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公寓地库,谭仕章解开安全带,侧过身摸了摸他的脸颊:“行了,知道。”
黑暗中,冯敛臣透过镜片望着他:“她不接受我,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辛苦你了。但是你有什么烦心事,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
*
至于工作这边,时间转瞬即逝,再过一个周末就走马上任。
到新地方还要收拾收拾,所以周六下午冯敛臣就出发了,践行尽快卷铺盖走人的诺言。
也没用谭仕章开车送他——总经理要来,难道还能亲自扛行李,菀城那边的子公司早早安排好公车和司机,还派了个秘书跟车过来,到冯敛臣家的小区,帮忙把箱子装进后备箱。
秘书三十多岁,留两撇胡子,前倨后恭,殷勤备至,一口一个冯总,饶是冯敛臣没有那个被人伺候的习惯,出了家门,连行李箱把手都没摸着一下。要开车门,手更伸不出去,人家已经先一步拉开等着了,搞得冯敛臣哭笑不得,说真的用不着。
上路这天谭仕章正好在医院陪诊,发来的消息倒还是言简意赅的风格:“到了报个平安。”
第76章 第 76 章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到底……
从医院回来以后谭仕章去了母亲家, 谭恩雅正在吃晚饭,偌大一张桌子,显得孤零零的。
她白天要上课, 去不了医院,探着头往谭仕章身后看:“妈没跟你一起回来?”
谭仕章说:“后面还有一系列检查, 人家建议办住院。”
谭恩雅点头。保姆是家里的老人了,跟着过来问:“仕章吃了没?我帮你盛饭。”
谭仕章也坐下来, 接过瓷碗, 兄妹两个面对面用餐,食不言寝不语, 谁也没出声。
家里安静得有点过头,一室之内, 他们俩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了。
谭恩雅突然放下碗,起身绕过桌子,来抱谭仕章:“哥。”
她搂着谭仕章的脖子, 谭仕章拍了拍她的胳膊:“你不用担心。”
顿了顿, 语气少有地充满温情:“天塌下来还有我在呢,没事, 没什么好怕。”
谭恩雅伏在他的肩头, 莫名有点想哭。
以前, 小学的时候,同学来家里玩,发自本能都怕她哥哥。谭仕章也不喜欢笑,看起来挺阴沉的,每回谭恩雅的朋友上门,他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不出来,就是干脆穿衣服出门。
但有回朋友问:“你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们来你家?”
谭恩雅想都没想地说:“不会啊。我带你们来的, 他怎么会有意见?”
人家问那他为什么要出去,谭恩雅似乎才头一次意识到到这个问题。她倒是跑去问了谭仕章,谭仕章云淡风轻地说,你们不都不喜欢家长在场?省得你和朋友在家里玩得不自在。
谭恩雅跟他差了十几岁,长兄如父,自有记忆起,哥哥就像是大家长的样子了。
朋友知道了仍然惊讶:“那你跟他相处不觉得压力大啊?”
谭恩雅仍然想都没想:“我哥对我很好啊,为什么要有压力?”
谭仕章不苟言笑,但是从小换尿布,接送她上幼儿园,检查作业辅导功课,甚至亲妈不在国内的时候去给她开家长会,这些都没缺席过。
谭恩雅从没怀疑过兄长对自己的付出,也没觉得他冷着脸有哪里不好。在谭恩雅眼里,从小到大,她哥就是这个样子,不喜欢笑不行吗?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到底有哪里可怕?
家里有兄弟姐妹的朋友,说起从小和谁打架打大的,这在她家里才从没发生过。
谭恩雅无声哭了一会儿,谭仕章拍拍她的后背,把她送回卧室做功课。
“写不完今天就早点休息,明天我跟你们老师打电话解释一下。”
“不用,你别打,我做得完。”
谭恩雅却没拿课本,而是从书架上抠出一本相册,打开相册扉页,夹着几张单独抽出来的老照片:“你看,昨天我翻出来的,这几张可以多洗一份,适合放相框里,给妈摆在床头。”
里面有张是谭恩雅刚出生时拍的,谭仕章已经青春期了,抱着怀里一团婴儿。
谭仕章指指画面,淡淡道:“这个我还记得,那天在医院等了八个小时才看见你,听说生得算是快的,但是你太轻了,一称体重才五斤多点,吓得家里老人都怕养不活。”
谭恩雅问:“那你当时突然多了个妹妹是什么感觉?”
谭仕章说:“也没什么,就觉得你这么小,这么脆弱,又没见过爸爸,真是可怜。”
*
菀城本身是个不大的城镇,工业园区的选址更是偏僻,附近有瓷砖厂、五金厂、灯具厂,但是相应的基础配套没怎么搞起来,少有人烟,也缺乏生活气息。
方圆两公里内甚至找不到像样的餐厅和饭馆。
冯敛臣到任后,子公司的领导班子给他接风洗尘,去最近能接待的地方要开车一刻钟,是一家门可罗雀的农家乐,也不知附近有什么好玩乐的。
他们吃完饭出门,冯敛臣上车前四下眺望,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尽的庄稼地。
田间看不到人劳作,叶子在日晒下打着卷,只有荒凉沧桑。
绝大部分工人平时吃住都在厂里,在这边想叫个外卖,附近都难找到配送店家。
冯敛臣住的地方是专门给管理人员安排的宿舍,两室一厅的公寓,已经属于高规格。
他们这栋楼独立在园区外面,园区里工人住的则是那种火柴盒似的宿舍楼,灰色外墙,方方正正,六人一间,每间里面三张上下铺和六个铁皮柜,窗台上晾着各种颜色的内外衣。
园区里有食堂和操场,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也仅此而已,基本没有生活情调可言。
当然,园区有班车通往市里,大巴每天来回四趟,按点发车,供员工免费搭乘。
住在镇上的员工每天上下班,住在宿舍的员工周末想出去玩,都依赖这一交通方式。
但是终归不便,一旦错过班车时间,要么等两三个小时,要么自己来回,都十分麻烦。
在这边工作无疑辛苦许多,想找点娱乐项目都不容易,有种和现代社会脱节的美感。
不过有一样好处——冯敛臣在这边是有实权的,正儿八经的一把手,子公司的大小决策都由他说了算。不像在星之钥,只挂个副总的名头,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
说起星之钥,谭皓阳跌了个跟头之后,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这个亲生的子公司上,研究怎么带它转型求存。
毕竟实打实教了那么多学费,这位小谭总至少态度上收敛很多,不像以前那么自大狂妄。
冯敛臣有次翻到和他的聊天对话框,看日期已经了沉寂两个月,连工作上的对接都没有。
实在有事联系,和那边也是优先由秘书电话沟通。
既来之则安之。冯敛臣沉下心来,他从来是个较真的人,不管在哪都要做出个样子来。
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比起风花雪月,工作和事业才是立身之本。
到岗头一个月,他每天的运动步数就没下过一万步,最高一天的记录是三万步,亲力亲为跑遍园区各个角落,两星期之内,各车间没有他不认识的器械,和叫不出名字的老师傅。
这样的环境里,对外型也没什么讲究,加之常到一线视察,冯敛臣现在西装都很少穿了。
经常旧卫衣牛仔裤就从宿舍走到办公室,再跑到工厂车间,灰头土脸都是家常便饭。
有时从车间回来,接着主持总办会,头发都是打绺的,一边听汇报一边扇风落汗。
这位新任总经理初来乍到,这边的领导班子肯定要摸他的脾气,看看是好糊弄的,还是好大喜功的——最后看这架势,反正不是好相与的。
审计组留下的尾巴要处理,财务制度要更新,人事制度要整合……各方面制度都要拿出章程来,而且要铁腕落实下去。冯敛臣这边还有新的想法,参考金城那边原料管理中心的经验,向总部申请在工厂园区这边也进入一套出入库管理系统,推行数字化和规范化管理。
阻力自然是有,过去这边的作风粗放惯了,很多人并不情愿改变。
奈何这位新领导说一不二,看着脾气温和,说训人也是劈头盖脸就来。大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冯敛臣拍桌子的时候,竟也有几分谭仕章不怒自威的气势,还是很吓人的。
除此之外,他跟谭月仙电话里聊了两个小时,中心思想是要钱,争取增加员工福利。
这边工厂还有个主要问题,缺乏年轻的高素质人才。除了工人,坐办公室的文员大都也是四五十岁往上了,有的人是早年招进来的,干了二十年了,连办公软件都用不怎么明白。
这些老员工就是家住在镇上,或者村里的,没有大的追求,不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金城总部倒是每年都会派一些校招的毕业生过来,有文化、有想法、有干劲,不啻为一股新鲜血液,但是工厂位置偏僻,生活不便,很多年轻人来了之后也待不住。
时间越长越无聊,要么想方设法要求调到其他公司,要么干脆辞职,另谋高就。
这也很真实,不代表这些年轻人吃不了苦,有时候只是公司的态度能不能让人看到希望。
冯敛臣来后,干了件很多人不知道的事——园区整体提高了人均餐标,虽然叫不到外卖,但是越来越多人发现,食堂伙食质量提高了,至少对嘴巴算是有个交代。
然后行政部门重新整修了园区操场,规划出篮球场和羽毛球场,增加健身器材,甚至厂区内用闲置的仓库改了一个小剧场,可以用大银幕放电影。
除了放电影外,小剧场还可以用来办讲座,这些事务具体由工会负责组织。
最开始的两场讲座是工厂自己的老师傅上的,主要是一些技术交流和经验分享。
但是现场参加的人不多——能有几个员工喜欢周末加班听这个,大部分工人宁可在宿舍睡觉。况且觉得这些老师傅,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谁还不知道谁干什么活,有什么好讲的?
只有领导班子给冯敛臣面子,几位副总都意思意思地到了场。还有就是总部派来的几个年轻人,不管是真心想进步,还是做给领导看的,都在观众席上低头记笔记。
冯敛臣也在记笔记。他自己倒是听得很认真,然后请大伙去上次的农家乐吃三黄鸡。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当领导的也趁机了解了年轻人的想法,饭后众人沿田间小径散步,边走边继续聊,在庄稼地里看农民干活。
后面经费审批通过了,工会主席花钱从外面请人来讲座,主题还是围绕本行本业,从矿石开采、宝石鉴定到珠宝设计,只要想学都能有收获,渐渐也有些年轻工人会来听一耳朵。
工会主席见效果不错,又有冯敛臣授意,想法也越来越放开了,讲座主题逐渐五花八门,流行色彩搭配、时尚历史变迁甚至奢侈品知识都有。因为讲座一般放在周末和节假日举行,附近村里有中学生不知从哪打听到这回事,还有结伴溜进来蹭的。
第77章 第 77 章 这么忙啊,冯总?
这些外来蹭听的小客人平时也很无聊, 后来溜进来次数多了,冯敛臣和工会主席商量了一下,场地坐得下的前提下, 做好访客登记,也就放任出入园区了, 只是不能到处乱跑。
请一回讲师到底也不便宜,人家大遥远赶来了, 下面坐多坐少都是听, 人多点还热闹。
天气渐冷。没有城市里的热岛效应,远郊好像降温更快, 嗖地一下,已是寒意森森。
冯敛臣早上起来, 弯腰在箱子里找厚外套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谭仕章快三个月没见上面了。
……
也不是真的没办法见,或者有谁非得拦着——就是两头都忙, 手里总是有事。说着想聚一下, 这周推下周,下周推下下周, 结果一晃眼, 时间不知怎么就溜走了。
电话倒是每天都打的, 消息也会发,联系并没断过。
冯敛臣如今注册了一个小号,是专门用来和谭仕章联络的。原来的账号当然也没删好友,但是在大号上只谈论工作内容,小号用来聊私事,有意识地在两者之间划分边界。
但就算有人突然来查他小号,其实也找不出什么特别劲爆的内容。
不是气温冷暖, 就是一日三餐,再有问问各自长辈的情况,聊天记录好似整篇流水账。
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以谭仕章那个性格,更擅长以直接开干的方式表达感情,隔着遥远的网络,不能面对面,表达方式立刻贫瘠了一半,连多一句情话怕都难想出来。
让他和谭皓阳那个花花肠子一样,嘴上不要钱似的甜言蜜语,甚至要求什么电话play,想都难以想象,这辈子可能都指望不上。
时间一天一天的,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冯敛臣倒也没觉得怎么样。
工厂园区里,工会组织了篮球队和羽毛球队,还开了健身课和舞蹈课。他闲暇时间就陪一些员工打打球,自己再看看书,充充电,也算充实,作息甚至比在大城市里还健康。
来的时候冯敛臣除了衣服和日用品,还带了几本书和谭仕章的一本手稿——当然,资料珍贵,为防遗落,只带了本复印件——这样的手稿另外还有好几本,是谭仕章这些年攒下的。
里面有钢笔画,有铅笔画,笔触老练,又不失细腻优雅,很有独特的个人风格,其中记录了大量珍贵的设计灵感,绘画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字体飘逸,能看出一件件作品从初具概念到成品的完整过程,也见证了谭仕章设计生涯的成长发展历程。
工作之余,冯敛臣时不时拿来翻看,贵金属、矿物材料和宝石材料在设计中的搭配思路,设计和工艺如何追求线条和平衡之美,传统精工如何和时常创意相结合,似也不觉疲倦。
就消磨时间来说,这手稿就算代替主人陪着他了。
厚厚一本手稿里,也有十分随性的内容,比如到处出游时,随手画的人物和风景速写。
大约是老天爷赐给每个人的表达语言不一样,有的人靠嘴,有的人靠的一双手,向这个世界表达自己内心。
*
谭恩雅打来的前两个电话,冯敛臣因为在篮球场上打球错过了。
自从工厂园区的篮球队成立,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元旦将近,工会主席琢磨把所有人分成两组,来一场对抗赛。最后基本上是坐办公室的分一队,流水线上的工人分一队。
冯敛臣身为领导,到时候是不上场的,但是周末见他们训练,也加进来活动活动。
饶是天冷,两场下来,各人一身热汗腾腾,外套在场边凳子上堆小山。五六个舞蹈班的年轻女员工还组了只啦啦队,坐在长凳上观战,其中一个送上一瓶装水:“冯总,喝不喝?”
冯敛臣客气地点点头:“你喝吧。我看那边还有。”
他绕过对方,自己从箱子里拣了一瓶,拧开仰头就灌,背上仿佛还能感觉到目光,也听见她们几个你推我我推你地开玩笑。
冯敛臣只作不知,贴着铁丝网,走到另一边休息去了。
这几个女生都是以前总部派来的校招生,最久的是前年过来的,称得上老员工了。在这边工作,地方偏僻,社交受限,平时天天面对的就是自己的同事,当然,也就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择偶的选择面也不多。
正遇到个堪称钻石王老五的年轻领导,长得还可以,不免招年轻姑娘待见,也时常有人口嗨几句。但不管真有意思假有意思,当领导的自己要避免犯错误。
有个看衣服的姑娘把他的衣服拿过来:“冯总,你电话好像响了几次了。看,又响了。”
冯敛臣忙从外套里扒拉出手机,听到一把低沉的男声:“怎么没接电话?”
听谭仕章这么问,他切换界面翻了翻,才看见谭恩雅的未接来电。
两个人交换联系方式,是因为冯敛臣以前给她寄过地质图鉴。分别的这些日子,谭恩雅也给他发过照片——背景是在医院,从侧面拍到她哥低头跟医生说话,面色一如既往地严肃。
“刚刚没看到。她怎么突然打给我,有什么事吗?”
“敛臣哥,这边,往后看!”电话那边换成谭恩雅的声音。
冯敛臣扭头望去,只见两道身影站在铁丝网外面,脖子上挂着访客证,一高一矮,都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虽然有点显眼,毕竟现在天冷,裹成这样还没有特别奇怪。
他顾不得讶异,连忙迎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谭恩雅口罩上方露着两只大眼睛,指指谭仕章:“他今天要过来,我正好放假,还没见过这边的工厂长什么样子,就跟着一起来看看。哇,来之前我都没想到,这地方好偏啊。”
冯敛臣低眼便看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太空箱,装的是谁不用多想。
里面的小东西正好把脸凑过来,看见主人,亲热地咪了一声。咪咪在外边流浪过,胆子比较大,到陌生的地方也不应激。
这还真是一家人齐全了。
冯敛臣跟篮球队说了一声,转身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两个不明人士走了。
离开之前他叫了个小伙子,让帮忙把太空箱送到自己公寓,说来的是自己的朋友。
对方也没怀疑,一口应下,但是不知道他密码锁的密码,眼巴巴地望着领导——冯敛臣张了张嘴,瞥了眼谭仕章,对方什么都不说,就站在一旁,像尊门神似的盯着两个人。
幸好摸遍全身,还有张磁卡在身上,冯敛臣从兜里掏出来给过去:“你用这个开吧,走的时候放在管理处就行了。”
他带谭恩雅在园区里各个地方逛了一圈,谭仕章缀在两人后面。
人休息,机器是不休息的,所以工厂实行倒班制,每个车间都在忙忙碌碌正常作业。
冯敛臣按下电梯按钮,货梯四面都是斑驳的油漆:“走累了就说,这里面积比较大。”
“是比金城那边的工厂大好多。”谭恩雅点头,“不过这里的地价应该便宜吧。刚刚我们过来的时候,这路真的越开越荒凉,我都怀疑我哥走错了路线。他说闭着眼开都不会错。”
冯敛臣目光往后,扫过谭仕章:“闭眼开车违反交规啊。”
谭仕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也被口罩遮着,但眼里似乎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不知是因为久别还是错觉,虽然话还没说几句,冯敛臣就是觉得,他不太一样了。
谭恩雅抬头,仔细打量冯敛臣:“敛臣哥,你是不是瘦了?”
冯敛臣说:“没有啊,穿这么厚也看得出来?经常跑来跑去,倒是黑了一点。”
他皮肤底子比较白,说晒黑了也看不太出来。冯敛臣捋起袖子给她展示,小臂往上和往下确实有一层浅浅的色差。谭恩雅乐了:“你嘴里的黑和我们的黑不是一个色号。”
又问:“你要不要防晒霜?”
冯敛臣说:“我自己有。”
逛到小剧场,正赶上这天播放电影,谭恩雅说要感受一下,自己在观众席找了个位置。
冯敛臣问另一位:“你看不看?”
谭仕章终于开了尊口,在他耳边低声说:“去看看你现在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
办公楼位于园区一角。
这边虽然实行双休,但是周末无所事事,还是有不少员工来办公室打发时间。真正加班的也有,翘着二郎腿追剧打游戏的也有,见冯敛臣路过,纷纷和总经理打招呼。
但没人知道旁边那个绑匪打扮的就是总部来微服私访的大老板。
到了三楼,冯敛臣打开门,把谭仕章迎进来,揶揄地笑:“想看什么,看吧。”
他换过不少办公室,以这间的装修最为质朴,充满几十年前的格调,墙根刷着光亮的绿漆,角落摞着一叠红色的塑料凳,只有灰色铁皮资料柜是新换的,有种格格不入的崭新。
办公桌上堆着各种文件,分成几摞,条理中透着忙碌的凌乱。
至于桌面上,冯敛臣一眼看见谭仕章的那本手稿复印件,周五下班时他照常翻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忘了收起来,还在桌面上摊着。
仔细想想,好像因为临时有事,被采购副总叫去就没回来。
谭仕章哪是大老远跑来看复古风的,门一锁人就压了上来。
冯敛臣被抵在门上,谭仕章一手捉住他的手腕,一手垫在他脑后,急不可耐地夺取他口中的空气,凶狠得像要把他整个人拆了吞下去。
那力道大得门板都哐啷一下,冯敛臣都吓了一跳,忙要把他推开。
但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在这?”
后面的就湮没在咔嚓的锁门声和粗重的呼吸之中。
户外冷风肃杀,室内却越发炽热。外套胡乱扔在地上,谭仕章像一刻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冯敛臣越推他缠得越紧,又是哐当一声,是腰带扣砸在地上,带着不容分说的气势。
确实哪里不一样了,至少,在总部的时候可从没干过这样的事。谭仕章的分寸感很强,克制,理智,是个合格的铁血的领导者,在工作的地方就只讲工作,从不做其他无聊之想。
小别胜新婚,也不知怎么,就爆发出那么大威力。
冯敛臣虽然有些吃惊,半推半就,终于妥协。在下属汇报工作的地方,却是一种别样的隐秘而刺激的感受。从沙发转战到办公桌旁,他用胳膊支撑住上半身,眼前正是摊开的手稿。
身后谭仕章像是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熟悉的设计图案仿佛突然成了什么难以直视的东西,冯敛臣越想躲开,谭仕章越把他固定在桌前,坚实胸膛从后面贴上来:“喜欢看这个?”
冯敛臣脑中还有一线清明,不舍得祸祸图稿,伸手在桌上胡乱摸了两把,只抓到一把夹子,自己都不知拿了什么,无意识地紧紧捏在手里,坚硬的质地硌着掌心。
这时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冯总,在吗?”
冯敛臣一惊,谭仕章也停了一瞬。
也只有一瞬而已:“门锁着。”谭仕章安抚他,“刚刚你听见了。没关系,他进不来。”
但那声音也没眼力见:“冯总,您现在方便吗?我们部门有几份文件找您签字,本来想等到下周,但是那时刘总他们就出差了,可能来不及。刚刚正好听同事说您过来办公室……”
谭仕章俯身,同时在耳边低语:“这么忙啊,冯总?”
冯敛臣喘息一声,额上都是汗珠,用尽他平生力气,才用正常的声音冲门外喊:“我在接待朋友。你过……一个小时再来。”
谭仕章又说:“你办公室的锁是弹簧的,宿舍的门锁是密码的?都给过几个人?”
两边声音一齐往脑子里钻,冯敛臣几乎溃不成军,仿佛有电流从脊椎涌起,蹿向每一根神经末梢,耳背到四肢都是战栗的。
门外那愣头青说:“好的,冯总。”
第78章 第 78 章 老谭董地下有知,他能预……
结果过了一个小时, 小伙子再过来敲门,屋里干脆没声了。
谭仕章刚过了不应期就又折腾起来,撞得又凶又狠, 仿佛不知疲倦,也完全不知餍足。
冯敛臣只听办公室门咣咣响个不停——外头过来签字的是营销部一个员工, 看看时间到了就又来找,可能以为领导不在办公室了, 敲得逐渐自暴自弃, 没完没了:“冯总?冯总?”
墙体隔音不好,他在外面嘟囔, 里面都能听个清楚:“真不在?奇怪,这还能去哪了?”
冯敛臣咬紧牙关, 大气都不敢出。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谭仕章把身体压得更低,在他耳边发出低沉的呼吸。意乱神迷中, 手肘撞到旁边的文件夹, 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冯敛臣魂飞魄散,扭着身躯就要挣扎, 又被死死压制下去。
门板咣咣响了半天, 倒把财务部的其他员工招来了:“干嘛呢小阮?咱们这门可薄, 你再多砸两下,塌了自己掏钱赔啊。”
“史姐,你刚刚在不在这层?看见冯总了没?”
“我听见你动静才上来的,以为遭贼呢!大周末的,冯总不休息在这干嘛?”
“刚刚还见他在办公室接待朋友,我们部门有个出差的审批单,再不批来不及了。”
“跟你们说了多少回, 有事早点签早点签,就是不改。领导不干别的了,专门等你时间?老是来不及,回头补签字,流程都不对,回头又要说我们卡你们报销。你打个电话吧。”
抱怨和解释的声音渐远,门外重新安静下来。
谭仕章换了个姿势,把冯敛臣抱在怀里。
过两分钟果然手机响起来,自然仍然没有人接。办公室里只有一场抵死纠缠,不知过去多久,冯敛臣一口咬在谭仕章的肩上,谭仕章一言不发,用力掐住他的腰,拧着眉头。
良久,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冯敛臣翻身下去,第一件事就是捡衣服,匆匆穿上,恼羞成怒瞪谭仕章一眼,自己去了卫生间。
好在办公室配了个独立卫浴,不然没法见人了。
谭仕章等了一会儿,水声停了,才把门推开一条缝。
冯敛臣手机握着吹风机,警惕地盯着他:“你又干嘛?”
男人这个时候最好脾气,谭仕章黏黏糊糊搂着他的腰:“怎么,生气了?”
冯敛臣把他掀开,吹干头发,穿好衣服就出去了。
营销部的阮孟飞正无所事事玩小游戏,工位隔板被敲了三下,一抬头,正见总经理站在面前,周身气压都是低的,吓得丢开手机站起来:“冯总!”
当领导的直截了当:“你要签什么东西?”
阮孟飞偷眼看冯敛臣,又觉他好像面色如常,手忙脚乱,赶紧把单子两手递过去。
冯敛臣从他桌上借了支笔,龙飞凤舞地划了个名字。
再回来时谭仕章正和谭恩雅打电话:“电影看完了?嗯,我知道,你到办公楼这边来吧。”
难言的部位使用过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冯敛臣反手关上门,只见谭仕章恣意坐在沙发里,向他招了招手。他走过去,被谭仕章拉到腿上坐下。
两人靠在一处,享受着静谧的独处,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冯敛臣才问:“阿姨怎么样了?”
谭仕章说:“已经做了手术,她现在没什么问题,各方面指征都好得很。”
“手术顺利吗?”
“医生说顺利。主刀还是你推荐的哪个,没有全切,只切除肿块,□□保留下来了。”
“那就好。你们今天怎么突然想着过来?”
谭仕章嗅着他的气息:“除了你,谭恩雅在这边还有个嫂子,来看那个嫂子的。不然呢?”
冯敛臣笑了两声:“谭总魅力无边,多迷倒几个也正常,带我也认识认识啊。”
谭仕章胸膛震了两下,仿佛忍着闷笑。
冯敛臣又习惯性地问工作,问起总部几个重点项目的进度,但是一提到和薛青平合作得怎么样,谭仕章就含糊其辞,转移话题,不仅不爱多谈,还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条装饰性的项链,为了掩盖身份,来的时候吊坠也藏在衣服里。
却见链子上穿了两枚戒指,没有太多花哨,但是工艺精细,闪着低调温润的光泽。
冯敛臣还没看清,谭仕章灵巧的手指像变魔术,把其中一枚解下来,给他套在无名指上。
另一枚仍然挂在链子上面,又被谭仕章塞回领子里,隐秘地贴着他的胸口。
冯敛臣先是抽一口气,然后看谭仕章,那口气又徐徐吐了出来。
他把左手举到眼前,另一条胳膊绕过谭仕章的脖子,声音里有点揶揄的意思:“又是吃飞醋,又是送戒指,今天过来就为了干这些?”
谭仕章咬着他的耳朵开黄腔:“还为了干你,冯总,你怎么说。”
冯敛臣耳根发烫,没搭理他。等到谭恩雅过来的时候,顺口问了句天这么冷,为什么要开窗,冯敛臣愈发作贼心虚,高冷地没敢多说话。
谭仕章说:“屋里闷,开着换气。你晚上想吃什么?”
两人已经分开就坐,冯敛臣的戒指也摘下收了起来,谭恩雅没有察觉端倪,说都随便。
吃什么其实也没别的选择,傍晚三人开车去那家农家乐。
这边谭仕章摘了口罩,谭恩雅突然才发现:“咦,哥,你脸怎么了?”
他下巴有道细微的血痕,来的时候还没有的,谭仕章面不改色,手都没抬起来摸一下:“刚刚进办公楼的时候撞到了玻璃门。”
谭恩雅狐疑,眯起眼睛,还来不及说下一句,冯敛臣给她夹菜:“尝尝这个,这边环境是有点简陋,掌勺的味道还是可以的,胜在食材也新鲜,菜都是老板自家种的。”
饭后三人返程,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工厂园区黑黢黢的,像个庞然大物。
虽然车间里亮着灯,那点光芒像被夜色一口吞没,只衬得暗处更暗,越发孤寂空旷。
甚至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幸而三人走运,前脚刚到冯敛臣的公寓,后脚雨势便瓢泼起来。
谭恩雅感慨:“这边真是什么好玩的都没有。”
冯敛臣说:“是的,条件肯定是艰苦一些,不过村里会唱戏,初一十五镇上还有集市。这些大城市里都看不到了,也算是一种风土人情,下次如果赶巧,有机会带你去看。”
谭恩雅对这些其实不是很感兴趣:“敛臣哥,你打算什么时候调回金城?”
冯敛臣莞尔:“这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还要看公司的需要和安排。来都来了,总要把这个‘厂长’当好,不能今天来明天走吧。”
谭仕章半蹲着背对他们,没有发表意见,打开太空箱把猫放出来。
他车里还带了猫粮和猫玩具,这是把全副家当都搬齐了,打包送来和冯敛臣团聚。咪咪轻快地叫了一声,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害怕,一个纵身跳上沙发。
搞得冯敛臣还颇诧异:“它不是不会跳吗?”
谭仕章莫名扬眉:“不是一直都会吗?”
冯敛臣一怔:“我一直以为它不会,上床都要人抱的。”
四面相对,大眼瞪小眼,养了这么久,一对峙才发现,被只娇惯的猫给哄了。
谭恩雅哈哈大笑,抱着咪咪爱不释手,把脸埋在蓬松的毛里:“不都说布偶傻乎乎,怎么把这两个大聪明刷了的?快给姐姐传授一下经验。”
冯敛臣笑着摇头,张罗着把书房的行军床摊开。
兄妹两个留宿一晚,明天才回去,夜晚安静无比,一墙之隔睡着谭恩雅,两个大男人反而很消停了,不便干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来。冯敛臣洗漱回来,看见谭仕章在床边看手机。
他察觉对方有私密的事要说:“有事吗?”
谭仕章却突然问他的房贷还有多少,能不能提前还款。
提前还款是可以的,操作起来也不难,但冯敛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没想到谭仕章竟在考虑将来的财产处理,甚至遗嘱加谁名字的问题:“把你名下的存款和房产做个公证,我的财产也会有一个公证,股票,基金,不动产,这些律师处理好以后都会拿给你看,没问题的话就签协议,以后可以开个联名账户——就我和你两个人的。”
冯敛臣也在床边坐下:“什么联名账户……怎么突然说这个?”
谭仕章理解他的震惊:“这是件大事,不急,我只是把想法提出来跟你商量。”
但冯敛臣和他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你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
“应该的,而且你再问问律师,也保险一点。”
这压根不是问不问律师保不保险的问题,是冯敛臣敢不敢要的问题。
找几个律师恐怕也只能说,这要么是场有预谋的仙人跳,要么疑似有点大方过头了。
他们两个如果能结婚,自然受法律保护,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婚内财产一人一半,这是没得说的——多少有钱人就怕这个,离一次婚资产“缩水”一次,还得事先签好婚前协议。
但谭仕章的公证肯定不是为了这个了,毕竟他不主动给,冯敛臣本来也分不走他半毛钱。
现在他不光要分,还打算把冯敛臣立成母亲和妹妹之外的另一个继承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董事长谭儒去世的时候,这点家底一家人尚且打个头破血流。到头来冯敛臣什么都没干,平白分走人家一份遗产,这还不够耸人听闻?
就冯敛臣自己来说,他是没主动想过把钱放到明面上来谈的。终究谭仕章的收入和他差距悬殊,这个事实大家心知肚明。他挣的仨瓜俩枣,对方不至于看得上;谭仕章就算家缠万贯,冯敛臣就算打定主意后半辈子跟他过了,也不至于惦记见面先分一半吧,那成什么了?
有瞬间冯敛臣脑子里其实只有一个想法:老谭董地下有知,他能预料到这回事吗?
第79章 第 79 章 皓阳总,好久不见。……
这天不是这样活动就是那样活动, 在体力耗尽的疲惫中,很快就睡着了。翌日早上,冯敛臣醒来时, 谭仕章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他的脸窝在谭仕章怀里, 两人亲密得浑然天成。
冯敛臣打了个哈欠,从床头柜摸索眼镜, 趁谭恩雅还没醒, 他扭头问谭仕章:
“你昨天说的是认真的吗?”
“什么认真的?”谭仕章也迷迷糊糊,声音沙哑地反问。
冯敛臣说:“没事, 你再接着睡会儿。”然后就起身去洗漱了。
过了一会儿谭仕章清醒过来,跟着挤到卫生间来, 把他抵在宽厚的胸膛和瓷砖之间:“刚刚问的是什么意思?我大老远拖家带口跑到这来,就为了说两句瞎话,跟你过愚人节呢?”
冯敛臣牙刷还含在嘴里, 拍拍他的胳膊, 示意要先漱口:“就是……太突然了。”
他吐出口中的水,拧开龙头, 把牙刷冲干净, 挂到架子上:“你又是怎么想的, 大老远跑过来,突然要跟我开个联名账户,我都要怀疑你有什么目的了,不会诈骗吧?图我房子?”
谭仕章冷着脸把大手伸到他睡衣里,冯敛臣连连告饶,说不闹了不闹了,好好说话。
洗完脸他抬头看镜子, 谭仕章靠着墙,抱着胳膊注视冯敛臣:“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夸张,拿不出来的东西自然都在家族信托里,你根本用不着操心,我支配我自己名下的财产,谁还能伸手拦着。难道我将来娶个太太,就不要划分共同财产了?都是一样的道理。”
冯敛臣乜斜他:“你要是正儿八经取个门当户对的人,当然不吃亏。”
这次不等谭仕章伸手,他长了教训,忙举手补充:“当然,你实在想上交工资卡,我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就是需要时间考虑考虑。管家也不容易,总得让人准备一下吧?”
谭仕章在他后颈深深吻了一下。
谭恩雅揉着眼走出书房的时候,开放式厨房传来抽油烟机和滋啦的响声,定睛一看,她那个英明神武的哥哥正在用平底锅煎鸡蛋和培根,没有其他人在。过了五分钟,冯敛臣回来了,手里提着工厂食堂买来的糯米鸡、炸两、肠粉和白粥,三人坐在桌前,一起吃了个早饭。
兄妹俩没有久留,吃过饭就踏上了回程的道路,冯敛臣抱着猫,目送他们开车远去。
路上遇到一辆不讲道理抢道的车,差点蹭上,遇到个路怒症早开骂了,谭恩雅侧过脸,谭仕章仍然一如既往地冷静。
她想不出,哥哥用这幅面孔是怎么你侬我侬谈情说爱的。
而想象里的另一方,冯敛臣顶着他那一身精英干练的派头,也融不到任何风花雪月的场景里去。
大概每个大人有他们自己表达爱情的方法吧。
谭恩雅想不出便不多想了,谭仕章中途拐了个弯,直接送她去补习班,然后自己开车回了母亲家里。
谭太太这周末本来不在家。
她受一个闺蜜邀请,到对方自家经营的度假村休养,不知为何提前回来了,谭仕章刚刚走进别墅大门,便见她披着羊绒披肩,施施然走到楼梯口:“你和恩雅周末上哪去了?”
谭仕章说:“去看了个朋友。”
他手里提着两袋干货,交给保姆,是从冯敛臣公寓带回来的菀城特产。谭太太想说什么,奈何儿子没有抬头注意她。她看着他向保姆吩咐了几句什么,从楼梯这个角度望去,只能得到一侧坚毅的额角。
然后谭仕章走上楼梯,问她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自从患病以来,谭仕章对她的态度耐心了很多。他本性也并非不孝,只是母子两个俱都控制欲强盛,以至于头几年搞得关系僵硬。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回来,反而有了点破冰的迹象。
当母亲的能看出来,儿子不显山不漏水的表情后面其实是快活的。
他说话的时候,唇边甚至带着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这几个月来,全家人的神经都紧绷着——尤其做活检的时候,即便如谭太太一生要强,也觉得天都倾斜了。一儿一女陪在她身边,严阵以待,迎接一个未知的结局。
她知道儿子现在为什么这么放松,他大老远跑到另一个城市,还能是去见谁?
谭仕章说:“有机会到处转一转也是好事。虽然还是要多注意,你现在心情好是最重要的,没事多和朋友约一约,别太过劳累就可以了。”
谭太太还是没控制住自己:“你是不是去莞城了?”
谭仕章没有正面回答:“你累不累?让阿姨给你煮碗燕窝粥?”
谭太太本来没想再继续质问,由于母子俩都不想为这个问题吵架,以致这段日子达成了一个微妙的默契——在逼问到冯敛臣这个名字之前,见势头不对,便有默契地终止话题。
实际上,进手术室之前,谭太太紧紧抓着谭仕章的手,要他保证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将来要照顾好妹妹,还有一定要娶妻生子。谭仕章踌躇许久后沉痛应下,让她放心。
结果等到能下病床,儿子就翻脸不认账了:“那就是说说让您宽心的。您还真的当真了?”
谭太太瞪他,一时情急,什么尖酸刻薄的话也出口了,谭仕章只是帮她把床头摇起来:
“不然您还想让人怎么样?什么年代了,你今天能按着我的头相亲,明天能按着我的头订婚结婚,难道将来还能跑到洞房里,管我们圆不圆房?管我以后会不会出轨?”
谭太太把枕头扔到他身上:“这说的叫什么话!”
谭仕章说:“我不会结婚。您要接受一个事实,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放在自己的掌控里。”
自那时到现在,母子两个还没再谈论过这个问题。
即便偶尔看见谭仕章低头发消息,或者躲到隔壁,一个人打电话,谭太太也只能眼不见心不烦。她仍抱着暗暗的盼望,距离能冲淡人的感情,也许时间长了,他们两个不攻自破呢?
直到这次儿子把女儿也一并带去,谭太太突然感到一种油然的孤独,以及被背叛的惶然。
儿子的笑意就像明晃晃的示威,昭告她是赢不了的。他要钟意谁就钟意谁,他的温情愿意给谁就给谁,哪怕违反伦理道德,只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她就算费尽心思也别想做他的主。
可是哪有母亲会害自己儿子的,她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好,他怎么就不领情呢?
谭仕章走向厨房去叫保姆的时候,谭太太突然叫了他一声。
谭仕章停住脚步,回头示意她还有什么事,谭太太欲言又止,对上他堪称温和的眼神,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摆摆手,让他去吃点东西。
*
元旦将至,今年的春节来得很早,过了阳历新年,一月底就要过春节。
这就意味着年底的本就繁忙的工作格外紧凑,各公司摸爬滚打搞完完年终总结,就要迎来总部的年会。
根据惯例,全国各地的子公司都会派负责人飞到金城这边参加。菀城的子公司这边,回来倒还方便,冯敛臣和一个副部长带着司机来的,和其他外地员工一样在酒店下榻。
冯敛臣虽说有房,毕竟很久没住了,加上为了工作方便,最后还是选择住酒店。
他是子公司的代表负责人,这副部长其实相当于他带了个高级秘书,主要帮忙准备材料,改改PPT之类,甚至还是当时打篮球的时候,受托帮他把猫送回公寓的小伙子。
说起来,今年菀城的子公司在总部还出了一回小小的风头——工厂园区里搞知识讲座,慷慨地向附近村里的中小学生开放,到了年底,村干部也会做事,一面感谢信直接送到总部。
这送感谢信是有讲究的,就算知道地址,也不能直接寄给本人,那和锦衣夜行没区别。
要大张旗鼓,先往最顶层的母公司寄,最好寄到董事长办公桌上,再一层层往下找人。
等找到冯敛臣这个总经理头上,基本集团上下每一层级就都知道了:哦,某某公司做出了什么优秀事迹,看看,还有人专门送了感谢信,这就是大企业担当社会责任的体现。
谭氏本来就常年资助公益项目,送上门的宣传素材更没有丢的道理,因此冯敛臣一回来,人还没反应过来,先被宣传部的小伙子拉去拍了组照片,要撰稿上企业内刊。
他这次回来开会,终于好好捯饬了一番,西装马甲三件套一丝不苟,还特地戴了以前老谭董送的钻石袖扣,细细的银边眼镜擦得锃亮,仍然是总部员工看惯的英挺模样。
到了摄影棚,妆都没怎么化,就扑了点粉,闪光灯咔咔一阵,很快说搞定了。
倒是围观的副部长好奇地盯着看,冯敛臣问了句怎么了,对方摸摸鼻子,笑说有点不太习惯,可能发现自己太耿直了,立刻又补了句马屁说,是因为帅得不太习惯。
宣传部的小员工是新闻专业出身,摄影也是学过的,跟冯敛臣保证:“冯总您拍出来上相,放心,我们肯定挑好看的用,还要修一修,对了,回头原片也发您邮箱,您自己留一份。”
冯敛臣笑了笑说麻烦了,之后又被叫去董事长办公室汇报工作。
这就是近臣才有的待遇了,换成其他子公司的老总,那就只有等年会上再发言,谭月仙细细过问了菀城园区的情况,对他过去这小半年的成绩还是满意的。
工厂要降本增效,员工要提升待遇,还要理清过去堆积如山的问题账目,在一堆人精似的老牌高管甚至关系户周旋,都不是容易的事。他去了以后,工作方面是没得说的。
副部长一起跟着进去坐下,头一回直接和大领导面对面,冯敛臣还特地当面夸了他一下,说这是几年前派去的校招生,很踏实的年轻人,唬得年轻人受宠若惊,恨不得拍胸脯表决心。
说话间提到谭仕章,他去了下面的公司视察工作,暂时不在总部,没法见到。
出来后,一路倒是看见许多熟面孔——先是秘书办的佟雨曼,然后是林诗茹和设计部大军,还有特地从星之钥跑上来打招呼的黄芮,看到冯敛臣都很热情,说话间还要晚上约饭。
冯敛臣脱身出来,副部长一半玩笑一半恭维,说您在总部可够威风的呀。
冯敛臣扭头跟他开玩笑,说怎么,难道在菀城不威风?
两人边说边走,迎面同样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走来,其中那个身材发福的地中海正是高总,热情招呼冯敛臣:“小冯——不行不行,现在得叫冯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敛臣连忙笑道:“什么意思高总,这么开我玩笑,我可玩不起了啊。”
副部长也忙跟着叫了声高总,对旁边那个高个子,却一时没想起和总部哪个领导对号入座,只能等冯敛臣先开口。然后见冯敛臣冲对方淡淡笑笑:“皓阳总,好久不见。”
第80章 第 80 章 有些事多少还是挺后悔的……
谭皓阳深深地望着他, 深吸一口气:“很久没见了。”
冯敛臣好似没事人一样,毫无龃龉地与他握了个手。
两个人之间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冯敛臣脸上带笑,继续和高总谈工作, 说起年后红海集团的春季大秀,这个合作项目当初还是他们一起争取来的, 自然都很关心,只不过和谭皓阳关系不深, 他也没有插话的兴趣, 就那么站在一边,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冯敛臣。
他目光没在冯敛臣脸上过多停留, 倒像盯着他西装胸前那枚金质胸针神游天外。
末了,冯敛臣不忘又把年轻的副部长往前一推:“这是我们那边的年轻骨干, 小陆。”
高总老花,眯着眼推推玳瑁镜框:“陆……”
小伙子连忙主动自报家门:“陆文材。”
“这名字好,能文能武, 难得冯总这么看好你, 好好干。”
陆文材谦虚地连连鞠躬,说要学习的地方还多得很。
他跟领导回总部, 在集团遇到大多数高管都表现得和蔼可亲。但好在, 陆文材心里有数, 不是因为自己真的有什么大才华——匆匆一面,人家哪里认得他是谁?
是蹭了他们总经理的面子,陆文材心怀感恩,一边向旁边这位小谭总赔了个笑。
谭皓阳一直都没正眼看他,刚回过神似的,把目光移过来,居高临下地向他点点头。
陆文材方才听名字已经知道他是谁——谭氏的二公子, 皇亲国戚,那不奇怪,傲点也应该的——因此仍然殷勤地笑着,站在冯敛臣旁边,目送他和另外两个领导握手暂别。
接下来又跑了几个部门,到半下午,才得以歇一口气,正好路过集团的展厅。
冯敛臣停下脚步,陆文材也跟着往玻璃柜里看。
展厅仍然是熟悉的样子,一边是稀有的矿料和原石,另一边是自有品牌的珠宝设计专区。
前者万年不变,永远都是那些东西,后者则是谭氏的门面,每年会换一批新的设计。
今年“新中式”正在风口上,名字取得一个比一个古韵,红红绿绿的,在丝绒上熠熠生辉,最显眼的位置还是谭仕章设计的“流照”,身为总裁大作,地位无可撼动。
旁边则是件镶满粉钻的手镯,有个呼应的名字“春夜”,冯敛臣问陆文材哪个好,陆文材也不知道拍马屁还是真心,不假思索地回答谭总的。
再问好在哪,却答不出来了。冯敛臣揶揄他:“就是不敢说别人的作品好吧。”
陆文材摸着后脑勺,只是哈哈憨笑,冯敛臣便也笑了,两人忙里偷闲,驻足打趣,身后人来人往的,陆文材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厅里多了个领导。
谭皓阳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在后面淡淡开口的时候,把陆文材吓了一跳。
“这边。”
回头看去,这位小谭总身边的却不是高总了,换成一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同样是陆文材没见过的面孔,明明长得很东方,一张嘴却像个假洋鬼子,说起话来好似拿腔捏调。
冯敛臣倒是认识对方,伸出手去,管他称呼“Andy”。
还真是个假洋鬼子。
陆文材心里撇嘴,人有百样,他并不太喜欢这种油头粉面的男人,十句话里夹八个英文单词,观察片刻,这假洋鬼子也非谭氏人士,而是来访贵宾的模样。
眼下时间差不多到傍晚,谭皓阳还要作陪去参加酒会。
临走之前,脚步一顿,他看眼冯敛臣,突然开口:“冯总,不如你和我们一起。”
冯敛臣眉头动了动。
不待拒绝,只见谭皓阳背着Andy,压低声音,半开玩笑向他央求:“要你救场啊,红海的这些人我又不熟,你当人家是过来请谁的?本来还点名要谭仕章出面呢,他人不在,高总没空去,年底一个一个的,问谁谁说忙,我都没搞明白,怎么突然都摊到我头上。”
于是还是应下了。
冯敛臣跟陆文材嘱咐几句,和佟雨曼她们的私人饭局便先泡汤。
谭皓阳跟那位Andy先行出了门,因为还要和其他高管在楼下碰头。
冯敛臣落后一步,陆文材被命令自行回酒店改PPT,但他好奇:“冯总,那个假……那个Andy到底哪位?”
冯敛臣答他:“刚刚谭总不是提了吗?红海集团的,他们的设计总监。”
但他又不太确定:“好像不是这个职位了吧,大概升了……太久没见,我也记不清楚。”
陆文材觉得他没印象,那就说明无足重轻:“那就是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咯。”
冯敛臣说:“我早就不跟这个项目了,不太熟而已。”
如果说当下属有改不完的PPT,当领导有的就是参加不完的应酬。
年底红海集团举行商务酒会,五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涌动着不少熟面孔。
冯敛臣进了大门,他们胸戴嘉宾牌,以合作方的身份出席,璀璨的灯光下,一眼还望见了许久不见的Steven,以及之前他谈判团队里几个得力干将,都是熟悉的面孔。
双方热情交换拥抱,俨然好得穿一条裤子,还染了冯敛臣一身古龙水味回来。
他正不动声色地嗅袖子,Andy又像只花蝴蝶,向他所在方向走来。
冯敛臣放下胳膊,已经要举手和他碰杯,Andy却没理有他,原是抛着媚眼,与他身后的人调笑去了。
附近谭皓阳目睹这一幕,噗嗤笑出来:“哎呦这人,冯总,看,他不把你放在眼里。”
自从旗下品牌No.7遭遇滑铁卢,这位少爷自尊受挫,人也阴郁,冯敛臣回头看他,这副插科打诨吊儿郎当的模样,却好像许久没出现过了:“其实没关系,你也不用妄自菲薄。”谭皓阳调侃,“我也一样不够格,这个安少爷来咱们集团多回了,我看他也没拿正眼瞧过我。”
冯敛臣说:“搞艺术的脾气怪一点,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谭皓阳笑眯眯道:“但是有的人就不一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谭仕章那个‘谭总’就很受人家青睐,不知怎么做到的?”
“什么意思?”冯敛臣问。
“我不是嚼舌根啊。”谭皓阳道,“只是你这半年没在总部,有很多事应该也不知道么。”
这可是今天第二回了,他才阴阳怪气的。
虽然冯敛臣确实远赴莞城,他收买全大厦的保洁阿姨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全在掌握,但是捕风捉影的东西,还是谭皓阳这张嘴讲的,相信他还不如信世上有鬼。
冯敛臣瞥开眼,谭皓阳只是笑,招手让服务生过来,换了一杯新的香槟。
酒会已经过半,冯敛臣径自甩开他,往楼上休息室走。然而很快,谭皓阳像个跟随式NPC似的尾随上来,继续追着他说话:“不说别的了。聊聊总行吧,你这半年过得怎么样?”
冯敛臣敷衍说工作不就那样:“时忙时闲,闲的时候打打球,忙了在车间里加班。”
两人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这个角度俯视下面的会场,左右逢源的Andy格外惹眼。他穿得也招摇,艳红的时尚西装,里面衬衫扣得很低,脖子上挂了四五条粗细相间的钻石项链。
“你不问问我吗?”谭皓阳在旁絮叨,“礼尚往来,不该问问我怎么样吗?”
“啊。”冯敛臣回神,目光挪回他脸上,“你怎么样?”
谭皓阳当真和他讲起几个月来自己干了什么。他现在依然主管星之钥公司,冯敛臣之前在那边当过副总的,所以关心一下也似合理,不过他其实左耳进右耳出,直到最后,才捕捉到谭皓阳最后一句,是汇报他自己的行踪:“对了,我上月抽空还去了趟龙泉寺。”
“你信佛了?”冯敛臣风凉地问,“还是打算出家?”
“采风,找灵感。”谭皓阳说,“不过我发现,去庙里听听和尚念经也挺解压。”
冯敛臣摩挲着袖扣,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回他了,脑海里浮现的是什么佛学研修班,一群四五十岁的企业家,跑到庙里打坐静心,远离红尘纷扰。
再想象谭皓阳混在那里面,虽然他去的多半不是这种场合,这画面不免令人发笑。
“什么时候搞上这一套了。你最近压力很大?”
“谁的压力不大。”谭皓阳说,“你觉得我这种人是富二代,就不该有压力,还是不会有压力?肯定有的啊,之前项目不顺,升职也不顺,元气大伤,哪有那么容易恢复过来。”
“这么谦虚反而不像你了。”冯敛臣乜斜他,“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总要往前看吧,总是内耗也没有意义。”
谭皓阳嘴边在笑:“话是这么说,有些事多少还是挺后悔的。”
冯敛臣心下微动,谭皓阳看他的眼神含着许多言外之意,但是常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再拉拉扯扯的就没意思了。他对谭皓阳说:“实在不行跑跑步吧,多运动运动一样解压。”
说完又一次转身就走,这次谭皓阳没跟上来,他捻着细长的杯子,眼角余光觑着冯敛臣离开的背影。对方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谭皓阳仰头把香槟一饮而尽。
*
晚上等回到下榻的酒店,时间已经不早了。
冯敛臣径直先去敲陆文材的房门,过了好半天才有人开。陆文材刚刚在洗澡,擦着头发忙不迭把他放进来,他已经把PPT改好了,更新了一些今天刚从总部拷来的数据。
冯敛臣来是为了最后确认一遍,敲定年终总结汇报的最终版本,此时马上都十二点了。
合上笔记本,他叮嘱陆文材早点睡:“明天年会就在楼下,早点去吃早餐。”
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却有动静,是谭仕章正坐在沙发上。
他像是也去应酬了,不知从哪个酒桌下来的,扯松的领带挂在脖子上,衬衫解开两颗扣子,脚上套着酒店拖鞋:“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冯敛臣虽没想到,也没太惊讶,他一边脱外套一走过去:“你喝了多少?”
离得近了,能嗅到谭仕章身上的酒气,但他眼神还是清明的:“没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