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敛臣眉眼冷淡地望着他,谭皓阳后面本来还剩了点没说完的话,却慢慢又咽回去。
因为他在冯敛臣脸上又看到那种令他讨厌的神色,那种完全不对他正眼相看的神色。
谭皓阳发现自己就是贱的,他像个好了伤疤往了疼的傻子,也是一扭头就忘了,这是个多冷心冷肺的人。要说恨也是一种感情,谭皓阳还以为自己被恨了这么久,结果其实,人家对他这点感情也没有,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
冯敛臣只是无奈:“你能不能把公事和私事分开,再告诉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第36章 第 36 章 冯总今天的感觉真不一样……
谭皓阳沉默几秒, 突然噗嗤笑了一声:“得了,我是来讲和的,不是和你吵架的。”
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以后毕竟又要共事了, 虽然有芥蒂,还是希望一切顺利。”
冯敛臣垂眸看了看他的手, 没握:“都以为你会担任星之钥的董事长,结果倒不是。”
谭皓阳不以为意地笑着说:“因为某些原因吧, 不那么方便, 所以只是挂了个董事。”
星之钥公司的成立是谭皓阳一手推动的,No.7像是他亲生的孩子。但是, 集团有集团层面的考虑,这样看来, 谭月仙的态度是,她更希望这个孩子是谭氏的,不是属于某个人。
当然, 星之钥的班子才刚成立, 一个个位置还没坐热乎,而且除了冯敛臣和齐春生, 其他副总大半是从中层竞聘上来的, 在这个阶段, 各方面无疑都会优先听从谭皓阳的想法。
“对了,还有就是,提前跟你讲一声。”谭皓阳说,“关于下面各部门的一些人员配置……我打算把江一眠调去星之钥那边的设计部,你不会有意见吧?”
“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冯敛臣说,“你觉得他合适就可以。”
“要说为什么……怕你吃醋算不算?”谭皓阳骤然嬉皮笑脸起来。
“皓阳总,你要是实在无聊了, 还可以帮工人打下手。”冯敛臣转身便走。
谭皓阳却拦在他面前,冯敛臣伸腿往左他就往左,冯敛臣往右他就往右。冯敛臣绕过他,谭皓阳还跟在后面,迈着两条长腿,跟屁虫似坠着,如果有工人路过,怕要觉得万分奇怪。
冯敛臣只好说:“所以你不去跟你的眠眠重修旧好,还想干什么?”
谭皓阳心里阴郁,脸上却笑得灿烂,故意说:“所以,你这不是吃醋吗?”
突然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对话,冯敛臣看都没看谭皓阳,按下接听键。
谭皓阳没趣地后退半步,并着腿站到一边。
是公关部来要设计资料,冯敛臣应了几声,挂断电话,低头用手机找邮件转发给对方。
“他毕竟跟过我一段嘛。”谭皓阳解释,“我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吧,给他一个交代,这样也算是仁至义尽。只是我突然想到,与其等你自己发现,不如主动来讲一声。”
“其实没有必要跟我交代。”冯敛臣哭笑不得,“只要你自己不觉得儿戏的话。”
“我知道啊,反省过了,还跟谭董保证了,下不为例。”谭皓阳吊儿郎当地说,“这次就这样了,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我保证了以后一定不在公司里招蜂引蝶。”他还越说越没正形了,“哪怕别的花花草草对我有意思,也绝对要把持住自己,洁身自好,堂堂正正……”
这位有闲工夫插科打诨,下面的员工却火烧眉毛,说不两句,马不停蹄又有电话插进来。
冯敛臣摆摆手,说了句“不好意思”,接通市场部负责人的电话沟通工作,倒显得他才像领导似的。谭皓阳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发火和不发火都不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但冯敛臣无动于衷,更不太关心他的臭脸,这通电话一打还就是半个小时。
谭皓阳被晾着等了五分钟,六分钟,到快十分钟的时候,才突然发觉这样等人搭理自己很弱智,索性冷笑着扭头走了。
冯敛臣终于讲完正事,再看他人早就没了,只觉如释重负。
*
从工厂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冯敛臣把车停在小区,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
晚风吹拂的时候,便又想起前阵子那只猫来,就在这时,角落传来咪咪的叫声。
冯敛臣扭头望去,那只布偶猫在石凳底下扒瓶盖玩,不知人间疾苦的样子。
这个时间,喂食的大姐也不在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围着路灯打转。
他本来坐一下就想走的,这时候又停住了脚,冯敛臣站起来,小东西对瓶盖失去了兴趣,颠颠地朝他跑过来,又扑到他皮鞋上,又挨又蹭地撒娇。
被人养熟的猫才会这样,冯敛臣默然注视着它,许久没有动作,脸上也看不出表情。
他淡淡地说:“我没太多时间照顾你,个方便条件都不合适,你最好还是等个好人家。”
布偶浑然不理解,冲他喵喵直叫。
流浪久了,虽然是品种猫,也不太看得出好看名贵了,这猫脏兮兮灰扑扑的,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脑门有点斑秃,身上的毛一块一块板结着,像从垃圾堆里打过滚。
冯敛臣居高临下地望着它:“你能乖乖听话么?”
布偶咪了一声,又蹭了蹭他,柔软地扒着他的裤脚。
过了片刻,冯敛臣弯下腰,一只手就把它抱了起来。
他先没回家,转身往小区大门走去。保安跟他打招呼:“冯先生,这么晚又要出去?”
冯敛臣“嗯”了一声:“要是有人找猫,你可以报我的电话。”
保安看见他手里的猫:“这只啊,应该没人找了,原来主人肯定不要了,有几个业主问过,都没决定要养,肖大姐差点儿就给抱走,儿子没考好也说不要了,你要是能养也是好事。”
冯敛臣便没再说什么:“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宠物医院吗?”
他沿着马路往下走,不疾不徐,散步似的行了两公里,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的宠物诊所。
值班的小护士把猫来回扒拉了一下,说可能是有猫藓,流浪久了还有其他大小毛病,布偶本来肠胃就脆弱,被人投喂乱吃东西,消化多半也有问题,等明天医生上班再做详细检查。
冯敛臣点头:“那就放在这里住几天院吧。”
“它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小护士说:“不用担心,咪咪看起来精神挺好的,你明天可以来看看它。”
冯敛臣轻轻笑了一下,低头在单据上签字:“我不一定,有时间的话再说吧。”
小护士上下打量他,相较于大多数人,这个帅哥的反应好像就太“平常”了,没有捡到猫的欣喜,也没有不喜欢猫的厌恶,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想养还是不想养,仿佛只当日行一善。
她说:“好的冯先生,那我每天拍它的视频发给您看?”
冯敛臣笑笑,把单据折叠了一下,礼貌地说了声“辛苦”便推开门回去了。
*
谭氏内部的“群英杯”比赛在金城国际珠宝展开展前一天落下帷幕。
虽然时间仓促,公司还是搞了个简短的仪式。
黄大钧亲自给前三名获奖者颁奖,“夏夜”系列以别致的昆虫造型夺得第三,它原来是设计部吴蕾的设计,夺得第一第二的是更资深的设计师,一个在总部,一个在子公司。
然后还颁发了特别将,“新派绅士”名列其中。
董事长谭月仙也出席颁奖仪式,并上台致辞激励员工。
大意是很骄傲看到集团拥有这么多优秀的设计人才,希望所有人再接再厉,发挥不拘一格的创造力,最后风趣地说:“感谢各位,明天我和黄总参加剪彩仪式的珠宝有着落了。”
最后这句引得哄堂大笑。黄大钧连连摆手:“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打扮个什么劲。”
有人高声起哄:“给黄总挑最花哨的!”
黄大钧佯怒说“瞎胡闹”,现场的笑声更大,谭月仙坐在主席台上微笑抚掌。
岁月在她额头和眼角刻下纹路,也积蓄了年轻人模仿不了的优雅和内涵,她这个董事长上任到现在,已经展现了魄力和手段,正一步步把谭氏纳入掌中。
翌日一早,谭月仙代表谭氏集团,和其他政商人士一起在镜头钱剪断珠宝展的开幕红布。
她这天穿一袭得体考究的灰色西装裙,脖子上戴着串珍珠项链,搭配耳垂上的珍珠耳钉,颗颗温润,如秋月寒江,和本人的气质相得益彰,令人移不开眼。
这其实不是获奖作品,是“丽华珠宝”以前为她量身定做的,不过,黄大钧倒是把“夏夜”胸针戴上了,他们要在媒体面前露脸,脸上身上都是自家的宣传位,不可能真的空着。
冯敛臣他们也都到了现场,在人群里观看开幕仪式,然后各回各家展馆。
展会的场地安排在金城会展中心,共启用了五个展馆,根据类目不同,分为钻石展区、宝石展区、珍珠展区,以及配饰和工具区。
其中谭氏就设展在珠宝展区,这里也汇聚了世界各地的珠宝商和设计师的最新作品。
开展第一天就格外热闹,刚刚上午,场馆里已经挤挤挨挨到处是人。
冯敛臣一路从同事中间经过,收获一片惊叹,几乎每个人都要打趣一遍“冯总今天的感觉真不一样”。他把“新派绅士”这条眼镜链戴上了,矜贵复古,精英范儿几乎化成实质。
黄芮见到他,啧啧摇头:“冯哥,造孽呀。”
冯敛臣站到摊位里面:“别阴阳怪气啊。你怎么不去逛逛?”
“哎,怎么,别人说你就不是阴阳怪气啦?”
“谁阴阳怪气,谁没阴阳怪气,我都知道。”
他平时也不是从不会开玩笑,黄芮却道:“怎么,你心情很好?”
冯敛臣往斜对角的方向悄悄一指:“你去那边偷个师,‘黄金记’是咱们老同行了,你去看看他们今年有什么展品。”
到了现阶段,他们设计部反而是最闲的,因为该做的都做完了,彻底没事干了,到现场的任务也就是随便逛逛,打探打探市场,观摩观摩同行,和来玩儿差不了多少。
黄芮觉得通体轻松:“走啊,一起吗?”
冯敛臣说:“你自己去吧,我要在这里盯一会儿。”
黄芮想起来:“喔!对,你又是总助了,还升职了嘛,正是卖力表现的时候。”
冯敛臣瞥她,黄芮哧溜一阵风跑开了。
陆续有人过来参观,负责的同事连忙上去接待,冯敛臣在旁盯着,忙不过来时就帮把手。
到了中午,要按人头订盒饭,冯敛臣收到谭仕章发的一条消息:“出来吧,请你吃东西。”
第37章 第 37 章 做不到就请你闭上嘴,听……
正要走时却被一个电视台记者拦下, 年轻记者在场馆里转了有一会儿了,后面跟着个扛机器的摄像师,正在过路的人里随机挑采访对象。大概想再捡个出挑的, 一眼锁定了冯敛臣。
他接受完采访才有功夫赶出来,谭仕章的车泊在展馆外, 已经等了半个小时。
但谭仕章很有耐心,也没怎么不高兴, 只是收起手机:“想去吃什么?”
冯敛臣说:“我都可以, 没有忌口。”
请吃饭是因为一句戏言——那天在副总办公室除了聊泰坦尼克,谭仕章后来还开了个玩笑, 要跟冯敛臣打赌,让他戴着新派绅士到珠宝展上亮相, 看能不能一炮而红,引导潮流。
虽然还没显出潮流先锋的苗头,现在, 谭仕章笑了声, 还是践诺请这顿饭。
他把车开到附近一家淮扬菜馆,入内落座, 冯敛臣翻翻菜谱, 估计人均消费要四位数。
公司有大客户要宴请的时候, 这样一顿餐标算是正常。对冯敛臣来说,则只有应酬客户的时候会来这种高档场所。但是酒局的重头戏还是喝酒,很少有机会心无旁骛吃东西的。
他垂着眼,盯着细绸桌布出神,杯子抵到唇边,嘴里都是清淡的茶香。
谭仕章做主要了五样,文思豆腐、软兜长鱼、水晶肴肉、狮子头加一份蟹黄小笼包。
等菜上齐了, 他以茶代酒,又举杯调侃冯敛臣:“同时这顿饭也算庆祝冯总高升吧。”
冯敛臣客套:“不值得小题大做。”
谭仕章临窗而坐,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说,声音低沉,不疾不徐:“虽然我对星之钥持保留意见,但是你走到今天,得到的都是你应得的。”
冯敛臣微微笑笑,两只杯子碰了一下。
谭仕章今天戴了枚银色尾戒,指节分明,姿态放松,冯敛臣却再次注意到他手指上细微的疤痕,多是焊枪、锯条与半圆锉留下的战绩。
其实这算不明显的了,车间里很多老师傅的手比这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更粗粝。
上回在起版车间遇到谭皓阳,现在又看到这只手,让冯敛臣突然联想一件事——其实就是谭皓阳差点接管董事会那时候,谭皓阳一股雄心壮志,也忙忙碌碌搞改革,其中首先一个计划,就是要把谭氏所有产品的起版工艺改成3D打印,上会时被谭仕章不假思索否决了。
如今在谭氏的工厂里,传统起版与数字起版其实还是并行的——偏中端的产品线需要效率,数字化是有效的辅助手段,但是像丽华珠宝这样的高端线,每个环节依然在纯手工打造。
谭皓阳是标准的革新派,他推崇计算机辅助设计的能力,既然电脑可以精确入微地控制每一个微小变量,把数字原型变为实体模型,为什么要迷信人工一定能比它做得好呢?
然而谭仕章死活不同意,相较之下,他就是那个顽固的守旧派,岿然不动,坚称手工技巧就是能比电脑创造更多复杂细节和精致纹理,那种质感是软件和机器不可能完全模仿的。
大多人总是相信,“纯人工”三个字更高贵,更稀有,也更能彰显身份。
当时总办会上,谭皓阳振振有词,谭仕章反唇相讥,两人照例针锋相对。
其他副总面面相觑,有人开始当和事佬,而且提出一个现实问题,这样一下全盘革新,工厂里还有些年纪大的起版师傅,电脑都玩不溜,总不能令他们完全失去生计。
这个理由更让谭皓阳冷笑,说本该如此,跟不上时代就会被淘汰,谭氏本来就不是养米虫的地方。
他后面又搬出爱马仕、宝格丽这些大牌论证他的观点,谭仕章面色冷淡地听着,末了,只是举了举手掌,简单粗暴地打断谭皓阳,一句话结束话题:“你的手要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才有资格来跟我辩论哪个好。现在,做不到就请你闭上嘴,听我的。”
谭皓阳气得脸色涨红,后来也没讨论出个之所以然,暂时搁置,到现在自然已不了了之。
冯敛臣撑着下颌,不动声色的眼神落在谭仕章身上。
谭仕章不掩饰对权力的欲望,这样的人常常追名逐利,心机深沉,有强烈的掌控欲和侵略性,然而在他身上,却又时不时流淌着某种匠人精神,这些矛盾的特质自洽地糅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就像上回林诗茹也说,明明看老板严肃淡漠,手下却尽是风花雪月。
聊了几句,谭仕章又随口问:“你们打算怎么开启那条‘可以但没必要’的产品线?”
那个产品线就是No.7,冯敛臣莞尔,放下茶杯:“齐总正在开动脑筋呢。”
他其实和星之钥其他几位班子成员已经开过两次会,冯敛臣负责分管产品。
这两轮会议下来,彼此还在磨合期,意见没有完全统一,但各人性格已经初步显山露水。
而设计副总就是叫钱克的那个,按照职能来说,与冯敛臣的分管领域紧密挂钩,将来多有合作,但钱克行事独断,脾气暴躁,想法不容别人辩驳,目测不像是个好像与的同僚。
谭仕章道:“他要是实在喜欢居功,就让让他,反正天塌了也是先砸出头鸟。”
这话说得怪阴阳的,冯敛臣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
谭仕章又笑道:“算了,说好请客就好好吃饭,不讲这些了,影响消化。”
但他们两个能聊的共同话题,除了工作,除了珠宝,除了公司大小事,还能有多少呢?
所以没说两句就忘了,还是又绕回来,星之钥的装修进度、人员配置、业务方向……
提到人员配置,“群英杯”之后,谭仕章也没再推脱,交了份设计团队名单上去。
黄芮则主动递交了调往新公司的申请,她背靠大树,自然没遇到阻碍,已经板上钉钉。
这丫头虽说和谭皓阳生分,据冯敛臣所知,她跟谭仕章和他的小圈子其实反而更熟稔,因为从小到大在一起玩的机会多,谁知就这样的关系,还是毫不留情地投奔了曹营。
因此他揶揄谭仕章:“我当时还以为黄芮是开玩笑的。怎么,连她都不撑你吗?”
谭仕章无所谓:“不需要别人撑我,有你一个还不够吗?”
冯敛臣给他杯子里添茶水,他屈指在桌上敲敲,表示感谢。
“我们这帮朋友里,她年纪最小,总觉得还是个小孩,干什么都由着她,早习惯了。”
他是真的不介意,平心而论,谭仕章对黄芮确实还不错,让冯敛臣到那边也关照她。
两人吃完饭,就又回了会展中心,他们从珍珠馆的门口入内,谭仕章说要到处逛逛。
正好冯敛臣也想逛,跟他一起往里走。
每家展位前都有不少人,有问价的,有纯看的,还有已经在签单的,显得交易十分繁荣。会场里人造光线复杂,时不时有卖家和买家地下接头似的,揣着货上天台,到处找自然光。
问了几圈价格下来,今年半宝石行情明显上涨,即月光石、摩根石、石榴石、芙蓉石这些,分析一是因为色系明亮,二是性价比更高,这两个因素都决定它们更受年轻人欢迎。
时代确实在变化,年轻的消费群体在珠宝市场上,越来越成为一股重要的生力军。
其他四个展区以原料和工具为主,逛回谭氏所在的珠宝展区,这边就熟悉得不能再熟了,主要展示的是各种成品珠宝首饰。除了国内外知名大牌,还专门有一条独立珠宝设计师街道。
独立设计师大多做的是自己的小众品牌,自主经营,名气大小不一。个人工作室跟大企业相比,资金和资源都劣势明显,也因而不得不更重设计,普遍致力于打造独一无二的风格。
某种程度上讲,甚至更有意思。
但这边被谭氏员工撞见的几率高,两个人一走过来,便默契地分开了一些。
这时冯敛臣也接到展位负责人的消息,饭也吃了,展也逛了,该工作还是得去工作。
他和谭仕章刚好逛完一个展位往外走,正要分道扬镳,视线中出现一块多色幽灵,冯敛臣下意识多瞧了两眼,突然被人拉住,那人警告他:“上头这提示是还不够大么?谢绝拍照!”
冯敛臣怔了怔,才反应过来:“抱歉,我本来就没有拍照。”
那个男设计师很年轻:“我都看见了!你拿着手机假装发短信,不是拍照是干什么?”
来珠宝展的人鱼龙混杂,一方面能给参展者带来曝光,一方面对原创作品来说,被模仿和抄袭又像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很多设计师深恶痛绝,心情可以理解,但不是冤枉人的理由。
冯敛臣也不是任凭冤枉的脾气,脸色冷下来,准备叫保安,气氛骤然胶着。
设计师满脸不服气,甚至有点幼稚,坚持自己没错,非要查他的手机。始终是对方无理,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忙打圆场,说应该是误会,她看到冯敛臣在打字了,并非拍照。
男设计师才作罢,用嘴硬掩盖心虚:“不给看就是心虚,欺负我们没办法计较就是了。”
他一后退撞上一个人,细弱的手腕被只钢筋铁爪似的大手握住,谭仕章说:“道歉。”
“你是谁啊……”那人吓了一跳,“关你什么事?”
“别磨叽。”谭仕章催促,“大家的时间的都很宝贵,没那么多耐心耗着,就算你父母没教过你礼貌,现学一下也不难。”
那男设计师才刚一米七,没有冯敛臣高,在谭仕章手里更像被老鹰抓的小鸡,谭仕章脸色冷静,但是更有种暴风雨前的恐怖,迫于威压,那人还是勉强低头,说了句不好意思。
大艺术家心高气傲,不情不愿的,人到中年的助理比他圆滑,在这种地方,随便撞个人都不一定是哪路大佬,哪是能乱碰瓷的,弯腰一连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还递过来一张名片。
冯敛臣倒是有风度地笑了笑,接在手里,说了两句机会合作的场面话,但是推说自己没带名片,只指指谭仕章:“我其实是不懂艺术的,看不出来吧,这位才是我们的总设计师。”
助理又看谭仕章,谭仕章倒是给了张名片到她手里,她忙道失敬——业内人士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谭氏集团,设计师接过名片有点尴尬,又像是十分怀疑:“怎么,你是Brain Tam?”
冯敛臣指指另一边:“我们的展位在那边,有空欢迎来参观。”
第38章 第 38 章 可以先放在我家。
回到谭氏展位, 负责人忙和谭仕章打招呼,他点点头便离开了,去了古董馆那边就没再回来。连同之后珠宝展的比赛颁奖仪式, 谭仕章都没有露面参加,还是林诗茹上台帮忙了领。
展位上人来人往, 站一天下来相当消耗,有机灵的员工给冯敛臣搬了把椅子过来。
他和负责人互相谦让了一下, 然后便坐了, 平板垫在腿上看文件。
新公司那边一切从头开始,有大量调研要做, 大量资料要看,总之真的要闲下来很难。
那个开罪了冯敛臣的设计师, 期间暗戳戳过来这边转了几次,他来跟冯敛臣攀谈,但始终没再遇见谭仕章。那人表情有点复杂, 也看不出期待还是排斥, 像条苦瓜似的,支支吾吾。
后来冯敛臣去天台的时候, 倒是遇到他那个助理在抽烟。
两人在背风处打火, 一支烟的功夫, 冯敛臣从她嘴里听说了雇主和BRAIN TAM的孽缘。
那个男设计师也是个小富二代出身,助理是家里父辈安排的,海归创业,开了自己的工作室,回国后踌躇满志地准备打出名气,参加的第一个国内比赛就败北谭仕章,屈居第二。
甚至两人的创意和风格都是一个路子, 让他很是窝火,却又无话可说——何况,就算说也没有人听,当时BRAIN TAM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他这个新星还有待冉冉升起,无人在意,因此暗暗把BRAIN TAM当成较量对象,要超越的目标,乃至下意识对照和模仿的对象。
谁知头一回见着真人,还没能用作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只有被按头道歉的丢脸。
当然,谭仕章自己压根都不会知道有这过号人就是了。
业界欣赏他的人和憎恶他的人都有很多,只要成名,这就是免不了的,但他毫不留心,他的关注点自始至终只有自己的世界。
冯敛臣听完热闹,也就笑笑跟她打招呼下去了。
金城国际珠宝展为期五天,忙活了那么久,终于划上句号。
谭氏今年的表现不出错也不出挑,虽然成交金额上看,数字确实比去年有所增长,在外界看来像是亮眼的,但是对内部来说,其实并没有达到预期,还有些其他不如意的地方。
倒是“群英杯”的创意设计还称得上一个亮点,尤其在这种展会上,稍微夸张特别一些的作品会更占优势,谭氏的“神秘作品”展品还吸引了一些媒体主动关注。
王岩缩回了采购的一亩三分地,不怎么和冯敛臣说话,远远看见了也绕道走。但是非打交道不可的时候,态度很客气的:“这个还用你跑一趟,我叫小方把清单给你们送过去……”
展会结束后正好快到中秋佳节。
今年谭月仙嘱咐工会主席提高一点福利预算,把每年要发的月饼升档成比较受欢迎的冰淇淋月饼,又把粮油米面兑换券之类换成自由消费的超市购物券。
虽然还没放假,已经有不少人调休或者请假回老家,紧绷了很久的氛围一下松快下来。
但是星之钥这边例外,就在放假前一天的下班时间,齐春生还又召集领导班子开会。
当副总也免不了加班的命运,还不能挂脸。你现在是管理层了,不是一二线员工。底下的员工有资格抱怨,你还想晚来早走,公司给这个机会是让你去干什么的?
换成往年,冯敛臣其实也是要回奶奶家的,但今年没有,他奶奶要趁中秋回趟老家探亲。
因为很多以前的亲戚,分隔两地,说实话见一面少一面了,于是不知怎么想起这茬来。
冯敛臣本想自驾送她过去,他这阵子疲于奔命,她心疼孙子,没有同意,说不带他了。
最后有个同乡也要回老家,载上老人家拼车走的,冯敛臣留了那个大哥的电话。
会议开得唾沫横飞,星之钥公司本来人就还不多,整层楼都走得稀稀落落了,只有总裁办旁边的会议室还灯火通明,除了管理层,还有个做会议记录的小文员苦哈哈跟着加班。
作为总负责人,齐春生上任后一直表现得很卖力。
但是卖力不代表劲儿往一处使,有的议题车轱辘似的讨论了很多遍,还在争议不休。
走轻奢路线的No.7系列产品主打什么风格,光一个调性问题都仍然在反复拉锯,是简约现代,还是浪漫奢华,不知是不是冯敛臣的错觉,分管设计的副总钱克总是跟他唱反调。
冯敛臣在产品方面提出任何意见,钱克都一副专业领域你懂什么的态度。
至于其他的,公司章程,人事计划,营销方案,冯敛臣插一句嘴,都要提防钱克动不动阴阳他一句。被怼多了,他干脆闭嘴了,只要齐春生不点他,他就低着头写字,不说只听。
时针指向八点半,这会已经开了两个多小时,冯敛臣揉了揉太阳穴,抬眼向斜侧方。
余光里,钱克收回目光,刚刚一瞬间眼神有点轻蔑。
钱克心里确实是对冯敛臣有微词。
细算时间,钱克在谭氏工作的年头比冯敛臣要长,他年纪也比冯敛臣大,三十五六岁,当然,这个年纪混上来算不错了,但是他看到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后生,就不是太平衡了。
冯敛臣能这样平步青云,主要是幸运,跟了董事长几年,什么项目都可以接触,况且耳濡目染,每天旁观大老板做决策,听着,学着,眼界自然就上去了,让他显得很有能力。
可是相应的,他就没有在业务部门一步步历练过,仿佛是有条捷径一下跨上去的。
在钱克看来,这是一种投机取巧。换成任何一个年轻人,只要给一个这样的机会,结果都不会差到哪里去,比如换成他钱克,难道他就不会讨老板欢心、将来好一步登天吗?
可是就算真有机会,钱克也不会选择那条路,他更愿意靠实打实业务能力上位。
像冯敛臣这样的幸运儿,钱克不否认很多人会歆羡,反正他就是看不起。
他又带着隐隐作祟的优越感瞥了冯敛臣一眼,冯敛臣只是低着头,游离在众人之外。
水磨工夫做了一晚上,做会议记录的小文员哈欠连天,满脸写着想放假。
齐春生终于啰啰嗦嗦地叫停:“好了,诸位,那我们今天就先这样?”
散会,几个副总往外走,也有人悄悄打了个哈欠。
接连许久过度工作,冯敛臣其实也很萎靡了,已经不记得多少天没睡够过,困得太狠,反而觉得很难闭眼,脑袋一抽一抽地偏疼,只想回到家找片止疼片吃,然后躺下。
到办公室拿出手机,除了工作邮件,还有几个宠物医院的未接来电。
他拨回去,工作人员再次和他确认:“因为也快过节了,咪咪您打算接回去过中秋吗?”
之前拣的那只布偶猫,检查过后确实有点毛病,冯敛臣出了费用,放在医院代为照顾。
但是到现在其实也不需要住院了,之所以还寄放在那,只是因为他无暇分心照顾。
接出来,要么带回家自己养,要么只能放归小区,但是后一种还捡回来干什么呢?
冯敛臣其实托林诗茹和黄芮等人在给它找领养,但是其实不顺利,到现在还没合适的人。
布偶猫虽然是受欢迎的品种,但这一只年龄比较大了,已经有五六岁,真的看重品种的人,普遍更愿意花钱接只奶猫,从小养起培养感情,老弱残的猫猫狗狗,向来不易送养出去。
猫自己哪里会管中秋不中秋的,小护士是委婉地暗示他,总不能一直丢在医院。
回家路上,冯敛臣去宠物医院停留了一会儿。
小护士带他看了看咪咪——这是她代为起的名字,咪咪在笼子里扒玩具玩,它很温和,不应激,不吵不闹,但也不知道自己之该后何去何从,冯敛臣用手指拨了拨它的毛。
只是院方催得再急,冯敛臣一时也无计可施,应了一声,说再想想。
小护士有点为难地看着他,这个帅哥看起来是真的对猫不感兴趣,只是出于道义救助一下。找领养这件事是很靠缘分的,要是他自己能养就完美了,可惜真没缘分那也不能勉强。
冯敛臣其实没想那么多。
他想过实在不行那就接回家,但人不是铁打的,就算是他也要休息。
此时此刻,只想先一觉睡到自然醒,再考虑别的事。
把车泊在停车位,走到院门口的时候,看到门口的水渍,他下意识有了不祥的预感。
水漫金山,院子里的管道漏水了。
这大半夜的,怎么找一个醒着没睡、还愿意出来干活的维修师傅,想想就叫人眼前黑暗。
冯敛臣站在院门口,面对满院泥泞不堪的场景,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他自己独居,糟心事连个分担的家里人都没有,偶尔这种时候,还是叫人觉得挺无奈的。
也只好打电话给物业中心,那边好在有值班的人,带着工具来检查了一下,把对应的阀门关了,才勉强应付,等明天再说。
物业的人走了,冯敛臣开门进屋,衣服和鞋都已经搞得湿漉漉的,他在玄关坐了片刻,才起身去浴室擦干,衣服随手扔在篓里,然后回客厅找了片阿司匹林吞了,躺在沙发上。
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冯敛臣才意识到自己直接睡了过去。
来电显示是谭仕章的号码,接了多半意味着加班,但现在已经放假了。
本能上是懒得理的,响了两声,他还是按下去,声音很平静:“仕章总,有什么事?”
好在那边谭仕章只是来问问设计部打算去哪团建,除此之外,闲聊而已。
冯敛臣听着他声音,顺势道:“麻烦您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朋友愿意养猫。”
既然上司不使唤他,他就打上司的主意了,偶尔要求帮点小忙无伤大雅。
谭仕章听他解释原委,问:“你怎么不自己留着养,不喜欢猫猫狗狗?”
冯敛臣淡淡笑说:“那也不至于,但我怕我有时候忙起来,连续几天不记得喂它。”
他也想过养个宠物的问题,每天回到家,有个柔软的小东西陪着,想象里的画面是挺温馨的,但代价是之后操心不完的猫粮、猫砂,定时定点地喂食,铲屎,病了带去看病……
会有很多麻烦事,要是他真的有闲也就罢了,怕忘了喂把猫饿死还真不是玩笑话。
谭仕章想了想,说:“你把它带过来吧,可以先放在我家。”
冯敛臣没想到他这么干脆:“您想养?”
谭仕章沉吟:“我认识一个人,可以帮忙照顾一段时间。”
第39章 第 39 章 因为我哥这个人也不发火……
挂了电话看看时间, 其实才睡了不到半小时,冯敛臣去卧室又睡了一觉。
次日清晨他醒得很早,惦记着院子里的水管, 想睡也睡不下去,无奈爬起来检查一番, 目测自己也能修,于是到附近买了五金件, 又去物业借了扳手等工具, 换身旧衣服开干。
谭仕章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上回在门口登记过,保安还有记录, 直接把他的车放进了来。
鸟鸣啾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 一双深邃的眼透过缝隙往里窥探。
冯敛臣察觉,拉开院门把人放进来,谭仕章哑然失笑:“这是怎么了, 发洪水了?”
冯敛臣提醒他小心脚下:“水管出问题了, 正在换。”
那双锃亮的皮鞋踩着半湿不干的地面走进来,也不介意会不会染泥, 谭仕章四下环顾, 院子还和上回一样寥落。他问冯敛臣:“今天不是过中秋节吗, 你这么恋家,怎么没回老家?”
冯敛臣举着两手锈迹笑了笑:“您怎么也不在自己家过节?”
谭仕章说:“中午就回去吃饭,顺便过来,把你的猫带走。”
冯敛臣说:“猫不在我家,还寄养在宠物医院。”
他握着扳手,半跪在地上,膝盖下垫着塑料片, 挽着袖子,手背上青筋毕显。
谭仕章的目光从他手臂上略过,伸手要工具:“拧得动吗?我来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你别以为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以前留学的时候,什么东西坏了我都是自己动手的。”
谭仕章把扳手接过去,他不知力道大还是有巧劲儿,三下五除二把锈死的管道拧松了,又送佛送到西,蹲在角落帮忙修理管道。
静谧的假期上午,顶头上司在自己家干活的画面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冯敛臣怔了怔,连忙从屋里拿来干净毛巾、纸巾和湿巾,总之能擦的东西都找来了,谭仕章干完了,随手抽了张纸弯腰擦鞋。
循着记忆找到昨晚关了的阀门,再打开一切正常。
谭仕章洗了手问:“你中午打算怎么吃饭?”
冯敛臣笑道:“现在这样,我不请您一顿都不合适了。”
不过真要请他这一顿,比找个专业的维修师傅更花钱,属于得不偿失。冯敛臣是客套,好在谭仕章也不图这顿饭,他本来要回自己家过节的,突然说:“你可以去我家一起吃饭。”
冯敛臣道:“我就不凑热闹了。”
谭仕章说:“也不算凑热闹,没有外人,走吧。”
就这样冯敛臣被催着换了身体面的衣服,坐上副驾,谭仕章一脚油门开出他家小区。
红灯,冯敛臣侧过头,谭仕章把胳膊压在方向盘上,他今天穿得很日常,剥离了西服套装和职场上那层身份,他也不过是别人的儿子和哥哥。
这样的滤镜让他身上的威严感锐减,多了些普通的人情味。
路上才知道,谭仕章的妹妹今天还过生日,但不管合不合适,冯敛臣说不去也来不及了。
他们在宠物医院停下,冯敛臣进去办了手续,咪咪软绵绵地冲他叫了两声。
猫被装进太空箱里,谭仕章低头伸进去一根手指,被拿爪子拨弄了一下。
冯敛臣说:“麻烦您了。”
谭仕章诚实地说:“对我倒是不麻烦,放在家里也是阿姨负责照顾。”
他说的家里不是平时自己独居的地方,而是他母亲和妹妹生活的家。谭仕章说可以帮忙照顾猫的则是他母亲,冯敛臣自然又道了一遍谢。
谭仕章闻言笑了笑,说他母亲其实是个品种主义者,一般也就只看得上品种的猫猫狗狗,不过咪咪送过去,应该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就是了。
冯敛臣不好评判什么,车子很快开入一片林荫森森的别墅区,两人下了车。
谭仕章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主人家的小孩过生日,冯敛臣也不好空手而来,刚刚路过书店临时去买的礼物,谭仕章帮他挑了一套科普丛书,算是礼轻情意到,也够了。
谭仕章的父亲谭立文去世的时候,他母亲还怀着孕,留下的这个妹妹属于遗腹子。
冯敛臣听到他感叹了一句什么,具体没听清楚。
有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盛装跑出来,搂了谭仕章一下。
谭仕章管她喊“恩雅”,虽然他情绪向来不外露,兄妹之间好像感情尚可。
谭太太保养得当,看起来仿佛才四十出头,雍容华贵,从头到脚都写着贵妇人三个字。
她对冯敛臣的出现视如寻常,也不觉奇怪,冯敛臣客客气气跟她打招呼,两人握了握手。
家里帮佣的阿姨把太空箱接过去,笑着说:“这猫倒是不怕生,叫咪咪是吗?”
谭恩雅好奇地趴在透气口往里看。
谭太太笑道:“仕章昨晚上跟我说了,楼上连夜专门给它收拾出一个房间。不过小冯你要是想自己养,随时接回去也可以,说一声就行了。”
谭仕章说:“以后再说吧。”
冯敛臣被带到客厅坐下,阿姨上了茶水。他和谭仕章算来得早的,不一会儿便又有亲朋好友上门,所以到上司家吃饭也并不个个轻松的活计,大过节的还不得不笑脸陪人闲聊。
临近中午时,人差不多齐了,大人小孩攒三聚五的,很是热闹。
因为谭恩雅过生日的缘故,午餐摆在院子里,做成自助餐的形式。
这是谭恩雅的十五岁生日,庭院里布置成了童话风格,很有仪式感。谭恩雅收到不少礼物,五颜六色地堆在空地上,阿姨笑眯眯把蛋糕推出来,谭太太笑着给了女儿一个拥抱。
她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女儿。
冯敛臣提前看到了谭仕章准备的东西,他送的礼物不像一般小女孩儿喜欢的,是个方解石矿标,一片一片,层层叠叠,倒是很好看,形如一朵淡粉的玫瑰花。
能想到送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半是收礼物的人有这种小众的收藏喜好。
谭恩雅当众拆开谭太太的礼物,抖开,则是一条芭蕾舞裙。
裙子也是淡粉色的,裙摆极其繁复,坠满星星点点的粉钻,阳光照射下,光芒无比耀眼。
那上面缀的应该都是真的粉钻,不是施华洛世奇那种水晶。冯敛臣按捺住习惯使然的鉴定欲望,只是在人群里望着谭恩雅。
她脖子修长,两腿笔直,还有点习惯性外开,确实一看就是从小练舞蹈出身。
谭恩雅脸色却有点微妙,笑容都不那么自然了,勉强说了句“谢谢妈妈”。
亲戚朋友围着她唱生日歌,纷纷让这个小寿星许愿吹蜡烛。
到处都是笑脸洋溢,谭恩雅站在蛋糕前,十指交握,做出许愿的样子。
谭太太望着她的眼神有一些动容,眸底泪光闪烁:“不知不觉,恩雅都已经长这么大了。我希望我的女儿平安长大,实现梦想,以后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舞蹈家。”
谭恩雅终于拉下小脸,她脸上的喜色一扫而空,像具木然的空壳。
旁边的亲戚没有主意她的情绪——
“恩雅没问题的,这体型就是老天爷赏饭吃,腿长脖子长,跳芭蕾的好料子。”
“恩雅快考过八级了吧?”
“国内艺术环境不行,没有欣赏芭蕾舞的环境,以后要不去国外歌舞团。”
“趁现在恩雅先给我们签个名,等你以后出名了就值大钱了。”
谭恩雅怨愤地望着母亲:“我说过无数次了,我不想当什么舞蹈家,我都不喜欢跳芭蕾!”
她声音很大,周遭骤然静默。
谭太太有些尴尬:“傻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大家都在呢。”
谭恩雅喊道:“你又来了!你为什么总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我不喜欢跳舞,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只是你觉得好!你有本事自己怎么不去当舞蹈家?”
亲戚反应过来,连忙上来打圆场,劝她不要这么跟母亲说话。
谭恩雅委屈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你就是个独裁者!谁忤逆你都不行!你总想控制别人的人生,以前我哥要去意大利学珠宝,不符合你的意思,你就砸了他的作品,把他的工具扔了,把他的收藏都藏起来!你这种行为就是小偷!你凭什么觉得子女的人生都是属于你的?”
她连蛋糕都没切,扯下头上的王冠扔在地上,哭着跑回客厅上了楼。
生日聚会瞬间变得意兴阑珊,所有人脸上都有些讪讪,包括谭太太。
她尴尬地说:“这孩子,一点儿都不懂事,大家都是为她来的……”
冯敛臣隐在人群背后,远远把目光投向谭仕章。
谭仕章面无表情。
*
这顿饭终究食不下咽,送走所有的亲戚,家里重新冷落下来。
谭太太被她娘家那边的亲戚带走劝慰,谭恩雅这才下了楼,哭过,两只眼睛肿得老高。
她左右看看,发现只有冯敛臣在:“其他人呢?”
冯敛臣宽慰她:“别哭了,今天过生日呢。”
阿姨走过来递给她准备好的冰袋,用毛巾套着,谭恩雅抽了抽鼻子,拿着往眼皮上按。
她哑着嗓子说:“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没做错,她就是个控制狂。”
你哥哥其实也未必不是,冯敛臣心想,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似乎窥见了一角,谭仕章偏执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冯敛臣过去隐约听过谭立文这位太太性格强势,还是由于她在丈夫去世后,因为和公公谭儒相处不睦,便试图令儿子谭仕章也和谭家划断关系。现在看来,身为外人,还是难以想象其中种种。
冯敛臣坐在沙发里,谭恩雅在另一边坐下来。
她情绪稳定了,向冯敛臣解释:“让你看笑话了,我妈妈这个人真的很让人抓狂,只要是她不想听的话,你跟她说一万遍,她都会选择性无视,永远自说自话,这是很恐怖的。”
冯敛臣不能跟着批判,只好给了她一个宽和的微笑。
谭恩雅翻以前的旧账:“我跟你保证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小时候她就不让我见我爷爷还有那边的亲戚,至今他们对我来说都和陌生人没两样。她也不想让我哥接手爷爷的生意,所以我哥那时候要学珠宝,要去意大利,她表现得更极端,把他的作品和工具都毁了,连护照都撕了。但就这样我妈都不会发火的,她永远像慈母一样,表面上照样嘘寒问暖,让阿姨给他煲汤,背地里就从他钱包里偷银行卡……其实被我哥狠狠闹了一次,她才收敛多了。”
冯敛臣说:“是吗?”
谭恩雅点头:“严格来说不算闹,因为我哥这个人也不发火,这点和我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妈妈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特别宝贝兰花,我们家花圃里有很多特别名贵的品种,最长的都养了十年了,他当时一声没吭,把她最宝贝那盆不知带到哪去了,那是我头一次见到我妈妈急眼,撕扯着我哥的衣服让他拿回来,他纹丝不动,硬是过了半年才还。”
冯敛臣有种在听别人家秘辛的感觉。
但是吃瓜吃到上司头上,八卦要有个限度,谭恩雅还是个青春期的孩子,没有戒心,被安慰一下就竹筒倒豆子似的都倒出来,他主动打住话题,陪她聊点别的。
冯敛臣问:“你自己已经想好将来干什么了?”
谭恩雅说:“也不算想好,我想当个地质学家什么的,能到各种地方收集矿石标本。”
冯敛臣说:“那练跳舞也没完全浪费,东奔西跑的,还是需要身体素质的。”
谭恩雅破涕为笑:“你觉得现实吗?”
冯敛臣说:“只要能考上地质大学,应该就现实吧。”
第40章 第 40 章 我觉得你可以多依赖我一……
过了一会儿, 谭仕章回来了,推门进屋,脸上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累, 而是源自心底的隐忍,冯敛臣旁观一切, 也不好说什么。
跟着过来的还有一个老太太,谭恩雅管对方喊姨奶奶——这位姨奶奶的话, 谭恩雅还是肯听进去的, 大过节的母女俩吵架,闹得老太太都惊动了, 不得不赶过来居中调和。
她摸着谭恩雅的脑袋,给她擦擦小脸, 哄好了,扯她去自己家过中秋。
冯敛臣起身告辞,他跟谭恩雅摆手:“下次有机会再见。”
谭恩雅送他出门, 保证:“哥哥你去吧, 我会照顾好咪咪的。”
谭仕章却没跟她们一起走,他开车送冯敛臣回去, 路上说:“抱歉, 饭都没吃好吧。”
冯敛臣能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把我放在前面地铁口就行了, 我自己回去。”
“我母亲正待在我小姨家,她们用不着我。”谭仕章却没停车,“接下来去哪?”
“去哪?”
“是啊,中秋都还没过完呢,恩雅去姑奶奶家了,我怎么办?咱们俩一起对付吧。”
冯敛臣顿了有几秒钟,脸色还是那个样子, 也看不出情愿还是不情愿。
其实对现代人来说,只要没家没口,传统节日好像也就是个可过可不过的日子,如果今天不出来吃这顿饭,他可能就是在自己家修好水管,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然后看看电视。
最后两个男人没想到什么绝佳的去处,不知怎么的,还是回了冯敛臣家。
他家的院子还是一副待收拾的场面,乱七八糟的,来都来了,谭仕章拿水管帮他冲地,清理了檐下的木板,又把花坛打理了一下,架势还真像那么回事,只是透着说不出的玄幻。
冯敛臣握着抹布,回头时不时看他,他自然是不敢主动劳动老板的,但是谭仕章是主动撸起袖子开干的,站在花坛边上,弯腰拿小铲挖土,一副烟火气十足的样子。
他身上换了冯敛臣的旧衣服,尺寸在谭仕章身上有点小,动一动就绷出肌肉的线条。
冯敛臣揉着额角收回目光。
忙活半下午,冯敛臣从附近超市买回了菜,但是已经懒得做,最简单的办法是吃火锅。
餐桌上扯了个插线板,把电磁炉搬过来,火锅底料煮沸了,下进牛肉卷和各种香菇丸子。
酱料是自己用麻油和调料调的,冯敛臣察言观色,下了什么都先捞给这位贵客,话说回来,人家也干了一下午活,应该的。吃过饭后天已经黑了,谭仕章倒还没有回去的意思。
院子里有两把很少用过的藤椅,趁下午擦干净了,两人索性待在院子里赏月。
月饼是公司发的,从冰箱里拿出来,冯敛臣切了一半,装在小碗里,递给谭仕章。
谭仕章惬意地靠在椅背上,他问:“你们昨天开会到底说些什么,怎么开到那么晚?”
当然这话里的重点,不是“怎么开到那么晚”,是“到底说些什么。”
星之钥总办会的会议纪要,谭仕章想看当然是有权限查看,但是最后盖章发出来的,不过是干巴巴几项正式的议题,而会上大部分内容都在你一句我一句里,外人是无从知晓的。
他不在现场,看不见听不见,但这不是还有冯敛臣么?
冯敛臣坐下来,随口抱怨似的,讲了句齐春生昨天快下班才通知开会,所以才搞那么晚。
何况,新班子成员的想法又多南辕北辙,新的公司不是过家家那么简单,真的运作起来,里面涉及到投资融资,实权争夺,业务方向,人事调整……方方面面都存在着大小博弈。
谭仕章听在耳中,偶尔应和,用小勺一点点戳碗里的冰淇淋。
两人仿佛无关紧要地闲聊工作琐事,其实为了什么,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到最后冯敛臣其实还有事要请示:“我不是对钱总有意见,大家都想把No.7这条产品线做好,目标本来是一致的,我只是不太清楚,他究竟是觉得我本人不可靠,还是哪里有问题?这样下去,反正我已经可以预见,将来的工作是很难开展的,这样浪费时间大家都难受。”
说完他发现谭仕章的目光往自己这边看,嘴角微扬,状态很松弛,却不当成一回事。
谭仕章劝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别人有能力就让他们干,乐得轻松不好吗?”
这意思就是他不想让冯敛臣在星之钥出头,或者说,更不想让星之钥出头。
冯敛臣意会,心里默默盘算,当成玩笑似的,面上只是笑了一下。
谭仕章扭头看他:“你们以前入职团建的时候,有没有做过那种游戏,一个人从台子上往后倒,另一班人在后面伸手接,目的据说是什么……培养彼此的默契,还有信任和依赖?”
冯敛臣说:“我入职已经太久了,记不清了,但是这两年好像有吧。”
谭仕章说:“我的意思是,到了现在,我觉得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冯敛臣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说:“是吗?”
谭仕章伸手赶走一只小虫子,调侃:“不然呢,是我够不可靠,或者是不够当后台吗?”
冯敛臣刚刚那句其实没有怀疑的意思,而且他知道,谭仕章确实在背后撑了自己一把。
这一点即便没人明说,冯敛臣心中有数——
采购部长王岩请辞的时候,谭月仙和其他高管已经决策通过,任命冯敛臣为星之钥的副总裁,既然他升了职,集团这边的总裁助理,难道非要他回来兼顾不可吗?
其实没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可用的人选并不缺乏,但凡通知一声,有的是人乐意竞聘。
黄大钧对冯敛臣虽然还算信任,但始终有距离,并不像谭儒那样完全依赖冯敛臣。
谭月仙尽量做到对他厚道,但也是不亏欠则可,不会什么都为他考虑得面面俱到。
冯敛臣最早发现孙志豪和王岩的猫腻,汇报给谭仕章,这两个人接受公司处理是肯定的,但是附带的,总助这个职位则是谭仕章给他换回来的。
虽然这并不是一个等价交换,谭仕章主要目的也是为他自己,但他的确把冯敛臣当成利益共同体,要他为自己卖力,该给的好处就先给到。
这样一来,两重职务给了冯敛臣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的立足点,如果谭仕章想要插手把控星之钥的业务,冯敛臣可以替他去当出头鸟;如果谭仕章只是不希望星之钥风头太盛,他又完全可以退一步,表示自己的主职工作还是放在集团,新公司那里只留个空架子。
不管以后星之钥是好是坏,和冯敛臣牵扯都不大,至少不至于让他失去立足之地。
另外,作为唯一一个“集团的人”,职务职责直接对黄大钧负责,冯敛臣这样到了星之钥,在那一群副总里地位也最超然。
只要他愿意摆架子,领导班子里除了总裁齐春生就是他最大。
甚至齐春生对冯敛臣都挺客气的,除了钱克这样头铁的不太会看风向——但是昨晚上,除了一个钱副总,会议室还有其他人敢那样怼他吗?
当然,冯敛臣知道别人也在观察他的态度,世事洞明皆学问,这种事向来是看人下菜碟。
其他人甚至可能还抱着看戏的态度,他强势,之后别人才会敬他一丈,他自己退缩,就不能怪人家欺软怕硬了。钱克的张狂可以说是冯敛臣默许的,他不是没本事呛回去,偏偏做出年轻没经验的样子,仿佛被老资格训得不知所措,之后在领导班子里,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好在他对上意的体察向来精准,既然谭仕章都示意开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当然,作为副总,这样消极行事,将来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完全脱责。
谭仕章已经挑明自己可以托底,关键就在冯敛臣相不相信他刚刚说的,这个后台是不会把他给摔了的。
风轻云淡,中秋一轮圆月朦胧透亮。
突然冯敛臣手机响起,是他母亲吴满香打来的电话,关心他怎么过节,吃月饼了没有。
只是说不两句,又开始问上次给他介绍的相亲对象进展怎么样了——吴满香锲而不舍,时不时依然给他发来女生照片,至于自己的照片,冯敛臣已经无法预料被向多少人推送过了——母亲照例埋怨他不主动跟对方联系,冯敛臣苦笑,只好以太忙搪塞。
周遭安静,只有虫鸣,电话里的声音格外清晰,谭仕章静静在一旁听着。