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敛臣摆摆手,示意没事,慢条斯理把珠宝收在盒子里。
终日伺候这位摇钱树的经纪人倒是门清,知道姚尧是故意的。姚尧心眼不大,平时看见有竞争关系的小生就是这个德行。做流量是靠脸吃饭,脸是最重要的资源,自然忍不了其他人也有张好脸。
固然冯敛臣不混娱乐圈,但是姚尧霸道惯了,被捧太久的人,有时候就会像个巨婴。
拖拖拉拉,歇够半个小时才继续上阵,这时门口有动静,有人喊谭总。
然后谭昊阳先走进来,后面跟着谭仕章。
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这两人不知怎么凑到一对,一前一后进来。
但谭仕章不管星之钥的事,经纪人并不认识他,只是换上一副春风和煦的面孔,向谭昊阳迎上去,跟他热情攀谈。谭仕章倒是不在意,抬脚走到旁边,也在摄影棚一角围观。
广告直到中午还没拍完,冯敛臣和黄芮先撤退,谭仕章跟他们一起先去食堂吃饭。
黄芮这才问谭仕章:“你怎么也想到过来看姚尧?要签名啊?”
谭仕章嘴角一扯,明显轻蔑地嗤了一声:“一个戏子。”
黄芮摇着手指,“诶诶诶”地阻止他:“可不敢这么说,你这话传出去要被骂的。”
她又想了想:“姚尧要是知道就是你谈了梁广烈,说不定本人都能直接冲你来骂。”
冯敛臣在旁插嘴:“为什么?”
黄芮啧声:“不是跟你讲过吗,他们俩的粉丝掐得血雨腥风,你觉得正主心里知不知道?”
让姚尧今天全程拉着一张脸的理由,大概还可以加上这条——这边No.7珠宝签下他当代言人,同属谭氏集团旗下的丽华珠宝,转头就找了梁广烈做品牌推广大使。
虽然没谁规定不行,但是对粉丝来说,正像油锅滴水,宣传一出,就炸了个霹雳吧啦。
梁广烈的粉丝说姚尧只混了个轻奢线,梁广烈合作的却是高奢线,当然是自家高了一头。
姚尧的粉丝则嘲笑梁广烈只是个推广大使,想当代言人当不上,难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
说起这个,这两个明星的人之争气,最近在网上确实正角逐得不可开交。
说是王不见王有点太过,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姚尧是正红的流量小生,粉丝众多,已成气候,梁广烈则只靠演技出圈,路人盘虽然不小,但往前数半年,连个后援团队都没有。
本来这样的两个艺人,论谁红是不可能同日而语的,谁都没想到,梁广烈不仅享受了乐子人口中的三个月热度,甚至发展到能跟姚尧旗鼓相当地步,剧本和商务至今还在纷至沓来。
过去梁广烈不火,商务价值也不被看好,唯独胜在心态沉着,坐得住冷板凳。
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看来倒是真坚持到翻身的一天了。
前段时间,姚尧的粉丝甚至疯狂搜罗梁广烈的黑料,结果几乎是一无所获。
以上两个人的对比是黄芮的评价,带着主观好恶的色彩,不一定客观,听听也就罢了。
但是说句实话,照冯敛臣看来,出道十几年扒不出黑料的人,某种意义上其实挺可怕的。
此前因为合作的原因,梁广烈其实也到谭氏集团总部来过一次,那次行程相当低调,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很多员工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到此一游。
冯敛臣则见到了梁广烈本人,果然是滴水不漏的一个人。
他今天听凭姚尧使唤,多少有点借机观察的意思,比较起来,梁广烈虽然也做艺人,谈吐和这个姚尧的表现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为人谦逊礼貌,对工作人员都是请、谢谢不离口。
不管这是不是营造人设,都是很难让人讨厌的合作对象。
所以于私,就个人倾向来说,冯敛臣也对梁广烈更看好。
于公,梁广烈的商务价值分析其实确实也更亮眼。
先不论他好得吓人的路人盘能持续多久,这次爆火后吸引来的新粉,画像可谓相当好看。
年纪小的女生或许更多偏爱青春偶像,能够欣赏和认可梁广烈这种熟男类型的粉丝,则大部分在二三十岁甚至更往上的年龄区间,购买力不容小觑。
那次商务合作敲定后,梁广烈参加的第一个活动是出席某个大牌时装周,珠宝佩戴的是丽华珠宝的复古款,西装则是另一家奢侈品牌提供的超季款式,当晚被媒体从头数点到脚,翌日就有小富婆找到丽华珠宝门店,跟VIP经理要求购买和梁广烈同系列的珠宝系列。
这两个人的pk关系投射到谭氏内部,不知道谭仕章在总办会上会不会都更有面子。
黄芮摇摇手,换了个话题,问谭仕章:“对了,星之钥最近的那个瓜你听说没?”
谭仕章平静反问:“你说哪件,上会了没?没上过会的话,可能就还没听说。”
黄芮跟他熟,没有避讳的意识:“就是那个珠宝自媒体博主,这边的法务打算起诉他。”
冯敛臣瞥了谭仕章一眼。
谭仕章眯眼:“好像听说了一点,不是很具体。是什么样的博主,说了什么这么严重?”
黄芮拨拨手机屏幕,找到对方昵称给他看:“其实没什么,就是一些唱衰,你想看自己去搜。虽然不好听吧,但是搞到要起诉,照我看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净给人看笑话。”
冯敛臣低头挟菜,黄芮把矛头转向他:“你们开总办会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冯敛臣啼笑皆非,撇清跟自己的关系:“先说明,这件事我投的是反对票。”
任何产品都不可能人人喜爱,No.7在高强度营销之下,营造了全网讨论的热度,打出名声,也势必同时引起一部分人逆反,出现唱反调的声音。
近期就有科普珠宝行业的自媒体博主拿No.7开刀,黄芮说的这个是其中比较知名的一个,百万粉丝,洋洋洒洒攥文万字,力证No.7的广告做得有多离谱,实物到手有多割韭菜。
对方锐评风格以毒舌见长,细数“极限几何”七宗罪,把星之钥的宝贝疙瘩讲得像白送都不要的义乌小饰品。监测舆情是产品工作的一部分,冯敛臣自然在第一时间已经看过。
对于负面批评,通常由公关部处理,要求合作的广告公司控制一下舆论,压制不和谐的声音,常规操作则是水军控评、删帖限流一条龙。
但是有些博主犟头犟脑,比如这个百万博主,赶巧就是这一类型,越限流越跟星之钥叫板,不断把被公关的痕迹发出来,渐渐附和他的网友声音倒是越来越多。
谭皓阳也不知怎么想的,眼睛里连这点沙子都揉不下,一气之下授意齐春生,做了个在网友眼里“玩不起”的决定——以星之钥公司的名义给该博主发律师函,警告对方停止对No.7系列产品的造谣抹黑。
这年头用律师函吓网友却是没什么用,反而提供现成的笑柄,嘲笑官方干打雷不下雨。
甚至有人天天私信官号,这就把星之钥架到一个尴尬境地,再怎么做都显得很打脸。
官号随便下场,其实不管怎么样都是输了半局,从公关角度来说,谭皓阳的反应无疑是不专业且情绪化的,反应过激,不算明智。
冯敛臣冷眼旁观,却能猜到他的痛脚,谭皓阳说到底也是个人,大概由于星之钥承载了他太多心血,烧进去那么多资源和关系,全心全意地要做成这件事,投入太大,在感情上格外接受不了诋毁。
总办会上其实意见不同,大部分副总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劝说别跟网友一般见识。
谭皓阳却坚持起诉,要求法务部准备材料,务必打赢这场官司,做出杀一儆百的姿态。
饭后三人收了餐盘,冯敛臣对黄芮说:“帮我转告一声莫部长,下午我不在公司,有什么材料需要我签字,可以先放办公室桌上。”
谭仕章盯着他问:“你去哪儿?”
冯敛臣含混地说:“出去办事。”
结果黄芮也问:“到底去哪啊?”
冯敛臣食指贴在唇边,嘘了一声:“保密。”
神神秘秘的,黄芮哼了一声,说知道了,谭仕章挑眉,给冯敛臣一个眼色。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到了地库,冯敛臣问:“你确定要跟着我?”
谭仕章道:“好奇杀死猫,你要么就完全别说,要么就敞亮交代,半遮半掩的不说清楚最让人难受,比起惦记一下午,我还是跟到底吧。”
第57章 第 57 章 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
前面的车动了, 冯敛臣启动他的帕萨特:“是星之钥的事,其实不是不说,只是还不太确定情况, 你要是有兴趣,能跟着一起去正好。”
谭仕章在副驾系上安全带:“走吧, 我今天没事,不管干什么都陪你一起。”
冯敛臣想了想, 把手机扔过去, 谭仕章接住,低头听到这样一段语音:
【要哪个款式?】
【极限几何的全系列。多要没有优惠吗?】
【500一件, 超过五件算你一件450喽。】
【不是吧,你这太贵了, 我看别家300就能拿下,你别坑我。】
【那你去别家买,你要看看质量, 他们用的水钻, 我们是真的钻石好不好啦。】
提出要买的是冯敛臣的声音,界面是私人聊天界面, 对面的账号叫“AAA黄金钻石批发”。
停车场起落杆升起, 冯敛臣打方向盘, 融入街上的车流。
“N0.7遇到的问题很多,其实那个自媒体博主和网友说说坏话,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现在市面上出现很多翻模No.7的盗版首饰,法务团队真的有闲工夫,还不如发狠管管这个。”
谭仕章表情不变:“盗版这种事是避免不了的,不是见怪不怪了吗?”
冯敛臣当然也知道这回事,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盗版可以说是所有原创者的天敌, 之前金城珠宝展,有设计师敏感到看见拿手机的人多停一会儿就疑神疑鬼,确实讨厌,无奈千防万防,就像阴沟里的蟑螂,永远不可能完全防住。
前年谭仕章给情歌天后于塞娜打造的巡演项链,网上很快就出现了“于塞娜同款”。
定制首饰好歹是没有办法直接翻模的,盗版商只能根据照片复制,多少会有偏差。
能买到的量产就再简单不过,虽然盗版质感不如正版,肉眼看样子是真的差不多。
冯敛臣一边想一边解释情况:“该怎么说呢,最近No.7的负面评价激增,但是监测的时候发现,有用户趁机控诉No.7的品控差劲,项链稍微戴几次就断了,找客服不搭不理,对明显的质量问题都不予售后,说我们‘没有大牌的命,先耍起大牌的病’。关于客服这块,星之钥是外包出去的,抽查了售后记录确实态度有点问题,已经要求代理公司批评追责。”
谭仕章说:“客服热不热情不是重点,正常来说,项链不可能一戴就断吧。”
冯敛臣点头:“批评产品没有问题,但我们至少在品控方面是可以打包票的,所以联系了几个投诉的用户,让他们把产品寄回检测,加上网上流传的照片,有些人是买到了非正品的No.7,出了问题拿来找官方售后。”
谭仕章笑了笑,没有接话,冯敛臣开车抄捷径,从老街拐了过去。
经过一片横七竖八的巷子,车头穿出来就到了目的地。
抬头一栋颇有年头的大楼,历经风吹雨打,招牌斑驳掉漆,“水湾国际珠宝交易中心”。
俗称水湾珠宝批发市场,是金城珍珠、钻石、黄金和玉石的集散地。
冯敛臣和谭仕章下了车,大厦里面灯光不强,甚至年久失修有些昏暗,店面紧紧挨着店面,装修布局和一般电脑城无异,只是柜台里不是各种电子元件,而是闪闪发亮的各类饰品。
扶手电梯也老旧,传送带嘎吱嘎吱直响,略显吃力地把两个大男人送上二楼。
整栋大厦共八楼,按品类分区,商品良莠不齐,全看你会不会挑,很考验人的眼力。
过了二楼的玉石区,三楼是黄金区,这里对黄金首饰的售卖还停留在“贵金属”的档次,计价模式是主流,即没有一口价,按照当天的国际金价和工厂结算,只加上一些手工费。
再往上两层,许多店铺也售卖中低端银饰,批发兼零售,许多网店、夜市摊位、文创集市的小摊主,都从这里拿货,就是这个小店林立的地方,其实占据整个行业70%的销售额。
冯敛臣上次钓鱼孙志豪的账号还没注销,循环利用,此前联系了这里的一家首饰店,问有没有办法复刻No.7大热的“极限几何”,对方给出了肯定回答,还明白地说最近流行。
“所以我下了个订单。”冯敛臣说,“今天说好过来取货。”
谭仕章嗯了一声,两只手抄在兜里,迈着长腿跟在他身后穿梭。
十分钟后,五层角落的某间店面,谭仕章手上挂了条几何形状设计的项链。
他指骨修长,指节带着陈旧的疤痕,吊坠在掌心显得格外小巧,柜台上还堆了几个黑色的首饰盒,灰扑扑的像是积压了很久的存货,四角的漆皮都有点磨损了。
冯敛臣用放大镜看同系列的一枚胸针,嘴上表示不满:“你这些用的都是培育钻吧?”
老板百无聊赖地在柜台后面看球赛,掀起松弛的眼皮:“那,我都告诉过你啦,原版用的就是培育钻嘛,一点点碎钻而已,还指望谁给你用天然钻吗?看不出来的,效果都是一样。”
冯敛臣说:“既然这样就再便宜一点,你价格定得太高了,碎钻成本才几个钱?”
老板叼起一支烟:“靓仔,一分价钱一分货的,你看看这工艺,你看看这质感,都和原版没差多少,你说那种廉价的仿品,那种很容易坏,链子戴不两天就黑了,我家可和别人不一样,你拿我们的货尽管去比!”
冯敛臣抱怨几句,检查一番过后,挑三拣四地把尾款转给老板。
老板重新坐回去:“就跟你讲我家的质量很顶的,有需要再来啊。”
他瞥了谭仕章一眼,谭仕章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看,像个沉默木讷的工匠师傅。
两人出了门,冯敛臣把几个首饰盒装到双肩包里,则像个熟练的二道贩子。
之后他们又在楼里随便逛了一阵,内行和外行的差别在这里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有时候一个动作眼神就能让店家分辨出来,决定要不要看人下菜碟。
冯敛臣刻意表现得介于外行和内行之间,随机又问了两三家店,要求定制No.7的系列珠宝,只要给出一张照片,基本都说能仿。在水湾批发市场,这是很普遍的现象。
这地方有一些能称为设计的作品,但基本不怎么看重设计,也没有尊重原创的道德概念,鱼龙混杂,抄来抄去,反正一切都是为了好卖,各种头部品牌向来是被抄袭和仿制的重灾区。
申请再多外观和技术专利,也管不住盗版商顶风作案,分分钟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赝品。
只是,每个行业的阴影里都没有绝对的黑白,水湾并不能简单地看作一个A货大本营。
其实甚至许多头部品牌反过来也从这里进货,包括谭氏在内,不过这些大牌会锁定独家款式,挑选后要求工厂进行封板,其他人不能再卖,打上LOGO,就成了自己的产品。
逛了一个小时两人才回到室外,街边有香味飘来,是卖烤鱿鱼和钵仔糕的小贩。
冯敛臣舒了口气,谭仕章手肘碰了碰他的,示意跟自己走。
冯敛臣原本想回车里说话,结果他们去了附近一个没有人影的小广场,藏在建筑物后面,有很多古旧的儿童游玩设施,滑滑梯和摇摇马,基本都已经掉漆荒废了。
谭仕章拿出手机,投桃报李扔给冯敛臣。
在来的路上他自己的手机也注册了一个账号,发了个帖子,以炫耀的口吻说自己买到No.7的热门款,定位在水湾批发市场,正巧被大数据捕捉推送,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两个商家摸到底下留言,告诉他买贵了,如果来自己家,只需要几百块就能买到。
谭仕章道:“不是我马后炮,主要你们这种设计,工艺太过简单,要翻模几乎毫无难度。”
冯敛臣何尝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材料,要盗版几乎没有门槛。”
两人坐在台阶上,他把包里的盒子都倒出来,在阳光下重新审视。
正版首饰是有工艺成本的,有些需要师傅手工打磨很多遍,盗版为了达到类似的效果,可能直接就用药水腐蚀,不管老板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呈现的结果肯定还是有细微差异。
显然很多消费者不一定在意这点细微差异,甚至连材质不同都可以接受。
但都是面临不可避免的侵权问题,奢侈品大牌似乎就不是那么紧张A货泛滥的事实——LV的经典花色被盗版到去菜市场买菜都满目皆是,依然不影响大多数人对它趋之若鹜。
因为使用奢侈品是身份的标志,是寻求社会认同的渠道,背假货等同于自掉身价。
可No.7这个新兴品牌不是这样。
谭仕章腿长,支棱出很远距离,他把首饰盒还给冯敛臣:“从某个角度来说,现在的No.7确实是‘没有大牌的命,先得了大牌的病’,说是做轻奢,折腾得却像网红产品。”
虽然在评价谭皓阳的公司,他的语气很平静,冯敛臣瞥了他一眼,谭仕章收敛表情的时候,面相会显得不近人情,让人仿佛看到去年等候遗产公布的时候,那个略显阴鸷的影子。
了解不深时,很容易觉得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吓得当时秘书办的小姑娘都万分提防。
冯敛臣说:“说句大白话,我们建立起的品牌形象没有自己想象得高大上。”
谭仕章冷哼一声,给原因定性:“谭皓阳自以为是。”
星之钥的一系列动作,也意在打造一个带有身份属性的品牌形象,培养消费者的忠诚度,但是步子迈大了,没有把年轻受众的心理完全摸透,甚至能卖的情怀都没有牢固地立起来。
谭皓阳志得意满,因为从线上销量到产品反馈的数据都很好看,但数据不代表一切,甚至有一定的蒙蔽性,让他以为培养出足够的粉丝黏性,其实哪有那么多人愿意为正版买单?
后面的话两个人都没有直说,但是都懂意味着什么。一条产品线成功与否,资深人士在显出端倪前就已经能摸出脉来。失败不一定是雪崩式的,可能只是平缓的一条下滑曲线。
只是冯敛臣更多想一层,也说不上是不是巧合,这兄弟俩总是莫名一致,连事业瓶颈期都赶到一起,谭皓阳的星之钥如今开始暴露各种漏洞,谭仕章这边又谈何顺利。
各项工作都在往前走,春天已经快过完了,和红海集团的合作依然没有谈成。
谭仕章倒是沉得住气,不疾不徐撸起袖子,似乎嫌热,颊边头发又落下来。他扯下发绳,随手拢了拢,重新扎了一遍,小臂到大臂的肌肉随动作突显出来,有种雕塑般的力量感。
冯敛臣盯着他的手臂线条一时出神,这时背后有人叫了一声:“Brian!”
冯敛臣和谭仕章同时回头,说曹操曹操到,是红海集团创意总监Andy。
第58章 第 58 章 银圈。
Andy也背了个双肩包, 打扮得像个美国背包客,手里依然举着手机,一个人东游西逛地走过来。再往后看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一个, 他们红海的亚太区副总Steven也跟在后面。
谭仕章扶着膝盖起身,冯敛臣上前和对方握手:“这么巧, 你们怎么会到这来?”
在国内待了一段时间,Andy中文流利了一点, 口音还是马马虎虎:“我们来中国这么长时间了, 早就想来这个地方看看,今天正好没事做, 叫了taxi,从酒店过来很方便。”
珠宝人来到金城, 确实不可能不来水湾打个卡。
冯敛臣笑着寒暄:“怎么样,觉得有意思吗?”
Andy直白:“我怎么知道,我们还没有进去。”
冯敛臣八风不动, 不卑不亢, 眯了眯眼打量他。
其实自从得知这位创意总监的身份背景,再看到Andy, 就不免想到他和罗凯森的关系。而且据说罗凯森原本还是个直男, 为了平步青云, 连性向都可以改变,道是堪称非同小可了。
又想到那张不修边幅的暴君似的脸,抱着一个型号不对的同性伴侣,很难想象罗凯森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他和Andy这算是在人前过了明路?
但是现实里看起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年前到年后的所有会见,这两个人之间, 别说粉色泡泡,连暧昧的视线交汇都没有,更像已经七年之痒,彼此兴致缺缺的老夫老妻。
冯敛臣冲对面两人笑笑:“不打扰你逛街的兴致了,我们这就回公司。”
Andy的目光却转向谭仕章:“Brian有没有时间?你可以陪我们一起进去。”
一句话被他说得像赏赐,谭仕章道:“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Andy眨了眨眼:“上次你欠我一个要求,还没机会使用,就现在用吧。”
旁边冯敛臣不明所以,微笑插话:“你们挺会打哑谜,在说什么要求?”
Andy瞥他一眼:“之前喝酒的时候他输给我的。”
听起来像什么喝酒游戏的惩罚,冯敛臣做出明白的表情,即便这三个人没一个有给他详细解答的意思。
他知情识趣地没再继续往下打听,只是和谭仕章陪两个老外重新回批发市场转悠。
其实心里总还是介意的,大概主要在于,冯敛臣本以为所有以公司名义的见面他都在场,谭仕章什么时候却和Andy乃至红海的人额外打过交道,这是他听都没听过的事。
又喝酒又罚酒的场合可太多了,可能是酒桌上的戏言,可能是在酒吧打赌。
这么想下去带出来的问题就更多,如果是前者,谭仕章什么时候去应酬却没通知他?
如果是后者,有什么契机让谭仕章跟对方的创意总监一起干了泡吧这种算是亲近的事?
事关红海集团,任何私下对接的情况,冯敛臣会判断为需要汇报给谭仕章的信息。
但是反过来,谭仕章确实不需要把自己的行程向他汇报,于公于私,都没有这样的义务。
水湾批发市场人来人往,四个人在里面穿行比两个人麻烦很多,老是头一扭就走散了。
冯敛臣还有点走神,两眼放空,看着Andy举着手机到处乱拍。
这里也没什么谢绝拍照的规矩,乌七八糟的气氛好像正对艺术家的胃口,他显得很兴奋。Steven则是早就来熟了的,背着手四下张望,迈着老头似的四方步,时不时跟摊主问价还价。
现在的陪同属于额外的工作,但是没办法,又不能调头就走,冯敛臣慢吞吞跟在后面。
Andy好容易一个地方拍到满意,又突然发现少了人:“Brian又去哪了?”
谭仕章像个不受控的NPC,冯敛臣说:“他刚刚顺着那边的扶梯上去了。”
Andy目光左右扫一圈,确认当事人真的不在:“那我们赶紧也上去。”
说完抬脚就走——傻子也感觉得到,他对谭仕章的态度是不太一样。
就这么耽误了计划外的一下午,出来之后四人还在附近吃了个便饭。
不是什么昂贵的地方,只是简单的茶餐厅。Andy这个香蕉人来了这么久,大概还是汉堡吃得比较多,捧着菜单看半天,堪堪叫了只猪扒包,然后索性指着谭仕章说和他要一样的。
吃完冯敛臣把帕萨特开到街边,把Andy和Steven两个人先送回下榻的酒店。
街头川流不息,告别之后,见缝插针调了个头,冯敛臣又问谭仕章要回哪里。
顺道低头看了眼仪表盘:“车快没油了,先找个地方加油可以吗?”
谭仕章在看下属发来的文件,视线都没离开手机:“都可以。”
冯敛臣用车载导航搜最近的加油站。
把油卡递给工作人员,对方熟练地开始干活。加油时能感觉到车身重量微妙的变化,冯敛臣把胳膊肘搭在车窗上,如今天气已经挺热了,外面的暖意涌进来,让人有点沁汗。
因此再上路时没有关窗,任凭自然风灌进来,谭仕章仍在看文件,对此没什么意见。
冯敛臣静静注视前方,路过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层层闪过,路上两人都很沉默。
但他心里其实很多难理的头绪,像被猫抓过的毛线球,不清不楚地绞成一团。
还差两个路口快到公寓时,两人突然同时开口:
“上次你说的……”
“上次我说的……”
冯敛臣回神,主动让步:“不好意思,你先。”
谭仕章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上次我说想请人来做丽华珠宝的事,你有没有想法?”
这么说让冯敛臣直觉他有了人选:“你锁定目标了吗?”
谭仕章说:“薛青平。”
冯敛臣一怔:“哪个薛青平,你说法国的那个?”
“是他,但他现在回国了吧。”
冯敛臣眉峰下意识蹙起来,不是没耐性,代表觉得这事为难:“这倒是,他没在法国待着了。”又斟酌着说:“他确实是厉害的,只是我担心,他不一定肯出山吧。”
谭仕章说:“是这么回事,我本来也是随口一提,听听你的意见。你刚刚想问什么?”
但是来不及再开口,车已经停到公寓楼下,冯敛臣说:“没有,我没什么重要的事。”
聊着正事突然倒回来,开口再问一遍“你什么时候私下和红海的人喝酒”似乎很奇怪。
何况冯敛臣都不确定该怎么措辞,他好像没立场非要跟谭仕章斤斤计较一顿酒的问题。
他和谭仕章之间有超出寻常的关系,所以反而谨慎,很注意不把所有事都往性缘上扯。
至于Andy对谭仕章的另眼相待,其实冯敛臣是无所谓的。这位艺术总监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他只喜欢跟谭仕章搭讪,但追究原因,也并不一定有什么复杂的意思。
大概在一票人里,只有他们两个是做设计出身,而且这是得过诸多奖项的光环加身的BRIAN TAM,自然有种别样的惺惺相惜。像Andy这样的性格,可能他看众生都是庸脂俗粉,不值得多关注两眼,只有艺术造诣到谭仕章这个级别,才值得他主动搭理一下。
所以,冯敛臣想不到他有什么可芥蒂的。突然发现谭仕章背着他有未知的圈子和社交?
这就更不讲道理,难道他头一天知道这回事?谭仕章的私人圈子,本来他就没份参与。
谭仕章住的酒店式公寓很高级,大厦高耸入云,门口立着门童,给每一个进出的住客开门。冯敛臣隔空往里看,大堂里雕花吊顶挂着枝形吊灯,亮如白昼,豪华宛如五星级酒店。
这里他来过一次,也只有那一次,是为了在谭仕章家里翻云覆雨。
说来好笑,或者因为做贼心虚,或者是某种不真实感,甚至没太注意对方家里的陈设。
这次谭仕章没有邀请他,说了声谢谢便解开安全带。
下车后他却没有立刻走开,微微弯下腰,透过车窗问:“你今天心情不好?”
冯敛臣笑了一下,反问:“这是从哪看出来的?”
谭仕章盯着他,伸手在他肩膀上一压,又稍微捏了一下,带着坚实的力道。
他把手收回去,淡淡地说:“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冯敛臣点头致意,目送他谭仕章身影通过旋转门,才收回视线掉头回家。
次日早上又在二十八楼想见,谭仕章发尾束得整齐,换了套不一样的西装:“早上。”
冯敛臣也和以往一样,跟他和身边其他人挨个打招呼:“仕章总,高总,钱总,早。”
高总和钱总没有察觉任何端倪,一切和平时无异,只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谭仕章若有似无地扭了下头。
冯敛臣确信他没有任何“心情不好”的外在表现,何况严格来说,他没有真的心情不好。
他只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同时不喜欢被无谓的情绪掌控。书店里大把畅销书教人不要做情绪的奴隶——被感觉牵着鼻子走,是个很大的性格弱点,容易情绪上头的人总会受到影响,做出不理智的判断,谭皓阳有时候会这样发作,但那不是冯敛臣的行事风格。
他不会无谓地自我内耗,被踩到底线会指出来,至于其他的,则一律可以自我净化。
张远山是开棋牌室的,开张笑迎八方客,曾经吐槽说听起来完全没人情味。倒是张圆珊同为工作党,想法就完全不一样:“上班到底要什么人情味嘛?保持冷漠的同事关系最好!”
总助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就被通知临时加开一个小会。
开完回来登录OA,不管什么时候打开办公系统,都是二三十条流程起步,多的时候五六十将近上百条都有,涉及总部各个部门和各个项目,今天这算少的。
冯敛臣拣常规的先审阅,确认无误的点通过,期间夹杂着不停插进来的工作电话。
拉拉杂杂一堆事,只要投入工作,很快让人什么都抛到脑后。
直到临近中午才稍微喘口气,冯敛臣去楼下溜达了一圈,买杯咖啡,回来的时候路过总部设计部,还被林诗茹和她们几个熟悉的设计师抓着,琢磨一块帕拉伊巴该怎么处理。
那块帕拉伊巴成色很好,独特的蓝绿色,个头足有鸽子蛋大小,但是切工的问题也很大,屁股明显整个都是歪的,漏底漏得像开了窗,导致火彩不太闪耀,极大限制了它的美丽。
一般越是贵重的宝石越经常切割得不规则,不是工匠手艺不行,而是为了最大程度保重,精细切割倒是好看,多磨一下可能就多掉0.1克拉,换谁不肉疼?还不如顺着纹路让它歪着。
优先要克重还是要美观,二者的平衡永远是珠宝界的老大难问题。
冯敛臣也只是给点看法,不做干涉:“我的意思是可以稍微改改,如果不改,就要在镶嵌的时候下很大的功夫,效果怎么样不能确定,所以具体方案你们还是问仕章总拿主意。”
林诗茹叹气,只能说好:“要牺牲重量啊,行吧,挑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去面圣。”
冯敛臣闻言莞尔:“还要挑日子,他又不是老虎,问问不会吃人吧。”
旁边有个小设计师说:“我替林姐说话,仕章总是挺吓人,都是领导有的就很和蔼,我之前找高总签字的时候,基本上都很好讲话,只有去仕章总办公室的时候,至少得鼓把劲。”
冯敛臣笑道:“仕章总明明有时候也会说笑嘛。”
小设计师摇头:“不一样啊冯哥,就像你这样工作之余跟我们说笑,大家知道你是真的在说笑,但是仕章总冲不冲你笑,给人感觉全是撞大运。他心情好的时候看看你,愿意赏赐一副笑脸,都让人想感激涕零,大部分时候,你其实压根都看不出他心情好不好。”
也是挺年轻的小朋友,竹筒倒豆子,霹雳吧啦的,冯敛臣当成玩笑,一笑置之。
只是头一次得知有员工这样想谭仕章,感觉又有点新鲜。
林诗茹用小指理理额前刘海,还在琢磨宝石:“你说像我们这么抠抠搜搜的,多抛光个面都心疼地拿秤量量,舍得做精切割的人简直就是另一个极端,他们可是真舍得。你们看过那两个外国佬开的工作室的视频没?任凭你大块小块的原石,他们都要做完美切割,追求视觉效果,那个料子费的,有时候我都想冲进去说,要不收手吧,你们真的就这么完美主义?”
众人叽叽咕咕一阵笑。
那个小设计师又接话:“嗨,林姐你别说,我记得薛青平不也是这个样子吗?”
林诗茹也知道他:“这倒是,只不过他是大师级,咖位高嘛,有地位想怎么精切就怎么精切,他要是能在钻石上雕花,我相信都有有钱人愿意把苏富比拍下来的粉钻拿去给他刻。”
小设计师叹气:“说起这个我还挺喜欢他的,不过可惜薛青平这几年都没露过面,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真的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啊。”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提醒了冯敛臣,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网页,搜“薛青平”三个字。
页面上跳出薛青平的简历,下面是一些提到他的新闻报道。
再有名的珠宝设计师,都不会有有明星那样的曝光度和讨论度,所以不如上次搜姚尧那么热闹,能看到的都是三四年前的消息了。
这几年间,薛青平没有什么作品,自然也就不被媒体聚焦,几乎销声匿迹。
但显然还是有人惦记他,至于谭仕章既然提起他来,肯定不是广撒网,应该是真心的。
冯敛臣往后一靠,支着太阳穴,心里盘算这件事的可能性。
其实这些新闻只是辅助回忆,他是见过薛青平本人的。
好几年前谭氏集团和对方参加过同一个双城联合展会,有过几面之缘,会场上说过些场面话——主要是他们单方面的,薛青平本人几乎不会圆滑。当时冯敛臣才刚当上总助不久,也还年轻,试图和这位大师换名片的时候,他恭恭敬敬迎上去,只被对方轻飘飘瞥了一眼。
至今还记得薛青平傲气,昂着脑袋便走开了,仿佛在看无关宵小,他的名片没发出去,对方的也没要回来。众目睽睽之下,被那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看着,场景几乎尴尬得凝固。
还是谭儒开了两句玩笑,说他们谭氏是做生意的,铜臭味太浓,人家这是魏晋贤士的做派,实在不好意思,唐突了,唐突了,才帮冯敛臣找补回来,在笑声里找了个台阶下。
但薛青平确实有傲气的资本。艺术世家出身,外祖父和母亲是做纯艺术的,一个国画大师,一个油画大师,父亲是玻璃和雕塑艺术家,有这样的背景熏陶和人脉资源,他自己则十几岁就师从玉雕大师向昌明,先是学习玉雕,此后在珠宝设计方面逐渐展现出惊人天赋。
那场双城展举办的时候薛青平刚过而立之年,正是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林诗茹说只要他雕得动,有钱人会捧着珍贵的石头请他雕,不单是开玩笑的一句话。
他的技艺超越了大部分普通人对珠宝设计范畴的认知,发挥了自己早年学习玉雕和雕刻的优势,擅长把浮雕、阴雕和各种雕刻技法与宝石切割技术融为一体,以石头本身为载体。
当时展出的他的作品,是在水晶里雕刻的一座城池,那不光是普通的微型内雕,而是经过精密计算,使得外部光线穿入晶体的时候,经过不同剖面的折射,会将这座城池多次曝光。
虚幻交叠,无比瑰丽,光影的造化使它变成让人难窥真貌的一座海市蜃楼。
说实话,亲眼见过他的展品以后,当众被拂了面子的冯敛臣都没法说自己真的憎恶他。
天才毕竟都是有点脾气的,何况薛青平是持才傲物,不是针对他一个,这样一想很容易倒释然了,甚至薛青平对很多前辈都屡放狂言——也可能有时候他不是真的狂,只是不通人情世故,以至于那张嘴巴很容易得罪人,让人又恨又爱。
当然,如果只是这样,以薛青平过硬的背景,不会影响他在专业领域的成就和造诣。
然而大概天妒英才,就在那场展会后的半年,薛青平遭遇一场严重的车祸,据说他的父母妻儿都在车上,双亲和妻子当场殒命,他自己也受了严重的伤,包括一双手。
网上能找到关于薛青平的最后报道,就是关于那场惨烈的车祸,当时有一阵子,艺术界和珠宝圈都为之震动。但是珠宝设计师到底不太受大众关注,之后就没再有什么后续追踪了。
对于薛青平的现状,更是一片空白,媒体后来没有报道他的伤势如何。
但谁都知道,手是设计师的第二条生命,自那之后,薛青平就没再有成熟的作品面世,连本人都深居简出,似乎已经无言地解释了什么。
这是个令人扼腕的故事,冯敛臣摸着手机,即便作为外人,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惋惜。
其实他当时只注意作品,没注意过薛青平有怎样一双手,但不知为何,他想到谭仕章。
脑海里谭仕章那双大而有力、指节分明、布满细小疤痕且略显粗粝的手,和薛青平的模糊印象重合在一起,冯敛臣盯着窗户,理了一会儿思绪,关上显示器去食堂吃饭。
*
下午突然收到黄芮的消息,提醒他楼下星之钥的产品部不知为什么吵起架来。
冯敛臣赶到楼下,只见一片嘈杂场面,他走过去喝止,问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鸦雀无声,露出中间的两个当事人,原来是产品部有个新招的员工和HR起了争执,觉得自己绩效被无理克扣,跑到人事部要说法,说话又不客气,就这么大吵大嚷起来。
冯敛臣出面,自然谁都不敢闹了,那个刚刚还叫嚣大声的新员工也偃旗息鼓。
之后莫明来冯敛臣办公室解释情况,连声道歉,说自己没有做好管理工作。
闹事的新员工已经被莫明批评教育,年底评优扣分,因此冯敛臣说无妨。
类似的事说少见也不少见,公司招进来的人总归形形色色,什么性格都有,甚至包括一些奇行种,管理工作无非就是这样,大到业务问题小到员工矛盾,都得设法解决。
“那冯总,我就先出去了。”莫明向他微微鞠了一躬。
“你先等等,我问你个问题。”冯敛臣叫住他,“你觉得我会管不住人吗?”
“不会有人这么说吧?”莫明忙道,“不可能,我们都知道您挺有原则的。别看小庆他们几个吃茶点的时候敢跟您打打趣,没大没小的,私底下您说什么他们都知道不能打折的。”
冯敛臣笑了笑,摆手让他出去。
回想以前他单纯担任总助的时候,大概在员工心里的形象比现在要冷淡很多,因为那时候只负责跟在谭儒身边,当好大老板的左右手,而且职位卡在中间,不得不冷脸镇住场子。
现在职位升上来,反而变得怀柔多了,自己当领导,就要学会放低姿态,收拢民心。
否则落在别人嘴里,多半会变成他得意忘形,架子摆上天。说到底,都是披着一层皮。
这样不知不觉忙到周五,快下班时,冯敛臣收到谭仕章一条消息。
没打开时以为是工作任务,打开发现是猫的视频,寄放在谭仕章母亲家的布偶现在生活滋润,长毛被阿姨搭理得干干净净,窝在窝里喵喵地叫,一声一声软绵绵的。
小东西属实可爱,冯敛臣都没忍住,拖进度重复看了几遍。
谭仕章说是谭恩雅在家族群里分享的,冯敛臣回了句谢谢。
过半分钟,谭仕章电话打了过来:“晚上有没有安排?”
冯敛臣关上办公室的门:“没有。”
谭仕章约他的时间,为的是什么不需多说,他们有阵子没私下见面了。
待会儿下班时间一到,周末就算开始了,打算出去玩的直接一身行头带到公司,冯敛臣已经看到有人蠢蠢欲动,只等去洗手间一换就跑路,他和谭仕章大概绝没可能有这种激情。
甚至加了会儿班,等公司人走差不多了,两人才在地库见面。
谭仕章开车,他征求意见,问要不要去哪先吃个饭。
平时为了应酬,城里各种山珍海味的地方都了若指掌,只是到了不工作的时候,反而哪家都不想去。手机上刷刷附近的餐厅,也没什么特别的,还容易撞见公司员工。
冯敛臣问:“你家里有没有锅碗瓢盆?”
谭仕章说:“有。只是回家煮,显得不太浪漫吧。”
冯敛臣直视前方,唇角勾了一下,谭仕章一手搭在档把上,冯敛臣握了一下他的手。
到公寓之前,他们倒是在附近超市一起去买了点菜。
这次进门的时候,冯敛臣不动声色观察了谭仕章家里的布局陈设。公寓内部的装潢仿佛也贴满金箔,到处写着昂贵,其实不太有居家感,更像设计师彰显风格的样板作品。
厨房里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确实一应俱全,甚至有个看起来足够烤乳猪的巨大烤箱。
冯敛臣怀疑谭仕章可能在这里住半辈子都不会用到它,他负责掌勺,烧了家常的几个菜。
端上桌后两人一人坐一边,食不言寝不语地吃饭。
直到放了筷子谭仕章才笑一下。
冯敛臣抬头看他:“怎么?”
谭仕章说:“只是突然想,一般人周末约会,设想的流程该是什么样,花前月下,订一顿烛光晚餐总要有的吧,小提琴演奏,玫瑰花也总要有一捧,然后去酒店套房,冯总你住过西斯廷没?那边有个情侣房型,浴缸装在客厅中央的,对着五十楼的落地窗。”
他目光深沉,靠住椅背,翘着二郎腿看冯敛臣,饭吃完了,目光还在拿他佐餐。
冯敛臣怔了怔便也笑了:“西斯廷住过,没见过这种房型,下次有机会留意一下。”
说完便突然反应过来,谭仕章又笑了一声:“下次有机会。”
冯敛臣耳根有点发烫,同样把筷子放下。
谭仕章说:“过来。”
他招了招手,冯敛臣绕过去便被拽住,谭仕章按着他,坐在自己怀里。
冯敛臣抱住他的脖子,谭仕章寻找他的喉结,细碎亲吻,喘息渐重,冯敛臣哆嗦着,略一低头,嘴唇贴上嘴唇,一只手箍紧了怀里的腰身。
谭仕章用牙齿咬开他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
浴室水声哗啦,像催眠的白噪音,冯敛臣把头发擦得半干,听不一会儿就浅浅睡过去。
刚刚是他先洗的澡,说不习惯一起,谭仕章便把浴室让给他,然后自己才去。
睡又没能睡死,不一会儿被晃醒了,冯敛臣打了个哈欠,抬手摸到脑袋下垫着的毛巾,发现枕头已经洇湿一半。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谭仕章拉起来,用毛巾擦猫似的擦他的头发。
“怎么这样就睡了?”
“不小心合眼了。”冯敛臣说,“不好意思,你的枕头。”
“枕头没事。”谭仕章说,“外面还有,我去找一个,你拿着自己擦。”
谭仕章去了趟客厅,回来时冯敛臣却没等来枕头,倒是小腿被拽过去,脚踝被紧紧箍住。
谭仕章再松手的时候,听见叮铃一声作响,冯敛臣低头,细细一只带铃铛的银圈。
谭仕章很遗憾:“刚刚忘了拿进来。”
冯敛臣懒洋洋笑了:“仕章总,你这么年轻,不至于就老年痴呆了吧。”
第59章 第 59 章 《穿普拉达的女王》。……
谭仕章闻言上床压住他, 不怀好意:“忘了就忘了,再补一次?”
冯敛臣笑了一下,是不同意的意思, 推开他,屈起一条腿, 摸到银圈摘下来。
没戴眼镜,举到眼前头才看清楚, 这不像是外面随便买的大路货, 很细,触手很有质感。
圈口是活动的, 两个圈头做成百合花的形状,下面坠着米粒大的铃铛, 一动就叮铃响。
戴在手腕是装饰,戴在脚腕是——情趣意味的装饰。
谭仕章握住他的手,把银圈捋过来, 重新戴回去。
冯敛臣说:“万一忘了, 戴到公司就麻烦了。”
谭仕章说:“会响,没那么容易忘。”
两人闹了一会儿, 互相枕着交颈而眠。
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微微亮, 冯敛臣一动脚, 铃铛就响一下,他想起来自己留在哪里过夜,侧过脑袋,谭仕章闭着眼,一条胳膊横过来,实沉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昨天洗完澡穿的浴袍没换,敞开的领口露出分明的胸肌线条。
冯敛臣正盯着他看, 谭仕章闭着眼问:“要摸吗?”
冯敛臣一怔,谭仕章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可以摸。”
手下肌肤温热紧实,冯敛臣噗嗤一声,把手收回来。但这样已经算他摸过了,谭仕章也把手伸过来,一点点往上探索。冯敛臣躲开他,从枕头里爬起来。
这里的床垫是乳胶的,贴合曲线,恰到好处的软度把人完全裹住,这一晚睡得毫无疲劳。
冯敛臣从床头椅子上拾起自己的衣服,他的衬衫和西裤叠得板板正正,昨天来得匆忙,衣服还是通勤那套,这时谭仕章也下床,找了两件干净的家居服给他:“穿这个吧。”
两人俱都起来了,冯敛臣洗漱完毕,见谭仕章站在落地窗前,嘴里衔了支烟。
戴上眼镜再看,只是噙了根棒棒糖,他随口问:“你这么爱吃糖?”
“也不是。”谭仕章说,“嘴里有点东西,省得惦记抽烟。”
“你戒烟?”
“我一般都不在家里来客的时候抽,没有教养。”谭仕章说,“何况抽烟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他把手举到冯敛臣面前,“时间长了熏得手指都是黑黄的,还是少抽点好。”
冯敛臣抓住了他的手,低下头,嘴唇在他掌心贴了一下。
谭仕章像是微微惊诧,很快回过神来,扶着他的后脑勺,和他交换了一个掠夺似的吻。
磨蹭到天色大亮才做好早餐,还是冯敛臣做的,翻了翻冰箱,决定做西式,倒橄榄油油把几片培根下锅,又煮了两袋意大利通心粉。
油烟机轻巧地运转,档次高级,噪音不大,他穿着拖鞋,在半开放的厨房里走来走去。家居服尺寸有点宽松,袖子盖到了手背,冯敛臣挽了一下,回头见谭仕章靠着流离台看他。
“怎么了?”冯敛臣问,“你想吃什么?”
“没事。”谭仕章去摆弄咖啡机,“我吃什么都可以。”
盘子上桌,意面拌上肉酱,那边咖啡也煮好了,两人坐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培根的香味。
冯敛臣问:“你真的有打算请薛青平?”
谭仕章颔首:“你应该对他不陌生吧。”
冯敛臣摩挲着马克杯的把手:“那你也知道,他的手可能不太好吧。”
谭仕章只说:“具体要等联系过之后再说了,不联系,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干一点事情呢?”
业界提起薛青平,普遍都叹一句半途陨落的天才,有的人是真心惋惜,有的人是隔岸观火。不过薛青平家业丰厚,如果只论生计,就算什么都不干,这一辈子也是躺着吃穿不愁的。
冯敛臣没反对:“所以先上会吗?总要我们内部先达成一致,才好去骚扰他。”
谭仕章说:“理论上是得这样,才能开出诚意的条件,不然反而像遛人似的。”
他又想到什么,跟冯敛臣说:“想不到吧,我还被红海这么遛过一次。”
冯敛臣是没想到那个Andy还曾经邀请谭仕章去他们那儿当艺术总监。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私下喝过酒?”他问,“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没有很多。”谭仕章说,“不说我都已经忘了,是有次去酒店见客户的时候,分开后撞见Andy和他两个朋友,当时天快黑了,他们要去酒吧街,没说两句,莫名把我也拉去了。”
冯敛臣浅浅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抽纸巾擦嘴。
周六难得度过一个没有公事缠身,没有外人打扰的上午,室内安静,就让人想制造一点声音。冯敛臣留在谭仕章的公寓里,他们俩平时不逛电影院,但电影还是看的。
只是在选片的时候,不确定口味统不统一,遥控器被冯敛臣拿在手里,在库里来回挑选。
光标在《穿普拉达的女王》上停了片刻,谭仕章说:“要不就这个吧。”
这部电影很经典了,号称时尚圣经,虽然剧情对行业的演绎略显浮夸,但是在诸多大牌赞助的加持下,充斥着名牌包鞋和衣服,每一套妆造都值得赏析,什么时候看都不落俗。
冯敛臣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被谭仕章一拨,顺势靠到他怀里。
剧情他们两个都看过,身为职场菜鸡的女主入职顶级时尚杂志,给挑剔苛刻、被称为时尚女魔头的主编当助手,最开始被挑三拣四无法适应,经历一番改头换面的蜕变之后,马力全开,升到主编的第一助手,同时却也以失去很多东西为代价,家人,男友,初心……
大概不同阶段心境不同,以前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关注的是职场剧情。现在冯敛臣看它,眼里都是从主编到秘书们的名牌加身,CK、Rick Owens、Vivienne Westwood……
据说里面有40%的产品属于普拉达,毕竟是头号赞助商。
他枕在谭仕章胸口看大屏幕,看着看着笑了一声,谭仕章问:“怎么了?”
冯敛臣握住他的搭在肩头的手:“要说还是外国人会讲故事,除了这部,还有像是《蒂芙尼的早餐》,奥黛丽赫本的传世经典,《哈里斯夫人去巴黎》,讲一个老太太奋斗一辈子,就为了去巴黎定一条迪奥的裙子,拍的是电影,背后都是品牌的影子。”
谭仕章应道:“像你们No.7拍的那部动画片,感觉也差不多。”
冯敛臣道:“No.7积淀还是浅,不如金凤祥或者丽华珠宝更值得做成ip。”
谭仕章的手改为伸到他脊背上,拇指一下一下摩挲:“可以考虑。”
漫无边际地边聊边看,电影结束之后又换了一部,临近中午的时候电话急促响起。
是冯敛臣的手机,他母亲吴满香很着急:“你在哪?你弟弟跑了!你快帮忙找找!”
冯敛臣听得满头雾水:“跑了?跑哪了?你先不要急,慢慢说。”
“我怎么可能不急?我都要急死了,这死孩子,我不打断他的腿!”
好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冯敛臣有点头疼。他这个正上中学的弟弟厌学情绪严重,说什么都不去学校了,吴满香和他继父当然不同意,在家闹了很久矛盾,居然还收拾东西离家出走。
谭仕章在旁边问:“出了什么事?严重吗?”
冯敛臣揉眉心:“真不懂现在的小孩都在想什么。”
不懂归不懂,还是不能放任不管。十三四岁的男孩,算是半大小子了,有自己的想法和行动能力,他弟弟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自谋生路,目的地很明确,来投奔大城市的朋友。
老家到金城的公共交通,要么是火车,要么是城际大巴,每天来回班次是固定的。
冯敛臣跟谭仕章讲了一声,然后穿衣服:“我去找找,今天就先走了。”
但是他的车停在公司,昨天是谭仕章直接把他带回家的,要用车还得先回公司。
穿好鞋一转头,谭仕章没说什么,只是也跟着换衣服:“等一等,我送你过去。”
冯敛臣一怔,不等他客套推辞,谭仕章理所当然地做了决定。
出门前他戴上墨镜和鸭舌帽,遮住发型和大半张脸,就算遇到同事,一眼也难辨认身份。
两人下到地库里,谭仕章却没急着开车,他打了几个电话,好像是正好有朋友认识城际巴士的老板,于是借了对方个人情,调度今天出车的司机,帮忙留意有没有符合条件乘客。
结果还真有。
过了半个小时,人家老总主动回电话来,说有个差不多大的少年独自乘车,行李袋的颜色也对得上,幸好有这层关系,人很快找到,冯敛臣他弟弟一下大巴就在站台被拦个正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谢过司机,冯敛臣在角落质问他,“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他弟弟的长相更像爸爸,比他线条粗犷,瘪着嘴嘟囔:“你看妈啊,一天到晚就会逼我念书念书念书,我都说了我不是那块料啊!我就是听不懂啊,再补习我都搞不懂数学公式,是她不相信啊。读书读到最后,目的不还是找工作,我提前出来怎么就不行了?”
冯敛臣问:“你连初中都读不完,你能去干什么?”
他弟弟把脖子一梗:“我可以做游戏直播!”
“你就指望靠这个养活自己?”
“你的思想都是老古板了,什么年代了,别人干这个的多的是,我有网友就是全职当游戏直播,挣的钱比爸一个月工资都多,他水平还不如我呢,我怎么就挣不到钱?”
冯敛臣差点气笑:“做不做直播,你回去跟爸妈商量,我现在送你回家,这个没得商量。”
他弟弟反抗未果,再不情不愿,还是被押上谭仕章的车。
谭仕章全程像个打手似的站在旁边,魁梧的身材让叛逆的青春期少年也心生忌惮,只好乖乖跟着上了车,听冯敛臣往家打电话:“嗯,对……找到了,不用担心,你们先回家吧。”
到路上,冯敛臣和谭仕章都很沉默,只有他弟弟还在嘟嘟囔囔,抱怨自己不被理解。
谭仕章从后视镜瞥他,问冯敛臣:“你好歹是名牌大学毕业,你弟弟为什么这么没出息?”
冯敛臣笑了笑,他弟弟则不说话了。
第60章 第 60 章 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
到家门口把人交到吴满香手里, 当妈的上前劈头就是一巴掌:“你长胆子了你!”
冯敛臣的弟弟往他身后狂躲,吴满香哭嚎怒骂,邻居上来劝阻, 一时间鸡飞狗跳。
冯敛臣侧过目光,他知道谭仕章的车就停在不远处, 人没下车,大概在车里旁观。
又过一会儿, 火车站找人的继父赶回来, 见面又给了弟弟一脚。
家里乱成一锅粥,七大姑八大姨都闻讯赶来, 你说东他说西,满地铺满鸡毛蒜皮。
后面怎么教育孩子都是两口子关起门的事了, 冯敛臣没再多说什么。他跟母亲生的这个弟弟多少还是有代沟,说不亲又有血缘连着,一母同胞, 不至于做到不闻不问。但是说有多亲密, 也实在很难做到,中间隔着继父和继父那边的亲戚, 相处总是不那么自在。
因此饭都没留下吃, 直接回到车上:“不好意思, 让你看笑话了。”
谭仕章说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次你去我家也看见了,差不多,都一样。”
他发动汽车,开出两条街,在街边寻找营业的饭店:“你们这有什么特色菜?”
饭点已经错过了,卡在中午到下午的尴尬时间, 很多店都挂着牌子说在休息中。
冯敛臣顿了顿,扭头跟他说:“来都来了,请你回家吃个便饭吧。”
两人换了个位置,换冯敛臣开,索性带谭仕章回了趟奶奶家。
孙子意外上门,还带了朋友回来,老太太倒是高兴,恨不得把冰箱里好东西都翻出来,张罗着烧了几个菜。谭仕章在老人面前,做也做出个文质彬彬的样子,冯敛臣看了他好几眼。
不熟的人虽然常觉得他疏离淡漠,骨子里其实还是刻着教养。
这样想着,回程路上,冯敛臣开着车突然哂笑一声。谭仕章问他笑什么,他如实回答:“以前觉得你整个人很难接近,实在没想过,还有一天会麻烦你帮我处理家务事。”
谭仕章道:“刚巧,我以前对你也是一样的印象。”
冯敛臣问:“我也很难接近吗?”
谭仕章说:“感觉你像把刀,除了爷爷,谁的话都不会真的听进去。”
夕阳斜照在眼上,冯敛臣拉下遮光板:“这样很容易得罪人,我就知道很多人不喜欢我。”
谭仕章说:“没有关系,有的人你让他害怕你,忌惮你,只要能听话,怎么样都行。”
他侧头看了眼冯敛臣:“何况,喜欢你的人也不少啊。”
冯敛臣笑了笑,宠辱不惊:“是这样吗。”
*
周一上班,OA跳出秘书办发的通知,告知第一季度工作总结会议的时间地点。
出于某些项目进度原因,这次总结会开得比较晚,拖延几次,直到现在五月份才召开。
通知是佟雨曼发的,晚上冯敛臣加班,去秘书办要材料的时候见只有她一个人在。其他的人都走光了,为了报销方便,两人一起点了外卖,送来后在闲置的小会议室一起吃饭。
这时佟雨曼悄声跟他讲:“皓阳总最近怎么像头喷火龙,逮着谁向谁喷火?”
冯敛臣道:“大概心情不好,领导头上也有业绩压力,谁都会有暴躁的时候。”
两人随口闲聊,佟雨曼也来打听:“你们星之钥之前那个名誉官司怎么样了?”
冯敛臣说:“立案了,然后等着。”
此前星之钥认定某些kol带领舆论“抹黑”自家,挑了一个粉丝体量最大的博主提起诉讼,但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一般的案件起诉过程都很漫长,拖一年半载是基本流程。
等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这个案子估计早就没热度了,但是当下,网友却实打实嘲笑了官方好一阵子。不过说到底,这些小打小闹,都还不是惹谭皓阳暴躁的首要原因。
总结会议如期召开,本年第一季度,星之钥的销售额并不理想,甚至不理想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会后谭皓阳下楼的时候气压很低,看见齐春生第一句话:“通知所有人开会。”
半小时后,星之钥所有的班子成员都在会议室了,讨论下季度任务目标和工作安排。
低气压从谭皓阳传染给每个人,前台进来倒水,动作都是轻拿轻放。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齐春生作为一把手,一直在清喉咙。
冯敛臣低头做出记录的样子,他是向来收敛,其他同僚这会儿也差不多,没一个蹦高的。
作为子公司,星之钥的班子成员不参加集团层面的会议。因此在场除了谭皓阳,其实方才只有冯敛臣列席了集团的工作总结会议,见证了开会的全过程。
某条产品线的发展不尽人意,甚至搞砸,其实都是正常风险预期。
冯敛臣以前跟在谭儒身边,也曾经见他拍脑袋做过决策,结果被市场教做人,但是谭皓阳还年轻,对他来说,大概觉得和当众打脸无异。
也可能在谭皓阳的立场上,“集团的项目”和“自己的项目”,是意义不同的东西。
星之钥的成立无形中抢占了奢侈线的资源,董事长和董事会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但不会无限给他表现机会。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谭皓阳虽然自负,内心也明白这一点。
他信誓旦旦有前景的轻奢蓝海市场,明显表现出疲软态势,与之对应的,谭仕章主导的丽华珠宝却稳扎稳打,每个数字都像嘲笑谭皓阳的刚愎自用。
谭月仙宣布会议结束后,冯敛臣特地看了眼谭皓阳。
他倒不像佟雨曼形容得像条喷火龙,但是在一瞬间,显露出少有的心事重重的阴郁表情。
星之钥会议室里,齐春生话音落定,谭皓阳眼睛往下扫一圈。
底下鸦雀无声,没人主动发言。
于是谭皓阳从设计副总钱克开始点,问他设计部的部署。钱克自从去年发生酒后诋毁谭仕章风波之后,就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表示设计部将会进一步改进。
谭皓阳不予置评,听完再叫下一个人。
公司某个阶段业绩不佳,可以从很多层面找原因——没有做好市场调研、误解客户需求,市场细分模型跑偏,甚至团队之间角色和分工不清……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影响因素。
而职场艺术也是分锅的艺术,这种时候,都是先分析实际情况,各人提出一个不功不过的目标,再提一提工作中的实际困难,从中找寻不可抗力,并暗暗把责任推到其他部门头上。
论到冯敛臣的时候,他是最后一个,同样不轻不重讲了几条。
但是谭皓阳没有被糊弄过去,语气有点冷嘲热讽:“冯总,你自己都不觉得敷衍吗?”
他再次环视一圈,把笔往桌上一搁,动作不重,却让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谭皓阳指冯敛臣:“冯总,你是管产品的,你可别忘了,产品做得不行你就是第一责任人。是,我知道你要负责集团的很多事,但这不是借口,每次开会你都在干什么?唯唯诺诺,没精打采,像没睡醒似的,一点积极性和参与性都没有,这是想把事情做好的态度吗?”
又指着他旁边的王总,一点儿也没客气,挨个醒点过去,最后点完钱克才换口气,下一个是齐春生,谭皓阳还是给他这个一把手留了分面子,没有再说下去。
所有人脸色讪讪,不知谁虚张声势咳嗽了两声。
最后谭皓阳索性直言:“我今天把话放在这,诸位都是选拔上来的人才,我们的目的齐心协力做好一个产品,这里面会有困难,但我不觉得是不能克服的,事在人为。只是话又说回来,能为就为,不能为的人就尽早让贤,能者居之。这个道理应该不难理解吧?”
冯敛臣眼神平淡,耐心地看着谭皓阳,等他发作完毕,宣布散会。
剩下几个领导俱都面色沉肃,等他走了才陆续出门,各自回自己办公室。
冯敛臣像没事人似的,照例处理排队的OA流程。
这天流程倒是不多,下班时间之前就搞定了,中间产品部长莫明来了一次,因为上次那个跟人事骂架的员工要辞职,莫明劝阻无果,对方辞职流程压在他那里,只好往上汇报。
冯敛臣眼睛都没离开电脑:“那就让他走好了。”
但公司招人进来是有成本的,好不容易上手了,再招新人也很麻烦。因此有的人说要走不一定是真心话,也可能是想要加薪或者达成一些目的的筹码。
离职率是反应部门管理好坏的一个因素,莫明担心自己处理不当:“要不您跟他谈一谈?”
冯敛臣冷静地说:“挽留都不要挽留,他愿意自己辞职,省了公司辞退他的成本。”
“啊?但……”
“我上次觉得他有点怪,让信息部查了一下后台。”冯敛臣乜他一眼,把目光转回显示器,“他电脑上装了线上□□软件,难怪为了一点钱跟人事斤斤计较,大吵大闹,既然沾赌那就没办法了,这样的员工早晚是要捅娄子的,我们承担不了这样的风险,你自己看着处理。”
莫明背后有点出汗,连连应是,扭头就出去解决了。
但是刚刚一瞬间,冯敛臣的表情让他心生忌惮,冷冷一眼扫过来,仿佛藏了许多锋芒。
下班之后冯敛臣从柜子里找出备用衣服,去公司健身房跑步。
过了五十分钟他带着一身汗水回来,现在天黑得晚了,外面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冯敛臣随手打开办公室的灯,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这时有人在昏暗的走廊上敲门。
冯敛臣办公室的门也经常虚掩,那人主动从门后露出脸来,是谭皓阳。
见他不声不响站在门口,冯敛臣顿了顿,还是说:“请进。”
谭皓阳走进来,脸色晦暗不明:“你这心境还挺平稳。”
“挨训归挨训,锻炼归锻炼。”冯敛臣见到他也不是很客气,“先有个健康的体魄,才是为公司奋斗的本钱吧——你有什么事?心情不好,需要寻求安慰,还是过来再骂人一顿?”
“你有这个伶牙俐齿的本事。”谭皓阳瓮声瓮气地说,“不如放在正事上。”
“你可以去查查我加班打卡的时间。”冯敛臣问,“没有功劳至少有苦劳,我在工作上的付出还是问心无愧的,没有达到你想要的成绩是另一回事。”
谭皓阳一屁股在他屋里的会客沙发坐下来,左顾右盼。
冯敛臣抽出一次性纸杯,给他倒了杯水。
谭皓阳接过,瞥眼茶几上待客的茶具:“我连只杯子都不配用么?”
冯敛臣二话不说,把倒置的一只瓷杯翻过来,纸杯里的水直接倒进去:“请。”
谭皓阳噎了一下,觉得这是自己自找的,有点嫌弃地把杯子推到一边。
但他大晚上不回家,跑来找冯敛臣,也不知中间琢磨了什么,谭皓阳踟蹰片刻,开口却说:“其实有时候我真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遇到什么都好像可以不关自己的事?”
冯敛臣似乎有点意外,上上下下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