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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想让别人都知道,她们……

翌日一早,邹以汀便将他早前整理的厚厚一叠的,关于王知微产业的梳理放到乾玟面前。

“王知微其实没什么产业,其下有田庄与……”

乾玟看着那一叠叠认真端正的笔墨,忽然幻视上辈子的东郊宅院。

那时候,邹以汀也极力为她梳理一些她在外面的产业,只是每一次都梳理到心力交瘁,问他只说他愿意找点事做做。

乾玟却担心他的身体,不让他做。

但仔细想想,那时候,她应该放手让他去做的。

乾玟望着邹以汀认真专注的双眸,心中升腾起温柔的涟漪。

仿佛所有的光影都为他温柔蛰伏下来,静静落在他认真的面容上。

邹以汀把所有的话都说完,怔怔对上她的视线:“我……说错了吗?”

乾玟骤然笑了:“没错,我们阿汀说得很对。”

邹以汀敛目,面颊浮上淡淡的红。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比她年长那么多,她却总喜欢这样夸他。

他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叫他“鹤洲”的时候。

乾玟起笔,用红墨在一些产业上画了圈:“这些都是充门面的产业,应该尽快抛售,此外……”

她带着他一个行业一个行业地了解,事无巨细,把她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他,绝无藏私。

邹以汀学得很快,举一反三信手拈来。

乾玟笑了,突然不知从哪变出一树粉扑扑的野花束。

茉莉上,还沾了新鲜的露水:“喜欢吗,今早让人从王宅里摘的。我们阿汀回答的好,我就送他一束小红花。

在我们那,学习好的孩子都有小红花。”

邹以汀薄唇紧抿,接过花束,眼神坠在花束上,压根不敢看她:“喜欢。”

须臾,他又道:“你送的,我都喜欢,也很珍惜。”

乾玟一愣,不由清咳了一声。

只是邹以汀心底还有一丝不解:她为何判断这些充门面的产业需要抛售?世家大族都喜欢买这些东西,愿意为此抛售千金,士族不倒,这些门面都是摇钱树。

除非……渤国将乱。

世道乱了,面子工程也就塌了。

乾玟把这叠纸一一卷起来:

“不过王知微这三瓜两枣,没什么好管理的,学不到什么,你把我的酒馆全接过去吧。”

邹以汀怔然,他还没反应过来,乾玟又丢给他一个小布包。

里头竟是一串沉重的钥匙。

乾玟冲他温温一笑:“我在京城所有房产的钥匙,包括东郊的宅院。”

她把这些全都交给了他。

邹以汀只觉心下一暖,被她信任,是一种很新鲜,很温热的感觉。

只是隐隐的,他昨夜梦醒后的那种不安感,再一次攀升。

她像是在给他准备后路。

“明日你就要继续做你的东副监督大人了,”乾玟嬉笑着,不知从哪抱出一大摞账本,“这些是我的私账,以后,都由夫君看管。”

邹以汀:……

说罢,乾玟便道:“陛下召我进宫,我该走了,我还找陈银宝有些事,得先回一趟王宅,别看太久,我把黄鹂留给你,有事都找她。”

临到门槛边,立在金灿灿的晨阳中,又回过头笑问:“邹将军是不是忘了什么。”

早安吻。

邹以汀耳尖更红了一些,却面无表情地乖乖放下毛笔,向她走近。

乾玟眉梢微微一挑,抬手想要关门,邹以汀却忽然靠在门边,压住门框,伸手一搂她的腰,将她轻轻地抱住,然后把头埋在她的颈窝边,偏头轻轻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很新鲜的体验。

叫乾玟的双眸都不由瞪大了。

他突然不想陪她演了。

他想让别人都知道,她们是恩爱的。

他想盖章。

那就,如他所愿。

乾玟的心不由软得一塌糊涂,她珍而又珍得捧住他的脸,先是吻了他的下巴,继而是唇角,又一点一点,从唇角吻到唇瓣,逗得他放在她腰间的手不由一紧,发出一声引诱的闷哼。

乾玟哪里被他这样吊过,稳稳覆在他的唇上,敲开他的唇齿,与他温柔地纠缠。

像是把上辈子没用完的缠绵悱恻,都用在了当下。

温柔地、缱绻地吻着他。

他对她来说,像散发着醇酒香的熟透的果子。

她的爱意在他的迎合下心满意足收起了往日的锋芒,像晒过一日金阳的温暖海水,温柔地拂过他。

离开时,她又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脸,方笑盈盈放开他。

那双阗黑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星辰银河。

还有,对他的爱慕。

邹以汀喉间发紧,忽然又低下头,亲吻了她的手背:“早些回来。”

乾玟的笑眼比院里的桃花还美,她挥别邹以汀,终于出了门。

飞鹰站在院子里,惊讶地合不拢嘴。

他身后的其他仆人们亦然。

像是看到了大熊猫似的。

唯有枕流,见怪不怪地继续忙着自己的事。

乾玟回到王宅,打扮回王文,以王文的身份面圣。

应付完王元凤,她驾马去了皇城司,又从皇城司离开了。

不一会儿,陈银宝忽然说要审案子,进了小黑屋。

小黑屋内,乾玟还在。

她是从密道折返的。

陈银宝感叹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你都布置好了?”

乾玟:“嗯。”

她拿起纸笔,用“王文”的笔迹,书写起来。

陈银宝觑起眼睛:“你只留二成给邹大人?”

没等到回复,又看了一会儿:“哦,‘以至交好友身份,留二成给王知微’,你该不会连王知微的‘遗书’都准备好了吧?”

乾玟不假思索:“自然,全部交由邹以汀。”

陈银宝彻底闭嘴了:“哎,留给我的这二成,恐怕也是我代邹大人保管吧。”

乾玟给了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王文”的个人资产太过庞大,除开明面上的,背地里的投资若真列出来,能把人吓掉大牙。若是全部转给邹以汀,会遭人怀疑,毕竟“怀璧其罪”,她走后,邹以汀孤立无援。

虽然他自己能挺过来,但她不想让他太辛苦。

而她现在,要给邹以汀寻一个“靠山”。

陈银宝抱臂点头,笑出两个酒窝:“你这分给陛下的一成,都够陛下笑好一阵子的了,陛下若知道其实你资产这么多,不得做梦都在索你命。”

“她尽管来。”乾玟写毕,通读一遍,确认无误按压指纹,“剩下的三成,全部,交给四皇女。”

陈银宝:?

“哪个四皇女,你说的是今早上去护城河边挖藕的那个,王春希?”

乾玟:?五月份哪里来的莲藕。

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透露出“无语”两个字。

“王春希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本质是个善人,能当个明君,坐天下,要的是人才,和善于发现人才、任用人才的皇帝。三个皇女一旦争起来,她王春希跑不掉。”乾玟将写好的东西叠好交给陈银宝,又抽出一张纸,“我下午会约四皇女出来聊聊,将这潭水搅得更荤些。”

陈银宝:“你这哪是搅混水,你这是在给邹大人铺路啊。”

须臾,乾玟停了笔,忽然抬头,严肃问:“你我这么多年,可算姐妹。”

陈银宝骤然敛了笑。

诚然,当初她老娘把她丢到乾玟面前,是为了让她们培养关系,顺便攀攀乾玟的大腿。

陈家夹在皇室之间,被那么多双眼睛觊觎着,又是当时的京城巨富,四面环敌。陛下却没丝毫表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每每陛下缺钱,她们就得疯狂交税,都是难以想象的巨额。

哪怕是陈家,也被榨干了。

她娘心寒了,乾玟又恰巧在那时候凑上来。

乾玟是怎么从替罪羊变成合作伙伴,再变成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的,陈银宝已经忘了。

但她还记得,七年前,那个小姑娘来到她面前,一脸老成地对她说:“跟着我做事,我保你全家平安。”

“算。”陈银宝沉声道,“怎么不算。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回去以后,我会把妹夫照顾好的,不让任何人伤他。”

“不过,”她话锋一转,担心道,“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乾玟沉默了。

陈银宝“啧”了一声,又问:“他知道你要走吗?”

乾玟:“我会找机会告诉他。”

陈银宝“哦”了一声:“我会照顾好妹夫的,如果那时候还是我妹夫的话。”

乾玟:……

邹以汀在王府中看账。

那头王府里已经传遍了,说今儿早上,郎君和世女感情可好了。

“出门前可亲密了。”

“真的假的,你眼瞎看错了吧,确认不是给了一巴掌,而是给了一个……吻?”

“昂,我给你一巴掌,你才眼瞎。”

介于世女的暴躁脾气,大家都不敢大声乱侃,只敢背地里俏咪咪散播八卦。

不到一个时辰,邹以汀明显感觉到,所有仆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像在看什么珍奇动物,又或者在幸灾乐祸,看世女什么时候玩腻他。

不过他都不在意。

只要她们知道,现在的这个世女,是他的妻,就够了。

邹以汀把乾玟的家产都细细清算了一遍。

越清算,越心惊。

真正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不仅如此,乾玟每年赚的银两中,百分之三十都挪到了夏国。

虽说她本质上还是夏国人,这么做无可厚非,只是……

邹以汀从中隐隐嗅到了一点政治气息。

他脑中忽然有一个荒唐的猜测,但由于太过荒唐,他自己都懵了一瞬。

账目中,还有一些涉及陈家的账目,邹以汀一一核对过去。

发现几年前,陈家才是渤国交税的大头。

那个时候陛下时不时就要向各商征税,每次都强制收上来几百万两黄金,陈家每次交的都最多。

然而就算是金山,也遭不住这样的强制征收,陛下基本掏空了陈家的家底。

而那些年,陛下并没有把这些钱用在军事、经济开支上,而是用在了修建皇陵与皇城开支上。

这么大的“上交”数额,非同寻常。

如果当初陈家不仅仅是把京城商行的地位和生意让给了王文,而是……把做陛下眼线的任务,也交给了王文呢?

王文经由陈家的引荐,方得见圣颜。

一切都说的通了。

那这么一来,当年落雁案发生时,陈家正是陛下在京中的眼线。

陈家一定知道落雁案的真相。

他得去见见陈银宝。

思及此,邹以汀倏然起身:“枕流,去皇城司。”

乾玟前脚刚走,邹以汀就到了皇城司。

陈银宝:你俩有意思吧?

邹以汀仍是一身青衫,不过料子相比之前穿的要更好些,发冠也换成了翠玉的。

陈银宝乍见竟恍惚了一瞬。

总觉得,邹以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可能,更从容,更轻松了。

不似从前那般,像绵绵的阴雨天下,阴沉沉的松木,更像是晴朗的金阳下,碧玉般的青竹。

陈银宝不由暗暗欣慰一笑,迎了上去:“邹大人,别来无恙。”

邹以汀:“邹某有几件事,想问陈大人。”

“邹大人里面请。”

邹以汀一进屋,便看见桌上那尚未来得及收拾的茶水,是特质的茶杯。

这个杯子,在他第一次和王文来皇城司的时候见过,陈银宝特意拿出来给王文倒茶。

他眼底流过一丝笑意,并不拆穿。

如今面对邹以汀,陈银宝可谓是知无不言。

十年前,为陛下在京城累死累活做脏活的,正是陈家。

陈家才是落雁案发时,陛下埋在京中的眼线,但当初在陛下面前的,是陈银宝的姨娘,但其人早于十年前去世了。

不过死因蹊跷,但陈家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报官。

去世前,她姨娘留了一手,留下一个盒子,但盒子太过精巧,谁也打不开。且盒子内部设有机关,若强硬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废了。

“原本我娘是打算把这盒子带进土里一块见阎王的。”陈银宝道,“不过若是邹大人能解开,便赠与邹大人,大人可以研究一番,但解开前不能带走。

还有,里面没有证据,可能只是一面之词,只给邹大人,指引一个调查的方向。”

那盒子有十个面,十分精巧,每个面都有可以滑动的小机关。

在军中时,竟然要自己制作机关,邹以汀对机关器械也有一定的研究:“多谢陈大人。”

陈银宝想说不敢,你可是未来摄政王君,话到嘴边好在及时止住了。

邹以汀开始闷头研究盒子。

邹以汀专注的时候,便是全身心的投入。

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连飞鹰问他要不要回府用膳都没听见。

期间陈银宝还回来看了一眼:“邹大人,要不明日再来?”

邹以汀置若罔闻,研究得额头生出涔涔密汗。

这也许,是他当前离落雁案最近的一步了。

也许这个盒子里,没有案子的线索,又或许,藏着与案子无关,却惊天的秘密,又或许,空无一物。

但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期间,飞鹰问了三次,邹以汀都闷头不回复。

飞鹰:“怎么办呀,郎君不吃饭。”

黄鹂啧啧嘴:“你别管了,现在大概除了世女,没人劝得了郎君。”

飞鹰:??为啥啊,他们已经这么要好了吗?

飞鹰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个世纪。

月上梢头,今日是陈银宝轮夜值,她交班回来时,看见邹以汀还闷在那。

她躲到一边,心道到底要不要把人送回去呢,嘟囔着王文和王春希的饭吃完了没,有没有发现自家郎君不在家啊。

正踌躇间,只听卡擦一声。

陈银宝瞪大眼睛,她忙不迭跑过去:“妹夫,你打开了?”

邹以汀被她的称呼喊得怔愣了一下,紧接着,目光坠到那盒子里,夹在烧灼的毒液中的,颤颤巍巍的一张字条。

【天政十三年,帝欲杀邹婧柔与左悠,由后宫献计,举杨家之力,嫁祸之。】

短短一行字,意料之中,却又难以置信。

陈银宝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陛下若是不知此事,才是真的可怕。

现在得知陛下是幕后主使,也不过多了一句“呵,帝王之心”的感慨。

而邹以汀。

他默默放下字条,放下盒子。

乍一站起,竟微微有些晃。

陈银宝一惊:“妹夫,你没事吧?”

邹以汀摇摇头,沉默地走了出去。

八岁那年的天崩地裂,十岁那年的知遇之恩,十三岁的亲授虎符,二十二岁的调离镇潮,二十七岁班师回京,赐婚授官。

他的人生,都被那人轻易摆弄。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年少时的英勇、衷心、感激,都是真的。

“臣叩谢陛下隆恩。”

“陛下不以臣卑鄙,拔擢于微末之中,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臣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臣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天上下起了雨。

飞鹰想帮邹以汀撑伞,邹以汀却走得极快,快到他跟不上。

“郎君,郎君?”

十九年。

他想过这个可能,但没有证据,所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但眼下,无论是真是假,邹以汀都突然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所谓隆恩浩荡,都是假的。

随时可以给予,也随时可以收回。

十几年战马并肩打天下,一朝疑虑便锒铛入狱。

那些赏赐,于你是天大的荣耀,于她不过是政治的手段。

这条皇权的路,早已染上一层又一层血腥。

更让他绝望的是,王元凤还活一日,他娘亲就不可能平反。

哪怕他把所有确凿证据送到王元凤面前,她一句话。

邹婧柔就是贪墨,邹家就是罪臣。

邹以汀耳边嗡嗡作响。

他感知不到雨的存在,只想要快点离开。

快些,再快些。

直到他走出皇城司。

皇城司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夜半三更,周边无人。

那人便立在街角,撑着一把伞。

那把明晃晃的,他一直没能还给她的那把名贵伞。

她甫一见到他,就朝他走来。

仿佛早已知道一切。

她举着伞,走到他的面前,仿佛将天地间唯一的柔光带了过来,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

“叫我早点回家,你却不在家里等我,”她柔声道,“我们什么时候搬家到皇城司来了。”

她语气那样轻松明快,却饱含安抚。

邹以汀的眼眶骤然浮起殷红,眼睫敛着,长发在雨中滴滴答答落着水。

然后,他紧紧拥住了这一抹柔光。

乾玟回抱住他,也不嫌弃他身上湿漉漉的。

“怎么都不知道打伞。”

她道。

“怎么了,邹以汀。”

邹以汀闷着头,用尽力气般,紧紧拥住她。

下一瞬,乾玟忽然扔开伞,双手将他搂住。

邹以汀只觉失重了一瞬,竟被她抱起来,在泠泠雨中转了一圈。

然后她轻轻把他放下,让他靠在屋檐下。

皇城司屋檐上的黄灯笼,投下一豆黄玉般的光。

在昏黄的,被雨不停截断的微弱暖光下,她搂着湿漉漉的他,给予他细细密密的、无声的安慰,那些吻落在他的额头、眼睫、鼻尖,最后温软地缠磨着他的唇。

这场冷雨在她的吻下升了温。

她如羽的眼睫在光下像是鎏金一般,专注地凝视着他,毫不嫌弃他的狼狈。

用温柔到像是涓涓温流的声音,轻声哄他:

“别哭,

我接你回家。”

第42章 我只肖想过,嫁给你……

回家。

霎那间,邹以汀方觉,只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他那样急着离开皇城司,并非想“回家”,只是为了寻她。

寻她的臂弯。

马车上,乾玟没有问他任何事。

他知道,她都清楚。

当了陛下的眼线那么多年,有什么是不清楚的。

“剩下的,我自己查。”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坚定道。

“好。”乾玟笑了,“我也没有可以提醒你的了,唯有一件,每一天,都要安全回家。”

邹以汀不由勾起薄唇:“嗯,我答应你。”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夜。

回去后,黄鹂备好了洗漱的水。

飞鹰眼睁睁看着王文进了屋:?

几息后,吓得晕倒在地。

乾玟:“黄鹂,处理好。”

黄鹂:……

邹以汀洗漱毕,出来时,便嗅到浓浓的姜味,冲人的、浓烈的姜气,与红糖的暖甜混合在一起,扑进他的鼻腔。

乾玟还专门准备了一碗冰糖,用镊子往碗里多加了两块,完了她又顿住,思考了一番,又加了两块。

邹以汀尽收眼底,不由又觉心头酸酸的、胀胀的。

好暖,好暖。

如梦似幻。

思及此,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条温暖的、厚实的长巾盖了下来。

隔着长巾,她帮他揉着头发,仔细地,一缕一缕地揉着。她的指腹有力,按摩似的,让他紧张的头皮一点点放松下来,渐渐的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她用长巾把未擦干的水渍都吸掉。

明明是那样令人厌烦的、繁琐的事,她做起来却十分有耐心,一丝不苟。

邹以汀怔怔盯着她,愣是没在她脸上发现一点不耐,反而尽是关切。

“怎么不擦干,都淋过雨了。”

她甚至关怀地嗔怪他。

邹以汀只觉心头一紧,忽然搂住她,然后轻轻地,眷恋地用脸颊蹭着她的鬓角。

乾玟先是一愣,又不假思索地回蹭过去,偏过头,顺势吻住他的耳廓、耳垂,哄道:“喝点姜汤吧。”

“嗯。”他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鼻音。

乾玟把多加了四块糖的姜汤递给他。

邹以汀接过来喝了一小口,眉头一皱:“辣。”

乾玟:?

她忽然笑了。

堂堂邹将军在军中什么苦药没喝过?

这点姜会嫌辣?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又凑上来,用鼻尖蹭了蹭她的,再次闷闷说了声:“辣。”

乾玟接过来,闷喝一口姜汤,分明因为加了太多糖,红糖的甜腻早就盖住了姜的辣,她笑吟吟地扬起下巴,唇贴上了他的。

一点一点,渡给他。

唇齿之间,除了滚烫的姜汤,还有属于彼此的甜。

她一直吻着他,直到再也尝不到姜汤的味道。

甜味却十分黏腻,久久不散。

一吻毕,乾玟更进一步,轻轻咬住他发红发烫的耳垂,一路顺着下颌线,咬到他的下巴,蛊惑般问他:“还要吗。”

邹以汀耳廓温度攀升,蹭了蹭他的唇:“要……”

乾玟故作不知,又把姜汤递给他。

邹以汀面色一木。

“噗嗤!”

乾玟仰头笑了起来。

她笑得太张狂了,得逞后得意地不行,邹以汀像是羞涩到极点,恼羞成怒,搂着她的腰,压迫地倾下身子,咬住了她的颈脖。

乾玟忙捧住他的下巴,又吻住他。

充满疼爱的,甜蜜的吻。

她离开时,他又追着吻上来,完全出于主动的一个吻,比从前索取地愈发熟练,吻得乾玟措手不及,却又不断沉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

他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他身上。

乾玟伸出手,轻轻揉着他头上的长巾,挂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拉:“今天换将军服侍我吗?”

邹以汀红着脸,羞得耳根红得滴血:“嗯。”

湿漉漉的发丝黏连着,乾玟紧紧搂住他,第一次把主动权交给他。

她勾住他一缕青丝,放在脸颊边,眷恋地轻蹭着他的气息。

他那样青涩,一举一动,每一个眼神里都满满是对她的钦慕,从清晰到朦胧,再到忘乎所以,他为她动情,为她沉迷。

乾玟受不了俯视这样的他。

他吻她时,颈脖因用力而显现的凌厉线条,他因她而颤抖地指尖,因她而凸起的每一根青筋,出的每一滴汗,染红的每一寸肌肤,还有为她坚持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她极爱的。

爱到骨子里去,恨不得揉碎了,嵌进灵魂里。

她拽住他的发,让他仰头,深深吻住他的所有声音。

用唇齿的碰撞鼓励他继续,奖励他的每一个选择。

配合他,甚至耐心地手把手教他。

直到最后,她动情对他说:

“邹以汀,你从来不知道,我一直深深地,深深地爱着你……”

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

翌日,是邹以汀结束休沐,继续担任东副监督的日子。

乾玟以王知微的身份亲自送他出门。

飞鹰人醒了,脑子还处于蒙圈的状态。

他继昨日被王文吓晕后,今日又亲眼看到王文在屋里换上了王知微的脸皮。

以及,身边这个枕流也不是枕流,是黄鹂。

啊???

啊??????

飞鹰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好荒唐的现实!

今日邹以汀只是去东市的例行检查。

一路上,街边的百姓开始偷偷八卦世女和邹大人的关系。

“保真吗?世女亲自送邹大人出门?”

“真的,我朋友的姐姐亲眼所见。”

“送出门而已,都是面子,又说明不了什么。”

但显然,世女和邹大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互相憎恶彼此,反而……至少相敬如宾?

众人难以置信。

邹以汀偶尔会听到她们的谈论,唇角一路都挂着笑。

巡完最后一家店,邹以汀正准备回府。

毕竟王文说今日回早些回来,与他一起用晚膳,他想尽早回去。

还没走出东柳街,便被一身着紫色长袍,戴着面纱的男子拦下了。

原来是紫林。

“邹大人,殿下请你一叙。”

“好。”

邹以汀注意到,王景秋选了一个不属于王文,也不属于陈氏的茶楼。

他一边暗暗打量,一边随着紫林进入隔间。

隔间内早已倒上新茶,王景秋正静静坐在轮椅上等他。

春末夏初,气温已经爬升,但王景秋身子骨太差,畏寒,依旧盖着一张薄薄的毯子。

他望了几眼恭敬立在一旁的“枕流”,方看向邹以汀。

“鹤洲,近日如何。”

邹以汀微微皱起眉头。

梦不一定是真的,只是梦里,王景秋背叛他残害飞鹰的事,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不应该因为一场梦,就怀疑子贞兄,但……不知为何,心里像是忽然隔了一条鸿沟,流过一鸿冷漠,与一捋隐瞒。

“子贞兄,我近日没什么特别的,与世女……勉强相处。”

王景秋没有察觉到邹以汀的冷淡。

他长叹一口气:“我听了很多流言蜚语,鹤洲,我能做的有限,我找到了这个,也许能帮你。”

紫林拿出一张信封。

邹以汀接下,要撕开时,王景秋忽然轻轻咳了一声。

邹以汀方道:“枕流,你在楼下等候。”

黄鹂应是。

待她离开,邹以汀方撕开信封,里面放了一些字据。

一些关于怀王私下里养兵的证据。

证据上的数目不多,最多只会让陛下大怒,并不足以定罪。

“这是最后一条路,虽然不能给怀王定罪,但能让你顺着抓到她的把柄,有利于你合离,但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和怀王撕破脸皮。”

邹以汀望着手里的证据:“好。”

二人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王景秋疑惑了一瞬:“鹤洲?”

“多谢子贞兄,只是……”邹以汀稳声道,“这个证据,是这几日方找到的吗。”

王景秋一懵。

这张纸背面的右上角,沾了一些油渍,有细细的花生碎,这种花生油,整个京郊,只有琅玉阁有,而邹以汀婚后,琅玉阁把所有的花生莲子都撤了。

邹以汀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知道琅玉阁其实是王文的饭馆,而王景秋并不知道。

王文曾开玩笑跟他说,婚后,她让所有店都不准买花生莲子,因为不是她结婚,是“王知微”结婚,她生气。

本是当笑话听,眼下,邹以汀却忽然想起这件事。

王景秋在琅玉阁约见这个提供证据的人,并且点了花生油制成的菜,那人画押期间,这张纸无意间沾到了花生油。

但王景秋并不在乎。

他们时间点,在他结婚前。

他原本可以把整个证据给他,让他婚前上交给陛下,延长婚期。

但他没有。

王景秋轻笑一声:“自然,鹤洲不信我吗。”

邹以汀眼神渐冷:“信,多谢子贞兄,我欠了子贞兄一个人情。不过眼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罢,邹以汀将茶一饮而尽,行礼,欲离开了。

梦,也许是预兆。

邹以汀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回府的马车上,他一言不发,飞鹰和黄鹂紧紧盯着他,须臾,邹以汀道:“飞鹰,日后若六殿下找上门,你离远些,勿与他身边人搭话,若有人强行接近,你便跑。”

飞鹰直愣愣地,一头雾水的“嗯”了一声。

茶楼内,王景秋又喝了一口茶,须臾,他方道:“王文不能留了。”

紫林:“殿下?”

“留王文一日,鹤洲便一日不受控制。”

紫林点点头:“可那王文倒是没什么把柄,也看不出她对邹大人有什么心思,唯一便是传闻说,她曾因为一个叫玉郎的兔儿爷,与世女殿下针锋相对。”

王景秋眼眸微凛:“能不能钓出来,试试就知道了。”

……

邹以汀的马车没有回府,而是被黄鹂驱动着往西郊去。

“郎君,小姐在西郊布置了晚餐,请您移步。”

闻言,邹以汀沉重的心情方明快些:“好。”

半个时辰后,邹以汀抵达了西郊,从城门而出。

璀璨的夕阳为一望无际的山野罩下一片橙红的光,层层叠叠的花浪在风口下荡漾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涟漪,与天顶的红霞相互辉映。

不远处,乾玟支了一个小敞篷,底下放了张桌子,上好佳肴都备好了,只等他。

邹以汀心下一动,恍然拨云见日般,阴霾尽散。

乾玟一身杨妃长裙,若一朵明艳的海棠,在野花间流连,一见他便笑道:“鹤洲来了。”

分明都是一样的称呼,这一声简简单单的鹤洲,却打在他心上。

这便是有人惦念着、关怀着的感觉。

邹以汀不由眼眶又微微发酸,他抿唇坐下。

入眼是一桌夏国的贡品螃蟹。

这是最早的一批蟹,敬文差人快马加鞭寄到京城。

渤国没有靠海的地界,故而这批夏国螃蟹便更加珍贵。

邹以汀参透了她的用意。

不是什么人,都能拿到贡品蟹的,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渤国拿到第一批贡品蟹。

他默默拿起一只,开始剥蟹。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战场上举剑杀敌,大开大合,如今正耐心地处理着鲜美的肉,然后一块块,放到乾玟碗里。

乾玟看出他心里的郁闷,反手将面前那盘鱼头上最好的那块肉夹给邹以汀。

邹以汀一愣,终究是冲她笑了,笑进乾玟心里去。

二人决口不提其他,只好好享用这顿饭。

等吃得差不多了,乾玟忽然吹灭桌上的灯火。

霎时间,天地被夜幕笼罩,繁星从山头延伸至地表,连接天地之间。

乾玟拎着酒壶,坐上不远处一块巨石。

任凭风将她的发带吹得飞扬,她仰头望着天空,与一望无际的西面,仿佛隔着遥远的山峦,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阿汀。”她轻柔地唤他。

邹以汀跟过去,但没有上巨石,只是立在她的身旁。

乾玟忽然伸手一捞,捧住他的后颈,让他仰起头。

然后她低下头,吻了下去。

在星空下,无边的野花中,她的发带被风吹得肆意飞扬。

她就这样垂下头,深深吻着自己的爱人。

她们的身影是天际的剪影,是夜空璀璨的一员。

邹以汀被她的酒气冲昏了头,一切思绪一瞬间都烟消云散。

他任凭她吻着她,迎合她,深陷这亘古宇宙之下,无边花海之上的吻。

她想告诉他,她深深地爱着他,趋光一样,追着他。

只要追到他,与他一同堕入黑暗,她也甘之若饴。

人生这条路可以很长,他已经领先了十年,以后的日子,千万要慢慢走,等等她。

邹以汀感知到她的情绪,轻轻捧住她的脸,温柔地回吻她。

她的拇指珍惜地摸索着他眼下,那双深邃的,黑夜一般的眸子,像要一寸一寸,将他现在的模样深刻印在脑海里。

“邹以汀,我想用我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娶你。

我想与你,堂堂正正做夫妻。”

邹以汀眸色狠狠一颤。

他知道,她准备走了。

她们之间,隔着两个国家,她知道他的傲骨,他的立场,他的坚持。

她不会让他为难。

他也知道她铺好了一切,她会在终点等他。

只要他向前走,只要他愿意奔向她。

他也知道,她不会立刻就走。

她是那样温柔,她不会忍心让他看着她离开,也许有一天,她突然就走了。

今日是提前的告别。

邹以汀忽然哽咽了一瞬,他好像,还有最重要的东西没有给她。

须臾,他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香囊。

那个他哭着,将自己隐秘的心意全部埋葬在里面的,原以为一辈子也送不出去的香囊。

那场梦后,他就知道会有今天。

他时时刻刻把香囊装在身上。

如今,他终于可以送出去了。

“阿文,我……”

乾玟接过香囊,就着清冷的、稀疏的夜色端详,她小心翼翼摸索着上面的一针一线,仿佛看见他在那些隐秘的日子里,熬夜的模样。

只为了,把所有的心意,塞进这小小的香囊里。

乾玟忽然一把将他推倒。

天地旋转间,邹以汀又觉被人搂住,轻轻地放了下来,压在了一地野花上,紧接着,是她充满酒气的吻,倾盆暴雨一样落下。

“邹以汀,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她的声音沉沉的,低气压一般压在他耳廓,“过时不候哦。”

有的,他有很多话。

他有很多隐秘的心事。

他还有很多卑微的爱。

邹以汀下意识拥住她,一股酸胀的,颤颤巍巍的情感奔涌而出,像要将他撕裂。

“阿文,我想嫁给你,我只肖想过,嫁给你。”

话音刚落,她的吻便再一次落下,一次次夺走他的呼吸,夺走本就不充沛的氧气。

他嗅到野花的香,听到虫鸟的名叫,风的呼啸,却止不住血液温度的攀升,像是向干柴里投下了星火,转瞬燎原。

他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却又继续道:“阿文,我从一开始,便心悦你……见你第一眼……我便克制不住自己,想要看你……

一眼,又一眼……我控制不住像要偷偷的看你……”

断断续续的表白被她霸道地吞下。

乾玟像是醉了,醉在这天地之间,醉在他的言语之间。

她强硬地扣住他的下巴,渡给他甜腻的花酒。

酒精吞噬着理智,甘醇的气味将一切都变得晕乎乎的。

她却又给他呼吸的间隙,叫他继续说。

“我心悦你,阿文……只心悦你……我会乖乖等你……

我会……去找你……”

说到最后,他几乎要呜咽出来,紧紧扣住她的衣裙。

星光汇聚,天边暗暗的荧光将他一贯清郎的面容照得发红,发烫。

他的唇早已通红,却乞求般微微张开,仿佛在等他的神女倾身,降下恩泽,给他一点甘霖。

那一瞬,乾玟的理智统统被放逐了。

他说他会去找她。

她只想现在,在这里,好好欺负他,叫他铭记这一刻,铭记他的诺言。

并且要从最初开始。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开始她的蛊惑:“草民,求见邹将军。”

那是他们初见时,她说的第一句话。

如惊雷般炸在邹以汀的耳边。

邹以汀呼吸开始乱了套,仿佛回到军营中的那一日,她坐在轮椅上,温笑着被推进来。

那日,帐外皑皑白雪,都不如她的面色苍白,她的笑意却是那样轻盈。

眼眸像是遥远的星河,倒了一瓢下来似的。

邹以汀被那绝色浇透了。

她偏偏在此刻,要为所有的回忆添砖加瓦,泼上炙热的岩浆,给予他热烈的回应。

“将军又要审我了?”

“将军背我走么?”

“将军不想见我吗?”

“我就是有意勾引将军。”

她一声声,一句句,重复着从前她对他说过的话。

在这样的狂野中,她毫不留情地拥有着他,将过去的每一句生疏、试探,都化成最直白的情话。

霸道地告诉他,从一开始,她就注定要拥有他。

她对他从来是志在必得,他逃不出她亲手编织的情网。

邹以汀却觉整个人都飘忽在空中,每一段他对她故作冷漠的过往,如今都变成了旖旎的调情与靡靡的欢愉。

羞于回首,却又忍不住要回首。

仿佛每一段过去的自己,都被眼下的她疼爱着。

茉莉花香囊的味道和松香互相交织着,他的气息飘荡在天地之间,缠缠绵绵。

她不会一直吻他,却怕他咬到自己的舌头,便将他脖间挂着的翠南山塞进他的唇里。

温软的舌含着冰冷的翠玉,只剩下情到深处的呜咽。

茫茫天地间,只有她宠溺他的一字一句,不断消散又凝实,最终化为星辰,永恒地留在他的心里。

生生世世难以忘怀。

……

又过了几日。

那天夜里,窗外忽而刮起了大风,邹以汀骤然惊醒。

醒来时,床边已经空无一人,床铺已经凉了。

他知道,她离开了。

邹以汀怔愣了片刻,倏然起身,匆匆穿好外衫。

守夜的黄鹂眼睁睁看着邹以汀突然翻进马厩,恍然大悟:“等等,郎君!”

京城郊外,乾玟与两三个暗卫同行。

她腰间挂着邹以汀送的香囊,一身方便行路的黑衣,长发高束,潇洒利落。

自出了京城,她便快马加鞭,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月内能抵达镇潮关。

只是她忽然没来由的,预感到什么。

故意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

须臾,有暗卫道:“殿下,郎君追上来了。”

乾玟恍然停马,回过头。

大风肆虐的夜,那人一身薄薄的外衫,纵马而来。

二人隔着茫茫草海,四目相对。

乾玟压下心头的不舍,笑道:“下次见面不知何时,将军只想这样远远的目送我,不想再亲我一下吗?”

邹以汀不假思索:“想。”

乾玟一愣,下一瞬,他翻上马背,一个垫脚,从赤马的背上用轻功一跃而出。

落在乾玟的马背上。

乾玟只觉身前一阵温热,她稳稳搂住坐在他身前的邹以汀,他拽住缰绳,控住马,回过头,轻轻吻住了她。

长风中,他与她吻别。

在离别的夜空下,唤了她第一声“长颉”。

殊不知,这一声,跨了两辈子,才顺风传入她的耳中。

乾玟没有回头。

硬生生将这一声唤,摁进她的下一个黎明。

第43章 阿汀,你尽力……

翌日一早,京城传来震惊众人的消息。

世女府养在东郊偏院的外室玉郎连夜遭到绑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世女王知微竟因此一病不起。

而曾经与世女争抢过玉郎,闹得满城皆知的皇商王文,却连夜营救玉郎,最终被歹徒杀害,横尸护城河。

皇城司的陈大人抵达现场后认尸,确认是王文无疑。

陈银宝当场痛哭流涕:“阿文,年纪轻轻,死得好惨!呜呜呜!”

京城第一富商,竟因一个她人外室,就此身亡。

陛下震怒,下旨肃查原委,并任命陈银宝为皇城司指挥使,彻查此案。

但私底下,秋槿嬷嬷知道,陛下得到了王文“八成”的财产,在皇宫里心情颇好。

甚至翻了好几次后宫的牌子。

只是几日后,陛下又冷下脸来:“王文一走,岂不再没人替朕赚钱。”

一想到这钱再不能生钱,王元凤便愈发憋闷,况且这些年王文确实是她手中最得用的人才,眼线当得好,钱又赚得多。

王元凤越想越心疼,朝堂之上怒道:“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陈银宝与邹以汀暗中追踪杀手,终于查出是六皇子掳走了玉郎,并找来一众高手,要杀乾玟。

乾玟离开当天后半夜,一个暗卫从牢内抓来一个身形与乾玟相当的犯人,黄鹂将其易容成乾玟,替乾玟挨了这“明杀”。

陈银宝:“要告诉陛下吗?”

若是从前的邹以汀,一定会如实禀报陛下,只是眼下,邹以汀只摇摇头:“我们要把脏水泼给三个皇女,让四皇女上位。”

一旦涉及夺嫡,这事儿查着查着,就没影了。

王元凤也不得不压下此事,只是她心里总是不得劲,看这些女儿一个个的都闹心。

彼时,王春希忽然站了出来:“儿臣与王文乃结拜姐妹,肯定是有人觊觎王文的家产做了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还请母皇恩准,儿臣为姐妹讨回公道。”

王元凤早就看其他三个皇女不爽了,既然王春希自己跳出来,便是又给了她新的制衡砝码,她应到:“允。”

且说早前,乾玟已经“买通”了王春希,并暗示她在京城的眼线,多到王春希不敢怎么样。

王春希本人接受良好,甚至表示:“我答应你,你说用谁我就用谁,你叫我打东我绝不打西!”

乾玟:……

乾玟:“四殿下一切只需听陈大人与邹大人即可。我手下还有一些人,可供四殿下驱使。”

乾玟把三成财产送给了王春希。

王春希乍有种暴富的感觉:“王妹,你是个好人,等你‘死后’,我会给你造个金玉棺!”

乾玟果断拒绝:“大可不必。”

四皇女的倏然加入,让渤国的朝堂局势更加诡谲。

但其他皇女眼下根本不在乎这些,她们尚且不把王春希当回事,而是用心“瓜分蛋糕”。

王文一倒,京中商铺便是一块块诱人的大蛋糕,她故意偷偷漏出了一些隐秘的钱财与商铺。

那些对皇女们来说都是重中之重。

没有钱,就养不了兵,经济基础万不能缺。

三个皇女专心抢蛋糕时,便是王春希猥琐发育的最佳良机。

王文漏下的钱太多了,多到几个皇女越抢越心惊。

以至于三皇女与二皇女的势力蠢蠢欲动,俨然要因为这块蛋糕,将夺嫡之战拉到明面上。

渤国巨浪滔天,黑云压城时,乾玟已快马加鞭赶至镇潮关。

她换了一身玄色鎏金长袍,用金冠将发丝全部束起,仿若金乌落地,俨然一副菁华又狂妄的模样,叫周边士兵们见了,纷纷退开数米,硬生生让出一条康庄大道。

甫一踏入镇潮关边境,便被夏侯绫等十万大军恭迎。

夏侯绫惶恐不安,行叩拜大礼:“恭迎殿下。”

“调一千人,”乾玟唇角轻勾,“随本王南下。”

夏侯绫难以置信:“只需,一千人?”

乾玟拍拍她的肩:“放心,定叫她们,全须全尾的回来。”

她的笑暗含狠戾,叫夏侯绫不由狠狠哆嗦了一下。

三皇女的余孽们在夏国南部举起反旗,共两万余众,打得是“匡扶正统”的旗号,说当年三皇女才是太女,乾玟连弑五个姐妹,罔顾人伦,实乃邪种,她扶持的小皇帝年幼无知,早已成了她的傀儡,世人皆受其蒙蔽,呜呼哀哉!

又说她推行的历法严苛,行事有违礼法,还说她打击士族巴拉巴拉,纠结了一大群老派士族。

“一群老不死的东西。”乾玟评价道。

余孽们刚占一座城池,准备再接再厉,那头摄政王就亲率一千骑兵杀了过来。

两万人对一千人,怎么赢都不为过。

但前一晚还喊着口号,说要替天行道的众人,一见到带头的是乾玟,脸都吓烂了,一个个要么自杀要么跪地求饶,哐当当下雨一样,全数放下了兵器,甚至连跑都不敢跑。

原以为摄政王鞭长莫及,够她们壮大,谁知道才冒个头,就结束了。

有几个心性狠辣的,逃了出去,频出阴招,却被乾玟一眼识破,一路追到南边的边境,一个也没逃掉。

乾玟不辜负众望,将俘虏的所有三皇女余孽,统统挂出来,直接在城门上,活活风干示众。

那几日,城门上的尸臭飘开数里,引来不少秃鹫狂欢。

到最后,城门上只剩下这些人零星的骨架。

一千骑兵,完好无损,一个没死。

全数跟随乾玟班师回都。

到东都时,已是夏末。

皇宫御花园里的荷花,开了满满一水湾。

远远的,竟有一支并蒂莲,粉扑扑地坠着花露,相互依靠着。

乾玟停在水边,望了许久。

“皇姨,皇姨!”

那传闻中被摄政王拿捏权柄不自知,可怜可叹的小傀儡皇帝,正踩着凤袍,彩云追月似的逆着风,跟在乾玟屁股后头跑。

噗通一声,撞入乾玟怀中,不肯把小脸露出来。

“皇姨,你终于回来了,敬文好想你。”

乾玟笑着将八岁的孩子抱起来,捏了捏她的脸:“皇姨不在的这些时日,敬文可有好好听高公子的话。”

“听了,偶尔我不听,高哥哥总拿皇姨的名头来唬我,高哥哥最喜欢狐假虎威了。”

哈哈。

乾玟不由笑了。

“皇姨,一年多不见,你又好看了。”

“哦?哪里好看了?”

“比所有人都好看。”

“那有些夸大了,皇姨没有你皇姨夫好看。”

乾思怡瞪大眼睛:“好啊皇姨,原来你出门是偷偷讨皇姨夫去了。”

乾思怡是当今夏朝的小皇帝,也是前四皇女的独女,字敬文。是乾玟两辈子都看中的继任之人。

上辈子,她在夏国水深火热,四面受敌时,唯有四皇姐待她如初。

四皇姐教她权术,督促她练武,教她识人。

若非她有系统,这天下本就该是四皇姐的。

只可惜,四皇姐缠绵病榻,无法行走,终究撒手人寰,只留下敬文一个女儿。

而上辈子……

乾玟因为输了九皇女一筹,遭人背叛,付出代价的,却是四皇姐。四皇姐毅然决然替她顶了罪,被流放边境,在路上死在了荒郊野岭,尸骨无存。

乾玟收回思绪,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是啊,皇姨找的夫君,可好看了。”

她探头向四处张望:“好看的皇姨夫在哪呢。”

乾玟收了笑:“走吧,先去长明堂,给你娘上柱香。”

长明堂。

如今的长明堂不似上辈子放满了牌位,唯有四皇女一人之位。

乾玟净手后,在竹形的小香炉内,点燃了一炷檀香。

堂内除了她与乾思怡,还有姗姗来迟的一对夫妇。

高舒衡与余茹。

当今夏国的高太傅与余丞相。

乾玟:“抱歉,你们成婚,我未能出席。”

“无妨,你我之间,道什么歉。”余茹叹道,“回来就好,渤国怕是要乱了。”

乾玟神色一凛:“余丞相作何想?”

余茹道:“边关加急来报,十几日前,渤国大皇女忽然回朝,恐怕是渤国京城动荡了,镇守边境的夏侯绫将军快马加鞭修书一封,誓要夺回镇潮关,言辞之恳切,怕是已经行动了。

陛下也允了。”

“哦?”乾玟眉梢一挑,“敬文,这倒不像是你的作风。”

乾思怡人小鬼大,重重叹了口气:“将在外,皇姨不在,朕岂能管住。

况且还不是朝臣逼朕的,说什么千载难逢的最佳时机,说什么一雪前耻。皇姨你可是没看见,全都哐哐磕头,朕能怎么办。”

霍,哐哐磕头啊。

乾玟面上多了一份讥诮与冷峻:“夏侯绫拿不下镇潮关。”

长明堂寂静了一瞬。

余茹疑惑:“这镇潮关,立于天河之东的平原地界,十分孤立,无论攻守都相当耗费军资,据我所知,渤国这几年的军费开支,少而又少。”

高舒衡笑了:“殿下说的,并非国力,而是平宁将军吧。”

乾思怡“奥”了一声:“听说好厉害的,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把夏侯将军打得节节败退,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调离了镇潮关,守那劳什子东河去了。”

高舒衡点点头:“就算渤国大皇女率军回到镇潮关,也防不住夏侯将军一腔勇意,届时渤国内外危机重重。”

余茹:“而渤国,这些年因为她们皇帝疑心病愈发重,兵权几乎都被皇帝收归,朝中武将空虚,届时能上战场的,只有平宁将军……

但我听说平宁将军已经被赐婚嫁给了承平世女。”

高舒衡听罢,笑意更甚了:“看来此行渤国,殿下收获颇丰。”

余茹与乾思怡对脸茫然:什么收获?

高舒衡从来都是洞悉人心的高手。

上辈子,余茹被五马分尸,他心灰意冷,奉上整个高家与所有的资源,投靠乾玟。

只说了一句:“某愿与殿下结亲,做表面夫妻,将高家所有奉给殿下,助殿下一臂之力,倾尽所有托殿下登顶,只求殿下,取那九皇女狗头!”

高舒衡在殿中,将头磕地头破血流。

高家是当时朝廷中最大的氏族,当时,好不容易从镇潮关回来,又得知邹以汀嫁人的乾玟欣然应允。

婚后,她与高舒衡没有任何感情,她们只有一个目标:杀了九皇女。

后来大一统,高舒衡遁入空门,每日手握一串玉珠,念着神女经。

谁能想到,面善的、也爱积德行善的高皇君在夜里,会抱着余茹的尸骨入睡。

乾玟笑意更甚:“确实有些收获。”

乾思怡听不懂,只憋憋小嘴:“那照你们这么说,朕错了,不该允了她们?眼下若是平宁将军守住了镇潮关,取了夏侯将军的命,那朕真是罪人。”

余茹弱弱道:“我们也有常胜将军啊。”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乾玟。

檀香的气味飘过整个长明堂。

乾玟望着零落的香灰,淡淡道:“渤国的国运终究会过去,所有的百姓,朝臣,将领,都要接受这个事实。

这天下,终究要姓乾。”

乾思怡闭了嘴。

余茹则听得心潮澎湃。

唯有高舒衡,面露难色:“眼下,是打下渤国的最好时候,儿女情长,殿下可愿暂且放下。”

乾玟回过头,忽然展出一个亮烈的笑,仿若初阳,又如燃烧的火凤,灼得人眼疼:“儿女情长,不放,家国情怀,也不放。战场之上,是国与国的较量。

所谓输赢,非一将之功。这从来不是我与平宁将军的战役,而是渤国与夏国的战役。

成败,早已注定。”

八月初二。

渤国大皇女战死在镇潮关,被夏侯绫斩于马下。

镇潮关士气一蹶不振,群龙无首,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许多人生了退意,背地里,光是逃军就有上千。

震惊朝野。

凤椅之上,王元凤又老了十岁,沟壑愈发深了,满头银霜。

她质问朝上武将与皇女:“还有谁,可率军出征?”

四野寂静。

寂静的,衬得暴怒的她像濒死挣扎的鱼。

唯有王春希上前一步:“昔日镇潮关之功,便是平宁将军立下,与皇姐无关,不如让邹将军披甲带剑,稳住镇潮关!”

此话一出,满朝喧哗。

让邹以汀重新披甲挂帅,不就是打陛下的脸吗!

况且她方才那句话,不就变相在说,大皇女无功,是陛下非要抢走平宁将军的功,是陛下送大皇女去死吗?!

顶上,王元凤双眸猩红,忽然猛咳了几声,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众臣山呼:“陛下保重凤体!”

然而,王元凤咳嗽不止,最终咳出一丹褫的鲜血。

她绝不会同意,让邹以汀出征!

她猩红着眼,点向二皇女:“怀王,率军,救镇潮!”

王昭华脸色黑沉。

如今夺嫡之际,她怎么能离开京城?!

况且那夏侯绫也不是吃素的,她若独自前去,岂不送死?!

但如今众目睽睽,她又怎好拒绝。

只道:“儿臣,遵旨。”

当日,王元凤一病不起。

邹以汀似有所感,连夜与黄鹂从密道通向皇城司。

彼时陈银宝因为破获“王文”被杀之案,展现了自己强大的“胡诌”技能,将矛头完美转向情感纠纷,将所有政治元素从王文的死中剥离。

王元凤对案件结果非常满意,陈银宝荣获连升,已是皇城司最大的皇城司使,手中率领着所有皇城司的人马。

王春希彼时也在皇城司,只道:“今日朝堂之上,母皇眼看时日无多,吴淑君定会逼宫。”

邹以汀“嗯”了一声:“吴淑君是个性子极激进之人,应会在二皇女率军出城后逼宫。”

陈银宝:“怀王府动静如何?”

邹以汀:“黄鹂监察着,怀王也猜到吴淑君的打算,想将计就计,假装出城,等吴淑君逼宫时折返,坐收渔翁之利。”

“哈哈,”王春希干笑两声,“那我们也静观其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邹以汀冷道,“我们直接趁乱杀进去,取她们项上人头。”

陈银宝:……

王春希:……

须臾,陈银宝憋出一句话:“要不怎么她俩是一对呢……”

三日后,二皇女临危受命整装出城。

第四日晚,夜幕四合,几只乌鸦停留在宣福宫门外的枝丫上,欢快地鸣叫。

宣福宫内,吴淑君抱着一碗亲手熬制的药膳,探望王元凤。

只是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收买了皇城将领,已将整座皇宫的四面八方堵得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