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
这场梦很平淡。
邹以汀醒来时,天光大亮。
他十分疑惑:情绪特效药……是什么东西?
近日的梦实在奇怪,竟是连贯的,若不梦醒,还真以为曾与一个长得与王文一模一样的皇女相识。
但邹以汀确定,富山之前,他不曾见过乾玟。
“万恶的有钱人。”飞鹰气呼呼冲进屋,瞪大眼睛,“公子,那王文不肯收伞。”
原来今儿一早,飞鹰发现黄鹂不见了,便找到王宅,想替自家主子还王小姐的伞。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似乎是王小姐的管家:“抱歉,我家小姐不在府中,我不能擅自收伞。”
飞鹰:“可这就是王小姐的伞啊,您再仔细看看,如此浮夸富贵,一看就是她的。”
那管家往他手里塞了个袋子:“你走吧。”
嘭!
门无情地关上了。
飞鹰一脸懵地打开袋子,里面竟装着白花花的银子。
对面宅院的后门冒出一个婆子,她靠着门框,边嗑瓜子边道:“这王小姐送出去的何止伞啊,首饰香囊不计其数,要是每个王小姐的相好都以此为借口来敲家门,那还得了。
呵,你家小哥玩的套路都是别的小倌玩烂了的把戏。区区小伞,就当王小姐赏你家小哥的呗。”
飞鹰:?
“你家才小哥,你全家都小哥。”
飞鹰一五一十报告给邹以汀。
“那王小姐说不定真是个花心大萝卜,风流债漫天。我早上还去打听了,说她昨儿半夜又上了琅玉阁,听一个叫云雀小倌的曲儿一夜未归,今儿一早去了西街最大的青楼见什么玉郎,您说说,谁家好人大清早地去逛青楼啊!
我就打听了一番,传言那玉郎不仅和王小姐相好,还和承平世女相好,乱,真乱!”
昨日刚打扫过的小院,被阳光一照,翻腾起细细密密的水汽。
此刻厅内的松香也叫人安心,处处透着细致入微的照拂。
邹以汀沉默了一会儿,问:“找到暗桩了吗。”
飞鹰:“嗯嗯,正事儿还是干了。”
邹以汀面色淡淡,接过手里厚厚的纸张,里面都是他需要的信息。
他静静阅过一大叠资料,薄唇紧抿。
在暗桩的眼中,王文确实就是这种人。
王文,十岁便开始经商,成为夏国有名的玉石开采商,十二岁进入京城,以令人惊叹的经商头脑迅速加入京城商行,得到了京城商行会长陈氏的赏识,不到半年就在圣上面前露脸,以雷霆手腕拿下杨家的所有产业,富可敌国。
圣上亲赞其“抽丝织天罗,聚沙成通宝”。
只可惜,其人风流成性,交友亦是来者不拒,天涯海角皆朋友,吃喝玩乐若是纳入科举,她亦能拿头名。
她还极其大方,好请客,挥金如土,酒肉朋友遍地走,与王知微可谓臭味相投,有一段时日,二人几乎形影不离。
但这样的王文,竟然有一个皇城司好友?
飞鹰:“是陈银宝,我听薛副将提过,当日就是她接待的她们。”
陈银宝乃陈家二小姐,现任皇城司亲事官,每日负责东市一带的巡街,口碑极好,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是京城百姓口中难得的好官。
其人洁身自好,只有一个夫君,没有小郎,没有通房,也没有在外的相好,甚至没去过青楼。
看着不像是能和王文玩到一块的。
陈家是老皇商了,家底丰厚,生意做遍渤国,是渤国所有商行的权威统领,这一代只有这陈银宝一个有职位在身,其他女儿都经商去了。
陈家在京城主营“食住行”方面,其中,客栈酒楼与胭脂丝帛是最大产业。
这就更奇怪了。
根据暗桩反馈,王文做的是玉石、饰品定制的生意,此外,酒楼与茶馆也是她的主营,陈家和王文在商业上应是敌对关系,两位小姐竟私交深厚。
不对。
邹以汀往上翻,仔细查看陈银宝的资料,发现另一个诡异之处。
陈银宝是五年前上任皇城司的,上任时间正是杨家人将李姐送出京城后,姚飞雪被举报革职的第二日。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据他所知,女子15岁便可参加皇城司的招募考测,五年前,陈银宝十六岁,而调查显示,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通过了招募考测,却以“生病”为由,迟迟未入职。
姚飞雪被举报后,连坐了不少人,包括皇城司的好几名亲事官。
陈家竟能“未卜先知”,让陈银宝逃过一截?
“我记得甘露节前日,各大商家均会往京城外玄阴阁脚下摆摊,各家少东家也会到场。”
飞鹰点头:“是,可是……您不是最不喜甘露节嘛。”
邹以汀:“我要去看看陈家的产业,顺便见见陈银宝。”
邹以汀要在甘露节上任,甘露节前日他恰巧休沐。
甘露节是整个大洲最大的节日,为期三日,而甘露节前日名曰润夕日,京城的百姓都会往京城郊外去,汇聚于练山上的玄阴阁,祭拜玄阴神女,在血露池自领一杯甘露,意为洗去罪恶,涤荡心灵。
各家商会、贵族也会向玄阴阁捐赠大量银子,上供祈福。
当天几乎所有男子都会露面。
从前,他绝不会在这天踏出去半步。
大家也不会愿意见到他。
邹以汀:“打听一下陈家店铺的方位。”
飞鹰:“是。”
陈家确认会在玄阴阁脚下摆摊,并且陈二小姐也会出面。
润夕日当日,邹以汀提剑驾马,自偏门离开了傅府。
彼时圣旨下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街上不少人议论这起堪称“天降横祸”的赐婚。
“王世女也太惨了。”
“惨什么啊,你忘了去年油坊强抢民男那事儿了?要我说,她俩天生一对。”
“你说得对,邪种配邪种,赶紧成婚,别祸害别人。”
邹以汀戴着帷帽,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又行了一会儿,不期然遇见一群公子们。
练山脚下,马车不得入内,无论什么人,都必须自行爬上练山祭拜,以表对玄阴神女的诚心。
那几个公子摇着折扇,人均风流倜傥,小声议论着:
“那王文小姐不也惨,若要继续与承平世女交好,不总会见到那丑无盐。”
“王文小姐已经很惨了,某听说她在富山受了伤,是被河东军一路带回来的。”
“天哪……我原谅王小姐有那么多相好的了,她太惨了,如果她把店里的镇店之宝卖给我,我就与她和好。”
“王小姐说那镇店之宝是要给心上人的,你可拿不到。”
“哈哈哈,哪个心上人。”
邹以汀:……
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马慢了下来。
人太多了,他想。
是了,全京城都知道,他要与王知微成婚了。
这几日他避而不出,好在没遇到她。
估计,她也不想见他吧。
练山下人头攒动,各大店家沿着山脚摆开商铺,山道上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陈家赫然在列。
邹以汀到的时候,远远眺见陈家占了三个位置极佳的铺位,一个铺子卖酒水,一个铺子卖披帛,还有一个铺子,卖起了现烧的小食。
用陈家的米,做出各类米糕、蒸米,帘布后搭建的简易后厨热浪滚滚。
邹以汀拉紧玄色帷帽,在山道口将马栓好,与飞鹰一同顺着人流往前。
人头攒动间,飞鹰“咦”了一声:“公子,前头不是傅家的家仆吗。”
傅家的二十几个家仆全神贯注保护着中间的人,并没注意到他们。
被死死护在其中的,赫然是傅家三公子傅瑛。
傅瑛今日可谓“艳冠群雄”,着一身轻粉色的长袍,又有少年人的天真纯良,又有矜贵的上等白玉冠束发,显得贵气十足。
二人的距离,恰巧能听到傅瑛和其小厮的谈话。
“公子,今年我们带了足够的供钱,必然能压那王小姐一头,叫她无法得偿所愿。”
傅瑛冷“哼”一声:“那是必然,绝不让她如愿!”
邹以汀:果然如他所料,二人结仇了。
那小厮压低声音:“无论王小姐怎么想,只要公子的供钱比她多,比她诚心,神女必然先选择公子,公子想嫁给王小姐的愿望必然能成!”
邹以汀:……?
飞鹰:???
有些人一旦开始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喜欢求神拜佛。
傅瑛就是这样的人。
原是傅瑛被女人们追捧惯了,突然遇到一个不喜欢自己香气的,觉得此女就是个刺头,她一定在说谎,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
阴险的女人。
傅瑛被傅家捧在手心里养了十几年,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发誓一定要揭穿王文的真面目。那之后,他三番五次找机会和王文见面,王文次次都避开他,有一次还大方送了他一瓶香:“遮遮茶味儿吧求你了。”
傅瑛这才确认,王文竟是真的觉得他臭。
身份悬殊,他不应该对这小商人生出念想,更何况她还不喜欢他的味道。
但当人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去了解她。时间一长,傅瑛就记住她的脸,她的笑……
后来傅瑛回过味来了:茶味怎么会臭呢?!
于是他们坚决认为,王文觉得他臭,不是他的问题,是王文鼻子有问题!
他们私下里安排过许多“神医”,比如装成算命的在街边指着王文说:“我见你印堂发黑,鼻子不灵。”
比如挨家挨户做义诊,趁机闯入王家,执意要给王文看鼻子。
当然,至今没有成功。
最终得出结论:王文讳疾忌医!
傅瑛暗中观察王文太久,久到入了迷。
“王文其实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她还是经商天才,她的墨宝连陛下都赞扬过,可谓才貌双全。”
“她很有钱,挥金如土,何愁买不到官。”
“她虽然养了许多小倌,但哪个女人不在外头养男人?她还一个也没娶回家,家宅必然安宁。”
傅瑛成功把自己洗脑了。
但两人身份太过悬殊,就算王文有意娶他,傅云疏也不会同意。傅瑛便走上了求神女的道路,请求神女让王文在渤国考个官,或者用钱买个官,请求王文用钱砸他爹娘,砸傅云疏,砸到整个傅家为金钱所折服,最后同意他下嫁。
飞鹰:……
邹以汀:……
王文鼻子到底有没有问题不知道,但傅瑛的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邹以汀跟在簇拥着傅瑛的一大队仆从身后,被迫听了一路八卦,终于来到万层台阶之下。
谁知一个掌柜的忽而大叫:“错金楼月斋,五百文抽一次奖,什么都有,一等奖玉牌一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什么,错金楼月斋的玉牌可价值千金!
众人一拥而上。
人流像是被狂风吹拂,忽而变了道,散客均被浪潮裹挟着朝一处去。
邹以汀虽能稳住,但架不住这么多人潮汹涌扑来,与飞鹰刹那间被人群冲散。
他一边竭力保持着与众人的距离,怕被人发现,一边往人流稀疏的地方去。
隔着商家的层层纱帘,仿佛有一人随着他的去向,一同穿过一家又一家店铺,始终不曾脱离。
邹以汀好不容易挤到街边,在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前站定。
“哟,又见面了。”
邹以汀下意识握住身侧的剑。
抬头。
琳琅满目的玉器后突然冒出一颗翠绿绿的脑袋。
乾玟戴了一头的玉饰品,虽不如金饰华丽,却依旧富贵扎眼。
他目光一撇,方瞧见铺子上大大的“王”字,整个铺子被搭地像个精致的神仙居所,再往两旁看,每十个铺子能有四个都是王家的,王家店铺门口早早安排了守卫,才不至于被人流波及。
视线再往下,不期然撞入她那富贵花般的芳华笑意里。
隔着帷帽,她竟一眼认出他。
“确实巧了。”
“将军站在这儿,是喜欢这个镯子?”
邹以汀对着她这张雌雄莫辨,眉眼英气十足,却又如十里牡丹般,艳绝京城的脸,脑海里忽然响起那句“全京城最好看的女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傅姑姑恐怕也想不到,她为自家龙子飞天做足了铺垫,结果竟被一条花锦鲤钓走。
“不喜欢。”
乾玟见他要走,又不知从哪掏出一精致的小盒子:“不喜欢镯子,瞧瞧这个戒指?这可是我们家有名的翠南山翡翠,将军的手指骨匀称,轮廓分明,戴这种戒指最好看,要不要试试?”
她睁眼说瞎话,夸他的手好看,视线还偏偏落在他握剑的左手上。
邹以汀只觉手一麻,忙偷偷将手背到身后,冷道:“不用,多谢。”
乾玟也不恼,趴在柜台上笑望他转身往旁边的米糕铺子走。
然后她一个弯腰,又钻到旁边的铺子里,第二次冒头:
“噔噔!将军,好巧,还是我,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做!”
邹以汀:……
“这是陈家的米糕铺子,今日应是陈银宝坐镇。”
“是啊,我和陈银宝是好友!她临时有事,我答应帮她看铺子,分我一成收益。”乾玟说得理所当然,拿出一个小竹筒,给他疯狂加串,什么好吃就来什么,嘴里不停念叨“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邹以汀:……
乾玟手中不停,硬是给他塞满一竹筒,帮他淋上满满的甜酱汁:“趁热吃,我请将军的。”
邹以汀没接:“为何?若是请我,岂不少了你那一成收益。”
乾玟噗嗤笑了:“自然是谢谢将军给我面子,进我的马车,逛我的铺子,吃我的饭食。将军是活招牌,我算是蹭了将军的名气,将军没向我要宣传费已是大方。”
邹以汀:……
她那几句将军一出,周边分明早就空出不少空间。
原本人流如潮的铺子,因为他,临近的都空了出来。
他算什么“活招牌”。
“别叫我将军。”他“啪”地把一块银子放在桌上,“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
“好的,邹将军,”乾玟果断收了银子,却没放进专门装银子的篓子里,而是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邹以汀:……
他掀开帷帽半边的灰纱,咬了一口丸子。
满满的汁水冲击着味蕾,微烫的热意顺着口齿而下,暖到胃里去。
好甜。
乾玟趴在柜台上,单手托着腮笑意盈盈。
“如何?”
倏然,邹以汀神色一凌。
乾玟紧跟着鼻翼翕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烧焦了,还有一股油味,准确说是战场上才有的猛火油味。
不对,就是猛火油!
火燃得极快,眨眼间就滚过后厨,一股热浪将遮住后厨的帘子吹得恍若膨胀的气球。
气球尾端忽而冒出熊熊大火,灼烧的空气从烧焦的孔洞中喷射而出。
黄鹂惊诧地从隔壁钻过来时,就看见两道身影闪电一般蹭蹭飞了进去。
空气中还回荡着两个人留下的话。
邹以汀:“快疏散人群!”
乾玟:“把准备好的囊沙拿过来!”
邹以汀行动迅速,他一眼看见角落里的大缸,两手一握便将缸里的食材统统倾倒出来,倒扣在起火的小灶上。
乾玟动作也很果断利落,不知从哪抽出一条沾了水的长巾,顺着缸的边缘堵死,减缓油水漏出来的速度。
黄鹂与其他雇工很快搬来囊沙。
二人飞速接过,一袋一袋扔到熊熊燃烧的油焰上。
火舌骤然奋力一搏般舔了上来。
滔天热浪直冲天顶,乾玟下意识一把将邹以汀扯到身后:
“你退后!”
邹以汀愣住,他低下头。
她温热白皙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隔着发狂般的火龙,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第22章 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邹以汀思绪迅速回笼,他果断抽出手,依旧扯了个大囊沙来压住奔腾的火浪,乾玟“啧”了一声,手上的速度越发快了。
虽然被浇了猛火油,因为被发现得早,还不至于让火势蔓延,只在陈家铺子的后厨燃起来了,帘子也被迅速拆下来,火很快就被扑灭。
邹以汀率先蹲下细细查看现场:“确实是猛火油,此乃人为。”
而且是军中之人。
乾玟却不管现场,三两步走过来,一把拉起他的胳膊:“你没事吧,伤到了吗?”
她的视线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很快地检查一圈,尤其在他的手背上。
邹以汀大脑一片空白,被她视线触及的地方,都被火舌燎过般炙热难耐,甚至有些刺痛。
他果断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了两步:“无碍。”
乾玟这才放心,开始观察现场:“此油凭空而出,纵火之人是现场倒的,你且在这等着……”
邹以汀打断她:“行凶之人尚未跑远,需快些捉拿,润夕日百姓汇聚,若再发火灾,后果不堪设想。”
乾玟还没发表意见,邹以汀人已经不见了,她眼睁睁看着他逆着人流找到马,迅速驾马而去。
啧,执行力真强。
她招呼黄鹂:“你看好店。”
跑到店铺后方,乾玟骑上自己的马,也从铺子后面的山道策马离开。
山脚入口处,乾玟追上了邹以汀:“将军!眼下西门因为人流只出不进,纵火者定是往城外跑了。”
邹以汀:“那你我分头……”
“不,我们一起,”她坚定道,“往西边,那边有个荒山,人烟稀少,他定是往那处跑了。”
邹以汀扯紧缰绳扭过马头,仅一息之间分析过,当机立断:“走。”
远远看去,苍翠的山道间,一赤一黑两匹马前前后后飞驰着,十分紧密。
二人一路追上荒山。
人多的地方辨认不出脚印,荒山上却明显。
那人逃至此处,把马弃在了山腰上,徒步上山。
前路树枝葳蕤,山道逼仄,二人也弃了马继续往上爬,帷帽碍事,邹以汀把它留在了马上。
前几日刚下过雨,荒山泥泞地很,邹以汀常年在外征战,擅长根据痕迹寻人,这点小泥不算什么,但他想到王文的伤才好没多久。
他想说些什么。
可他没有关心别人的经验。
乾玟却爬的极为利索,三两下就超过了他,完全没有一个大病初愈的模样,还回头问:
“将军累了?”
邹以汀:……
“没什么,走吧。”
此山有许多野坟头,树长得又高又随意,深入其中后,光线渐暗,竟平添了几分寒意,山风呼啸着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恍若有人哭泣。
二人顺着足迹爬了好一会儿,竟连喘都不喘。
接收到邹以汀对她体力产生的疑惑,乾玟忽然“哎哟哎哟”喘起来:“累死我了,别看我表面上没事,我背后都湿透了!
嗐,要不怎么说贵的衣服好呢,真吸水,完全看不出来,以后将军也买这个布做衣服吧。”
邹以汀:?
邹以汀倏然停下:“有血腥味。”
乾玟嗅了嗅,指着风吹来的位置:“在那。”
邹以汀忽然想到傅瑛的话,默道:明明嗅觉很正常。
其实这也不怪傅瑛,对乾玟来说,普通嗅觉和嗅男香的嗅觉,是两个嗅觉,但这个世界的人认为都是“嗅觉”,无解。
二人逆着风走,乾玟拨开茂密的树丛,先行探路。
山腰上有个小平台,靠近山壁的一侧立着一座坟头草比人还高的孤坟。
坟边躺了个身着铠甲的女子,她右手握着一柄剑,剑身洇满了血。
她是自刎而死,且死不瞑目,血顺着泥地流进了一旁的坟堆。
邹以汀上前探查,确认她已经死亡。
“我来,男女授受不亲。”乾玟并不惊讶有人死在这儿,她见过的尸体比米饭还多。她拉开邹以汀,淡定地搜刮尸体,找出一个酒壶,打开盖子,里面冒出浓浓的猛火油味。
尸体的内衬里还有一块牌子,上面赫然写着“河东”二字。
邹以汀睫毛颤了颤。
乾玟走到坟边,掰开长草:“刘百户之墓。”
邹以汀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起剑割开长草,并未发现第二个墓。
百户在渤国是正六品,已经可以上朝了,为何墓却立在这杳无人烟的荒山上。
此事极为玄乎,一个小兵,为何要在润夕日纵火,而且是在陈家铺子纵火,又为何要在一个百户的墓前自杀。
电光火石间,乾玟已经看透事件的本质,她在心底重重冷笑一声。
这种小伎俩,在夏国夺嫡中都不够看的。
果然都是草包。
邹以汀似是发现了她眼神一闪而过的轻蔑,怀疑地试探:“你可有眉目。”
“我?我可没有,一根眉毛都没有。”乾玟果断装傻,“不过既然是我看店的时候发生的事儿,我必然要负起责任,追查到底,给所有人一个说法,正义永不缺席!”
邹以汀望着她的蛇皮走位,沉默了片刻:
“……王小姐,请不要站在别人的坟头顶、踩着别人的坟头草说要给别人正义。”
乾玟固执极了,偏不把脚从刘百户的坟上拿下来,甚至还碾了两脚。
“陈银宝现在就在皇城司,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陈银宝,正好是他要调查的人。
邹以汀:“也好,此人是河东军的人,我也有义务提供线索,不过……京城大小案件似乎归巡检司管。”
乾玟:“但此事恐怕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还是交由皇城司更好。”
邹以汀听出她话中有话,暗示他此事可能与皇族有关:“也好。”
他顿了顿:“若你不嫌,我与你一起。”
“当然。”她果断答应下来,没有片刻犹豫。
邹以汀面容严肃,神情沉重地沉默着:“我再看看附近是否有其他物件遗落,一块令牌并不能说明身份。”
他闷头探查着。
白日光洋洋洒洒落下来,为他脸上的薄汗蒙上细细密密的金光。
乾玟看在眼里,心头一荡。
他明明,是那样的俊朗,不过是眉眼锋利了一些,认真的时候旁若无人了一些,有自己的主见一些……
他眉尾的那处伤疤那么小,算什么破相,分明为他增添了几份凌厉。
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听人说‘前世几百次的擦肩才能换来今世一次的回眸。’
基于我长得很美这件事是事实,将军是不是前世就回头看了我好几百眼、好几千眼?要不然你我怎得如此有缘。
各种偶遇,一路回到京城,又在宫门偶遇,而今又遇到突发事件,还一起追凶。
也许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你我说不定有前世之约。
将军,你觉得呢。”
邹以汀耳边听着她莫名其妙的一串话,视线终于勉强从地上的尸体、一地鲜红的血、还有堆得高高的野坟上挪开。
“王小姐想说什么。”
乾玟投来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想说,你我缘分很深啊,不是吗。”
邹以汀一时辨不出她这话的意思。
什么几百次的擦肩,什么一次的回眸,什么缘分。
他回过头继续砍长草,砍到第三下,忽然大脑被清空,手上动作一顿。
空气中除了血腥气,还有初春的微风,和煦的阳光,清脆的鸟语与甜蜜的花香。
他再抬眼,撞进她大大方方的笑意里。
她看他终于反应过来了,笑容更深了。
噗通,噗通。
邹以汀听到自己心跳声又快又重。
不会的。
邹以汀很快压下心底的妄想,自嘲地笑了一声。
“王小姐,是在替好姐妹试探邹某么。”
乾玟笑意依旧,眼底却冷了。
“好姐妹,谁啊?”
她一步步逼近他,茉莉香由远及近,缓慢又霸道地侵占着他的鼻腔,叫他不得不后退:“王小姐,你逾越了。”
话一出口,邹以汀便觉有些滑稽。
他从没想过,还有能对一个人说这句话的一天。
乾玟忽然加快脚步,一步跨过尸体,直朝他而来,叫邹以汀心上狠狠一跳。
她的光彩与气息都蛮横地逼近他,排开他周身的松香气,占领他感官的高地。
邹以汀忽而感受到一抹凌冽的杀气,如迅风一般,叫他浑身都瞬间进入戒备状态。
但下一瞬,她忽然矮身捡起那块象征“河东军”身份的令牌,啪地一个翻转,递到他面前:“将军,令牌掉了。”
邹以汀这才惊觉手里的令牌不知何时不见了。
“……多谢王小姐。”
乾玟笑眯眯地走了:“走吧,去皇城司报案。”
邹以汀后知后觉感到背后出了一层薄汗,且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剑柄。
邹以汀不懂。
方才那一刻,她是生气了吗。
二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
皇城司的人起初没注意到戴帷帽的邹以汀,一看见乾玟便大喊:“银宝,富婆又又又来找你。”
陈银宝狐獴似的探出头来:“阿文,你又来了!”
乾玟:“我今儿可不是来找你喝酒的,我们有案子。”
陈银宝登时严肃脸:“什么案子。”
陈家铺子着火的事儿因为处理及时,并未造成多大的影响,甚至没能烧到旁边的酒铺,不过皇城司还是第一时间抵达了现场,陈银宝也略知一二。
乾玟和邹以汀被留下来问话,二人被陈银宝单独问讯。
邹以汀在陈银宝面前摘下帷帽的时候,陈银宝整个人都不会呼吸了。
“呃……这……嗯……见过将军。”
邹以汀:“邹某已经不是将军,陈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即可……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不适。”
他直接进入正题:“对方是有备而来,心怀仇恨,这不是简单的纵火案。”
乾玟结束审讯后,一直在皇城司外等邹以汀。
彼时已经午时二刻,太阳当头。
她坐在台阶边,细细思量之后的安排,听到脚步声,忙起身,笑着冲皇城司内招手:“将军,忙了一上午都饿了,要不要去吃个午膳,我请客!”
邹以汀见她在等他,又是一怔。
“……不用了,多谢王小姐。”
“也是,今儿太累了,而且你我十分狼狈,得去换身衣裳,只是错过了玄阴阁的庆典,也不知今年谁能被选为圣子。”
邹以汀不接她的话:“今日多谢王小姐,某告辞。”
“将军,”乾玟追上去,“她们皇城司办事很快的,我猜下午就能有消息,我酉时一刻在琅玉阁的水苍阁等你。”
大有一副你不来我不走的架势。
“……烦请王小姐在外叫我周公子。”
“好的,邹将军。”
邹以汀:……
乾玟冲他展出一个笑,笑里有和他一样的倔强。
“邹将军要来哦,我会一直等将军。”
她转身翻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邹以汀木然站在原地。
跑了没多远,她又打马回头溜了一圈:“将军,我知道你要管商税了,但我话可说在前头,我可不是为了套你近乎,让你帮我打掩护,少收点咱们商户的税。
我自认为与将军是朋友,一路走来,我也见证了将军不少事儿。我这人讲义气,看不得朋友受伤,身心都不行。
我只是想,若我不喊将军,还有多少人记得,将军是将军呢。”
微风拂面,吹得她头上翠玉清脆作响。
邹以汀拽着马鞍的手发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只凝望着她。
乾玟眼含笑意,打马驰骋离开。
在这京城春日,迎着日光而去。
邹以汀站在皇城司屋檐的阴影下,迟迟未能离去。
好像目光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偏开。
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是将军?
他不知道,可能五年……不,要不了那么长时间,最多一年,大家就都忘了,只记得他是扫把星,是邪种,是当今不受待见的世女君。
但现在他知道了。
她会记得。
第23章 (一更) 我们结婚的日子……
乾玟哼着曲儿打马回到王宅,浑身上下重新梳洗了一番。
其实她衣服一点也没被汗湿,只是裤脚沾了些泥罢了,本来用点轻功也不至于沾上,但谁叫她柔弱呢。
黄鹂眼睁睁看着她从衣柜里,把今年最受追捧的款式都扒拉出来一一试过,好奇问:“小姐,您已经看出来这陈家纵火案背后的真凶,为何不直接告诉陈小姐。”
“真凶?谁在乎。”乾玟轻飘飘道。
除了邹以汀。
但她不能直接告诉邹以汀,会被主系统发现。
乾玟最后果断选了一件石榴色的长裙。
不一会儿,就有丫鬟送来一封信,说陈家二小姐找她,有新消息要告诉她。
乾玟只拆开兜了两眼,对内容一点也不意外。
她把信丢进了一旁的小火盆:“告诉陈二小姐,就说我不在家,没收到信,让她今晚来水苍阁找我。”
黄鹂:“是。”
火苗愈烧愈旺,乾玟的面容愈发沉冷。
黄鹂小心翼翼唤她:“小姐?”
乾玟:“黄鹂,你说我今天穿红色,邹将军会不会以为我把我们结婚的日子,和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黄鹂:?
黄鹂:啊???
小丫鬟仿佛大脑过载,被海啸般的信息量淹没。
为了消灭渤国最强武力,这牺牲是不是太大了点?
她知道了,小姐这是攻心战,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将邹将军的心城攻陷,还要把整个渤国人的心都攻陷,邹将军只是第一步!
不愧是小姐!
黄鹂自诩是个训练有素的贴身婢女,她决定将其抛诸脑后,并用另一件事覆盖她的记忆,她压低声音:“小姐,今日上午,还有一封来自夏国东都的密函。”
一卷纸条被黄鹂从某个装香的盒子里抽出来,不仔细看还以为就是一根细香。
乾玟展开来细阅,指腹轻轻掸了掸纸上的香尘,神情平淡:“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酉时二刻,乾玟乘了一辆翠珠顶马车,晃晃悠悠来到琅玉阁。
一个叫云雀的小倌笑着迎上,恭敬行礼,往常穿得严丝合缝的衣襟,不知何时松快了,不经意露出雪白的脖颈与带粉的锁骨:“王小姐,好久没见到您了。”
乾玟笑问:“云雀今日打算弹什么曲?”
云雀脸红道:“备了好几首新曲,就等小姐回来听。”
乾玟:“好,今天挑最好的弹。”
“是,定不让小姐失望。”
乾玟被一群人簇拥着,由掌柜的宛娘引路登楼。
琅玉阁共五层,越往上装修越繁复,第五层只有南北两间包房,一间名为水苍阁,通体苍翠装饰,进门便有两人横趟宽的水池,手掌浅的水,顶上吊着明灯,照得水波漾漾。
池子不深,来水苍阁的小倌都得将玉凳放进池子里坐着,水津津地弹唱,一身涟漪水光。
到水苍阁的纨绔们,无人不叹一声:会玩。
这一阁的高档物什,全是乾玟“赞助”,所以水苍阁也是她的私人隔间,只有乾玟本人或经得她本人首肯的人,方能进此阁。
水苍阁的窗户均为镂空雕花窗,坐在隔间里,透过窗户能看到走廊与楼梯口。
乾玟寻靠窗上座坐下,端起一杯酒,笑道:“就说我要清净,不管是哪家小姐要见我,都拒了,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其他人上五楼来。”
掌柜的忙点头称是。
用现代的话说,乾玟就是琅玉阁的股东,当然,这点资产,“对外人不足道也”,所以外人只道她是钟爱琅玉阁的小倌,于是包下了水苍阁。
说水苍阁是乾玟在琅玉阁的专属包间。
云雀把琴架好,白皙的脚甫一浸入水池,就被冷得一颤。他轻声倒吸一口气,脚背青筋凸显。他缓了缓才坐下,偷偷瞄一眼乾玟。
上首乾玟自顾自倒酒,恍若未闻,一点也没有怜香惜玉之心。
那张昳丽的面容上,一双眼笑意盈盈,细看那眼底,却冷若三九的寒天。
小倌们开始唱曲,咿咿呀呀。
乾玟托着杯子,坐在靠窗户口的位置,时不时朝楼下瞥一眼,食指不耐烦地沿着杯壁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怎么还没来。”
他会来的。
两炷香后,东柳街街口终于有了动静。
那青年如松,一身菉竹翠袍,打马而来,恍若一袭山涧清风,当的是凌冽如霜的好颜色,只可惜,又戴着帷帽,见不到他的脸。
乾玟端着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自东柳街门口一路过来。
然而他一出现,整个琅玉阁霎时寂静。
仿若来了一头吃人的青面兽,威压如山。
掌柜的宛娘忙出去迎:“恭迎贵客。”
他的声音不过分低沉,也不过分清越,恍若一阵清风去:“我来见王小姐。”
啊?
宛娘偷偷抬眼瞟向楼上。
乾玟举杯:“宛娘,还不快把本小姐的贵客请上来。”
还真是啊。
宛娘用了十几年的功力才生生压下面上的震惊,笑道:“贵客请上座。”
宛娘迎邹以汀上来后,水苍阁内众小倌均默契地朝楼梯口看去。
尤其是云雀。
他能感觉到王小姐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眼底流光溢彩……
那人绝不是个女客。
宛娘堆着营业假笑,领人上楼来。
“王小姐就等您呢。”
身后人面不改色,只回了一个“嗯”。
气氛一时冷下来。
唯有二人上楼的脚步声,还有楼梯发出的细微“咯咯”声。
宛娘擦擦汗:“您是一个人吗,一会儿还有友人来吗?”
“无。”
“……不知您可有忌口?喜欢听什么小曲?我们这儿的曲子可有名了……”
“无。”
“啊……嗬嗬嗬,也好,也好。”
沉默,无尽的沉默。
宛娘:“……”
宛娘只觉这路越领越冷,冻得她龇牙咧嘴,脚趾头扣地。
这楼梯怎这样长!
乾玟噗嗤笑了,无奈地摇摇头。
她倒好两杯酒。
走廊里飘来熟悉的松香气。
乾玟背紧贴着背靠,举起琉璃盏,仿佛在欣赏琉璃的好颜色。
粉嫩的杯身映出她笑盈盈的脸,她的目光却并不在酒盏上。
细碎的镂空窗纹间,青袍的青年走过,挺拔如松柏。
走动间,白纱隐隐约约勾勒出他俊朗非凡脸,星目凌厉。
真奇怪。
才一个下午不见。
再见就觉得他愈发好看了。
乾玟笑道:“将军怎么进了阁,还戴帷帽。”
整个水苍阁再次陷入诡异的安静。
邹以汀环视一周:“王小姐好雅兴。”
乾玟眼皮一跳:她好像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她咂摸着个中含义,端酒起身:“当然,来喝酒就要有雅兴。”
邹以汀拆下帷帽,习惯性下意识坐得极远,一段闻不到气味的距离。
乾玟飘忽的视线悠悠落在青年束起的黑发上,再游离至他朴素的发带,他遮得严实的衣袍,再到皮质的护腕。
还有自然垂下的双手,都雕刻般好看。
她扯了扯唇角,喝多了似的,醉着走了两步,忽然脚一崴。
众人只见她绕着绕着,七拐八拐。
扑通。
坐到了邹以汀身侧。
邹以汀浑身一僵,恍惚了一瞬,只觉酒气、茉莉香混合着扑鼻而来。
乾玟舒心笑道:“不好意思,喝多了。怎么没声音了,谁让你们停的?”
云雀等小倌这才回过神来。
小倌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道。
“早听闻王小姐来者不拒,但这……是不是也太不挑了些……”
云雀清瘦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在琴上,指腹用力压着紧绷的琴弦,压得泛白。
他今晚自坐下到如今,弹了三首精心准备的新曲。
王小姐一个音都没听。
往常但凡一首新曲,只需弹出一段旋律,哪怕是世女在此,王小姐都不吝赞美。
今晚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云雀心里涌起不甘:他的新曲子,不想给王小姐以外的人听。
尤其是他。
更别提他今日,竟然还是王小姐的贵客。
他凭什么?
王小姐看上去很开心,也不像是为了姐妹专门将邹以汀找来给下马威的样子。
云雀心里天人交战,最终弹起了一首旧曲。
乾玟径自举起酒杯,给二人满上。
待放下酒杯,她忽然冷道:“云雀,说说水苍阁的规矩。”
云雀手一抖,琴发出了“铮”的一声嗡鸣。
水苍阁的规矩,是只要王小姐来,都必须弹新曲。
他定了定神。
王小姐平日里就算责问下人、小倌,也从没责问过他,王小姐向来是疼爱他的……他任性一次应该没有关系。
况且……云雀眼眶不由红了一圈:那个邪种凭什么坐在这里,听他的曲?!他都有婚约了,竟还出来露脸。
“抱歉,王小姐,我今日有些不适……”
他露出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睛,软声卖乖。
往常他这么一说,小姐们就一笑而过,甚至会心疼他。
今日,乾玟也笑了,但笑声极冷。
邹以汀薄唇紧抿。
他当然知道方才他进来前,云雀弹琴弹得分明很好。
只是不想弹给他听。
这种事他也不是没遇到过。
最近的便是明城宋知府的宴上,他宠爱的舞倌不想在邹以汀面前跳舞,当场装病,宋知府嘴上喝了一杯酒就将此事草草揭过。
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
邹以汀启唇,想道:那便下去休息吧。
乾玟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头:“宛娘。”
宛娘:“是。”
“你说说,邹将军是本小姐什么人?”
邹以汀眉心一跳,抬眼望向她微醺的侧颜。
她虽依旧柔和带笑,坐姿懒散,气质却忽然变得尖锐无比,像是猛兽渐渐露出了獠牙。
如同今日白日那样。
与他一路走来见过的她,截然不同。
“是王小姐的贵客,”宛娘忽觉冷汗岑岑,“是小的没教好下人,还请王小姐赎罪。”
乾玟挂着笑,眼神如坠冰窖:“拖出去,好好立规矩。”
众人大惊,纷纷低头。
云雀面容骤白,也顾不得自己坐在水中,扑通跪下:“小的知错了,小姐饶了我吧!”
乾玟依旧是淡淡的笑意,她看向邹以汀:“你赔错人了。”
邹以汀心头咯噔一下。
便见那小倌脱下浸湿的外衫,生怕弄湿他的衣服似的,只着干净的中衣急急跪着过来,他双手颤抖得放在额头前,猛磕头道:“还请邹将军饶了小的!”
乾玟指腹轻轻敲了一下桌子,耐心笑问:“错在哪?”
云雀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他浑身颤抖着,连声音都哑了:“还请王小姐明示……”
乾玟一字一句道:
“邹将军是渤国的平宁将军,平山海,踏乾坤,当年镇潮关被夏国与周国同时围攻,是邹将军以一万兵马马踏连营,单骑入敌阵,撕帛裂阵,死守镇潮关,才有渤国的今天。
否则你那年,都踏不进这京城。”
“邹将军为国为民,哪怕河东五城克扣军饷,也冻不拆衣,饿不掠食,甚至自掏腰包接济流民,放眼渤国三十二载,没有第二个他这样的忠臣良将。”
“邹将军十三岁上阵,镇守边疆十四载,一世青春全蹉跎在那黄沙河谷。”
“全渤国人,都该感恩戴德地跪谢他。
你,跪谢了吗?”
第24章 (二更) 说那样……叫他……
邹以汀只觉酒烧喉咙。
她又在为他说话。
说那样……叫他难以招架的话。
水苍阁的碧波涟漪反射着光,如星河倾倒,染了她一身菁华。
邹以汀指尖一颤,鼻根传来一阵阵酸胀。
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把她说这些话的每一个动作、神情,都记下来,刻在胸腔里。
云雀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也没“跪谢”邹以汀,被宛娘拖了出去。
宛娘知道,云雀不能留了,否则她也别想活了。
水苍阁内,一片寂静。
乾玟:“怎么,没曲子了?不想干了?”
众小倌这才大梦初醒般,慌慌张张地重新弹奏起来。
乾玟恍若未觉,把所有菜都往邹以汀面前推:“动筷子呀,别客气,我请客。”
邹以汀正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生生将眼底的情绪压下:“多谢。”
乾玟:“怎么谢。”
这是她第一次反问他。
邹以汀沉默了,他好像真的没有能给她的。
他突然意识到,即便王文在京城的名声不好,但也远远盛过他。
他没钱,没权,名声坏,长相差,身子不好,空有一身武艺。
空有三次救命之恩。
乾玟:“不如这样,若我日后干了一件错事,将军可别把我送去报官。”
邹以汀眉心紧皱:“触犯法规?”
乾玟仔细想想:“触犯,但对百姓来说,是好事。”
邹以汀:“若真如你所说,我答应你。”
他又开始聊公事了:
“我回去后,在薛姐的协助下搜查了河东军的花名册,纵火之人很可能是刘百户的女儿,名叫刘嘉,是河东军的步兵,隶属回京的先行队,比我们早一个月抵达京城。
刘百户的名字军中老人均有些印象,只道十六年前,刘百户在京城犯了一桩案子,被官府抄家,不久便病死家中。”
乾玟摆出一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天呐,她犯了什么案子,竟然被抄家了?”
邹以汀:……
“强抢民男,受害者是当年陈家的一位外族公子。”
“哦,所以说,这个刘嘉可能打心底里认为她娘是清白的,觉得是陈家害死了她娘,要报复陈家,报复社会,于是就想趁着今日人多,拉本应在那儿看店的陈银宝陪葬。”
邹以汀:“可能。”
空气静了下来。
邹以汀终究还是拿起了筷子。
陈银宝走进水苍阁的时候,小倌们抖着手拉不成调的曲子,而全京城最有钱的社牛纨绔和闻之色变的邹将军,二人竟并肩而坐,低头干饭。
好诡异的场景。
即便两人尚有一段距离,但陈银宝竟从诡异中品出了几分和谐。
她摆手对小倌们道:“撤了撤了,难听死了。”
众人获救似的,拿起乐器就逃了:“多谢陈大人!”
把人哄走,陈银宝挑了个距离乾玟不是很远,但是距离邹以汀很远的位置坐了下来,很不见外地端起乾玟的酒杯就猛喝一杯酒。
乾玟翻了个大白眼:“送你了。”
陈银宝:“我不要。”
乾玟:“?我还没嫌弃你,你先嫌弃我?”
陈银宝:“就准你嫌弃我,不准我嫌弃你?”
乾玟筷子一指:“出门左拐,不送。”
陈银宝大笑起来。
邹以汀的眼底也闪过一抹笑意,薄唇不期然微微勾起。
陈银宝笑完了,立马正色:“说正事,刘百户那事儿,事发那年我太小了,不过我曾听家里的仆人说过,那个刘百户,可不是河东军的。”
她瞥了邹以汀一眼:“是邹家军的。”
乾玟故意惊讶地大声说:“邹家军?那不就是邹将军的母亲,邹老将军旗下的军队?好像邹老将军出事以后,她们就解散了吧?”
邹以汀心道:二十年前,娘亲弃甲入京,陛下亲口解散了邹家军。
第二年,落雁案就发了。
“昂,而且她患了重病,是罕见病,需要大量的钱医治,也许是急了,便向我家那外地来的某个伯伯伸出毒手,最终被落罪。
听说她本来是想抢钱的。”
陈银宝摸摸下巴:“不过……我小时候不懂事,问过一次伯伯,我伯伯却说没有此事。”
乾玟:“哦?”
陈银宝:“他可能觉得我小,不记事,说那天他甚至没有出门,只不过家里人都让他闭嘴,对外承认他确实出过门。
等我长大一点,他就改口说那天出过门。”
乾玟:“如果我没记错,你伯伯嫁给了兵部侍郎做续弦。”
兵部侍郎可是正三品的官,家族又背靠后宫生了三皇女的吴淑君,哪怕是续弦,在整个京城都是香饽饽。
一届商贾之家的公子,出了那档子事,名声不仅没坏,还嫁入了吴家,拿了一个诰命。
这其中弯弯绕,还真不得了。
陈银宝:“而且刘百户的罕见病至少还能拖一年,却在事发后的一周,暴毙家中。不仅如此,那天,还有一个人死了。”
邹以汀面色一凛:“你说的是,我娘的副手邹旭燕。”
当年落雁案,邹府全府都被连累,邹家军也被解散,邹将军身边的亲军统统被革职,其中,只一个副将还留在京城——邹旭燕。
邹旭燕当年是邹将军的最亲近的副手,还能留在京城本来就很奇怪,但她的死更加突然。
邹以汀也查出邹旭燕的死有蹊跷,只是一直没能找出一根线来。
如今,刘百户似乎就是那根线。
沉默中,忽然响起隐秘的,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邹以汀骤然偏头:“小心!”
一根银针自窗外破风而来,直取陈银宝眉心。
邹以汀拍桌起筷,眼疾手快,稳稳夹住银针,一个转腕,借力将其反射出去。
银针原路返回,没入夜色。
陈银宝吓得嘴巴能塞进一颗鸭蛋。
乾玟:“陈银宝,命值钱了嘛,竟摊上杀手了。”
邹以汀一掌镇开窗,远远见一道捂着臂膀的黑影在瓦砾上狂奔。
下一瞬,邹以汀破窗而出,直接从窗框跳上隔壁楼的房檐,踏着瓦追过去。
“你自己吃吧。”乾玟果断丢下陈银宝,也飞速从窗户跳到隔壁房顶再跳下楼,直接落入自己的马车前,一把扯开栓马的绳子,骑着马扬长而去。
陈银宝:???
乾玟跟着屋顶上的二人,架马追出两条街道。
黑衣人熟悉地形,于街尽头的一处墙根跳下。
乾玟伸出手:“邹将军!上来!”
追杀手要紧,邹以汀果断自屋顶跃下。
那人没借她的力,直接落到了乾玟身后,她只觉整个人跟着马一个后仰,
浓烈的松香混合着淡淡的药气,将她笼罩起来。
她心念仿佛断了,硬生生压制住想要翻身到后头和他换个位置的冲动,任凭他抓住缰绳一甩,架马追凶。
又追了三条街,终于在一条曲折的青石板街前追上了黑衣人。
邹以汀道:“你握紧缰绳,我拔剑……”
话未说完,乾玟忽然拔下头上一根玉簪,向前一掷。
精美雕刻的玉簪如一根箭矢,破风而去,直直射向即将转弯的黑衣人。
扑通一声,那人瞬间倒地。
干净利落、精准度惊人。
邹以汀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张二兰。
“吁——”
乾玟稳稳扯住缰绳将马停住。
邹以汀回过神时,方察觉握着缰绳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她的。
不仅如此,他们如今的距离已十分越矩。
他猛地抽回手,一个后跳稳稳下马。
乾玟积极跑过去看坠马的黑衣人,一抬头,撞进邹以汀不自然的视线里。
月色下,青年薄唇紧抿,只抱剑直直立在两米开外,整个人紧绷绷的,仿佛很抗拒靠近乾玟。
他凉声问:“这次不用树枝了?”
乾玟捻着簪子,嫣然一笑:“哪有人贴身带树枝的。”
邹以汀喉结不由上下滚了一圈。
张二兰是她杀的。
她才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的武功绝不在他之下。
他心念骤转。
所以那日,在明城院中。
她也是想用树枝帮他的。
那个时候,她就想帮他了。
乾玟踏着月色,甩了甩簪子上的血,真情实感地叹道:“我还挺喜欢这根簪子的,可惜啊,没想到在帮将军追凶的途中殒命了。”
她委屈地看向邹以汀:“所以,身为主人的我,能拿到抚恤金吗?”
邹以汀:?
邹以汀:……
被乾玟这么一打岔,邹以汀瞬间忘掉了方才的不自在,线索最重要。
他走过来蹲下,细细探察。
杀手肩膀上有他射回的银针贯穿伤,而王文的簪子,则是直接贯穿了杀手的整个背,又从腹部穿出来。
可见王文的技术之精准,臂力之强。
邹以汀不由再次审视她。
乾玟恍若未觉,单手把人翻过来,对方却口吐白沫,嘴唇发紫恍若中毒。
“在你投簪子之前,他就自尽了,是个死士。”这是个男子,邹以汀搜了一遍杀手的身,除了几根银针,别无其他,“有人要捂陈家的嘴。”
猜得这么直白?
乾玟眼中露出笑意,看得邹以汀一愣:“怎么?”
“邹将军在这种事上,还真是个新手啊。”乾玟感叹道,“循循善诱”问,“邹将军以为是谁要捂陈家的嘴?”
邹以汀老实回答:“以我的推论,表面来看,当初是吴淑君因为某个秘密想要杀害刘百户和邹旭燕,她做了一场戏,却牵连了陈家。
但碍于陈家的万贯家财,他不想与陈家结仇,就与陈家谈了条件,让自己的表妹,也就是当今兵部侍郎娶了陈家公子为续弦。”
乾玟单手托腮,笑道:“然后呢?”
邹以汀:……
她的目光很奇怪,像在看小孩子。
邹以汀继续道:“时至今日,吴淑君发现陈家始终是个祸患,或者陈家不守规矩透露了什么激怒了吴淑君,吴淑君便下手了。”
乾玟点点头:“表面确实如此,但陈家的婚太过高攀,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猜到吴淑君身上,吴淑君的嫌疑是不是太大了些?他这么做岂不就是昭告皇城司和陈家,是我要杀陈银宝。
将军进一步的猜测是?”
邹以汀:“背后之人一定不是吴淑君。”
“那么将军以为,是谁要嫁祸吴淑君?”
邹以汀思索一番,道:“……如今宫中呼声最高的几位皇女中,大皇女的生父早逝,三皇女的生父便是吴淑君,四皇女王春希……王小姐也见过,不提也罢。
所以大概率是二皇女怀王的父亲——德贵君,想要嫁祸吴淑君。在夺嫡的关键时刻,朝堂如战场,‘粮仓’就是最重要的。二皇女派要毁掉三皇女派的重要粮仓——陈家。”
“对,也不对。”乾玟笑得眉眼弯弯,“依我看,幕后黑手就是吴淑君。就是因为他太明显,所以大家都不会怀疑他,他要的就是所有人都怀疑德贵君。
拿自己的妹婿开刀,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将军猜是为何?”
邹以汀:“你是说……因为陈家根本没给三皇女一分钱的支持。而吴淑君嫁祸给德贵君是因为……陈家其实是二皇女的粮仓,陈家是二皇女派。”
乾玟笑意更深了:“从这一层面看,确实如此。”
只不过,还有更深的层面,她就不能进一步说明了。
邹以汀凝望着她。
眼前的王文,忽然好像与梦里的皇女融合了。
夺皇位,是无数的尸山血海铺就的血路,有多少人,能趟过那条背叛凝成的长河,抵达彼岸。
邹以汀忽然想。
若是十二岁的他经历这些,做不到梦里小女孩那样坚强。
更何况据他所知,夏国的那位摄者王上位之前,走得是另一条比渤国现今更凶残的道路。
乾玟回以温柔与耐心的笑,手往他眼前晃了晃,发现他走神,趁机顺杆爬:
“怎么,邹将军崇拜我,崇拜到想拜我为师了?
哎呀,我倒是不介意,将军快把眼神藏藏,虽说我年纪比将军小,但我在这个方面倒是当得起将军的老师。
将军不说话我就当将军默认了?
既然当了将军的老师,我就是将军的长辈,是不是可以喊将军的字了?”
邹以汀回过神,压根没听到她都叨叨了些啥,只恍神问:“什么?”
乾玟噗嗤一声笑出来,放轻声道:“我说,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鹤洲~”
第25章 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
邹以汀只觉胸腔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深陷,深陷,最后落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区域。
他有些无措,忙偏开头:“你说的对,但这些都需要证据。而且……
王小姐逾越了。
邹某已有婚约,你我都需自重。”
哦,有婚约了。
乾玟冷笑:“一个老女人的拉郎配,算什么金科玉律。”
邹以汀脑子里轰然炸开惊雷一般:她什么意思?
陈银宝骑着马急匆匆赶到,打破了二人的沉寂。
她面色苍白,脸上尚有捡回小命的庆幸:“此事……或许牵连皇城司,我得上报。”
乾玟上前郑重拍拍陈银宝的肩:“你可以先请假休沐几日,此事皇城司定会派人查清楚,我和邹将军也不会放过他们,定还你安心生活!”
邹以汀:……
说罢,乾玟笑嘻嘻转身:“看来琅玉阁不方便了,不如我们去别的酒楼继续……”
邹以汀果断拒绝:“不必,已达戌时,天色太晚,邹某先行告退。”
乾玟想到他们正位于城南,距离傅府甚远,忙吹了个口哨,将马儿唤到面前:“将军不如骑马回府?”
邹以汀转移视线:“不必,多谢王小姐。”
说罢,他就径直离开了。
果断地很,故意要避开乾玟一样。
乾玟唇角噙着笑意,直直望着他颀长的身影。
润夕日,挨家挨户挂在门檐上的灯笼明晃晃的,一豆一豆将他的背影拉长、缩短、再拉长,直到再也看不见。
啧,连下次什么时候会面都不提前约定一下就走了。
她长叹一口气:看来还是不能逼得太紧啊。
陈银宝这才好奇地用胳膊肘顶了乾玟几下:“你俩在河东军的时候,是咋聊上的?”
乾玟:“命中注定。”
陈银宝:?
皇城司和巡检司抵达现场,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儿了,乾玟作为陈银宝的“密友”,当然要护送陈银宝回家。
临到陈家大宅门口,陈银宝才真的缓过来,又“咦”了一声:“往年润夕日和甘露节,你都消失得无踪查无此人,今年怎么想起来帮我家看铺子。”
“别急,我明儿就要消失了。”乾玟叹口气,“后宫斗得厉害,吴淑君脑子不够,瞎猜乱猜,乱拉人上贼船,你这几日避避风头吧。
你们这京城,要变天了。”
陈银宝的脸瞬间严肃起来:“嗯,知道了。”
甘露节为期三天,是这个世界最重大的节日。
往年还没到甘露节,乾玟就把自己关在自家宅院里,连院子的大门都不会踏出去。
今年……今年因为邹以汀,她才出来溜达。
乾玟回王宅途中,突然下起了春雨,惊雷也如约而至。
刚洗漱完的陈银宝在自家打开窗户,喃喃道:“还真变天了……”
乾玟到家后,收拾妥当,着宽松的里衣信步走到青琉璃香炉边,点燃一根安神香。
却始终睡不着。
雷雨天,她最讨厌雷雨天,甘露节的尤甚。
不知过了多久,乾玟从榻上坐起来,将披散的长发撩到脑后。
窗外的雷电花白,衬得她面色苍白阴冷、潮湿,像下一瞬就会飞出洞的毒蛇。
她就这样坐着,一直坐着。
突然发出阴寒的冷笑。
“邹以汀,我真想一碗孟婆汤把你忘了。
你这个骗子。”
悠远的香气仿佛把她带到了上辈子,夏国东都的皇宫。
那一天也是润夕日,再过半个时辰,就要踏入甘露节。
几乎每年的甘露节,都会下雨。
那日雨颇大,天上倒灌下来似的,雷声霹雳,每一道闪电都像从天而降的闸刀,平添了几分不安。
乾玟一身玄色的凤袍,急急走过崇光殿光可鉴人的乌金地面。
今日宫宴,几个老不死的纠缠了她一会儿,玄阴阁阁主不知抽什么风,献了一车的宝,一个一个唱名,耽误了许久。
她匆匆更衣:“黄鹂,东西备好了吗。”
“陛下,都准备好了。”黄鹂端着精致的盒子,笑道,“公子知道,定会高兴的。”
乾玟不禁绽出笑意。
她部署多日的惊喜,终于可以送给他。
“出宫。”
“是,陛下。”
金色的横襕拂过门槛,被喜庆的灯笼照得通红,崇光殿门口却迎来几尾匆匆而来的灯火。
领头之人一身五爪行蟒华服,金冠高束,手握青玉佛珠,在赤色灯火的映衬下,面色依旧凝重又惨白:“陛下……臣侍派去照顾他的宫人一直未传来消息,臣侍便派人去寻,却不曾想……弟弟他……他……”
哐当!礼盒掉落,碎了一地。
里面象征贵君的青龙金册也狼狈地掉了出来,乾玟亲手篆刻的金文,如同她此刻乱套的呼吸般,碎成了一地金渣。
雨夜湿冷,却冷不过她的手,哪怕雷声轰响,她的耳边也只剩下一串嗡鸣。
“备快马!”
惊雷破空,瓢泼的雨如天顶瀑布冲刷下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乾玟策马疾驰。
雨幕蒙住了视线,狂风裹挟着雨水一浪又一浪盖向她,像要把她扑倒,她却不曾停下。
雨水积过了马蹄,她不停扬鞭,眼前掠过一处处繁华灯火。
东都东部的一处宅院。
把守的官兵见到来人,纷纷下跪:“臣等罪该万死……”
乾玟已然下马冲了进去。
一道凄然的电光闪过,照亮未点烛火的卧房。
那人身着银甲,吊死在房梁上。
轰隆!
邹以汀被雷声惊醒。
他轰然起身,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
他梦到,自己于甘露节当天晚上,上吊自尽了。
耳边甚至还回响着那人一声声看似冷静的质问。
“邹以汀,你这个骗子。”
“明明答应好的,再也不寻死了,你为什么言而无信。”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哭声。
只有冰冷的雨水与咸腥,还有她堕入无边黑暗般阴冷的眼眸,仿佛只要他再出现,她就能将他的灵魂碾碎。
恐惧、悲伤、后悔,所有的情绪都紧紧攥住他的胸膛,叫他喘不过气。
邹以汀剧烈地深呼吸,他一把捞起架在墙上的长剑,踏入院中。
天上是一样的雷雨,只是不如梦中那样大。
他沐着雨,握紧剑柄。
剑身与剑鞘错开发出清越之声,和着雷鸣划破天际。
雨幕中,他斗转腾挪,不过瞬息之间便挽了数个剑招。
剑起刃落,剑风所过之处,新叶飘摇,雨幕终隔,一树葳蕤溃不成军,几息后便落了厚厚的一层旧绿。
他的梦越发奇怪,也越发真实了。
他还能感受到梦里的绝望。
既选择自杀,理应决绝。
却为何又……
如此不舍。
寒剑削雨,他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雨,还是泪。
邹以汀练得仿佛忘了时辰,回过神来时,已然辰时。
他利落收剑,心绪终于镇定下来。
剑刃向下,雨水如注,窄瘦的剑身光可鉴人,倒映出他沉重的神情。
雨仍未停。
黄鹂奉命往琅玉阁取乾玟订的酒。
甘露节当日,即便雨幕漫天,街道上也人声鼎沸。
她好不容易挤进东市门口,伞沿下忽探出一个清秀小厮。
黄鹂吓得后退两步,眉头紧皱:“飞鹰??”
“黄鹂,终于碰上了,”飞鹰笑出一口白牙,“正好把王小姐的伞还给你。”
飞鹰现在无论去哪都带着这把伞,只要逮着机会就要还伞,连梦里都在还伞。
那把名家画伞上有两只喜鹊翩翩飞舞,镶金嵌玉。
黄鹂暗道大意,眼波一转,笑道:“这大下雨天的,我出来采买,只有两只手,不方便拿,下次吧。”
飞鹰又道:“等等,黄鹂,不知道王小姐如今在哪?新上任的东副监督大人今儿要去王家铺子巡查。”
东副监督大人?
黄鹂伞沿略微一抬。
如柱的水帘中,那人如雨打青松立在街边,周遭平静宽阔,恍若与其他人不在一个世界。
苍白的手被玄色的护腕衬得愈发惹眼,紧紧攥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
黄鹂心里思量了一番,又笑:“我家小姐每逢甘露节,身子骨就有些不适,你们都知道的,她身子可弱了。这几日她都不会出门了,王家每家店都有管事的,大人自行前往便是。”
飞鹰:“呃,三天都不出门?”
黄鹂:“是啊。”
飞鹰又道:“我们家大人说了,给王小姐抚恤金。王小姐还出门吗?”
黄鹂挑眉:“也许吧。”
她微微一笑,行礼告退。
也、许、吧?
飞鹰琢磨着这三个字,一脸莫名地回头。
邹以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声音同雨一般凉:“飞鹰,走吧。”
甘露节是邹以汀上任崇文门东副监督的第一天,这职位主要负责东市的税收。
只是自早上到现在,无人来引领,户部尚书和侍郎均未现身,显然是对他颇有微词。且他没有收税的实权,只是查账。
简单来说,他被完全架了起来。
无碍,他要的就是一个能行动自如的官职,而不是整日待在傅府。
男子为官,已是稀奇。
自他回京以来,每日朝堂上,众臣都会因为他的事向陛下施压。
他已不能奢求太多。
思及此,邹以汀道:“伞收起来吧。”
不还也罢,还伞,难免要接触。
所谓身子不适,也是借口。
毕竟她武功如何,他已知晓。
如今,他已经是王知微的未婚夫婿,甘露节一过,怀王府就会上门提亲。
确实不该再见。
飞鹰:“大人,咱们先去哪?”
邹以汀:“陈家。”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顺着线头调查落雁案。
邹以汀携崇文门令牌,能随意出入东市店铺,他率先进入一家陈氏的成衣店,原本店铺里热闹看衣的客人们一见他,先是呆住,紧接着纷纷鸟兽散,避之不及。
哐当!
一个小厮跑得太快撞上了门扉,噗通倒地。
店里的伙计们老鼠一样四处逃窜,还有的尽量缩减身形,离得远远地,蜷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店,一眨眼就空空荡荡。
掌柜的硬着头皮迎上来:“原来是新上任的监督大人,有失远迎。”
她语速极快:“我这就把账本拿给您。”
仿佛在说:您老看完赶紧走吧,太耽误我做生意了!
飞鹰:……
他偷偷瞥了眼自家将军。
邹以汀面色平淡冷静,毫无怒意:“有劳。”
邹以汀看帐看得很仔细,但也很快,不到两刻钟功夫便翻完账本:“没问题。”
在掌柜的震惊的目光下,走出了店铺。
第二家,第三家,均是如此。
邹以汀一旦出现在店铺门口,便如狂风过境,所有客人争相涌出,有时候还会因为人多,一群人卡在门口谁也出不来。
消息吹得很快,一盏茶过去,整条街都知道新上任的邹监督在查账,东市和东柳街的客人们避之不及。
分明是热闹的甘露节,邹以汀从第五家店出来的时候,街上的人就少了一大半。
飞鹰面色苦闷:“他们怎么都这样……您又没为难任何人。”
邹以汀不以为意,默然道:“下一家。”
一天下来,邹以汀赶在闭市前查完了二十家陈家铺子,并大致了解了东市的情况。
东市一共335家铺子,竟然有85家都是陈家的,遍布大小行,大多集中于衣食住行、书画、酒楼等,从小小东市便可窥探出,皇城脚下的商业,陈氏“只手遮天”。而王文则有46家商铺,更专注玉器、客栈、茶馆等。
从规模上看,王文不如陈家,但早前却是王文捐商税最多,王子贞也评价王文“富可敌国”。
说明王文的产业,远远不止明面上这些。
他抬头定定望向琅玉阁的阁顶。
不一会儿,他忽然捏紧眉心。
他不是要查陈家的么……
怎么又想到她身上去了。
第三日,是甘露节的最后一日。
街边有说书人拍板给小女孩们讲故事:“传闻万年前神女降世,天降圣木,圣木落下甘露,成了女子,落叶入泥,成了男子。”
“哦~~~怪不得娘亲跟我说,只有女子才能喝到甘露。”
“对咯,每年甘露节,只有女子才能在玄阴阁领到甘露,可洗去罪恶,涤荡身心,男子是喝不到的。但各地玄阴阁阁主会在甘露节当天,从香客中选中一位圣子,唯有此子配得一杯甘露。”
“那今年是谁呀?”
一个小女孩插嘴问。
说书人:“今年啊,今年是傅家三公子。”
“傅家三公子第三次被选中了,他可好看了,我娘说我娶不到这么漂亮的夫君。”
一个扎冲天辫的女孩子哈哈大笑:“就凭你,肯定娶不到呀,你只能娶那个邹阎王!”
“你才娶邹阎王,你全家都娶邹阎王!”
天灰蒙蒙的,潮湿又冰冷,雨依旧下得很大,没入邹以汀的靴底。
飞鹰大怒:“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小女孩们一惊,一个小女孩指着飞鹰身后的邹以汀大叫起来:“是邹阎王!快跑啊!”边叫边撒丫子跑开,说书人也溜之大吉。
邹以汀眉目低垂,鸦睫轻泛,眼底毫无波澜。
扎冲天辫的小女孩大叫着往前跑,跑着跑着,突然双脚离地,被一整个提溜起来。
邹以汀似有所感,握着伞的手微紧,他略一抬伞。
那人一身缃叶黄的袄子,里头一件沧浪青的长衫,下套一条松花黄的长裙。
恍若立春。
她拎着小女孩的后衣襟,狡黠笑道:
“向大哥哥道歉,否则,我就把你丢到屋顶上,雨打雷劈一百年。”
第26章 明知不应该的
小女孩“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嘤嘤呜呜开始道乱七八糟的歉。
乾玟把这小崽子拎到邹以汀面前,任凭雨从她那翘辫子滑落,像只洗干净待宰的羊羔,很不客气得上下左右抖落了她几下:“大声点!”
“呜呜呜我错了,对不起,呜呜呜……”
“错在哪。”
“错在……错在不该骂他是活阎王……”
“大哥哥三个字是烫嘴吗?”
“呜呜呜,不该骂大哥哥是活阎王……”
“回去转告你爹娘,别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话,否则被我碰见,我一样把他们挂起来风干,知道了吗?”
“知道了呜呜呜。”
“今儿个本小姐是看在这位大哥哥的面子上饶你,你还不感恩戴德谢谢大哥哥。”
“谢谢大哥哥呜呜呜……”
她一把把小孩丢到台阶上,那小崽子滚了两圈,三两下爬起来旋风一样溜走了。
乾玟一转头,露出粲然的笑意,恭敬行礼:“哟,邹将军,好巧。”
邹以汀默了默,避开她的视线,也不再对她的称呼再行改正,只道:“王小姐身体如何了。”
乾玟忽然抬手扶住额头:“哎呀,头疼,头晕,浑身都疼,还没什么力气,感觉快死了。”
飞鹰:?
刚才是谁单手拎小孩?
邹以汀“嗯”了一声:“看来无碍。”
他已经知道,她的柔弱都是装的。
思及此,邹以汀都差点气笑。
乾玟唇角上扬,直起身子与他平视。
这个世界女人骨骼发育更好,通常都比男子高半个头,但邹以汀很高,比一般的男子都高。
她能透过隔在二人之间薄薄的雨幕,与他平视。
二人均沉默了。
邹以汀眉目微垂,躲开她的视线。
她的视线分明柔和,他却觉得藏着火,会灼痛他。
乾玟倒是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有点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雨滴滴答答的,分外清闲舒适。
隔着雨,在两把伞的笼罩下,好像形成了一个结界。
她能在这方结界里,看见活着的邹以汀。
乾玟骤然笑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听说新来的东副监督大人一丝不苟,为人严肃,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我前两日怠慢了,今日特来赔罪。东市我可比大人熟多了,不如今日就由我为大人开路?”
邹以汀想拒绝,乾玟已经走了,还不忘回头招呼他:“将军快来。”
这下他不得不跟上了。
飞鹰跟在她们身后,忽然一阵恍惚。
二人并排走着,自家将军向来是高的,看上去挺拔冷硬,一身清冷,但王小姐大方健谈,除了浮夸些,穿着过于“炫富”,其实哪哪都好。
有时候自家将军一言不发,面色冷然,但王小姐笑眼弯弯,偶尔瞥一眼自家将军,随意搭几句话,自家将军也几个字几个字艰难往外蹦。
嘶。
飞鹰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起来薛副将自从回京后,就再没提过王文,不准备让王文当准弟媳了吗?
其实抛开所有家世和流言蜚语,他们将军和王小姐蛮配的。
王小姐柔弱,将军强悍。
想到这里,飞鹰忽然惊悚地战栗了一瞬:完了,我有病,绝症。
前头二人聊着天。
“将军吃了吗?”
“嗯。”
“将军可知这东市最有名的,就是我们缘客来的天地一口五花肉,查完帐我请将军尝尝。”
“多谢,不必。”
“今儿人都去玄阴阁看圣子了,将军若忙完了,一会儿我们还能去皇城司找银宝聊聊前日的案子。”
“不必了。”
“不知道前日的抚恤金,将军何时给我,要用什么方式给我?”
聊到这儿,乾玟感觉自己的燕国地图有点短。
邹以汀愣了片刻,只好说:“缘客来,我请。”
乾玟故作惊讶:“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我那簪子可是孤品,有价无市……一顿饭是不是……”
邹以汀:……
“本月,王小姐若想邹某请客,邹某悉数奉陪。”
“邹将军大气,不如再拉长些,万一我这一个月都不出门吃饭呢。”
“……本季度。”
“谢邹将军~”
计划通乾玟边走边如实向邹以汀介绍各家铺子的基本情况:“陈家在整座京城共有185家铺面,东市85家,西市61家,其他都遍布京城的各个坊,几乎都是旅店。
我呢,有71家铺子,都是玉器、饰品、茶楼等。”
邹以汀:“琅玉阁不属于王小姐?”
乾玟冲他眨眨眼,压低声音道:“琅玉阁只是我的投资,不全算我的,邹将军可别告诉别人。对了,早茗春其实也是我投资。”
邹以汀:……看来下次和子贞兄见面得去别的地方。
“包括投资,王小姐涉足了哪些产业。”
乾玟耸耸肩:“均有涉及,遍布渤国十五城三十六县,我可数不过来。”
这很令人震惊。
邹以汀眉头紧皱,如此这般,整个渤国的产业,都被这个夏国商人暗自渗透了。
“早闻王小姐曾因捐赠百万黄金,获得圣上御赐。”
“将军竟然也知道这件事,看来将军很关注我。”
邹以汀哑口,再次选择缄默。
乾玟不介意自己今天进攻性太强,她心情甚好,饶是这甘露节最后一日的雨,从前她只觉得阴冷,如今飘落在手背上,竟也觉得温温柔柔的。
“相信将军也发现了,开店是要挑位置的,一条街上最好的位置就那么几个,不是有钱就能拿到的。”
话虽如此,如今整个东市位置最好的铺子,都是王文的,就连陈氏都争不过她。
邹以汀直直盯着不远处三层高的、名叫缘来客的客栈,总觉她话中有话。
缘客来掌柜的早有准备,却不料东家也来了,忙招呼人伺候。
“王小姐怎么也来了,快进。”
一群人把乾玟围住,又是拿伞又是整理衣袍。
飞鹰接过邹以汀的青伞,邹以汀跨过繁复的雕花门槛,立在厅内安静等待。
他的目光缓缓穿过一窝蜂的众人,落在被众星捧月的女子身上。
当初赶路回京的时候,她每日形容憔悴,如今想来,应是特意化了憔悴的妆容,回到京城后的几次见面,她总是妆容精致考究,艳如牡丹。
渤国的流行是男女都涂脂抹粉,女子随心所欲,一般都“浓墨重彩”,男子的审美跟着女性,也喜欢涂得更浓重些。
她今日却未施粉黛,面颊上,小小的绒毛分明。
不仅如此,早前打着伞并未发觉,如今再看,她乌黑发上只簪了一根青竹簪。
寡淡、简约,与她前几日的风格大相径庭。
莫非,是别人赠与?
难怪她不喜傅瑛,应是心有所属。
细细看,她眼底略有乌青……
邹以汀眉目一皱,生生按住自己发散的思绪。
那头乾玟终于妥帖了,唤掌柜的送来账本,冲邹以汀展出一泓温柔的笑:“将军请。”
邹以汀:“嗯。”
几人踏进一间安静的厢房,掌柜的端来好几本半掌厚的账本。
缘来客的生意显然很好,仅仅一个季度的进账抵得上别的小店一年的。
乾玟亲自为邹以汀倒茶。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带丫鬟,飞鹰看看左右,想退出去,顺手关上门。
乾玟忽道:“众口铄金,将军一介男子与我独处,名誉何在?介时又要嘴我贿赂将军,弹劾将军,你家将军刚上任,还是小心为妙。”
她虽然笑着,声音却冷,吓得飞鹰一卡,卖出去半步的腿又收回来,乖乖把门再打开。
他跟着自家公子征战,打战在行,作为小厮反倒显得粗心大意,飞鹰忙点头:王小姐说得对!
他转念又想:嘶,这王文竟然在关心他家公子的名誉?咦?这次桌上又是苍山新翠,嘶……
乾玟也不说话,把刚倒好的玉杯放到邹以汀面前,只保持着温温笑意,视线偶尔从窗外的细雨,回落到他的指尖。
细细端详他常年用长马刀磨出的茧子,还有苍白手腹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每次在他察觉前,她又会自然地错开,继续看向窗外的雨。
时光静静的,雨声淅淅沥沥,越下越大,屋檐上的水柱越发粗长,乾玟唇角的笑也越发浅。
连杯子里的茶都忘了喝,任凭它凉下来。
她已经连续两晚没能入睡了。
每每到了甘露节,她都无法入睡,只能疯狂的处理事务麻痹自己。
她太怕做梦了。
今天,是重生这十七年来,她第一个正常出门的甘露节。
熟悉又陌生的松香绕梁而落,耳边都是噼里啪啦的玉算盘碰撞的清脆声响,还有清浅的呼吸声,一切的一切,都氤氲着温柔缱绻的暖意。
就像当初,她与他在那山村大夫的家里,静静养伤时一样。
邹以汀看账本很快,即便是如此厚的账本,半个时辰也核对完了。
他合上账本,蓦地一怔。
对面乾玟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
秀眉紧锁,却睡得很沉。
茶冷了,邹以汀默默又拿起了去年的账本:“飞鹰,让掌柜的准备菜吧,要点天地一口五花肉。”
飞鹰想想这缘来客的菜单价格就替邹以汀牙疼:“可是公子,花这钱还不如存些嫁妆……”
“去。”
“……是。”
邹以汀握笔,继续记录起来。
乾玟没睡多久,自觉只是恍惚了一会儿,再睁眼,桌上已经多了三道菜。
对面邹以汀正在书写什么,字刚劲有力,如龙如竹。
她起身靠在椅背上,笑道:“抱歉,最近太累了。”
“无碍,”他停笔,板正地将做的记录递给她,有的地方墨迹都尚未干透,“有几处入账还想问问王小姐。”
乾玟仔细看过,唇角微扬:“好啊,鹤洲觉得,哪里有问题?”
邹以汀:……
她又像那晚一样,师者一样提问他了。
“这几处数额不小,但比起在缘客来一掷千金的贵客们,还差了许多,并且分月入账,很是奇怪,该账目明细为‘雇工’,未曾听闻有人雇工还能赚钱。”
乾玟装作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这是中介费啊。”
邹以汀:“中介费?”
乾玟:“我这人广交好友,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朋友,有些朋友身怀独门绝技,我自然要从中搭桥,为她们介绍去处,而这笔入账,自然就是我的中介费。
至于邹将军说的这几笔……”
她笑意渐深:“是我从杨家收的长期中介费,我们当时说好了,这人只要杨家用着,每个月都得给我中介费。”
邹以汀目色微凛:“你是说李姐?可杨芳死后,杨家已然没有活口……”
他一顿,瞳孔倏忽放大。
这就意味着,有一个人,当年为了掩盖落雁案真相放跑了李姐,并且借着“中介”这个行当,让王文把李姐放到了杨家,五年来,此人一直在给予王文“中介费”。
让王文以为,李姐和杨家人都还活着。
但杨家人早就死在京郊了。
也许李姐也早就身亡。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神色愈发紧绷。
仿佛有一根线,断断续续,他怎么也扯不到头。
与此同时,还总能把他扯到王文面前,扯得他心绪,一团乱麻。
乾玟从容夹了一口五花肉,放在绿叶菜上。
邹以汀又问:“王小姐当初将李姐介绍给杨家,是受了别人的委托?”
“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只为把一个人安排到一个商贾之家做管家,这怨种钱我为何不赚。”
“若此事被圣上知晓,尔等均头颅不保。”
“圣上若是知道,早就知道了。”乾玟把包好的五花肉往他面前一推,“邹将军不如说点实际的,比如,这三日,关于那场纵火案,邹将军在陈氏都查到了什么。”
邹以汀这几日不光看了账目。
还把那些和陈家有紧密联系的官员都记下来,让暗桩着手调查,确实查到了东西。
“确有,陈家有个远亲,名叫陈子仁,此人多年前改名为方仁,被当朝太傅收为干儿子,后来得到了陛下宠幸,位列后宫之首——正是当今德贵君。”
邹以汀深吸口气,语气好似平静的海水,海平面下却暗潮汹涌:
“所以当晚王小姐的猜测是对的。吴淑君派人刺杀陈银宝,除了嫁祸德贵君、捂嘴陈家,还有一层原因,是怀疑陈家是二皇女怀王的钱仓,坏了钱仓等于坏了夺嫡的根基,可谓一箭三雕。”
线索很乱,邹以汀直觉此事还没有这么简单。
那头乾玟却用小刷子沾上酱汁,为他又抹了一层,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满脑袋只想让他尝五花肉。
意识到这点后,邹以汀的手突然不知该往哪放了。
像是五指都紧紧黏住,连怎么用筷子都忘了。
上一个为他夹菜的,还是他爹爹。
外头雨小了些,街上人声鼎沸,聚拢在两侧,也许是人声盖过了雨声,也能掩盖住他的无措。
邹以汀终究起筷,尝了一小口:“还不错。”
乾玟:“多吃点,开始吃饭以后,就不要聊公事了。”
公事随时可以聊,安静吃饭的时间可没多少。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一顿中饭结束,外头雨已经停了。
乾玟带着邹以汀来到另一家店。
招牌上烫金铭刻五个大字:错金楼月斋。
邹以汀:……
所以那日玄阴阁下,五百文一次的抽奖是王文办的。
所以……他那日终究会被人群挤到王家铺子,也是她算好的。
明知不应该的。
但邹以汀还是心跳地快了些。
他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心底隐秘地长出一颗名叫“小心思”的嫩芽。
以行公务之名,以商案件之由,暗自靠近、了解她。
三人从侧门进入上了五楼。
等掌柜的拿账本的间隙,邹以汀发现错金楼月斋原来最赚钱的,不是卖首饰,而是修复首饰。
这里几乎聚集了全渤国最有名的手艺师傅,能化腐朽于神奇。
邹以汀立在一柜台边,亲眼看见一早已如残花败柳的首饰,渐渐在师傅的手里复活、绽放。
邹以汀心神一动,上前问:“这里修复玉么?”
那师傅沉迷修复首饰,头也不抬:“修。”
他迟疑了一瞬,终究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细绳,绳子上挂着一个温润的翡翠戒指,品相上佳,只是经年累月的磨损,生出明显的裂痕和缺角。
这是他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他从九岁起便贴身佩戴,也是一块稀有的翠南山翡翠,只可惜如今失了光华。
那师傅只兜了一眼,一脸手艺人都有的傲气,冲一旁努努嘴:“给她看。”
邹以汀回身。
一双清秀的手自然地接过戒指,指尖在他的掌心里停留了一瞬。
羽毛一样的痒,触感温润,却火尖一样的烫。
乾玟举起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中展出潋潋粼光:“可以修复,交给我吧。奥,忘说了,我就是全大洲技术最好的修玉师傅,我若修不了,也没人能修了。”
那戒指还带着他的体温,他的气味,正被她的指腹紧紧捏着。
邹以汀喉间一紧:“王小姐先还给我,我带回去处理一番……”
乾玟截了他的话头:“不用处理,我很快就能修好。”
反手用精细的帕子将戒指包裹好,贴身放进了胸口的暗袋。
邹以汀慌乱地错开视线,只觉耳根火辣辣的烫。
“将军,怎么了?”
“没怎么。”
就是突然觉得不太舒服。
还有些渴。
第27章 王小姐,你逾越了
当夜,乾玟回到王家,开始着手修复翡翠。
翠南山是介于渤国与夏国之间的一座山,玉矿产量丰富,其中最为代表性的就是菉竹翡翠,因为稀有而直接冠名“翠南山”,邹以汀的这块翠南山,是精品,但也不算顶尖。
只是……上辈子她再遇到邹以汀时,这个戒指已经不见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戒指的时候,在那个养伤的村中大夫家。
那日,她坐在门口,想着回夏国以后如何弄死那些该死的皇姐皇妹。
系统在脑子里叨叨着阴狠的绝招。
一人一统一合计,发现此番回国,几乎无人可用。
乾玟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父君为她养了十几年的死士,一朝反水,真是叫人难以接受。
也许是她的气压太强,太低。
院里的小黄狗被她吓得呜咽起来,竟失禁了。
耳边忽传来那人清朗的声音:“阿文,要来帮忙吗?”
邹以汀的伤比乾玟轻,好得更快,已经开始四处打听消息,帮大夫家干活了,她们偷偷说好了,对外扮作兄妹,她喊他一声阿汀哥哥,他唤她阿文。
彼时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忧虑。
怕她想不开似的。
乾玟沉默地推着轮椅过去。
院子里有个又大又深的水桶,邹以汀利落地从里面舀水,浇到小盆里,按照大夫的要求清理药材。
乾玟默默撸起袖子帮忙。
院里静静的,只有水声、风声,还有小鸟的叽叽喳喳声。小黄看她终于不盯着它了,撒丫子跑了。
药草的苦涩清香萦绕着二人,邹以汀抿抿唇,“磕磕碰碰”安慰道:“李大夫已经在想办法了。”
他说的,是前几日李大夫发现乾玟嗅不到男香的事儿。
这也是邹以汀最终答应与她演兄妹的原因——不亲近的兄妹会惹人怀疑,他,也许可以尝试与一个闻不到气味的人扮演“亲近的兄妹”。
乾玟压根没把这种小事放心上,只“嗯”了一声,脑子里继续想着要怎么把某个皇姐大卸八块,想着想着,周身散发出杀气,手里的药材被摧残地不成样子。
邹以汀又瞧了她一眼,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只小蟋蟀放在水缸的水面上,突然说:“有只青蛙。”
乾玟:?
她眸光一扫,果然有一只小小的青绿色身影躲在角落。
下一秒,那青蛙忽然跳起来,一个漂亮的弧线,直冲着蟋蟀落入缸中。
嘭!
哗啦!
水花超大!
这是只假的青蛙吧!
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淋了二人满头。
两个莫名其妙就被湿透的人对坐着大眼瞪小眼。
乾玟的思绪被打断,大脑一片空白,她望着邹以汀同样无措的、狼狈的脸,果断笑了:“哈哈哈哈!”
邹以汀也没想到这只青蛙如此笨拙,他窘迫地擦去脸上的水,拎着青蛙的脚把它丢了出去。
那头乾玟还在笑,边笑边弯腰把轮椅后面的毯子拿出来:“先披上。”
邹以汀弯腰接过时,领口忽然滑出一抹碧色。
“咦,你为什么把翡翠戒指挂在脖子上?”
他披上薄毯,下意识攥住戒指:“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哦,那很重要,还好没有在地震中遗失,也没碎掉。”
“嗯,”邹以汀点点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遗失它。”
“好好好,不会遗失,还有,你说错了。”乾玟笑道,“它现在是咱爹的遗物。”
邹以汀顿住,忽然轻笑一声,抬起手,停滞了一瞬,最终落下,揉了揉乾玟的脑袋。
温暖的手掌,若即若离地、生涩地安抚着她。
“那阿文妹妹,就听哥哥一回,什么也别想了,专心干活。”
乾玟浑身僵住,睁大眼睛瞪着他,她愣了好长一段时间,回过神来时,他已经闷头洗完两束草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