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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年终 24753 字 1个月前

它开始把头颅探出一半,并非是因为矜持,而是它的头颅只有一半。

准确地说,它的头部是六颗“上半张脸”融在一起。它们完美地上下叠加,乍看像是一节一节的肥胖毛虫。那那六双眼则是毛虫身上的斑纹。

最下面的脸连着的也不是脖颈,而是一大团变了形的软肉。它们沾满池水,表面湿淋淋的,酷似病变的内脏。

这“内脏”四周,伸出无数手脚似的残肢与触须,用于产卵的正是其中一根。而它的中央裂开一张巨口,它约等于一个血洞,周围长满密密麻麻的尖牙。

这东西的躯干比起人类,更像是胖变了形的软体动物。

它的触须上挂了无数锁链,勒得那些软肉节节鼓起。伴随着岑令的念咒声,那些锁链危险地颤动,表面出现不祥的青光裂纹。

它六双眼睛自上而下俯视岑令,池水迸溅得到处都是,差点把关鹤浇个透心凉。那股怪异的甜味越发浓郁,让众人喘不过气来。

“这是什么东西?”成松云撑不下去了,一只手抓住梅岚的衣袖。

“可悲的东西。”梅岚瘦弱的身躯钉子般钉在原地,仰视着蠕动的怪物。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连串清脆的爆裂声,那东西一侧身体恢复了自由。

六双眼睛胡乱转动,各司其职,四处锁定猎物。它探出无骨手臂般的触须,一把抓住几个无皮人,径直塞进身体中央的嘴巴。

岑令用一种近乎怜爱的视线看着它,口中咒文停都没停。而那东西始终分出一只眼睛,牢牢盯着这边。

柏岁跟着起哄:“哇,这玩意儿真恶心。”

裤脚一阵拉扯感,成松云一低头,小黑狗正死命拉她的裤脚。成松云眼一闭心一横,她一只手抓住关鹤,一只手扯住梅岚,跟着小黑狗就开始跑。

小黑狗也不含糊,它挥舞四肢,带着三人朝黑暗某处狂奔而去。

他们还没跑多远,最后的锁链也绷断了。

那东西彻底起了身,开始朝池子外面钻。它贴地爬行,水池中拖出的躯体仿佛无穷无尽。

它吃光了周遭的无皮人,直接越过岑令,朝逃走的三人蜿蜒而去。

“你干嘛拦我!”关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转头委屈地问梅岚。

他其实更想质问无视他们直接放怪物的岑令,可惜没机会。

梅岚压根没回头:“你拖延也没有用,事情闹大更好,地府正在看着。”

“靠,它可是在追我们啊!”关鹤气不打一处来,“啥闹大,闹大之前咱们就没了!”

好在小黑狗选的路线极其优秀,附近不少复杂的建筑废墟。那东西三层楼高的身躯不时卡进石头缝,给他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它的嘴巴里发出难听的吞咽声,不停喷出一股股带有异香的狂风。它们全被成松云的怨鬼盾抵挡在外,即便如此,一行人还是跑得如同过街老鼠。

不远处,阿守看得眉头紧皱。

原则上说,岑令的操作十分过分,但不算违规。他只是成功利用环境,轮不到地府插手……可是这东西是庄归去封印的,岑令怎么那样轻松就解了封?

要是断天术强行解封,她姑且还能理解。但岑令用的是正儿八经的解封咒语,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只能证明,庄归去专门研究了解封咒语,并且特地将其传承。

可是就她所知,这种做法是被明令禁止的。这类封印封的都是极其危险的邪物,解封咒语的存在就和墓穴钥匙一样毫无意义。

要不是这回地府派人旁观,他们只会当是断天术生效。

归山教究竟想做什么?

阿守盯着疯狂追杀三人的怪物,一只手握上软剑。若是情况进一步失控,她不介意……

轰隆!

砖石倾塌声中,沉重的石门再次无声滑开。

“还真把它放出来了。”

方休顶着一脑袋尸手,悠然走进墓室。

第117章 隐藏仙厄 啊呜一口。

方休的身影一出现, 那巨大的邪物顿时调转身体。

它撑着臃肿的身躯,在地上蜿蜒前行,要不是躯体长如内脏拖曳, 这东西更像一只病变的蝌蚪。

岑令轻巧跳上邪物脑袋, 顺手把柏岁也拎了上去。邪物最上面一双眼翻上去瞧,却没有将他们甩脱。

它剩余五双眼死死锁住方休, 毫无光泽的眼瞳盛满渴望。

火力一转,成松云一侧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三人躲去阴暗角落,成松云疲惫地收起怨鬼盾。

“小梅, 说清楚。”她压低声音,“那东西到底怎么回事?”

梅岚明摆着没有吐露一切, 岑令解除封印时, 她看上去完全不吃惊。

“那是‘六鬼残仙’。”

梅岚也喘得厉害, 只是眼中流转着一股狂热,“攒齐六位即将修成鬼仙的邪祟,夺了它们修的厄, 再以秘法将它们困在大墓养蛊……这是凡人能够做出来的, 最接近‘鬼仙’的东西。”

其实这事儿讲究一个时机。早一步, 邪祟只是邪祟, 不堪大用。晚一步, 鬼仙要是拜入地府, 又会变成阳间与地府的冲突。

于是庄归去专门寻找黎烁那样半步鬼仙的邪祟,将其作为材料。

“……传入民间, 就成了‘庄归去封印六大邪祟’的传奇故事。”

梅岚唇角还带着冷笑, “庄归去制蛊,庄归去封印。他传下控制手段,我一点都不奇怪。”

这回连关鹤都觉得不对劲了:“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了解镇墓厄。”

梅岚一字一顿地说道, “六鬼残仙都是临门一脚的鬼仙,对修厄执念极深,它们一定会追逐附近的厄。”

“镇墓厄却致力于守住大墓太平,六鬼残仙封印不稳,镇墓厄必定优先镇守。这样才是‘平衡’。”

听这意思,梅岚很有把握,六鬼残仙抓捕他们只是顺手。只要镇墓厄出现,它会不顾一切地追逐镇墓厄。

“我们得去帮忙。”

关鹤还有一大堆问题想要质问梅岚,问题是……那个镇墓厄,是方休在控制!

而他的对手,是彻底自由的六鬼残仙,和释放它的归山教双人组,哪个都不是善茬。

要是方休被六鬼残仙击溃,大家就真的完蛋了。比起一个热情的邪.教分子,关鹤宁愿选择疯了的方休。

成松云遥望那熟悉又陌生的寿衣身影,点了点头。六鬼残仙打不过,他们能给那两个人类添添堵。

梅岚的目光在同伴身上点了点,表情有点扭曲。很难说她在悲伤还是满足。

“我也同意。”她小声说道。

……

“这东西样子好标准,就差把‘敌对BOSS’写在头顶了。”

方休在尸手面具下嘟哝,皱眉盯着对面的六鬼残仙。被这么个玩意儿用渴望的目光追逐,他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

六鬼残仙伸出触肢,猛然弹向方休。方休做了个手势,无数尸手从墙壁中探出,挡向那几根触肢。可惜它们力道有限,只挡了几秒,就被触肢拽得溃不成军。

方休皱着眉揉揉额角,黝黑的眸子扫过黑暗。黑暗中的无皮人统统停住动作,它们像是程序出了BUG的建模,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着。

几秒后,它们放下手中的人皮袋,伸出带有尖锐指甲的手爪,稳步走向六鬼残仙。

六鬼残仙的动作也变得慢了些,像是被看不见的大网束缚。

对面邪祟的动作滞涩,连白双影都感受到了一丝怪异的压迫感。

方休的表情也有些扭曲,像是在使用新长出来的肢体。他身上没有法术的波动……是禁忌,方休在试图操纵镇墓厄的禁忌。

一条未发现的禁忌,白双影微微睁大眼睛。

镇墓厄在展示威能,可是出于某种原因,它本身的气息反而更加不稳定。

对面的邪祟也很有趣,他在它身上感受到了非常熟悉的封印气息。那封印术法远远没有他身上的复杂与强悍,但气息确实同出一辙。

一个仙厄,一座大墓,封印六鬼残仙。

那么万千仙厄,一座高塔,又当如何?

……自己好像隐隐摸到了冰山一角。

白双影不爽地瞥向阿守的方向,恨不得把这个地府监视器踢出去。

六鬼残仙同样不爽,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头顶上岑令老神在在地半蹲下身,手掌覆上那邪祟的头顶。

青光闪过,六鬼残仙身上看不见的束缚似乎减弱了几分。它整个俯冲过来,身体迫不及待地朝方休碾去。

柏岁兴奋地笑了两声,他双手甩出两把短刀,引来数道紫电——

然后那紫电就被看不见的盾拦在了一侧。

关鹤背着成松云,奔跑到方休附近,直接开了怨鬼盾。梅岚则带着小狗绕到敌后,她将丝巾一扯,口中念念有词——丝巾自行折为飞鸟的模样,喙部尖利得惊人。

又是一道青光,丝巾飞鸟直奔柏岁而去。直接撞进了柏岁右肩,鲜血顷刻间喷涌出来,柏岁的右臂如同被炮击轰烂,差点断裂开来。

柏岁似乎没想到梅岚会如此……残忍,他难以置信地惨叫了声,右手短刀混着鲜血坠落在地。

岑令眉毛动了动,他刚转过身,脚下的邪祟便震颤起来。

猛然回头,无数炮弹大小的鬼焰喷射而来,炸得六鬼残仙一阵抽搐。

镇墓厄的寄主被白双影拦腰抱在半空,白双影一只手紧紧搂着人和人头,另一只手挥舞桃枝法器。更多鬼焰火团悬在空中,轮番射来。

地下的无皮人也持续攀爬六鬼残仙,巨大的邪祟堪堪停在半空,狼狈地躲避攻击。

“岑哥!”柏岁咬碎一颗丹药,带着哭腔呼唤。

“没事。”岑令语气轻松,“无论对面什么情况、什么禁忌,能赢就能结束。”

柏岁捂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可是那个女的……”

“我还以为她有保密需求,谁想是个叛徒。”

岑令心不在焉道,“亏我特地把她带来,可惜她不是家人。”

岑令把柏岁往身边一提,柏岁伤口处无数光点凝集。半透明的光补足了缺失的血肉,柏岁又能够动弹了。

柏岁发狠地甩了下短刀,一道紫电袭向丝巾飞鸟。丝巾飞鸟闪电般飞走,梅岚跟着小狗退了两步,顺利躲过法术余威。

一时间人类斗法,邪物制衡,场面胶着起来。

方休眼睛转了一转。从庄归去雕像瞧到废墟,再到深不见底的水池,最后停在他的“同伴”上。

成松云被关鹤背着,灵活防守起盾;梅岚绕后偷袭,专注于先废掉柏岁。他们一时能够自保,可惜战力不高。

白双影守在他身边,借鬼焰术法牵制对面邪祟。可那邪祟有岑令护着,短时间打不出致命伤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双影的目光总往黑暗中的角落飘,打法颇为保守。

尽管他不记得那些奔来跑去的人类,但这场面倒是挺方便他区分敌我,方休心想。

他没有什么法术记忆。可见眼下他的有效进攻能力,只有幻象、鬼焰、一线断天与召唤邪祟的本能。

现在他手里的牌还不够,赢不了。

方休想了想,问白双影:“那个邪祟护卫是什么水平?”

“岑令,归山教的人,术法在阳间排得上号。”白双影言简意赅。

作为人类,岑令虽然不及他印象里的庄归去,却比庄蓬岛强不知道多少。他下手非常干脆漂亮,确实极有天分。

方休唔了声:“带我去雕像那边。”

白双影只觉得这要求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脚一蹬,奔向庄归去的巨像。他一个阴风吹飞庄归去手心的鬼卵,和方休悠然降落。

岑令表情微变。

他掌心抚了抚大邪祟的头顶,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大邪祟不再冲撞,而是原地弹射触肢。

方休微笑起来,摸摸刻着“归山教”、“敌人”的手臂:“怪不得这雕像没什么损伤,原来也是归山教的东西。那边还真虔诚。”

他轻巧地躲了会儿触肢,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白双影有点不理解——即便雕像附近可以躲避,对于局势来说也没什么帮助。只要阿守还在看,他就无法放开手脚。

他还在这边猜测,就见方休往他身上一蹦,大方地搂住白双影的脖子:“抱着我走——那边。”

他这边说着,地上某处阴影闪过一丝鬼焰。白双影本能地往地上一跃,大邪祟的触肢紧跟着抽过来,还混着柏岁的紫电。

不知是不是岑令做了手脚,触肢的力道比方才更大。数十条触肢一同抽过来,在青石地板上抽出深深的痕迹。

方休勾勾嘴角,他抱紧白双影的脖子,又指了个新方向。这回白双影起跳时,跳起来的还有另一个幻象——两边分道扬镳,跳到不同的位置。

“雕虫小技。”岑令拍拍邪祟。

两组触肢兵分两路,同时拍出全场烟尘,震得附近池水震荡不已。污浊的诅咒雾一般飘过去,又被白双影挥舞法器撕碎。

一边抽打,一边开幻象躲避,战斗似乎变成了残酷的打地鼠游戏。尽管方休一刻不停地召唤邪祟聚集在此,扛不住六鬼残仙实在庞大。

对面物理攻击太强势,关鹤不敢背着成松云过去送死,他敏捷地跑到梅岚身边,三个人跟着小黑狗来回躲避,但还是努力待在战场之上。

奈何柏岁没有放过他们。趁岑令这边攻势占优,无数紫电疯狂往三人身上招呼,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目光带着十足十的恶意。

“母狗!叛徒!”他朝梅岚尖叫,龇牙咧嘴做鬼脸,“你居然打小孩,没爹没妈的贱女人!”

梅岚压根不理他,埋头带着两人敏捷躲避,还不忘往关鹤身上扔个符咒。关鹤只觉得脚下生风,不得不把一肚子疑问咽下去。

从刚才开始,梅岚的目的非常明显——她就是要带着他们拖时间,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知地动山摇了多久,周围骤然一亮。

兴许是被压着打了太久,方休那边发了狠,宽广的地面燃起三米高的鬼焰,一时间烤得空气变形。三人猛然停住步子,成松云再次开了怨鬼盾,硬扛鬼焰法术。

然而岑令只是点点头,指挥六鬼残仙一阵游动,钻入了广场中央的池水。烈焰包裹下,那池水仍然无比冰寒,六鬼残仙几乎毫发无伤。

“嘿嘿。”柏岁扬起鼻子,不屑地瞧向对面,“这次也很简……哎???”

烈火黑烟中,某样更加巨大的东西动了起来——

“镇墓厄”召唤过来的邪祟,不知何时聚集到了庄归去雕像背面。它们各凭本事,疯狂冲击着巨大的石像。

无数鬼手彼此拉拽,化为坚固的血肉锁链,它们扯住那雕像的凸出处,朝特定方向拉拽。

刚才被六鬼残仙轰击过的地方,发出震耳欲聋的崩裂声。无数残损连成线,噼里啪啦碎裂开来。

一切不过短短几秒。

鬼手拖拽下,那巨像直冲水池压来。火光与烟雾成了绝佳的掩护,两人察觉到不妙的时候,那石像几乎要砸到他们的脑袋。

岑令当机立断,抓住柏岁往旁边一跳。六鬼残仙可就没那么灵活了——它大半身体还在池子里泡着,糖葫芦似的脑袋和雕像伸出的手臂硬碰硬,被啪地拍进了池子。

雕像手臂外伸,如同钉子砸入孔隙,把那坨阴森森的软肉戳到了池子最深处。

下个瞬间,无皮人们蜂拥而上,不要命地挤进残余缝隙。它们以肉身为封泥,死死黏住雕像,力图将六鬼残仙镇压在池水深处。

方休轻巧跃下,站在石雕背部。

他背过手,笑嘻嘻地问岑令:“你的虔诚和你的坐骑,选一个呗。”

这回来的是物理封印。对面始终没有展示怪力,如果没法强行挪开石像,只能将其打碎。

岑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柏岁还有些懵,本能地大骂:“卑鄙无耻!”

方休像是听到了夸奖:“承让承让。”

他随便比了个手势,满屋子的邪祟齐齐转头,看向岑令和柏岁。墓室外面,唰啦唰啦的脚步声还在不断接近。

白双影收回视线。

方休对付六鬼残仙的战斗行云流水,毫无阻碍。他想他确定了镇墓厄的第二禁忌——

号令厚土魑魅,独守阴宅平安。

……不止是闯入者,失控的大邪祟也要排除。

可是无论是这条禁忌,还是“强者因果污染,镇墓尸身轮换”,都不是直白的死忌。三条禁忌,还剩最重要的那一条。

石像附近,三人组回过味来。成松云和关鹤松了口气,梅岚却紧张地板起脸,一双眼黏在岑令身上,拳头微微攥紧。

岑令凝视着脚踏雕像的方休,眼中透出隐隐的愠怒。他没有像柏岁那样幼稚地骂人,而是沉默良久,缓缓掏出一样物事。

那是个小小的碧玉夜光杯。

“岑哥?!”柏岁的表情骤然僵硬。

“不用紧张。”岑令盯着方休,“哪怕是镇墓厄,也不该在归山圣地撒野。这东西连祖师爷的神像都弄倒了,是我教考虑不周。”

“作为晚辈,我得解决问题。”

鬼焰照耀下,碧玉酒杯闪烁着绚丽的色泽。看清它的刹那,在场两个女人表情剧变。

梅岚闭上眼,仿佛心中大石落地。阿守却瞬间黑了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杯子。

那是仙厄。

当然,人间会有流落在外的仙厄。问题在于,这群祭品是由地府亲自召来解厄塔的。若是有人随身带仙厄,阴差不可能不知道,当场就会没收。

更重要的是,阿守对这个仙厄还真有点印象——她与它的主人是千年好友,这东西由她亲自收入万厄祠。

万厄祠的东西,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

梅岚没有扯谎,这趟她还真是来对了。

岑令解开不该解开的封印,她兴许会直接兴师问罪。可事情严重到这个地步,反而不适合打草惊蛇。阿守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地盯着岑令。

同时盯着岑令的还有方休。

方休瞧着那个小小的酒杯,谨慎地退了小半步。他口中的镇墓厄隐隐发烫,明显感应到了什么。

岑令鄙夷地瞧着方休,将那碧玉酒杯一甩。方休顿时有种醉酒的晕眩感,地面朝他迎头痛击。连方休脑袋上的鬼手都耷拉下来,缓缓消失。

好在他还没栽倒,便被白双影捞住腰,稳稳扶住。附近的三人组,除了成松云还在靠佛珠撑着,另外两位也是当即软倒在地。

柏岁有点惊慌地看着那酒杯,不时做贼似的四处看看,连防护都心不在焉。

“有点本事,可惜了。”岑令瞟了眼白双影,一步步走近。

“我只是要处理镇墓厄,识相的话就退后。这东西和异象技能不一样,可以用死忌。”

白双影抱住软绵绵的方休,又是一阵鬼焰射过去。

岑令颠倒酒杯,身上竟出现一件半透明的将军铠甲。它周围徘徊着沙场罡风,瞬间便击碎了鬼焰。

白双影脑袋从未转得这么快。

那人拿的毫无疑问是仙厄。

岑令对他的防备还不算高,要是他来个出其不意,能够将那仙厄夺到手,代价是则是暴露。

但他必须保护方休,如果镇墓厄被破坏,方休会死。

白双影垂头看着神志不清的方休,突然有点想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斟酌的重点从“要不要救”变成了“如何去救”。

可惜鬼仙阿守不是好糊弄的类型。她离得实在太近了,现场一切尽收眼底,连通过纸人欺瞒都做不到。

“你很聪明。”白双影喉咙里咕哝道,“骗人的工作交给你了。”

……他自己想不出办法,他们一起肯定有解法。

白双影不清楚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他挺喜欢。

岑令见白双影一动不动,以为对方认了栽。饶是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捏紧酒杯,在柏岁的护卫下谨慎接近。

他停在方休半步之外,刚要伸手——

突然,他手中的酒杯一晃,像是被看不见的锁链拉扯,顷刻间脱离他的掌心。岑令眼中闪过一片奔涌的红线,他对酒杯的掌控瞬间被阻断。

此时此刻,酒杯离岑令不过一拳距离。

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岑令本能地伸手去抓,白双影则势在必得地将其扯向自己。然而——

“啊呜。”

紧挨两人的方休突然抬起脑袋,一口咬住那玉石酒杯,奋力吞下了肚子。

岑令:“……”

白双影:“……”

“我觉很轻的。”

方休舔舔嘴唇,眼角噎出一点眼泪,“嗯,难吃。”

第118章 无解局面 鹬蚌相争。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两秒。

岑令最先反应过来, 他充满自信地做了个手势,召唤被吞下去的夜光杯。然而他手翻了又翻,方休的表情毫无波澜。

方休一只手扶住白双影, 一只手敏捷地探向岑令。他的手指刚接近岑令, 便激起噼啪作响的紫电火花。

岑令高速后撤,反手就是三张黄符。黄符还没飘近, 就被爆发的阴风吹落。白双影虚虚环住方休的肩膀,警告地瞪住岑令。

白眸注视下,岑令脑袋莫名一片空茫。他的战意骤然消失, 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直到他胸口玉坠灼烫皮肤,岑令才如梦初醒, 瞬间退得更远。

他拉住柏岁的领子, 越过无数彷徨的邪祟。伴随着一阵亮光, 两人的身影霎时不见,原地只剩一个巴掌大的纸风筝,其上红绿颜料有些褪色, 带着奇妙的阴森感。

那纸风筝在半空晃荡两下, 闪电般飞走了。

方休捂住遭了大罪的喉咙, 声音有点哑:“……怎么又来。”

那风筝的力量同样惊人, 它将两个活人彻底隐藏, 连镇墓厄都感觉不到目标所在。

岑令先是全力进攻, 见势不妙果断撤走,倒是很识时务。

看不清敌人手段的时候, 转为幕后是最聪明的做法。

更别提, 六鬼残仙被封印,又没了眼前的对手。接下来,方休只能依照本能对付其他入侵者, 比如刚刚帮助他的三个人类。

战斗暂时停止,他的杀意却没能立刻消退。

方休甩甩昏沉的脑袋,意图保持清醒。聚集而来的邪祟被他挥退,只有封印六鬼残仙的无皮人还在兢兢业业堵漏。

“你们先……别过来。”他朝满脸担忧的成松云等人举起手掌,做了个拒绝的动作,“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

说完,他转过身,不再去看面色各异的三人组。其中的年轻女人快步向前,像是想对他说些什么。方休的脑袋嗡嗡直响,根本听不进去。

这些人往他面前跑,就像烤鸡围着要饿死的人跳舞,纯属自讨苦吃。

“带我走,白双影。回我们的房间。”方休靠着白双影的肩膀,身体站不太稳,白双影能看到方休额角憋出来的青筋。

白双影轻轻抱起方休。

他看得出,如果不是方休全力压住镇墓厄的污染,那三个人类现在已经尸骨无存了。

很难说“方休的抗污染能力”和“岑令的无限仙厄”,哪个更让他惊讶。白双影转头看了眼三人,飞快离开了现场。

……

几分钟后,白双影明白了方休想要二人独处的原因。此人想要的,并不只是“保护可能的同伴”。

“你能把它弄出来吗?”方休揉了揉自己的胃部。

白双影:“……???”

“我只是把它吞下去了,它肯定还在我的胃里。”

方休用老师讲解生物学的柔和语气说道,“它太大了,我吐不出来。只能剖开胃、用法术拽回来之类……能帮帮我么?”

白双影警觉地感受了下,鬼仙阿守貌似去追踪岑令了。他松了口气,点点头。

“太好了,我还以为要自己剖自己呢。”

方休快乐地蹭到他面前,没什么防备地张开嘴巴。

白双影指尖滑过方休的嘴唇,化作本体状态,顺着方休的喉咙缓缓下探。方休眉头直颤,食道一阵阵收缩,人却纹丝不动。

镇墓厄到底能力有限,方休这具身体没有白双影熟悉的那样温暖。他像是钻透了一块冰冷的肉,方休胃袋里空空荡荡,连胃液都没见多少。

他顺利地捏住了小小的夜光杯。

捏到手里,他才发现,这东西是摔碎过的高脚玉杯。那个高脚无影无踪,只剩小酒盅似的容器部分。断口处锋利尖锐,方休的胃里已经有了些血味。

白双影小心地捏住包住断口,将其通过食道朝外勾。异物再次撑开食道,方休眼角又噎得红成一片。

他双手捏住白双影的手臂,像是想要咳嗽,又不敢咳嗽,整个人不安地动来动去。

白双影耐心地朝外拖拽,最终伴随着“啵”的一声轻响,小酒杯被他拽了出来。漂亮的杯子沾满血迹与黏液,仍闪着诱人的光彩。

方休在一边呛咳不止,喷出一堆血沫,半天才缓过气。他眉头紧皱,嘴唇上带着隐隐血气,倒是显出几分活人气息。

方休喘着气拿起夜光杯,翻来覆去地瞧。

“此物名为仙厄,通常由地府管控。”白双影在旁解释。

这东西的禁忌能让人晕眩,还能给自己制造铠甲,实用性相当不错,就是不知道在他们手里能发挥几分。

顺带着,他把地府消灾解厄的情况说明了一遍——尽管他不太指望方休记住,但这种无意义的交谈也比沉默更好受。

方休摸摸舌头上的镇墓厄,又看看手中的夜光杯。

“我还以为我们是盗墓贼呢。”方休笑了,“所以关于我嘴里的东西,你只剩一个禁忌没找出来了?”

白双影:“只剩死忌。只要确定禁忌,我就可以想办法救你。”

方休摩挲着那只酒杯:“明白了,就像手术前必须确诊病灶,不能胡乱开刀……但是你确定我还有救吗?”

他的语气相当轻松,轻松到白双影愣了一下。他微微蹙起眉头,把问号写在了脸上。

“我不记得什么祭祀不祭祀。可如果你的推测是正确的,前两条禁忌针对的都是‘被选中的操控者’。”

方休往骨堆上一坐,手随意地捋着白骨,“而且只靠那两条禁忌,足够把其他人都弄死……所谓的死忌,很可能也是冲我来的。”

强者因果污染,镇墓尸身轮换。

号令厚土魑魅,独守阴宅平安。

白双影使劲按了按额角。

确实,这两条禁忌运转下,墓穴中早晚只剩下被镇墓厄附身的唯一一个人。如此机制下,死忌没必要在其他人身上做文章。

“厄”是依据一个执念自然生成的,不会搞出太复杂琐碎的规律。

如果他是方休,他应该怎么想?

“厄”是死物,规则不要想得太复杂。镇墓厄用于镇墓,不放过任何一个入侵者……

思考良久,白双影缓缓抬眼,看向摊在骨堆里的方休。他确实想出了什么,可是那结论太残酷了。

“你可能……”

白双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嗯,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可能已经死了。”

方休看向自己惨白的手指,“这样镇墓厄被夺,我才会‘立刻死亡’。它还在拼命吞噬我的意识,连我的生魂都不需要,只要我的能力和手段。”

“现在和你交谈的我,没准只是一个‘回声’,多奇妙啊。”

白双影静静站在狭小的墓室之中,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面对。

换成别人来,被镇墓厄附身意味着身魂皆失,天王老子都救不回来。

这一次,他连慢慢磨时间的办法都没有。

放任镇墓厄,方休的生魂不断被侵蚀,要保住方休,必须尽快结束祭祀。

可是要结束祭祀,必须破坏镇墓厄……破坏镇墓厄,方休会立刻魂飞魄散。

方休还在他面前,用他熟悉的语气与他交谈。但就现实上来说,方休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可能。

方休表现出来的一切,只是生魂碎裂之前的“微弱回声”。

白双影这边思考,方休那边静静地抚摸皮肤。“活下去”三个字的笔画还在缓慢渗血,痛感尚未消失。

他的目光里没有慌乱,只有沉思。

他低垂的视线里,一个影子移了过来。白双影的手按上方休的脑袋,掌心微凉。

“我们出去转转。”白双影说。

“……为什么?”

“我有一个想法。”白双影嘀咕道,“得试了才知道。”

……

大墓一角。

“岑哥,东西拿出来没事吧?”

柏岁收了轻松的表情,忧心忡忡地问,“万一他们报给地府,咱们不就麻烦了?”

岑令摇摇头:“不信者本来就不该留,更何况里头有‘方休’,都杀了就没事了。”

他说得一板一眼,活像在准备购物清单。

岑令不喜欢浪费时间寻找“方休”,正如他不喜欢按部就班地应对禁忌。邪祟横行的游戏里,盘外招永远比按规矩行事要好。

柏岁看了眼岑令手里的风筝,还是放不下心。

自从参与祭祀,这一路和游戏差不多。他们两人可以轻松撕碎魑魅魍魉,再不济可以用断天术防卫。

等寻到了厄的踪迹,岑令会悄悄借仙厄的力量自保,将厄拿到手——正如鬼仙压制邪祟,仙厄好歹沾个“仙”,也对厄有一定克制作用。

最妙的是,岑令在“借”完仙厄之后,还能悄无声息地“还”回去。

只要不做得太明显,解厄塔的库存堪比岑令的后花园,地府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两手准备外加金手指,柏岁一点亏都没吃过。

岑令对不信者不太在意,但对他这个信徒极近爱护。看到普通人东奔西跑血肉横飞,被禁忌吓得屁滚尿流,柏岁只觉得好玩。

……那是种天命主角的优越感,爽得人头皮发麻。

这次,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那个红双喜居然把杯子吃了,什么鬼?!

那个梅岚也是,背叛他们就算了,居然优先冲他这个未成年下手。一想到吃了大亏,柏岁气不打一处来。

“杯子还在那家伙手上。岑哥,杯子总得拿回来吧,不然咱们没法还。”

柏岁烦躁地嘀咕,“那个贱女人也是个祸害,我觉得她肯定等着坑咱们。”

岑令右手轻轻一抬,伴随着轻微的锁链声响,纸风筝骤然消失在空气之中。他微微叹了口气:“确实,破绽越少越好。”

“要不要我去杀了她?”

柏岁跃跃欲试,“我看见她就烦……我就说我吓崩溃了醒悟了,让他们帮我,肯定管用。”

岑令往他脑门上一弹:“有大人在,你这个小孩凑什么热闹。”

“难道就这么等着吗?!”柏岁委屈地揉脑门。

“不必,应该让镇墓厄与那个叛徒自相残杀。要是我们再出现,他们只会集中对付我们。”

岑令语气沉稳,“我想想……”

他在掌心画了个复杂的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又是一阵铁链声响起,一个粗糙的白布小人落到了他的手里。

柏岁好奇地看着那个脏兮兮的布玩偶:“这也是咱们记录过的?”

“有些年头的东西。”

岑令也在打量那个布娃娃,苦闷地皱皱鼻子,“其实它不是特别好用,可惜有记录的仙厄不多。”

“要是都归咱们,那多爽。”柏岁唉声叹气。

即便他们能偷用仙厄,岑令到底不是神仙,仙厄也不会自带使用说明书。

于是他们只能偷用归山教有记录的“熟人”。这个破布娃娃太埋汰,实在不符合柏岁的想象。

岑令则掏出一支朱笔,在那布娃娃背后细心写下梅岚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随着笔尖起起伏伏,那团破布活物一样蠕动起来,竟然慢慢化成梅岚的模样。

缩小号梅岚双眼大睁,面无表情,但发丝与睫毛齐全,胸口甚至还有呼吸起伏。

收起笔后,岑令瞧了那娃娃一会儿,面上露出几分不忍。

“何必背叛呢,姐姐。”

岑令幽幽叹气,“给了你职业,给了你爱人。这边才是你真正的家啊。”

“就是个疯婆子。”

柏岁嗤了声,“我也杀了我那对傻逼爹妈,我就没她那么多事,跟那种人说不通。”

岑令还是长久地看着手中人,目光里还是带着悲悯的神色。

“……算了,能去处理失控的镇墓厄,也算你对我教的赎罪。”

说罢,他伸出手,轻轻合上梅岚的双眼。

“去吧,让他们看看你的本事。”

……

远方,梅岚正在给关鹤弄些甘露水喝,突然身体一震。

她倒水的手僵在半空,清水哗啦啦流过她的手,浇在冰冷的石板上。

那个瞬间,梅岚的表情闪过一丝愕然,随即是复杂的笑意。

她张开嘴唇,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怎么了?”关鹤手忙脚乱地甩着水。

梅岚解下丝巾,拉出胸口的青玉挂坠,闭上了双眼。

再睁眼时,她的双眸变成散发微光的碧色,与那青玉吊坠一模一样。

“我没事。”她格外温和地说道。

第119章 她的家人 温馨回忆。

看到梅岚那双陡然亮起的眼, 关鹤吓得往后闪了两步,下意识护住成松云。

梅岚那股柔弱内敛的气质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自信与优雅。见关鹤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她摸摸自己异变的眼, 又整整衣服上的皱褶。

“岑令真的用了替命厄。”梅岚莞尔一笑,“这样一来, 也算是以毒攻毒。”

关鹤压根听不懂:“……什么意思?”

“我曾经是归山教的一员,还与庄蓬岛交往过。”

梅岚摩挲着胸口吊坠,娓娓道来, “先前岑令假装不认识我,是以为我在掩藏身份、另有任务, 现在他绝对反应过来了。”

“都说归山教对待叛徒比对待不信者还要狠, 果真是这样。”

梅岚是那个邪.教的一员?那个她和方休一同憎恨的邪.教?

身为年轻一代, 关鹤对归山教实在没什么概念,挤不出多大的反应。至于庄蓬岛的前女友……庄蓬岛已经死了,那场祭祀他们参与度不高, 关鹤还是酝酿不出什么情绪。

“先不说那些, 岑令的‘替命厄’是什么东西?”

关鹤有些混乱地看着梅岚, 敏锐地抓住重点, “……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替命厄啊……一种只要通晓姓名八字, 就可以‘借’人身魂的仙厄。他要我成为他的卒子, 与镇墓厄不死不休。”

“可是你看起来很清醒。”关鹤一头雾水道。

“因为会出手的,不是我本人, 而是借了我外形、能力与性命的‘替命厄’。”

梅岚不慌不忙地说明道, “算算时间,那东西大概已经出击了。”

“……我捋捋,你是说岑令会让那东西会变成你的模样, 用你的能力去对付方休?死了也算在你身上?”关鹤目瞪口呆。

他听说过替身挡灾,但替身全自动找死也太激进了。

“是的,它受的伤会全部转到我身上。”

梅岚指了指发光的双眸,“它会无条件战斗下去,直到我死为止。此时此刻,它就在消耗我的力量。”

一直沉默的成松云开口:“有没有阻止它的办法?”

梅岚有些惊异地看着成松云。

成松云的语气意外冷静,完全没有关鹤那般惊异。按理说,成松云应该更了解“归山教”的危害。

成松云摸了摸吐舌头的小黑狗,垂下眼:“小梅……闺女,我知道你先前害过人,这会儿也瞒了我们很多。”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赶着埋怨发火成不了事。起码你还站在我们这边,追责的事儿得往后放放。”

梅岚无言地看着对面两人。

关鹤使劲挠了会儿头:“我觉得对,得优先解决问题。你知道得多也挺好,咱不能像上回那样拖后腿。”

他不清楚梅岚和方休与归山教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事儿听起来就很复杂。

关鹤只知道,现在方休的情况不怎么好。现在他们仨有手有脚精神尚好,不该这样干等下去。

梅岚垂下眼,眼尾带着浅浅的红色:“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我立刻死去。”

只要她先死一步,替命厄就借不到命。

岑令不知道其他人的生辰八字,替命厄无法再用。目前姓岑的轮换了三个仙厄,地府阴差再迟钝,也该察觉到哪里不对,她的主要目的成功达成了。

倒不如说,居然有机会直接暴露岑令,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从进入祭祀开始,梅岚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说到底,这次祭祀是她促成的。同伴们陷入困境,也是她的误判导致。

她曾是归山教成员,她隐瞒了大量信息,她因为私心造成这一切……她以为成松云与关鹤会无比愤怒,她接下来的“自决”会顺理成章。

然而——

成松云瞪了她一眼:“说啥呢。岑令瞧着就厉害,你没了他也有其他手段,咱这边还平白少个人。”

关鹤异常老实:“我们对那边毫无了解,要是你死在这,我们真的帮不上方休了。”

“死掉是最没办法的办法,不能上来就这么干吧。”

梅岚:“……”

怎么说呢,五场祭祀下来,她的同伴有点现实过头。两位直接跳过“动之以情”,被方休带到了“晓之以理”的方向。

她连反驳都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梅岚忍不住挑挑嘴角:“好,那我再等等。”

关鹤精神一振:“那我们去抓拦那个‘替命厄’!要是能把它截下来,咱们手里也有武器啦。”

方休不让他们接近,那他们就去阻挠敌人!

成松云听得直点头,她亲了亲怀里的小狗:“好狗狗,能帮忙找一找吗?”

“汪!”小黑狗骄傲地抬起鼻子。

……

寻找替命厄的路途,比梅岚想象的还要轻松。

小黑狗虽然被禁止攻击邪祟,带路方面可谓无人能敌。至于拦在路上的诸多邪祟……凶风祭的磨炼下,关鹤与成松云见怪不怪。

关鹤靠练出来的“无伤”手段引诱目标,成松云架起怨鬼盾,梅岚自己在盾后方指挥丝巾小鸟冲击。如此,聚怪保命炮轰一气呵成,他们行进速度丝毫不慢。

过程如此顺利,顺利到梅岚有空做出说明——

她有个相当不错的出身。

梅岚的母亲是位古琴老师,父亲经营着一家古董店。两位算不上大富大贵,也和“铁饭碗”无缘,却足以给予梅岚相当不错的童年条件。

不过和孟晓梦类似,梅岚的父母非常忙碌。很小开始,梅岚晚上就只能自己热饭吃。

不满悄无声息地积累。

母亲天天加班教导其他人家的孩子。在梅岚看来,母亲对其他小孩温和可亲极了,回来却常常冲自己发脾气。

父亲则为了打理生意,天天忙着与所谓“圈子”里的人喝酒,身上动辄酒气冲天。为了这事,父母没少吵架。吵得厉害了,两人还会往地上摔锅摔碗。

而她记忆里,永远只有夜色之中,在微波炉里旋转的晚饭。

“叮”的脆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家里。

……归山教在她十二岁那年找上了她。

因为父母总是不着家,梅岚很喜欢跑到同学家里玩。她最喜欢其中一位朋友——那是个家境与她差不多的女孩,只是她的父母和和乐乐,脸上永远带着亲切的笑容,桌上总是摆满丰盛的晚餐。

朋友父母信“归山教”这事,那位朋友当做炫耀资本讲给她听。

“里面好多厉害的人,大家都和家人一样互相照顾。”

朋友说,“我爸爸妈妈的生意就是被照顾上去的,特别棒!”

梅岚羡慕得不得了。

要是爸爸妈妈收入变高了,说不定他们家也能变成这个样子。而且朋友家吃饭还要祈祷,小梅岚觉得这样特别酷。她时常缠着朋友父母,好奇询问归山教相关的事。

于是在某个傍晚,朋友全家去归山教聚会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带上了她。

“然后呢?”

关鹤听得入神,差点没躲过一只无皮人的抓挠。

他的家庭也是一团乱麻,他知道一个“完美”家庭的吸引力有多大。要是设身处地,关鹤自认不会比梅岚好到哪里去。

而且听到现在,归山教居然没做什么太离谱的事。

难道是那次聚会出了什么问题?

梅岚勉强笑了笑:“那次聚会,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

二十年前,归山教正在最辉煌的年份。

信徒们包了豪华酒店的会场,聚会中摆满了梅岚从未见过的昂贵食物。

新鲜肉食散发出诱人香气,漂亮甜点层层叠叠摞在鲜花边。相比之下,梅岚的微波炉晚餐更像垃圾桶里的剩菜。

富裕的信徒们穿着时髦,煞有介事地彼此问候,场面和梅岚从电影里看到的“上流社会”毫无区别。

就连工作要求体面打扮的母亲,也从未穿得这样高雅漂亮。梅岚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名人!

生于经商之家,梅岚对钱有些概念。她知道,那些信徒亮闪闪的珠宝与皮鞋,顶得上他们一家人一年的收入。

归山教可真好啊,她目瞪口呆地想。

朋友父母微笑着冲他人介绍她,鼓励她随便吃随便玩。梅岚晕乎乎地黏在甜品区,一个个尝过去。一想到这次只是沾朋友家的光,她颇有些失落。

……直到某个庄姓中年人前来搭话。

那人长得英俊周正,像极了偶像剧里的成功人士范本。他惊讶地瞧了她一会儿,摸摸她的头顶:“小姑娘,你爸爸是不是叫梅敬寒?”

梅岚紧张地点点头,把沾满奶油和蛋糕渣的手背到背后。

“我听人说过,老梅家的女儿很有天赋,但他不愿意自家闺女‘上道’。”

庄姓中年人唏嘘,“这孩子是真有天分,可惜了。”

朋友父母连忙挤过来:“是吧庄总,我们就想着让您看看,别耽误好苗子。”

梅岚茫然地看着“庄总”。

“小朋友,想不想学法术?”

中年人微微一笑,他比划几个手势,指尖燃起一团漂亮的白光,“如果你愿意学,你绝对比叔叔厉害。”

从未接触过玄学的梅岚登时震惊了,她的同学还在等“十一岁的猫头鹰”,她面前却实实在在出现了“魔法”。

她本能地看向朋友,却在一向优越的朋友脸上发现了嫉妒的神色。

再转头,周围音乐悠扬,灯光灿烂。对面人展示着神奇的法术,一切美好得像个童话。

“我学。”

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生怕自己在做梦,“我学的话,可以加入归山教吗?”

庄总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好消息。

“当然可以,以后你就是大家的亲人了。”他温柔地说道,“我们是个大家庭,会好好照顾你的。”

梅岚被兴奋冲击得晕头转向:“那、那你们可以帮我的爸爸妈妈吗?”

“真是好孩子。”

庄总温声夸她,“我们家蓬岛要是这么懂事就好了,老爷子也不至于……唉。”

那天被朋友父母送回家的时候,梅岚胸口就像多了只热乎乎的气球。它把她的心撑得满满的,几乎让她整个人都飘起来。

也许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她想。

在那之后,母亲那边接连多了好几位“贵妇客户”。父亲的古董店也被名人“不经意”宣传,在当地名声大噪。

家里收入瞬间翻了好几番。父母虽然还是忙,但吵架少了许多,他们开始开开心心地讨论换个大房子,雇个人照料梅岚的一日三餐。

这都是她的功劳,梅岚无比满足地想。

她还这么小,就为家里拉来了这么多助力!那些特别有名的叔叔阿姨,都把她当亲女儿看呢。

于是在某次难得的家庭晚餐中,梅岚说出了“归山教”的帮助,等待父母的表扬。

……然后那一晚,梅岚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梅岚的父母惊慌失措。母亲抓着头发,拼命念叨给哪些客人退款。父亲惊慌失措,开始盘算把店卖掉,搬去其他省份。

他们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那就是严禁梅岚再与归山教接触。为此,他们愿意放弃到手的一切财富。

那晚的细节,梅岚记不住太多。她只记得无穷无尽的惊叫、恐慌与眼泪,有些是她的,有些是父母的。

那时她想,她的父母简直不可理喻,根本忘恩负义。

听到这里,成松云连怨鬼盾的副作用都扔到了脑后。

她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梅岚:“那你们搬走了吗?”

梅岚转过眼,她随手一甩,丝巾小鸟在阴影中划出一道青绿轨迹,直接把一只蜈蚣邪祟打了个对穿。

“搬了。”她舔舔干裂的嘴唇。

她的父母,真的为了她搬去了其他省份。为了阻断梅岚和归山教的联系,父母为她办了一年的停学,母亲也不教古琴了,天天在家里盯着她。

不过这一番搬迁很是伤筋动骨,半年过去,母亲开始接一些零散活计。在此期间,她会把梅岚托付给他们的对门邻居——那家人相当不错,母亲和对面主妇总是一起买菜,谈天说地。

然而就在母亲第一次将她托付给邻居后,那位慈眉善目的阿姨关上门扉,松了口气。

“辛苦你啦,孩子。”

她摸摸梅岚的头,“你一声不响地走了,大家都很担心你,庄总还想着教你更多术法呢。”

“别怪你的父母,他们都被洗脑了,也是可怜人。以后你就来阿姨这里,阿姨这里什么都有。”

……自那天开始,梅岚学会了隐藏。

她假装和归山教断了联系,在父母面前沉默念书,在邻居家里苦学术法与教义。她的“家人们”为了表达心意,时不时给她寄些新奇礼物,逢年过节嘘寒问暖。

反观她的父母,为了填补搬家换房的亏空,他们比之前还要忙碌——尤其是父亲,看着比之前老了十岁。

更糟的是,他们比之前还要神经质。每次电视上播放反对归山教的节目,或者报纸上播报归山教危害的新闻,他们一定要梅岚从头到尾认真看完,并且写出感想。

梅岚当然阳奉阴违。

她接触过的信徒们是这世上最温柔亲切的人,甚至还会神奇的法术!那些报道和媒体全是压迫和抹黑,她才不信呢。

她笔尖上写着敷衍的感想,心中思考着法术的奥秘,一种与全世界为敌的英雄悲壮感油然而生。

她的父母只是不懂,也不愿了解真相。等她长大成年,变成玄学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父母肯定会清醒过来。到时她把父母接入归山教的大家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们会成为最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惜,事情没能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

讲述间,小黑狗在某个墓道分岔处停住脚步。

小狗听不懂人类的悲欢离合,它只是绕着成松云的脚踝转了一圈,轻轻扯了扯她的裤脚——

墓道转角外,另一个“梅岚”正在徘徊搜寻,追随方休留下的痕迹。

那东西与他们的梅岚一模一样,只是身边没有丝巾化成的小鸟,手上却燃着苍白的光团。

梅岚闭了闭眼,她向前两步,挡在了队伍最前面。

假梅岚——替命厄的目光瞬间转过来,它上下打量着真梅岚,脑袋歪到一个人类做不到的角度,一双眼眸毫无感情。

梅岚突然想笑。

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这副可憎的表情吧。

她手臂一挥,闪着青光的丝巾小鸟嗖地飞出,直冲替命厄的下盘。那丝巾的纹路穿过她的记忆,变得平整漂亮,搭在她父亲的手上。

那一年,梅岚十七岁。那一天,邻居熟练地帮梅岚联络庄总。

“孩子,最近我教被打压得太厉害。大家得准备避难,要是没法带走你,以后怕是不好联系。”

庄总疲惫地说道,“我们等了五年,没法慢慢等了。”

“我可以跟你们走。我马上就成年了,我的父母管不到我!”

梅岚赶紧表达立场。

庄总慈爱又无奈地看着她:“并不是这样,孩子。”

“之前为了保护你,我们一直没有跟你明说……唉,你自己看了就明白。”

迷惑之中,梅岚跟着邻居,悄悄来到了父亲的新店铺。不知为什么,邻居还专门给了她消除声息的符咒,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就这样,她们躲在最里面的角落,注视着柜台边认真记账的父亲。

日落之后,几个修行者趁着夜色,走入小小的古董店。

受了归山教五年玄学教育,梅岚看得出来,对面几人是黑.道士。

“梅先生,老样子。”为首的人点点头。

“都备好了。”梅敬寒笑了笑,“这次还进了雷击木法器,各位瞧瞧?”

“那肯定看,梅家都是好货。”

其中一个黑.道士痛快点头,“哎,这丝巾有点意思啊,您新进的?”

“不是。”

父亲迅速收起手边的丝巾,“自己做着玩,不卖哈。”

黑.道士们也没强求,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老王说您进了只挺厉害的玉蝉,是不是‘那个’啊?”

“梅先生眼光忒好,绝对是好东西。哎呀,那玉蝉要真是‘那个’,肯定有大人物订走了,咱们只能眼馋咯。”

“不过梅先生,你老是不做归山教的生意,小心人家找上门。道上叫得出名号的人,哪个跟他们没关系?”

梅敬寒的表情变了几变。

“免了。”

梅岚从未听过父亲那般冰冷的语气,“我不是好东西,但不会堕落到那个份儿上。”

“哎,您这话说的。梅家也是老字号,既然有本事,何必和钱过不去呢……”

“大不了这生意到我这辈儿为止。”

梅敬寒握紧装有丝巾的盒子,“就算我死,我也不会跟那群玩意儿来往。”

几步之外,梅岚如坠冰窟。

父母骗了她,父亲一直是“行内人”。

她想,她等不到父母醒悟的那一天了。

第120章 无法离开 三只青鸾。

梅岚脑袋昏昏沉沉, 几乎无法顺畅思考。

“你父亲干的是灰色生意,一边卖古玩,一边帮黑.道士制作法器, 当二道贩子。”

离开店铺后, 邻居的语气温柔而遗憾,“你的母亲是圈外人不假, 但她对你父亲的生意知情。”

梅岚五脏六腑仿佛冰冻,她想问“为什么”,喉咙里却发出了破碎的气声。

她的父母从不告诉她这些, 哪怕知道归山派教了她玄学,他们也苦口婆心地说那不是正经营生, 要她专心读书升学——学习考试, 最平庸最没意思的路!

当初她忍了, 她以为他们不能接受玄学相关。

没想到,父亲干的就不是“正经营生”。回头还装模作样让她了解归山教危害,他们简直虚伪至极。搞了半天, 他们只针对归山教, 这不是洗脑, 什么是洗脑?

梅岚双手冰凉, 指头微微颤抖。

“你要理解你的父母。”

邻居用理解的口气哄她, 慈祥得像是她另一位母亲, “你只是年纪太小了,他们觉得你还不够成熟……”

“我都十七了!”梅岚咽了口唾沫, 终于找回声音, “他们早告诉我又不会怎么样!”

“别难过,姑娘,我们大家都相信你, 他们只是不够了解你……”

那天,梅岚在邻居怀里哭了很久。

她无法相信,她的父母居然骗了她整整十七年——他们满口都是归山教多么多么危险,神经病一样防这防那,却根本不愿意跟她开诚布公地谈谈。

归山教陪伴了她五年,比印象里父母陪她的时间还长。他们从未伤害她,从未强迫她,永远和和乐乐。反倒是父母天天争执忙碌,哪怕有空陪她,也只会对她说归山教的坏话。

“我想走。”

梅岚抹着眼泪,“我不念这个破书了,我要去找庄叔。我的法术很好,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邻居吃了一惊,连忙摇头:“别这么说呀,爸爸妈妈还是很重要的。”

“他们只是被洗脑了,有偏见,理解不了年轻人的想法。这种事情急不来,你得慢慢改变他们的想法。”

“他们根本不相信我。”

梅岚喃喃,“他们一直在骗我,我还能怎么说?”

邻居沉默了一会儿,柔声道:“他们是爱你的,会听进去的。要不这样,今晚你假装从别人那边听说了店的事,跟你爸爸好好谈谈。”

梅岚深以为然。归山教果然是关心她的,建议多么温柔啊。

时近新年,趁着父母情绪不错。梅岚准备在新年晚餐上再次询问,还有不到一年她就十八周岁了,她是个成熟的人,她有资格。

然而,她等到的只是又一次爆发式争吵。

一听到梅岚发现店里的“副业”,父亲一口咬定梅岚还在跟归山教联系。他气得脸色发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还是个孩子,我和你妈打算等你上大学再告诉你。”

他愤怒道,“你以为这行当好混?我巴不得你爷爷当初没教我!归山教给你点小法术你就念念不忘,你知道了还能专心念书?”

梅岚本想好言好语地谈谈心里话,奈何气氛一上来就火药味十足。一听说梅岚和归山教还有联系,母亲一下子红了眼眶。

“你又不是我,凭什么假设我的想法!”梅岚摔了碗,“你们就是不信我!”

“瞒着我和你妈和归山教不清不楚,你要我们怎么信你。除非有道上的人领着,不然看不出我的生意。”

父亲咬牙切齿,“我本来就不想干了,才增加营业时间,碰面本该是保密的。”

“难道那不是真相吗,我凭什么不能知道?是你们先瞒我!”梅岚不服气。

“行,我告诉你我做灰产,和黑.道士来往,我拿什么立场劝你远离归山教?岚岚,你还太小,很多事情——”

“我都十七了!”

梅敬寒长叹一声,语气无比干涩:“行了别说了,我转天就把店卖掉,咱们家出国。”

“我和你妈可以打工,你那书也可以晚些念。这事什么时候断干净了,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梅岚冰雕一样僵在原地。她本能地看向妈妈,却发现妈妈在轻轻点头。

她终于流下泪来,她尖叫着父母专横,不讲证据就臆断。她高喊归山教没有那么糟糕,他们对她比父母还好。

她一会儿诅咒发誓他们从没害过她,一会儿哭着说归山教都让她和父母好好谈谈,父母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可惜她改变不了父母的决定。

梅岚家热闹了一整夜,父亲断断续续打着电话,呛人的烟味从卧室门缝飘出来。母亲唉声叹气地守在客厅,生怕梅岚趁夜跑了。

她的父母疯了,梅岚心想,他们被洗脑洗废了。

他们只想维护他们僵死的观念,根本不愿意听她说话,也不在乎她的感受。他们只想控制她,根本不爱她。

那她为什么还要爱他们?她已经有了许多爱。

无论如何,她不能离开这里。

邻居察觉到了梅岚的困境,她给之前送给梅岚的手机发消息,教了她一个小法术,还往梅岚家门口藏了个青玉吊坠。

梅岚又惊又喜,只有归山教的高级成员才有青玉吊坠,这可是上上等的法器!

邻居说,只要她给父母的车施法,车会出现一点小问题。

到时父母受了伤,就无法出国了。青玉吊坠则是能保同一台车上的梅岚平安无事——到时她想做什么做什么,父母再无暇去管。

梅岚摩挲青玉吊坠:“多重的伤?”

“这是引仙判罪的法术,效果要看山中仙人的意志。”

邻居虔诚地说,“若是你父母本性纯良,只会稍稍伤筋动骨。若是你父母德行有亏,那就要严重些。”

“仙人发完火气,你父母也算是平了功德,正好重新开始,这对你和你的父母都有好处。”

一听父母可能重伤,梅岚有些犹豫。但一想到父母不信任的眼神,她又气不打一处来。

归山教对她这么亲切,她也鲜少听到仙人发火。仙人消弭罪业积累功德,是大好事,父母体验完肯定能懂。

于是她利用引以为傲的法术才能,对家里的车施下法术。

她的父母一无所知地带着她上了车,去办准备出国的手续。

那年她十七岁,那是她见过父母的最后一面——父亲梅敬寒,母亲张芝兰,当场死于车祸。梅岚凭借着青玉吊坠,奇迹般生还。

“第一天,我很迷茫,也很伤心。”

“明明昨天还在说话,父母怎么会不在了呢?”

丝巾小鸟停在梅岚肩头,她的脚下堆着残破不堪的邪祟,脚腕汩汩留着鲜血。她的对面,替命厄脚腕缠着蛛丝般的光丝,奋力挣扎。

“第二天,我想他们活该,他们不值得我爱。”

“仙人讨厌他们,他们才死的……不会是我亲手杀了他们,也不能是我亲手杀了他们。神仙肯定是存在的,神仙一定是正确的,神仙只庇佑了我。”

丝巾小鸟蹭蹭梅岚的面颊,微光照耀下,梅岚眼中闪着多余的湿润。

“第三天,我正式加入了归山教。”

她抬起两只手,掌心闪耀着刺目的白光。她冷冰冰地看着“另一个自己”,目光中多了几分杀意。

当年车祸现场很干净,监控也拍到了全程,梅家车祸以意外结案。

梅岚未成年,又没有其他亲戚。归山教里商人众多,他们顺理成章“托管”了梅敬寒的铺子。铺子名义管理人还是梅岚,他们只说帮梅岚经营,定时给她分红。

那些随着父亲的死,没来得及交易的珍贵法器,归山教全以市场价回收,梅岚瞬间变得无比富裕。

然而她几乎不去父亲那家店,连之前的住处都很少回去。

不知为何,梅岚不想看父母留下的生活痕迹。

她知道她是对的,她是对的。真理伴随着牺牲,是她父母太不积德,跟黑.道士往来,肯定干了不少坏事。

……然后她成年了,真的成熟了。

庄叔开始给她安排更好的活计——她和庄蓬岛负责打理一款博.彩APP,她负责拉信徒们结交富人,引导做局。

那些富人脑满肠肥,资产肯定是为非作歹得来的。他们来取走,也是帮仙人惩恶扬善,替富人们积攒德行。

不少富人倾家荡产后幡然悔悟,主动要求加入归山教。至于家破人亡的那些……

她是对的,她不想看。

她是对的,她必须是对的。真理伴随着牺牲,是那群富人家眷太不积德、死有余辜。那些皈依归山教的富人,没有一个人怪她呢。

……业务越来越大,她开始看到被母亲带着跳楼的孩子,看到少男少女充满仇恨的哭喊。

归山教被打压得彻底转入地下,流落国外,不少曾经的信徒走上节目,痛斥归山教的罪恶。梅岚看着屏幕上痛苦欲绝的面孔,她想不明白。

直到她看到十二岁时认识的朋友。

朋友长大了,穿得一身朴素,脸上幸福无影无踪。

她哭着说父母修炼许久,进不去“核心圈子”。他们为了功德圆满,把她送给了“仙人后裔”。然而那个庄姓人士毫无表示,而后他们带着她前往墟山,号称要亲自归山。

他们是被搜救人员抬出来的,父母死在山中,只有她勉强留下一条命,自此远离归山教。

“我还小的时候,他们就让我做局,拉同学到家里传教。那个时候我同学才十二岁!”

她冲摄像头痛哭流涕,“他们就是想要我同学跟他们装神弄鬼,还想要我同学家里的店。我爸妈说了,圣地的宝贝就是那家店出来的,他们连小孩都不放过……”

梅岚静静地关掉电视机。

她是对的,这都是官方剧本,是污蔑,是编排好的谎话。

她是对的,她是对的……吗?

梅岚突然发现,她始终记得这个朋友的脸,也记得父母的样子。他们幽灵一样烙在她的脑海里,从未淡去。

那天,梅岚做了件新鲜事——她回到了父母留下的旧屋,端详着满屋子狼藉。它就像一块琥珀,时间还凝结在车祸那一天。

因为是匆忙搬家的房子,这套房性价比一般。梅岚不缺钱,索性就扔在了这里。

……至少,她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衣柜里散落着爸爸的衬衫,妈妈的化妆品早已过期,散发出变质的味道。洗手池边的洗衣皂干得面目全非,家具与地板堆满尘灰,几个行李箱孤零零地横在父母的卧室。

梅岚很难说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者没有心情可言——她无意识走到那几个行李箱边,顺手打开它们,那里面装着他们不复存在的另一个未来。

一个行李箱里放了基本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三口人的牙刷被规规整整理好。全家福相框叠在柔软的被子里,怎么都不会碾碎。

一个行李箱里放了各种资料,梅岚的课本和练习册,以及梅岚最喜欢的几个桌面小摆件。和他们放在一起的,还有家里的贵重物品——妈妈的珠宝首饰,爸爸的手串,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礼物盒。

梅岚犹豫几秒,打开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盒子。

盒子是空的,梅岚摸索一阵,在衬底摸出一张写了一半的信。

【女儿,十八岁生日快乐。】

【爸爸先跟你说声对不起,其实爸爸知道法术。】

【咱们家的古董店里也在卖法器,卖给一些不正规的修行者,这也算是咱的家族生意。这行没有你想的那样好玩,一旦入行,很难全身而退。】

【正规修行者有官方的门路,来咱家买东西的人,大多和社会黑暗面纠缠不清。你要时刻绷着精神,生怕得罪不该得罪的人。还要定期出门陪那群人喝酒,探听消息拉关系。】

【当你看过不该看的人,听过不该听的事,想金盆洗手很难。要是消极应对,某些人会跟嗅到血味的鲨鱼一样凑上来,这条路很难走。】

【你随你妈妈,心软,受不住的。】

【别害怕,女儿。这行当也有规矩,不得骚扰不参与相关的家人,生意到爸爸这代就会结束。这些年来,爸爸一直在尽力打点,将来你会很安全。】

【爸爸脾气不好,这些年也没有好好陪伴你,委屈你了。】

【看见丝巾了吗?从你一岁生日开始,爸爸就收集好材料,一点点地织。你十七岁生日,爸爸终于织好了。爸爸会的神奇法术,全都织在里面。】

【里面藏了三只青鸾,两只大鸟是爸爸妈妈,一只小鸟是你。爸爸手艺不好,织得不太可爱,但它可以保你平平安安。】

【加油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堂堂正正活在阳光下。爸爸妈妈】

这封信有些皱,东一言西一语,还有许多修改的痕迹。信中的父亲充满希望,似乎是在发现她与归山教联系前写的。

可是她看不到爸爸口中的丝巾,也看不到信的后续了。

恍然间,梅岚似乎回到了给车子施法的那一天。车里座位的味道,父亲母亲的味道,一下子塞满了她的鼻子,她无法呼吸。

梅岚把信放回盒子,快步逃离尘封的家。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与她关系最好的庄蓬岛。

过了几天,庄叔将她作为“准儿媳”引荐给了教主庄崇岳——尽管是通过视频会议的形式。

那是梅岚第一次见到庄崇岳。

身为庄归去传人,庄崇岳样貌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眉目清朗英俊,称得上仙风道骨。他身边站着个机灵可爱的少年,听说姓岑。

“父亲……教主为你准备了见面礼。”庄叔掏出一个无比精美的盒子。

梅岚打开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条漂亮的丝巾。上面的刺绣精致到不可思议,闪烁着大气的华光。

丝巾中央,飞着三只青鸾鸟,造型不怎么惹眼,有种端庄但笨拙的朴实感。

两只大鸟,一只小鸟,快快乐乐挤在一起,眼睛闪着漂亮的反光。

十七岁那时的惊鸿一瞥,不足以让梅岚认出它来。但看完信件的此刻,她突然回忆起来那日的瞬间。

是啊,为了制作,父亲一直把它存在店里。他准备好了礼盒和信件,但没来得及将它带回。

梅岚摸过那方丝巾,有些怔愣地抬头:“这是……”

“此物法力惊人,称得上半个仙器。教主本该留下保护自身,他念你辛苦付出,特地指给你。”

庄叔低声解释。

巨大的屏幕上,庄崇岳和蔼一笑。

“不必说这些。”他亲切地说道,“我教仙器,就该赠给梅姑娘这样虔诚的好孩子。”

“我教仙器。”梅岚喃喃重复。

庄崇岳用她熟悉的温和目光看着他,用她渴求的慈爱语气告诉她——

“此物在我教供奉百年,定能保你一世平安。”

……

啪嚓!

丝巾小鸟洞穿了替命厄另一只脚。梅岚脚下扬起血花的同时,替命厄一个趔趄,两团白光打上替命厄的双臂,将其禁锢在半空。

下一刻,丝巾小鸟化作普通的丝巾,蒙上那东西的眼睛。微光亮起,替命厄的动作顿时迟钝。

但它明显意识到了危险,挣扎的动作更大了,带起一阵阵刀刃般的阴风。梅岚心下叹息,这东西就是冲着处死她来的,果然极难对付。

成松云死命顶着怨鬼盾,看向气喘吁吁的梅岚:“接下来怎么办?”

“写有生辰的‘本体’是核心。”

梅岚盯着对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绞尽脑汁,“替命厄的本体在心口,要是挖出来,我也会死……得想个办法进一步控制它……”

两人这边说着,关鹤眼珠一转,悄无声息地绕到替命厄身后。

他笨拙地躲过几道阴风,狼狈伸手,往后一抓——

噗!

突然,三人面前的“梅岚”消失了,原地只剩一个破旧布人偶。人偶背后写着一串生辰八字,以及“梅风”二字,“山”的笔画不知所踪。

成松云:“……”

梅岚:“……???”

关鹤紧张地搓搓指尖的朱砂:“呃,我只是想,替命厄要人名和生辰八字才能用。要是人名不对,它会失效……吧?”

他小心翼翼阐述自己的学生逻辑。

“那是方哥给我弄的五鬼搬运术,刚才我隔空偷了点颜料,看起来好像挺有效的……?”

……

另一边的尝试,则没有这样顺利了。

什么岑令,什么祭祀,全都被白双影甩在脑后。他抱住自家人类,朝大墓阳气最足的方向猛冲。

很快,他就找到了离地表最近的脆弱之处。

他可以把这地方炸开,引通外界。

方休只要不在墓中,镇墓厄会被压制——毕竟它曾在外界流通过,若是气息活跃,地府不至于迟迟没能发现。

白双影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轰向大墓一角。他怀里的方休颤了颤,气息变得有些急促,但没有太大反应。

有希望!

连绵不断的崩塌声中,一束阳光射入黑暗,白双影迫不及待地拉着方休靠近——

阳光打在方休手上的那一刻,像是穿过虚幻的光,方休被照射的手消失在空气中。

他无法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