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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摸摸自己被揉过的脑袋,心里麻麻的,痒痒的,还莫名点燃了胜负欲:

“你当哥哥这么熟练?其实我心理年龄比你大。”

“什么是心理年龄。”

“就是我的心理更成熟,为人比你更老成。”

“哦,你说是便是吧。”

“喂,邹以汀,你敷衍我?你听起来像个渣男。”

“……没有。”

“有。”

“没有。”

“有!!!”

“这便是你说的成熟老成?”

“……”

乾玟没忍住,像是被戳到笑穴一般,又笑了出来:“我真没骗你,我当过好多年的牛马。”

“好,知道了,我也曾当过几年青蛙。”

她冲邹以汀脸上洒了一手水:“邹以汀,你不信是不是?”

邹以汀抬起头,用毯子擦了擦湿漉漉的眉眼:“心情好点了?”

乾玟:……

她深深凝望着他,心头涌上特殊的暖意。

“谢谢你啊,特效药。”

……

“小姐,小姐?”黄鹂奇怪地喊了好几声。

乾玟回过神,定定望着戒指。

人果然不能沉浸在回忆里,过去越美好,现实就越刺痛。

她不知当初他为何会遗落这枚戒指,也没问,因为那终究会是一段要揭开伤疤的噩梦。

“说。”

“小姐,这几日探子来报,您的吩咐已经抵达夏国东都,那些人已被处理了。”

“嗯,傅府什么情况。”

黄鹂:?

话题转地有点快。

她回忆了一会儿,方道:“傅家三公子今年被选为圣子,风光无限,傅家今晚设了酒宴宴请四方,傅三公子还特意差人给小姐发来请帖,小姐要去吗。”

“邹将军身在何处。”

“邹将军,在裁定、购置嫁妆,并不参会。”

“那就不去了。”乾玟理所当然道,“怀王府什么动静。”

黄鹂:“今日下午,怀王府已经派人进傅府提亲了,只是……怀王夫妇和世女均未到场,只派了个媒人来,傅家也只有尚书夫人出面了,见怀王府也不重视,便中途离开,唯剩邹将军一人应对。”

“呵,真是凉薄。”乾玟细细修复戒指上的划痕,连微小的印子都不放过,“那王知微躲得过初一,又躲不过十五。老皇帝什么时候摆宴席,她就得什么时候露面。

她不露面,我也不露面。

接下来几日,我们拒不见客。若遇到飞鹰,就说我在闭关修复将军的戒指。”

“是。”

没有对比,怎么能衬出她的好?

乾玟举起戒指,唇角微勾。

是时候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一连多日,乾玟均宅在家中,谁来了也不见,期间王知微还哭诉着敲过一次门:“阿文你怎么不见我,你快想法子帮帮我,我快被烦死了!”

乾玟以“伤寒,很严重,传染性极强,咳到死”为由拒绝了她。

乾玟悠哉支了个躺椅在院子里,一会儿浇浇花,一会儿遛遛狗撸撸猫,一会儿睡个午觉。

除了元帅一直werwerwer,一切都很美好。

翌日,她果断雇了个人一对一专遛元帅。

黄鹂:“探子说邹将军这几日查完了东市所有的账,便再没出现过,也没派飞鹰来催您。傅三公子的小厮,倒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生怕小姐您不知道傅三公子得了今年的圣子头衔。”

乾玟:“他每年都得,有什么意思。”

又过了三日,陈银宝上门了。

“哟,你这小日子挺惬意啊。”

乾玟像是知道她要来,早就准备好了茶水。

陈银宝坐下来稀奇道:“那个在琅玉阁遇到的杀手,我们没查到什么,倒是刘百户。好多邻居说她当年是生了重病,拿不出钱,才误入歧途,犯事后,也确实是病死的。

不过有邻居说,犯事前,她曾多次外出,找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厮,早前大家都以为那是她相好的,我顺藤摸瓜查了查。

你猜那小厮是谁?”

乾玟:“怀王君的陪嫁。”

陈银宝一噎:“这你都知道。”

乾玟:“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和邹旭燕知道当年落雁案的真相,想联手从吴淑君那里捞钱,结果捞不到钱,就想向二皇女方告发吴淑君,就被吴淑君杀了。”

“此事,要告知邹将军吗?”

“告诉他,你去。”

“我不去,你和他关系好,你去。”

乾玟:“不,你去更有说服力。”

陈银宝倒吸一口气,抱臂端详了乾玟好一会儿:“你该不会,真的想帮他吧。你对他,认真的?”

乾玟没答话,只长叹一口气:“你都看出来了,他还没看出来,真是木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你是尾生,你俩没好结果,除非两国结秦晋之好。”陈银宝挠挠头,“不管怎样,你可别忘了从前答应我的,我可是冒了大风险在帮你。”

乾玟:“知道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我活着,保你全家无碍。”

陈银宝一口茶没喝,起身要走,走出两步,又回头:“怀王府可是火坑,你也不拦拦他。”

乾玟:“他只想知道真相,生死都不在意,遑论前方是火坑?”

“那你不拉一拉?”

“这不是在拉吗。”

“拉不动怎么办?”

“一起跳。”

“疯子。”

目送陈银宝,乾玟吩咐黄鹂:“把当年我们在刘百户家里搜到的那封信拿出来。”

黄鹂从一个十分严密古朴的箱子里,掏出一被保存完好的信件。

乾玟接过来,很不心疼地对它蹂躏一番,搓成草纸。

“去,把这封信件给元帅舔几下,再放进刘百户的家里,记住,要等邹将军出门后,再丢进去。”

“是。”

说罢,乾玟又躺了下来。

当日半夜,一身黑衣的黄鹂方翻墙回来。

“小姐,信已经放进刘百户家中,邹将军已经找到。”

“邹将军可看清了抬头。”

黄鹂默了默:“看清了,他已经知道,刘百户犯事前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怀王君的陪嫁的。

当年吴淑君要杀刘百户,刘百户向怀王君求救,那信中还要挟说她知道怀王府推波助澜过某件事,信后画了个大雁。邹将军一定已经知道,怀王府和落雁案也脱不开干系。”

“嗯。”乾玟看向星空,“明日四月初八,是什么日子。”

黄鹂:“是渤国陛下的五十大寿,王世女这下是必然要露脸了。”

乾玟眼中含笑:“那我得出面呀。”

*

四月初八,晚。

陛下五十大寿,这是一场所有人都必然会出面的宴席,包括邹以汀,各臣子私下叫苦不迭。

特别是是王知微,诸如“老东西怎么不把自己女儿献出去”“后宫又不差这一个位置”“怎么都五十岁了还不死”之类的以下犯上的话,也只敢在梦里说说。

这些邹以汀都不关心。

陛下赐婚,他与王知微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不是他或者怀王府可以改变的,木已成舟,只能顺势而为。

傅家人让他单独乘一辆车去,怕他的气味污染了其他人。

邹以汀一路沉默着。

他拿出那份从刘百户家中搜到的信。

信件泛黄,有不少污点,虽然褶皱但内里却未生霉点,且多年来保存完好竟无残破,显然是有人故意留在屋子里让他查到。

故意。

他双眸微觑。

有人在暗中引导他。

他怀疑王文,但没有证据。

因为他一直想不明白,王文为什么要做这些。

她不是大皇女的幕僚么?再提落雁案,对大皇女有弊无利。

她与王知微不是知己么?为何要揭怀王府的底?

飞鹰担忧问:“公子,在想见……见世女的事吗。”

“……不是。”

“那公子在想什么,如此烦恼。”

邹以汀愈发沉默了,他难以启齿。

总不能说他在想王文。

徒叫人误会。

不知不觉,马车已到宫门口,众人下车徒步前往九寿宫。

邹以汀面色淡然,实则在走神。

陛下召他先往宣福宫觐见,再去九寿宫,显然是要让他先见王知微。

天空渐渐乌云密布,变成了铅灰色。

妻主,在大洲是每个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胜过娘亲。

他即将见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女人。

可……他并不期待。

一想到未来几十年,将与王知微携手共度余生,邹以汀的脚步便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必须加快调查进度。

倘若他嫁进世女府,王知微不可能让他继续在外抛头露面。

他得在婚前查清落雁案的真相。

邹以汀与大部队分散开来,他越走步伐越沉重,双手紧紧握拳,薄唇紧抿,眉目中尽是阴郁与烦闷,就像这闷热的天,恼人得很。

“将军,邹将军。”

邹以汀忽而神色一怔,止步循声看去。

小径两边种满了桃花,正是盛开时节。

那人立在一簇簇鲜粉的花团下,一身春辰绿的长裙,鲜嫩地像是春日的新芽。

偏生今日她带了琉璃头冠,头发整齐高束,只留两条丝绦,再那样正经往皇宫小径上一站,竟有几分高位者的姿态。

矛盾又鲜妍。

厚重的云山忽而裂开一道云罅,漏出一束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红彤彤的光打在她的面容上,鎏金一般。

她冲他温柔笑道:

“好巧,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邹以汀忽然一阵恍惚。

他很多日没见到她了。

全身心追查线索的时候不觉得,如今乍一见到她,不知为何,胸口竟涌起一股涩意。看似是小小的涌泉,水面下却是惊涛骇浪。

裹挟着让人难以言喻的、羞耻的情绪,一股脑冲破了防线。

好像突然就觉得累了。

他竭力压制着,后退一步,冷漠地“嗯”了一声:“王小姐。”

“将军的戒指我修复好了,将军看看?”

她骤然两步上前,清丽的茉莉香霸道地袭来,他想再后退,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棵桃树下,无路可退。

周遭无人,飞鹰也不在,只有她与他。

邹以汀忽然觉得心跳地很快。

他有未婚妻主,他不应该和她单独见面。

不能,不应该。

他必须马上离开。

可双脚像是被灌了铅,千斤重。

王文无动于衷,她展开银色的手帕,从善如流地拿出那枚戒指。

她为它换了更结实的绳子,不知是用什么编的,本是玄黑色,却在夕阳下亮闪闪的,十分好看。

那翠南山如崭新的一般,清透温润,如一汪碧泉流转在她的指尖。

邹以汀的视线却被另一样东西占领。

她今日的耳坠,也是翠南山。

乾玟趁他恍神,向前一步,双手一捞一扣。

亲手为他系上了戒指。

她的指节轻柔地划过他的青丝,仿佛过电一般,酥麻感瞬间燎过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尤其是耳根,麻得厉害。

邹以汀惊了一瞬,猛然后退,撞上了桃花树。

嘭!

粉色的花瓣团团簇簇,扑簌而落。

隔着漫天粉雪,她阗黑的眸子里盈出细碎的笑意:“将军喜欢吗?”

邹以汀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用尽力气压住那些滚烫、燥热,那些繁杂的、叫嚣的声音,那些身体每一个细小的本能。

最后只别过头,道出一句:

“王小姐,你逾越了。”

却不知他说这话时,漫天飞粉,不如他满面殷红。

第28章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

“是吗,抱歉,我这人怪没分寸感的。”

乾玟后退两步,算是放过他,却好整以暇地、一眼不错地打量他。

身体上的退让,没让他放松,她眼神的攻击性强烈到仿佛一柄剑,锋利的剑刃一层一层,削下他的伪装。

她偏要把他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

邹以汀不禁让开两步,僵硬地转移话题:“王小姐为何在此。”

“陛下招我来谈玉矿的收益。”

她笑着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耽误了,将军先走,草民殿后。”

一路上,二人安安静静的。

微风徐徐,邹以汀却只觉得胸口的戒指火辣辣的烫着他。

戒指上还有淡淡的茉莉香。

分明很淡,但存在感极强,从领口钻出来,压过了所有的气味,像在宣告着什么。

二人踏着夕阳的余晖来到宣福宫。

一身着金丝石绿长裙的女子正巧也往这处来,三人迎面碰上。

她一头玉冠,长相清秀,一见邹以汀便面露怒意,满眼轻蔑,倒将那清秀扭曲了。她的眸光转到乾玟,亮了起来,又变成深深的同情:“你怎么和他碰上了,快过来。”

是王知微。

鼎鼎大名的承平世女。

乾玟走到她身边,行了个礼:“草民见过承平世女。”

“恕你这几日不见我之罪,”王知微不耐烦地挥手免了她的礼,只冲邹以汀冷笑道,“倒是邹将军,怎么不行礼,难道河东军中的礼数就这般上不得台面?”

邹以汀恭敬行礼:“世女。”

王知微与邹以汀保持一定的距离,轻蔑地嗤了一声:“邹将军真是好会攀龙附凤,以全天下都知道的破烂身子,爬到我承平世女府里来了,真是晦气。一点战功就想当世女君,这诰命真是容易拿,不比在青柳街当个……”

“殿下。”乾玟冰冷的音调打断了王知微越说越刺耳的话,“宣福宫外,不要妄言,若被陛下与王女听到……”

王知微一想到老娘知道后可能把她打个半死,赶忙闭嘴:“啧,晦气。”

邹以汀也冷道:“世女流连街巷,也要注意身体,别把秽气传染给别人。”

王知微瞪大眼睛,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时候,宣福宫的门开了。

侍奉陛下多年的秋槿嬷嬷迈着小碎步出来,笑道:“陛下传殿下与邹大人,还有王小姐进去。”

众人这才敛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乾玟一届“平民”,自然是坠在二人身后。

这渤国宣福宫,她可来了不只一次,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上辈子血溅宣福宫的时候。

哈哈。

远远的,那丹褫之上的女人,一身玄金凤袍,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仍旧气度不凡。

但在乾玟看来,已是强弩之末,硬撑罢了。

“王元凤,你是个明君。”

当年,乾玟血洗宣福宫,红缨枪对准王元凤的脖颈时,便这样评价她,“纵马打下渤国,心怀报复,长此以往,渤国昌盛指日可待。

可惜啊,这凤椅坐久了,终究是屁股决定脑子。”

那时的王元凤,已然六十大几,看着却更苍老些,一头银霜,一脸沟壑,仿若八十岁的老太太。

如今这个王元凤,看着也像六十多的,人一旦年纪大了,从前又做了不少错事,就想着弥补。

皇帝嘛,愧疚的同时,又不承认愧疚,提防更是大于愧疚,想看和和睦睦,想看过家家,开始拉郎配,却又不好好配。

众人行礼:“参见陛下。”

王元凤只抬了抬手,就算免礼了。

她看看邹以汀,又打量王知微:“遥想当年,第一次见你们时,你们都还是奶娃娃……如今,都长这么大了……眼下你们有了婚约,不久就会成婚,成为夫妻。成家以后,都该成熟些了。

尤其是你,知微,以后可要收敛些,多顾家,做个有担当的妻主,好好待鹤洲。”

王知微难以置信:“皇奶奶,他明明……”是个破烂,我凭什么要娶他?!

帝王的威压倏然如排山倒海般倾倒下来,叫她不敢继续往下说。

王知微站在那儿,不服气地别过脸,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邹以汀大卸八块。

邹以汀让她成为全渤国,不,是全大洲的笑话,这口气她怎么可能咽的下去。

夫妻和睦?

不可能!

她绝不认他。

王元凤看向邹以汀:“鹤洲,这些年在外,辛苦了,蹉跎了这么多年,性子也该圆润些。以后要相妻教女,万事要以妻主为先,要敬妻主,学会放下执念,一心为家。

知微年岁比你小,言行拿捏不住分寸,你需耐心些,宽容待她。”

邹以汀默了默,方道:“是。”

王知微暗暗“砌”了一声。

“知微,可为你未来的夫君准备好信物?”

王知微一噎。

在大洲,男女订婚后,要交换定亲信物,这本是随媒人上门时交换的,但王知微那天压根没去傅府。

她强咽下恶心,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

这本是她今晚宴会结束后,要去春花楼赏给玉郎的,如今在皇奶奶的施压下,只能给邹以汀了。

晦气!

她很不情愿地把玉佩递过去。

王元凤点点头:那玉佩的质地一般,但作为定情信物,也不算错。

乾玟:垃圾。

邹以汀接过,冷脸道:“多谢世女。”

王元凤欣慰点头:“鹤洲,你也要送知微信物才是,朕为你做主,不叫她为难你,你绣个香囊便罢。”

邹以汀:……

“是。”

王元凤又说了几句长辈的关怀话,还说半月后要春猎,让两个小辈必须参加,这才放两个小辈离开,留下乾玟。

邹以汀离开前,听她长叹了一口气:“阿文,你此番东去,可有收获?希望你带来的是好消息。”

“陛下放心,自然是收获满满。”

邹以汀的心绪忽然一顿。

原来王文离京,不是受了大皇女的命令,而是陛下的命令。

如此一来,王文……

不是大皇女的人?

不对,那镇潮军的刀她是哪里来的。

还是说,王文私底下,站了大皇女?

她一届商人,为何要蹚夺嫡这浑水。

“喂,喂!”

王知微抱臂在前面瞪着他,把他从思绪中拽了出来:“别以为皇奶奶为你撑腰,你就给我摆准世女君的谱,闻到你的味道我就恶心,我真可怜阿文,竟跟着你走了一路。

一会儿宴上,若你敢和我攀亲近,我就叫你好看。比如……”

她狐狸般狡猾一笑,故意拉长声调道:“派人把你的小厮绑了,丢给我府上的姑娘们玩几天,哈哈哈哈!”

唰——

邹以汀拔下固定头冠的发簪,直直指向王知微的喉咙。

肃冷的杀气登时蔓延开来,叫一旁的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你敢。”

王知微只觉脖颈一凉,紧接着是轻微的刺痛。

那簪子分明没碰到他的喉咙,却带了尖锐的劲风,随时都能将她刺死似的。

她咕咚咽了口口水,多年的恶劣战胜了恐惧,继续道:

“我,我怎么不敢?你若杀我,便是弑妻。弑妻的男人都生不如死!我娘一定不会放过你,她定会让你坠入青楼,当地位最底下的兔儿爷,在女人胯下再不见天日!

那你们邹家,可真是好样的,一个贪墨贼子,一只青楼野鸭!”

眼瞅着越说越离谱了,秋槿嬷嬷忙小步跑了出来,清嗓子叫停了这场即将见血的针锋相对,她立在二人中间安抚:“宴会要开始了,二位主子还是先往九寿宫去吧,若是陛下出门时还见你们在此,恐要大怒。”

王知微恨邹以汀捞走了本该给玉郎的玉,恶心地“呸”了一声,转身就走,走的时候两腿战战,好在裙子够长,完全掩饰住了。

邹以汀收回朴素的簪子重新戴上,果断挑了另一条路离开。

秋槿嬷嬷无奈地长叹一口气:邹大人未来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啊。

彼时,万寿宫内官员们已经到齐,邹以汀的位置在户部侍郎旁边,但周边的桌子都自觉往旁边挪了挪,叫他身边空出了一大片。

他刚坐下,周围便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人声。

宋知府下马的事儿已经在众朝臣中传开,对面二皇女的脸色很差,看见来迟的王知微,脸愈发黑了。

二皇女其人,十分有野心,却生了个没建树的女儿,全全拖她后腿,所以她早已对王知微采取放养态度,只要不给她惹大麻烦,她就不会管。

据闻二皇女近几年纳了不少小郎,想再生一个女儿,却生了三四个儿子。

邹以汀喝了一杯酒,一旁户部侍郎和礼部侍郎聊得正欢。

“听说边境传来密报,夏国那位摄政王又杀了十几个臣子,还把人首挂在皇城上让百姓围观……”

“啧啧啧,好不容易安歇了一两年,怎么又开始了?”

“还不是因为新帝年幼,摄政王但凡一段时间不出面,底下人就开始躁动。”

“有那位摄政王坐镇,不管出不出面,也是不能犯的啊。这些人竟还敢有二心……早闻那人心狠手辣,果真名不虚传,我都不敢想,若我在她手底下做事,三个心都不够用啊。”

“可不是吗……”

摄政王。

邹以汀在镇潮军时听过这位,是夏国的五皇女,姓乾,字长颉,从小便如神童一般,早早被定为太女。

夏国先帝弥留之际,其余几个皇女就先后离奇死亡,先帝驾崩后,她更是亲手将皇位传于四皇女的女儿。

是个厉害人物。

邹以汀一杯热酒下肚,思绪一转,开始叹息。

他要如何准备香囊啊。

娘亲在世时,他的日子无忧无虑,同爹爹学过针线,落雁案后,他这双手,便是握剑的手,再也没法碰针了。

他也不想为王知微绣香包。

邹以汀的视线落在对面怀王君身侧,忽而发现他的贴身小厮换了人。

那个脸上有疤的陪嫁小厮不见了。

显然,怀王君心中有鬼,也在盯着刘百户的院子。

他估计发现了自己在查刘百户,便把陪嫁处理了。

欲盖弥彰,怀王君与刘百户的死、落雁案揭脱不开干系。

怀王府,他必须入了。

寿宴结束,回傅府的路上,路过一家布料铺子。邹以汀采买了一些针线与绢布,他原本只挑了红色的绢布,做定亲信物不会错,反正王知微也不会戴他的香囊。

临走前,他忽而瞥见店堂里,有一块上等锦绣。

小小的一块,用粉粉的夕岚色打底,配上葱青、山岚、黄栗留。

红霞下的春华一般,华美夺目。

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御花园中的那人。

邹以汀犹豫了半晌,道:“店家,这块……也卖给我吧。”

即便永远送不出去,他也想拥有这块锦绣。

*

乾玟出宫后,移步西市春花楼。

她知道若今天再不见王知微,王知微定要炸毛。

马车一停在春华楼门口,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了起来。

“王小姐!”好些个兔儿爷压根走不动道,一个个蜂拥而上,如飞蛾扑火。

“都让开!”龟公笑着排开所有人,“王小姐,你可算舍得来了,这些天外面都在传您天天来,天可怜见,哪有啊,咱可没赚到你一两银子。”

乾玟:“老地方,备两壶酒,一会儿世女也要来。把玉郎叫来。”

龟公笑得合不拢嘴:“好嘞,您还点谁不?”

“老规矩。”

龟公明白。

王小姐的老规矩,就是点十来个嘴巴严的,放到外室去,再找两个小姐,所有人蒙上眼,一起玩闹,动静越大越好。

不一会儿,玉郎到了。

他一身轻薄的天青色蝉衣,走动间如流云般,该遮的不该遮的,都若隐若现。

身为春花楼的头牌,他面目自是俊逸好看的,且柔和文弱,白雪般易化。

越像女人的男人,越受女人喜欢,玉郎便是如此,但凡一个女人看了都会心生旖旎。

“王小姐。”他恭敬地行了礼,便忙轻步过来,坐到王文身侧,为她倒酒。

乾玟:“最近如何。”

玉郎鸦睫轻颤:“世女大人要为小子赎身。”

“好事。”王文把他倒好的第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再接再厉。”

玉郎怔怔望着她那姣好的面容,接下那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视线却依旧黏在她面上。

王小姐,今日心情很好。

是他接触她这么多年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玉郎接待过无数女客,王文是最奇怪的一个。

她看上去十分纵欲,实则欲望极低,每次召他,他刚脱下衣衫,她便命他穿上。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时,她说:“在青楼,我不想看人脱衣。”

好生奇怪,谁来青楼不想看人脱衣服??

王文却每次都只召他喝酒,一喝就是一夜,一直喝到他一清醒就想吐。

有一次,王文喝了一天一夜,终于醉了。

她问他:“如果我把你赎回去,在大宅子里养着你,给你一切你想要的,只对你好,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

玉郎恨不得抛弃一切跟她走。

她却突然掐住他的脖子,阴冷的视线如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他的脸:“玉郎,你上个吊给我看看。”

那一晚,玉郎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失了禁。

结果第二天,王文又说说笑笑离开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春花楼的兔儿爷们,除了他,都“以为”伺候过王文,其实都是假的。

那蒙眼的房子里,都是王小姐找来的人,她们的体态、声音,但凡有八分像王小姐就能进来欢愉。

不守规矩的,第二天就会离奇死亡、失踪。

王文的防备心很重,玉郎几乎碰不到她一根手指。

玉郎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想为王文宽衣,却差点断了胳膊,完了她又帮他接回来,对他说:“我不喜欢年轻的。

我喜欢年纪大,还没有经验的。”

玉郎:……?

玉郎把这事儿告诉龟公,龟公第二日就找了个将近二十九的男子送给王文。

谁知王文当日大发雷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生气。

玉郎抽回思绪,不一会儿,王知微来了。

哐地摔上门,扑通坐下来,猛猛灌了三杯酒。

完了阴狠道:“春猎,我要叫他好看!!”

乾玟眉尾轻轻抽了一下,示意玉郎给她重新倒酒。

一见到玉郎,王知微就气消了:“阿文这么多天都不见我,该罚,就罚你帮我包玉郎几日吧。”

乾玟:“你想包几夜都行。”

王知微嘿嘿一笑:“我想给玉郎赎身,给他安排一个庄子,还请阿文帮忙,宅子不要太大,三进就行。”

乾玟真心实意笑了,笑地又冷又轻:“还有什么,都说说看。”

王知微双手合什:“春猎也请阿文帮忙,你手段向来多,皇奶奶又喜欢你,你同我一起去春猎,帮我好好收拾那个邹以汀!”

“好啊,”她冲王知微举杯,“你放心,我定叫他当日,羞愧难当。”

二人欢乐碰杯。

她意味深长地眯眼盯着王知微,看她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晃半个月,春猎日到了。

乾玟这几日很懂得把握度,几乎都不出门。

今日,她也不准备太招摇,便穿了一身淡淡的夕岚色裤装。

往那一站,颇有“山外夕岚明,山前空翠滴”的诗意,倒是衬得她攻击性极强的面容柔和了些。

所有人都在皇城门口整装,一同出城。

乾玟跟在王知微身边,仰头环视一圈,远远便见到那一席霁蓝骑装的人,长发高束,背脊笔挺,简单的皮革发冠竟让人觉得简约舒适,大自然一般的清朗。

他的目光偶然掠过这处,忽而又回来,羽毛一样落在她身上,很快转开。

没过一会儿,又落了回来。

乾玟当没看见,噙着笑意跨上马:“殿下今年打算拿第几名。”

王知微:“四皇女第几名,我就第几名。”

乾玟:……

王春希一个人从河中徒步离开,竟然活着回来了?真叫人惊讶。

队伍浩浩荡荡往京城外的练山去。

天政帝老了,打猎也跑不了多远,只能在京城周边走走。好在练山占地面积颇广,能满足她的需求。

乾玟与王知微就像两个混子,驾马跟在队伍后面,王知微跟她絮絮叨叨描绘她想要的宅院样式。乾玟一一应了:“那就东郊那套,如何?”

王知微拍板:“好!阿文懂我。”

后头一个小厮忽然追上来:“王小姐,我家公子托我把这个给您。”

是傅瑛的小厮,来送水壶的。

乾玟“啧”了一声:“不用。”

王知微笑着接过:“我替阿文收了!”

她杠杠乾玟:“你怎么不回应人家,那可是京城第一公子,你娶来当个摆件也养眼啊。”

“我不喜欢茶香四溢的蠢男人。”说罢,乾玟扬鞭走了。

王知微:?

可是傅瑛的男香不是茶味儿啊,她闻着更像酒香?花香?反正很好闻。

行了半日路,大部队终于抵达春猎场地。

王知微咬牙切齿道:“我要找人把他那香换了,明日定叫所有人都闻到他的味道,叫他出丑。”

乾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青年正兀自与飞鹰搭帐篷,袖子卷起来,露出线条结实的小臂,动作干净利落。

“嗯。”她心不在焉道,“可以试试。”

那头邹以汀攥着帐篷布,似有所感般回过头,见王文正与王知微说笑。

她今日的衣衫颜色,与他那日买的锦绣底色相同。

又是半个月不见。

她每次露面,气质都不同……

邹以汀近日调查了怀王君的陪嫁,已经找到线索。

如此一来,他就算嫁入世女府,也能找机会顺着怀王的这条线往上查,即便王知微不让他任职也无妨。

这是好事。

只是……

他突然心念一转。

那块锦绣。

很配她。

不一会儿,傅瑛过去了。

他今日一身莲花样的长袍,与王文站在一处,均粉扑扑的,春日芳菲似的,着实相配。

也不知他说着什么,王知微笑嘻嘻的,扯着王文不放。

邹以汀不再看。

手中的帐篷布忽然变成了千斤重。

飞鹰:“公子,今日早些休息吧,明日咱们用实力说话,堵了那群人的嘴!”

邹以汀闷闷“嗯”了一声。

男子会武功,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搭好帐篷,他再去看,三人都已经不见了。

他的帐篷离傅家的很远,几乎在边边角,身边都是一些小品级的没得选的官员。晚上用了宫人送来的早膳,邹以汀早早合衣睡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俄顷,他忽然起身:“飞鹰,我们带了几套骑装。”

飞鹰:?

“额……三套?”

“有没有……颜色浅一些的?”

飞鹰:?

飞鹰懂了,公子要与未来的妻主见面,所以想给对方留个“温柔”一些的好印象。

他从行李中掏出三套衣服,一套花青,一套绿云,一套烟墨。

只能勉强深中挑浅。

飞鹰:“呃……公子觉得这套花青色如何?”

邹以汀:“睡吧。”

飞鹰:???

翌日卯时,众人早早起了。

邹以汀在帐篷外练完剑回去,就见飞鹰苦着脸手足无措。

“公子,我们的香被调了。”

邹以汀:……

想整他的人很多,也不算意外。

飞鹰捧着那套花青的衣服:“怎么办,没提前熏香,公子……”

陛下点名要他出席春猎,他不可能不现身。

“无碍,我离人群远些。”

飞鹰苦笑。

哪有什么无碍,今日必然要被群嘲了。

邹以汀背着箭囊和弓,甫一出帐篷,密密麻麻异样的目光便如同夜里的灯笼一般,全全聚到他面上。

邹以汀沉默地牵着马远离人群,一路上,遇到的人无不眉头紧皱,飞快逃离。

“搞什么,为什么不熏香了?”

“真是没点自知之明。”

邹以汀薄唇紧抿,加快了脚步。

其实不熏香只是松香气不如往常那般浓烈了,会夹杂一点点气味而已,但他的气味,哪怕是一点,其他人也接受不了。

也不知是真的接受不了,还是偏见。

今年的春猎,是三皇女与二皇女的争锋,邹以汀若是识相,只需要拿个第三即可。

让陛下看到他后,他便远离人群,寻了一处边角,安抚马儿。

那群人的目光太尖锐,叫他的马也有些不安。

呜——

号角吹响,众人扬鞭而出,如同脱弦的箭簇。

邹以汀提前研究过练山的地图,往一处无人的边角林地去。

“驾——”

四月中旬,草木葳蕤,天边的流云与群山交叠着飞入天际线。

练山换上一身苍翠。

猎场边角无人踏入,反而繁花锦绣。

此处正巧是当日邹以汀与乾玟追纵火犯的山脚。

彼时已毫无当日荒山的模样,反倒鸟语花香。

不远处的溪水边,芦苇荡间,隐隐约约藏有一只野猪。

邹以汀果断提起弓。

噶拉拉——

紧实的玄弓被他轻易拉弯,发出脆弱的拉扯声。

搜——

箭羽破空而出,直逼野猪的要害。

倏然,两根羽箭接连从另一个方向射来。

啪啪——

一根精准击中了他的羽箭,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又各不相让,只能两败俱伤,纷纷断裂。

另一根则射中了野猪的脚。

那野猪哀嚎一声要跑,却踉跄了几下。

第三根箭补上,稳稳射中了它的心脉。

邹以汀锁眉,紧握着缰绳往那处看。

忽而一怔。

王知微骑着马带头欢呼起来:“阿文好准头,哎,我怎么就只射中了腿!”

一见邹以汀,她霎时冷了脸:“爹的,真晦气。”

她身旁的乾玟放下弓,冲邹以汀展出一个粲然的笑,恍若春风拂群芳。

她今日,竟着了一身佛头青的骑射裤装。

与他的花青色颜色相近。

他第一次见她穿这样深色的衣服,青丝高束,衬得那略显英气的眉眼竟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潇洒。

深色衣服让人更挺拔,腰身也更纤细却有力。

邹以汀忙转回头不再看。

她们有五六个人,其他人都是巴结王知微和王文的,有个女子大喊:“还有一只兔子……”

邹以汀早她一步发现了那只兔子,再次张弓。

咻咻——

两根箭再次从另一侧飞来,其中一根又一次精准打断了他的箭,另外一只射术不精,扎到小兔子旁边的草地上,把兔子吓跑了。

邹以汀知道。

两次射箭阻拦他的,都是王文。

只有她能拦截他。

王知微虽然没射中兔子,但邹以汀射不到她就高兴:“呜呼!”

她向王文吹了个口哨。

王文笑道:“他交给我。”

“好姐妹,委屈你了!”王知微拍拍她的肩,“给他点教训,定要叫他羞愧难当。”

说罢,王知微招呼其他人:“走,姐妹们,我们快去猎些别的。”

“好好好。”

“快走,隔着这么远我都好像闻到味儿了。”

“驾——”

待王知微走了,邹以汀木着脸,再次张弓。

咻——

这一次,羽箭精准射中了那只兔子。

就在野猪的旁边。

他冷着脸翻身下马捡猎物。

乾玟也笑盈盈走过去,与他同时弯腰。

她拎野猪时,发带忽然被风一吹,轻轻扫过了邹以汀的脖颈。

温柔的痒意,带着发间的茉莉香气,轻轻撩过他的皮肤。

邹以汀霎时浑身一僵,在原地愣了一秒,忙捡起兔子,仓皇地加快了脚步。

乾玟反手把野猪扔进篓子,对他说出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南坡有老虎,你若猎得,定拔头筹。”

邹以汀板着脸,冷漠回望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乾玟眼疾手快,忙伸手一拦。

她粲然的笑脸凑过来,与他只有一个人的距离:“怎么,生气了?气我方才将你的羽箭打了?”

他生气了?

邹以汀不知道。

他目光游离地望着她随风飞舞的发带,又垂下眼帘。

他似乎……确实……有点恼她。

甚至怀疑她知道今天他的香会被调换。

她为何不告诉他?

不……她是不该告诉他,他们没什么关系,王文与王知微显然交情更深。

是他多想了。

他摸不清她。

他还恼自己。

不该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欣喜。

电光火石间,邹以汀只道出一句:“王小姐,还请自重。”

乾玟“噗嗤”笑了,又凑近他一些,右手冲他摊开,掌心向上:“我不会自重,自重怎么写,将军教我?”

邹以汀瞪了她一眼,转身换了个方向走。

他怀里忽然一重,被塞了一精致的盒子。

不打开他都能闻到,盒子里装的是上好的松香。

他猛地一个转身。

谁知乾玟跟得太紧,被他忽然转身吓到,二人重重撞了一下,她被撞得后退两步,踩到石头,脚一歪,眼看要跌倒。

邹以汀下意识丢掉兔子,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

乾玟唇角噙着笑,借力一撑,向前一压。

青年的瞳孔骤然放大,猛然后退。

嘭!

他后背撞上了树,脑后却被她温热的掌心护着。

茉莉香禁锢住二人,她一手向下,紧紧环住他的腰,稳住他的身形,另一手稳稳护住他的头。

她的气息顷刻间如横空出现一幕瀑布,宣泄般罩下来,完完全全倾倒向他。

他与她,只剩一拳的距离,小腹间只隔着小小的、菱角分明的松香盒,却隔不住她清晰、霸道的温热。

“没事吧?”乾玟笑盈盈的,手中的触感真实地叫她心念一动,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忽然收紧了手。

主动拉进了距离。

“将军躲什么……”

邹以汀只觉握着她臂膀的那只手,又酸又麻,仿佛吃了软骨散一般失了所有的力气。

更何况,她还紧紧扶着他的腰,叫他涌起一阵酥麻,过电般打出火花,摇曳的焰火从下燎到了天顶。

她偏不离开,又压下来一分,视线霸道地捕捉他的目光,无声地蛊惑他与她对视:

“将军,不想见我吗。”

第29章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邹以汀浑身像是被浆糊凝固,想脱开她,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知是她力气太大,还是他脱力了。

乾玟也不紧逼他,只轻轻笑了一声,果断松了手。

她甫一离开,周围的空气霎时变冷了些。

但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视线像是粘稠的蜂蜜,粘在他面上,拉出丝来。

她没得到他的回答,但也似乎不在乎他的回答。

“抱歉,我没稳住。”

眼里却没有半点歉意。

乾玟捡起兔子,丢进邹以汀马后的篓子里。

回身冲他勾唇:“不管将军想不想见我,这几日都要见的。”

邹以汀一个字也没说,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把话都说了,他还说什么,他只能利落转身上马,努力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般。

却藏不住嫣红的耳廓,比山花还烂漫。

她逾越了。

明知故犯。

邹以汀紧紧攥着缰绳,头也不回地驾马离开。

颇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模样。

乾玟目送他离开,手轻轻捋了一下发尾。

可惜,手感太不一样了。

须臾,乾玟方调转马头追上王知微。

一日下来,王知微就猎了一头野猪和两只兔子,遑论那头野猪还是乾玟帮她猎的。

乾玟看了都要皱眉:你是来春游的?

众人回到广场上,天政帝和德贵君、吴淑君正坐在凉棚的上首,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伺候着天政帝,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

王知微对自己爷爷怎么伺候奶奶不感兴趣。

她比较关心别人都猎了啥,看着看着,就发现了邹以汀。

他手中猎物丰盛,勉强能装入一辆推车内,似有所感,往这处看了一眼,视线掠过乾玟时,骤然下坠,唇角下压,冷着别过脸去。

面色却红得厉害。

王知微连声感叹:“好样的阿文,不愧是你,你果真让他羞愧难当!”

乾玟:“是啊。”

二皇女和三皇女带着各自的打猎团队,争地厉害,三皇女属于附庸风雅之人,喜欢坐在马上啥也不干,她一只鸟没射,寡写了五首诗,全靠周围人溜须拍马。

二皇女是自身能力不行,但打了鸡血似的疯狂卷手底下人,指挥了一整天,好在拿了第一。

上首吴淑君的脸已经气得有些变形了,看三皇女如看扶不起的阿斗。

王知微:“听说皇奶奶午后也骑马进了猎场,在南郊遇到了那邪种,你是不知道,他可真会拍我皇奶奶的马屁,明明一起遇到了虎,却把那老虎打个半死才让皇奶奶出手,皇奶奶猎了一头虎,别提多高兴了。”

乾玟扬起一抹笑:“是吗。”

邹以汀没了老虎,自然只拿了第三名。

至于四皇女王春希?

听说底下有下人开盘,赌谁能夺冠,王春希一整天都守着赌盘,据说她花了两千两赌王文,最后输的倾家荡产。

乾玟:???你好像病得不轻。

下午众人各自回帐篷休息,等待晚宴。

邹以汀回到帐篷,飞鹰帮他收拾猎物:“咦?一盒松香?公子,这是世女给你的吗,现在要用上吗?”

他下意识认为世女和自家公子,好歹要在陛下面前维持表面上的和谐,所以才给了公子松香。

否则能是谁呢?

况且这松香好像是贡品,更稀有些。

那头邹以汀不说话,只坐在椅子上卸护腕,动作缓慢,心不在焉。

飞鹰:“公子?”

邹以汀忽然回过神:“嗯,用上吧……”

飞鹰点燃了香。

这次的香味道更冷些,也更悠长,似乎能留很长时间,一日只需点一根就够了。

飞鹰满意极了,寻思如果能一直维持这样的表面功夫,世女也不是不能嫁。

“公子,离晚宴还有段时间,您要继续绣香囊吗?”

“嗯。”

飞鹰从包袱里拿出那个朱红色的香囊递给邹以汀。

邹以汀这几日在府里找出了几个爹爹留下来的香囊,重新回忆了一番绣法。

他的手因为练武,早就变得伤痕累累,远不如别的男子光滑,只有粗糙的茧与细细密密的伤疤。

这样的手,只能上阵杀敌,却很难捏针,绣精致的花样。

十九年不曾碰过针线的邹以汀,绣得很艰难,已经被扎了很多次,尤其是食指,都被扎白了。

不过这对他来说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

飞鹰凑过来歪头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公子……你这是在绣什么?”

邹以汀愣了一下,抬头:“一般给妻主绣香囊,不都会绣鸳鸯戏水吗。”

飞鹰:……

我觉得你这不是鸳鸯,是鸳鸯棍。

“那个……公子,是不是颜色太深沉了,要不换亮堂一点的明黄色?”

邹以汀不以为意:“边塞的鸟都是这个颜色。”

飞鹰:……边塞那都是鹰啊!

邹以汀能不知道吗?

他不过是不想好好给王知微绣,拿她的香囊练手罢了。

认认真真练手。

当晚,陛下举行晚宴。

邹以汀换了一身绿云的外裳。

这次晚宴的臣子远不如陛下五十大寿时人多,邹以汀得以离陛下近些。

他乍一坐下,就看见王知微一脸嫌恶地走到他身边。

原来陛下早就暗暗把他俩的位置特意安排在一起了。

王知微当场捂住鼻子:“什么破位置。”

邹以汀当没听到。

看来今晚不会好过。

那头二皇女也来了。

二皇女王昭华生了一张十分板正的脸,不比其他女子长相柔和,反而眉目较高,较为严肃。

她皱着眉坐到王知微一侧,路过之时,邹以汀依规起身向她行礼:“见过怀王。”

被她忽视了。

邹以汀习惯了,也不在意,只行完礼就坐下。

傅家除了傅云疏,都坐在邹以汀的另一侧。

傅瑛笑着坐在邹以汀身边,全当他是空气,和小厮嘀嘀咕咕着什么。

他的小厮绕过邹以汀,恭敬又神秘地向王知微问道:“敢问世女殿下,王小姐身在何处?”

邹以汀倒酒的手停了一瞬。

王知微意会,笑道:“阿文和四殿下喝酒去了。”

王春希不喜欢这类晚宴,大多只露一面就走,甚至不露面。

赶巧在路上碰到了乾玟,就拐着乾玟“叙旧”去了。

小厮得了话,又传给傅瑛,傅瑛遗憾道:“那我们一会儿去找他,本公子有东西要给她。”

邹以汀余光瞥见了他怀里的香囊。

只能看见一个角,杨妃色的,粉扑扑的,确实很衬年轻的小姑娘。

他不由摩挲了一下被扎伤的指腹。

旁边王知微同宫人偷偷道:“给邹大人换最烈的酒,一杯就能醉倒那种。”

还塞了宫人一块玉。

宫人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陛下来了。

晚宴开始,好些个舞者纷至沓来,献上一曲《塞上曲》。

上首王元凤瞥了二人一眼,二皇女也顺着目光看过来,严肃瞪向王知微,示意她陛下面前,要和邹以汀和谐相处。

王知微几乎要咬碎牙,才逼着自己不情愿地朝邹以汀举杯,坏笑道:“来,邹大人,我敬你一杯。”

邹以汀没有犹豫,举起酒壶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烈酒灌入喉咙,像吞下一口长满尖刺的仙人球。

邹以汀面不改色。

王知微不信邪,又举杯:“邹大人,今晚不醉不归了,可别让皇奶奶失望啊。”

邹以汀也配合地端起酒:“世女殿下别先醉了。”

王知微眉梢一飞:“笑话,我劝你注意些,若你先醉,我定叫你丢大人,到时候,你就别想进我世女府的门!”

邹以汀不回话,又一饮而尽。

王知微看他这副全不在乎的样子,气得牙痒痒,又倒了一杯:“再来!”

酒气盘桓的恍惚中,邹以汀想起十岁那年的春猎。

爹死后,他就意识到,他的处境,嫁人无用,一旦他嫁了人,邹家再无平反之日。然而当朝没有男子入官的先例,他连考科举的资格都没有,能走的只有一条路——武官。

娘亲的旧部虽然解散,但都还在,如今大洲分裂,战争不会结束,武将永远空缺,只要他的武艺比别人好,就有机会出头。

他抛弃了琴棋书画,握紧娘亲留下的剑,循着娘亲早前教他的那些,没日没夜地练。

在傅家,他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他,不需要尊严。

于是他积极跟在傅家大小姐傅瑗身后,当她的小跟班,默默用眼睛记下武教教授她的东西,他还自愿做她的马童,舔着脸跟着她偷偷练骑射。

好几次,瘦小的邹以汀都被马踹到泥坑里,他也一声不吭爬起来,继续帮傅瑗牵马。

“泥巴人,哈哈哈哈!”傅瑗骑在马上大笑他。

有一段时间,他在傅府的外号就叫泥巴人。

他还偷溜进二小姐傅珍的书阁背兵法,每次时间有限,就生生养出了一目十行、快速记忆的本领。

有一次被傅珍发现,大骂他是“偷书贼”,他被“误会”成小偷,被傅珍拎着打了一顿。

那段时间,他在傅府的称号太多了。

十岁那年,陛下春猎,傅瑗崴了脚,傅珍生了病,傅云疏又年老,傅大人又外派,不在京中,无奈之下,傅云疏只好带着邹以汀前往。

邹以汀深知,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那一年,他百步穿杨,拼命猎得一头熊。小小年纪,拉满了二石弓,叫在场武将惊叹不已。陛下也对他赞许有佳,特许他进入军营。

他知道,只有从军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而他,终于踏进了大门。

他的运气,只有在那段时间最好。

恰巧当年,几个跟随陛下战天下的将领相继年迈、功成身退,夺嫡之争开启,又斗下了不少将领,职位空缺甚多。

三年后,渤国又面临周国进犯、夏国围剿的被动局面,他被陛下钦点进入镇潮军。

十三岁的他,银甲加身,金銮殿上叩谢圣恩。

“臣叩谢陛下隆恩。陛下不以臣卑鄙,拔擢于微末之中,委以重任,此恩此德,臣铭感五内,永志不忘。

臣必当殚精竭虑,夙夜匪懈,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他怎会不知道,当年陛下的凉薄,不愿扶他娘一把。

他又怎会不知,陛下提拔他,除了他有武艺,还因为帝王的愧疚。

不知不觉间,邹以汀已经灌下整整三壶烈酒,一旁的王知微酒品太烂,已经吐了三回。

他眼眶发酸,不用王知微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晚宴结束了。

乾玟与王春希的烧烤小摊也结束了。

乾玟本来只是打算出来找个地儿随便吃吃,没成想碰上了王春希。

好家伙,那嘴跟上辈子不会说话似的,一路叭叭叭,连声质问她为什么不找她,吵的乾玟脑袋疼。

“走吧,四殿下,我们去喝口酒。”

王春希就等她这句了:“好!”

于是二人喝到王春希烂醉如泥,乾玟也装醉,两个醉鬼终于放过了彼此。

醉是不可能醉的。

乾玟上辈子靠喝酒拉来不少幕僚,这辈子人设是纨绔,更是酒缸里泡大的。

她派人送走王春希,担担身上的炭火气,冲黄鹂挥挥手:“收拾了吧。”

黄鹂:“小姐不吃了吗?”

乾玟:“不吃了,去看看世女今晚有没有被二皇女打。”

黄鹂:……

到晚宴门口,恰逢晚宴结束。

几个宫女硬是把王知微抬了出来,没走几步,王知微突然抬手:“等等……”

宫女们熟练地把人放下,王知微“呕”地直接吐了一地酒。

乾玟:……

“怎么回事?”

小宫女苦脸:“宴上世女殿下非要灌邹大人酒……那邹大人真不是个正常的,世女喝的是普通的酒,他喝的可是烈酒,三壶下去,竟不见醉,反倒是世女喝吐了。”

乾玟:……

她挥手让她们赶紧走。

乾玟等了一会儿,直到门口的人都走光了,也没见到邹以汀。

她先去御厨的营帐要了一碗醒酒汤,让人送到邹以汀的帐篷,又出门绕了营地一圈。

人呢?

没找到邹以汀,倒是遇见了傅瑛。

傅瑛红着脸,像是专门在路上堵乾玟似的,一见到她就立正站好,清清嗓子正色道:“王小姐,好久不见。”

乾玟:“告辞。”

“王小姐且慢!”他摇着竹扇凑上来,生气得一合,“王小姐,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乾玟:“什么事。”

傅瑛面色这才好些:“王小姐,早前曲水流觞宴,我为你倒酒,确实没有净手,是我的过错,我绣了个香囊向你赔罪,还请小姐不计前嫌。”

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乾玟瞥了眼那杨妃色的香囊:“傅公子难道不知,男子的香囊是不能随便送的。还是说,傅公子就是这么随便的人?”

傅瑛面色一红:“你!”

说什么随便不随便,你难道不是最随便的?

傅瑛恼羞成怒,一把把香囊扔到乾玟身上:“本公子赏你的罢了,没别的意思,你若不要便扔了!”

说罢“啪”地一展扇子,气呼呼走了。

乾玟:?

她攥着香囊,无语了片刻。

她反手一扔,一个漂亮的抛物线,香囊准确地落进了傅瑛腰侧的小包里。

傅瑛:……

乾玟:“你说的,不要就扔了。”

说罢,乾玟转头就走了。

徒留傅瑛在原地抓狂。

乾玟顺着小路向驻扎地的边角搜寻,终于在两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仓储帐篷之间,找到了邹以汀。

那人立在路中央,懵懵地仰着头看星空。

反应看上去不只慢了一拍。

醉了。

乾玟锁眉上前:“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带你回帐。”

邹以汀面色沉静地看过来,若非极熟悉他的人,还真瞧不出他醉了。

他视线缓缓向下,忽然鼻翼翕动了几下。

“你……戴了香囊?”

乾玟:?

她低头嗅了嗅,胸口与指尖确实有方才傅瑛砸来的香囊的气味,是一股淡淡的花酒的香气。

“没有。”

邹以汀眸色渐冷,朝另一条路走。

乾玟气笑了:“邹以汀,你没听我说话吗,回帐篷。”

他只是脚步顿了顿,没理她,继续向前。

乾玟两步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逼他转身与她对视:“邹以汀,我知道你醉了,反应有点慢,但我也知道你思维是清醒的。

我问你话,你要回答我,知道吗?”

他骤然甩开她的手,速度太快,力气很大,乾玟难免一怔。

那一瞬间,她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彻底醉了。

邹以汀冷冷盯着她,又垂下眸子:“王小姐,你逾越了。”

呵,你是机器人吗?

逾越,逾越。

自重,自重。

就会用这两句反驳她是吧?

乾玟忽然脑子里烧起一团无名火。

重生以来,她的耐心几乎减半,但凡效率慢下来,她就想杀人了事。但唯独对他,她已经处处忍让,耐心等待。

但此刻,她的怒气像是扔进了开水的温度计,节节拔高,最后爆表,发出碎裂的嗡鸣。

“邹以汀,你能不能换个说法,那你说说,什么叫逾越,我眼下可干了什么越界的事?”

邹以汀怔怔望着她被摇曳火光映照的眉眼,半面阴暗,半面明亮,隐藏着愤怒与难以察觉的暴戾,还有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的反应又慢了一些,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又垂下头,小声说:“没有。”

长睫压着发懵的眼眸,声音含混不清,没什么底气的模样。

乾玟心头一阵麻。

像是有一盆冷水,浇灭了她的怒火。

但紧接着,是升腾的,无法吹散的寥寥朦胧白气。

水涔涔的,落在人身上,叫人酥痒的白气,让人上瘾。

身后传来士兵巡逻的脚步声。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强硬地将他拉进了杂物帐篷。

帐篷不大,甚至没点灯。

只有一束火光从未合紧的帐门帘外照进来。

邹以汀怔怔靠着背后的杂物。

他被她紧紧攥着手腕。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松香、茉莉香,还有那一点点恼人的花酒香,在小小的帐篷里迅速膨胀开。

那队士兵们走到此处,按照规定要巡视一周。

散乱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火光忽明忽亮,掩映着她明暗不定的双眸。

帐篷掩盖了这一方天地,却掩盖不住升腾的温度。

他琥珀色的眸子在光线下浅浅深深,意识到不对,手腕忽然收力,想要挣脱。

她却像一条盯住猎物的毒蛇,目光锁定他,反而更用力地攥住,强硬地将他的手又往身边扯了一下。

她倏然压低声音,起唇道:“将军看好,这才叫逾越。”

她忽然偏过头,炙热的唇稳稳落在他的腕间,激地邹以汀浑身如石头一般怔住。

一触即分,却接连不断地,从他的手腕游走到他的手背,再流连到他的指尖,最终落在他被针扎出许多空的指腹。

滚烫的,柔软无比的,微微湿润的触感。

每一道伤痕,她都没有错过。

十指连心,每一次,都过电一般,麻进他的胸腔。

电流迅捷得包裹住他的心脏,一下一下地麻痹它。

他不动,她就上前,强制拉近他们的距离,让他颤抖的手落最终落在她的耳畔,捧住她的脸。

那是另一种温软的、滚烫的、细腻的触感,仿若手中捧着易碎的精致瓷器。

乾玟紧紧攥住他的手,继续强硬地拉着他,一路向后,抚到她柔软的青丝,叫他的手心掌握住她跳动的脉搏,叫那些连绵的细丝,与他的指尖缱绻地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小小的帐篷里气温飙升,仿佛有什么化不开的情绪,不断地反复堆积、凝聚、融化、升腾,最终在沉默中爆发。

“现在,我才是真的逾越了。”

她微微扬起下巴,倾下身,故意在他耳边低声问他:

“将军要用军法,惩治我吗?”

第30章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

惩治。

邹以汀呼吸一紧,指尖都颤了几下。

帐外响起士兵的说话声。

“走吧走吧,没人会到这边来,快回去交班吧。”

“奇怪,我刚才明明看见人影……”

“好像有什么味道。”

清醒有时候就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

邹以汀登时酒醒了大半。

太近了。

她与他太近了。

近到能将他的气味闻个分明。

他想抽回手,二人却纹丝不动,想后退,却被她用力扯着。

乾玟沉声道:“将军真是喝醉了,我们现在发出动静,才是真的跳进天河都洗不清。”

邹以汀这才不挣扎了,却微微后仰着,手握成拳,不敢再碰她。

想问她为什么。

却又不敢问。

怕她亲口承认是戏弄他。

他的名声已经那样了,若再添上一笔,怀王府便可以退亲。

她是因此才对他这样的么。

邹以汀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

目光却怎么也挪不开,盯着看了,又想逃避。

他甚至可耻地想……

再进一步。

于情,身为臣子,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于法,圣旨不可违,于世俗,他若再传出不利的传闻,诸如婚前与未婚妻的密友私相授受,十几年的战功才回归的白身一朝作废,对镇潮军、河东军的名声也是打击……

乾玟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理性回归,情绪如潮水般褪去,终究只剩下无奈。

她松了手。

“我不会退婚的。”他突然说。

即便王知微派你来也不行。

乾玟:……?

这回乾玟是真气笑了。

你那么坚定干什么。

“是啊,我是有意勾引将军,将军不吃我这套,就算了。”

彼时士兵们已经走了,也带走了些许光亮,她忙打起帘子朝外走:“将军既然酒醒了,还是快些回帐篷吧,明日还有击鞠赛,别到时候上不了场。”

邹以汀不看她,隐藏在帐篷的阴影里:“王小姐先走吧。”

乾玟果断走了,没回头。

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她不过是怕再多待一刻,便失了耐心。

邹以汀独自一人,望着帐篷的门帘渐渐落下,最后只剩一条缝。

透过这条缝,能清晰看见她离去的背影,走得很快,未曾回过一次头。

她这一走,便带走了所有的光。

逼仄的仓库里,逐渐暗下、暗下,直到最后一束光也随着帘子的闭合而消失。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孤独与沉默。

翌日一早,乾玟换了一身石榴红的击鞠装,一根赤色发带将头发高高束起,仿若行走的红霞。

不少小姐们在击鞠场的入口就开始冲乾玟扔花。

“王小姐,一会儿赏脸喝一杯?”

“王小姐今儿是有意中人在场上吗,也不给别的小姐留点面子?”

“倒是把场上公子们都衬得平凡了,小心后宫佳丽们看了要啐你哦。”

一群混不吝的小姐们聚在一起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诸位富家公子倒是很矜持,只把脸藏在折扇底下偷看。

另一边,正挑选击鞠棒的邹以汀闻声回望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飞鹰闷头道:“公子,我今早还觉得你这身太沉闷了,您看世女也穿的绿云上装,嘿嘿,原来你是准备好的。

昨儿世女还差人送来醒酒汤,公子,世女该不会……”

“想多了。”邹以汀闷声道。

醒酒汤,应该是王文送的。

思及此,他绑手带的手停了几息,又继续绑。

傅瑛与一众公子们坐在一块儿,有的吟诗作对,有的互相寒暄,眼下大家都停了嘴。

纷纷看向场内的那一抹红。

傅瑛合上扇子,目光也紧随而去。

小厮在一旁笑道:“今儿是打散了,抽签分两队,不知王小姐会在哪队。”

傅瑛目光紧追着场上的人,咬咬牙:“快走,我们也上场,不管是不是一队,能增加互动就行。”

小厮:?

傅瑛飞速换了一身珊瑚赫,虽是深了些的红,但远远看去,倒像和王文是一对儿。

他对此很满意,并当场加入击鞠赛。

他晃悠到邹以汀身边笑道:“哟,堂哥今儿和王世女是未婚夫妻装,难不成你们私底下感情还挺好的?”

邹以汀不理会他,视线默默在他的袍子上流转一圈:“表弟这袍子不利于运动,一会儿注意安全。”

傅瑛冷笑,他这袍子就算不好运动又怎么了,和王文一个色系他就高兴。

须臾,场上鸣笛,所有公子小姐们往场中聚集抽签,三十个人参加击鞠赛,其中每个公子小姐要带一个帮手,共六十号人,三十人一组,抽到同色系腕带的为一组。

乾玟就是王知微带的帮手。

有红蓝两个阵营,王知微抽到了红色。

乾玟装作不经意看向邹以汀,他手里也攥着红色的腕带。

王知微:“爹的,真晦气,他怎么阴魂不散。”

乾玟眼角泛出笑意:“我倒觉得红色不错。”

傅瑛被分到了蓝组,他还没来得及和王文打招呼,裁判就示意要开始了。

击鞠和打马球没什么区别,每人骑着马,用击鞠棒把鞠打进对方的球门就算胜利,据说这次场上表现最好的那个,能向陛下求一个奖励。

今天场上的人几乎都是带着表现的心来的。

王知微很想赢,但她昨儿醉的不行吐了一夜,今早胃里还绞着疼,面色铁青。

她瞪了邹以汀一眼:“我警告你别耍小动作。”又转头恶狠狠对乾玟说:“一定要赢,否则我就不照顾你生意了。”

乾玟表面上认真点头:“好好好。”

心想谁指望你那三瓜俩枣活着似的,好大的脸,还威胁起我来了。

王知微:“呕,我先去溜一圈。”

等她走了,乾玟转头问隔了三丈远的邹以汀:“想赢吗?”

周遭人声鼎沸,乾玟的声音不大,且没指名道姓。

邹以汀拉缰绳的动作却显然顿了一下。

须臾,乾玟笑着加了一句:“邹将军?”

邹以汀这才微微偏过投来,不看她,回道:“尽力而为。”

乾玟知道,他必须要赢。

哪怕不赢,也要竭尽全力。

因为天政帝看着呢。

邹以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如此,必须不停展露自己有用,才能在越发排挤他的京城勉强找到一处下脚的地方。

“我是问,你想赢吗。”

邹以汀终于看过来,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与她对视。

“想。”

哨声吹响。

台上众人只见两道身影鬼魅一般飞速窜出。

那小小的鞠率先被红色的身影抢到,一棍抡走,再巧妙地朝天一抛。

看似乱抛,实则精准落向了场内的另一个人。

邹以汀一个抬腕接住,打马一扫。

叮!

计分的锣鼓响彻练山。

“红队一分!”

场外小姐们大吹口哨。

傅瑛身为京城第一贵公子,从小自然是练了击鞠的,本想在今天好好秀给王文看,谁知……根本没给他机会啊!

那头王知微根本管不到邹以汀,满脑袋就是:我们要赢了!

“厉害,阿文加油,我们必赢!”

裁判再次发球,邹以汀一个扫杆得了球。

几家小姐咬咬牙来抢,他反手挥杆。

那球稳稳落在乾玟的杆边,她像是料到邹以汀回传球给她似的,扬臂一挥,又进一球。

叮!

“红队又一分!”

上首吴淑君面色阴沉得像沼泽,底下吴家的小辈竟然被一个平民吊着打?

他转头一看,德贵君竟还心平气和地给陛下剥枇杷呢!

德贵君甚至笑道:“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皇商,这王文赚得了钱,还击得了鞠,真是个人才。”

王元凤也笑着点头:“小文确实是个好孩子。”

吴淑君:?

他皱眉细想,却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商人,德贵君搁那夸个什么劲儿?又不是他女儿。

王文是陛下的钱袋没错,但王文此番炫技,衬得底下王公贵族的小姐公子们傻子一样,难道不会太“恃宠而骄”了吗?陛下为何不生气?

吴淑君想来想去,忽然脸色一白。

难不成,王文的这个王,是……

陛下在外有几个私生女也是有可能的。

他搅着手帕,低声唤人来:“去,派人查查这个王文。”

场上,傅瑛的面色也不好看。

他发现,王文十次传球,六次都传给了邹以汀,其他四次给了王知微。

早前被王文说味道难闻的时候,傅瑛背地里观察过王文很长一段时间,他知道王文是什么性格。

她表面上看着和谁都好,其实和谁都不算亲近。

但她却愿意给邹以汀那个邪种,传六个球。

她传给王知微,不自己进球就算了,竟然还传给邹以汀。

其中一次,邹以汀拿到球,她就不抢了?

更离谱的是,邹以汀这个没朋友的邪种,竟然也给她传球,王文还接了。

为什么,哪怕在一个队,也不至于信任邹以汀到如此地步。

还……如此默契。

傅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难道,河东军在京外的那三个月,发生了他不敢想的事。

不出意外的,蓝队输了,输了个彻底。

红队以37比12赢下了比赛。

王知微高举双手大喊:“赢了!赢了!我们赢了!”

下一秒,上首陛下哈哈大笑:“承平世女与邹卿配合无间,朕甚欣慰,朕做主,赐你二人一对金玉如意,以彰你二人金玉良缘。”

王知微没绷住,脸一下子垮下来。

搞没搞错啊,虽然王文是她的助手,但王文不等于她啊,她们哪里配合无间了?!

王文和谁都能配合无间好吗?!皇奶奶你清醒点!

乾玟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

王知微一张脸苦瓜一样难看。

乾玟笑着回过头,邹以汀也正望着她。

灿烂又明媚的笑,像彗星撞入他的眼眸。

“将军像是知道我要给你球似的,每次都接的很准。”

邹以汀:“巧合罢了。”

好好好,你说巧合,那就是巧合。

乾玟冲他调皮地眨眨眼:“希望下次还能和将军击鞠。”

说罢,她高兴地骑马离去。

邹以汀沉默着,目光却追随着她,一路追到她离开场地。

这一幕傅瑛尽收眼底。

什么巧合?哪里有什么巧合!

他气愤地撕下腕带,对小厮冷声道:“把堂哥请到我帐篷里,我得好好恭喜堂哥,贺他得了陛下御赐。”

一炷香后。

邹以汀进了傅瑛的帐篷。

同样是帐篷,傅瑛的帐篷便如同一间精致的卧房,连吊顶上都缠绕着花蔓,各式临时装饰均为玉器、瓷器,还有不少名家书画。

帐篷里熏着比往常还浓烈的上等花香,像是要把他的气味扼杀在空气中似的。

傅瑛一个人,配备了四名小厮,忙前忙后,御膳房的大厨还为他多添了一些茶点,帐篷的角落里甚至还有专门用来驱蚊虫的香炉。

当真是,比不得。

不过对这些身外之物,邹以汀倒是不在意。

“表弟找我何事。”

傅瑛摇扇笑道:“堂哥,你坐,我请你喝茶。”

邹以汀:“若是为了今日击鞠赛的输赢,表弟大可不必介怀。”

傅瑛眉尾一抽,继笑道:“我好像还没给堂哥订婚礼,堂哥坐。”

邹以汀眉头紧皱。

他不知傅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什么好心。

他警惕地在对面坐下。

傅瑛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小厮便退下,还把帐篷帘子给带上了。

帐篷里,傅瑛忽然伸手,将香炉内的香盖灭。

不一会儿,一股淡淡的,有别于香料制成的花香氤氲开来。

邹以汀眼睫一跳。

很好闻的香味。

淡淡的花香,说不清是什么花,只是单闻着,便叫人整颗心都温柔下来,徒增了一分缱绻。

花香之中,又夹杂着甜甜的酒气,让人发醉。

是傅瑛的气味。

傅瑛又坐下,亲手拎起烧开的小茶壶斟茶:“堂哥,好闻吗。”

邹以汀:“你想说什么。”

傅瑛笑了:“堂哥自己什么味道,自己不清楚吗?”

邹以汀眉头紧皱,眼神愈发沉了。

傅瑛:“我这样的气味,王文都不喜欢,何况你的?堂哥在外征战那么多年,和女人混在一起习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还是堂哥觉得,你给军中女人用的那些手段,对王文也有用?”

滚烫的茶水落进杯中,帐篷内安静异常,唯有细细密密的水声。

傅瑛给自己的玉杯倒完,又拿出一个瓷杯,笑道:“堂哥,别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和世女的婚事已经是你高攀了,别再给傅家丢脸了。”

他把瓷杯往邹以汀那处一推:“她才十七,我爹说了,女人这个年纪,最是爱玩,看什么都新鲜,看到男人,就容易萌生所谓的‘情意’,但那只是新鲜。

军中的女人半辈子都在军营里,没见过什么男人,堂哥你尚且把地住,但王文不是那些人。

河东军一路三个月,她可能会与你亲近些,但那只是囿于军中产生的身体本能,并不是倾心于你。

堂哥你呢,都二十七了,难道连一个年轻女子都看不透吗。”

说罢,傅瑛也冷了脸:“若堂哥不摆清自己的身份,我就告诉奶奶,叫她治你。”

邹以汀没接茶,面无表情,眼底却生出三九寒天般的冷意:“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但我大概听懂了一件事,表弟自己也要三思,傅云疏不会答应你嫁给一个商人,若她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只会把你的腿打断。”

“你闭嘴。还轮不到你来说我。”

邹以汀面色沉静:“若我告诉傅云疏你想嫁给王文,她定会将你锁在家中。”

傅瑛轰地站了起来:“你敢,你若告诉奶奶,我就把你的男香送到王宅,还要把那些关于你在军中的言论都搜集起来一并寄过去,让王文知道你到底有多……”

刷——

寒光乍现,傅瑛只觉耳下一凉。

啪!

他的翠玉耳坠竟被邹以汀一剑削断,掉在了桌上。

邹以汀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墨,周身升腾着杀气,仿佛只要一转腕,便能取他人头。

“你我都明知那些只是流言蜚语,我的气味也是举世皆知,这些你都尽可散播。但我也随时可以杀了你,只取决于我想不想。”

傅瑛瞳孔骤缩,声音颤得厉害:“你果然对她起了心思……否则你急什么……邹以汀,你也说了,那些只是流言蜚语,大家都知道,我告诉她怎么了?!

你不想她知道是不是?你以为她真的不知道吗?!你也不照照你自己!”

邹以汀霎时愣住了。

他对她……起了心思?

他不曾。

绝不曾。

但凡傅瑛把他的男香给任何一个女人,肆意宣传他的那些难听的流言,他都会拔剑的。

绝不是因为……那个人是王文。

傅瑛被剑指着,他怕极了,但他发现了邹以汀的迟疑,愈发怒火中烧,胸膛如风箱般起起伏伏,他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瓷杯,猛地朝邹以汀一泼。

邹以汀没躲。

滚烫的茶水泼了他满脸。

仿若滚滚岩浆劈头盖脸浇下来,生生逼着他理智。

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里,也是那样的灼痛。

“吵什么?!”

傅瑗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吵的太厉害,小厮怕了,便去把傅家大小姐傅瑗叫了来。

她甫一进来,邹以汀就收了剑。

傅瑛红着眼睛,一副要哭的样子:“姐!邹以汀疯了,他要杀我!”

傅瑗当机立断把傅瑛护在身后:“邹以汀你发什么疯?!你该不会以为你要嫁给世女就是世女君了吧?你摆什么架子?京城谁不知道王知微恨透了你……”

嗡……

邹以汀只觉耳边虽然吵闹,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满脑子都是混乱的情绪。

八岁那年,踏入傅府开始,他就学会了一件事。

不要妄想。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期待,就是能为母亲平反。

其余的,都不应该有。

他怎么能……对王文有想法?

不能,不应该,也不配。

不要。

千万不要。

他像从前那样,千百遍地在心里警告自己。

傅瑗说了半天,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愈发气了。

她只要一发现说不过别人或别人不理她,就喜欢找第三个人来帮腔,于是她指着邹以汀鼻子厉声道:“你等着。”

她忽然出门拉了个人进来:“来,你公正地说说,这到底是谁的问题!是不是邹以汀疯了!”

邹以汀呼吸一窒。

那人一身石榴红的骑装,连腕间的红腕带都尚未取下。

傅瑛一见来人,真哭了。

好几滴泪顺着面颊流下来,眼睛红彤彤的,咬着唇,断断续续不知说了什么,边说边抽泣着。

邹以汀一概听不见。

只有一阵隐秘的后怕。

他向亲人拔剑。

被她知道了。

少女背着手,好像很认真地在听傅瑛说话,在他抽泣的时候还鼓励他:“别怕,继续说。”

傅瑛像是找回了勇气,将所有的过错都扔到邹以汀头上。

明明脸上火辣辣的,邹以汀却只觉很冷,很冷。

傅瑗:“王小姐,你说说!”

路人本人——乾玟,义正言辞断正义:“作为旁观者,我认为,是傅公子的错。”

空气沉默了。

“傅公子为何激怒邹将军,为何率先泼邹将军,傅家就是这样的家教?傅公子说请邹将军来,是恭贺他胜利,要送他结亲礼,礼呢?该不会就是一杯茶吧?”乾玟冷笑一声,语气颇有几分阴阳怪气,“若真如此,王某倒是长见识了。”

傅瑗是出了名的死要面子。

比起“我弟弟一定是对的”,她更在乎“我弟弟在别人面前出丑了”“我和大众的想法不一样”,当她突然发现事情好像和她想的不一样,开始让她丢面子了,她就会马上倒戈。

于是,傅瑗骤然拧眉,背手转向傅瑛:“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恐怕就是如此吧,阿瑛,还不快道歉。”

傅瑛:???

傅瑛呆住了,甚至都忘了哭。

傅瑗:“是非对错,旁人看得最真切,王小姐说得对,还不快道歉?你可不能丢我们傅家的脸。”

乾玟听得出来,傅瑗这话,还是下意识把邹以汀算在傅家人之外。

她笑而不语,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且目光愈发寒凉。

傅瑛怎么也不可能向邹以汀道歉的,他只恨恨瞪了邹以汀一眼,大喊:“你们都出去!我不想见你们!”

乾玟果断转头走了。

关她屁事,若不是她听到黄鹂说邹以汀在此,她才不会假装路过呢。

她忙不迭掀开帐篷,对邹以汀打唇语道:走吧,让她们傅家人自己吵。

邹以汀指尖一颤,垂下眼,本能地跟着她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乾玟霍然转头:“疼吗。”

邹以汀一愣,他自己看不见,她却看得分明。

左半边脸严重一些,已经红得像胭脂盒打翻了似的,头发水淋淋的,怎一个“惨兮兮”能概括。

他不敢看她,只喃喃道:“……不疼。”

声音很闷,气息断断续续的。

“说谎,”乾玟冷笑,“你最擅长说谎。”

邹以汀沉默着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乾玟随手摘下头顶的一朵小白花,冲他轻轻一吹。

小白花轻飘飘地飞过去,他下意识躲了一下。

然而花瓣还是触碰到他的脸,疼得他肌肉紧绷了一瞬。

乾玟:“还说不疼?”

好奇怪,这点疼,对他来说,应该根本不算什么的。

但她的一声声询问,却无端放大了这些疼痛。

邹以汀哑了一样。

乾玟气笑了:“这么倔强,你是小孩子吗?”

邹以汀缓缓道:“王小姐的关心我领了……”

乾玟打断他的公式化回答,竖指放在唇边,让他闭嘴:“邹将军,我可不想听你的大道理。

也是,我算什么人,怎么敢帮你们傅家断黑白?

这点疼,想必对邹将军来说也不算什么,将军自己都不在意,我管得了什么?

呵,算我没事找事,告辞了。”

邹以汀只觉喉头一阵紧。

像是被人从里面掐住筋脉似的,酸涩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从没有这样面对过一个人,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那些压抑的委屈不像排山倒海那般汹涌,却如同匀速上涨的海岸线,慢慢爬到他的胸口、脖颈,最后灭顶般将他淹没,直至窒息。

她生气了,留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角落里。

他好像做错了什么。

成年人,做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他必须自己消化后果。

他好像应该叫住她。

但他凭什么叫住她?

叫住她要说什么?

不奢望,就不会失望,就不会痛。

但……

邹以汀目送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像昨晚那样。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帐篷的。

但当他踏入帐篷时,却怔住了。

桌上,有一个精巧的玉罐。

“公子,你回来了,这是王小姐刚刚送来的,好奇怪啊,为什么突然送烫伤膏来。”飞鹰转过头,张大嘴瞪着邹以汀的脸,“公子……你怎么……”

他不敢多言,只讷讷地塞给邹以汀一样东西,识趣地退下了。

那是一张字条。

待飞鹰走后,邹以汀缓缓地,一点点地展开。

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两行字:

【给逞强鬼:

涂上,睡一晚就不疼了。】

邹以汀眼睫狠狠颤了颤。

不过是小小的烫伤,真的不疼的。

可他为何,突然觉得好疼。

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