有过言府三小姐?”

胡卿言看了她一眼,又转向前方,似乎透过官道,看到了很遥远的东西:

“鸿庆二十五年,我带着本乡几个乡勇在洛城林道遇着骠骑将军,他引我入城,资我以援、兵马、粮草。”

他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把酒囊撂回马上,脸上浮出一种难见的青涩,捏了捏他自己的脸颊,“你我初遇那年,你不到十五,不像现在,颊边有肉,对我百般照拂,那时我还不善言辞。”

这是……

——婴儿肥?

——奶膘?

言子邑不自主也去摸了脸颊。

胡卿言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向后头招了一下,像是一个手势:

“虽然帮着洛城守了几阵,一时弄出了点名声,却总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骠骑将军的缘故,你在洛城无所顾忌,待我自己知晓,才发觉,整个洛城,包括我的人,都以为我二人已情根深种。我便想这样也罢了,骠骑将军待我有知遇之恩,你又待我有恩义,我那点名声也是固守洛城得来的……”

“那日再宫中又见,前尘往事你竟真忘了,目光却再不追随于我。”

胡卿言低首抚了抚马脖子:

“说实话那一刹那我如释重负,可转瞬间,竟觉得有些新奇……我逃出洛城之后,惦念兄弟,有很长一段日子心中愤恨,可渐渐发觉我走出洛城,觉得洛城像个索套,套在颈上,其实我并不太自在。”

他苦笑了一下:

“只是这些年,我平步青云,同陛下称兄道弟,仍旧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似乎想得到什么,得到了又觉得疲倦,每每总是如此……”

后头他刚招呼的人捧了一个木匣来。

原来匣子里是一方弩机。

他把弓箭和弩机熟练地拼装起来。

就如同她在公安警务实战赛里看到的组枪一样。

“很多事情不堪深问,但我胡卿言却不虚伪,我想要活下去,但想活得自在,即便不能骑马打仗、拉弓射箭,即便是在乡野做一个村夫,偶尔赌钱吃酒,寻那么一瞬快意。”

他张弓搭箭,适才南城门有些阴雨,走出京城一段,天气却意外的好,晴空一碧,侧岭树顶挤挤挨挨的,像彼此拉握着一样。

适才翩翩盘旋的禽鸟似乎嗅到到了危险,一时显得寂静,有人见主帅动作,便向旁吹了一声哨。

一时尖啸扑翅声纷纷呼应。

像扑面而来。

胡卿言一夹马腹,双臂一举。

那支箭从鸟雀中穿过,那只海东青落了下来。

胡卿言笑了,眉心松开了些,阳光打在他脸上,言子邑才发觉他眉心除了那颗痣以外,还有一道竖纹,笑的时候会疏散开,不笑的时候便会拧在那里,显得深刻。

此时的他有一种少年气。

危险的气息疏淡了不少。

是李兆前把那只隼提了过来,见着言子邑一阵尴尬。

胡卿言一笑,自己把弓弩收拾好,递给从人,又从怀中取了适才五公主给他的卷轴,递给李兆前:

“把这个传给大家看看,增增士气。”

第66章 南城“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这一路是由北向南,越往南,越是从北方的苍凉气度里渗入了一些秀丽格调,快要接近南城的时候,却是薄暮冥冥,秀丽中透出一种忧郁气氛,胡卿言所领的兵马,似乎与水光山色的变化相协调,只在出京城的一段行军显得气势高昂,渐渐就透出了一种安静。或许是北方的兵马不惯这种气候,同北方此时劲风在耳边遒啸不同,这里的风夹的却是透骨的寒湿。西边是一条山脉,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条卧龙,描摹出身后正在追逐着的看不见的兵马,这种感知很微妙,但所有人似乎都怀着不想把这种感知道出来的默契,逶迤几里的队伍,只专注于马蹄下的道路。

故一骑斥候从队伍后头过来,马蹄声音格外惹人注意。

刘烈转马迎上去,问了几句,策马至胡卿言

身畔。

“说罢。”

刘烈轻道:

“探马回报,靳则聿的兵马过了南山,一路疾行,现只落后我们大约两日半的路程,还有……邢昭未如胡帅所料,留停京师,领着三万人马,同我们约隔四日路程。”

少有的沉默。

刘烈听到胡卿言的呼吸声。

“这真是冲我来的。”

胡卿言半笑半叹,抬首朝前一望:

“前面就是南城。”

“胡帅,南城非福地。”

两日前,听胡卿言说欲在南城募兵暂屯,便心有忧悒。

刘烈此时便将他的忧心直道出来。

“南城非旧朝福地,我却是新朝之臣。”

胡卿言看了一眼他,回复了他一贯的笑容,调侃道:

“再往南,西南、东南那些小城主尚未归顺,别说是密旨,圣旨诏书都无用了,搞不好我就成了袁尚。”

刘烈顿了半晌,“可南城是他靳则聿的福地,听闻……”

胡卿言打断他,“你也信什么闻风丧胆无人敢近的鬼话?”

胡卿言微微摇了下头:

“我告诉你吧,南城各方势力错杂。宫殿当时因废帝一党败得太快,造得匆忙,只造了一半,一半宫舍,另一半方圆数百丈平地,半土半石,埋锅灶饭,皆不用受人辖制,这是一块驻军的肥地。南州驻军都统手底下两个副都统、南城巡抚使、知府都想拿下此地,驻军都统虽独大,却是说话的人,未避包庇偏袒之嫌,干脆谁都不给,所以才空着的。”

胡卿言的目光看着刘烈有所变化的神态:

“两个副都统一个屯在城西,一个屯在城东,前朝宫室在东南,倚靠南边城墙,底下有七道城门,我们只要机谨些,可守可退。关要是——那个都统姓戴,灭了邢昭满门,靳则聿曾是他的旧部,他们为此事翻了脸,后又都归顺于陛下,陛下将此人安置在此,本就别有深意。他们越是盘根错节,或许我越能一用。”

胡卿言用几乎看不出的唇形凑到刘烈耳边,

“我们的人也得寻个地方歇一歇,大家都有些疲惫。”他低首,“这两日行军的气氛有些变——大伙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到了南城城门之下,胡卿言的兵一个个不由自主地仰起头——

南城城楼上红彤彤的一片,城楼楼檐下一排八角红纱灯,每一盏悬角都挂着红穗子,在城楼上的风中微微一荡,呈着艳姿。

华灯高悬——

似乎并不是为了迎接京中兵马的到来。

所有人都像是看着那红穗子荡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今日是十五。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光影绰约中,

城外的两拨人马却是格外的安静。

这样的安静下,本应平添生气的红纱灯显得有些诡异。

书信是早两日便到的。

治此要地,南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领着一行人马出城相迎。

彼此寒暄之后,巡抚使笑中含着歉意,但又透着圆滑:

“下官给胡帅预备了馆驿歇息,请胡帅的兵马先在城外暂屯,潦草了些,待过了元宵,下官再寻地穿域,供胡帅驻军。”

这话说得极为客气,但话音里的主客之分也相当明白。

胡卿言手底下的人听完皆是面色一变。

胡卿言的思索却几乎是在一瞬间。

只见他目光一锐,重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

“各位大人,南都乃军镇重地,西掣平原腹地,东控粮赋要道,是南方之关隘,因前朝所系,最是前耆新臣杂并之地,”他指了指城楼上头的红纱灯,将那卷密旨横在手中,“此时非张灯结彩、赏月游玩之时,我奉圣上旨意来此募兵镇守,望你们珍之慎之,佐我功成。”

胡卿言的语调也还算客气,但连坐在马车里的言子邑也听明白了——

他开口要的竟是此地的兵马节控权。

来的路上有意无意听了一耳朵。

他只要城南屯兵。

不知道为何突然变了主意。

巡抚使身侧的一个副都统,疤面一扬,也上了马。

手中缰绳一纵,任由马蹄子向前踏了几步。

刘烈和李兆前两个副将也有些摸不清他路数。

显得有些错愕。

但此时相问,便是主动露怯。

兆前性子莽些,一步上前,勒住了对方的马辔。

那巡抚使见状,先愣了一下,接着赔笑道:“自然是要同心协力的。军队的调动指挥,下官也需要向朝廷奏呈,此地将官军佐,猝然调动,将军手里既是密旨,军佐以下,也不得善观,下官等也须得琢磨着如何同大家讲明才好。”

“啊,”胡卿言却捷转了语气:

“大人竟然如此体恤,那我胡卿言便也先退一步。”

他沉吟了一会儿,“大人既然说大家同心,我也要为你们考虑。此地扎营倒是有些不便了,城南废殿那处尚空着,听闻此地修了一半,可供驻军。我虽然来了,事情总要商量着办,戴都统和两个副都统的军马自由你们指挥。”

言子邑明白过来——

这是胡卿言以进为退。

也便是邢昭形容的“应变生事”。

那疤面副都统同巡抚使不由得此时都向身后望了一眼。

暗中,有一四十来岁人,高鼻肃容,背手从一众人里缓缓踱步出来。

他身量不高,整个人却很紧凑。

量这个巡抚使已非等闲人物,却是像在等此人拿主意。

胡卿言在马上同此人气势一交。

未待引荐,便开口问:

“戴都统,您如何说?”

那人声音颇沉,言语谨慢:

“胡帅洞若观火,又肯体恤下官辈,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从城中走往南走,沿途有一条长河。

河边沿道都挂着灯,一行走,一行灯在眼前滑过。

沿河有挂灯的百姓,但是和他们似乎是不相干的。

河面上是一层层的小波动,映着的是模糊的亮光,重叠了岸上的灯笼光,总有鸟贴着河面飞过,挨个在眼前扑翅,夺走了注意力,一只只沿着河的走向一丝不苟地飞,风不大,但看着飞得特别吃力。

这一路诸多不便,都要言子邑自己克服,一阵疲倦袭上来。

胡卿言和几个总兵副将,因怕队伍从城中而过,兵士一时不能自制,有抢掠淫辱之行径。

故彼此交替,从队伍首尾来回督着。

正朦胧间,马车板敲了两下。

胡卿言在外头道:

“我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妇,到了那里,择一间殿宇给你收拾一下。”

言子邑也不说谢。

她这个“人质”做得已经“人质义尽”了。

他说完便一拉缰绳,正准备调转马头,李兆前从后头赶来,脸上还残留着那种兴奋的神态,言子邑把马车窗支落一半。

李兆前此刻也顾不得言子邑在旁,只乐道:“胡帅你真厉害,唬得他们立马给我们开了城门!”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前头就是南殿,你别回头了,你放心,我们的人,平时都有我们两个镇着,弹压惯了,滋事生非的事不会干,出不了什么乱子!”

胡卿言一边听他说。

一边看向河岸,团圆之夜,这头在行军,那头却在挂灯——

这真是苍茫人生的一景,琉璃人间,感慨在刹那间袭来,兆前的声音在耳畔有些飘忽。

回过神来。

他打开酒囊,笑道:“《孙子行军》曰,辞强而进驱者,退也。”

“孙子说了什么我就不去管了,我佩服你便是。”

胡卿言笑着在马上一拍他臂膀,他又高兴地折了回去。

马身与车窗平齐,并行了一会。

马车里头传来一问:

“你这一套可有失败过,自己也迷了?”

胡卿言皱着眉头,理解了一会。

脑中窜出同陛下言其与靳则聿尚且无染一事,但旋即转念,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有。”

马车窗从他这个角度,是向前斜着,灯影细风,耀拂着她的一段脖颈。

一路风尘,衣衫不簇,却不碍它的质地。

胡卿言继续说:

“靳则聿要娶你这事……是我在殿上提的,提的时候觉得是神来之笔,我压根没想到他会同意,京城里他和他弟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我和你的事也是漫天风浪,提出来我就有些后悔,后来……我设法同你在入殿前见了一面,怎么也没想到,我同你在大殿上眉来眼去,他居然还同意了。”

四周一顾:

“所以那日你问我,我说这个问题要答你兴许很简单。”

“如你所言,他兴许就是在宴席上对我一见钟情了。”

言子邑淡淡地飘出一句。

胡卿言咳了一声,酒洒了出来些,他移开酒囊笑出了声。

“干什么,不行么?言三小姐让你那么‘勉为其难’,就不容许别人‘怦然心动’么?”

他笑得天真有趣,嘴角漾着,眼睛望着前头,持这酒囊指了指前方,

“行,大概,便是如你所说。”

宫殿的轮廓在暗中虽不明晰,却已能显出来。

胡卿言的声音显得沉缓:

“多谢你,我好多了。”

第67章 悬夜“是的。”

胡卿言屯于南城的当夜子牌时分,南州驻军都统戴厉便命人将行辕中的沙盘重新布置,把南边废殿那一处插上了标旗,戴都统命人给他们每人捧一碗元宵,底下人便都回避了,只两个副都统、巡抚使同知府陪立在一旁,戴都统亲自拿了一把碳夹,一边拨碳,一边静静地看着沙盘。这看过无数次的南城驻地沙盘,只在一处添了新标,不知都统为何要如此看,看着红光照着戴都统沉思不语的面孔,几人都有些心焦,但又不敢明浮出来。

那疤面副都统按捺不住,看着碗里的元宵:

“这是把我们当皮,他自己作馅儿啊!”

这话说得应景。

但又是有些微词在里头。

待冷静下来,座上也渐渐识出了胡卿言的路数。

只觉都统作为此地经略之臣,于当时竟也未顶住!两个副都统对主帅是敬的,不以为然的念头也是不敢起的,但此刻想,再沉睿的主帅,毕竟也不是神仙。

知府是科甲出身,望了一旁的巡抚使一眼。

巡抚使是陛下宗亲,来之前成帝给了他六个字“调人事、莫滋事”,他是谨遵圣意,这两年把调停做到了骨子里:“指画形势,虏皆在目中矣,可见都统宿将之风。”

这一赞来得有些突兀,倒不如不赞。

知府微微一笑。

他自然知道,南都各方势力层层牵络,纵横交织。胡卿言上马呈旨,若是戴都统不答应,便是公然抗命,巡抚使是陛下宗亲,现于此时自然没人追究,座山观虎斗,过后追究起来,只此一条“不尊圣命”的攻讦,便可要了身家性命。

他虽是读书人,这两年一直同这些武人接触,书卷气里结合了些将气,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话,此时却问:

“大人,‘虏’指何人?”

巡抚使一愣,自知失言了。

他是陛下宗亲,陛下庇护胡卿言,这是举朝皆知的事。

但他也明白,他同南都众人才是“同巢之鸟”,不能因为偏袒,把整个南城拉下水。

自靳则聿封锁北境消息伊始,各地看似不动,其实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那里观望。京中消息一日换一日,波谲云诡。南方各州部也都瞧着北方的形势,靳则聿铁蹄从北境一路直下京城,屯于京师二十里外,等同兵谏,可北方全境可谓用得上“宁靖”二字——全瞎全盲,毫无反应,也无一城一池打“勘乱”的旗号出来,八方观望,年关已过,却还没一只出头鸟,也是匪夷所思。

两日前接胡卿言书信。

各人想了一阵,知府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陛下密旨自然不能不接,以“胡帅才能卓著,不应弃陛下以闲远”为由,促其再回京师,不让这个烫手的山芋留于南都。

但被巡抚使用此举违逆圣意给否决了。

正安静。

却听外头有人来报。

一封书信递了进来,来人禀报,是靳则聿差人送来的书信。

说是兵部侍郎荀衡所书。

戴都统看了一会。

不言语。

提到兵部侍郎。

副都统不由得把脸撇过去。

去岁八月有过一个小插曲。

听说荀衡弃了揽月楼的尤五娘,她从京城一路往南,因在这里有本钱,欲歇在南都,又闻得她跟着荀衡之前,是戴都统所蓄,便有意一观风姿,奈何酒过了,一时把不住,稍动了手脚,被屯右都统捅到了戴都统这里。

本以为头颅不保,没想到,都统宽厚,听后安抚了尤五娘,给她在邻镇安排了住处,听过便罢了。

这是楚庄王“绝樱会”的胸次。

众人都揣测,靳则聿平步青云,最容不下的,是都统。

但他却认为这绝不是都统的胸襟。

他叹了一口气,正过脸道:

“头儿,我今生是您的兵,在您麾下干过,我虽知自己没那个命数,但是即便我出将入相,封王封侯,也还是您的兵。”

这是把众人心底都想说,但又决计不敢搬上台面的话说了。

戴厉一笑。

炭火暖着他半边脸,却暖不掉他身上的军伍气。

他缓缓道:

“开国尚未及稳,陛下水木之战新败,各地兵将、百姓都不想回到那树树起火,村村冒烟的战乱日子。”

他把炭夹搁在盆中,站起身,踱到众人面前。

嘱咐道:

“栽桩、结彩门,京中无明旨削其属籍,他依旧位越封疆,后日一早,你们同我一道迎。”

说完指着副都统手里的碗道:

“为的是什么?”

副都统一愣。

戴厉一笑:“为的是皮,还是馅儿?”

……

言子邑一路上都在思考乘乱逃走。

但逃走有风险。

她从红莲的那个故事里,其实完全没有听出一点醋味,倒听出了一个女人在这个建了没多久的朝代,四处规章制度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可能会遭受到的一些危险——

一刹那的感慨五味杂陈,既有同情,又有身为女子的同体同悲。

他人的经验也可借鉴,从而规避掉一些风险。

警务工作的思路向来也不建立在“我比别人幸运”之上,而是——

别人倒的霉也会落到你头上,所以才会有铺天盖地的“防范”二字。

两个仆妇过来。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连日来行军环境极其艰苦,脏旧在身,那日出来得极为仓促,替换的衣服也没带全,不是原本的工作就蕴含艰辛,能调动些精神意志,这身板感觉都走不到这里。青莲在那个节骨眼上,竟然还要添乱,实属无奈之下给了她一巴掌,再也不声响,跟着右焉乖乖地去了。自己做了小姐王妃,统共没满一年,虽然竭力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但是生存紧张感减弱了,对事情的危机预判也少了,那日一边顶着打了青莲的愧疚,一边在胡卿言的注视之下,只塞了几件替换衣裳,抓了一把钗用来固定头发。

不知道她们哪里给她弄了一身素白衣衫,白襟白袖,同她个人气质极不相符。

但这种环境下自然要求不能太多。

有种以前蹲点守候乔装打扮走出来的一刹那,那种对自己的陌生感。

仿佛进入了另外一种角色。

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坐不住,晃着衣袖在殿里徘徊了一阵。

这个宫和她所认识的宫不太一样。

说是前朝废帝的一个宠妃住过的宫殿。

她对废帝的印象全来自B战鬼畜镇站之宝——

“吊死在煤山上才几天哪”的朱由检。

但这个宫殿却实在是怪,南北向双开门,南向是没有墙壁的,只有落地格扇,从南入右手边是一条窄道,直接挨着格扇建,很窄,大概三米不到,却一路通到顶头,顶头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张床围子,是往北嵌在墙缝里的,所以这条道从进门看是笔直的。坐在床上,前面仍旧是一排长窗,窗格子是传统样式,不是什么新意之笔,菱花纹样,似是挡了又似没挡。

这几个仆妇和胡卿言手底下类似“基建狂魔”的工程部队的效率是差不多的,木条拉锯,远处平土已经给他们建出像样的军帐来,废旧的宫殿,一张床整理得干干净净,还燃上了两盏烛炬。

她下意识地由西向东数,数到最里头的床围子,一共是二十八扇长窗。

正叹这个结构实在匪夷所思。

站在门

口的两个仆妇却像是发觉了什么,远远朝她微一屈膝——

从殿内退了出去。

这地方总觉得阴气有些重。

偌大的殿,毛骨骨的。

洗了个澡头发半干,从妆奁上拿了一支钗,环了半圈固定在后脑勺上。

一路朝外走,走到正中,正恨自己没有掌握过硬的簮发技能。

环在脑袋后头的手停了。

外头院中暗立着一个人。

“这是知道我要死了,提前给我披戴呢?”

被胡卿言这一句评价一激——

言子邑手一松。

那支钗也一松。

发出叮叮几声连响。

言子邑垂目追那声响。

黄澄澄的足金钗正好砸在门槛上,往外弹起来,滚在走廊砖地上,又咕噜噜地滚下了阶,在阶上叮了几声。

言子邑一头头发瀑一样地披散开来。

不惯披头散发的她本能地弯腰去拾。

弯腿下了两阶。

却没拾到。

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那支钗夺去了。

殿外也是阴森,只有胡卿言和她两个人。

胡卿言的目中突然放出一种光。

在夜中是青色的。

他握着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

“别动。”

那支钗抵着她的脖子,渐渐往下,衣襟被划开。

落地格扇间隙不严,保暖性差,屋内屋外温差不大。

但还是能感觉到半个身体没有遮蔽的陡然瑟缩。

胡卿言把钗收了,一双手却从后背一路抚了上去,反扣住她的双肩。

他猛力一扳,就如同她主动送上前胸。

被迫仰头,廊檐上的挂落放入眼中。

这个挂落的木质棂条很特殊,是一种方正的几何图案,显得中规中矩。

胸口一个凸起的地方被反复噬咬。

不知道是不是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支配——

言子邑觉得不适。

“你这般半点反应都没有,倒降了些兴致。”

胡卿言埋首,停住说道。

她没有把衣服拉好,只推着他。

他抬起一指,指尖从脖子根慢慢走下去,移到心口的位置顿住,用整个手掌攫住。

“怎么?这里贮了什么人么?”

“是的。”

言子邑的回答清晰果断。

胡卿言食指微曲,又拨弄了两下,见肉粒从暗中膨出了一点,触着有些硬,在夜色下,因为半湿,呈着暗红的颜色。

“那人竟有如此殊质,提到他,便有了反应。”

言子邑站在阶上,她耳根红热,但是埋在夜色底下,掩在垂落的头发里。

只眼神显得异常镇定——

微低头看着他。

“胡帅,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

言子邑对着他的目光一笑,

“我这样说吧,假如胡帅你也是女人,我相信你也会爱上他的。”

第68章 聚合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仿佛受制于这句话,胡卿言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退开了些。

一只手落回身侧。

扣在她身上的手却不动——

五指的指劲,渐渐同他目中的光一样坍缩凝实。

“嘶”

——言子邑吃痛,微咬了牙。

依旧直视他的眼睛。

似乎谁也不愿从这样的对视里率先撤退出来。

这时,几声指骨响,让言子邑的眼光不自主地滑落。

原来他回落身侧的手一直紧攥。

是肉眼可见的颤抖。

言子邑并未闭眼。

她也不抗拒看着这记巴掌落到她的脸上。

就像抽血的时候,她更习惯看着针筒扎进血管,让势必而来的痛楚更明确。

胡卿言却难得显得有些迟缓。

顺着她的目光侧垂脖颈,看了自己的手一会儿。

五指在他身侧渐渐悬落微垂,仿佛适才没有捏紧过。

风一过,绰绰月影打在院中的墙上,在夜中微起纹浪,因为长期没有人打理,是爬山虎肆意蔓延,积满了院墙。

她的神经同时也被风抚了下,言子邑下意识抬手到自己有些麻木了的胸前。

却勾到了他的指骨,铁钳一样。

她覆着他的五指,稍用力试图将它挪开。

他的手指岿然不动,倒像是自己抓着他的手按在那里。

他的目光因为这个动作又抬起来。

夜色中双目再次相交,言子邑不由皱眉,干脆把手又落下来。

胡卿言渐渐释力,看着从指缝中的鼓起随着纵开的五指软和下去。

他退开一步,她仍旧在阶上,像有些俯视着他。

眼前是她平端的双肩,挺立的脖颈和随着呼吸自然起伏的前胸,在暗夜里显得尤为清晰,无遮无挡,像一种月蓝布料的色泽。

像一种景。

胡卿言此时才在院中仰头。

恰巧是一轮圆月。

“穿好。”

胡卿言背手在身后的同时,双唇翕合——

吐出两个字。

这两个字的提醒

——像无数的尴尬一瞬间从头顶百会穴抢着灌注进来。

繁复的衣物聚在腰间。

像思绪一样显得冗杂。

言子邑的手指有些难以指挥,显得笨拙。

胡卿言此时盯着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

像审查某种精密构件的运转一样。

没穿衣服时的“义勇”在穿衣服的过程中缩了回去。

不想和这样的目光相接,她垂头,在腰带接近缚好的时候——

听见面前的人开口:

“我猜猜,是因为,我对李通涯动刑了?”

他双唇翕合,幅度不大,但声音是清楚的。

这突兀的一句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讲的是感情。

言子邑并非不敏感。

胡卿言勾起了一抹笑,语态同那日在王府中问她“是否有些天真”相类:

“论酷厉,靳则聿的手条或许比我还要狠辣。”

“我知道。”

缓了一口气:

“但是胡帅,你猜错了。”

这是当日院里同样的答话。

胡卿言没问“为什么”。

投过来的目光却是逼着她要讲明白。

言子邑一时不知为什么,大概是衣服穿好了,重获的安全感让她有了抒发欲:

“胡卿言。”

言子邑喊了他的名字,她手指抚着廊柱,拇指触着木头的质感:

“我有段日子因为皇后的宴,总往佛寺跑,对着佛祖菩萨,我也有我的恐惧和疑惑,你们都是要打打杀杀的人,于我接收的一些观念不合,但我也不是圣母,既然都已经来到这里,参与其中,不能说‘既要,又要’,也理解有时为了顾全大局,因时制宜,难免有些杀戮。所以关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生存问题,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因为个人喜怒,要打要杀,恕我不能接受,你刑罚李指挥,属于前者,但你那日要杀青莲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只是吓吓她——那日你是动了杀心的。”

胡卿言听这一段的时候,一直是垂目阶前。

目光左右微动。

言子邑发现这个是他的习惯。

并非毫无目的的乱睃。

应该都是在思考什么,因为只有这样的时候,他脸上是全然不挂笑的。

他的肩背一直是紧的,隔了许久,才慢慢地松下去。

院中的草木似乎都在伏听这一刻的宁静——

显得轻敏。

“……红莲。”

他开口有些滞涩。

乍听他吐出这两个字,言子邑显得有些愕然,今夜才想起的名字,胡卿言此刻说出来——

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碰巧又吻合。

这样的反应被胡卿言

所捕捉实在太小儿科了。

“我没碰过她。”

紧跟而来的是一句解释——

明白他是误会了,但言子邑此刻却没有反驳。

“当时那个情形,我若同她在你面前争辩这个,不是让你看笑话么?”

他的解释迅速而又简洁。

但胡卿言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主题,他稍锁了眉头,回忆道:

“我本想安排把她妥送回洛城,她却执意不肯。一来说她对你已心灰意冷,二来因为她比旁人聪明,知道了三皇子在洛城出事的始末,怕被你爹灭口,所以不敢回去。”

胡卿言接着说:

“我也是听她所述,才知那日三皇子进了洛城之后,早早便亮明了身份。当晚便在洛城言府摆酒,宴请三皇子与一同而来的卞将军。骠骑将军还请三皇子上坐,三皇子席间提及你母亲以姿容闻世,骠骑将军想他既是陛下爱子,又有这般胆识,便以姜、邓是世婚为由,请你母亲以亲长之礼陪侍,没想到这个皇子酒酣之后竟要你母亲把盏,骠骑将军觉得辱其太甚,并不言语,但因陛下当时已在平城称王,你母亲为息事宁人,便主动为其把盏,没想到他执住你母亲的手按住酒壶不放。此时院外一箭入内,从其脖根穿过,所以,——人是你大哥言泉杀的。”

言子邑听得人一阵冷一阵热。

胡卿言向来有叙述天分,懂得怎么做减法来扩展人的想象,虽然叙述永远难以精准,但是一团团模糊的影像从她的脑海里飘过,这简短的描述末尾,言子邑似乎看见了表面沉冷,内心一腔血勇,护母心切的大哥立在院中持弓的样子。

“你爹见事情不可收拾,要保全其子,寻人撺掇你大伯,将射杀皇子的罪名扣在我身上,你大伯虽平时暴虐,但他见我时,只说‘保全言家一脉’,我就纳闷……”

“本是无心便罢了,陛下性子,但凡知道此事,必要杀你言府一子,或是……”

胡卿言抬眼,望着她。

转身。

静立的背影仿佛是立在末梢上。

“至于红莲,要杀要留……你自己看着办吧。”

直觉和预感让这个背影挂上了沧桑,沧桑里期待一点新鲜。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

言子邑垂头,却终究没有回应。

……

秦霈忠在京里关了那么多日,又跟着一路行军,实在疲惫得很。陛下虽然将他们送了出来,但此举更像一桩交易,像是拿邢昭三万兵马不屯于京师来换的,程阆持重而顾大局,李通涯自不必说,耿耿忠心,京中皆知,相形之下他秦霈忠却是无甚功绩。王爷自是体恤,要他们留在京郊休整,尤其是李通涯,留下了军中最好的大夫,格外照拂。

但霈忠听到胡卿言带着王妃走的消息,却是执意要跟过来。他在人情世故的小节上格外心细,接着王妃的两个丫头,安排一辆马车,亲自拣了兵和马夫,吩咐了不宜太过劳顿,让两个姑娘徐行在后,与他们相隔大约三四日的路程。

他心底一直有个感觉——

他胡卿言会因为王妃不对他用刑,王妃在胡卿言手里出不了事,但这个话和他纯粹是为了王妃而来一样,虽都是见底的坦荡,但也因为太触底,未同王爷明言,只自荐——

凡京中出去的官,他泰半都打过交道,或可一用。

原本想着到了南都会有些熟面孔,但却不然。

这个南都的都统虽没打过交道,却也是听闻的。

尤其是他同王爷、邢昭的关系。

来的时候想到的是原来的城门指挥使费晟。

这个“官长”曾在暗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费晟后来出了事,下了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狱里看他,给他带些吃食、酒肉——

想到这里不免一笑,这事现在想想难免做得不够厚道,但在人情上,给自己使过绊子又撕破脸的官长,是人都是心里的一道坎,不“衣锦还乡”耀武扬威一番,或发点宣言,总是一口气憋在心里。

他一直以为这个戴都统是个鲁将军。

见他打头从城下领着几个人过来,这几步路态、官派,便知绝非一般人。

倒有些肃然起来。

转念一想——

若他没些路数,王爷如何能够跟他几年!

正觉得自己在知人识事上还需历练——

见此人的目光向远方一投,像是看往邢昭勒马的方向。

邢昭这小子带着三万人压后,一路奔袭,丝毫不显半分疲惫,他和胡卿言手底下各自亲领的八千人,陛下言之为“我朝最骁勇力战之士”,可见一般。

今日也汇整到此,却不肯上前来,只遥遥一立。

那戴都统后面跟着的文官武将倒也有不少,待走拢到一起,王爷和戴都统都没有说话,照尊卑,应是他戴厉寒暄,或是来人引荐他身后跟着的这班人。这一阵安静来得突然,霈忠和荀衡伴王爷左右,他们两人身上的“职官”如今都像悬浮在一根线上,若有似无,是没什么着落的。荀衡更是一身便衣,佛青厚长袍,系着石青的腰带,他着青着到京城尽皆仿效,一身儒雅气质,悠悠几步,随在王爷后侧,那都统身后的一班人也不免留意了他。

其中有一人,四十来岁,唯有他一人面上一直持着笑,像一个擅长太极功夫的官场老手:

“都统,卑职疏忽,竟把城楼的三声礼炮给忘了,待给诸位引荐,卑职便让底下人传命。”

这是借引罪的提醒。

戴都统侧头沉听。

顿了一会儿。

“不急。”

转过头,看着靳则聿问:

“则聿,你说呢?”

这一声没称靳则聿为“王爷”。

气氛此时立刻变得亲近而有些暧昧了。

如果将南都和这批人比作一个接榫。

那么今日一会便可当做是一片楔子。

霈忠不知王爷如何接应,侧过脸看向王爷的时候才有些明白——

今日为何会觉得这个戴都统做派气势如此逼人,原来王爷将周身气场全都收笼了。

第69章 汇初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

王爷刚要开口,却被城上乍然而来的礼炮声打断了。

众人齐望向城楼,只见城楼上头一团灰白的燎烟腾起,火光在这一团灰白中又闪转两番,伴着另两声迎炮,传响入这虽甲士林立,却各自如静潭一般的城下。

邢昭领着的人在远处,马蹄声一阵微动。

巡抚使头上微汗,这显然是传误。

戴厉眉间一蹙,虽未言语,但目光一冷。

那疤面都统按捺不住,恼怒道:

“叫城楼放炮的给我爬下来!”

底下人是一脸茫然,正不知这失态之语是否要通传——

靳则聿却在此时缓一抬手,目光扫过众人:

“本想答‘不急’二字,但此炮声似有催迫之象,促我与都统麾下干将能吏叙识。”

戴厉身后诸人,闻言先是一松,接着都不由转望向靳则聿——

起先并不觉其有王侯之威,现观之雍容自若,言语沉慢,自涵一番静势。

戴厉抿唇一笑,借言侧身,抬手将身后之人一一引荐。

那疤面都统虽不大服气,此时也只得拱手,靳则聿按过他的手,望着他道:“将帅身先士卒,青柒营出来的都是勇士。”

——他面上的伤是破南都时所受,彼时正在青柒营!

面上的刚戾之气竟然一下子被软化,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受了鼓舞的天真稚态。

知府礼数周全,靳则聿回头朝荀衡略撇了头,“都闻龙榜出英才,你们壬辰一科同年,现入四海,倒确有梁栋之势。”

众人一听靳王对各自来历熟透——

看他不过三十许模样,行动间极合章程,有远超其更岁的敏捷沉练。

目中都透出了佩服。

霈忠脸上泛光,一时有“同荣”之态。

只心里想这帮人未见识王爷真正厉害之处,已有所震慑。

戴厉一直微低首,此时目

光转实,看着荀衡:

“想谁人如此俊逸,这位便是荀侍郎。”

荀衡沉声而笑。

拱手在前:

“虚浮皮相,得都统一赞。”

霈忠舒了口气。

来的时候,怕尤五娘的事犯了忌讳,但这种况境,若因争风吃醋显计较,就不上台面了。

但这个戴都统和荀衡二人全然看不出这层隔阂——

显然都是一等一的功夫。

戴厉一笑,双目投向远处。

邢昭仍旧在马上,这一眼是极远,但这戴督统一双眼睛精光内蕴,这眼神像是一路通达过去,一时四周透静,邢昭显然是有所犹豫,但终究是策马踱了过来,下了马背,朝众人拱了手。

戴都统朗声道:

“平章之‘俊逸绝伦’,近日都汇于南都,倒让我们这些旧臣开了开眼。”

这一语既出。

两拨人目中都微变。

霈忠和荀衡旋即碰了一眼——

汇临城下,他们自然不能火急火燎谈进兵之事,显得操之过急,反而露怯。

但戴厉这句话,既提到了“平章三俊”。

这便是谈到了胡卿言,谈到了局势。

这是“不提之提”。

二人正想借此应对,却见戴厉抬起一指,众人随指一望,拔地而起是一座断山,形似一座盆景,与一路而下,从北至南绵延而伴的山脉并不相接,又像一座把群山隔开的插屏。

“则聿,我有话想同你私谈,我们到那座断山上一叙,如何?”

霈忠面色一变,这是他们的地盘——

怕其中有诈。

荀衡眉头微皱,露出疑虑,但戴厉这姿态,此举也暗有试探之意,试的便是“诚意”二字。

邢昭正要开口,靳则聿却抬手,对着霈忠道:

“把我的马牵来。”

山侧傍着的是一条清河,在枯水季节,河水在沟壑涧褶里的汇涌声,只稍盖过沿着山道向上的马蹄声,也掩盖了马的乘主一路未言的寂冷。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这些年他们各自在事上冶磨。

各自心境与离开滇南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为帅为王,自是心胸愈宽,路愈好走,若总是拘泥于小事,锱铢计较,也聚不拢人心。

行到半山,西斜日头打在一块砂石平道上,显得颇为平整,戴都统看着靳则聿一直目观水流,似乎在思索什么。

开口道:

“还记得当年临走时我说的话么?”

从此处切进来,似是不应该,但似乎比从别出破题更为真诚。

靳则聿也不兜圈子:

“杀其父,而怜其子,又令在左右,此为取祸之道。”

——这是引自汉昭烈帝之言。

戴厉的脸一半投在阳光底下,

“新朝初立,‘凌烟阁’上有你一像,邢昭功不可没。”

靳则聿却没有半分得意,看着这个旧日官长,

“不,下官这些年回头看,当时意气颇多。而如今……或许,您仍旧是对的,我靳则聿成也于此,或许也终将败于此,只是时日未到而已。”

——

主帅有此一行,两拨人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一时也不敢挪动,都在原地候着。

论同人打交道,荀衡太傲,邢昭和王爷实则都是极难同人亲近之人,霈忠却不然,王爷同戴都统于孤山说话之际,他同都统手底下这班子人攀谈起来,说的是——

校事处缉拿细作的琐事。

此情此景,若谈局势,未免防备,校事处之事,可作奇闻来讲,天南地北,放诸四海无有人不愿听的。讲到去岁言府他亲捕的那个外邦细作,绘声绘色,众人都听住了,霈忠是有意把话往这上头引,王妃被掳,事关名节,讳莫如深之事,只能旁敲侧击。

那疤面都统嘴快,看向巡抚使:“听说胡卿言向你要了几个仆妇,是不是那晚马车……”

知府嗽了一声,使了个眼色。

巡抚使很聪明,“胡卿言当夜来的时候,问我要了几个侍候过前朝妃嫔的宫人,听闻把还把琼妃的宫殿收拾了出来……”

话到这里彼此都有数了,霈忠观色,嘴一咧也就过去。

说着那疤面都统像心里有事,将他拉至一旁,“兄弟。”

霈忠听这个称呼一愣,旋即转了肃态,“你说。”

“讲到女人……”

那疤面都统把调戏尤五娘的事一说,“这事态我是有些瞧出来了,指着靳王这气度,都统兴许也把宝押你们这儿了。我也不是怕那荀衡,这事我做得确实不地道,心里不自在,只碰了下手,没做别的。”

王爷和戴都统从孤山回来,是申时初。

一回帐就召邢昭议事。

听闻戴都统表态不参与此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极好的消息。那疤面都统促合了戴都统,命人把南都的沙盘蘸了一遍水给悄悄地抬了过来,霈忠送往迎来之间,打听到不少胡卿言的消息,尤其是有了王妃的消息,兴奋地跑向大帐。

霈忠一掀帐门,愣住了——

王爷孑立案后,荀衡和邢昭在案侧。

刑昭手执长剑,正在同王爷演论兵势。

他原先也是军伍出身,打过仗,却没正儿八经领过兵,是入了大都督府,才归于王爷麾下,王爷荷宇内重名,竟得亲近,后又与邢昭相熟,于行辕论政,于坊肆煮酒,几乎快忘了——

二人皆是马背上的出身。

王爷手里把着一根长杆,抬目。

霈忠适才的兴奋劲消下去了大半,才反应到,胡卿言找南都的人给王妃寻了仆婢,又安排在了琼妃宫里,这两桩事临到跟前,当着众人,择哪一件都不好启口,脸上又是急于开口的表情,于是脑筋一转,另寻由头:

“打听到,胡卿言这小子,把城里的‘坎子’都招揽了,也就是戏园子的看门人,最能招眼,布在四处给他们听动静。”

靳则聿朝他微点头,便抬手一指案侧,示意邢昭继续说下去。

“废殿正阳门下正对的是南岗,正阳门外就是护城秦河,原本依河而设,城墙中段有包凹之势,废帝当年是从此门欲突出去被我们堵住,故陛下旨意重阔城墙,于正阳门外十里正南设甲岗门,使如今左右段城墙呈以最南为凸势,”邢昭剑指最南面,又移上指着一段从西蜿蜒而至南的一条长河,“故原本的秦河在这儿,扩出的十里使得南面的七道门城堞皆未缮,胡卿言也就是看准了可以分道自旁口而出,又揣度南都形式,才敢住营于南都。”

邢昭指着东侧第二道门:“此门若从正阳而出到高桥,需过护城河,故我以为胡卿言只会走甲岗和高桥二门。”

“不对。”

王爷一改平日里温沉的做派,直接否定道,

“你只注意到河流走势,未注意到季节。”

王爷看了一眼邢昭:

“现如今是枯水季节,秦河延至高桥,已是投鞭可断,不能倚做屏障。”

邢昭面上仍是沉稳,只是两耳透红。

他注意到靳则聿手里的推杆过了一处渠门。

他稍压心绪,便将佩剑移指着东南面另五道城门,

“那就要在这里都布置兵力,均用兵力,我们不到四万兵力,他胡卿言手底下两万,他善用纵向布兵,两翼阔展,利用城叠未缮,集中向南撕开一道口子,就能出去。”

荀衡背手看了沙盘一会,道:

“城中百姓同废殿并无分界,万一胡卿言反其道而行之,向北以掠百姓为屏障,我们如何办?”

“不会。”

邢昭答道。

“哦?你对胡卿言如此肯定?”

邢昭抬眼,他二人虽都是王爷亲信,但态度却是不即不离,淡道:

“不,他手底下的禁军曾也是我的兵,我只信他们不会做这样的事。”

荀衡一笑,指画了废殿,却转望向邢昭:

“那敢问将军,那为何不同在北地围合卞虎臣一样,乘夜进兵,就在这里围了他们。”

邢昭今日似有些犹疑:

“锁其势聚歼于废殿,我也曾想过,只是一来都是我朝精锐,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是最好,再有…

…”

说到这里,望了靳则聿一眼:

“王妃在其手中,我怕他们拿王妃做挟……故而想引他往南走,队伍绵延,我们或能乘乱救得王妃。”

荀衡的眼光也抬过去。

靳则聿垂目,神色不动——

他们自然明白,靳则聿不愿也不会当着他们的面流露感情。

霈忠听他们各人思辨极快,无从插言,只此时一静,脱口道:

“我觉得胡卿言不会对王妃下手。”

荀衡与邢昭此时都望向了他,王爷收拢掌中握杆,也递来一个眼神。

“啊……是这样,”

霈忠为王爷这一眼所摄,也未来得及打一阵腹稿,忙接:“我……在京时,胡卿言之所以没对我动刑,是因着王妃求过他……”

“这话在座的已经都知道了。”

靳则聿一反常态,语气肃极。

霈忠打了个激灵,一咬牙:

“刚在外头,和南都的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他们说胡卿言问他们要了几个仆婢,把琼妃宫给收拾了出来,安置了王妃。卑职想,胡卿言既然如此做……,或许他不会对王妃如何。”

中间有些话,霈忠在心中滚过,没说出来,结结巴巴只勉强把最后一句说完,但帐里都是明白人,意思是到了。

是有那一层意思在。

邢昭略一皱眉,但他和霈忠其实都是一个心思,也默在那里。

“邢将军……适才提到禁军原本都是他的兵……”

倒是荀衡此时开口了。

“既如此,我就以此为由,试试来当这个说客,劝降胡卿言,王爷以为如何?”

其余人听闻此言显然都很是诧异——

只有王爷似乎不意外。

老秦冷笑一声,仿佛他说的是个玩笑,“你不要命了?我倒是无所谓,少个陪我钓鱼的,你骗了他这么一遭,他胡卿言不端个锅给你烹了。”

只没想王爷的肃态只凝了一会。

抬杆直指废殿,吩咐道:“去打听,一刻之内,我要知道琼妃居殿的位置。”

——对了

霈忠一瞬间恍悟,他拘泥于儿女情事,剥开这些,这消息不正透着王妃此刻所在?!

“这儿。”

靳则聿扫了他们一眼。

目向沙盘。

“你这个理由不够。”

靳则聿看了一眼荀衡,接着转目邢昭。

“这是汲道。”

王爷此时尽露的杀伐决断让帐中人心神都聚拢了。

霈忠不自主地抬了步子,走过去看那沙盘,见王爷的长杆正落在沙盘正阳边上原本的通济渠。

语调果断:

“据了它,断他水源!”

接着看向他们:

“他不是使了人在城中探消息吗?把消息放给他。”

第70章 汇入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

南殿平台井旁。

胡卿言手里摸着粗麻绳,底下缠裹的是一摞平砖,吊在一个旧砌的矮窑下头。

眼前是专注蓄水的兵,他们都是大璋的精锐。

南都以戏著称,这里俗称的一种人叫坎子,有“招”有“把”,招就是眼力,把就是把看,要分散手里的兵去探消息,不如让现成的这帮人来打听——

当靳则聿据渠断水的消息传来,眼前这些兵打井垒砖,凿窑蓄水,仍旧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仰头,井边新砌的一座砖台,是专为蓄水而用,刘烈立在了砌高的砖台一侧,看着几个人用西北窑炉移来的大料,凿木为机,作了一个吃重的双井绞。时间紧迫,活干得不算漂亮,同这殿宇气象有些格格不入,只短短几个时辰内,已有这副规模,实为不易。

废殿能搬的都搬空了,一只斜指半空的日晷,矗立在正殿四柱石台上,与此时的他一样,高高扬首。只是天阴飘雪,无用,光看,仍有些磅礴气势。胡卿言的眼神还是习惯从上头一过。

他立在这里看了快有半刻。

刘烈这时才从砖台的一侧跃下来。

胡卿言抬手,两人在半空中双手一交,托了一把力。

“我刚去看兆前,愣也是也没理我。”

胡卿言这样一句话,刘烈不得不接言了,

“胡帅,大敌当前,有些事兴许做不得。”

胡卿言眼睛微眯,嘴角一扬:

“还烦刘将军教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入营那夜,兆前子时为营粮处置的事去寻你,却听说你去看靳王妃了。半道上只得回来,又不能和底下人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胡卿言拽着他的手没脱,看着他道:

“你心里也不是滋味吧?”

“是。”

这答的干脆,但刘烈不是李兆前,他从局势而入:

“胡帅,出京仓促,入南都也因权宜。原本胡帅之计,是‘坐山观虎斗’,看南都与靳则聿的人对峙。只巡抚使私下让人传来消息,戴都统反成“观斗”之人。又兼靳则聿据水的消息传来,大伙儿疲于应对,这点‘不是滋味’在所难免。”

他顿了顿,

“只是大伙都觉得,胡帅这局棋,下得有点儿乱。”

胡卿言听明白了,这是在说他——

主帅“屡误”。

“我……”

胡卿言想要启口,却哽住了。

他想说自己并非临近局末,才看清布局。

而是在见到李通涯的时候,已然明白——

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是成帝和靳则聿两个人的。

两人互有暗棋与杀招,但胡卿言不想被动地在京等待二人博弈的裁决。

入了冬日,各方消息杂乱,他的应变也越来越多。

突然想起李通涯说到靳则聿曾谈起他的应变之能。

又说终究不及邢昭,心口有一种不甘冒上来。

但走到这一步,才发现很多事情的应变看似显得高明巧妙——

对于乱局,却显得十分多余。

北地消息一断,他其实便陷入了被动和揣测,李通涯一事上无端耗费,程阆事出又转而盯着程阆。

他敏锐地感觉到。

自己是乱了,或许邢昭也乱了。

但靳则聿没有乱,那日成帝讲邢昭之妹一事,成帝自始至终也没有乱。

突然觉得虎口处一凉,胡卿言仰头一望天上,又零星几片雪花飘落下来,印在他额间。

刘烈见他缓缓睁眼,眼中的光渐渐凝实起来:

“雪中不宜进兵,靳则聿断水是为了迫我们移营就水。”

他贴着刘烈道:“我们手里有靳王妃,他们还是有所顾忌,不愿围营,兄弟们元气未复,移营又是一番大耗。我料两日之内,必有说客,迁延时日,于我们有利,于靳王不利,不管来人如何说,拖他们一阵……”

正这么说着,底下来人通报:

“靳王派荀大夫来营,李将军先带人去了。”

刘烈见胡卿言恢复了常态,又兼语中形势,面露欣喜。

胡卿言却面色一变,“你说谁?”

“荀衡荀大夫。”

两人赶至大殿阶前——

正见李兆前提着一把刀正要下阶。

胡卿言从他腋下一穿,胳膊像被胡卿言黏住,尚未看清他动作,那把刀就被夺了过来。

兆前一腔悍勇似乎无法发作,胡卿言突然扳着他的脖颈挨近。

嘴里低低地说了一串话,面上是那种往日的笑,像是在安抚他,只是一双眼睛看着白玉阶上的荀衡。

李兆前肩背一紧。

想要说什么。

但是胡卿言慢拍了两下他的背。

停了半晌,他不情不愿地道:“领命。”

赌气就朝后头去了。

左右目中藏恨,落在胡卿言眼里。

胡卿言不动声色,将那刀尖抵在地上,双手按握。

看着荀衡慢慢踱上来,

众人只知他被荀衡骗得团团转,但他胡卿言不是傻子。

之所以对他信任,是因他二人早有交情。

乾成初年,靳王在就藩折京途中,把这个荀衡从落榜名单中捞出来,便已在京

中有了些名气,而他胡卿言此时只是一名京中“散将”,且因洛城的关系,郁郁不得志,常在酒楼流连。彼时尤五娘的揽月楼在京中气象极广,常于楼间隔坐喝一壶独酒,看看京城百态。

一日雨夜,尤五娘于阶中送客。

身旁一人出,却只背阶而立,尤无娘男装送客,一时无送无迎,眼波微转,背对着他们,只轻昂一下脖颈,将一缕头发抿紧在发冠里。

胡卿言垂首一笑,和那人对了一眼。

他骑马出楼,雨急,肩已洇,一车撩开车帘,邀他同坐。

看清了原来是刚才阶上那人,胡卿言看他形貌,半猜道:“京中盛传荀衡世家大族子弟,被这个青楼当家所迷,兴许恰恰相反。”

荀衡提唇浅笑,“我也看出来了。”

尤五娘手面宽,应答随时,眼界又极广,加之又随过地方要员,照常理,为走仕途是要避嫌,但荀衡却像是不在意,依旧不避来往。他胡卿言也是从洛城到京都,背着一些往事,便觉此人之所以不容于世家,或真于一般的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别样不同。水木之战是乾成二年开拔,乾成三年邢昭派去北境,就在这一年里,他胡卿言成喷油鼎沸之势,倒显得荀衡趋炎附势,从靳王这艘船急跳入了他胡卿言这里。

荀衡拾级而上镇定自若,阶陛中的汉白玉龙浮雕已半碎,他微撩袍底,四周一顾,似是在寻什么,

“这是在瞧什么呢?”

胡卿言仿若知他所想,手指抚过鼻骨,像家常问询:

“老旧戏码一般有油锅、长枪和刀斧阵——荀相要哪一出,江湖戏的角我这里没有,兵倒有几个,我让他们提刀扮上,荀相要不再退回去,重走一遍。”

荀衡闻言一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悬在腰间:

“此皆待说客之道,我今日非以说客身份前来。”

胡卿言把着刀,身体微倾:

“哊,荀相要说以友人身份而来,同榻抵足而眠云云,就俗套了。”

荀衡微愕,但机变只一瞬——

“贵人。”

胡卿言耳根微动。

“我对你心中一直有愧,再遇你,不知以何身份相见……”

荀衡垂目脚下玉阶,雪落掌中,悬在腰间的手五指微微一捻:

“但听胡帅如此说,刹那间便解开此间迷思,不管怎么说,官场上,提携之恩莫可忘怀——我仍旧是胡帅的贵人。”

“就论脸皮上的风云,根基厚实,且变化莫测,你倒还真是为官做宰的料子。”

胡卿言也不怒:

“这么想来,你当初向陛下谏言另设督军督府,举荐我提领,便也是计,是一招‘顺水推舟’,不过,‘荀相’迷魂阵间来去无形,居然还能对我有愧……实属不易了。”

荀衡伫步阶前:

“我已同王爷说了,事了之后,便不再做官。”

“呵……这是要‘身藏身与名啊’。”

胡卿言略晃了下身子,左右一瞧,笑了起来,

“你现在离我十步,不再做官你做什么呢?”

“只此一问,便知你终非王爷对手。同样的话我在王爷面前说过,他便明白我意,没有深问——辞官之后,我回乡间教书,还你情谊,赎我该赎之罪。”

胡卿言胸间一阵跳荡,按着刀的手一叠,刀刃在石台上吃了力,发出轻微的呲声:

“我如今还没死呢,一个个瞧我都像冢中枯骨,恨不得提前给我写好祭文,你这个说客做得倒像个吊客。”

殿前的风一时有些浩荡,碎雪显得有些稠密:

“哦,不对,你这个贵人做得像个吊客。”

“不过这话有点靳则聿的味儿了,虚伪,我当初怎么没闻出来呢?”

“好了,荀大夫,可以‘献策’了。”

荀衡本欲张口,被胡卿言咬重了‘献策’二字,狭长的脸微垂,持了一会儿笑意。

四周兵士都用眼睛的余光罩着胡卿言和荀衡的行言举止,一来一往之间,荀衡袍服规整,拾阶几步,姿态气派极是不凡,而胡帅按刀而立,不免想到京中“平章三俊”之名绝非悬空虚设,两人神色轻松,语出诙谐,若不是甲阵而立,也要跟着笑起来。

而此时荀衡的笑意却从浓转淡,继而转了沉肃:

“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你胡卿言也知南城并非善地,但一路奔袭,将士精力已然不济,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南都众人按兵不动,王爷已占渠道,南下诸门皆有布置,疲于应之,强弩之末。”

荀衡四下一望,继道:

“胡帅,荀某指的势穷,非单指你手下的将士之气势,而指的是大局大计。京中情形想必你也知道些,陛下绥靖之意不消说,此刻已同幔网一般,洒遍四海……王爷非赶尽杀绝之人,只要你胡卿言愿意束手就擒,禁军的兄弟们绝不追究。”

——

言子邑没想到胡卿言在王府没有断水断粮。

跑来这里被告知将要得到这个待遇。

用李兆前的话来说:干这个的是你那XX的夫君。

李兆前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看着像是别的地方受了气,跑来她这里闹一阵,主旨是说她这个人质没用,连爆了许久的粗口,最后是被适时赶来的刘烈叫停了。听闻即将断水的消息,她没慌,倒是屋里这些仆妇都有些慌了,但到底是伺候过前朝妃御的宫里人,只是面带忧愁,并没有哭天抢地。

相对于李兆前不时蹦出的粗口,这个刘烈就要规整的多。

走的时候看向了那几个仆妇,吩咐了几句,又看向了她。

似乎有什么话要问,但欲言又止。

胡卿言那晚之后就没再来过,这个殿的消息就极为闭塞,但从彻夜的刨木和打夯声中,她知道气氛还是很紧张的。从李兆前发泄似的牢骚,这个两个兄弟似的“副将”的言语交谈中,她了解雪雨不宜进兵的战争常识,以及荀衡做了说客的热乎消息,胡卿言没有把他当场剐了,而是一改姿态,愿意另行商议。

言子邑觉得胡卿言这个拖延政策起到了效果——

前两日尚有锐器敲打石砖的声音从东南方向灌耳,今晚都偃息了。

但她今天却睡不着。

本应是朦胧时刻,思路却是越来越多。

夜又静,很多人的话都自带配音在脑子里播放,显得有些嘈杂。

索性就睁着眼。

镂空的格子就在眼前,是直接能看到院外。

雪是不大的,南方的雪是潮雪,未落地便几乎是不见踪影,但是毕竟是雪夜的夜空,就比往日要亮一些,但估摸着仍旧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

今天才注意到,为了弥补这个镂空,巩固一点“隐私性”,外面的院墙建得极高,起码有七八米,这个视角唯一能看见的“外部”建筑——

只有恢弘正殿的檐角。

檐角上微微布着些红粒,不像雪粒,烟尘一样的东西,像是散在空气中。

废殿穹顶之下一直有股荒凉的气息,此时添了点妖异。

还没来得及研究这红粒是什么。

感觉地面有微动的声息。

言子邑本能地坐起。

垂头细听,那嘈杂是真切的,是喊杀声。

再抬头

——

那红粒已经层层叠叠,在檐角上腾围,是火光。

喊杀声像化冻的春水,一下子漫开来——

朝前殿涌去。

她这个院却突然显得很安静,仿佛自己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言子邑的脚迅速触了地。

来之后,即使睡觉也穿戴齐整,

格扇的每个缝隙都能漏进光线,但床前的窄道却深。

言子邑站了一会,适应了眼前的暗,才往中间走了几步——

屋内唯只剩一盏烛,半暗中,渐看清数把刀抵着几个仆妇,示意她们噤声。

光线一滚,又几个人影从外头翻

了进来。

其中一人在吹灭最后一盏烛灯的时候,用火光照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孔极硬,眼神很坚定,言子邑有些眼熟——是靳则聿的亲卫,言语虽轻,却不拖泥带水:

“王妃,王爷用荀大夫做说客,乘雪夜进兵,现已将胡卿言的人引至前殿,成围合之势。”

“幸亏老子提前布了人,果然!”

这一轻一烈之声几乎交替,院中乍然而落的声调,白日里已响过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