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齿的碰撞吞下了他所有的反抗。
“将军究竟是欣喜,还是憎恶?”她一遍遍问他,却不让他回答,一次又一次逼着他仰头吻他,只给他须臾喘息的时间。
邹以汀几乎要被吻得窒息。
他的表情、他的呜咽都被她一一刻在眼里,吞入腹中,藏在心底的最深处。
他穿着不合身的嫁衣,第一次涂脂抹粉,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这样霸道地吻着,无论是眼里的震惊,须臾的反抗,还是诚实的身体反应,都是那样的惹人怜爱。
她绝不要放过他。
“别……”
他在拒绝她,但身体却烫得厉害。
乾玟充耳不闻,碰到他的腰带时,只觉他一阵战栗。
挣扎的力道让窗户都稍稍开了一条缝,一阵微冷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却仿佛冰块落入熔岩中,毫无水花。
“将军真的不要吗,若是第一日没有见红,别人会怎么说你?陛下会怎么想?你不是想让你老不死的除掉心病吗?”
“王文!”
他掐断她放肆的言论。
隔墙有耳,若是这言论飘进陛下的耳朵,他不敢想……
乾玟不理会,只抬手紧紧按住他的手腕,强势地让他安静些,也是在警告他,挣扎都是徒劳,无声地劝他放弃挣扎。
不过,她还是可以给他一道小小的出气口。
她锐利的目光落在他早已狼狈的唇间,冷漠睨他:“求我。”
那一瞬间,邹以汀仿佛听到有一根一直拽着他的,岌岌可危的弦,啪嗒断了。
他噗通坠落了滔天的洪水中,被浪头不停地从一边打到另一边,完全失去了掌控权。
更令他崩溃的是,他的心中可耻的有一份隐秘的欣喜。
这份欣喜如同一点黑墨落入清水,将所有的触感都污染成欢愉。
尤其是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
仿佛在告诉他。
她正在为他发疯。
她杀了世女,做了这一切,就是要在今天。
在他与世女的洞房之夜。
要他。
邹以汀知道这不对,却一直下沉,下沉,他挣扎着想从这样荒唐的洪水中上岸,却什么也摸索不到。
乾玟的耐心太短了。
她等不到他的求饶,就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向上一抬。
院子里无人。
新房的窗户却因为这剧烈的动静时而打开,时而闭合。
大红的绸缎装饰映衬出火红的烛光。
透过窗缝,艳冠大洲的新娘正掐住新郎的颈脖,逼他仰着头,迎她暴风雨一样的吻。
每一次他挣扎,她都会威胁他:“想让别人看见吗?”
不想。
他不想。
她轻笑着,攻占他最后的防线:
“邹以汀,你知道吗,你的身体比你诚实地多。”
太狼狈了,也太不应该了。
他甚至能闻到压抑多年的气味在疯狂发散,那些令他羞耻的味道,仿佛盛满了整间屋子。
他竟然是这样的,渴望她。
渴望被她紧紧拥抱,渴望被她裹挟入海。
甚至,渴望取悦她。
哪怕现在她们正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他却压不住心底的那一份隐秘的、不愿承认的喜悦。
在她手下,他竟毫无招架之力。
细想起来,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如此,她一直掌控着他们的节奏。
红绸把他的手腕裹得极紧,他散乱地披着嫁衣,所有的情绪仿佛都被她掌控,任起任落,肆意摆布。
那些他隐秘在心底的高兴、难过、自卑,统统都被她看见。
他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解开红绸的,他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只能用汗湿的手死死按住窗户,不让它们打开分毫。
她怎么也不肯放过他,她的吻毫不吝啬,甚至像个恶劣的、索求无度的强盗。
但又像个无私的神女,用狂风暴雨安抚他残破的、自卑的身躯。
他呜咽了,只是后来,她忽然捧住他的脸,对他再一次深深吻了下来,将他一切的害怕、无措与战栗统统带走。
好的坏的,统统都只属于她。
也只能属于她。
自始至终,她都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残破的灵魂。
邹以汀意识最朦胧的时候,她忽然牵起他的手,重重咬住他的指腹。
鲜血从她的齿间滴落,她滚烫的舌尖又把它们卷走,吞下。
蛇一般的目光永远都粘在他的身上,久久不移。
……
飞鹰醒来时,刚入辰时。
他惊地弹跳起来,发现手边有一壶酒。
啊?
他昨晚喝酒了???
还醉在这里了???
什么时候,不应该啊。
他浑浑噩噩走出门,听到仆人们八卦的议论。
“据说昨晚打得可激烈了……”
“我只记得世女让我准备洗澡水,然后我看到窗户上有一把匕首。”
“嘶,该不会她们已经恨到要在新婚之夜杀了对方了吧。”
匕首?!
完蛋完蛋,飞鹰刚想冲进屋里,却被拽住衣领,一个踉跄。
枕流木着脸道:“走,去准备早茶。”
飞鹰:不是,早茶是重点吗?
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枕流一把拖走。
婚房。
屋内的凌乱后半夜已经收拾妥当。
彼时乾玟已经洗漱毕,从衣橱中勉强挑出一套云门蓝的裙子穿戴好,随手将长发一捞,在后头扎了个马尾。
邹以汀一身里衣,也默默找出一件正青色的长袍。
这是他衣柜里难得颜色比较浅的袍子,他想着嫁到世女府来,见公婆的第一日总要穿戴地不那么沉闷。
谁知乾玟一把抢走了他手里的袍子,往床上一丢,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西子色的外套,塞到他怀里。
那衣服质感轻盈,用料上佳,与她的裙子相得益彰。
“与我穿一个色系。”
邹以汀:……
他拿着袍子,几乎有点赌气地说:“王小姐早前让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你干了一件错事,让我别把我送去报官。还说此事触犯法规,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这便是王小姐说的好事?”
“王知微欺压百姓,是国家的蛀虫,我将她杀了,不好?邹将军无论如何,不也是乘了心意,嫁进了世女府,嫁给了‘世女’,不好?”
乾玟轻笑一声,“一大早的,我的新婚夫君确定同我聊这个?”
邹以汀一噎:“你……”
他明明是和王知微定的亲,拜的也是王知微的高堂,却成了她的夫君……
这都算什么。
邹以汀脑子里一团乱。
“王小姐这样,若被陛下知道,罪无可恕。”
有仆人要进来,却被乾玟呵道:“没有本世女的允许,谁也不准进来!”
吓得仆人们纷纷告罪离开。
下一瞬,她便反手用力将他推到衣橱边。
哐当一声,门外的仆人们以为这俩又要打架,跑得比鸡仔还快。
邹以汀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衣橱,呼吸却再一次乱了套。
脑海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时刻,那些她将他紧紧禁锢时的每一个餍足的表情,都在他脑海里疯狂复现。
他的喉结不禁跳动了一下,又一下。
乾玟盯着他,视线从他的眉眼,到他的鼻尖,他的唇,最后落在不听话的喉间,她忽然歪头,慢慢接近,让温热的呼吸一段一段打在他的喉结上,蛊惑一般放低声音:
“我不想听你说那些,新婚的第一个早上,将军不应该给我一个温柔的早安吻吗?”
紧接着,是细细密密的,春雨一般的吻,落在他的喉结周围。
邹以汀几乎要压制不住声音。
那说好了只要摇一摇就能唤来仆人的铃铛,早就被乾玟扯下扔到一边。
飞鹰也不知去了哪里,邹以汀当下当真是,孤立无援。
“王文,别这样……让我更衣吧……”
“不让,”她拒绝地斩钉截铁,忽然惩罚性地、重重咬上他的喉结,
“我要教将军,怎么做一个嫁妻随妻的夫君。”
第37章 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
凌乱的呼吸间,乾玟扯住他的后颈,逼着他仰起头。
邹以汀的视线被剥夺,满眼唯有单调的房梁,其他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有什么在不受控地发酵。
湿润的触感肆意地滑过他的颈动脉,吞噬他一起一伏的血液跳动,酥麻得像握住他的心脏般,攻击性极强地安抚着酸涩发胀的血管,把他的命全都掌控在唇齿之间。
他的灵魂随着她一起下坠,坠进无穷无尽的深渊。
“等等,王文……妻主……是我错了……”
他受不住她的欺负,终究向她缴械。
她抬起头,挑衅似的舔了下唇角。
“喊妻主多生分,要不以后,你打算求饶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姐姐如何?”
邹以汀别过头不敢看她。
她分明青春年少,他比她年长那么多,竟非要当他的姐姐。
乾玟不退让,又将他的衣襟扯开些:“叫不叫?”
须臾,邹以汀方极羞耻地、艰难地唤了声:“姐姐。”
他那样的不情愿,脸却那样的红,海棠一般红到了耳根、脖颈,他的眼睛像被酒熏上淡淡的红,都是被她逼的。
她尽收眼底,恶劣地想,谁说求饶了她就一定要放过他的?
于是她轻轻一扯,逼着他再次与她对视。
让他亲眼看着她,在他的锁骨留下一圈发泄的牙印,引得他闷哼一声,才算满意。
她这才放了他,转过身手轻轻一扬,再回头时,已成了“王知微”。
“来人,郎君要更衣。”
到了新婚夫妇敬茶的时辰。
若是感情极好的一对新人,大家给的耐心总会多些,迟些来敬茶也是可以的。
对世女和邹大人这对夫妻,大家耐心就更足了,无他,只是听说昨夜打得厉害。
昨儿半夜,一群下人被叫过去收拾,却又不被允许进入屋内,只准在偏院准备好洗澡的水,过了一会子,主子们离开了,才被允许进屋。
屋内一片狼藉,窗户上插着匕首,匕首的侧身有淡淡的水渍。
地上有铃铛、点心,还有一应莲子花生等,撒了一地。衣服倒是一件没有,腰带却随地扔着,纠纠缠缠,拖到地上。
红绸半挂在窗环上,窗户上和窗边的半身矮柜上汗淋淋的,还有肉眼可见的鲜红。
在大洲,每个男子嫁人之前,都要由妻主家的侍从验明其处子之身。
大洲的男子那处在八岁以后,都会长出一层“花瓣”,花瓣越厚,表明男子处子之身的时间越长,和女子行房时,那花瓣会脱落,留在女子体中,逐渐消散。
年纪大些的男子,花瓣太厚,需要喜郎在婚前辅助,用玄音阁的药剂让花瓣先脱落一些,方便妻主行房。
世女府验身的侍从是怀王君派来的,他亲自验明过邹大人的身子,还问过邹大人,是否要专门的喜郎帮忙,邹大人终究没让任何人碰。
本来大家都怀疑世女的能力,觉得世女不够强健,且放浪形骸,一晚上可能搞不定邹大人。
如今再看……
真是多虑了。
一早,在众人的簇拥下,乾玟和邹以汀坐上了去怀王府的轿子。
怀王府与承平侍女府只隔了一条街,来去方便。
马车上,邹以汀只觉坐立难安:“若是被怀王发现……”
“不会。”乾玟的目光在他脸上轻轻一撩,“否则夫君以为,我为何与她交好?我图什么,图她狗一样的脾气吗。”
邹以汀:……
原来她早就在计划今天。
为什么。
邹以汀锁眉,不由又望向她。
她非常擅长易容,除了眼眸更黑些,从外表上,与王知微没有区别。
她本职不是商人么,为何会这样刁钻的技能?
王知微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
往后,他又如何自处。
他算是……嫁给了谁?
他昨夜没去报官,他们已然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包庇了她。
邹以汀很难不去想这些。
许多疑问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叫他神情愈发凝重。
轿子在怀王府门口落下,乾玟兀自跳下车,邹以汀也利落下了车。
乾玟:“本世女自己过去,都滚。”
下人们早就熟悉了王知微的臭脾气,应声退下。
她和真的王知微一样,逛自己家似的,大喇喇往前走。
后头飞鹰只觉前头二位主子气压极低,不敢说话,求助地看看枕流。
“枕流”一派从容,这等气压,早已家常便饭。
邹以汀跟在乾玟身后,只觉这路过于曲折了,他把所有的岔路记在心里,方便以后有机会来调查。
后知后觉的,他不由猜想:她该不会,是特意带他绕路的吧?
“走什么神?”乾玟忽然转过头来恶狠狠道,抓住他的手腕,“走快点!”
飞鹰忿忿咬牙,想要反抗,想说“你别这样吼我们家公子”,忽然被枕流一拉:“我们不能跟进去,就在这等着。”
一口怨气就这样堵在飞鹰胸口不上不下,给他脸都憋红了。
跨进院子,远离飞鹰的视线,邹以汀只觉她的手倏然一滑,落进他的腕间。
然后,手指一根一根,钻进他的手指间,最终与他十指相扣。
纤细的、柔软的手。
分明武功高强,却奇异的没有一点茧子,那样养尊处优的手,正紧紧牵着他的残破。
他几乎要自卑地将自己那满是伤疤、针眼的手藏起来。
却又不想。
他贪图着这须臾的温柔。
暧昧都被杂糅进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
噗通,噗通。
他的心漏了半拍。
木讷地不知道该不该也握紧她的手。
他怔怔看着她的背影,任凭她牵着他,一路向前。
临到厅前,她忽然放开他:“进吧。”
手指间还残留她的温度。
邹以汀忙别过头,“嗯”了一声。
怀王压根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女儿,也不指望这女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助力,在他看来,王知微的作用甚至不如那些能嫁出去的儿子。
所以她压根没把其他儿子和心腹招来,只与怀王君在此等候。
怀王君倒是个心疼自己女儿的,只是碍于怀王,这么多年也很少和女儿谈心,终究是生分了。如今再看自家女儿好歹是个世女,却娶了这样的正夫,真是要呕出一口血来。
二人进了屋子,乾玟粗粗行礼:“娘,爹。”
按礼俗,邹以汀应该行跪拜大礼,他刚掀起袍子要跪,那头乾玟忽然冷道:“跪什么,婚礼上都没跪,如今做什么样子。”
邹以汀:……
新夫不跪,传出去,也是怀王府不认可邹以汀。
上首怀王君见自家女儿也不满意这门婚事,不喜欢这正夫,更加懊恼,但跟着怀王常年游走在后院,面子工程做惯了,只道:“微儿,无论如何,邹氏已是你的正君,你莫要苛待他,传出去多不好。”
怀王也冷哼一声,只冷冷道:“纨绔做派。”
乾玟不以为意,只站姿随意,当没听见。
那头怀王君又道:“邹氏,本宫也要说你几句,你怎的还没乞休?”
乞休,便是要邹以汀辞官,窝在家里相妻教女。
邹以汀淡声回道:“陛下赐官,不敢擅辞。”
怀王君不满地轻笑一声:“陛下英明,不会强求你成亲后还为官的,你这身子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太医来好好诊脉调养,否则日后如何绵延子嗣……”
“哎呀,”乾玟忽然打断怀王君,“时辰到了,我约了朋友们去听琅玉阁的新曲,爹,娘,我先走了。”
“放肆!”怀王重重拍向桌子,“你给我站住!”
说罢,她冷冷瞥向邹以汀:“你出去。”
邹以汀眉目紧皱:“如今我已是……”
话没说完,就见乾玟手偷偷背在身后,冲他甩了甩,让他快出去。
邹以汀抿抿唇,这才屈身告退。
怀王没把他当自家人,教训女儿当然要关起门来,不让外人听见。
但邹以汀耳力极好,还是听见怀王勃然大怒,骂了好一会儿,怀王君在旁边劝得最后呜咽起来。
邹以汀不由胸口发闷。
屋内,乾玟早就神游了。
骂得啥呀乱七八糟的,有一句有用的吗?
况且骂的是王知微,和我乾玟有什么关系。
一炷香后,怀王骂累了,让她们滚。
乾玟转身就走。
推开门。
青年长身玉立,在烈阳下忧心忡忡等着她。
真是固执,两旁的阴凉地不知道站吗,就立在这里。
她唇角轻勾,与邹以汀擦肩而过时,放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道:
“走了,夫君。”
邹以汀睫毛轻颤,紧紧跟上她。
他关心地凝望着她的背影,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却搜罗不出。
他完全没有经验。
走着走着,乾玟只觉袖子一紧,好像被人轻轻扯住了。
仿佛有一根线,力道不大,却稳稳的把两个人连接起来。
亮烈的阳光下,她走在前面,只当不知道。
唇角却不由扬起一个欣然的弧度。
乾玟很忙的,又要当乾玟,又要当王文,还要当王知微。
离开怀王府,她便要去巡铺子,差人把邹以汀先送回府。
邹以汀回到承平世女府后,便努力熟悉起承平世女府的内务来。
即便他没接触过这些,那些仆人也多数不服他。
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拔剑把一口巨鼎削了个稀巴烂。
地动山摇,泰山崩于前一般。
那口几个人才能搬动的鼎,刹那间开花了,变成了一地的碎片。
那些仆人们目瞪口呆,自此一个字也不敢驳他。
一个个撒腿就跑,把所有的产业及账目,都全数抱到了邹以汀面前。
承平世女府的产业几乎都被王知微败光了,怪不得她能忍者性子和王文交好。
所谓知己,恐怕也都是表面文章。
好在从小跟着爹学过一些大家公子必须要掌握的管理家宅的手段。
邹以汀默默看账看了整整一天,把所有的产业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并整理成意见,等乾玟回来和她商议。
也算是,尽他所能。
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是晚膳时间了。
“枕流”——此刻邹以汀严重怀疑其实是黄鹂,走进来恭敬道:“郎君,该用晚膳了。”
她与飞鹰端上一桌菜,恭敬候在一边。
邹以汀望着一桌子菜式,独自坐在一边,不由问:“她……今晚不回来?”
黄鹂笑道:“世女可是世女,外头还有许多公子等着世女照顾呢,哪能每日着家~今晚小姐要去春花楼看新兔儿爷。”
邹以汀:……
以往邹以汀用膳的时候,都会叫飞鹰一起,眼下,他对飞鹰和黄鹂说:“一起用吧。”
飞鹰应一声就去了,黄鹂愣在原地。
阿这……小姐只说要听邹将军吩咐,没说可以一起用膳啊,她要去吗?
黄鹂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小姐杀了王知微之后,黄鹂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小姐好像……对邹将军是真的啊,不是她想的要瓦解渤国的武力。
不过娶了邹将军,怎么不算一种瓦解武力呢?
听邹将军的吩咐,邹将军叫她吃饭,她吃了,也是听邹将军吩咐。
她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究凑上去了。
黄鹂打起精神,生怕邹以汀问小姐身世相关,在脑海里把早就用过千百遍的说辞再掏出来滚瓜烂熟背了一遍,谁知邹将军一句也没问。
三人只是沉默的用膳。
用完膳,天色渐黑,邹以汀说要歇下了。
待下人们都离开,他先合衣在床榻上躺了片刻。
半个时辰后,他忽然睁开眼,起身。
从傅府带回来的第一批行李中,有他的佩剑,还有一套夜行衣。
他穿好夜行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夜空如洗,暮色深沉,唯有稀稀疏疏的虫鸣。
他确认周围无人,黄鹂也不在周围,便循着白日的记忆,用轻功往怀王府的方向去。
白日里,乾玟特意带他绕了一段路,他便将所见全部记下。
晚膳的时候,他在脑内粗略整理了怀王府的地形图,决定先行探查一番。
邹以汀利落在围墙与屋顶之间跳跃,最后稳稳落在了怀王府的围墙内。
怀王府比承平世女府戒备更加森严,几乎说得上是“重兵把守”。
他小心翼翼隐匿于黑暗中,穿过几个院落,来到怀王君与怀王的卧房屋顶上。
隔着瓦片,极佳的耳力能零星地听到屋内的谈话。
“那邹以汀真是个祸害,你不知,他已经查到刘百户家中了,好在我及时将阿贵处理了。”
“不过是你目光短浅,内宅之仁罢了,早该将他处理了!”
“阿贵跟了我二十几年!”
“好了,别吼了,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吗?!”
须臾的沉默,还有怀王君隐忍的呜咽。
几息后,王昭华冷道:“近日,派人把那坟毁了,不要留下一点证据,陈家那边,也不要让陈银宝查到任何蛛丝马迹,若是被查到……”
“我知道的,若被查到,你便要把我推出去,你好狠的心!”
“这只是下策,我定会保你平安,你怕什么。”
“王昭华!我不稀罕那皇君的位置!为了这个位置,你把咱们微儿都推出去了,娶了个祸害回来,若不是因为他查到刘百户家里,阿贵也不用死!”
“闭嘴!”
之后便是怀王君开始翻旧账,怀王听不得,直接甩门走人,徒留怀王君一人在屋内哭泣。
邹以汀小心隐蔽着身形,将蒙面的黑色方巾又往上拉了些。
吴淑君想一箭三雕,他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派的,是二皇女的粮仓,但依方才怀王所言……
陈家竟然也不是二皇女派的。
陈家一个外族当上了德贵军,一个外族又嫁给了吴淑君的表妹。
竟然还能在这样的漩涡中独善其身?
邹以汀脑海中冒出了王文。
难道是她从中斡旋……
不过陈家如何,与邹以汀暂且无关,他决定先去怀王君院里的仆人房查查“阿贵”。
怀王君杀了自己的陪嫁,自然要有新的贴身小厮顶替。
他找到仆人房,利落地闪进屋中。
彼时贴身小厮还在怀王君的屋中安慰怀王君,房内无人,邹以汀先把所有物品的摆放细节都观察了一遍,随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地搜查起来。
新小厮名叫阿欢,显然才搬进屋子没多久,还没来得及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放装饰品的隔间颇为空荡。
他仔细探查了每个柜子,发现了一些看上去放了很久,无人问津的东西。
比如胭脂水粉,还有一些杯子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一堆书,他颇为耐心地一本本翻过去,一封信掉了出来。
未封口,邹以汀一目十行看过去。
这是一封阿贵写给自家爹娘的信,信上说怀王君准许他夏至日休沐,他会回家看看。
这封信甚至没来得及寄出,被隐秘地夹在一本全是灰的书中。
阿贵根本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简而言之,这封信足以证明,他是被害的,是突然消失的。
邹以汀把信收进怀里,把所有物品按原样放好,原路撤退。
怀王君忽然出了院门,他躲闪不急,只好先藏进一处拐角,准备从另一侧翻出围墙。
外墙外忽然走来一队仆从。
邹以汀脑内快速闪过离开的道路,正准备冒险上瓦,月黑风高,一道黑影忽然飞掠过来。
邹以汀下意识抬手一挡,那人三两下躲开。
无声地过了几招,邹以汀只觉对方路数太野,但十分熟悉。
迟疑的一瞬,对方紧逼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怀王君的屋子边带。
几息之间,二人就闪进了怀王君屋子旁的走廊尽头,一个隐秘的拐角处。
仆从与怀王君两方人正在走廊上交接而过,火光一下子照进拐角,却没能照进拐角深处。
尽头,二人紧紧贴着逼仄的墙面,邹以汀被钳制着,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
黑暗中,那人忽然掐住他的下颌,扯下他的面罩,狠狠吻了下来。
外面脚步声凌乱交错着,只要有人疑心往这里一探,就能看见他们,她却非要在这里吻他。
邹以汀瞪大眼睛,心提到嗓子眼。
乾玟只是有点生气,为什么每次见面都要打架?
她惩罚性地吻他,叫他喘不过气,却又不敢剧烈的呼吸,只能像落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妄图提醒她他快窒息。
她方吝啬地渡给他一些氧气。
待两边的人都走过去,空气彻底浸没下来,小小的拐角,幽深的隐秘的地界里,只有她吻他的声音。
须臾,她方放开他:“每次都要打一会儿,将军才能认出我?”
邹以汀别过头深深地喘了几口气,缺氧的大脑终于重新运作起来,他喉结滑了一下,哑声道:“没想过王小姐会在此……”
王小姐不是在春花楼看新兔儿爷吗。
后一句话,邹以汀没说出口。
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
二人的称呼在这一刻显得既生分又亲密。
她手向后一推,轻微地吱呀一声,围墙下暗藏密道。
“我挖的,走。”她一把搂住他的腰把他带了进去。
邹以汀随着她下落,稳稳站定,方脱开他,后退了两步。
头上的密道门被她关上,她吹亮一根火折子,从地上排列整齐的火把中随便挑了一根点燃:“走吧,以后要暗中调查怀王府,就走这条道。”
邹以汀:……
他忽然想起当初在明城,她带他走密道的场景。
有些事,一旦回忆起来,便觉得处处都有蛛丝马迹。
也许那个时候,他心里的某些情愫,就已经生根发芽了。
只是……
他不由扶额。
把密道挖到坏王府,真真是胆大包天。
“是陛下……”
“嘘嘘嘘,”乾玟止住他的话头,“那老不死的外接十个脑子,也想不到我这层。”
邹以汀:……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条密道竟然不是通向承平世女府。
邹以汀直觉走了很长一段,方看见上去的路。
乾玟率先上去,他跟着用轻功跃上。
一出密道,他彻底怔愣住了。
春末的夜,微风徐徐,萤火虫星星点点坠在葳蕤的树丛间,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不辨天地。
扑鼻而来的茉莉花香,把他卷进层层叠叠的花浪。
春末是第一批茉莉花盛开的时候,但只有少部分品种和被悉心照料的茉莉,方能在这时候绽开芬芳。
这里的院子里,全是竞相开放的茉莉。
不仅如此,草地上种了许多山间的野花,彼时也团团簇簇、挤挤挨挨地开了一大片。
一大片粉中带白,蔓延到清浅的水潭边,倒映出万里星河。
几只毛色斑斓的小鸟排排停在雪白的花枝间,摇头晃脑瞧着她们。
还有响彻院落的“werwerwer”的叫声。
元帅甩着大耳朵欢快地冲他跑过来,围着他狂甩尾巴。
邹以汀恍然:这里是王宅。
乾玟随意脱下外袍,只着一身鹅黄的中衣,从院中的石凳上拎起两壶酒,挑了一处花儿繁盛的草地坐下:“来这儿。”
邹以汀揉了一把元帅的狗头,方走过去。
他摘下遮脸的方巾,看她拍拍身边的草地,方默默坐到她身边。
乾玟不问他查出了什么。
结果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不能干预。
她只递给他一壶酒,自己开了一壶,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是花酒,她七年前,踏入京城时埋下的。
今日终于可以开了。
邹以汀沉默地也撬开酒壶的盖子,闷头喝了几口。
第一口便叫人灵魂一凛,沁甜的花香充斥着味蕾,将一日的疲惫全数洗净。
元帅的注意力被鸟儿吸引了,开始追鸟,也不往这处来。
二人只静静地喝酒。
“邹以汀,你抬头。”乾玟忽然说,“看见了什么?”
邹以汀抬起头。
一望无际的黑幕中,仿佛有人用绚烂的笔触画出一条璀璨的银河,那亮闪闪的墨点洒落各处,成了无数繁星。
邹以汀老实道:“星空、银河。”
“好看吗?”
他转过头。
乾玟的中衣慵懒地半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光滑的里衣绸缎,领口微微松懈着。雪白的颈脖线条干净利落,莫名有种力量感的美。
更遑提她那张牡丹般艳丽的面容,哪怕不施粉黛,也叫这一片山花尽失色。
她的双眸很黑,很深邃,深不见底,却比这漫天的星空还要璀璨。
从骨到皮,她没有一处不美。
他撕开视线,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乾玟垂下眼眸:“现在能看到,是因为还活着,人死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邹以汀眉头微微隆起,仿佛想起了梦里的那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她也经常对梦里的自己说类似的话。
“你……在安慰我?”
“嗯,”乾玟转头冲他粲然一笑,“听不出来吗。”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我没想寻死。”
却见她面容如常,眼神却冷了下去,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哀伤:“那你最好不想,一辈子也不想。”
说罢,她躺了下去。
隔着花海,邹以汀忽然觉得,她似乎看着他,却又没在看着他。
她看他的时候,眼里似乎还有另一个人。
他难免想起那个叫玉郎的男子。
他见过玉郎一面,也听过王文与王知微争抢玉郎的桃色传闻。
邹以汀猛灌了自己一壶酒,正想问她,一转头,却发现乾玟已经睡着了。
她仿佛褪下了所有的伪装,只是躺在花海中,风吹过一簇簇花,那些花瓣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着,像在哄她入睡。
邹以汀默默脱下玄黑的外套,给她盖上。
只是倾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里,满满都是她难得宁静的睡颜。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算什么。
夫妻吗?
又不像……
他……想和她成为夫妻吗。
想……
当下,邹以汀忽然大脑清空了一瞬。
然后微微附身,偷偷亲吻了她的唇角。
甫一碰到她温润的唇,便如有春风拂过心田,绽放出片片粉海。
仿佛这样,他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偷偷把心思都藏在心里。
如此一来,无论她什么时候决定离开,他也不后悔。
更深露重。
乾玟在花海上小憩了片刻。
醒来时,已是黎明。
当然,主要是因为元帅那个狗东西又在叫。
今日,右丞相家的老太君过八十大寿,“王知微”拿到了请帖,她要代表怀王府和承平世女府现身的。
不得不起了。
乾玟艰难地起身,发现身上盖了一件玄色的黑袍。
而那人此刻,正侧躺在她的身边,静谧得很。
乾玟一直望着,没动分毫。
须臾,他方缓缓睁开眼睛。
她若无其事地轻笑一声:“走了,回府。”
晨光熹微时,二人已从另一条密道偷偷回到承平世女府。
路上邹以汀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暗自打通了整个京城。
二人洗漱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前往丞相府。
刚出院子时,易容好的乾玟瞥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预想到今日阳光亮烈,能把人晒脱层皮。
她回身严厉道:“戴上帷帽。”
一旁的仆人们纷纷低下头。
世女这是嫌弃郎君不好看呀,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生怕她俩在院子里就吵起来,纷纷作鸟兽散。
邹以汀沉默须臾,方回屋内,拿了一顶青色的帷帽。
院子口飞鹰远远瞧着,只觉得世女好生可恶,竟然又嫌弃他们公子,还凶公子,一口怨气上不来,气得脸又红了。
那头邹以汀兀自戴帷帽,乾玟走到他面前接过来给他戴上。
长风吹拂,帷帽上长长的青纱朝乾玟扬起,遮住了二人的上身。
乾玟亲自为他系好带子,撩开屋子这一侧的长纱,手顺势而下,轻轻勾住他耳根下的系带,叫他靠近些。
下一瞬,邹以汀几乎是下意识地、完全本能地靠过来。
接住了她的吻。
这个在长风吹拂的青纱下,被掩盖的,隐密的吻。
第38章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太阳果真亮烈地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马车的座位底下塞了备用的伞,只是这个年代,还没有遮阳伞,普通的伞起到的遮阳效果十分有限。
飞鹰不由感慨,好在公子戴了帷帽:因祸得福。
虽说行军之人根本不惧风吹日晒,但嫁了人总归不一样了,谁说婚姻不是的吃青春饭呢。
哎,只可惜,没有一个疼公子的妻主。
右丞相家的老太君喜欢户外运动,府里的屋子都建的不大,却有个极大的院子。
本次寿宴安排在白日,在丞相府的大院子里办了两场宴会,女子们共聚院子中心玩蹴鞠骑射等,男子们则在阴凉的亭子周围品茶、玩投壶。
到了右丞相家,乾玟与邹以汀分开。
击鞠什么的,她都不参加,毕竟王知微太菜了,要装菜可太难了,她没心情在这群人中间装菜。
她只端起酒杯落座,与纨绔们聊天儿。
好几个纨绔一见到她就围上来。
“知微,你太惨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出去洗洗眼。”
“是啊,听说南欢院也来了新的兔儿爷,还会边脱衣裳边跳舞,走走走,姐妹们一起~”
乾玟都应下了:“好好好。”
那头邹以汀听不得这些,便寻了一处离她们够远的清净地界。
他在这群整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的郎君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有个身着栀子长袍的粉面郎君摇着折扇凑过来,好心道:“邹大人,来投壶么?”
那头几个郎君噗嗤笑了。
“竟还没乞休哪。”
“真是太不给世女脸面了。”
“你怎么叫他邹大人,应叫邹郎君才对。”
邹以汀无言,只是接过那十杆木箭,随意地朝壶中一投。
咻咻咻。
十发全中。
而且是一起全部投中。
周遭一片寂静。
只是这样一来,太过显露锋芒,愈发被排挤。
议论声不绝入耳,那个邀请邹以汀投壶的郎君也尴尬地低声对他道:“邹大人,偶尔输一输也没关系的。”
邹以汀知道,但他不想。
如果他在投壶上还输了,岂不贻笑大方。
他到一旁坐下,飞鹰递给他一杯茶。
“那是谁?”
他问的是邀请他投壶的那位粉面、笑起来有两个可爱虎牙的郎君。
飞鹰拿出枕流今天早上塞给他的小本子,对照着找了一番,念道:“是翰林院顾学士的续弦,从前是兔儿爷出身,后来成了这位顾学士的外室,正君去世后,便被提为正君,随妻主姓,公子可唤他顾郎君。”
邹以汀对顾郎君的印象良好,周围的郎君们,却因为其外室上位的身份,并不待见那位顾郎君。
不一会儿,小厮端来一盘冰饮。
那小厮原本走得稳当,一郎君摇着折扇,在桥边喂鲤鱼,那鲤鱼忽而一个打挺,演了一出“鱼跃龙门”,飞到空中时调皮地一个甩尾,水洒了一片。
那小厮一阵惊慌,脚下一滑。
邹以汀眼疾手快,一个踮脚飞身上前,攥住小厮的后领一提,再一稳,按桩子一样将他与冰饮稳稳按在桥上。
乾玟这头,虽然在谈笑,余光却盯着那处,确认没什么大事,方继续回头应付大家侃天侃地。
现场众郎君惊诧地合不拢嘴,下一瞬,一个郎君因为过于走神手里的茶杯一滑。
邹以汀及时握住了茶杯,茶水扑到手里,却还有一部分飞溅出来,将一旁坐着的顾郎君的衣领淋湿了。
其他几位郎君这才回了神,说说笑笑轻飘飘说了几句“邹郎君武功真好”“抱歉啊,茶水泼了”,便打着哈哈散了。
因为他碰过了,连茶杯都不想带走。
顾郎君长叹一口气。
他衣襟前俨然湿了一片。
邹以汀不假思索地取下帷帽递给他:“若不嫌弃,遮掩一下吧。”
顾郎君眼神微闪,感激地笑出一对酒窝,忙接过来:“不嫌弃,谢谢邹大人。”
毒辣的太阳穿过树荫,稳稳当当照了下来。
彼时亭子里全是郎君们,邹以汀不想勉强融入,便寻了一处清净地。
山清水秀,无人之地。
唯一不妥,便是被烈阳当头照耀着。
不过这对邹以汀不算什么。
乾玟注意到了。
所有人便见世女殿下肉眼可见地阴沉下脸,霍然起身离了群,径直走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她们听到世女殿下冷声地质问。
世女是真的很讨厌邹大人啊。
思及此,所有人都散了开来,纷纷远离那处,生怕被恶劣的世女发火波及。
乾玟一把扯住邹以汀的胳膊,把他拉到一个角落。
远远能看见她们似乎在争执,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转过头,当没看见。
飞鹰想帮自家公子一把,便擅自打了把伞匆匆跑过去。
谁知世女殿下接过伞,没有打,只是横着,冷冷道:“退下。”
飞鹰苦着脸,看了眼沉默的自家公子,只能乖乖退下。
其实,乾玟没有发火,她只是在问邹以汀,为什么要把帷帽给别人。
“这么大的太阳,你感受不到吗?”
邹以汀缓声道:“不算大。”
比起河东的太阳,差远了。
伞横着,看不见二人表情如何,在说什么。
伞内,乾玟冷着脸,掏出一方手帕。
她忽然抬手。
温软的帕子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柔柔触碰到他的额头,再从额角下落,到鼻子,再到脸,滑到脖颈。
“都晒红了。”
她的语气依然冷淡,但却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在他心上,在他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一层层甜蜜的糖霜。
她在为他擦汗……
还没有人为他擦过汗。
那些汗水,他自己都嫌弃,但她……不嫌弃。
她的帕子那样精致,她一点也不心疼。
邹以汀直勾勾地望着她,乾玟的眸光与他的撞上,他方偏开。
须臾,又折回来。
他蓦地抬起手。
乾玟只觉额角温温的、痒痒的,原来是他在为她捋额间的碎发。
那捋碎发向来不听话,怎么捋也捋不平顺。
他却笨拙地、固执地,用那被她前夜咬破了的手指,一点一点,把它们掖在她的耳后。
乾玟心底忽然涌上温热熨帖。
仿佛喝了一口花酒。
“邹以汀,闭眼。”
邹以汀乖乖闭上眼睛。
沁凉的手帕落在他的眼睑上,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热烈的、滚烫的吻。
这个吻不似以往般攻击性十足,仿佛只是突然想吻他,也仿佛只是让他尝尝她喝过的酒。
但是更缠绵,更温柔,有一些邹以汀不知道是什么的感情在里面,轻轻地、温软地纠缠着他。
也许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在伞遮蔽的这一方圆中,她帮他擦汗,顺便给了他一个吻。
不一会儿,要用午膳了。
邹以汀的座位不出意料被安排在一个偏边角的位置,与周围人也空了许多距离。
换了外衫的顾郎君却笑盈盈走过来坐下:“我与你坐。”
邹以汀一愣:“好。”
用膳时,顾郎君搭话道:“邹大人,今日谢谢你,若不是你给我帷帽,我还要被嘲笑一阵。
不知一会子邹大人有没有空,我想邀你去我府上坐坐。”
“……”
“邹大人不必多虑,我最早是我妻主的外室,虽如今是正夫,却尚未搬入顾家宅院,自个儿住在东郊,平日里家里过于清净,也没人来做客。
身份好的,觉得我不配,身份不好的,嫉妒我也不想与我结交……”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好。”
一顿平平无奇的午膳吃完,没过一会儿就散宴了。
乾玟被一群纨绔小姐们拉着出去玩,便先行离开,把黄鹂留给了邹以汀。
黄鹂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成了邹以汀的丫鬟。
黄鹂:?
黄鹂:……
邹以汀带着飞鹰和黄鹂,坐上了顾郎君的马车。
东郊有一片区域,都是独立的宅院,因为位置不算偏,却又离主街有一段距离,院子又都是独门的大院,许多非富即贵的女子都喜欢在这里买宅院养外室。
邹以汀不由想,那个玉郎是不是也住在此处。
众人下了车。
刚进顾宅,就有好几个小厮迎上来伺候,可见顾大人对顾郎君算是贴心。
“邹大人里边请。”顾郎君盛情邀请邹以汀进屋,飞鹰和黄鹂便只能站在院子里等候。
等人进去,黄鹂忽然一跃上瓦,保持一个诡异的、青蛙一样的偷听姿势。
飞鹰:?
“等等……这不好吧?这不对吧?”
黄鹂充耳不闻,毕竟乾玟的原话是“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她必然要时时刻刻关注邹将军的人身安全和去向啊,偷听是必然的,否则小姐问起来,她怎么回答。
黄鹂大方把耳朵贴进去。
邹以汀何等武功,直到黄鹂在瓦上,也知道是乾玟的吩咐,便不戳穿。
屋内顾郎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拉着邹以汀唠了好一会儿家常。
全是一些各府八卦。
什么东边宅院是哪个侍郎的外室,生了两个女儿可了不得哟,西边宅院又是哪个郎君在外养的小女人咯。
邹以汀没和别人聊过这些,在河东军时,薛副将和周姐虽然也八卦,但还没到要拉着他一起说的地步,他愣愣听着,压根不知道如何回复,只适时“嗯”几声。
“哦、”
“嗯。”
“原来如此。”
边回应着,他边打量着屋内陈设,目光落在桌边的几本书上。
封皮单调,不知是什么书。
顾郎君笑了:“这可是好书,我就是用这些东西拴住了我家妻主的心,若是邹大人想要,我送给邹大人。”
他大大方方拿出来,翻了几页给邹以汀看。
邹以汀只略略瞥了一眼,便倏然满面飞红,忙抬手拒绝。
“不,不用了。”
成婚之前,宫里来的大宫人也塞给他一本过,只是他一直没心情看。
“邹大人不用羞涩,世女哪怕再怎么讨厌你,若你那功夫了得,还不牢牢抓住她的心?”
邹以汀:……
“我……确实不太会。”
顾郎君一副“我懂的”的表情,硬塞给他一本:“拿去吧,这可都是我从青楼带出来的珍藏款,就当是今日的谢礼,邹大人若是成功得了世女的芳心,记得再请我吃顿饭。”
说到饭,邹以汀还想到他承诺王文的一个季度的饭,终究没请上第二顿。
邹以汀只好把书收下,只觉得这书连封皮都烫手。
那头一个小厮走进来换香。
邹以汀余光瞥见他竟是个眼瞎的。
“他是我捡来的,那天隔壁大火……”说及此,顾郎君一噎,似乎想到什么,“额……就是世女的院子,你知道的吧,世女在隔壁院子里,养了个叫玉郎的。”
邹以汀眼睫一颤:“嗯。”
“额……你们成婚前一日晚上,那院子起了好大一场火,好在无人受伤。那晚我和下人们出门帮忙灭火,就在街角看见他,可怜兮兮的,被人割了舌头还刺瞎了双眼,缩在巷口,我于心不忍,把他带回来,当个粗使的用。”
邹以汀打量的目光落在那小厮耳边,微乱的发间,隐约可见一对白玉耳环。
虽然是最简单的款式,而且质地也不算很好,但却很眼熟。各府为了打赏下人,会赏些碎银或是特制的首饰。
比如用主子不用的玉的边角料,做成各种简单的坠子赏给下人。
奉茶那日,他见过怀王府的仆人,虽只一眼,但好在他过目不忘。
几个大仆人都有这样的耳饰。
邹以汀心里有的定量,放下茶杯:“多谢顾郎君的书,我不日再来拜会。”
这话意思就是和顾郎君交好了,日后会常来。顾郎君听罢喜笑颜开,非要再给邹以汀塞几本书,邹以汀冷着脸回绝,忙走了。
回到马车上,邹以汀道:“枕流,先离开,然后从东侧绕一圈回来,停在巷子口。”
黄鹂:好熟悉的操作。
不一会儿,车子停下来后,邹以汀让二人留在马车里,自行下了车。
黄鹂暗暗跟了半路,发现邹以汀很快甩开她,几个起落,就翻进了乾玟安放玉郎的东郊宅子。
啊这……
邹以汀怀疑王知微就是在火灾当日死在了东郊宅院。
他隐蔽身形,很快在没什么人看守的东郊宅院各处踩了点。
他也不怕被乾玟知道,他只是想着日后此处若被人发现,他也能帮一手,而且,这里有一道围墙,连接着顾郎君的院子。
规划好路线后,邹以汀又跃上树。
他远远地,看见了玉郎。
那男子果真有令人羡慕的好皮囊,值得女人们为他一掷千金。
邹以汀还惊诧的发现,整个东郊宅院的布置,很像他的小偏院。
只不过豪华一些,更大一些,但细微之处,却给他十分熟悉的感觉,像是好几个小偏院的复现、拼凑。
这些难道是玉郎的喜好?
与他的喜好,颇为相似。
思及此,邹以汀只是觉得心头酸酸的,反复被什么东西反复淹过,又酸又胀。
承平世女府。
夜。
今晚乾玟依旧不回来。
黄鹂机械道:“世女今晚去南欢院了,听说南欢院来了个和玉郎特别像的兔儿爷,世女便要在南欢院留宿。”
邹以汀:……
“知道了。”
于是邹以汀再次独自用了晚膳,再一次早早合衣睡下。
却再一次失眠。
她竟如此喜欢玉郎吗?
那怕是一个和玉郎长得相似的人,她也捧场。
邹以汀不知翻了几次身,只觉躺了很久很久。
夜半,气温微凉,他神思逐渐迷糊,昏昏沉沉间,终于要睡着了。
吱呀,门被推开。
邹以汀骤然清醒,忙不迭起身。
月光下,乾玟人尚未接近,酒气却先扑面而来。
还混着浓烈的脂粉气,乱糟糟的。
从下午笙歌到半夜一般。
邹以汀敛了眸子。
身为夫君,妻主回来了,无论多晚,他都应起身为妻主宽衣。
他下了床榻,迎上乾玟。
乾玟也没想到邹以汀还没睡,只是定定望着他。
他一身白色的里衣,穿得一丝不苟,青丝随意披散着,踏着月光而来,平添了几分冷峻清朗。
乾玟不由感叹。
有他在屋子里的感觉,真好。
他走近了,也不问话,只是犹豫了片刻,方抬手要为她解衣。
十分生疏地,寻找着她的系带。
乾玟眸光落在他挂在衣架上的外袍,想起了白日的种种细节,忽然问:“为什么不戴玉牌。”
邹以汀手一顿,只回到:“我,舍不得。”
他没有收到过女子的礼物,更何况是那样好的玉牌。
他舍不得戴。
乾玟很受用,她眉梢轻挑,突然握住他的手。
邹以汀的呼吸瞬间凝滞。
莹莹月光下,乾玟忽然恍惚了一息,仿佛他的模样与上辈子重合了。
邹以汀似有所感,倏然挣扎开。
乾玟奇怪,再一次牢牢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摁,把他的手心稳稳压在自己的腰带上:“还没解完,你让什么……”
邹以汀刻意别过眼不看她,手心却愈发滚烫。
他顺着系扣,继续沉默地为她宽衣。
外袍、中衣,一一褪下。
耳边忽然听她道:“听闻顾郎君功夫了得,夫君此行可有学到什么?”
他皱眉厉声:“王文!”
生气了?
乾玟不由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忽然生气了?我听黄鹂说,他不是给了你一本书?”
扑通!
她忽然把他推到榻边,指腹轻柔又不容反抗地梳理他的青丝。从鬓角,到耳后,再到后颈,滚烫的指腹,有力地托着他:“这么晚不睡,不是在等我吗?将军应该知道的,纸上谈兵没有意义,要有实战的经验。我还挺乐意陪将军联系的……”
邹以汀却偏要别过头,不想与她对视似的。
他的薄唇这几日被她欺负的有些红肿,擦了药也难很快愈合,如今又被他咬着。
他不是拒绝,只是……
他一旦意识到自己和玉郎有些相似,就愈发觉得自己狼狈。
他应该,示弱一回,兴许她会放弃。
思及此,他抓住她的手,极力稳住声音,
“王文,不要,明日要回门……很晚了……”
但他不知道,哪怕是这样微微的示弱,她也承受不起。
乾玟只觉胸口崩裂一般,心跳地极快,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沸腾了,每一个破裂的血泡都充斥着恶劣的满足。
他在向她示弱,她恨不得要把他所有的模样,每一个音调都揉碎,刻在她的记忆深处,永世不忘。
他从来不知道,在她眼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最好的时候。
是她最好的阿汀,是她的鹤洲,是她的将军。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不想放过他。
“不晚,”她倾轧而下,忽然抓住他的肩膀,叫他趴下。
咔擦。
邹以汀这才发现栏杆处都设置了卡手的机关,他就这样再一次被禁锢住。
他的视线忽然翻转,被迫只剩下赤红的新婚绣样,那绣样上的鸳鸯戏水,变得极其旖旎。
她的气息裹挟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那双修长纤细的、温热的手,此刻正探索般寻找需要她疼爱的每一根神经。
仿佛在告诉他,最诚实的孩子最先吃到糖。
邹以汀受不了她这样的欺负,生出涔涔密汗。
不行……
不行……
这样的……他无法接受。
“不要,王文,我求你……”
她忽然停下了,莹满花酒的滚烫气息洒落在他的耳廓。
“夫君求我什么?”
明日还要回门,就算王文原本就不打算与他一同回傅府,他也要回去的,他真的不想太狼狈。
他想求她别欺负他。
乾玟眼眸一颤,忽然松开他被禁锢的手,让他正对着自己。
正对她那双坚定地凝望着他的眼眸,再次说:“邹以汀,吻我。”
她的眸色比夜色还悠长,叫他心脏像浸泡在咸涩酸楚的泪中不断发胀。
邹以汀终于找回了氧气,也找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终究是仰起下巴。
轻薄、颤抖的却又炙热的唇终于主动覆在她的唇上。
乾玟眼睫狠狠一颤,蛇一般紧盯着他。
那是一个青涩又笨拙的吻。
起先只是试探,依葫芦画瓢似的,仿照她吻他的路径,一一探过去。
她不动,只待他如何讨好她。
她湿润的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感受他努力吻她时,用力的下颌线。
那样的胆怯,那样的卑微,那样的克制却又偶尔隐露出乞求。
乾玟深深喜欢着这样的他。
几息后,邹以汀尝试离开,她却蓦地一把摁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回吻他。
每一次纠缠,都让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这才叫接吻。”
说罢,她又吻上他,直到吻到他受不住,仿佛整个灵魂都陷落在她的吻里。越接触,越空虚,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思绪,都叫嚣着自己多寂寞,再也不得缓解。
鲜红的口脂被稀释城粉色,顺着唇角落下。
她要离开的一瞬间,他竟下意识挽留,不惜为此送上自己的呼吸。
邹以汀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迎合,只羞耻地别过脸,呼吸急促,连脖子都染上一片潮红。
乾玟轻快地笑了,湿漉漉的手指轻轻绕住他的长发,俯身吻住他发烫的耳廓:“原来,将军是在求我,帮帮你啊。”
第39章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
邹以汀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打碎又重组般,失去了反抗的全部力气。
年轻气盛的妻主无度地索取他,不知克制。
他更年长,本应规劝对方,起到夫君的本分,可是……
她那样的沉迷,对他破碎的、不入世俗眼的躯体沉迷。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便不能自已,任凭她裹挟着他一同沉沦。
他不明白,她是从南欢院回来的,又为何要对他这般。
叫他难以招架,最后连意识都迷失在她那无边无际的深海中。
汗打湿了所有,深夜的时候,黄鹂又来换了一床被褥。
翌日,是回门日。
二人早早起床梳洗。
乾玟笑问:“鹤洲最近怎么起的这样迟,我怎么记得,在河东军的时候,你每日都要练剑呢。”
邹以汀:……
他只是沉默着,沉默地耳根都红了。
而且,她唤他鹤洲。
她唤他总是很随意。
夫君、邹将军、邹大人、邹以汀、鹤洲,她想唤什么就唤什么。
妻主两个字在邹以汀喉咙里滚了一圈,却不知道现在身份如此尴尬的他,有没有资格叫她妻主。
乾玟喜欢看他沉默的样子。
每次邹以汀无话可说,她就觉得自己得逞了。
她轻盈地笑了:“玉牌拿来,我给你戴上。”
邹以汀犹豫了片刻,方取出一个盒子,动作极快,像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乾玟目力极好,瞥见了锦绣的一角。
嗯……
好像是茉莉花的花瓣。
她忽而一怔,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般,又甜又暖。
他竟然亲手为她绣了香囊。
乾玟突然觉得那尖叫鸡也没什么了,她也有的。
她勾着唇,笑比窗外的桃花还美,却不戳破他,只当没看见,接过他递来的玉牌。
屋子里点着淡淡的松香,她低头为他系玉牌,琉璃铃铛在她的指尖清脆地响着。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她白净修长的手上。
这双手,昨夜干过很离经叛道的事。
思及此,邹以汀忙别过脸不再看,也不敢再看。
系好后,乾玟还偏要逗弄一下那铃铛,直到邹以汀闷着脸,轻轻推开她的手:“该走了。”
乾玟方不再逗他:“那走吧。”
傅府以为邹以汀不会回门的。
至少世女不会跟着邹以汀回门。
没想到,巳时,世女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傅府门口,引得一众百姓围观,争先恐后地确认这两个邪种是不是“锁死”了,又怕她俩过得挺好。
世女下马车后,表情冷漠,仿佛很不情愿似的。
看来不幸福,大家放心了。
乾玟与邹以汀一前一后走进傅府的大门,她大摆世女架子,除了傅云疏,谁也不给眼神,把傅瑗和傅珍两姐妹气得够呛。
要说也奇怪呢,傅珍怀疑成婚的题目世女提前偷了去,才答出了六首诗,傅瑗觉得自己当日一定是放水了,否则怎么可能输给世女。
二人如今再看王知微,只觉奇怪,从前觉得王知微顶多就是个纨绔,怎么今儿见她,觉得哪哪都不爽利。
乾玟和傅云疏也没话好说,邹以汀本身就不多言,所有人便沉默着坐在厅中干瞪眼。
好像堵着一口气,谁先说话谁输似的,无论如何也没人开腔。
最后还是傅瑗的父亲李氏出来打圆场,艰难地缓和气氛。
回门要在爹家吃一顿饭的。
冷冰冰的会面后是冷冰冰的午膳,且规矩繁琐,用完已经是未时。
正院的尽头,傅瑛立在门口,不满地“嗤”了一声。
这几日,她寻不到王文很不如意,邹以汀却好好地跟着世女回门来了。
是邹以汀搅合了他和王文的关系,他和世女却相安无事,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在大洲,男子月事期间若是得不到缓解,就不被允许见别的女眷,否则很容易出事。
傅瑛今日因为月事,不能出面,否则他还真想让世女闻点好的。
“世女的鼻子是捐了吗?还是说,世女尝过了太多的男人,现在口味变得刁钻了,就喜欢这样气味奇怪的?”
傅瑛翻了个白眼,“定是表面功夫……”
表面功夫都是假的,是很容易被戳破的,若在回门日,王知微和邹以汀在傅府大吵一架,传出去,邹以汀脸都别想要了。
思及此,傅瑛想到他手里还有一块邹以汀的男香,是他特意在大婚之日,贿赂一个去偏院帮忙的小厮叫他偷来的,本来打算寄给王文,让她断了对邹以汀的念想。
现在?他觉得用在这里正好。
他唇角一勾,吩咐小厮道:“去邹以汀的院子里,帮他把香点上,给她们夫妻俩助助兴。”
小厮笑道:“是。”
屋子内,众人已经沉默地喝完了下午茶。
乾玟:好漫长的回门日。
李氏掐准了一个不会让外人笑话的时间点,终于起身:“以汀这次回来,是收拾剩余的行李的吧。”
既然给了这个台阶,邹以汀就顺势下了,要离开回小院收拾行李。
乾玟冷道:“我也去吧。”
说罢,茶杯一撂,转身就走。
等她走出去,座上傅云疏“嘭”得把茶杯放下:“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真是无礼!”
傅瑗:“就是!”
傅珍:“好在把那邪神送出去了。”
李氏叹了口气:“都消停会儿吧。”
邹以汀在门前等了一会儿,待乾玟出来,二人方并肩往小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的。
邹以汀神经微微紧绷着,那毕竟是他多年来住的院子,非常私密的场所,乾玟虽然翻过墙,却没真的进入过他的院子。
邹以汀:“院子有些小。”
乾玟眼眸弯弯:“无碍。”
她笑起来,比所有的春华都美。
邹以汀走在前面,面色不经意有飞出一抹红晕。
临到院门前,邹以汀忽然眉头微皱。
有人故意点了他的男香。
为何?
他莫名得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却觉身后倏然没了声音。
回过头,乾玟愣住了。
直直愣在原地。
“这是什么香?”
邹以汀一愣:“这是……我的气味……”
死寂。
落叶可闻的死寂。
乾玟穿越以来,闻不到男子自身散发的男香的,但是做成香的男香,只要点燃,她就可以闻到。
可正常情况下,男子不会随意把自己的男香拿出来点,一般只会在夫妻行事拿出来一点助助兴。或是相亲的时候,给相亲对象闻一闻,看看有没有感觉。
乾玟知道邹以汀对自己的味道很自卑,所以一直不提,只等着一个好时机。
只是,今日,她突然闻到了。
猝不及防。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气味,有青竹的清冽,有松木的清冷,还有浓郁的、甜甜的味道,更尖锐的,是掺杂在气味之中,存在感十分强烈的,甜腥。
一想到这股甜甜的、却清澈的、鲜红的,十分矛盾的气味,她就想到大婚当夜,她咬破他的手指尝到的那一抹血气。
也是甜甜的。
他连气味,都这样甜,甜在她阴暗的、病态的心口上。
乾玟几乎是一瞬间感觉到不对劲,仿佛吸入了强烈的定向催化剂。
她强烈地克制住没有后退,只是就这样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
这里眼线太多,她怕再待下去,她的理智崩溃。
她不能在这里,对他怎样。
得先离开。
邹以汀却彻底怔愣住了。
他忽然想到洞房那天,屋子里全是他的气味,比现在更加浓郁,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以为,她应该是……能勉强接受他的气味的……至少不厌恶。
可是。
可是。
她今天竟这样问他。
她问他“这是什么香”。
她的眼神透露出太多陌生,割到了他的每一寸神经。
他知道,一定是有人想要让他出丑,让“王知微”发火,才故意在他屋内点燃了不知道哪里搞来的他的香。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
乾玟住了脚,只道:“我去马车上等你。”
说罢,便板着脸离开了。
脚步匆匆,头也不回。
邹以汀眼睫颤了颤,反身进了院子。
他进屋灭了香,沉默地把剩余的一些放凉、装起来。
然后开始收拾那些遗留的东西。
只是收拾着收拾着,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王文。
闻不到男香。
他忽然停下来,指尖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傅瑛说的是真的。
王文闻不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男香。
但,她闻得到点燃的男香。
方才,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闻到他的味道。
那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
心脏像是被捣烂了又重组,无限循环般,疼到麻木。
像是洪水之后的疫病,致命的后怕疯狂地席卷他的胸腔,漫漶五脏六腑,腐蚀着所有的筋脉。
疼地叫他拿不住任何东西。
原来如此。
她从来没有闻到过他的味道。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遇到王文以来,那上上下下反复溺水一般的心情,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优柔寡断到底是什么。
是患得患失。
他在对她患得患失。
强烈到他无法控制。
而这一刻,绝望达到了顶峰,仿佛要将他从练山的山顶扔下去,摔成冰冷的肉泥般,一寸一寸绞痛着他。
他无所适从。
只是天地瞬间变得很大很大,而他小小的一个,龟缩在这样的,充满了令人讨厌气味的房间里,踏不出去半步。
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
……
乾玟回到马车上。
过了很久才整理好心情。
只是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干了一件错事。
她逃得太快、太匆忙了。
啧。
但她确实受不了那味道,是另一种受不了,她至少觉得要尊重邹以汀,不能在那里就把他……
一时之间,乾玟大脑空了一瞬,暂时没想出要怎么让邹以汀相信,她还挺喜欢那个味道的……
不,不是喜欢……不仅仅是喜欢……
只是一想到那甜甜的味道,她就克制不住得浑身发烫。
俄顷,邹以汀回到了马车上。
他身上甚至还残留着香的味道,松香已经完全消失。
好甜的味道……
乾玟暗暗吞咽了一下,极力克制着自己,面色更冷了。
只觉得该死,这马车愈发慢了。
冷寂的马车里,无人说话。
邹以汀的手偷偷攥着袍角,一言不发。
乾玟也望着窗外,没有在飞鹰和黄鹂还在时,搭话的心思。
仿佛进入了冬季。
有什么东西,在偷偷的,渐渐的,自顾自的枯萎着。
又仿佛有什么,正被无声的抛弃。
马车抵达承平世女府时,天边已经泛起云霞。
一个小厮站在世女府门外等候多时,见到乾玟便喜笑颜开:“世女殿下,我家郎君问你今夜可去东郊。”
是玉郎的小厮,演戏要演全套,过来例行询问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乾玟道:“今晚会去。”
“得令。”那小厮笑嘻嘻走了。
乾玟转过身时,便见邹以汀快步走进了屋,头也不回。
乾玟:……
二人沉默的回到屋内,飞鹰感觉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掐着所有人的脖子。
天哪,他都想逃了。
但他不能留公子一个人面对世女殿下!
“都下去,退出院子。”
乾玟的声音冷若冰锥。
飞鹰还想挣扎,却见自家公子也没想留他,便悻悻走了。
出门时,还对枕流说:“你们世女太可恶了,整日欺负我家公子!岂有此理。”
枕流:……
她想了想,确实是“欺负”了。
便一把揪住飞鹰的衣领,试图转移话题:“走,取准备晚膳。”
沉寂的屋内,乾玟撕下易容的伪装,拆下那些正式场合略显笨重的钗环。
抬眼间,铜镜里,邹以汀忽而缓缓上前,非常生疏地,握上她的发钗,帮她卸头饰。
他在讨好她。
乾玟唇角微微一压。
他突然道:“王小姐,是不是心悦玉郎。”
他喊她王小姐。
乾玟暗暗细品他生气时的每一个音调。
不,不只生气,还有委屈、还有小心翼翼。
她眼眸微敛:“何出此言。”
“婚礼前一日,世女将玉郎赎走,王小姐便将世女赶尽杀绝。”
乾玟恍然大悟:“时间确实很巧。”
邹以汀的手一顿。
一颗心终究跌落谷底。
他又想到从傅府出来后,他们之间非同寻常的沉默。
她杀王知微,很可能,真的是因为玉郎。
他甚至隐秘地、控制不住的开始胡思乱想。
她在看他的时候,每每都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玉郎。
思及此,邹以汀的手落在她的耳间,帮她把那对翠玉耳环摘下。
今晚,又是他一个人用膳了。
不,也许今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他一个人用膳。
乾玟却倏然起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
邹以汀怔在原地,想说自己身上还有味道,还没来得及熏松香。
他不禁后退,哐当坐上了梳妆台。
哐!
妆奁与名贵的发钗一应落下,那铜镜也咕噜噜滚下桌子,滚了半圈,斜斜倒在对面的墙根处,直直照着他的位置。
“邹以汀,你是不是又在胡思乱想。”
她拥住他,拥地极紧。
邹以汀忽然想就这样直白地问问她。
她会给他答案,即便这个答案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有可能让她离开。
他也想听她亲口说。
“你每次看着我的时候,都在看谁?”
乾玟彻底愣住了。
她,在看谁?
还能是谁,上辈子,这辈子,都是一个人。
她得不到他,她就织下天罗地网捕捉他。
哪怕用强硬的手段,也要占有他。
她如此阴暗地,像个毒物般伪装自己,深入猎场,只为捕捉自己的猎物。
但他的猎物,竟至今还不知自己就是她的目标。
这一刻,乾玟忽然意识到。
不对的。
是她错了。
前世已经过去。
现在才是未来。
她思考的时间很长,长到邹以汀以为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乾玟却突然倾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咬的他又疼又清醒。
“是你,邹以汀,我满眼都是你,你看不见吗?倒是你,白天对着我那张易容的脸,和晚上对着我,都一个态度,真让我不爽。”
她一路咬到他的颈窝,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抬腿。”
邹以汀一个战栗,想向后退离,却又退无可退:“王文……”
“听话,抬高。你不会想我把下人们引过来的吧?”
滚烫的吻堵住他的唇,她的手从下环住他的膝盖窝。
她不容置疑地抬起,又稳稳压住。
邹以汀无助地抓住她的手,感受她强制性的动作与力道,整个人仿佛都被夺了去。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视角逐渐收缩,但却能看见铜镜里反射出的,他自己那副不能见人的、比寻常男子更高大更健壮一些的身子,分外陌生的模样。
羞耻瞬间霸占了他的感官。
她的手里,唇里,眼里,都是他。
她在告诉他,她真的是为了他离经叛道。
她一寸寸将他吻住,霸道地留下属于她的痕迹,直到吻到他颤抖的唇角。
先是一点一点轻轻地咬住,戏弄他似的,再温柔又霸道地彻底吻上来。
邹以汀几乎要承受不住她这样惩罚他。
好几次他都想求饶,却被她的吻堵住。
她跟他说,想求饶的时候可以喊她一声“姐姐”。
他实在要崩溃时,那声姐姐终究没喊出口,就被她压了下去。
她从来没想过要放过他。
就在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碎在她手里时,手中忽然凉了一下。
那是一枚品相极佳的青玉戒指。
它价值连城,就算再不识货的人,只要看到它就知道它是这世上最美的玉。
错金楼月斋的镇店之宝。
甘露节那日,他听公子们说过。
王小姐只会把它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眼下,她把它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那一刹那,邹以汀眼眶不由狠狠湿润了。
像是有人不顾一切,把他碎在地上的,早已摔得稀巴烂的心脏,一点点捡起来,温柔地拥住。
他……
他真的被她疼爱着。
王文听到一声抽泣,她忽然一怔,停下来。
“怎么了……我欺负太狠了?”
她捏住他的下巴,手上全是他的气味。
她安抚式地,细细密密地吻他的唇:“邹以汀,说话。”
他别过头,艰难地、哑着声音问:
“阿文,我是不是……很难闻……”
乾玟心头一震。
啊,傻瓜。
大傻瓜。
她捧住他的脸,吻住他颤抖的眼睫,一点一点,没收他的泪。
“邹以汀,看着我。”
邹以汀双眸水漉漉地,无助地望着她。
“是你非要知道答案的,别后悔。”
她忽然抬手从桌上他带回来的行李中,翻出一个小箱子,那里面装着今天剩下的那块他的男香。
她把它拿出来,点燃,放进香炉。
邹以汀亲眼看见,乾玟的面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这红晕一路爬升,叫她生出细细密密的汗。
每一滴汗,都烫得吓人。
她搂住他,把他一把推到一旁的圆桌上。
借着窗缝里投进来的火红的夕阳,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他为她动情的面庞,为她迷离的双眸,还有劲瘦的,属于一个将军的腰身……
所有的所有,都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牵起他的手,用最后的理智亲吻他戴上戒指的无名指:
“怎么办,今晚就算你求饶,我也不会放过你了。”
第40章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
屋里全是邹以汀的气味。
桌子上密布着层层水珠,贴身拭过时,会发出滑溜溜的声音。
雷雨季的倾盆大雨都不及她的攻势凶猛,在点燃了、弥漫着他气味的屋子里,她依旧蛮横地夺走他的所有意识,掌控他的感官。
她喜欢他的气味,并为之冲动、为之沉迷。
一旦清晰而又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邹以汀便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只剩下本能。
整个人都被她引领着,仿佛都处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中迷离着。
失去了一切控制权。只是纯粹地渴望她的拥抱,她的亲吻。
香块燃尽了,屋内的气息却久久挥之不去,夹杂着粘腻的气味,还有茉莉的花香。
他渴望被她密不透风地拥抱着,仿佛空间都越来越狭小,越来越狭小。
他好几次唤她的名字,唤她“姐姐”,她都全当没听见,只是会忽然把他拽起来,捧着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吻他。
“阿汀,再等等,好不好……”
每一声温柔似水的哄骗,都叫他耳根发麻,酥到心尖里去。
后来,她甚至用上了激将法。
“将军在战场上时,毅力应该比现在更好吧。”
“邹大人月事来的那天,冷静自持。”
他紧紧闭上眼,视线已经朦胧到看不清她的模样,所有的五感都被她的热度和气息包围。
“嗯?”她刻意放轻的声音,不断地蛊惑着他,“还是说,将军月事来的那日,就已经幻想过今天了……”
邹以汀呜咽了一声,仿佛全部的思绪都被她扯住,任凭她高高抛起。
他幻想过。
他幻想过的。
但他根本没有想过这么多……
那日在冰水里泡着,他也只是偶尔想过她的唇……她的气息……不敢再肖想别的……
而如今,她毫不吝啬地,把这些都送到他面前。
却又不叫他彻底得到。
她今日总是吊着他,连吻都不与他极力的纠缠,只是每每他主动乞求,她才施舍一些。
渴望拥有。
更渴望被她拥有。
那些荒唐的想法,难以掩去,仿佛落入热带雨林中,在闷热的雾气下发酵。
乾玟偏偏喜欢吻他,吻很久。
所以夜总是很长,很慢,夜风也翻过一山又一山。
久久才吹进屋中。
丑时过半,邹以汀方重新洗漱毕。
他换上干净的里衣,偶然瞥见手中的戒指,总会不经意温温笑出来。
前几日,他们的关系很僵硬,要么乾玟不在,要么就背对着睡。
今日……
乾玟坐在塌边,衣服松松垮垮地,露出线条结实又流畅的腹部肌肉,冲他抬手:“将军,夜深了,还不快睡吗。”
邹以汀面色陡然爬上明显的红晕。
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先知道她要什么,本能地倾身,在她唇间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然后飞速的,把她的衣领拉好。
乾玟心满意足,调皮地勾住他的脖子,咬住他的耳垂。
“睡吧。”
第一次,入睡的时候有人这样亲密地搂着他。
起先邹以汀只觉浑身僵硬,他还从未与她这样躺在榻上。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被温软的香气包围,浑身放松下来。
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全感,结结实实像茧一样包裹着他。
他也轻轻地搂住她,悄悄地,将脸埋在她的青丝间,偷偷地,嗅闻她。
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唇贴在她的颈脖间。
换得她一个宠溺的额头吻,把他搂地更紧了些。
邹以汀这才沉沉睡去。
睡在松松软软的阳光般,进入了安眠。
后半夜,天上刮起了大风。
……
上辈子。
同样的夜,邹以汀被乾玟带回东郊院落的第三个月。
那晚,乾玟议事毕,往东郊寻邹以汀。
刚进院子,便被扑面而来的茉莉香撞了个满怀,仿佛泼开一屋子的花瓣似的,叫人心旷神怡。
好几棵茉莉树上,已经结出白玉般的花骨朵,饶是院子里还有别的花,也远远不及它的香,深深地被它的气味掩盖、埋藏。
整片天地,都只剩下茉莉。
邹以汀已经不似初见时那样消瘦,他着一身苔古色的袍子,打扮得轩朗又周正,恍若回到了十几年前,山中小院里的模样。
他悉心照料的茉莉花,香传十里。
乾玟明秀的眼中却没有那些茉莉,唯有他。
“这么喜欢茉莉?回头差人多寻一些好品种给你送来。”
邹以汀闻言,放下水壶迎她。
乾玟不想听他喊她陛下,遂假装步伐很疲惫,歪歪扭扭拖了两步,委屈道:“阿汀,我好累,能把肩膀借我靠靠吗。”
邹以汀红着脸,半手藏在袖口里,只道:“这里还有下人。”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闷着头小碎步跑了。
乾玟不由分说靠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上朝好累,做皇帝也好累。”
邹以汀眸间微动,紧紧搂住她:“阿文要统一大洲,志向远大,自然累些。”
乾玟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松香气:“为什么这么喜欢茉莉花。”
邹以汀捧起一朵下人们刚剪下的茉莉,灰暗的眸子添上一些细碎的光彩:“因为像阿文。”
乾玟疑惑地抬起头。
许多人觉得她长得太艳丽、华美,奉承她是大洲之大美。多用牡丹等十分艳丽庄重的花卉形容她,她们供奉的东西上,都绣着牡丹的样式,亦或是更多艳丽的图案,却很少有人说她像茉莉。
但在邹以汀眼中,乾玟分明是个心思纯净如雪的人,在他眼里,她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而她也像茉莉的香气一样霸道。
茉莉的香气,无论隔多远都能闻到,逼着你闻到她的存在。
她也是。
义无反顾地,闯进他的世界。
乾玟不解,但欣然接受他的比喻:“那我们以后就在院子里种满茉莉。”
“好。”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在地上种满野花,因为野火烧不尽,野花的生命力顽强,就像阿汀,”她眉飞色舞地,细致地畅想、规划着她们的未来,“所有的屋檐上,都要挂上你最喜欢的手绘灯笼。
还有,我们要酿花酒,到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就拿出来喝,要酿甜甜的,你最爱喝的那种酒,当然也不要酿太久,陈酿虽好,但我想我们总有日子能喝。
院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怕你会觉得单调,所以到时候,我们就养一些活泼的猫啊狗啊,养一些可爱的会唱歌的漂亮小鸟儿。夏天的时候,还会有萤火虫,让这里也变成一片星海。”
邹以汀温温笑着,默默听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帖。
“不用等太久,等我统一大洲,我定给你个名分,到时候,你就是我的贵君。不,也不一定要等统一大洲……”
她兀自说着,双眸熠熠闪光。
邹以汀的笑却凝滞了。
贵君?
他吗?
乾玟开始盘算着如何把一切都安排好,四方都堵上嘴,怎么对付那些古板的臣子,怎么帮他开路,怎么帮他立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身份:“不如,就叫渤远将军怎么样?以后你就是我的将军,我赢取将军进门,她们能说什么?”
不……
不应该是这样……
邹以汀面色渐渐发白。
看着年纪尚轻的乾玟,春华一般美好,自己却仿佛忽然坠入了深冬的冰窖。
她对他,无比认真,认真到,要给他一个渤远将军的封赏,甚至要给他一个名分,让他当贵君的地步。
但他什么也没有。
甚至连为她生育的身子都没有。
他手腕被砸过,如今已经拿不起剑,何谈渤远将军?他没有能协助她的能力与家族,甚至不是白身,而是罪身,不,他有着比罪身更破碎的身世,比奴仆更令人厌恶的躯壳,还有不堪入目的皮囊。
明明他已落落至此,那样的廉价又不值得。
她依旧把他放在她心尖最柔软的位置。
只是因为,她心悦他。
那一瞬间,邹以汀退了半步。
她还这么年轻。
若乾玟真的给了他名分,他会成为她统一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所有曾经加在他身上的言论,都会饿狼一般反扑向她。
但是……
乾玟笑意盈盈望着他,那双眼睛像是装入了一整片璀璨的星空,神采奕奕地问他:“可好?”
她那样期待着他们的未来,她那样相信,并追寻着那个未来。
邹以汀眼眶发酸,只道:“好。”
那时候,乾玟在感情面前,还太年轻,她完全没察觉到他眼藏在心底的恐惧与日日夜夜纠缠他的配得感魔鬼,她只拥住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邹以汀把她的话深深烙印在心口。
他开始努力想要变好。
努力学习如何梳妆,追赶潮流,努力拿起世家公子该学的琴棋书画。
逐渐变得执着。
乾玟每每看到,只说:“不用学这些的,阿汀,你只要待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行的。
邹以汀固执地想,他不能就这样待在她身边,他至少要能帮到她。
忽然有一天,他说:“阿文,我想练剑。”
乾玟一愣。
她早前已经找太医为邹以汀看过身子,邹以汀那双手受伤严重,这辈子都无法练剑了,但她不忍打击邹以汀。
她还是鼓励道:“好,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邹以汀开始每日练剑。
但他那双手,已然拿不起昔日沉重的剑。
从斩马剑,再到普通的长剑,一退再退,最终,乾玟找了一柄细剑来,鼓励道:“没关系,我们从最轻的开始。”
东郊的院子里。
乾玟一次次看他把剑拾起,那剑却不停使唤,在剑招中一次次掉落。
她看到了邹以汀掩藏在自卑之下的,从不显露的,那邹将军府中大公子的傲骨。
不屈不挠,却也十分固执。
邹以汀没日没夜地练。
练到心力憔悴,练到他满身是汗,直到分不清眼眶里的,是汗还是泪。
乾玟只能偶尔陪着他,可每次看见他这样,她却生出隐隐的焦躁。
他明明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他在远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她用尽了全力,也渐渐地,抓不住它了。
“阿汀,你尽力了,别练了。”她劝他,想要扶他。
手乍一碰到他肩膀的那一刻。
她忽然惊觉。
原来,他又消瘦了。
“阿文,再让我练练吧,我想找回以前的手感。”
他紧紧抓住她的臂膀,在她下巴上落下一个讨好的吻。
乾玟默默望进他固执的双眸,终究点头:“好……”
那日,剑最后一次从他手中滑下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延伸到天尽头。
然而所有的希望,却又像那渐渐拭去的光线,落下,落下,最后埋进地平线,永远也不会回头。
邹以汀蹲下来,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终究崩溃地哭了出来:
“我再也拿不起剑了……我什么也没做成,我什么都不会了……”
乾玟那时候只是安慰他,没关系的,阿汀,我说了,你不用会什么,我会一直保护你,有我在,你什么都不会缺。
他抱着她,只说:“好。”
乾玟:“阿汀,你相信我,好吗。”
“好。”
他答应她的一切,都没有实现。
直到甘露节的那一夜,乾玟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她。
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说好的不再寻死。
说好的相信她呢。
那天晚上,谁也不知道,邹以汀曾写过一封信。
他写完后,终究是没有给任何人,只是将信又烧成了灰烬。
他一直想告诉她的话,都在那封信里。
终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没有资格与她说这些。
他想告诉她,是他手刃了王知微。
他,杀了自己的妻主。
自家丑事不得外扬,怀王为了自身名誉,昭告天下她们夫妻俩被火意外烧死了,其实死的只有王知微。
怀王差人砸了他的手,让他再也用不了剑,让他吞药,废了他的武功,还把他送进了南欢院,要他生不如死。
入了南欢院,他开始憎恶自己这么多年的坚强心性,竟让他一直挺着没死,却每一天都生不如死。
好几次他被推进那些屋子的时候,他觉得耻辱,客人也觉得耻辱。
客人都觉得龟公羞辱了她们,觉得她们没钱,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好几次,她们不对他做什么,只是成群结队地来羞辱他,看他的笑话。
她们鞭笞他,烫他,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崭新的伤疤,掩盖那些战场上光荣的痕迹。
他从军多年的心性,宛如一堵高墙,被一点点烫成窟窿,摇摇欲坠着。
但他又感谢自己拥有这份坚强,让他一直挺着,最后遇到了她。
他沦落至此,她却那样爱着他。
他好想告诉她,她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挚爱。
“我平生唯二遗憾,一是不能为娘亲平反。
我杀了王知微后,让飞鹰带着爹爹的翠玉戒指和嫁入承平世女府之前搜查到的些微线索,去找子贞,我以为子贞会答应我的,如有机会,他会帮我娘平反的。
飞鹰没回来。
子贞也没回话。
我在南欢院时,做很多体力活、脏活,每个月,龟公会让我收拾‘意外’死去的兔儿爷。南郊有个乱葬岗,我把兔儿爷搬到那时……
我看见了飞鹰的尸首。”
邹以汀写到这儿,克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他回忆起自己麻木着脸,扒开飞鹰残缺的尸体时的愧疚。
他放声恸哭,飞鹰即便是男子,也曾经是个士兵。
战士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这里。
更不是因为他。
从那天起,邹以汀变成了行尸走肉。
你让我脱衣,我便脱,你用匕首割伤我,我也不怕。
他日日都想着死。
可他偏偏在这连死都不被允许南欢院中。
南欢院防止兔儿爷们自杀的手段,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厉害。
他终究,是没能为娘平反。
他落下一滴泪,继续写道:
“第二,便是不能和你相守。”
写及此,他便再也克制不住。
泪决了堤,一滴滴砸进墨里,洇成烟墨色的长河。
“你送的礼,那柄剑,我很喜欢,但王知微把它熔了,那日,我失手杀了她。现在想想,我那时候,就卑劣的,思念着你。
也许下辈子,我不是邹以汀,你也不是乾玟,我可能只是街边的一个叫周汀的人,而你叫王文,我们就能长相厮守。但那样我们又不记得今日种种,好生残忍……我不想忘记这一切。
若能重来……”
他想起她的字,长颉,他一直想喊你的字。
颉之颃之,长相厮守。
但那两个字太过美好,美好地烫口。
“若能重来,不求相守,只是再见到我的时候,哪怕是在战场上……
能抱抱我吗。
阿文,抱抱我吧……”
邹以汀被诡异又剧烈的风声惊醒。
醒来时,面上竟湿漉漉的,不知是哭了,还是有雨从窗户扫了进来。
长颉。
乾长颉。
夏国的摄政王。
那个传说中,阴狠毒辣,六岁就杀了自己九皇妹的,罔顾伦理的人物。
邹以汀隐约有一丝不安。
身边床榻微凉,王文不在了。
他恍惚地披上外衣,走出门去寻她。
夜风吹得满院枝叶沙沙作响,被拉扯一般,叫人心慌。
院内,乾玟草草披着外套,与黄鹂说着什么,神情严肃。
她好好站在那,邹以汀便觉安心了一半。
他也不打扰她,也不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只是立在门边,静静地等候。
原来是今晚,一道石破天惊的消息,快马加鞭从夏国送了过来——夏国即将发生动荡,三皇女的余孽正在策划一场政变。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的三皇女的余孽是上辈子九皇女一脉。也是最凶残,像蟑螂一样打不死的一群人。
上一辈子,乾玟最终和九皇女斗得你死我活,不看到对方被碎尸都不相信对方真的死了,补刀也要补到尸体泡烂了,看不见一根骨头为止。
这辈子一重生,乾玟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让九皇女腹死胎中。
她亲手掐死了贵君,把九皇妹从他的肚子里掏出来捏碎。
她的做法太过骇人听闻,震惊了所有人。
也间接影响了渤国的国运。
因为九皇女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都和渤国的实力有勾连。
后来九皇女麾下那群人,这辈子便依附了三皇女。
三皇女被她当众处死后,这群余孽也被她寻由头拉出来砍了。
眼下,一些当初躲在夹缝中装鹌鹑的漏网之鱼,又蠢蠢欲动,冒出头来。
敬文仁善,不是她们的对手。
黄鹂:“小姐,要回国吗?”
“现在不行。”
眼下渤国国运正是波动的时候,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必须安排好一切,我不放心鹤洲一个人在渤国。”
但她又不可能直接绑走他。
啧。
踩着主系统的忍耐边界线,她只能让他主动跟她走。
但眼下邹以汀是绝不会抛弃一切跟她走的,他还没有平反,身为平宁将军,他有护国的职责。
乾玟:“我们必须把在渤国所有的势力、资产全部都暗中转移。”
黄鹂欲言又止:“小姐……我怕郎君知道您的真实身份……”
乾玟睫毛颤了颤。
对,她还有个大地雷没爆呢。
她沉默了一阵,方道:
“必须让他知道,这样,他才能放手去做。
我会在终点等他。”
黄鹂瘪瘪嘴。
这几天,她看的清清楚楚,小姐分明从一开始,就是奔着邹将军来的。
所有的经营算计,都是为了邹将军。
真是想不到。
其实一路跟下来,黄鹂也觉得邹将军挺好的,不仅没有世人说的那样不堪,反而……与她家小姐很是般配。
小姐人美心丑,但将军人丑心美。
乾玟:?
可是……黄鹂又担心道:“您独自离开,对郎君来说是不是太残忍了。算起日子,你们才新婚不久……”
乾玟沉默了。
沉默了太久太久。
乾玟自己其实也没把握。
她至今不知,当初邹以汀为何要自戕。
时至今日,她不敢回想。
他死后,她发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癫。她把他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都翻出来,查看每一个细节,妄图找到引诱他自戕的凶手。她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自己做错了什么,一度严重失眠,要靠系统才能维持精神的地步。
但她找不到。
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可她不知道。
她永远得不到答案。
也许感情就是没有答案。
“你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黄鹂恭敬地退下了。
乾玟独自立在风中。
她其实也完全没有头绪。
感情上,她当初也没有系统,分明她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谁也没有金手指,能保证永远相守。
也许是风太冷了,让她的感官越发迟钝。
忽然,她的肩头多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乾玟转过身。
莹莹月光下,他像是山涧的松柏,□□地立着,即便风很大,把他的衣衫和发丝都吹得肆意飘荡,但他屹立不倒,无论如何都不动摇。
淡淡的松香,还有夜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暖然如春。她被风吹得冷嗖嗖的脸,还有冷漠的灵魂,都因他而慢慢升温。
“夜冷,不要在外面站太久。”
就连他笨拙的关心,她品尝起来,都觉得甜丝丝的。
乾玟:“我确实有点冷,那将军要怎么办呢?”
本是想调戏他一下,谁知邹以汀默了默,忽然上前。
他本就是松松披着外袍,眼下忽然把外袍敞开,连带着乾玟一起,严严实实裹进了他的怀里。
乾玟脑子瞬间宕机。
就这样,被他密不透风地裹进温暖的、结实的怀抱里。
好暖,好暖。
邹以汀紧紧裹住她,薄唇偶尔蹭到她的耳朵,也红着脸别过去,却又眷恋地轻轻蹭回来。
乾玟被冻木的脸,就这样埋在他的颈窝里,埋在他的温暖里。
她忽然没来由的,眼眶酸了一瞬。
然后抬起手,隔着中衣,紧紧地拥住了他。
闷声说:“邹以汀,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抱我。”
邹以汀又沉默了。
须臾,他方压下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耳根,然后把脸也埋在她的青丝里:
“抱歉……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抱你。”
“真的吗,再也不放手吗?”
“嗯,不放。”
她向他走了那么多步,他又为何故步自封。
他不要像梦里那样。
他想要她的拥抱,那他也应该紧紧抱住她。
从今往后,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身份,都要,热烈地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