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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Andy终于没有来,小少爷养尊处优不愿吃这个苦,要顶着日头和黄沙,自己分辨有藏金的矿洞,一铲一铲地挖砂土,然后带到河边用工具洗金,淘去泥土与杂质,运气好的话,才能淘到一些或大或小的金砂,运气不好,就是弄一身脏兮兮的,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句古诗叫“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大抵就是这样了。

冯敛臣的眼光与运气尚可,晚上回来隔着视频分享战果,黄澄澄的一把金粒,这种成就感,竟也不亚于谈成了一个小项目。谭仕章问:“不然给你们批假,考察完留下多淘两天?”

冯敛臣轻松地笑笑,才看见他的背景不是在自己公寓:“你在哪?”

谭仕章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回了趟家。”

冯敛臣知道他说的是谭太太那个家。

但是隔着半个地球,谭仕章不像想细说的样子,脸色变得有点冷淡。两人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

挂了电话,谭仕章走到楼下,谭太太坐在沙发里,裹着羊绒披肩,像是冷得厉害。

他在母亲对面重新坐下,两人不亲不疏,重新回到了前几年冷冰冰的距离。

谭太太面无表情地望着儿子,她把披肩裹得更严实了。她抿了抿嘴角,脸上尽是疲惫的神色。最后她只说:“他是个外人,我才是你亲妈。”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从此以后再也不管你,难道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你就满意了吗?”

“我会处理好你们的关系。”谭仕章说,“您也难得糊涂吧,别因为我跟自己过不去。”

“你死都不听劝,但我还是要劝你最后一句,也只能给你最后这么一个忠告——管好钱,管好权,别鬼迷心窍,一上头什么都被人哄走了。不然……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我至少比您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过随便您怎么想,后悔就后悔吧。”

谭太太突然端起面前的玻璃杯,一杯水恨铁不成钢地直接泼到了他脸上!

躲在转角偷看的谭恩雅吓了一跳,正在犹豫之间,肩上突然搭了只粗糙的手。背后是在这个家里干了十几年的保姆,无奈地冲她嘘了一声:“别管啦。”她悄悄拉走了谭恩雅。

谭仕章揩了把脸上的水,却反而轻笑了一下,只是很淡,微不可查。

“好了,不讲这些不开心的了。”他说,“对了,过几天我要出公差,打算去澳洲一趟,那边有个钻石拍卖会发来邀请函,您有没有想要的珠宝?还是我掌眼帮你留意两件。”

谭太太放下杯子,起身离开:“什么都不要给我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那些有什么意思,以后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远在澳洲,时间来到第二天的集合点。

这次红海集团联络了当地艾莎矿业集团瓦伦金田公司进行矿山考察与业务交流活动。

瓦伦金田是澳洲本土最大的黄金生产企业之一,高潜力矿权区域接近1000平方公里,勘探前景可观,最近重新启动的Karror矿山项目,就在卡尔古利距离90公里的位置。

那边派了司机来接,一行人抵达矿区,见到对方公司负责人。

照例先是一番客套握手,众人交换名片,冯敛臣夹在中间,名片夹渐渐空下去,他手指突然翻了一下,不动声色地把最后一张扣下来,谭皓阳余光觑到了:“怎么了?”

冯敛臣把印着“谭仕章”三个字的名片塞回去,镇定地说:“差点给错了,不是我的。”

随行翻译介绍矿山运营生产情况,然后安排来访宾客实地参观。负责人手里拎着安全帽亲自分发,请考察成员亲自体验矿石从采矿点到卸矿点的运输过程,一行人前往矿床附近。

因为开发的原因,四周烟尘滚滚,风沙里就像夹杂着火山灰,几乎裹着人往前走。

直到远处巨大的矿床出现在脚下,四周仿佛一个向下陷去的弹簧,气势壮观震撼。

眼前的场景犹如电影画面,很多人拿出手机拍照,尤其Andy兴奋得上蹿下跳,冯敛臣站在边缘的位置,陡然手臂一紧,他陡然转头看去,谭皓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

他提醒冯敛臣:“危险,小心滚下去了。”

冯敛臣说了声谢谢,将手臂抽离,又离远了一点。

谭皓阳却亦步亦趋,黏在他身后:“听说你们去淘金了?”

冯敛臣维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你也注意安全,尤其脚底下。”

话音未落,谭皓阳被绊了一跤,整个人就要往前扑,被冯敛臣一把扶住了。

其他人没发现,两个人落到了最后。

谭皓阳低声说:“你和谭仕章还没公开,何必急着把我拒之门外?”

冯敛臣心里冷冷的,他快走几步,装作没有听见。

谭皓阳跟着快走几步:“当然,今时不比往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也是正常的……”

冯敛臣脚步一顿,透过镜片乜斜他:“谭皓阳。”

“怎么?”

“有病早点去治。”

镜片高光一闪,冷淡的眼底染了不耐烦,仿佛有刺的玫瑰。谭皓阳一噎,挠了挠脑袋,反而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

冯敛臣扔下他,三两步走到林诗茹等人身边。

矿山还在开发中,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完的。

作为东道主,瓦伦公司的负责人还热情邀请考察团队体验了矿山BBQ。大部队在矿区被风沙泡了一天,晚上到酒店,头发都是打结的,各自忙着回去洗漱,换下烟熏火燎的衣服。

洗漱过后,冯敛臣闲来无事,偶尔不想工作,自己又出了趟门遛弯。

他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待在房间里无聊,到附近的街区看看建筑和夜色。结果就这么一次心血来潮,还遭遇了意外,在离酒店两个街区的地方不幸被人劫道。

拦下他的是四五个个肤色很深的年轻人,口音很重,虽然讲的是英语,听起来十分费力。

但意思并不难猜,无非是想“借”点钱用。

好汉不吃眼前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宁可破财免灾,也犯不着以身犯险。

冯敛臣对国外的治安状况预估错误,这个亏只能认了,二话没说便伸手去摸钱包。

偏偏手触到兜底才想起来,他出门只带了手机,出国兑换的现金一张都没在身上。

……现在又怎么办,问他们能不能手机支付?

大眼瞪小眼,场面变得有点尴尬。

他甩开自嘲的想法,但庆幸的是这几个小混混,长得尚不至于十分穷凶极恶,手中也没有持枪,危险系数看起来没那么高。正想开口谈条件,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取点钱打发他们,这时街角冒出个人影,不得不说,谭皓阳的出现头一次显得不那么阴魂不散。

搞清状况,谭皓阳干脆地掏出一沓钞票。

那几个年轻人数了数,对数额算是满意,嬉皮笑脸地一哄而散,还远远地摆手再见。

机车声轰鸣远去,街角只剩下安静的两个人,冯敛臣跟他无奈对视一眼。

“报警吗?”

“算了,又不是在国内,谁知道这边的警察管不管那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敛臣挑挑眉,没有提出异议,两只手抄在兜里,自顾自往前走,但是没再撵人。

谭皓阳跟在后面,突然听见他问:“不是你安排的吧?”

“电视剧看多了吧。”谭皓阳赔笑,“我是总跟着你不假,这是在澳洲,去哪找演员?”

冯敛臣说知道了:“回去跟小吴讲一声,在群里发个消息,提醒大家出门注意安全。”

步行了一刻钟,酒店大门出现在视野里。谭皓阳突然又改主意:“如果你想报警,我可以陪你去。”

“你不是说算了?”

“莫名被劫,怕你心里不痛快。”

冯敛臣倒是没有太不痛快,甚至讲笑了一句:“我还好,反正‘过路费’是你出的。不用AA吧?不要A那我就算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那点钞票对谭二少爷来说,大概也不看在眼里,谭皓阳没有再提这茬。两人进了酒店大堂,他给冯敛臣按电梯按钮。

冯敛臣回房以后便给小吴发了消息,没有提被抢的是自己和谭皓阳,只说出门看见有人0元购,让每个同事小心独行,又重新冲了个凉,去去晦气。

擦头发时听见门外有人敲门,他丢开毛巾,眼镜也没戴,模糊的视线里,门外又是谭皓阳,怀里抱着一瓶香槟。

这次在关门之前,谭皓阳不知抽什么疯,竟突然伸出右手挡在门缝的位置。

猝不及防,整个手掌被夹了一下,房门又厚又重,虽有缓冲,还是倒吸一口冷气。

冯敛臣也吓了一跳,怒道:“你小时候没学过手不能往这放?”

谭皓阳笑道:“一时心急。”

他又说:“等等,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敛臣似乎在脑中迅速思索了一下,没说话。

谭皓阳忍着疼,晃了晃手里的瓶子:“就知道你不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好歹还替你解了个围,放进去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冯敛臣确实没印象,他忙起来每年连自己的生日都不一定记得住。

但如果有一些特别的事跟这日子绑定,却往往是容易记住的——以前两人还没散伙的时候,有回好像吵架还是因为这个,谭皓阳嫌他不记得自己生日,冯敛臣又不愿意拉下脸承认,还因此冷战了好几天。

后来是怎么解决的?

那时候冯敛臣之所以心累,是在处理谭氏突发的某些项目问题。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也不平衡,忘了个生日难道就那么大事,凭什么自己连这位少爷仔的情绪都得照顾得面面俱到?他谭皓阳难道不知道,集团上下有多少难搞的关系户,不光精通指鹿为马,甚至还有当面跟冯敛臣拍桌子的:“你算老几,当自己有多能耐?没有舅爷提拔,你什么都不是!”

结果会议室后面突然也有人拍桌子:“你能耐大,你又算老几?”

不知道谭皓阳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那个高管也没反应过来,一张脸刷地涨红到脖子根。

谭皓阳犹自像吃了呛药,一顿噼里啪啦:“瞪,有什么好瞪,董事长让冯总当我师父,我还不能帮他说两句?你又有个屁本事,靠老婆上位的,哪里来的脸大小声?”

那次的冷战以按头道歉结束,别说其他员工,冯敛臣回办公室路上憋笑都憋得辛苦。

晚上打开门,谭皓阳也是拎着香槟站在他家门口:“他道歉了,能不能就不为难我了?”

谭皓阳抬起头,这次面前的人突然把房门打开了。

冯敛臣索性把路让开,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爱进就进吧。”

谭皓阳看着他的样子,抬着脚就跨进去,龇牙咧嘴地反手把门关上。

冯敛臣从冰箱找了一包冰扔给他,问:“谭皓阳,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皓阳隔着塑料袋按在手上冷敷:“孤零零在异国他乡,连个庆祝生日的人都没有,又被抢劫又被夹手,想跟你说两句话,至于就那么难吗。”

冯敛臣抱臂冷笑,发出一声嗤笑。

“我知道,都是我自找的,我也很后悔之前对不起你。”谭皓阳说,“但也不全是对你很坏的时候吧?看在之前……的份上,至少还欠你个道歉。”

“这我就更不懂了,凭什么你背叛过我,我还要当成无事发生?”

“我错了,给我个机会,我道歉,正式道歉。”

冯敛臣突然一脚踹到他腿弯上,谭皓阳始料未及,噗通一下,在地毯上跪了个结实。

好在地毯厚实,减缓了大部分冲力。只是被夹的手按到地上,谭皓阳嘴里又嘶了一声。

他竟也没有生气,翻身坐起,冯敛臣裹着浴衣,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但谭皓阳盯着他露出的脖子,脑子里却不是很干净,甚至浮想联翩,尤其此时此刻,想要迫切得到的心简直犹如煮沸的开水,没完没了的翻滚。

还是冯敛臣后退一步,从桌上摸到眼镜,展开戴在鼻梁上:“你走吧。不需要你道歉。”

他试问自己耐心十足,面对谭皓阳的胡搅蛮缠,已经给足了面子,实在不理解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谭皓阳过半天才自己爬了起来,没吭声离开了房间。

到第二天早上,冯敛臣起床又看见手机几个未接来电,全是谭皓阳的。

不明白这又是搞什么,他没有理会,自行洗漱下楼,直到门口集合的时候却还不见人。车已经在台阶下等着,秘书办的小吴给谭皓阳打过去,结果说是累了,要留在酒店休息一天。

谭二少爷有任性的资本,他不高兴去,那谁也管不着,其他人的考察行程照常推进。

晚上回来之后,小吴却突然着急忙慌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带退烧药。

林诗茹是第一个回的:“怎么了?”

小吴懊悔地发语音:“都是我不好,早上没听出来,谭总是生病了,我这里只带了两盒普通感冒药,但是摸他体温高得很,要不还是赶紧去医院?”

众人连忙赶到谭皓阳的房间。

冯敛臣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了,谭皓阳不是装出来的,脑门滚烫,嘴唇都烧得起了皮,但他坚决说不用去医院,只是头天晚上着了凉。

冯敛臣的第一反应是狐疑,但又想起昨晚几通没接的电话——怎么,难道真的有事?

随即又打消了念头,那也不关他事,前台,同事,找哪个不能求助。

谭皓阳体质强健,一年到头轻易不生病,偶尔病一回却是来势汹汹。体温降下去一点,半夜又蹿到三十九度,把小吴给吓得够呛,连夜不睡觉在他床边守着,生怕他烧成肺炎,出了点事谁也担不起。

冯敛臣和林诗茹几人也不能让小吴一个人忙,轮流排班照顾,红海那边也来问候了几回。

熬到次日,冯敛臣让林诗茹去睡了,他坐在谭皓阳对面的沙发办公,中间瞌睡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谭皓阳醒了,正盯着他看,对方苦笑:“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敛臣给他倒水,又翻药品说明书:“谁生病也不是故意的。”

谭皓阳把药片和水咽下去,反而客气起来,一直说是他自己的问题。

关于谭皓阳的这场急病,确实主要赖他自己——头天晚上谭皓阳回到房间,先是悻悻地去洗冷水澡,结果因为手疼按空,湿淋淋摔倒在浴缸里,自己赌气出来,直接往床上一躺,被子都没盖,后半夜被空调冷气吹到感冒。

因为这场乌龙闹得有点丢人,所以怎么都没肯说出来。

冯敛臣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那你晚上给我打电话是在?”

谭皓阳苦笑:“其实我也没意识,大概迷迷糊糊压到手机了,快捷拨号。”

冯敛臣没来得及回答,这时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谭仕章。

他走到外间去接,一通电话半个小时还没打完,谭皓阳躺在床上,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对了,春季秀一定要提前跟媒体沟通好……替我预祝薛老师展出成功……”

绝大部分都是公事,谭皓阳静静躺着,过了很久,等冯敛臣回来,他突然开口问:“你怎么没说被抢的事?”

冯敛臣一愣:“说那个干什么?又没有真的出事。”

“你这个脾气不行,跟人拍拖要示弱的,要撒娇啊,不然人家怎么会心疼你?”谭皓阳说,“我还以为你跟谭仕章相处有什么不一样,听起来也不是很像情侣么。”

“那也跟你没有关系。”冯敛臣瞥他一眼,“真不好意思无聊到你了,赶紧睡吧。”

“我不是在诅咒你,我只是想来想去,觉得你跟他未必就能长久走下去,如果你不信,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我也不急,我可以等到你分手那天。”

“那你就慢慢等吧。”

谭皓阳咳了两声,抱怨喉咙像刀割,没一会儿又闭上了眼。到天色擦黑的时候,Andy敲门送了一瓶糖浆过来,说可以给病人吃这个,不过谭皓阳没有醒。

冯敛臣望着他把瓶子放在桌上,突然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Andy中文词汇不够丰富,反而问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冯敛臣笑笑,低头看平板电脑:“没听懂就算了,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

但Andy捕捉到他的轻蔑和敷衍,他索性摊牌:“我想要个公平竞争的机会。”

冯敛臣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略带玩味的神色审视他,Andy反瞪他一眼,扭头出去了。

生病归生病,出差行程还要继续。

谭皓阳躺了两天,冯敛臣后面没有精力和心思照顾他了,大部分时间是小吴辛辛苦苦端水喂药,二十四孝式殷勤伺候这位大爷。

同时期间有一件事,小吴通知了其他同行人员,但是没有打扰病号,导致谭皓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那位日理万机的堂哥还是抽出了几天时间,敲定行程准备亲自赴澳。

谭仕章的理由很正当,谭氏旗下的高定珠宝线为了迎合高端客户需求,瞄准了这边拍卖会上一批精品彩宝和彩钻,他有必要亲自过来把关,这事别人替代不了。

至于拍卖会结束后,如果时间允许,他也可能前来加入考察队伍。

次日早上冯敛臣他们整装待发时,谭皓阳戴着口罩出现在楼下,说自己好了,坚持要跟众人一起行动。

这天的行程是临时添加的。虽然与瓦伦金田公司的洽谈推进顺利,但是红海集团的要求颇多,因此在他们的坚持下,考察团队再度返回Karror矿山,考察生产的完整过程。

但下井的人数受到限制,负责人只能带部分考察成员下去,跟随工人深入矿洞作业。

提升机隆隆作响,将人员下放至井下。矿道里头空气不好,谭皓阳本来已经压下去的咳嗽又开始犯了,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回荡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压抑。

负责人担心地回头问了好几次,林诗茹悄声传达给他:“您没事吧?”

谭皓阳一边咳一边摆手,说只是嗓子痒,示意所有人不要停下。

冯敛臣走在他们两个前面,他更前方是红海集团的某位高管,一个劲儿在问问题,由工人和翻译随行解答。七拐八拐之后,前方出现一个钻岩用的铁笼,笼子连接着巨大的机械手,正在不停运作。

突然有泥沙自头顶掉落,呛得谭皓阳再次咳了起来,想停都停不了,咳到脚底微微震颤。

紧接着耳中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和尖啸声,一股不安的预感从众人心里油然而生。

冯敛臣瞳孔骤缩,他猛地回身护住林诗茹,随后数不清的岩石落在了他们四周。

*

谭月仙晚上一般没事的话,大部分时间都上床很早,她是在睡梦中被手机振醒的。

那边传来谭仕章疲惫沙哑的声音:“出事了。”

语气极为沉重严肃,能让他这样惊心的事不多,谭月仙睡意全无:“怎么了,什么事?”

卡尔古利周边地带突发轻微地震,地震级别不高,但是意外引发了Karror矿山塌方。事发时,井下共有20余名工人,其中大多数跑到了避难所并且安全获救,但有小部分人员并未逃出,处于失联状态,其中就包括外来的考察团队。

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谭月仙在巨大的震惊后稳住心神,她很快意识到,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理智,自己这个董事长是最不能乱了阵脚的:“咱们集团的人也下去了?”

谭仕章给出这样的回答:“对,恐怕情况不太乐观。”

虽然不是全军覆没,谭皓阳、冯敛臣和林诗茹都在下井的失踪名单里。

“我马上亲自去一趟。”谭仕章又说,“司机已经在往机场开了,最早的航班是三个小时后的,现在过去应该能赶得上,幸亏还有这么一班。集团这边就麻烦您坐镇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谭月仙还理智,但像是没有任何波动的深渊。

“你的签证办好了吗?手续都来不来得及?”

“本来就要出差,都是齐备的。”

“那就好。这边你不要操心,公司和媒体里外都有我负责,你过去以后,当务之急是确认咱们的人没事,这是最重要的。”谭月仙掐着自己的手心,她的眼前发黑。

谭仕章默然片刻,直到那边传来汽车的鸣笛声,他才说:“希望如此吧。”

挂电话后谭月仙坐在床边缓了片刻,从抽屉里摸了瓶药,倒出几粒一口吞下。她拧着眉捂住胸口,半晌才觉得心跳恢复正常,重新拿起床头的手机拨回去:

“仕章,听我说,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尽到最大的努力。皓阳是自家人,先不讲他怎么样,小冯,小林,他们这些人不光是公司的骨干,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咱们把人派出去,回不来,怎么跟人家的父母亲人交代?”

“我明白。”

“你也先别太担心,既然情况还不清楚,只是失踪,就代表有希望。”

“我已经找了一切能用的关系,到了那边,尽力而为罢了。”

谭仕章半张脸被阴影笼罩,街头路灯的亮光飞速从车内掠过。

又过了一个路口,他才如梦初醒,又对谭月仙说:“对了,现在时间太晚,等到明天您帮我和家里交代一声。恩雅还小,不用说实话,讲我出差就可以了。”

“好,你自己也务必小心。”

这可能是谭仕章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多个小时旅程。

他从接到事故消息开始,电话和短信就一刻都没停过,要么是别人打进来,要么是他拨出去,直到进了机舱,寄上安全带,滚烫的手机调成飞行模式,才得以暂时安静。

然而安静下来就胡思乱想,谭仕章强迫自己闭上眼。

他必须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才能应对接下来的苦战,红眼航班里大部分乘客都在睡觉,他中间也朦胧了一会儿,半睡半醒中,感觉冯敛臣靠在自己肩上,饶有兴致地说着什么。

谭仕章低下头,膝头的拍卖图册上有颗已经绝矿的阿盖尔粉钻,他想起来,是这次打算一定要拿下的拍品。冯敛臣问他有没有更详细的介绍,谭仕章把图册翻过一页。

什么也没看清就突然醒了,身边空空如也,不大的舷窗外是万米高空漆黑的天空。

他本来打算相伴一生的伴侣还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生死不明。

谭仕章把扣在膝盖上的手机重新拿起来,屏幕是熄灭的,反射出他冷峻严肃的表情。

*

冯敛臣关了自己的手机,尽量保留一点电量。

地下没有任何信号,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有可能和上面取得联络。再贵的手机在这几百米深的地下也派不上用场,但那点珍贵的电量还是要省着,在必要时用来充当有限的照明。

他一动,背上靠的林诗茹也醒了:沙哑地问:“几点了?”

黑暗彼此看不清,冯敛臣说:“大概快要过去一天了。”

坍塌发生时,矿山负责人带头撤退,然而掉落的巨石堵住了矿道,致使后面的几人无法出去,只有负责人和翻译连滚带爬侥幸过去了,红海的那位高管甚至当场不幸被埋。

唯一走运的是天无绝人之路,采矿用的金属笼拦住了随后落下的碎石,构成了一个狭小的避难空间,堪堪容纳四个幸存者,除了冯敛臣他们三个,还有一个就是那个矿场工人。

然而这也成了困死他们的笼子,留给生者的只有黑暗和绝望。

如果等不到救援,这和活埋又有什么区别?

最开始林诗茹还压抑着恐惧,手机灯光照到尸体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冯敛臣也把脸扭过去,谭皓阳和矿场工人还不死心地叫喊那个被埋住的高管半天,没有任何声息。

他们甚至没法过去查看或者救助,只能隔着几米距离,在手机电筒微弱的光照下,看着同行了这么多天、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转瞬之间就再也不会动弹。

这样的处境任谁都是崩溃的,但是既然命不该绝,只能想尽办法撑下去。

四个人被困在狭小变形的铁笼中,矿道里三十多度的高温,人本来就会出汗,不断流失水分,没有食物和水,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下井之前负责人给每人发了瓶矿泉水,本来没人在意的东西,此时成了唯一的生命之源。

于是先统计了所有的水。林诗茹的那瓶还没有开,一直拿在手里,冯敛臣的那瓶也没打开,谭皓阳因为感冒,喉咙不舒服,已经把自己的喝了半瓶。

两瓶半,不知道要在这个鬼地方用多久,情况悲观。

那个矿场工人连水都没有,他对其余三个幸存者也很防备,虽然没有把“非我族类”明着写在脸上,但是一直把安全帽抱在怀里,自己窝在笼子的另一边,不问就不搭腔。

谭皓阳几次试图跟他沟通都无效,火气往外冒:“都这会儿了,他有什么好拽的?”

这句是用中文说的,仗着对方听不懂,周遭没有光线,大家也互相看不到表情。

林诗茹低声说:“他是不是忌惮我们人多,不会给他水?”

“他不如害怕我们吃了他,给老子端什么架子!”

林诗茹发出一声苦笑,在这种压抑的绝境里,其实谁不心慌?连她脑子里也全是各种可怕的电影画面,但是后面都没有发生,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他们还分了半瓶水给那个工人。

对方接过去稍微卸下防备,说了声“thanks”,以及介绍自己叫麦克,然后又闭上嘴。

谭皓阳用中文嘟囔了一声知道名字有什么用,留个便签,等别人发现尸体好认?

过了不知多久,他又不安分地东搞西搞,撑着笼子要爬起来。

冯敛臣问他干什么,谭皓阳只说别管。

他摸索着膝盖下的碎石,东一拳西一脚,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艰难从缝隙钻了出去。

林诗茹叫他小心,他也没有回答,仿佛隔了半个世纪,才听见谭皓阳说:“开机,给我打一下光。”

这次换她打开手机照明,谭皓阳一边咳嗽,一边用力在石头里扒拉。他再爬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严重变形但是异常珍贵的塑料瓶:“居然还没砸漏。”

这是红海集团那个罹难高管的瓶装水。

但是没有人能为此雀跃得起来,林诗茹关了手机,黑暗和沉默重新淹没了四周。

在这样的沉默中,布料摩擦的声响格外明显,是谭皓阳在衣服上反复擦手。

冯敛臣问:“你还好吗?”

谭皓阳没有吭声。

冯敛臣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谭皓阳哑着嗓子突然骂了句脏话:“我他妈以后再也不下井了!”

高温和干渴的折磨让人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冯敛臣有很多次觉得他们已经在井下困了十天半个月,但每次打开手机看时间,都才只过去几个小时。

那个叫麦克的工人后来从兜里摸到几块压缩饼干,犹豫着还是拿出来,每人分了一块。

这是两天里唯一能下肚的东西了。

他们后来又发现了一处岩缝滴水,很少,找准角度把空瓶卡在下面,半天才装浅浅一层,但好歹多了一线希望。

恶劣的环境下,谭皓阳本就没好的感冒再次发作,又开始发高烧,浑身炭火似的发热。

别说药物,连水都不够,冯敛臣和林诗茹尽量把水留给他,谭皓阳固执地拒绝了。

但这样下去人都要烧糊涂,谭皓阳慢慢觉得坐不住,于是躺下去,他迷迷糊糊,神摇魂荡,噩梦一茬接一茬,梦里仿佛黑白无常索了好几次命,又模糊感觉有人摸索自己的额头。

耳边的声音也像打雷,冯敛臣和林诗茹不停跟他说话,他都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谭皓阳在梦中感觉有人在掐自己的手臂,又按又捋,想抱怨说疼,但是眼皮沉得睁不开。

被一点亮光照醒时,他终于恢复神志,耳边是冯敛臣和林诗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谭皓阳发出一点动静,他们两个把亮光转过来,冯敛臣用瓶盖给他喂水。

麦克在对面打鼾。谭皓阳问:“你们在干什么?”

林诗茹说没什么:“皓阳总,感觉好点了没?”

一只手探到谭皓阳的脑门上试温度,后面是冯敛臣的声音:“实在没有药,还是小林的办法,只能推天河穴看看能不能给你退烧,不知道是不是起效了,你感觉怎么样。”

“这不是小儿推拿的手法么?”

“死马当活马医,你差点吓死我们了。”

谭皓阳光棍地笑了两声,说自己没那么容易死,又追问了一次他们在干嘛。

林诗茹把手机举到他面前。原来两人在用备忘录留言,如果实在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给家人留下遗言。

谭皓阳躺在粗粝的地面上,冯敛臣侧对着他,胳膊搭着膝盖,镜片里蓝幽幽的两块屏幕,情绪显得还算平静。谭皓阳收回视线苦笑:“也好,你们先写,我打个腹稿。”

冯敛臣问:“你想写点什么?”

谭皓阳说:“我不知道,你们呢?”

林诗茹晃了一下手机:“总之,尽量先回想一下有多少银行卡和密码。”她尽量笑得豁达一些,“我妈从来搞不清这些手续,写清楚了,处理后事尽量给她减少一点麻烦。”

冯敛臣也淡淡笑笑,其实在谭皓阳人事不省的时候,两人已经修修改改好几次。

谭皓阳接过手机,给自己新建了一份备忘录。他打了“遗嘱”两个字,然后手垂了下来。

他抬起视线,扫过另外两人:“翻译他们不是跑出去了吗?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哪,会跟救援队说的。等等吧,救援肯定会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但是这话没有起到正向的安慰作用。他们都知道结果完全是未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平安回到地面上,还是半途也遭遇不幸,掩埋在了哪堆石头下面,这些全都不得而知。

不管什么身份地位,到了天灾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林诗茹垂着头:“你们说有没有‘命里注定’这回事?我家里是比较信这些的,我们还每年都去庙里上香。师傅说我命里有劫,我以前都很怀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现在回想,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自己最大的遗憾是这些年忙着升职,回家陪父母的时间太少。”

他们这些熟悉的老同事互相都知道家里的情况,林诗茹是独生女,家庭关系和睦,是那从小在父母恩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如果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两老怎么受得了。

冯敛臣有点出神,脑子里也在想自己的奶奶和母亲。

吴满香伤心肯定也会伤心,但毕竟还有弟弟,不至于彻底失去精神支柱。至于老人家,相依为命的孙子有个三长两短,却无疑也是致命的打击了,恐怕当场就要送去医院抢救。

冯敛臣在备忘录里给谭仕章留了言,让他能瞒就瞒住一切,代为给老人颐养天年。

这个要求是最先写的,刚刚想起来,又补充了一条,让谭仕章别忘了把猫也带走照顾。

边想边瞥眼谭皓阳,人生无常,当初这两位争得你死我活时,谁能想到今天这个结局。

冯敛臣也并非不焦虑疲惫,但为了和林诗茹互相鼓励,为了看住半死不活的谭皓阳,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万一有个万一,他下意识把一切责任擅自压给了谭仕章,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承担起来。

然而想到谭仕章的时候,一闭上眼,则是过往种种无孔不入地钻到脑子里。

以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上班,下班,周末用家庭影院放电影,偶尔去餐厅约会都要偷偷摸摸,此时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冯敛臣不是信特别佛,但他和谭仕章也去过一次寺庙,遇到庙里的大和尚在讲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谭皓阳把手机递还给林诗茹,她把它关上了。

冯敛臣突然问他:“后悔了没?”毕竟他们两个是出公差,谭皓阳跑来是完全自找的。

谭皓阳沉默片刻:“后悔是肯定的,这些外国佬一定要下井,从开始就不该听他们的。”

他又说:“但是又觉得,至少还好,是和你一起经历这些,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能接受。不是有句老话么?患难见真情,可能人就是到了要完蛋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冯总……冯敛臣,都到这个境地,我现在跟你说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我真的很钟意你。如果咱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我宁可让你出去。”

地方狭小,连避嫌的空间都没有,但那位麦克的鼾声一直没停,而且也听不懂这些中国话。只有林诗茹的呼吸声音明显屏住了,隔着阴影,仿佛都能看到她凝固的表情。

冯敛臣一根手指头戳到谭皓阳发晕的脑门上:“你烧糊涂了,睡吧。”

第86章 第 86 章 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

实际上地面救援工作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推进。

瓦伦金田公司的管理层在第一时间将事故情况上报给矿业安全监管机构和紧急救援服务部门, 相关部门很快启动了应急救援预案,统一协调消防、警察和专家尽快实施救援。

这次事故几乎立刻也引发了当地媒体和公众关注。

现场除了主持的、救人的,还有各路裹乱的媒体记者, 不顾救援人员驱赶,想办法要溜进来拍摄和采访, 乱糟糟的像是一整锅粥。

越乱越要有人主持大局,两个集团都派了能管事的人过来坐镇。

谭仕章是最先赶到卡尔古利的。他到的时候专业人员还在检查危险区域, 因为还没确认是否有继续坍塌、爆炸或者有毒气体泄露的危险, 劝他不要待在这里,先去酒店等着。

但是谭仕章不肯。他从下飞机后, 几乎一刻也没合眼,满身生人勿进的气息, 眉头紧锁,冷冰冰的甚至不像个有感情的活人。

秘书办的小吴顾不得在乎那么多有的没的,他六神无主中看到大领导, 只觉得像看到主心骨, 差点就扑上去抱着裤腿哭了。小伙子坚信今年必然是犯了什么太岁,否则再正常不过的一趟公差, 怎么就这么倒霉, 什么三灾六难全赶上了, 要么就是被商业对手下了咒。

矿山负责人的办公室现在被当成临时指挥室用,他的那间办公室里,白墙上挂了一副小小的圣母像,因此每个半个小时,小吴便忍不住偷偷合十去拜一回——远在洋人的地界,也不知菩萨佛祖管不管得着,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耶稣上帝圣母玛利亚,谁有用拜谁都行。

红海集团的Steven是过了一天之后才下的飞机,事故现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幸运的是,带领考察团参观的矿场负责人和翻译成功地跑到了避难所,随后逃出生天,他们凭印象给出了失踪者的大致方位。

但这些人并不清楚被堵在后面的人有没有伤亡,一切仍是生死未卜。

随即,专业救援人员利用远距离侦测系统对井下灾区进行侦查,包括热成像仪、生命探测仪、高灵敏度麦克风等,用尽一切办法确认被困人员的存活情况。

谭仕章的脸色一直很严峻,像结了层厚厚冰壳,直到矿难发生第二十八小时的时候,这层冰才终于有了一点融化的痕迹——

救援算是传来好消息,井下还有生命迹象。

“谭总,吃点东西吧。”

“谢谢。”

小吴唉声叹气,把三明治递过去,谭仕章一如几天以来的样子,接过面包就啃,接过水就喝,压根不在意送进嘴里的是什么,进食的唯一目的就是维持生命体征。

他的下巴已经蓄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根本没有时间去剃,整个人都粗犷许多。

小吴又劝他去休息一会儿,谭仕章眼白布满红丝,却让他自己去就行了。

这时旁边有人专门走过来安慰:“Never fear, everything will be all right.”

小吴抬头就看到一头脏辫,是红海集团那位Andy。

Andy来到他们旁边,递过一瓶能量饮料,也劝谭仕章去休息。这次矿难发生时,Andy因为不想下井躲过一劫,因此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但明明是同样的话,从他嘴里重复一遍,却让小吴微妙地感到不爽,认为他在刻意炫耀自己的幸运,伸手把饮料挡开了。

谭仕章的反应也很淡漠,把手里的扩音器递给小吴,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Andy还是不折不挠地追上去,呜哩哇啦一顿搭讪,小吴听力不好,没听明白在说什么。

只是五分钟后,他见对方灰溜溜地回来,便有点幸灾乐祸地朝他问:“被嫌弃碍事啦?”

这次换Andy白了他一眼,装作听不懂,悻悻走了。

*

热脸贴了几次冷屁股后,Andy面子挂不住,没有继续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事故现场捣乱。

又过两天,谭仕章从指挥室回来,疲惫地说人找到了,又说,一部分。

他的表情不太看得出悲喜,小吴一个激灵从椅子上滚下来。

经过多种方法侦测,确认被困井下仍有生命迹象的幸存者有四个,而矿场统计出的失联人员的名单为八人,这意味着,名单上只有半数的人还有机会活着回到地面上。

也只是有机会而已,前提是他们能撑到见到曙光的时候。

井下空气稀薄,没有吃喝,这点生还希望就像风中危烛,摇摇欲坠,随时可能熄灭。

集团那边一天八个电话催命似的打过来,谭月仙十分关心救援进展,亲自夺命连环call,打不通谭仕章的电话就打小吴的,小吴却像堵了块石头,有时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口。

技术人员侦测到的只是幸存者大致的人数和位置,无法对照每个人的身份,所以最后能回来的,是矿场工人?是红海集团的领导?还是他们自己熟悉的同事?

又过一天,名单上的三个失踪者在矿道内找到了遗体,确认是矿场的工作人员,他们被掉下的石头砸中身亡。

小吴又去指挥室拜了一趟圣母像,剩下五个人里,是自家同事的希望陡增。

但是到这时候反而更让人着急,坐也坐不住,小吴觉得自己像是热锅里的蚂蚁,而和他比起来,谭仕章虽然表现得神色稳重,仔细看过去,胡子拉碴的嘴角全是燎泡。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煎熬,被困者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万一幸存者经历过漫长的折磨,因为来不及,还是困死在地下呢?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但不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

之所以营救如此困难,很大原因是矿山的岩石层硬得超乎想像,导致挖掘工作只能缓慢开展。这种岩石属于变质砂岩,是地质运动中海底的沙子被压在地壳深处,经历极高温后形成的,其坚硬程度靠人力很难挖穿,而贸然使用炸药,则可能导致再次出现塌方。

所以明明已经确定位置,但只能先往水平方向挖掘,然后才能转而向下,直到挖透约一米厚的坚硬岩层。

媒体持续报道之下,这场矿难营救引发当地乃至全国越来越多关注。

矿工遇难事件导致工人与金矿管理层的关系出现紧张迹象,他们派了代表出面谈判,甚至示威抗议,而动作快的政客也已经开始了借题发挥,要求对整个事件展开独立调查,以确认地震引起的矿井岩石坠落是否本来可以避免,在电视屏幕上吵来吵去。

你方唱罢我登场,但这些小吴都不关心,他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营救成功,赶紧回家。

当然,要所有人一起回去。就在这时,他接到个出乎意料的视频电话。

刚开始小吴是没认出来的,直到对方自报身份,他才忙做想起来的样子:“您找谭总吗?”

那边正是谭太太。

她面容整肃地问:“对,你能找到他吗?他的手机怎么一直打不通呢?”

打不通肯定就是又没电了,谭仕章的手机电池估计回去是要报废的。

小吴很快在人群中找到大领导,他把自己的电话交到谭仕章手里。

谭仕章也没料到母亲会在这个关头联系自己,他问:“怎么了,您有什么事?”

“什么叫我有什么事……还能因为什么,那边矿难情况怎么样了?人都安全吗?”

“说实在的,不知道。”谭仕章搓了把脸,“现在只能说,希望一切顺利吧。”

谭太太隔着屏幕叹了口气。

“算了,没什么,不说丧气话了。你姑姑找了老朋友的关系,牵线那边一个比较权威的工程爆破专家。”她说,“两个集团都公对公和他联络过,他们团队也在关注卡尔古利的矿难新闻,也有意愿参与救援或者给一点顾问意见。我跟你讲是让你知道有这些事,很多人都在努力,你也尽量把心情放宽一点。当然,要说有没有用,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想跟你说的是,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

挂电话后谭仕章撑不住,和衣在帐篷里躺了一会儿。

他大概睡了十分钟,然后醒来,脑子才重新有了运转能力,把方才和母亲的对话一句一句地串联起来。其中也并没什么有用的信息,有点刻意,更像找借口和儿子讲几句罢了。

谭仕章又躺了两分钟,最后思绪停留在那句不要抱很大的希望,但也别放弃希望上。

后面谭恩雅也给谭仕章发了消息,说谭太太让秘书在看澳洲的机票,看了好几次,甚至有次已经让秘书下了订单。但过一会儿她又改主意把票退了,但是去了一趟庙里。

谭仕章说知道了,让她照顾母亲,自己也保重,除此之外,不要担心太多。

从第七天开始,又一次接到意外电话、发现是薛青平薛大师的时候,小吴举着手机找了好几圈,也还是不见谭仕章。

他后来才发现他家大领导亲自下去参与挖掘作业了。

救援作业最开始使用的是大型挖掘机,先在坚硬岩石上挖掘了个十多米长的救援坑道,之后就派不上用场了,因为怕触发塌方,危及遇险人员的安全,接下来只能改成人工。

救援团队分成三班,使用手动工具挖掘,二十四小时作业,分秒必争。

越往下环境越黑,下来的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谭仕章混在里面,橙色的防护服一穿,安全头盔一戴,高大的身形弯曲着,在狭隘的坑道里低着头埋头苦挖,跟什么有钱的集团的老总,或者才华横溢的珠宝设计师扯不上任何关系。

他的发力方式其实不是很对,力气虽大,但缺乏挖土经验,免不了靠手腕的蛮力,一天下来,本来老茧密布的的手掌也磨得都是血泡,因为用力捏着工具过久,整条手都是麻木的。

但是没怎么感觉到痛苦。

谭仕章仿佛进入一种全世界都安静了的境界,电话他是已经接烦了,干等也坐不住,反而只有手上的水泡和工具摩擦时,□□上的疼痛才让他觉得多几分安慰。

探测仪器判断他们救援离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不知是下一铲,还是下下一铲能见到希望。

晴空霹雳得知出事的消息时,他需要冷静,连夜飞到澳洲看到塌方的惨状时,他需要冷静,周旋在各个当地部门之间沟通救援方案的时候,他需要冷静。作为集团领导班子的带头人,他得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能自乱阵脚,得表现出解决事态的魄力。

但是作为一个爱人,他的焦虑、担忧和恐惧比谁都多,甚至根本无法倾诉。

谭仕章甚至后面们已经没耐心了,一下一下,恍惚不知道是在挖人,还是在给自己挖坑了。随便吧,他想,反正冯敛臣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坑洞就把他埋了算了,他也再不出去了。

换到第五班的时候,矿山沸腾了,因为探入隧道的高灵敏度扩音器终于探听到了说话声。

有名经验丰富的救援人员冒险爬进松散的矿石中间,和下面取得了联系。但是通道的地质状况复杂,没有办法直接展开营救,最后姑且只钻出一个直达铁笼的洞,可以先送一些物资下去,包括矿泉水、面包和对讲机。

对讲机接通后,最先听到的是一口土澳味的英语,来自矿场的本地工人。

他说自己叫约翰·托雷斯,这个名字和失踪名册对应得上!

欢呼雷动,巨大的兴奋情绪呈辐射状向四方蔓延。上头的救援队员一连串追问旁边还有多少人。那工人好像也晕头转向的,磕磕绊绊地尽量描述了几个中国人的特征。

现场乱糟糟的,大家都太兴奋了,你一句我一句,以致连自己的声音都很难听到。

索性谭仕章也加入战场,仗着强壮的体魄直接去抢对讲机:“有没有个戴眼镜的?”

喊了好几遍,那边嘶嘶啦啦都是杂音。

过了片刻,贴着耳边的听筒里,隐隐传来一个极度沙哑但依然平和的声音:“谭总?”

谭仕章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了,只有胸腔几欲涨破。

好了,没事了,现在他心满意足,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过去在意的什么财产、职位、权力,都不重要,往后让他去天桥底下流浪都甘之如饴了。谭仕章回过神来,用力捂住一边耳朵,挡住嘈杂的声音,另一边耳朵紧紧贴着听筒:“能听见吗?”

“……可以可以。你们不用慌,慢慢来。”

冯敛臣心态还好,甚至因为喜悦嘴角一直往上翘——绝望会哭,开心会笑,这是人的原始本能,林诗茹何尝不是兴奋得像八爪鱼一样抱在他身上,努力凑过来听。

谭仕章也没有太多霸占对讲机的时间,在不得不交还给别人之前,他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