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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漠着脸回到帐篷,自以为已经“冷静”了。

实则坐下来后,指腹便不断地敲击着桌面。

邹以汀从来就是倔强,忍惯了,张不开嘴似的。

不,准确说是白长了一张嘴,他根本不会表达,也没什么人同他说话,没有场合需要他表达,没人听他表达。

也许落雁案之后,他就已经失去了“示弱”的权利,他也主动抛弃了它。

桌上有一杯刚倒好的苍山新翠,淡青色的茶面倒影出她阴冷的脸。

同样的苍山新翠,同样阴冷的面容。

上辈子,夏国西都的南欢院顶层,也出现过一模一样的场景。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乾玟已经荣登大宝,拿下了渤国等三个国家,只剩周国和一临近国家未曾收服。

她下令迁都,将皇城迁移到原来的渤国京城,将其命名为西都。

年轻的帝王已经经历过太多,一颗心如同石头冰冷,浑身都是杀伐的血气,她单单坐在那儿,便叫人汗毛倒数,遍地生凉。

今日,是迁都后的第一个月,陛下花了三日微服私访,这是最后一日。

前几日,黄鹂嬷嬷都安排好一应事项,与陛下假装官家小姐,自东市巡视到西市,一路抓了不少渤国旧士族,还查封了不少店铺。

那些铺子,一个个仗着原渤国王公贵族的支撑,做尽了坏事,只要它们盈利一日,就可能成为渤国皇室死灰复燃的燃料。

南欢院,则是东市最大的青楼场所,有别于西市的春花楼,这里都是些落魄的、有罪身的名门贵族子弟,是有名的罪子青楼,满足了一大批人“亵渎”贵族公子的癖好。

说是青楼,不如说这里更像是一所监狱。

设立南欢院的,是从前渤国的二皇女,怀王王昭华,后来此人上了战场,被陛下一枪斩断头颅。

陛下评价她两个字:废物。

黄鹂嬷嬷恭敬立在一边,不知为何,迁都渤国后,陛下周身的气压越发低了,叫人喘不过气。

她知道陛下暗地里正寻找一个叫“邹以汀”的将军的去处。

黄鹂嬷嬷四处打听,终于查到此人是渤国承平世女的正君,怀王上阵杀敌前,承平世女府起了一把大火,夫妻二人双双毙命。

陛下听后面不改色,只道:“刨坟。”

黄鹂嬷嬷只好半夜带了一伙人,来到承平世女的墓中。

在乾玟阴冷得让人发憷的目光下,众人刨了一晚上,最终……

啥也没刨出来。

原来当时火太大,把人都烧成了灰,最终怀王命人将其敲成骨灰,勉强塞进一个盒子里放进墓中,早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黄鹂嬷嬷第一次挖坟,挖地手都险些拿不住铲子。

却见当今圣上只身踏入墓中,徒手扒开所有的骨灰。

在场都是陛下的死士,却也难免被那墓里的死气与这非同寻常的一幕刺激地面容惨白。

阴寒的夜风裹挟着练山内玄阴阁的钟声,撞进这坟墓中。

最终,陛下直起身:“没有。”

黄鹂:“陛下,什么没有了?”

“翠南山的戒指,不在这里。”

黄鹂嬷嬷记得,陛下回过头时,如练的月光洒下来,为陛下本应鲜妍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柔和。

那柔和中,竟有几分颓然与无措。

那一刻,黄鹂嬷嬷忽然心痛地想:陛下也才二十五啊,也才二十五啊……

黄鹂嬷嬷回过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怀王早已战死沙场,这南欢院也没了依靠,自负盈亏,属于“正当买卖”,倒是挑不出错处。

不一会儿,龟公来了,带了一群莺莺燕燕,个个气质端庄,温和出挑,放在大家公子中也不违和。

黄鹂私心想让乾玟高兴些,毕竟哪个二十五的女子身边没有一两个贴心人呢?她提议道:“小姐,不如挑一个陪您喝喝酒?”

乾玟疏凉地瞥了一眼:“有没有年纪大点的,没什么经验的。”

黄鹂:……

龟公:……

龟公努力想了想:“有倒是有一个……但是……常人接受不了他的气味,一直没人点。”

黄鹂寻思那你说啥。

却见乾玟端酒的手忽而一顿:“叫上来看看。”

龟公犹犹豫豫,终究屏退了左右。

不一会儿,有小厮恭敬端上崭新的香炉,里头熏的,是气味更加浓烈的香气,极力掩盖什么似的。

黄鹂嬷嬷不明所以,只觉这龟公还怪会唬人的。

乾玟盯着那香炉,指尖愈发寒凉。

俄顷,龟公来了:“小姐,人来了,他是我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了,花名叫玉郎。”

那一刹那,乾玟只觉耳边嗡的一声。

帝王的目光,穿过层层屏障,落在那人身上,几乎蓦地躲开了,又难以置信地回过神来,愈发尖锐地打量,仿佛要将漆黑的天幕割裂一般,

好像有一条平静了几年的天河骤然暴涨,汹涌的波涛冲破了所有的堤坝,泼天盖地般撞向她灵魂的围墙,咆哮着,摧毁着,最终倾倒入她的胸口。

“我还没洗脱罪身,还没给娘亲平反……我不能死……我也不会认命……”

“那你可千万别死,我得再多看看你。你活着,我就觉得有被安慰到。”

“从今天起,你可是背负着两个人的命在生活。”

“邹以汀,谢谢你,你是我的情绪特效药。”

“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当过几年青蛙。”

“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你可别再想着寻死了,好好活下去。”

乾玟只觉喉头涌上来一股汹涌的锈腥。

她强忍着咽下去。

屋内太静了,四目甫一相对,她的心跳擂鼓一般,震耳欲聋。那敲鼓的大锤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她的胸口,疼地让人难以忍受。

她险些拿不住杯子。

最终,她艰难说出三个字:“都退下。”

黄鹂瞪大眼睛:陛下这是……喜欢?

她眼刀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临走前,将所有的门窗都关好。

龟公也是一脸茫然,不敢置信地走了。

屋子里是靡靡的灯火。

除了偌大的餐桌与舞池,背后便是纱幔飘飘的床褥。

那些旖旎的香,温柔缱绻的火光,还有耳边不绝的歌舞声与嬉笑声。

这样的氛围,这样的场所,却因着这多年的久别重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人早已青春不再,不,准确说,她认识他的时候,他的青春就快走到尽头。

他的面容如旧,却仿佛早已失去了灵魂,像个木头一般。

多年行军练武,给了他较好的体质,让他在经受一轮又一轮打击后,依然努力像个人。

人还是那个人,神魂却好像都走失了。

变成了一颗毒药。

地震那年,从山里出来后,她们再相见时,他站在战场上。

黄沙漫天,烈阳滚滚。

而她一身铠甲,面带修罗面具,一杆红缨枪锐不可当,直指他的心脏: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好巧,多年以后,又见面了。

但此时此刻,那些从前的种种,全部如梦一般烟消云散。

徒留下荒诞的现实。

他如今不是邹以汀,是南欢院的玉郎。

他要混日子的。

于是,她亲眼看他认出她的身份,麻木地,一件一件,褪下衣衫,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机器一般问她:

“陛下,想怎么玩。”

乾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伤痕,不止于征战时留下的伤疤,那些往日征战边境的荣誉,如今全数埋葬在凌虐的痕迹之下。

乾玟这一辈子,走到今天,已经冷血到极点,大臣都说她没有心。

那一刻,她的心却如被万蚁啃噬。

怎么玩?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她明白了一件事。

多年前,他的婚约传到她耳边的时候,她就该明白的。

她想要他。

那个时候,她就想和他一起,洗洗药草,爬爬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个草房子,养一只狗,喂喂鸭子。

她想与他共看一段云水,把这个期限无限延长,延长,直到老去。

她想与他白头偕老。

“朕命令你,把衣服穿起来。”

诡异的沉默。

后知后觉的,可能被误会成嫌弃的语气。

对面,邹以汀习惯了似的,又将衣服穿起来。

乾玟喉头紧紧酸涩着,像是被他的斩马剑猛地穿透了胸膛。

她仰头灌入一杯酒。

嘭!

价值千金的琉璃杯就这样被她捏碎。

她寒着脸起身,一句话也不说,与他擦肩而过,狠狠用内力推开门,走了出去。

徒留邹以汀一个人,立在屋中。

久久的,没有任何反应。

乾玟像是逃避一般,一个月都没再踏入南欢院。

可这期间,但凡是有人想要点邹以汀,都会被莫名其妙跳出来的死士抓走拖进巷子里打。

龟公不明所以,只觉得邹以汀越发晦气。

“你能做什么?味道又难闻,年纪又大!那些个点了你的小姐,看你脱衣服就跑了,你说说,我要你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清扫!”

邹以汀在南欢院,多数只能做些杂货,因为体力好,效率高,龟公看他做的好,心情还能好些。

所有人都以为乾玟不会再来了。

他也以为。

毕竟他如今是泥巴也不如,她却如天上月。

几万里山川湖海趟过去,他都未必配用目光触及她的一角裙袂。

但,月亮自己落下来了。

一个月后,乾玟又来了。

指名要玉郎。

龟公以为自己幻听了,忙差人把邹以汀扯过来,好好洗漱了一番:“天可怜见,回头客代表什么你应该清楚,这次再别搞砸了,好好伺候那位小姐,否则我就把你卖到地下的那些窑子里!那些地方可比这儿玩得花!”

邹以汀懵懵的,他不明白乾玟为什么回来。

回来……再看他的笑话?

他记得她说过,看他过得不好,她就好了。

也许真是拿他打趣吧。

这一次,屋内没再熏香。

乾玟一个人坐在上首,对他说:“过来。”

邹以汀木然走过去。

乾玟:“脱了。”

邹以汀喉结狠狠一滑。

自打进了南欢院,他在无数人面前脱过衣服。

但唯独在她面前……

他脱得艰难。

她是想再羞辱他吗?

邹以汀不懂。

但麻木依旧远远压制了抗拒,他的心早就烂得乱七八糟了,不差这一刀。

他脱下那本就遮不住什么的衣服,合上眼睛。

想象之内的鞭子,或是滚烫的烛油,没有落下。

须臾,她说:“穿上。”

邹以汀眼眸微敛,又熟练地慢慢地穿上衣服。

像往常一样,每一个客人,看到他残破的身子,都会让他穿上,摔门离开。

乾玟却没走。

她拎出一个箱子,里头装了不少瓶瓶罐罐。

一个一个扫过去,利落地从里面挑出几瓶,放到桌上:“每日涂一次,一个月后,我来检查。”

说罢,乾玟起身离开,临到门口,又道:“邹以汀,我把你包下了,希望你自觉点,不要再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否则……我会生气的。”

邹以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只是站在哪儿,握着一罐祛疤药。

这药多好,他知道。几乎是皇宫里最好的那一批了。

他空泛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后来每个月,乾玟都抽空来一次。

一次就包一个月。

每次过来,都对他说:“脱了。”

邹以汀从一开始的麻木,渐渐地,越发难以在她面前褪下衣衫。

即便那些伤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依旧每个月都这样做。

他开始……觉得羞耻。

开始不想在她面前脱了。

“你在驯化我。”

这是再见面后多月,他对乾玟说的第二句话。

声音沙哑,说得磕磕绊绊。

乾玟忽然问他:“邹以汀,你难道在意我是不是在看你吗?”

邹以汀怔住了。

他……在意。

她的目光不同旁人,像盐渍一样滚过他的身体,让那些伤疤变得愈发刺痛。

她根本不在乎他的回答似的,又问:“你期待我来吗?”

他沉默着,像个闷葫芦一样。

但她知道,他期待的。

每一次看到她来,他的眼神里总有细碎的期待,把她的心情搅成一片片跳动的碎金。

她是在驯化他。

但那又怎么样。

在乾玟看来,她寻他、抓住他,本身就是一种驯化与占有。

哪怕如今,她也在努力“驯化”他。

只是当下她尚有耐心,手段比较温和罢了。

乾玟收回思绪,端起苍山新翠,轻抿了一口。

“黄鹂,傅家有多少产业。”

黄鹂:“有的在京郊,有的在旁的城镇,约莫百来间铺子,二十万亩田庄。”、

“把那些铺子拔了。”

黄鹂点点头:“是。”

春猎结束了。

众人随着队伍有序回京。

乾玟向王知微道了别,她独自驾马,来到练山最高的山巅——玄阴阁边。

从玄阴阁的平台上往下眺望,能看清行进途中的整条队伍。

望着望着,她长叹一口气。

太慢了。

她好像逐渐对这场剧目,失去耐心了。

她很快找到那个坠在队伍外面的青年。

他一身烟墨色的骑装,像老天爷用毛笔在山间随意点了一笔。

明明是那样不起眼的深色,却被她一眼就能捕捉。

不一会儿,他也脱离了队伍,也不想与大家一路似的,准备走西道从西门回城。

然而他的腰间好像多了一块玉。

啧,王知微的那块烂玉。

乾玟:“黄鹂,把我前几日雕的玉牌给我。”

葳蕤茂密的树林间,邹以汀缓缓骑着马。

昨日回去后,他用了乾玟送的烫伤膏,果真一夜过后便恢复如初。

其实也没人在意他的脸,但他却莫名觉得膏药抹过的地方温暖熨帖。

今日一早,邹以汀向陛下请了安,回帐的时碰到秋槿嬷嬷。

“邹将军,陛下问你,为何不戴玉。”

陛下这是在点他,出门在外,他得戴上王知微送的玉佩,维持未婚夫妻的“表面和谐”,否则陛下要生气的。

今早,受了提点的邹以汀才从行李中翻出那枚玉佩。

玉佩的边角上,甚至刻了个小小的“玉”字。

他也不在乎,草草将其系在腰间。

众人回城的途中,他骑着马,又去陛下的马车前请了一次安。

陛下看到了他腰间的玉,这才欣慰一笑挥手让他退下。

眼下已经无事,他可以先行离开了。

临走前,邹以汀环视一圈,没发现王文。

他还没有向她道谢。

这谢该不该道,他也不知。

行到中途,马儿口渴,邹以汀便在一处溪水边停下暂歇。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的声音。

青山绿水和风惠畅都不及她人间芳菲,她水蓝的骑装涟漪一般,一道道荡漾进他的眼眸。

邹以汀蓦地移开目光,只觉浑身的血都温热了起来。

“好巧,邹将军,你也打算从西门入城?”

“嗯。”

乾玟的马一点也不渴,但来都来了,在主人的目光警示下,还是乖乖凑上去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邹以汀看出马儿的不情愿,清晰地认识到:她是特意来找他的。

昨日傅瑛的那些话,让他辗转反侧。

心底早有东西在偷偷的生根发芽。

如今已经长成了粗壮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脉。

牵一发而动全身。

“昨日……多谢王小姐,膏药多少银两,我还你。”

乾玟轻笑一声,也不回话。

邹以汀沉默着,以为她还在生气。

却不料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枚王知微送的玉佩上。

“她送你的那块玉佩?”

乾玟忽然上前。

修长的手指轻轻挂住,一扯。

啪!

栓玉佩的绳瞬间被她扯断。

乾玟将玉佩扔到了地上,抬脚一踩。

咔擦碎了满地。

邹以汀:“你——”

她忽然矮下身。

灵活的手指绕了几下,再放下时,他的腰间便多了一枚玉佩。

乍一看,与王知微那个很像,但却比她那个精致地多,质地也更好。

是极品的翠南山,千金难求。

“以后,只能戴我送的。”

她不给他说话的间隙,起身离开。

离开前,她指腹故意拨弄了一下绳上的琉璃铃铛。

叮铃铃。

明明是清脆的响声。

却一声一声,洪钟一般。

响到他的心里去。

第32章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

夏国西都,乾玟与邹以汀重逢后第六个月,邹以汀开始默默期待她来找他。

他知道不应该的。

但是,他想她来,期待她来。

天空突然大发慈悲,向一片死了很久的泥沼投去一束随时会消失的光,让泥沼中的人愈发承受不起光的消失。

但他依旧如飞蛾扑火般,想抓住那束光。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寻死。

但他控制不住,想蒙着眼往里跳。

即便那束光稍纵即逝。

第十个月的时候,乾玟发现邹以汀更像个活人了。

但他不会问她:你下次还来吗?

亦或是:你什么时候再来?

好像她是一团梦幻的泡沫,一旦他问,她就会被戳破。

平静的表面下,藏着他极度脆弱的神经。

她一直思索着,要怎么把它加固,再加固。

又是一年甘露节。

甘露节除了选圣子,喝甘露,第二日还有传统的莲花舟表演。

护城河上,玄阴阁阁主会为今年的圣子递上第二日的甘露,圣子喝了甘露后会展露才艺。

那些喜欢圣子的女人,会朝莲花舟内投花。

每一年甘露节后,护城河上都会铺满了春花,如同花海。

女人多的地方,对南欢院来说就是生意。

龟公每年都会租好几艘船,把兔儿爷们都召到船上,若是遇到客人,就带回船上工作。

往年邹以汀是不会、也没有资格出来的,但今年龟公把他扯了出来:“万一遇到了文小姐呢。”

他丢给邹以汀一身干净衣袍,让他乖乖待在船舱里。

甘露节,与邹以汀从来都没有干系。

小时候娘亲还在的时候,爹爹会期待:“若是有一天,咱们阿汀拿得了圣子的名号,就能喝到甘露了。到时候,一定有许多小姐给阿汀投花,若是能从中觅得良缘,就是喜上加喜~

咱们阿汀,性子好,定能有个好妻主。”

他也跟着期待过。

据说评定圣子,与外貌、家世、才学、以及气味有关,只有最优秀的男子,才能成为圣子。

约莫七岁的时候,邹以汀就发现自己的外貌不符合世俗审美,但那时,大家都还没那么讨厌他,只是觉得他长得很特别。

想要巴结娘亲的人,哪怕见到他,也能把他夸出花来。

直到后来……

邹以汀彻底断了甘露节成为圣子的念想。

那些寻常男子都有的愿望,他一个也不敢想。

“我听说,夏国的甘露节和咱们渤国的不一样,圣子表演以后,有可能得到陛下的奖赏呢。”

“陛下?你说真的吗?我们能见到陛下?”

“当然是真的,我都听我夏国的客人说的,说夏国自古重视与民同乐,就算是那样一位……陛下,隔个几年也是要在甘露节露面的。”

“嘘嘘嘘,什么夏国渤国,现在只有夏国。”

邹以汀下意识直起身。

她,今天可能会来?

“说到习俗不同,你们知不知道,夏国的甘露节,是要送玉牌的。”

“什么玉牌?”

“在夏国的传说中,玄阴神女庇护着世间两情相悦的男女,若男子在甘露节这天赠送喜欢的女子玉牌,那么玄阴神女就会给他一次机会。”

“真的吗?那我要是给陛下玉牌……”

“你脑子没病吧,你什么身份啊。”

“给玉牌?你还没接近陛下就人头落地了。”

玉牌。

邹以汀没有玉牌。

他如今的身份,连赚的银子都不是自己的,更何况玉牌。

那些兔儿爷就算能拿的出玉牌,也都是别的小姐赏的,大家都是罪身,能有多少银两。

他什么都没有。

邹以汀眸光暗下来。

他细数着自己这么多年暗暗攒下的银子,发现只够买一块普通地再普通不过的玉。那种品相的玉,对她来说犹如废石。

但是……

他想送阿文一块玉。

什么由头?

也许是感激。

亦或是……一种隐秘的、卑鄙的、肮脏的心思。

他不敢承认,但他清楚的。坠崖后的那段时光,还有战场上与她的铿锵对决,都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

每一个艰难的日子里,他都会想起她的模样。

他从没忘记她。

邹以汀找到龟公:“我想买些东西。”

兔儿爷们不能离开龟公的视线,想采买什么,都必须从龟公处采买,但邹以汀几乎没什么收入,从没有额外采买过什么。

龟公疑惑:“你要买什么。”

“我……”邹以汀道,“我这些年攒了一些钱,应该够买一块玉牌。”

龟公一脸:你脑子没锈吧。

“你疯了,你那点钱,赎身都不够的,偶尔给自己加顿餐都磕碜,还不趁着有个傻瓜给你送钱多攒攒,往后给自己买个坟,别指望死后我替你收尸。”

哪怕曝尸荒野,邹以汀也不太在乎。

他固执道:“烦请龟公,帮我买一块玉牌。”

龟公:……有病。

他派人去邹以汀的房间里,捞到一个小盒子,果真搜出一些银两。

但这些银两,能买什么好玉。

往常收兔儿爷们的钱,龟公都要昧个一两成,但这几个碎银,他要是再昧,良心就真痛了。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给邹以汀多塞了一两。

他派小厮在东西市逛了好几圈,才找到一家当铺,砍价买下一块质地一般的玉牌。

拿到玉牌后,邹以汀珍重地捧着回到船舱里,一下午就坐在逼仄的舱内,哪怕圣子出面了,他也没看。

他找来一些尖锐的器皿,闷头在玉上刻字。

他听说过,乾玟的小字是长颉。

《诗经》有云,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比翼双飞。

他刻了一个“颃”。

等他刻好,检查了许多遍,才珍而又珍得将其放进胸口的衣袋里。

船舱内,兔儿爷们突然热闹起来:“陛下真的来了!”

须臾,所有人都噤声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打开船舱小小的方窗,循着莲花舟望去。

那人如天降赤凤,周身的气焰仿佛扭曲了空气,燎开万丈灰尘般气势逼人。

所有人都吓得埋下头不敢看。

只有邹以汀,偷偷抬着头。

他目力极好,能看到乾玟一身玄金凤袍,头顶金冠琉羽,是他没见过的帝王模样,明明是那样金碧辉煌的穿着,却有一身似霜似雪的寒意。

若说方才还有人敢偷偷议论两句,如今真是大气都不敢出。

她是那样一个,华光万丈的美人,大美之下,默然无声。

初见时,她只有十二岁,那时候便昳丽难当,战场再见,黄沙漫天,她一杆红缨枪如同赤阳,划过璀璨霞光。

现如今,她已长成大人,是夕阳与红霞、星河与明月都难比的人物。

邹以汀却忽然觉得。

他被她的模样割伤了。

她让他愈发认清自己的卑贱。

像吞下了一颗酸麻又涩苦的、没熟的果子,一路苦涩到心里去。

陛下莅临,是百姓的荣幸,也是圣子的荣幸。

陛下让圣子平身。

圣子蓦然红着脸,斗胆从怀中拿出一方玉牌。

今年的圣子是丞相的独子,容颜绝佳,可谓才貌双全。

世人都知道,陛下宫中只有一位皇君,且皇君终日礼神,多年无所出,与陛下徒有君臣之称、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情。

这样的后宫,被多少双眼睛觊觎着。

更何况,陛下其人,虽性格暴戾,却是实打实的美貌。

那玉质地清润,一看便是佳品。

邹以汀只觉心弦绷到极紧,发出噶拉拉的声音。

看不见陛下的表情,却见陛下伸手接过了玉牌。

咔嚓。

邹以汀眼前一暗,只觉整个人无限的陷落,陷落,最终,他手里的玉,变成了一块普普通通的、萦聚着挥之不去的绝望的废石。

邹以汀:“龟公,我身体不适……我……下身突然流了很多血。”

在青楼,只有这个理由能请假,月事都不行。

龟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滚滚滚,怕不是染了什么病吧。”

邹以汀浑浑噩噩回到了青楼。

早春的晚风很冷,灌进纱窗里,像刀,一片一片割着他。

他把玉牌小心翼翼藏在枕头底下,就当他没有买过。

全留个念想。

她不过是他的客人,她来见他已经是他的荣幸。

他不过是服务于她。

他难道还以为,自己是将军吗。

她甚至……没碰他。

他竟妄想以这样的身份,送她一块玉牌。

泥沼拖着他,一步一步,把他拽入窒息的黑暗中。

他蹲下来,缩在床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寂静让心底的无助下冷雨一般,渐渐淹没了他残破的身躯。

嘭!

窗户忽然被踹开了。

寒冷的风呼啸着窜进来,激地他一颤。

“怎么不点灯。”

黑暗中,唯有月光与屋檐灯笼的莹莹弱光从窗外照进来,但一落在她身上,便鎏金一样,华美极了。

乾玟脱下沉重的凤袍。

那价值连城的、象征尊贵身份的凤袍,就这样被她随意甩到他的榻上。

乾玟今日一下朝,就被众臣哄出了皇宫。

呵,原来是在那护城河上等着她。

丞相也是活腻了,竟敢把儿子推到她面前,还大胆给她送玉牌。

百姓看着,她当然笑意盈盈接了过来,然后,轻声对那圣子说:“从现在起,这玉牌就是你的脑袋,但凡磕着碰着,缺了一个角,朕就来取你首级,如何?”

那圣子花容失色,甚至忘了回话。

乾玟一抬头,所有人都收回视线,不敢看她。

趁着这档口,她把玉牌扔在了地上:“让你娘休沐几天,叫她好好休息休息,尤其是,好好感受脑子还在脖子上的感觉。”

圣子颤抖着捧住玉牌,哆嗦着以头抢地:

“……谢陛下隆恩……”

事后,乾玟派黄鹂去龟公的船上,打算把邹以汀带过来,她都准备好了一应美食,还有丰盛的划船项目、还要与他放花灯。

谁知黄鹂说,邹以汀身体不好不在。

乾玟:“怎么不好。”

黄鹂艰难道:“龟公说他,下身出血。”

乾玟当即甩下所有人,趁着夜色用轻功闯进了南欢院。

堂堂皇帝,从窗户口就钻了进来。

“到底怎么了?”她也顾不上点灯,直接走过去,一把抓住邹以汀的手把他拉起来,“哪里不舒服。我最近托人给你送的药,你有在喝吗?有没有哪里痛?我让太医来……”

话说到一半,她住了嘴。

清透的月光从她背后穿来,点点落在他琥珀色的眼眸上。

他从来都不知道,他的眼睛,比所有的星空都好看。

而此刻,这双眼睛,却红红的,泛着凄然的泪光。

“没什么……陛下怎么来了。”

“没什么?”乾玟一把将他拉到身前。

从前,他还是将军的时候,尽管她一身武功与内力,也根本拉不动他。

那一年山壁上,她也是使劲了力气,才把二人拽上去。

但现在,她轻轻一拉,他就踉跄了。

瘦得皮包骨一样。

“把裤子脱了。”

龟公说他流血了,但又说他身子有异早已经断了月事,她得看看怎么回事。

邹以汀挣扎着退开:“陛下,这不和礼数。”

嘭!

乾玟一掌落在他的耳边,床栏随即裂开一道骇人的缺口。

“我在哪?你同我说礼数?”她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还是说……邹将军要我帮你脱?”

邹以汀几乎要崩溃。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极力反抗却拉不住她,终究细碎地呜咽出来:“我没有不舒服……我骗龟公的……我只是……不想在船上……”

乾玟手头一顿,放下了。

那条条腰带,就这样落在她的手心,只要她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无助。

电光火石间,乾玟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在船舱里,他全都看见了。

她手一抬,紧紧搂住他的腰。

温热的、脆弱的躯体,在她手里无声地颤抖着,颤到她心里去。

她放低声音,温柔问他:“我的玉牌呢,阿汀哥哥为我准备了对吗。”

那一瞬间,所有的弦都接二连三的绷断了。

邹以汀终于无措地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个孩子泣不成声。

他紧紧抓住她的衣领,放声哭着,却闷闷地摇头。

他那算什么玉牌。

算什么玉牌啊。

凭什么给她。

他用什么身份给她。

“邹以汀。”她喊他的名字,强硬地把他的头掰正,叫他与她对视。

“邹以汀,看着我。”

她纤细的手捧着他的脸,指腹一遍又一遍,耐心拭去他的泪。

“我接受你的玉牌。”

“我们回家好吗。”

“我在东郊,为你准备了一个府邸。”

“我们一起住在那……”

说及此,乾玟哽咽了一瞬,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吻住他颤抖的睫毛:“别哭,从今往后,我养着你,养你一辈子。”

……

……

一辈子,真的很短。

比她想象的还要短,生命的句号落下得那样猝不及防。

乾玟把玉牌送给邹以汀之后,驾马离去,没有回头。

她不希望他再还给她。

不管他接不接受,那块迟来的回礼,终究送到了他的手上。

一连半个月,她再也没有露面。

期间黄鹂打扰过她:“小姐……小小姐送来了一封信。”

是敬文的信。

乾玟撕开信封,细细读了一遍。

原来是问候她在渤国过得如何,有没有什么趣事,最后还捎上一句:皇姨,偶尔也要原谅自己,爱护好自己。

乾玟迟疑了一瞬,方把信丢进了烛火。

五月初,距离夏至还有二十几日,邹以汀终于完成了香囊。

他若命飞鹰送去,倒是苦了飞鹰。

思量再三,邹以汀决定亲自送。

他已经尽力,若世女不收他的香囊,他对陛下也好交代。

思及此,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锦盒里。

他翻开锦盒,里面躺着那块玉牌。

太过精致,他舍不得戴。

还有那块夕岚底色的锦绣。

质感温润。

他拿出准备好的十几个花样,最终选了一个茉莉花的。

飞鹰奇怪问:“公子,你不是绣完了吗,要重绣一个吗?”

邹以汀默默“嗯”了一声。

他得趁着自己还有手感,把这个香囊绣了。

也许送不出去,但……

他想要完成它。

当天下午,飞鹰打听到王知微在春花楼。

他回到傅府偏院的时候,邹以汀已经绣那茉莉花绣地眼眶发酸。

“公子,休息休息吧。”

他凑近一看,这香囊远比早前那个要绣的好。

但为什么是茉莉花呢。

须臾,绣完一瓣花瓣,邹以汀才放下它:“走吧。”

西市春花楼。

邹以汀踏进去时,一整栋楼都被冻住了似的。

好些人还好奇地扒拉着栏杆向外张望,嬉笑着窃窃私语。

“那是邹以汀?他来干什么?”

“该不会是来抓世女的吧?”

“不会吧,还没嫁进承平世女府,就摆起正君的架子了?”

“一山不容二虎,世女婚后的日子不好过咯~”

龟公早就得了乾玟的授意:“若是有朝一日,邹以汀来春花楼找王知微,接待就是。”

龟公当时只当玩笑话来听,谁知当真有今日!

他擦擦汗迎了上去,心里告爷爷告奶奶希望他别砸了他的店:“邹,邹大人。”

“世女在何处。”

虽然大家见到邹以汀避之不及,但挡不住八卦的心,许多客人们都偷偷朝这处看。

龟公指指楼顶:“在,在顶楼隔间。”

“多谢。”

邹以汀冷着脸上去了。

期间一路往上,周围男女没一个穿戴整齐的,腰带都半挂着,他心念一转,忽问龟公:“王小姐,也是这里的常客吗。”

龟公:“自然,王小姐和世女大人一样,最喜欢点咱们这儿的头牌玉郎。”

邹以汀:……

彼时王知微听了消息,大骂起来:“该死的,他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正君了吧?”

玉郎被他搂着,好奇地朝门口观望。

不一会儿,龟公拎进来一个身形颀长,一身青袍的男子。

只一眼,玉郎便心头一震。

其实抛开所有的偏见,就他看来,这位传说中的邹将军……长得十分特别。他气势冷峻,高挑如松,步伐稳健,边疆将领该有的正气与魄力均稍稍内敛着,更多的,是月下青竹般的冷寂。

他眉眼锋利,脸部线条却柔顺,分明是特别的样貌,有别于大众审美,却不至于难看。

玉郎忽然想到,这位大人,好像已经二十七了。

京中过了二十还没出嫁的男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别提……这样的人,放眼整个大洲,估计就这一个。

玉郎的眼眸忽然睁大。

王小姐……该不会……

当着所有人的面,邹以汀走上前:“陛下要我绣的香囊,我绣好了。”

王知微:哈?

邹以汀把香囊递给她。

王知微看都没看,只冷笑着接过:“来来来,大家来看看邹大人绣的香囊!”

哪怕再混不吝的人,也不会把未婚夫的香囊随便丢给别人看,但王知微就是干了。

玉郎想说不要这样,但话还没出口,那香囊就被几个富家小姐积极“传阅”了。

大家嫌弃香囊的味道,还用筷子夹着看。

“什么味儿啊,该不会是背地里偷偷塞了自己的香吧。”

众人哄笑。

王知微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泡在青楼和馆子里,要么就是窝在外室处,身边永远都跟着一群狐朋狗友,这样的侮辱是迟早的,也是邹以汀意料之内的。

邹以汀面色平淡等她们笑完。

“这绣的什么,烂死了。”

“天哪这是个男人绣的吗。”

玉郎不自觉害怕地吞咽了一下:若是被王小姐知道……

死亡的恐惧战胜了一切,他弱弱开口:“世女殿下,不要玩这个了,我们快把他赶走吧。”

王知微不听,猛地推开玉郎,招呼两个婢女:“你们,仿照这个,找人绣两个大的,挂在大厅里,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邹大人的手艺有多烂。”

“哈哈哈哈,好,世女好主意!”

王知微:“你们说,这样的香囊,有女人会收吗?”

“没有,不可能!”

“男人都不收。”

王知微:“所以本世女不收,是不是情有可原?”

“是是是,世女说得对。”

“搁我我也不收!”

说罢,王知微一把将香囊扔出了窗外。

空气静了一瞬。

玉郎瞪大眼睛,无措地望向邹以汀。

邹以汀皱起眉头,反身走了。

走之前,他冷冷道:“无论世女愿不愿意,陛下赐婚板上钉钉,夫妻一体,往后他人提到世女,便是提到我,提到我,也是提到世女。

世女何必这样自毁名誉。”

王知微:“你——”

邹以汀不想听王知微后面骂了什么,面无表情离开春花楼。

这香囊无论什么时候送出去,王知微都会拿出来让所有人都笑话他,让大家说出“这个世上没有女人会收这个香囊”的话,给她一个台阶,到时候陛下问起来,她也有个缓冲。

意料之中罢了。

只是……

春花楼外,那条青石板街。

邹以汀停下了脚步。

夕阳西下,黄橙橙的余晖照在那被扔下来的赤红香囊上。本就不好看的绢布上多了许多污渍。

他承认他这个香囊绣得很丑……

但他的绣工,竟然差到这个地步吗。

差到让所有人都笑话的地步吗。

邹以汀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街对面走来一个人。

那人踏着余晖与晚霞,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像是幻觉一样。

邹以汀心跳加快,下意识想藏起香囊。

她却快他一步捡了起来。

“这什么东西?”

歪歪扭扭的两只鸟,中途好像还换了黄线,最后变得像两只尖叫鸡。

乾玟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但她的笑,仿佛与别人的不同。

毕竟瞥开奇怪的配色,绣的其实挺好。

邹以汀冷下脸,沉声:“我绣的鸳鸯戏水。”

“哦,”她盯着他的脸,柔声道,“绣了这么久,眼睛都红了,还把手指都绣得全是针眼。”

邹以汀一怔,眨了眨眼,有些无措地把满是针眼的手背在身后。

他忽然想解释了。

那么多人嘲笑他,他都无所谓。

但在她面前,他忽然想要解释。

他可以绣得更好的。

可还没等他说话,乾玟吹吹香囊上的灰,果断往自己怀里捂:“我的了。”

轰隆。

像是天空中倒下了一罐蜜,把他心里的空缺都填满了。

但邹以汀很快意识到,那是一个用来练手的香囊。

而且是送给王知微的香囊,甚至不是绣给她的。

他……

他可以给她更好的。

邹以汀红着耳根要抢:“不行,这是我绣给世女的,还请王小姐还给我。”

乾玟偏不给她,向后退了数步。

二人动作都很快,准头也很好,抢个香囊,都像是过招。

眨眼间,她退到了墙根,无处可退,只把香囊藏到背后。

邹以汀顺势去拿,却忽然惊觉,自己离她太近了。

近到,他的呼吸都扫在了她的肩膀上,只要微微偏过头,鼻尖就会蹭到她的面颊。

“那好,我不抢她的。”

她明媚地笑了,忽然指指白皙的脸,蛊惑般道,

“将军亲我一口,我就还给她。”

第33章 恭祝邹将军与世女,良缘……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得那么直白,叫他无所适从。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也在戏弄他吗?

邹以汀不知道,他退了两步,直直立在巷子中央。

夕阳烫金的余晖洒在她骤然清冷的面上,认真地叫他发慌。

倏然,她又笑了,把香囊装进了自己的袖袋里:“将军不亲,那我就拿走了。”

“王小姐……”他哑声唤她。

她却不回头,执意要把那香囊带走似的。

到街尽头,她倏然回过身来:“将军,有可能悔婚吗?”

恍若一阵狂风,朝他吹过,却留下春日烂漫的花香。

邹以汀走到如今,早就深刻明白,世间许多看似美好的东西,都有着虚伪的假象。而他,连假象都很少拥有。

有千万条理由说服他,告诉他,都是他的错觉,都是阴谋,都是算计。

可那个被所有人嫌弃的香囊。

却被她拿走了。

他仍然找不到一条理由说服自己,王文可能,也许,是真的……心悦于他。

但有一件事,不需要找理由。

他对王小姐,

动心了。

邹以汀回到傅府,捧着那尚未完成的香囊,看了一夜,然后拿起绣针,一针一线,悉心绣着。

飞鹰不敢打扰他,只觉得这样的公子,他从没见过,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也不敢问,只能默默为他沏茶、剪烛。

一壶茶冷了,又砌一壶,邹以汀熬了一个又一个天明。

第三日,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院子的时候。

邹以汀忽然道:“飞鹰。”

飞鹰一个支棱:“公子?”

“给宫里送封信,我要见六殿下。”

皇宫,普宁宫。

王景秋刚向母皇请过安,回普宁宫后,尚未来得及净手,紫林便端来一封信:“殿下,是邹大人给您的。”

“这么着急……”他打开那封信,越看眉目锁地越厉害。

紫林小声试探:“殿下?”

王景秋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扶额摇头:“紫林,我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收拾收拾,出宫。”

紫林诧异极了:“可邹将军应是最能摆正自己身份的人,他怎么会……”

“把那些关于王文的调查都拿出来。”

“可是殿下,若是透出口风,陛下那边……”

“鹤洲嘴巴很紧,不会告诉别人的。”

王景秋将信扔进香炉:“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我不能看着他往里跳。”

因邹以汀得知早茗春也是王文的产业,这次会面,他安排在西市一家酒楼。

这家酒楼从背后的东家,到台前的掌柜,邹以汀都派暗桩调查过,与王文毫无干系,是周国的商人。

就连今日出门,他都做足了伪装。

屏退飞鹰,邹以汀只一个人坐在包间内,等着王景秋。

王景秋是当今六皇子,字子贞。

她的同胞姐姐是五皇女,五皇女早夭后,王景秋的父君就自杀去世了,王景秋从小双腿就患了病症,终身只能坐轮椅,又因为孤身一人,便被天政帝安排到吴淑君的普宁宫中养大。

碍于他的生理缺陷,他自愿辅佐玄阴阁阁主,不再出嫁。这么多年,也从未离开过皇宫。

他与邹以汀从小便相识。

落雁案发前,邹以汀还是邹家公子的时候,经常进皇宫。

他偶然发现六殿下因为残疾,被其他殿下排挤得厉害,于是他每次进宫,都想方设法买些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给六殿下。

久而久之,他与王景秋的关系胜过了所有人。

七岁那年,在普宁宫的院子里,他们偷偷结拜成异姓兄弟。

落雁案发前,王景秋身份尴尬,他们便私下来往。

落雁案发后,邹以汀身份更尴尬,他们来往便愈发私密。

若说这世上,对现在的邹以汀来说,谁最值得信任,就是王景秋。

“鹤洲。”

王景秋被紫林推着进入屋内。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若看见了当初在军营里坐在轮椅上的王文。

他咽下苦涩,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子贞兄,我有一事相求。”

王景秋抬手,示意他先不要说。

他让紫林也退下。

紫林退下前,把包间的门窗都关上,确认无人探听,这才离开。

“鹤洲,这么多年,除了落雁案,你没有求过我……这一次……是因为王文吗。”

邹以汀默认了。

“你想悔婚,想让我帮你想法子。鹤洲,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人们总要放弃其中一个,或是付出巨大的代价,可是……你现在努力挣得的这些,你都不能失去,你赌不起。

十几岁的时候,也许你是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你就是真的追求这世间公道与正义,现在你发现你还有别的想要的,但是谁又能保证自己所求是真的发自内心所需……

时至今日,不是你想要个公道,而是你必须要这个公道,你不可能放弃它,它已经成为你的全部意义。

没有两全之策,想要平反,你只能放弃王文,否则母皇一怒之下给你降罪,你连敲鼓的机会都没有。”

邹以汀固执道:“定有两全之策,我查过,王知微最近想要为一位青楼男子赎身,若我设计将此事闹大,怀王定会教训王知微。时间赶巧的话,可以推迟婚约,到时再从长计议……”

“没有两全之策。”王景秋厉声打断他。

邹以汀怔愣地看过来。

“有一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王景秋欲言又止,将一个看似朴素的玄木盒子递给他,“我其实很早就调查过王文。

她根本不是皇商,她是陛下的人。”

邹以汀眼眸一颤:“什么意思。”

“王文表面是皇商,其实是陛下安插在所有派系中扯住绳子的中间人,无论朝堂上的哪一方势力,她都需要用不同的方式接近。

对四皇女,她是故作嫌弃,引诱上钩,对二皇女,她是与王知微成为知己,对三皇女,她接手了李氏罪犯的中介费,对大皇女,她接手了镇潮军的装备供应。

这一切的一切,没有母皇从中保驾护航,她不可能只手遮天。

母皇这几年,对谁都不信任,她培养了自己的人。

这个人就是王文。

你认识她,你该知道她有怎样的城府,但鹤洲,她远比你想象的还要计深虑远。

对政治,她以金钱渗透,对金钱,她用政治好处诱惑陈家,否则陈家家主当初为何要为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撑腰?

因为王文许诺了陈家更重要的利益交换。”

王景秋的话,如同一盆冬日的雪水,浇在邹以汀头上,如坠冻海。

他叹了口气,继道:“鹤洲,你醒醒,你代表的是旧臣势力,你在陛下心中是愧疚,是一块心病,自然有一定的分量,王文对你也会有态度。

她善于拿捏别人的弱点,你最缺的是什么?是感情。

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已经利用感情拿捏住你了。”

“鹤洲,算我求你。摆好自己的位置,不要自寻死路,对你来说,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你悔婚,你就是罪人,你对王文而言,便毫无价值,陛下心病一除,她身为陛下的人,就没有理由、也没必要再接近你。

你认为,陛下会允许你那样一个罪人身份,与她的心腹勾勾搭搭吗?

那母皇这多年的培养,岂不付诸东流,母皇这么多年的秘密,不都倒在你的面前?到时候别说你,就连王文都会被牵连。”

他把盒子往邹以汀面前一推。

“这些都是证据。

西街有个不起眼的米店,是王氏的,王文每月十日都会在米店与秋槿嬷嬷见面,如果你对自己的武功够自信,你就去看看。”

屋内门窗均关着,闷闷的,王景秋却觉得有些潮湿。

好像患得患失了多日的阴天,终于下了一场闷热的雨。

“不用了。”邹以汀道,“我就不去看了。”

子贞没有理由欺骗他。

邹以汀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证据也都是真的。

他其实一开始就察觉到,王文接近他有目的,他认了。

这些,他都认了。

动心是他的错,既如此,他就该接受惩罚。

接受得不到的惩罚。

他有一种直觉,只要找到王文,亲口问她,她会对他说实话,根本不需要他去跟踪探查。

是他明知故犯。

是他明知不该,还妄图春华,最终自食恶果。

他更不应该再牵连其他人。

子贞说得对,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鹤洲……”王景秋垂下眸子,轻轻握住他的手,“若你当真如此抗拒这场婚事,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找到机会劝母皇,让你与王知微合离。”

但邹以汀很清楚,陛下在一日,他就不可能与王知微合离。

“是我冲动了。”他看似冷静地站起来,同王景秋又深深行了一礼。

“鹤洲?鹤洲……”

邹以汀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傅府的。

分明春日晴好,屋檐边还停了几只梳羽的翠鸟。

屋内却闷得很。

邹以汀背对着门窗,久久地坐着。

把自己,把整个世界都缩藏进这小小的院落。

叱咤千万里沙场的将军,弃了长剑,继续低头绣起那方小小的锦绣香囊,在那一眼到头的、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有限地挥舞着纤细的小针。

却怎么也打不赢这场仗。

绣着绣着,邹以汀忽然眼眶酸涩起来。

若他悔婚。

陛下定大怒,邹家一辈子不可能平反。

若他悔婚。

会被怀王降罪,一个名头打下,还可能牵连河东军。

若他悔婚。

王文也会受到牵连,甚至可能会怨恨自己。

邹以汀觉得自己没救了。

因为他竟一点也不在意,乾玟是带着目的接近他,戏耍他。

只是即便是虚假的温热。

上天也在告诉他,他不配拥有。

把那些稍显蹩脚的针脚,细心地一一藏好。

邹以汀蓦地发现香囊的一角有些湿润。

啊,原来是他哭了。

坚强了十几年,邹以汀都要忘了,眼泪落下来的感觉。

那些羡慕、伤心、自卑,统统杂糅成冲进鼻腔和眼眶的酸涩,化成一滴滴泪,砸进锦绣里。

好在,这香囊送不出去了。

……

翌日,秋槿嬷嬷忽然带着圣旨来到傅家。

傅家众人均一阵恍惚,待秋槿嬷嬷念完才反应过来:婚期提前了。

原本邹以汀和王知微的婚期定在夏至日,即五月二十六日。

如今提前到五月十五日。

就在后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慌乱起来。

邹以汀却恍若未闻,只默默接下圣旨:“臣,遵旨。”

“什么?”乾玟也是一头雾水,“提前了?”

黄鹂也疑惑呢:“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就下旨了。”

哪有什么突然,政治场上,全是算计许久的阴谋。

乾玟的眸光瞬间阴冷下来:“邹将军这几日见过什么人?”

黄鹂想了想:“有一次她们跟丢了,好像是去了西市,但也没去多久,后来死士说,邹将军去一个周国茶楼喝了几杯茶。”

乾玟:“和谁。”

黄鹂:“据说是六殿下。”

乾玟沉默了几息,忽然笑了。

“看来,渤国的皇室也不都是废物,是我大意了,怎么没把六殿下也织到中心来。

你看,再怎么深藏不漏的人,急了都会露出尾巴。”

黄鹂深思着乾玟这句话。

跳动的烛火摇曳着,在墙上舞出鬼魅一般的影子。

乾玟捏了捏眉心,仰头坐在躺椅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须臾,她道:“你去傅府的偏院,就说,我约邹将军见面。”

黄鹂:“是。”

“等等……”乾玟又叫住了她,“你别去了。”

黄鹂:?

因为圣旨下得突然,傅府与承平世女府都忙碌起来。

婚服被加急送进了傅府。

傅云疏就算再看不起邹以汀,也得给陛下的面子,好好操办这场婚礼。

原本冷清无人的小院,因为婚事而繁杂热闹起来。

那婚服显然不太合身,但已经没有时间改了,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大宫人只说:“邹大人就将就着穿吧。”

偏院太小,放不下这些宫里来的东西,傅府只好又辟了个院落来放。

邹以汀为自己准备的嫁妆不算多,但他擅长规划,多年积蓄都买了一些能冲场面的大物件,搬出去总算不是特别丢人。

忙了一整天,半夜终于清净了。

他把绣好的香囊放到盒子里,和那块玉牌放在一起。

奶油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屋内的喜服上。

邹以汀兀自走到婚服旁,细细摩挲着这件红袍。

啪哒!

一个小石子落到窗棂边,又弹了进来。

邹以汀锁眉走到院中。

年轻的姑娘坐在他院子的围墙上,乘着清朗的夜空对他笑。

那围墙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看了很久。

乾玟被他忽然这么直率地盯着,耳根竟攀上些热意,可还没张口,他忽然问:“你是陛下的人?”

乾玟:……

这确实是她的一层身份,不做那王元凤的人,怎么在整个渤国织网。

“是。”她果断答道。

果然……

邹以汀垂下眸子。

二人无话。

邹以汀话在喉咙口滚了一圈,最终道:“你不用再接近我了,我嫁给世女以后,陛下的心病也就除了。

婚事不可废,你也不必再替世女试探我。大皇女那里……”

乾玟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仿佛要把他所有关于她身份的猜测,一股脑说出来似的。

从各个层面,轻易地找出千百条理由推开她。

乾玟的笑也凉了大半。

她不能直接掳走他,主系统的存在,真是上天为了磋磨她设计的最烂的产物。

她打断他:“若我说,我不想你嫁呢。

我待将军是真心,将军会为我悔婚吗。”

话音一落,院子里又是一阵寂静。

静得有些凉。

须臾,邹以汀道:“不会。”

乾玟心头咯噔一声。

哦。

不会。

她在心里一笔一划,消化着这两个字。

不会。

邹以汀抬起琥珀的双眸,坚定又疏冷道:“自今日起,我对王小姐不会有任何心思。”

乾玟睨着他,眼睫狠狠一颤。

“我想嫁给世女。”

“无论如何,妻为夫纲。”

“从此,我心里只会有世女,只有世女,是我的妻主。”

“这几个月,承蒙王小姐厚待。”

“王小姐请回吧,也不必再来了。”

几句话,像从十万八千里砸下来一样,砸穿了乾玟的心。

这就送客了?

乾玟忽然笑了。

她抬手扶住额头,肆意地笑了。

“好。

好。

好。”

泠泠月光下,一声声“好”仿佛撕开了所有温柔的伪装。

乾玟微微抬起头,冷冽的目光如同尖锐的银针,一寸寸扎进他的血肉。

“那王某就恭祝邹将军与世女,

良缘美满,

百年好合。”

第34章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

“你听说了吗,那个什么文小姐好像要赎玉郎。”

“真的假的啊,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特别有钱的文小姐吗?”

“赎那个帮我扫房间的玉郎?”

南欢院的头牌花名棠卿,长了一副女人们都喜欢的柔美样貌,若是女装甚至都瞧不出是个男子,他是整个南欢院的摇钱树,龟公见了都要笑。

在南欢院,只要他想要的,龟公都允,见过他的客人,几乎都会成为他的回头客,在这方小天地里,他没有什么不衬意的。

唯有一件不衬意,是他看上了文小姐。

文小姐第一次出现在南欢院的时候,他就瞧上了,更是向所有人夸下海口:“这位小姐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否则我要你们好看。”

谁能想到,被一个无名的玉郎截胡了。

棠卿都气笑了:玉郎是谁?不是那个扫卫生的下人吗?下人也能迎客?

从前,他要对玉郎怎么样,没人敢说他。

但自从文小姐来了,玉郎就有了自己的屋子,还有了进项。

不仅如此,龟公也不让他扫洒了,更不让棠卿指使他。

凭什么?

那文小姐是瞎的吗,放那么多漂亮兔儿爷不要,要这么个东西。

他心想,一定是文小姐没见过他。

“听说,文小姐要赎你?”那天,棠卿在廊上拦下玉郎,笑道,“你接触过的女人太少了,千万别高兴的太早,但凡没离开南欢院,都会有变数。

女人的承诺都是假的,承诺着承诺着,就反悔了,就不做数了。”

“听说今晚文小姐还会来,就让我给你上一课吧。”他轻蔑地打量邹以汀,“今夜,我就在隔壁,看看文小姐会进谁的屋子。”

邹以汀不理会他,关上了房门。

甘露节过后,乾玟每半月就来一次。

他知道她日常政务繁多,能抽空过来已是不易。

上次她说:“我差人把东郊的宅子修整了,等弄好我就带你过去。”

邹以汀听着,嘴上“嗯”了一声,默默为她夹了些菜。

乾玟只笑意盈盈托腮望着他。

其实他心底一直暗暗期待着。

按照以往的规律,乾玟今天会来的。

邹以汀之前在军中时,也会下厨,便征得龟公同意进厨房的灶台,准备亲手为她做一桌菜。

龟公说菜品的钱就从他的工钱里扣,他欣然同意了。

他先准备了一锅酒蒸鸡,用童子鸡斩块,驾糯米酒、芦笋,竹笼蒸两刻钟。又弄了一碟金银豆腐,豆腐挖瓤填肉末,半煎半蒸出焦香的脆底。还顺带烹了一锅莼菜鱼圆汤。

临近晚膳的时间,他卷起袖子,又炒了一盘虾仁假鳖,用虾仁裹蛋清滑炒,配冬瓜雕出“鳖裙”。

邹以汀忙了一下午,忙得一身密汗,龟公偶然路过,不禁靠在门口“啧啧”看:“真是稀奇。”

他想为她做点什么,哪怕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付出。

邹以汀准备好后,洗漱一番,坐在屋里等乾玟来。

月亮缓缓爬上了天空,越爬越高。

蜡烛换了一根又一根。

今日,她本应来的。

却没来。

邹以汀不禁站到窗户边,他明明看见她身边常带的那几个护卫进了南欢院的门,却没见到她本人。

他看漏了?

邹以汀等啊等,等到菜凉透了。

终究是没等到乾玟。

这是她第一次食言。

他心头涌上一层不安。

但也许,她只是忙碌呢。

棠卿的话萦绕在他的耳侧,久久不能消散。

原本他不在意的,但有些言语就像是一根极细的刺,初扎进去时蚊子叮似的,没什么感觉,可一旦不小心碰到那处,便隐隐地、钻心地疼。

南欢院夜里什么声音都有。

邹以汀原本都习惯了。

只是今日,隔壁响声十分大。

棠卿的喊声娇地很,仿佛要让整个南欢院的人都听到。

像在炫耀。

在一声声靡靡之音中,邹以汀吃完了晚饭,将多余的菜全都扔了。

当夜,邹以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翌日午后,棠卿从隔壁屋子出来,冲邹以汀得意笑道:“怎么,昨夜文小姐没来?”

他故意走到他身边,低声在邹以汀耳边说:“我知道她去哪了,她在我屋里。”

邹以汀不信的。

只是……

这天,他又失眠了。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那些声音,还有棠卿的那些话。

她为何没来。

为何不找人同他说一声。

邹以汀忽然发现,他联系不到她。

如果她不想联系他,他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

闷热与潮湿再一次填满了整个房间。

忽然间,窗户响了一下。

不一会儿,熟悉的茉莉香飘了过来。

邹以汀蓦然起身。

黑暗中,有人疲惫地走过来,一把搂住他。

她把脸埋在他的鬓发边,轻轻嗅他的气味,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的怀里:“怎么没睡。”

邹以汀僵硬了好久,方抬起手,轻轻搂住她的肩。

在沉默中越搂越紧。

真的触碰到她的那一瞬,所有的怀疑、焦虑、不安,都化为一阵风,轻飘飘飞走了。

他紧紧拥住她,也把脸埋在她的耳侧,她细细密密的青丝里。

“抱歉,有些事商议了很久,才处理完,我听下人说,你昨天准备了菜。”

邹以汀摇摇头,不说一句话。

“生气了?”

邹以汀想说没有。

他凭什么生气?

却听她忽然笑了一下:“你不敢生气,因为我是皇帝?还是说,我是客人,你不该对客人生气?”

邹以汀沙哑道:“没……”

“那我言而无信,你为何不生气。”她忽然蹲下身,把他抱到床上,顺势而上钻进他的怀里。

她柔软的唇紧贴住他的耳根,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滑,吐露出缱绻温热的气息,“邹以汀,你可以对我生气的。

你可以冲我发火,也可以对我大喊大叫。

邹以汀,我是你什么人?

我不是敌军,也不是你的假妹妹。”

她的吻,又慢慢向上,落在他颤抖的唇边,温柔地,轻轻咬住他的唇瓣。

像第一次拿到糖葫芦的孩子,一点一点、珍惜地、不舍地品尝。

品尝他的颤抖,他的自卑,他的患得患失。

还有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主动。

她全盘接受。

最终不再吊他,深深咬住他的舌尖,一寸一寸,掠夺本该属于她的一切。

她的阿汀,怎么嫁过一次人,还如此没有经验,叫她控制不住想欺负他。

邹以汀被吻得呼吸都失了章法,紧紧攥住她的衣襟。

那张木然的、冷淡的脸,在今日的月色下迷失了过往的一切,深陷进她的温柔乡中,十分动人。

乾玟不想等了。

她纠缠着他,像个千年的水鬼,再也不想放开他,裹挟着他落水。

“阿汀,我都准备好了,今晚就走吧。

我赎你,我们回家。”

……

回家。

她以为那会成为他的家。

那套宅院,她到现在还拥有着,只是几天前,送给了王知微。

乾玟坐在窗棂上,脚下全是酒壶,完整的,破碎的,一地都是。

她不记得自己坐在这里多久了,好像有一段时间了。

是不是明天他们就成婚了。

月明星稀,明日会是个大晴天,是个吉日,宜成婚。

只是这样清明的月光,这样温柔的灯火,却将她的面容照得愈发冰冷,渗出彻骨的寒意。

也许是感受到她汹涌的杀意,元帅躲在院子里呜呜两声,都不敢出来晃她的眼了。

“黄鹂,我很累了。”她突然说,“眼下这出戏,我演累了,我们换一出如何,换一出本色出演。”

“小姐?”黄鹂恭敬立在一边,只觉整个院子气压无限地降低降低,不由指尖发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姐。

乾玟不理会她,自顾自歪着头,瞧那院中点点萤火:“你们都还活着,就很好。

黄鹂,你姐姐在宫中很好,你在我身边,也很好,当初你死在我面前,我没能救你,甚至连你的尸首都攒不全。”

黄鹂扑通跪下:“小姐,您……您醉了。黄鹂好好的在您身边,不曾……死过。”

她吓得抖如筛糠,背脊生凉,好像下一秒乾玟就能真的让她去死似的。

“你姐姐黄莺一夜白了发,后来用了你的名字……代替你活在世上。”乾玟继续自言自语,“四皇姐病重,我救不了,但她这次安详死在了宫里,也算死而无怨。

父君也被我送出宫去,寻了自己喜欢的群山峻岭安享晚年,不似上辈子一样,被人塞进蒸笼。

敬文又仁爱懂事,成熟稳重。

至于高皇君,他的爱人四肢健全,她的命我也保住了,她们长相厮守,辅佐敬文。

你说我还能有什么遗憾,我不应该满足吗……”

“小姐,你别吓黄鹂……”黄鹂吓得磕了好几个头。

乾玟这些话,在她听来如同遗言似的,吓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什么高皇君,高家公子不是已经与青梅定亲了吗?哪里来皇君?

她不敢问,却直觉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变了。

“我以前很懂事,”乾玟把最后一杯酒往地上一洒,像在祭奠什么,“现代教育告诉我要心怀正义,公道自在人心,人在做天在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正义永不缺席?”

说到这儿,她噗嗤笑了:“但大家,都死了,收尸都难。

那些排位,铺满了整个长明堂,每一年香烟袅袅,祭拜一轮,要花整整两个时辰。

后来我懂了,无论在哪,有皇权,有阶级,就是吃人的社会,在吃人的地方,人想要什么,就得去抢,哪怕不择手段。”

她丢下琉璃酒杯,慵懒地站起。

黄鹂只觉得,小姐忽然间变得十分瘦长,高大,如一棵细长的松木。这棵树因为风吹日晒、爆裂天气的摧残,变得歪歪扭扭。但它依旧长成了一棵高瘦的树,也许枝叶过于蛮横,却为无数人遮蔽了烈阳,投下一片绿荫。

乾玟勾手,随意扯下一套外袍披上。

耐心的驯化行不通,那就用强硬的。

她有的是手段。

“走,去东郊。”

凄冷的月光落在层层叠叠的瓦砾上,明明是春末的、生命最盎然的时节,却像镀上一层银霜,阴森地叫人喘不上气。

东郊的宅院,是乾玟“自愿送给”王知微的。

年轻的世女自以为自己“威逼利诱”,在乾玟耳边叨叨了数日,才哄骗得来。

其实一切早有准备。

门口打盹的丫鬟枕流起先听到马蹄声,警惕地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原是王小姐。

“王小姐怎么来了,世女正在里头……”

话没说完,一痕银针稳稳扎进了她的头颅。

暗器无痕,唯有额间沁出一点血珠。

枕流瞪大眼睛,只觉视野被血红染遍,直直倒地。

隐秘的气体在院内散开。

扑通扑通,接二连三的,守卫的护卫们纷纷晕倒。

乾玟面无表情,只是轻轻拢了拢外裳:“叫她们收拾干净。”

黄鹂:“是。”

院内,华廊上张点着奢华的名家手绘纸灯。

主卧的厅内,王知微正蒙着眼,和玉郎玩你逃我追的游戏,若玉郎被她抓到一下,玉郎就要多脱一件衣服。

完全不在乎明日是她的大婚之日。

二人玩累了,王知微就躺在玉郎的身侧,紧紧楼住他,蒙着眼睛摸索:“哎,这宅院还是朴素了些,那王文也真是小气,区区商人,好几次甩我脸子,要不是看在她有钱,我才不给她好脸色,早找人将她收拾一顿。”

玉郎笑着给她喂酒:“正是,世女殿下的话,谁敢不听。”

“明晚,我就将你和杏郎带进洞房,叫那邹以汀,看我们三人欢好哈哈哈哈!”

玉郎面上笑着,实则微不可察地瘪瘪嘴。

他放下酒,目光忽而一顿。

那女子仅着白色中衣,外面虚虚套了一件雪青外袍,发髻松松挽着,就这样懒散地走了进来。

玉郎没见过这样的王小姐,只觉心头咯噔一声。

她冷漠的眼神冲他一瞥,示意他退下。

玉郎乖巧退到一边。

王知微疑惑地“嗯?”了一声,她掀开遮盖双眼的布条,便见乾玟立在厅中,冷冷看着她。

她心下忽然一紧,又忙哈哈笑道:“阿文,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来了。不对吧,这院子不是送给我了,你这样过来,是不是不太合适?

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倒是有一件。”乾玟那双锐利的丹凤眼微微觑起,不笑的时候,竟带了几分阴戾,言辞中还有一丝冷意嘲讽。

王知微心里再次一紧,仿若被无形的手攥住,窒息的狂风,即将过境。她只在皇奶奶面前,感受过这样的气势。

她急急道:“我今日不想见人,你知道的,明儿我就要成婚了,看在你我朋友一场的份上,我饶你擅闯的罪——”

话没说完,王知微只觉喉头一紧。

一股巨大的力毫不迟疑地扼住她的命脉。

玉郎忙捂住眼睛,颤抖的别过脸,胸腔剧烈地呼吸着。

“你……你竟敢……”王知微剧烈挣扎着,喉咙传来的刺痛,与即将被捏爆的惊恐从双眸里争先恐后地迸发出来,倒映出乾玟阴寒的面容。

这张脸堪称惑人心智,却在此刻叫人心生无穷的惧意,像是索命的判官。

王知微被乾玟轻而易举地拎起来。

她像只小鸡仔,不断挥舞着四肢想要挣脱开,却不能撼动那只手分毫。

乾玟紧紧掐住她,却又不将她掐死,仿佛要把她在这屋内说过的每一句大话的时间,都拉长十倍似的。

不让她立刻死去,又让她痛苦万分,叫她生不如死。

“救命……救命……”

“我错了……我错了……王文……你放了我……咳咳……咳咳……”

“世女殿下,我可没同意你说遗言。”

咔擦一声。

玉郎颤抖得望着地上被生生折断的影子,用力捂住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新鲜的血蔓延过来,他慌乱地往后退,直退到门边,强忍着没有呕出来。

而乾玟,像是随手杀了一只鸡,只是甩甩手,然后掏出一方帕子,把手上残留的组织,慢条斯理地,一点一点擦干净。

血腥气很快弥散开来,黄鹂拎着两桶油进来,熟练地往房屋的四处倒。

那人转过身,看都没看他一眼:“走了。”

玉郎捂住嘴,踉跄着跟随她出了门。

黄鹂浇好油,吹燃一柄火折子,朝厅内一丢。

火势霎那间蔓延开来,直冲云霄。

如恶龙一般的火舌撕开了黑洞洞的夜幕,在夜空中狂舞。

腾腾热气将屋檐与天空都扭曲了。

吞噬一切的火光中,黄鹂抖落开一件王知微的外袍,为乾玟披上。

乾玟转过身,冲玉郎勾唇:“你知道该怎么做。”

玉郎颤抖着跪下,以头抢地:“今夜,玉郎与世女在院中嬉戏,不小心推倒了烛火……幸而……世女与我都不曾受伤。”

他抬起头,颤声道:“玉郎,恭送世女殿下。”

第35章 邹以汀,吻我

寅时,万籁俱寂。

东郊一处宅院发生火灾之事,没走漏多少风声。那宅院是某个贵人在外养外室用的,又起火在深夜,目击者极少,封口封地极快。

晕倒的护卫们醒来时,便见世女殿下的贴身丫鬟枕流正立在宅院门口,冷脸道:“还不快起来,回府了,若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护卫们纷纷惊起。

那世女刚从春花楼里赎来的玉郎,此刻正捻着帕子立在门外,挥手依依不舍地告别。

马车内,乾玟抿了一口茶。

寅时二刻。

邹以汀未眠。

宫中与怀王府、承平世女府派来的仆人们七七八八窝在狭小的院子里,忙得焦头烂额。

好些装扮的物件到处堆放着,原本就狭小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无处下脚。

好几个小厮都私下里抱怨:“怎么这么小,我都没地方落脚。”

“天呐,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这进了世女府的门,谁拿他当主子。”

邹以汀沉默不语。

今日,应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他有在努力期待,努力高兴。

甚至亲自帮手,忙了好一会儿,哪怕仆人私底下说他这样很掉价。

飞鹰忙得像个陀螺:“这婚服不合身啊,腰太大,肩又窄了。”

宫里来的嬷嬷与宫人反手就用针将腰线草草缝了两下:“好了好了。”

飞鹰很不满意,但又不敢说。

几个小厮围着邹以汀打扮。

邹以汀只道:“不用太浓艳,随意就好。”

这……

大婚的事儿,怎么能随意呢。

谁家公子大婚不化得极艳丽。

一个宫人叹了口气:“好,听邹大人的。”

同为男子,不免有人颇为同情邹以汀。

世女是什么人物,外头养了数不清的外室不说,活着的也没多少,时不时就玩死一两个,今天还口口声声情啊爱啊的,明天一个不称意就打骂,更有甚者直接发卖去更见不得光的地方。

这邹大人嫁过去,当真是受苦的。

那宫人依言想了想:“我为邹大人薄薄施一层粉,再想法子盖一盖大人眉尾的伤疤,可好。”

邹以汀点点头:“好。”

飞鹰帮邹以汀收拾最后的行礼,那个被放在邹以汀枕边的精致盒子,是邹以汀说一定要带到世女府的。

他小心翼翼把盒子装起来,不经意嗅到浓浓的松香,还有淡淡的、特殊的茉莉香。

飞鹰脑子里顿时闪过强烈的既视感。

在哪里闻过这个茉莉香呢……

傅府即便不情愿,算不上用心,但也把婚礼操办得面子上过得去。

大红装饰挂满屋檐翘脚,徒有画面上的喜庆。

百姓们倒是起得早,纷纷聚在傅府和世女府门前看热闹。

几个小厮私底下继续聊。

“我听说世女府那儿连夜赶了新装饰呢。”

“毕竟是陛下赐婚,说不准陛下要派人去看的,不能怠慢,不比咱们府,连敬茶都不在正厅,傅大人也不回京,只有傅老太太撑场。”

“傅老太太愿意撑场子就不错了,世女府不知什么情况呢。我听采买的大姐说,世女昨儿半夜才从东郊的宅院回府呢。”

众小厮一脸惊讶。

第二天就要成婚了,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室厮混到半夜,这……

飞鹰忙跑过去打断他们:“别聊了,你们再这样偷懒,我要告诉宫里来的大宫人,叫他治你们。”

宫里的嬷嬷和宮人都是陛下派下来的,还算公正,治下人有一手,几个小厮一听就哑了火,各自散了。

飞鹰取来邹以汀的盖头。

在大洲,盖头是出嫁的那一方盖的,倘若是女子入赘男子家,那盖盖头的就是女子。

盖头一般由新郎官在婚前绣成,但时间紧急,陛下特意命宫里绣郎赶制了盖头。

火红的盖头上用金线绣了“囍”字,底下绣上栩栩如生的牡丹与莲花,还有孔雀蓝的蝴蝶飞舞,莲花池内,有两只栩栩如生的鸳鸯。

邹以汀接过盖头,指腹一寸一寸摸索着上面的绣样,久久无言。

须臾,那为他上妆的宫人方道:“大人您看看。”

铜镜中的人,被妆容洗去了一些风霜。仿佛回到十七八岁少年人时的模样,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凌厉与冷意。

金冠将他的长发全部束起,冷俊的五官与流畅的脸部线条全数展现。

他忽然想。

哪怕是十七岁的他,样貌也远远不符合世俗的审美,远及不上她。

他的思绪忽然卡顿。

今日大婚,她作为王知微的好友,定会到场。

邹以汀指尖不自觉地攥着盖头,越攥越紧。

他忽然哑声问:“能不能,再把我化得好看些。”

宫人一愣:“好。”

俄顷,吉时已到。

院外的街道上轰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哄闹,像有一条鲶鱼搅动了这滩死水。

飞鹰急匆匆跑到门外探听消息,不一会儿就跑回来了。

“世女来了!”

他手忙脚乱帮邹以汀盖上盖头,小声道:“今日世女好不一样,气势好盖人。来的路上,还命人一路向街道周围洒喜糖,叫百姓们抢红了眼。”

邹以汀眉头微微拧起:洒喜糖?

不一会儿,几个看热闹的小厮又热烈聊起来。

“世女对出了二小姐的六首诗?”

“真的假的?!”

“据说首首不一样。”

“不是说世女在学堂里半天憋不出半首嘛?”

那头世女府的小厮们以自己对世女的了解,清清嗓子,相视一笑。

飞鹰懂了:“估计是傅二小姐提前透了题了,不想让世女丢脸。”

不一会儿,门口又一阵骚动。

“世女对剑赢了大小姐!”

“假的吧,大小姐让世女的吧?”

盖头下,邹以汀眉心紧皱。

王知微的武功很差,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应该打不过傅瑗的。

飞鹰在他耳边道:“定是大小姐放了水,毕竟人家是世女,今天又是世女的婚期呢。”

大宫人急匆匆来了:“快,盖好盖头,该去侧堂了!”

邹以汀只觉脑中空空,视线被火红的盖头遮住,被众人簇拥着往前。

跨过侧堂的门槛,透过盖头,能看到那人金边赤红的裙裾。

站得离他远远的。

周边傅家的人窃窃私语着。

傅瑛坐在一旁,冷笑低声嘲讽:“世女的神情真是冷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娶夫,是丧夫呢。”

邹以汀后知后觉有一丝紧张。

隐约能看到王知微接下了茶杯,却只是客客气气递到傅云疏面前。

没有恭敬地喊傅云疏,也没有恭维在场所有人的打算。

气氛霎时间冷下来。

都说世女压根不想娶亲,但也……不至于这点面子都不给傅府吧。

傅云疏也不能拿世女如何,只好冷着脸接过茶杯,草草喝了一口,“嘭”地放下:“去吧,别误了吉时。”

飞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有些无措地扶着邹以汀:“这……”

按照规矩,应该由新娘背着新郎上轿子,但世女这样子估计是碰都不想碰自家公子……

他心思都还没走完,那头世女动了。

她走到邹以汀面前蹲下:“上来。”

简单的,冷漠的两个字。

邹以汀咬咬牙,终究是趴了上去。

看上去单薄的背,其实肌肉均匀,十分有力量,两只手一拦,便将他背起来,毫不费力。

他尽量不与她靠太近,手却无处安放。

王知微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让他搂住她的脖子。

邹以汀浑身僵住,感受到她肩膀传来的温热、脖子上细腻的触感。

飞鹰瞪大眼睛:世女背公子了!

他愣了好久,才匆匆跟上。

傅府外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的震天响中,王知微把邹以汀稳稳放进了轿子。

等邹以汀回过神来,轿子已经离开了傅府。

花轿一路穿过中央大街,沿途百姓们无不来凑热闹。

世女是她们讨厌的,邹以汀也是她们讨厌的,好多人背地都在祈祷,希望他俩百年好合,别再出来祸害人。

更有甚者为此发出了真挚的祝福:“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邹以汀坐在轿中,莫名更加紧张了。

他偷偷掀起轿子的红帘,透过帘缝朝外瞧。

心却越来越重,在胸腔里不断坠落。

她没来。

从今往后,他再不能踏出世女府。

除非她来寻王知微,否则,他们再不能相见。

心口酸麻地厉害,邹以汀默默放下车帘。

冰冷的指尖将盖头放下,仿佛放下了所有的奢望。

如此,也好。

“停轿!”

又一轮热闹的爆竹声中,花轿停在了世女府外。

好些个大臣们因为陛下亲口赐婚,不得不来此露脸,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喜郎拽着一根红绸,交给今日的新人,让她们一人攥着一边。

王知微与邹以汀隔着四人宽的距离,朝大堂内走去。

那些个火盆难不住邹以汀,他没在众人面前出丑,稳稳走过三关九坎。

到了正堂,飞鹰的心才算落到嗓子眼。

他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枕流。

枕流是世女的贴身丫鬟,虽然世女和自家公子关系不好,但飞鹰知道,以后他们公子在世女府少不了枕流的帮衬,这段时日,他没少巴结枕流。

这会子,他笑着挪过去:“枕妹妹,上次我给你的驱蚊香如何?”

枕流满脸茫然地望着他,然后“啊”了一声:“嗯……不错不错。”

飞鹰又笑问:“那再之前的妆奁你喜欢吗?”

枕流:“嗯……不错不错,都不错,别问了。”

飞鹰:……

上首证婚的是秋槿嬷嬷。

她微笑着高唱到:

“一鞠躬,拜天地,地久天长。”

“二鞠躬,拜高堂,亲恩如山。”

“三鞠躬,夫妻对拜,凤兮求凰,永结同心。”

盖头下,邹以汀终究是压下了脊梁。

拜完了天地,他与王知微已是夫妻。

从今往后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妻为夫纲,妇唱夫随。

按照婚俗礼仪,作为新夫,邹以汀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怀王与怀王君行叩首大礼。

他刚要跪下,那头王知微突然冷道:“不用再拜了,送进房吧。”

周遭一片死寂。

上首怀王与怀王君均相视轻笑。

“世女这是不认这个夫君啊,否则为何不让邹大人拜怀王殿下。”

“我瞧怀王殿下也觉得不用拜的样子……”

“我都有点可怜他了。”

邹以汀低低苦笑了一声。

没关系,王知微能和他好好拜堂,已是全了双方的体面。

邹以汀被飞鹰扶着,离开了议论纷纷的正堂。

世女府颇大,众人七拐八拐,最终来到一间熏了淡淡松香的屋子。

枕流:“还请郎君在此等候世女。”

飞鹰忙叫住她:“枕流姐姐,这……这是主院吗?”

“是,昨夜世女换了一批新仆人来,郎君尽可使唤,若有什么事,便摇响窗边的铃铛即可。”

说罢,她便走了。

虽然冷淡,但全然没有早前狗眼看人低的模样,怪哉。

飞鹰挠了挠脸:“难不成,世女还真为公子打点好了?早前我听说世女府只收拾了一个偏院出来,还以为公子又要从一个破院子搬进另一个破院子,方才路上,我瞧这院子可大可大了,好几进呢,路上种满了花……”

邹以汀:“可有见到王小姐。”

飞鹰卡壳了,回忆了一番:“王小姐人没来,但礼到了,送了很华丽的珊瑚饰品,就放在院子中央。”

邹以汀默了默。

无声的寂静中,仿佛有一棵青竹,终究是被压倒了,发出谁也听不见的沙沙声。

“飞鹰,你出去吧。”

“……是,公子若饿了,用些点心吧,世女估计要散了宴才会回来。”飞鹰没敢说的是,世女也不一定会回来……

吱呀——

他推门而出。

枕流站在门口招呼他:“飞鹰,你跟我来,我带你熟悉熟悉院子。”

飞鹰:?

“可我们不应该候在外头吗,万一晚上主子们叫我们……”

枕流突然掏出一把淡黄色的粉末,冲飞鹰一吹。

密密麻麻的粉雾迷住了飞鹰的眼,顷刻间,他便白眼一翻昏倒下去,枕流眼疾手快把人接住,把人往肩膀上一扛,以轻功轻轻把人拖了出去。

房内,邹以汀搅着婚服。

他一日未进食,腹痛难忍。

他起身端起一盘花哨的点心吃了几个。

点心松软温热,还……很甜。

虽然是喜欢的味道,但只吃了三个,邹以汀就吃不下了,着实没胃口。

时间过得很慢。

度秒如年。

若世女不来,今日他便要枯坐一夜。

明日一早,整个京城都会传遍他的笑话。

月上枝头时,窗外传来一声声夜莺的鸣叫。

嘭。

房门忽然被推开。

刺骨的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混合着浓烈的酒气,汹涌地钻进了盖头。

邹以汀本能地浑身紧绷,下意识想摸身侧的佩剑,摸了个空。

“我与世女已拜了天地,”他冷道,“夫妻一体,事已至此,世女行事均需三思。”

“三思?”那人一字一字重复道。

她关上门,啪嗒一声,像是落了锁。

邹以汀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他没来有的感受到一股暴戾的杀气。

王知微的武功对他来说本不足为惧,但他彼时,感受到面前仿佛有一头猛兽,虽脚步轻缓而来,却即将露出凶狠的獠牙,一不小心就会被咬个半死。

他警惕地摸向腰间。

轻轻握住他早就藏在腰带里的匕首。

盖头下,隐约得见那人靠近桌边,执起金称杆,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杆勾勾住盖头的一角。

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

邹以汀抬眼,王知微正神情冷漠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双阗黑的眸子却跳动着阴冷的怒火。

他忽然一怔。

紧接着,呼吸与心跳均极速加快,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忽然前倾,一把握住他握住匕首的手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邹以汀本能地感觉到危险,拔出匕首自卫,谁知那人技巧更甚,几个转腕便抢走他的匕首。

邹以汀反应迅速,翻身挣脱开来,趁机胳膊一抵,压住她的肩,将她按在床栏上,反手又抢回匕首。

“你不是王知微。”

王知微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他一脚踹向地上的金盆,金盆掀翻,朝空中飞去,只需一脚,就能砸响窗户边的领导,那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往旁边一扯,迅速挣脱开来,一手借助金盆朝房间另一侧一掷。

金盆跌进了小厅的软榻里。

邹以汀翻身后退,她步步紧逼,匕首的寒光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

眨眼间,二人竟过了数十招。

她弯腰躲开刀刃,再一次抓住他的肩。

嘭!

金冠散落,青丝如瀑。

邹以汀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迅速剪住双手往上一扯,力气大得撼动不了分毫。

一息之间,拜天地时的赤红绸缎便稳稳系住他的双手,她狠狠一拉,将他的手栓在窗户的拉环上。

哗啦啦!

一应莲子花生全都被推落,邹以汀被迫坐在靠窗的茶几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你只要再动一下,这窗户就会打开,届时,外头但凡路过仆人,都会看到你的模样。”

她凉声道。

不再是王知微的声音。

邹以汀瞳孔骤然紧缩,狠狠咬住牙,颤抖问:“你做了什么。”

那匕首也滑进了她的手中。

歘!

尖锐的刀刃划过他的耳畔,最终扎进窗棂里,割下了他几缕鬓发。

“王知微”优哉游哉也剪断一缕青丝,将他的落发捻起,系在一起,往婚床上一抛。

她走近他,跨上这一方桌面。

匕首的冷刃紧贴着他的脸,她手腕一翻,刀身一路顺着他的下颌线,抵在他的喉间。她攻击性十足地不断向前,向前,倾轧着入侵他的领域,这还不够,她偏生要抬起膝盖,强势推进婚服竖起的兵线,紧紧抵住他的堡垒。

邹以汀退无可退,呼吸愈发急促地起来:“回答我。”

撕拉。

她当着他的面,撕下她的易容表象,露出底下最真实的那张,艳冠京城的脸。

未施粉黛,却叫他的呼吸几乎骤停。

她的气息逼近他的额头、他的眼睫、他的鼻尖,最后悬停在他的唇间。

“我把她杀了,将军现在是恐惧,是愤怒,是耻辱,还是,欣喜?”

邹以汀忽然别过头挣扎起来。

但正如她所说,他的手只要微微一动,就会扯住与手腕系在一起的窗环,窗户一旦打开,外面不但能看到他,还能看到她。

只这一瞬的迟疑,她又进了一步,膝盖稳稳抵到尽头,然后,恶劣地、慢慢地左右徘徊、逡巡。

邹以汀闷哼一声,无助地想要控制自己,整个身体却不听使唤般,升腾起强烈的渴意。

像是被投进了火山口,他被滚滚热浪逼的眼眶湿润,所有的法律,道义,个人情感,都在这一刻疯狂地压榨他。

她竟这样欺负他。

常年克制的身体几乎撑不住几息,他剧烈地呼吸着,想要获取更多氧气,嗓音却哑得不像话。

最终,他别过头,哀求她:“王文,不要这样……”

乾玟恍若未闻。

她端起一杯合卺酒,一饮而下。

“你不是说,妻为夫纲。妻主的话,就是命令,我现在,是你的妻主了。”

细长有力的手指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几乎要将他捏碎。充满酒气的、滚烫的气息海啸来临一般扑向他,将他瞬间淹没在她的疯狂里无法呼吸。

那气息越来越近,霸道地倾轧下来:

“邹以汀,吻我。”

第36章 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

邹以汀耳边一片嗡鸣,好像从没真的认识过她一样。

他一杆斩马剑驰骋过沙场,取过无数女人的头颅,却在她手里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也挣扎不过。

此时此刻,他那双握剑的手,却被她死死系在窗环上。

她系地极紧,结打得死死的,他但凡扯动一下,手腕便摩挲地厉害。

疼痛与酥麻交织,霸占了他的全数感官,仿佛被人推进了滚烫的山口,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保持理智。

更让他无助的,是无法控制的来自身体的虚脱,仿佛要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抽走。

他的意识尚存,但他的身体却率先生出缴械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未知的深渊坠落。

她让他吻她。

邹以汀脑海里惊涛骇浪一般,暴风雨越发汹涌。

他不会……

他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她要他吻她。

混乱的思绪像是杂乱无章的汹涌洪水,把他仅剩的思绪冲得稀巴烂。

不过是几息的时间,乾玟便不耐烦了。

她忽然抓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充满酒气的吻不容置疑地覆下来。

乾玟不会满足于这个吻,这只是个开胃菜。她眉目低垂,细细观察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哪怕是惊愕、羞耻。

他今日化了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模样都是乾玟没见过的。

却不是为她打扮。

上辈子,他的洞房夜也不是和她。

他的嫁衣从不是为她而出穿。

愤怒与占有欲几乎冲破了她的神经。

她把克制抛诸脑后,深深地、侵略式地吻他,把所有的不满都传达给他的每一寸神经。

热烈的酒气夹杂着血腥,占据了所有的感官。

视线、嗅觉、听觉、味觉、触感,全都在崩溃的边缘游离,坠入靡靡的深渊。

他明明已经退无可退,却仍被她紧逼着,非要将他拆骨入腹。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